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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1 22: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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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楼肇明,天波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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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散文经典·西方卷2

世界散文经典·西方卷2试读:

序 关于散文本体性的思考

楼肇明

人类创造了文明和文化,人在文明和文化中生存,文明和文化同时制约着人。人是文化动物,去掉了人身上的文化,或者说人丧失了创造文明和文化的能力,人就不成其为人了。这是人唯一区别于动物的要著所在。

从人类文化哲学及其跨文化的角度研究文学中的散文,也就是说从人的生存方式这个根本来界说散文,这样,就不管文体理论家们迄今为止提出了多少个有关散文的定义,和多少种文体理论的阐述,也不管东西方文化背景和文学发展历史面貌的差异有多么巨大和繁复,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可供界定的是: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语言艺术是一个互有交错渗透、类别之间边缘模糊的长长的序列。散文,则位于以诗为一极和实用文字为另一极的广阔中间地带,这两极如同拥有不等的磁力,以不同方式不断向广阔的中间地带进行渗透、干预和汲取,从而繁衍出一个个新的文体品种。如诗和散文媾合诞生了散文诗,新闻和散文交媾诞生了报告文学等等,但不管诗和实用文学如何渗入和汲取,诗和实用文字这两极之间的开阔地却不会因此丧失一寸领土,而是更加郁郁葱葱,是一片鲜花开不败的文学原野。如同有的文论家所指出的那样,诗是一切文学艺术的魂灵和精神,散文是整个文学大厦的基座,是诗以外别的文学门类的母体;它还每每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文学成就潮涨潮落的标尺,是作家们文字能力的试炼场,测试其思想、文化、审美涵养全部综合实力的一枚指针。这一描述,可以说是观察了共时性散文繁杂现象后的一个概括性描述,但它还不是对文体作历时性的纵剖面抽象。历时性的抽象观察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事物的质的规定性和功能,终究是历史地形成的,是经过历史漫长的积淀而后形成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散文在所有文学门类中与文化贴得最紧。我们完全可以说,散文在文化中,文化积淀在散文中。散文的质的规定性源于历史对其文化功能的要求,它占据了辽阔的文体类别地域,文体的巨大包容性和类别边缘的模糊不清产生了文体界限依违两可的浮动性,而这又恰恰可以在历史的循环论证中得到证实。那么,什么是东西方共同相通的散文文体的质的规定性呢?

纵观东西方各民族文化史,一个民族的文化奠基期,或者说一个民族文化性格的发韧期和该民族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基本上是全然重叠和膠合的。无论东西方哪一个民族,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都是由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构成的。在中国,为先秦的诸子散文和史传散文,在西方则是影响整个西方民族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的古希腊罗马的哲学家和史学家的著述。这是西方无论哪一民族的文学史家们在追本穷源时都要溯流而上的第一源头。也许有人会说,这一提法漏掉了史诗和宗教经典,说的不错,但史诗也是史,宗教经典本身就是史前史和民族先哲行状和思想的记录,从文学的角度把它作为史传散文和哲理散文也无可厚非,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亵渎之举。不过,源头仅仅是源头,而不是汩汩泱泱从远古至今,永不停歇的流。源头的重要性在于流是从源头开始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哺育着流,流是对源的回应,源则规定着流的性质。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民族的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在铸造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中起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性影响,在中国是这样,在西方也是这样。

当然,作为文学艺术之一的散文,特别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与散文史作奠基的开篇有着割不断的血缘联系,但文随代变,又有所区别。作为现代定义上的散文,发端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思想家们的笔下,在英文中被称为esye的自由、随意、散漫的文体,是由

法国

启蒙主义思想家蒙田首创并趋于成熟的,在这位现代散文的鼻祖手里,他高擎着人的解放的旗帜,esye主要是他抒发个人情怀的工具,是这位思想者的思想情怀的文学载体。当esye传到了英国,起而效之的仍然是一位哲人——弗兰西斯·培根。这位实证主义哲学家在承继蒙田的张扬个性自由,张扬人的理性的同时,也加重了这一文体作为文明批评和人的精神建设的思想比重。由于思辩和强健逻辑的左右,esye的随意散漫性在培根手里渐趋减弱,文体上显得更为缜密、凝炼,更为雍容、漂亮,简洁直捷。按照本森在《随笔的艺术》一文中的说法,“诗写传奇中的崇高,随笔写平凡中的崇高”,其中平凡中的崇高云云,乃是指把随笔推向了艺术峰巅的兰姆的作品而言的。兰姆写的是凡俗庸常生活中的人们的浪漫主义情怀,是日常起居乃至卑下生活里未曾泯灭的崇高和圣洁,兰姆亲切随意的絮语,有别于布道宣教和道德训诫,并最终填平了思想载体和随笔艺术之间的隔阂。从启蒙主义者手里开创的思想载体的随笔到浪漫主义最杰出的随笔作家兰姆止,可以说是西方现代散文史上的第一个大篇章,或跨文化地域的第二个大段落,真正意义上的西方散文是在这一个段落里蓬蓬勃勃地繁衍兴盛起来的。

如果说我们将一个拥有杰出艺术成就的代表性作家作为一个文学发展阶段的开始或结束的标志是可行的话,那么,西方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篇章,应该从现代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法国诗人波特莱尔作为起点。如此划分一方面是基于文学变革归根到底是审美观念的变革,散文不可能游离于文学大潮之外。波特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对于散文文体的意义,不止于散文向诗靠近,或诗向散文渗透。诗的感性因素和散文的理性因素在文体内部的渗透融合中上升到了覆盖层或居支配地位的层面,艺术把握的侧重点也转移到了感性和感官的进一步开放上来,换言之,波特莱尔的散文诗将散文提高到了与诗并驾齐驱的审美变革的前卫地位上来。《巴黎的忧郁》和《恶之花》一样,由于对在审美趋向上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古典审美传统提出了怀疑,确切说是对艺术的美和道德的善的一致性提出了怀疑,并且卓有成效地挤出了一个缺口,切断了美和善的必然联系,从而使得真善美的审美组合方式不再是唯一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真恶丑和真恶美的组合同样也是可行的。文学史家们每每以“波特莱尔以降……”的话头作为现代主义文学审丑趋向的指代词,是同时包括波氏的诗、散文诗、散文及其理论工作的创新在内的。

须指出的是,散文文体创新所显现出来的历史阶段性划分,与其它文类相比,对自身传统的反叛或者说散文作家们的“审父意识”没有在其它的文类中那么强烈和激烈,新旧交替,不全然是新的打倒了旧的,它并不尽然是颠覆和置换,而多半是一种累积和叠加,创新和回溯,在累积和叠加,创新和回溯中呈阶梯性地前进。因此,散文文体的持续性和稳定性要高过于其它文类。唯其如此,它一般不容易挤身到审美变革前驱的地位去,而它的变革多半发生在人类生存方式的巨变之时。如果说启蒙主义运动时期是西方世界的一次“王纲解纽”,那么,十九世纪末期即是一次“礼崩乐坏”。散文文体的革新与人的生存方式的联结更为直接,与社会思潮依附得也更紧密。从波特莱尔至今,各国的优秀散文作家,在原先的思想者、学者(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之外,又增加了一大批诗人加入散文作家的行列,他们同时兼具三重身份,或两重身份,那种单打一的专业散文作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即使有这样的散文作家,与优秀二字也多半缘份不深。身为一位散文作家而一无诗才,二无学殖,那是不堪设想的。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说明散文属于文化,属于思想,从属于人的审美智慧。优秀的散文作家,是自己民族和时代的文化精英层,这就从创造主体的角度昭示我们散文文体的文化本位性、思维性和它的审美先驱性。我以为,相对于散文内部各类体式上的界定,与其在细枝末节上进行繁琐的徒劳无功的论辩,不如从总体上把散文的文体本位性,它的思维品格和作为审美先驱的职责加以强调,并把这三者界定为散文三性,是包括随笔小品、记叙散文、抒情散文、游记、回忆录、扎记、日记等等被统摄在散文名下各体各式所应共同遵守,共同追求的文体的价值目标。

散文三性是对迄今为止世界各民族散文史的总体概括。事实上,一个民族的散文发展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民族的思维方式史,一部民族的文化性格史和审美性格史。如前所说,这是由散文的高潮期或繁荣期的优秀散文作品所昭示的,是由历史沉淀后的精华所昭示的。而且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有其不可切割的内在联系。思维方式对文化性格的形成和演变是起重要作用的,两者之间是“体”与“用”的关系,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内敛于民族文化性格之中;在多彩多姿的民族文化性格之中,终可以找到民族思维方式蛛丝马迹的显形;而审美性格包括在文化性格之中,或文化性格能涵盖审美性格。这一有关三者之间关系的推演,与散文的文体本位说是吻合的。现代西方散文的第一个篇章发端于法国,不久兴盛于英伦三岛,而且一开始就与实证主义哲学结合起来,从培根、兰姆直至二十世纪的奥·赫胥黎、奥威尔、劳伦斯、肖伯纳、福斯特、切斯特顿、普里斯特里、及至以散文获诺贝尔奖的政治家丘吉尔和哲学家罗素的作品,我们应该承认,这些作家们的气度雍容持重,优雅含蓄,结构缜密简约,行笔幽默犀利,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精神风采的集中体现。由此可见,英国民族精英层的创造力是巩固民族文化性格得以薪火承传的主导方面。法兰西民族素以永不枯竭的审美创造活力著称于世,西方现代散文的前两个大篇章均滥觞于法国。若贸然倡言,第三个大的历史新篇章已蓬蓬勃勃地在世界各地开花了,也许失之武断,但新的端倪已经出现,且又是在法兰西这块富于审美首创精神的土地上破土而出,却是不会有疑义的。西方思想界公认,罗兰·巴特尔、富科和德利达是本世纪下半叶最后的三位思想大师,他们是哲学家和人类文化学家。罗兰·巴特尔还同时是文学理论家和随笔高手。《恋人絮语》、《艾菲尔铁塔》、《脱衣舞的幻灭》,是一批执着于揭示文化深层结构奥秘的随笔杰作,对文化结构的拆解,也许不无若干游戏成份,对文化奥秘的探寻,弄清结构来龙去脉的热诚慧见,也许还包含着一份当代人因普遍的失重状态而来的几分无奈。但一种新型的随笔文体毕竟以经典的面貌被创造出来了。如果说西方现代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蒙田在文体上主要表现为“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怀的漫录”,兰姆在“看似即兴涂鸦的背后却深藏着一片雕心刻骨的苦心”,“思索经验世界以暗示于注意深微的读者”,他们运笔,“既非记述,又非说明,不是高头讲章庄严的议论”;如果说西方现代散文史的第二个篇章,散文的全方位向诗靠近标志着散文审美先驱化地位的确立,把发端于第一篇章的个我主观调子,个我人格底色推向了极致,林林总总的宇宙大块的结构生成,仅仅是“象征的森林”,它们或明或暗,或多或少,有意和无意地被内在的小宇宙有所遮蔽,有所掩藏……。那么,视罗兰·巴特尔的随笔为西方现代散文史的最新发展的标志,即基于他对前两个大篇章的整合和革新,他一方面以弱化个我的主观色彩为代价,凸现了关注的对象——人类史和文化史的功能结构,发现结构,表现结构,拆解结构是他随笔散文的第一要务。他以潇洒的心态,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虽以拆解和表现结构为主旨,却在发现、表现和拆解中塑造了一个智者的形象。读罗兰·巴特尔的随笔作品,读者如同被置身于一座由无数智慧的多棱镜组成的森林之中,八面徐徐来风,四方春雨潇潇,涤尘去垢,明慧益智,所谓益智的含义还不单是指具体收获了什么,而在于探寻和质询存在的方法存在着多种可能性,罗兰·巴特尔产生灵智觉醒举一反三的连锁效应的秘密也正在这里。

鉴于以蜻蜓点水般地回顾,我们把散文文体中的文化意蕴提到文体本体论的地位,是符合世界各民族散文发展的史实的,而且,与从创作主体的角度出发,强调散文是最具个性的文体,是作家人格智慧的艺术表现,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作家横向地属于时代,纵向地属于民族,民族文化性格的基因赖一代代作家脉息不断地去复制,正如我们每个人不可能割开自己的血管把父亲的血液放掉;文化性格的变异不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们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生存的时代里吐故纳新,不同的文化性格及其变异终是纵向垂直系统和横向连结系统双项交汇的结果。我们大体上可从把世界各民族的散文按文化意蕴的不同类型,划分为东西方两大部分,东方部分可择其要者,列举中国、日本、印度、阿拉伯等;西方部分,则可群集和细分并举,列举英国、北美、法国和中南欧、德国和北欧、俄罗斯和东欧、西班牙和拉美等。由于文化和文学交流影响的多渠道性,以及超越历史和地域边缘影响的存在等诸多原因,致使要描绘出一幅齐整的几何图形似的世界各民族文化类型图谱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宏观的历史图景看,文明模式有兴有衰,作为民族文化性格载体的散文,文学发展不平衡的规律是始终在起着作用的,更因主体选择参照系和价值标准的不一致,文化和文学有别于地理疆域、经济的大小强弱,而顺理成章地会有散文大国和小国之分。无视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性格拥有各自不可取代的优长及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价值,是一无视世界多元格局的失误,而无视人类历史特别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所呈现出来的彰明昭著的一体化趋向,或者说无视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区间在文明发展程途中所呈现的“时差现象”,也是一个不可原宥的错误。

本选集将我国现代散文定于“五四”现代文学的兴起,“五四”新文化运动大体上与西方的启蒙主义运动相当。回顾近一个世纪来我国散文的发展,大体上也与西方文学三、四百年间各种流派兴衰更迭的历史相当,确切些说,西方现代文学三、四百年间的历史发展被我们浓缩在一个世纪里有选择地加以介绍、传播和完成了。西方现代散文的前两大篇章,相当于“五四”至三十年代我国现代散文发展繁荣的第一个高潮期;台湾地区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散文创作可视为我国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繁盛期,而八十年代后半叶开始,无论大陆还是台湾,在散文接受本世纪人类优秀文化成果方面,海峡彼岸和此岸都已经或正在与世界同步。我国现代散文近一个世纪高高低低、坎坷不平的历程表明,把外来优秀文化和文明成果作为发展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撞击,触媒或发酵的机制,几乎是一个必要的前提。鲁迅讲,“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在新兴的诗歌和小说之上;周作人讲,“五四”现代散文的来源有两个,一是明清小品的传统,一是英国小品的传播,是两者融合的产物。

从比较文化学的角度观察,还是从我国现代散文历史规律性的经验总结出发,我国现代散文接受外国文学包括散文在内的影响是一重现发现传统,发展传统的必要条件。我们阅读外国优秀散文,不啻是集优秀的世界各民族文化精神于眉睫之前,从而增强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文化参照的自觉性。我们知道,不仅蒙田和蒙田之后的英国散文小品使“五四”现代散文获益良多,就是我们近邻的日本民族,他们的古典随笔小品传统,也直接接受了中国古代文化和古典散文的影响。《枕草子》、《徒然草》等日本古代散文随笔经典,写达官贵妇,骚人墨客的生活轶事,宫殿苑囿,四季时序,捕捉瞬息间的感官印象,表达出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等等,既有类似《世说新语》简约机智的一面,而人生倏忽,转息即灭的无常感,以及在感官层面上的细腻入微,则是佛教文化影响下的一个创造。日本民族是一个善于寻找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契合点的民族,这个契合点既是外来的,又是传统的,从而使得传统不仅没有丢失,而是在不断的对话和交流中前所未有地被宏扬了。我们不仅可以在德富芦花、芥川龙之介等现代名家身上看到这一发展轨迹,而在当代日本散文文坛的双子星座——川端康成和东山魁夷身上,具有更为显豁的自觉,“日本的美”被他们提升到了声振环宇的新的语境之中。“日本的美”被全世界认识,极而言之,与川端氏、东山氏散文作品中的“死亡哲学”是分不开的。他们以“濒死者的眼睛”观察世界,一方面,“危机感”和“彻底的失落感”被推到了极限,这与进入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现代人的心理感受是普遍相通的;另一方面是无限的依恋和留恋,世界行将溶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刹那间那一份清醒的寂静,落日余辉,暝色四合,构成主客观双重意义上的“特别的美”;至于以颓废情调写人性的病态腐败之美,或以悲壮笔触写烈火喷油的熊熊燃烧之美,那仅仅只是川端和东山之间个性的差异。泰戈尔是对我国“五四”现代散文起了不可低估作用的另一位东方诗人。泰戈尔以儿童的眼睛和心灵感受世界,物物平等,冤亲平等的佛家哲学的爱,以及他作为诗人的人格自我定位,定位于神与人之间,作为凡尘俗世的代表去向上苍祈祷,是每一个喜欢他作品的人看得见的,却又未必是人人都能洞烛幽微的。泰戈尔在中国恒久不衰的吸引力,只有少数几个外国作家方可与之比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用来描绘一代又一代中国青少年阅读泰戈尔的作品,该是贴切的。不过,我以为打开泰戈尔文学世界的钥匙,是他自己这样两句话,一曰:“历史在耐心地等待着善对恶的最终胜利”;二曰:“上帝等待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泰戈尔作为获得世界性广泛声誉的第一个东方诗人,不仅他立足民族传统、面向世界的经验值得中国作家们记取,就是为什么泰戈尔的影响力会在中国作家笔下呈现出高低深浅的不同层次,同样应予以深究。

在长达三分之二个世纪的时间里,影响中国文学最深的当推俄罗斯文学。即以散文而言,从屠格涅夫到普里什文到巴乌斯托夫斯基,从赫尔岑、柯罗连科到邦达辽夫,从蒲宁到加扎科夫、索洛乌欣,中国作家从俄罗斯文学获得启迪、影响和喜爱有很大的普遍性。若从深浅不一的痕迹中去辨别民族文化性格的差异,那么俄罗斯作家主体人格中积淀的民族文化性格有三个共同的特色,颇堪深究和回味。一是俄罗斯作家从十二月革命党人的传统开始,均有一份高贵的气质、博大的胸襟和坚韧的意志,从那时候起就以高昂的“公民意识”取代了卑猥低下的“臣民意识”,谁之罪?怎么办?成了他们凝思竭虑的一个聚焦点;二是东正教的哲学传统表现为对人性善恶的两极进行深究的浓厚兴趣,表现为对“被悔辱的和被损害的”小人物的同情,并将这种同情与对人的终极关怀联系起来。三是俄罗斯作家较普遍地拥有“美能拯救世界”的信念,美作为救赎的手段,常常不自知地流露于字里行间,或直抒胸臆地进行表白。习惯于在散文中发表艺术哲学的宣言,几乎成了一个代不乏人的独特传统了。从乌斯宾斯基笔下的维纳斯,到别洛夫笔下的俄罗斯乡风民俗,两位作家“萧条异代不同时”,都有一种对美作不疲倦的探索的热诚,冥冥中似有一线相连。也许,与欧美散文相比,俄国散文失之笨重,灵巧不足,但犹如俄罗斯黑土地般的广袤和浑厚,在世纪的暴风雪中无暇顾及机巧和精致,就是一个文体以外的原因了。

外国散文成序列性地介绍到中国,是近十年来的事。散文终究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灵魂,即与民族哲学的成长渊源同步。我们读美国散文,从爱默生、梭罗、惠特曼时代直至今天,那新大陆开拓者的蓬勃朝气、实干精神、各种文化得以融合和融合后暴发出来的创造性活力,对于我们理解审美世界融合的必要性,该是同样地富于启发性的。从一定意义上讲,詹姆斯和杜威等人的实用主义哲学是美国民族的哲学,美国的世俗文化受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极大,也可以说爱默生和梭罗的传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乃至倒退,但这个传统仍然是不绝如缕的。《再到湖上》、《神奇的世界》、《故乡的雷声》即是明证。德意志民族素以长于哲思著称世界,从歌德到尼采,从黑塞到格拉斯,或为先知,或与撒旦签订契约,散文兼及檄文、碑铭、箴言、诗篇,这一震古烁今的作风,从一些以写哲学为己任的作家们身上和哲学家所写的散文中,表现得更为酣畅淋漓。如基尔凯郭尔,如卡夫卡,在德意志和东欧土地上的犹太民族是如此,与德意志文化有血缘关系的北欧国家也是如此。在我国的三、四十年代,西班牙“八九年代”一代作家阿索林和巴罗哈等人,他们那着眼乡村风俗画,着眼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散文,对当时被破败的中国农村包围,寻求民族解放的青年散文作家来说,是很具吸引力的,与此相对应,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拉美爆炸文学兼及博尔赫斯、帕斯等一代文学宗师的诗文,吸引中国文学青年们的波及面更为扩大了,在一定程度上可谓迎合了给散文重新定位,打开散文多重思维空间的心理需求。

即或不是在地球越来越小的今天,散文的跨文化影响也是有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索的。东西方人的自然观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西方人强调自然是人探索和征服的对象,是一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东方人强调“天人合人”,自然是面镜子,是人内在修身的根本的参照系,不仅人际之间的关系能在这面镜子中得到反映,而且它还把是否和谐一致当成检测的价值尺度。如果说,在早期西方的一些自然科学家的笔下,如布封的动物素描,观察的精确细致,表现为自然界是科学实验的对象,法布尔的《昆虫记》之所以是一部昆虫世界的“圣经”,是因法布尔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注入了人类世界的文化因素和人性善恶的因素了,昆虫世界的理趣和情趣显然是人生世界的一种变异,和一种折射。卢梭“回归自然”的口号,基于文明对人性压抑的批判,已与我国老庄哲学的“绝圣弃智”有些相近了。此后美国人梭罗逃避到瓦尔登湖畔,与山川林木为友,在梭罗笔下,诗人借自然说话,自然借诗人说话,是对西方文明将人与自然分离开来传统的一次决绝的抗争。在俄罗斯人普里什文笔下,在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笔下,都是将自然与人的和谐一致当成人的最高幸福,大自然是疗救心灵创伤,重新获得生命力的永可信赖的场所。当代美国生态学家,《沙乡的沉思》一书的作者利奥波德,深情的描绘了发生在大地母亲身上那悲壮苍凉的一幕,自然的沙化背后显然因为人的贪婪无厌,是人性沙化的直接结果。从以上人与自然主题的演化轨迹中,东西方不同时代的作家已渐渐地趋向一致。

如果我们选择若干感兴趣的母题或子题,将同一主题及相邻的子题,同一题材乃至相似风格的优秀作品,不论国别和时代,从创作动机,材料结构,叙事策略,语境对象直至辞语的使用进行纵向绵延考察和横向平面比较,领略不同民族间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五彩斑斓、绚丽多姿的文化、人格和审美智慧,会有助于我们将文化视野的地平线推得更远些,因为一种旨在“审美视界融合”的研读,完全符合散文欣赏“非一次性”的文体本质属性。散文是文化精髓的教课书,是滋养人的心灵和人性的审美教课书,它不只是文化消费的对象,也不止于社会百科全书。在今天,社会转型,“视听文化”的不可阻挡的强健势头席卷一切,文字作为一种思想符号的优势却是“视听文化”先天地所不可比拟的。被“后工业社会”的人们讥讽为“短小轻薄”的所谓“状态散文”或“平涂散文”(意指没有思想和心灵的深度,只有某种思想道德平均数的散文),它一方面是对视听文化的效颦,一方面是迎合现代社会被称之为“单维度人”和“空心人”的消极需求。编选这本洋洋达二百余万字的东西方散文名作,我们虽不奢望于世道人心、民族散文的振兴大有裨益,但却有一份坚守精粹文化营垒的心愿,并愿给予喜爱中外散文的读者们以翻检之便利。

本选集西方卷的译文,绝大部分是近十年间的中青年翻译家们的作品,同时也选了鲁迅、周作人、茅盾等学贯中西的一代作家的译笔。翻译散文与译诗同样地困难,而且在同一作品的几家不同译本中,还未必是一定后来居上的,在这里,老一辈作家、翻译家,如巴金、傅雷、王佐良先生的译笔堪称是可与原作媲美,令人击节赞叹的典范之作。我国近几年来外国散文的翻译出版以丛书形式开始走向序列化和系统化了。尽管遗漏和空缺的外国散文经典还不少,地区间也不尽然平衡,与原国家的散文繁荣还不相称,但是,世界散文大国的图景之轮廓已宛然清晰可见了。没有几代翻译家的辛劳,要编选这样一种集粹性的选本,是根本无从谈起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翻译工作,尤其是翻译启人心智的经典名作,就如普罗米修斯窃火到人间。翻译散文是项利在当代,功在后世的崇高伟业,作为编选者,我们对翻译家们的劳绩谨致衷心的谢意和敬意!法国

古尔蒙

古尔蒙(1858—1915)小说家、诗人,最为人称道的却是其批评文字。他的批评不囿于成见,不遵循陈规,不依据教条,率在鉴赏为主,以个人阅读经验为根据,故每有令人眼目一新之论。他对象征主义鼓吹甚力,自己也深受影响。他也是最早认识到梦和潜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的批评家之一。

对一位青年作家的亲切的忠告

……开辟捷径的人是民众和偶尔途经者的恩人。丁·期维夫特《致一位青年诗人的意见书》

上封信中,我的情绪不佳,说话有点生硬,这我承认,但您并未因此却步,而这回,您恳求我;无论是我否定还是拒绝都不但没有使您灰心丧气,反而使您的想法变得更强烈,更确切起来;您觉得需要我,于是就容忍我的一切;只要能给您带来好处,即使拳脚相加您也无所畏惧,看来您打算疼爱那张流出同咒语混杂相间香甜如蜜的忠告的嘴:——我还得承认,这种精神使我感动,让我着迷。我感到镐头下面是一片沃土。我动手开垦,我欲播种。敞开您的胸怀吧,未开垦的处女地,接受我播下的种子,结出丰硕的果实。一

为从事崇高的法兰西作家生涯,您已经受过一些有关教育,因而您肯定知道您将投入的那个阶层受到生活在其中并且以此装点门面的那些人的莫大鄙视。您听说过这个阶层只不过是一座充斥着骗子的教堂,它既像妓院,猪圈,又像玩弄辞藻的场所;这种看法颇为偏激,您很快就会察觉到这一点,您还会发现穿上讲究的长褂,结实的靴子,带上胶手套,一顶作“挡箭牌”的帽子,不怕雨,不怕辱骂,不怕冰雹,不怕谎言,不怕雪,不怕有人从阳台上吐脏物,您在那里满可以活得下去;有些去处更加危险;对一个既聪明又讲究实际的人来说,几乎没有更值得推荐的地方了,也很少有货色推销得更快,盈利更多地方了。二

谈到货色,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同您讲。要搞到货色,既无需像经商那样要本钱;也无需学历和天赋,就像从前的文学社那种做法,现在,您只需机灵,机灵,再机灵。请想象一棵结满硕大青果的核桃桃树,想象一下有一个农夫正在远处收甜菜或是脱麦粒;您只要用长竿或短棍,甚至用石头就可以使累累硕果落在您跟前。接着,就是剥核桃皮而不弄污手;有人说这很难弄,“手上总沾着点什么”;是的,这挺困难,但是,倘若您手上有污迹,只要戴上手套就行了;另一种动机已促使我向您介绍这种作法。

您在下面几段文字中将会零星地读到关于货色的其它一些概念,——一言以蔽之,货色可由您从阔佬和穷人那里,从树林和荆棘丛中巧妙地窃得的一切东西组成;——因为我不认为您除了具有讲究实际而又狡黠的聪慧以外,还有什么生来就有的东西;若是那样,您就不会向我讨教,而且您也不会有此需求了。三

有人说应当死得阔气。这句格言至多只能用在小本生意人身上。我的朋友请想一想您将跨入上流工业界,您应采用更高雅、更适合于将向您敞开的行会的格言;我向您推荐这样一句格言,它分成两个部分,既指今日又说到未来:“应当活得阔绰,死得肥胖。”这句格言除了那两种十分明确、十分有人情味、十分现代的意义之外,还包含着第三种妙不可言的意思;我只想补充一点来引您上路:肥胖是荣耀的起点。当然,一些当代人曾像您一样投身于文学生涯,他们并不比您有更高的天赋,却并无您那般的善良意愿,不管这样一些人的榜样会使人作何种遐想,您不会直奔荣誉而去,——但是,若有一套合理的饮食制度,您可以设法胖起来:在有如此多贫困而诚实的人死于饥饿的时代里,发胖并没有什么可讨厌的。

说到您想推销货色以便搞到一笔眼前需用的钱,我不会建议您去从事金融交易或去敲诈勒索,这太危险,而且要取得成功就需有成人的经验,而您尽管早熟,在十七岁也不可能有这种经验;然而,这正是我希望您思考的一条原则,亲爱的朋友,任何行为尽管有利可图,在共完成过程中都包含着危及健康、自由或声誉的严重危险,都应被视为不道德的,不应予以考虑。望您牢记这句话;它会帮助您避免许多麻烦并免遭像您这样的人会遇到的灭顶之灾。

但是您并非处在困境之中,您同您的年轻伙伴们一样生活富裕。像那些人一样,您的父母在阳萎和失去生育力前夕结婚生下了您,您在青少年时就已成为财产继承人,您的监护人刚向您交了账。显然,若无这些顺当的条件,您绝不可能想到搞文学这一行;作家迫于谋生所处的可笑境地不可能再吸引良家子弟了;甚至,我联想到从前那些贫寒诗人(历史上的或传说中的),只是由于他们智力平庸才迫不得已宁要荣誉而不要钱财,宁可惨兮兮地去叩诗神缪斯的门而不扎实地立足于生活。使我确信这种看法的是近五六年以来,我所见到的所有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据他们自己说选择文学就像选择一件愉快的有利可图的买卖一样,而绝非出于志向;倘若他们一贫如洗,他们本来会避免从事一个需要资本才能获利的行业。我不管那些标榜为巴拿斯派的四处漫游的孤独者;在您将要进入的领域里,您并不会遇到这些人;这是整个文学体系,即另一种文学,在此谈及这种文学甚至有失体统。四

您该读些什么书?严肃而多样化的读物。您应读所有成功之作,尤其是现代作品,因为从前,价值和成功往往被混为一谈;如今,价值一词不再有任何确切的意义:在书商和评论家的嘴里,这个词有时仍然是成功的同义词,但是当书的印数大到足以说明这样一种大胆的思想和评价是正确时,人们总是说这本书很成功。因此,您首先看一下书单,在所有得到赞扬评语的作品上打一个叉。在一千本书中,排在四十名以下的小说只有极平庸的文学价值——当然其价值是与排列名次成正比的;——在第十五位可读到诗集;第十位可读到形而上学的论文;不超过二十五位的文学小册子几乎不值得一读。当然,这里说的是蜂拥而出的一千本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风靡一时的“抢手货”,引起人们狂热争购的书,因为我认为您并不适合阅读那些花半个世纪也啃不完的正经而又缓慢地积累起来的精神财富。读书吧!但要读得快,以便博览群书,迅速丰富您的头脑。读完几卷,您就会发现当前所有走俏的书的共同点,它们汇聚的顶端:一经得手,您就合上书本,着手干吧;您已经宝石到手,只待用最时髦的款式来镶嵌它了。走俏的书的共同点,我并不曾寻找过,倘若我曾偶然发现它,我也将保持沉默不语;您得自己动手去发掘,其结果不仅会使您得到通行口令,还会使您获得方式方法。五

您对风格的怀疑为您赢得了无上荣耀。不,不应“写作”。一些颇具天赋的年轻人关起门来写作,他们那种注重风格的幼稚虚荣心毁掉了最光辉的文学前程。不错,写作的艺术在今天已经相当风行(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风行),但是不写作的艺术则更脍炙人口,尽管谁也不曾归纳出这种艺术的原则,今天是一种倾向,明天将是一切雅士的共识。诸如题为《论风格或论不写作的艺术!》这样优美的论文将会问世。其中第一条守则是:“永不使用在通俗语中非经常使用的形象。”其它一切原则都源于此;如果能很好的遵照这一条去做,那就足以使具有良知的趣味高雅者免遭“文体”之灾。

但是,倘若想赢得清白的名声并得到人们青睐,那必须从一开始就做到非文体。早期写的几本书,乃至被文坛仇人挖出来的几篇文章,可能会在倾刻间累及您二十来年辛勤耕耘的成果,影响您的声誉。我曾看到一本无任何文采可言的小说,由于一篇记者的文章而立即无人问津,这位记者称:“……一本动人的书,‘文体’新颖而大胆……”这真是虚伪之极,但这对这位作家年轻时发表的一本处女作倒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开这种玩笑。愿您的处女作确实是一本无风格可言的书;愿读者在这本刚出的书中就像在一片草地上那样很容易采撷到各种常见的花草;愿您所有的描写有一副讨读者欢心的似曾相识的面孔,使读者相信自己已经读过了所有的书,别人不可能再有任何新的创造。在一本小说中,所有的一切直至人物姓名、窗帘色彩的细微差别、靠背椅的式样,所有的一切直至对话、风景、动作、微笑、头发颜色、意外事件、爱情故事、妒嫉、鞋、短裙和思想活动,我说的是所有的一切给人造成的印象是找回了一条丢失的狗或一个误入歧途的情人!谁会给我们写出这种小说?据说,好几位名作家自吹可创作如此杰作;我承认他们曾为我们送来了杰作,但是并没有达到我无保留地欣赏的程度;他们未能避免庸俗化。因为您一定明白,如果说我摒弃风格,我却严格地要求高雅;我更要求这本无文体的、无思想、但高雅的书具有“文学的外表”,它会吸引最爱挑剔最苛求的读者。六

当我向您禁止各种思想时,显然我指的是独特的思想或经过改头换面看来似乎新颖的思想。思想,这正是我用货色这个词向您提到过的东西;您并无思想;您缺少时间进行思考,再说,思想自发产生于在空中飘逸的萌芽,它落在自己喜欢的土地上,在那里生长、发展、纯真地开花并为开过花而心满意足。因此,不要浪费宝贵时间去苦思冥想,去开垦不毛之地,在那种地方随风飘来的只是很快就要干枯死亡的种子;但是,您应当有思想:嗯,勇敢些,去剽窃!您巧妙掠夺的那些作家正是比您先行一步的人。他们刚攀上半山坡,手持铁锨和斧子辛勤地劳作着,也许无暇顾及自己;只有从山顶发出的喊声才能让人听清;若他们叫喊起来,他们的声音将消失在树丛中:您尽可大胆放心去干。

您应当选择离您最近的师兄们为目标的另一个理由是这些人的思想已略为人所知,因而倍受读者欢迎,在他们的思想中,读者看不到想象力过分新颖和新鲜的咒语;这些思想能一举成功迅速传播;这已是成功了一半,您不必有任何疑虑,充分地利用吧!因为必须取得成功,而当最先获得成功者上席就座时,其他人还在黑夜里冒雨苦干呢。我甚至会建议您在进客栈时用双重锁把门锁上;要是有人敲门,有人叫您,您应当想到这可能是一帮在路上曾遇到过的盗贼;要是这些人执意要进来,您应当毫不犹豫地武装起整幢房子并从窗口向外射击。

您就这样马到成功了,而其他人尽管比您更有才华,将迟迟才能成名,也许永远成不了名,您将具有真正的戏剧性的重要地位;您摆出一副博采众长的正经模样,其实这些是您巧妙地果断地从别人那里剽窃来的东西,客栈里靠养老金度余生的人将把您当作奇才来欣赏。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会上当,但是只要那些领养老金的人受骗就行,这些人犯偏头痛时想读一点轻松的、雅俗共赏东西。要永远想到这一点;在您一生中至少要有两三次成为文章上议论的话题:您所能碰到的最起码的机会,那就等于有利可图的名声。七

但是应当预料到这种情况:您由于担心手腿无力可能会停留在山脚下;那您就得选一位师傅,他明白了您的意思就会来找您,他会拉着您的手;帮您毫不费力地登上陡坡。这是最可靠的方法也是我向您推荐的方法,因为我深知您更喜欢耍手腕而不是拼力气,更爱施诡计而不是诉诸暴力。

脾气最粗暴、性格最乖戾的老师傅同年纪轻的相比要容易上钩得多。由于仇人多(人活着就有人恨),他们愿意接受从四面八方伸来的同情之手,即使态度傲慢也不计较,而且他们往往会感激之至。因为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已无所畏惧,善良的感情能为他们增光添彩而无危险。拉一把在灰土污浊中打滚的老家伙,大胆地保护他。在那些不显眼的杂志上公开颂扬一番,您的文章还相当稚拙,夹杂在其它文章中就很占便宜,不要犹豫,“快让这位伟大的作家、整整一代人宿怨的受害者还其本来面目——最优秀的作家”。如果您在最受人鄙视、最卑微的人中选中了他,那么您的小小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将会是非常可喜,极其有益的。您从青年时代起就将分享某种荣誉,当然这种荣誉有点不明不白,但却是有利可图,并且,按舆论的说法是无比荣耀的。然而,由于这一类勾当在得逞之后随时间的推移可能变得危险起来,由于这个老文人做出有伤风化的丑事或干了某些不干不净的卑劣行为,甚至因为他愚蠢地向您献媚,在公众——您的主宰——的心目中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为了您自身的利益,在必要时必须随时准备同他一刀两断。于是,您“痛心疾首”地发表一番讲话,但口气要激烈,您向这个老东西劈头盖脸地骂一通以洗刷净您同他之间的那种路人皆知的密切关系。把一切该说的话全说出来,但不可过火;您要善于在处理这问题中保持一位既懂得尊重人又悲痛至极的青年人的尊严。这样,您既显示出自己在看法上的独立性;又让人看到您心有多么善良。八

向您的所有的伙伴,所有的同僚,所有的文化人散布最卑鄙的诽谤,最可耻的流言。您要设法损害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健康;把剽窃、苦役、梅毒慢慢地渗透进去;您将被看作是一位才华横溢、消息灵通的人,就是有点爱讲坏话,而您的一伙人将是记者们追踪采访的目标,——这总是一件好事,因为名声犹如雷鸣,是由许多此起彼伏、延绵不断的小回声造成的。

然而,下面这一点赋予这个相当平淡无奇的忠告以一种真正的价值:无论您同被您巧妙地机敏地用花言巧语诋毁的同行们讲话也好,还是给他们写信也好,您得变换口气,让马首尾打圈,转舷吃风,并且在您行骗术时应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以使您的坏心眼无论何时都不会被人察觉。这一点很重要。那位拿着您签名的信件的诗人,将永远不会相信他的朋友们称出自您之口的那些恶话粗话;因为在这封信中,您在事实面前承认他有几分天才;要是他的朋友们固执己见,他会把他们看作说谎者,犯了红眼病,他也许会同他们闹翻,而您将有充分的自由来完成一项对您极有利的隐蔽的工作。不久以前,一位老师傅刚在我面前用令人厌恶的巧妙口气贬损一位作家,这位作家却欣喜若狂地给我念一封信,信中,这位手段高超的老家伙用最柔软最美丽的孔雀羽毛轻轻让人扶弄他的皮肤。这件事让我深思。

当您感谢别人的赠书时,您的答谢要有分寸,可依据的不是您对这本书的兴趣,而是作者的地位。从原则上说,您刚收到的书应当是同一位作者的作品中最佳之作,而作者的作品总不断有所进步:鉴于这种情况,您得根据作者的年龄、声誉及其影响来变换您的恭维话,分量也要得当;在您同友人们无拘束地交谈时,您对这些作家们尽量报复一番,一部作品越有价值,您在贬它时所感到的乐趣就越大:作品所涉及的内容广,经得住敲打,就更容易招徕别人的践踏,人们可以整夜喋喋不休地议论,从中取乐开心。

永远不要写任何文学评论,除了我在第七节中所说的极其特殊的情况之外。没有比把自己的见解印成文字更危险的事了;对那些锁在柜里,装在脑袋里的看法我们尚能作主,而对那些已对它敞开大门的观点我们则成了它们的奴隶。假如您偶尔执意要参与到某个重大的文学争论中去——我并不相信您会这样,您得运用迂回战术,那就是以绘画为口实;画家们能承受最荒诞无稽的批评,因为他们不作答,因此瞄准一位艺术家而实际上狠狠地中伤一位承认自己与他持相同观点的文学家,这是很容易做到的。这种手法取得过成效,但是颇为危险。我不会进一步劝告您不经过周密思考就照丁·斯维夫特的话去做,他说:“……愿您写的第一篇论述文在诽谤文、挟击文或讽刺文等文体中发出耀眼的光彩。毁掉二十人的名声吧,您的声誉终将大振……”不错,如果这一炮确实发出了“耀眼的光彩”倒也罢,然而谁敢担保?毁掉二十来人的名誉,尤其是这些声誉都是经过了百折不挠勇敢斗争获得的,对于一个青年作家来讲这种幸运实属罕见,以致这种作法不可能不包含严重的危险在内,而您知道我对冒风险这个问题所持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

处心积虑毁掉二十人的声誉,可以赢得不少朋友,可是这又会结下多少怨仇!如果这尊青铜像硬顶着,如果您没有立即把它彻底打翻在地,它会复苏过来,并用它那冰冷的双手给您套上铁链子。照我看来,这一手干得最出色,也将是不幸的,尤其在当今这个时代,人们的意见如此分歧,当一名雇佣兵,招募一帮人,一批打手又是如此容易。正如我对您所说的,最好还是采用口头攻击的方法,这样您总可以矢口否认说过的话。

相反,我认为斯维夫特建议中的第二部分很值得推荐,坦率地说我很赞成,应杜绝颂扬。这样做很糟:您费尽力气夸奖一些人,盛赞他们的美德又遮掩他们的阴暗面,这些人得到的评价总低于他们的价值,即使您提高了颂扬的调门,直至夸张、可笑的地步,他们也永远不会原谅您对他们周围的人所作的友好表示,除非他们具有天才的那种单纯或是慷慨大度者的那种纯真;至于那些您可能对他们不曾说过一句好话的人,他们将会以沉默来对沉默,这样,您的话儿丝毫无利可图。九

不管您多么神通广大,装备何种精良武器,又是何等蛮横,您需要参加一个小社团或小团体,正像人们需要俱乐部或咖啡馆那样。在这种情况下,您应像那些满脑子除了勃勃野心之外别无它念的议员们那样干起来,参加到各种各样的组织中去,首先经常光临最可畏的组织,野心家的组织。参与到各种相互对立的组织中去,您会知道一些对您并非无用的小机密,它会在对您真正有利的方面助您一臂之力,这就是取得交战两方的信任,一旦时机成熟,您可以更好地出卖他们。野心家们是异常多疑的,极其凶险的:这种人我曾见过,他们同西伯利亚的狼群差不多,会毫不犹豫地吞食倒在雪地里的同伙:他们胃口极佳,牙齿锋利。您稍有不慎,他们就会向您扑来,吞食您,先吃软的部位,然后啃骨头,吃得一干二净,甚至粪便也不剩,而路人则欣赏他们那副双唇沾满鲜血的神气模样。您必须站稳脚跟,手不离剑,并且不动声色,犹如表面平静内藏险恶的大海。要是你们之中有人态度傲慢,或仅仅当你们路过时,路旁人对他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您应当毫不犹豫,巧妙地把他打翻在地,脸贴地面,并且擒住带头羊,此时,其他人则停下来狠揍他,撕咬他:在生活中,应当善于牺牲眼前乐趣以在未来占大便宜。十

有关情场上的事,您要有一定之规。如果您对女人感兴趣,您不可滥施风情,以致永远得不到社交界的注意。您要学会同性恋者的秘密话语和手势,尽力掌握(这很难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软绵绵的平直的嗓音,这种嗓音使人们在一片话语声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同性恋者:这对您有用,因为除了这些人组成一个团结紧密又相当有势力的帮派之外,这种离奇的恬不知耻的行为将使您声誉倍增,若您已经有这种离奇行为,若您还不为人所知,那么这就足以使您在文学珍奇中名列前茅。

倘若您真有这种时髦嗜好,我建议您要保持一定程度的节制。一个被猜疑为有伤风化的人要比一个确实干了有伤风化事的人倍受人们青睐;有可能干了某些十分龌龊勾当的人刺激起一批仅仅出于谨慎或由于胆小而却步的人的想像力;但是,倘若这种行为确实已经发生,人们的欲望会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后退。我认为这种离奇的运转机制正是这样,我希望您谨慎从事。此外,装模作样也很好:这样,本性可以不外露,并且在发生意外的情况下,还保存着极其充足的真诚感情备用。十一

您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而又不外露。适时地给人一块金路易,您会被人看作是一个好伙伴,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当然不用说在发生争斗时这帮得到您的好处的人全会投奔到您对手那里,但是,如果您要把他们拉回来,您只要稍稍破费一点就行,因为这些人胃口很小。对醉汉您要慷慨:有时,醉鬼饮尽杯中物会说出几句良心话,就像酒尽杯底会残留葡萄渣一样;如果您对他慷慨,他出于对您的感激,也许会说出一两句无损文学声誉的好听话。

您应给一切有可能扬名宣传的慈善事业捐款,捐助您的穷同行出书,为已故的诗人出资修塑像,但是每当您体面地捐助时,一定注意不要索取收据;在大多数情况下,由于这一类活动手续不全,捐了钱也不为人所知;在其它情况下,您反错误推到邮局身上。我认识一位既有钱又节俭的青年作家,他就用这种方法保全面子又每年省下一百五十多法朗,他用这笔钱为情人买了一只戒指。十二

您不要穿奇装异服,可是如果您让人复制您的肖像,那应当以一幅英俊而又失真的素描为依据:在生活中的许多场合下,不被蠢家伙们认出来实为妙事。此外,您蒙骗公众,愚弄一番相面的也颇有乐趣。

正像不要穿引人注目的衣服一样,您也无需有某种确定的宗教信仰。在这一点上,也像在其它方面那样,除非您的利益迫使您作出选择,不然您应当持中间观点,人云亦云。如果您是犹太人,我建议您经常拜访基督徒并蔑视自己的民族,装出一副马上要改宗的样子,以便利用这两种宗教的好处和它们的担心;如果您是雅利安人,我奉劝您保持沉默,甚至装作无知。再说,在文学界,没有比承认某种宗教的或形而上学的信念更为不妥的了;您最好研究一下摸彩和下赌注的问题,此乃一位真正作家之试金石。

您对政治应当多少有所关心。做一名社会党人吧,不会犹豫。今天,这是唯一可能(此话不带任何讥讽意思)使一个年轻人在年迈时当上参议员的政党。十三

倘若您无绝对把握不会受到惩罚,就不可干舞弊之事。要是有一位未成名的作者把一本有几分新意的手稿交托给您过目,您先作些笔记,但是只有在您具有相当的实力来对付任何索求的时候,才可采用它。当涉及到剧本时,这办法是有效的,剧本的成功与否往往建立在同任何对话配合都会产生良好效果的一句话或一个情景的基础上。

当您剽窃一位同行时,要顺便列举他的姓名;这样,他便无法抱怒,读者会认为整篇文章出自您之手笔,您从全文中删去一句话,而且是专门从最无关紧要的句子中选出来的。

别写匿名信;但是您收到的匿名信要妥善保存;匿名信字体往往伪装得欠佳,偶然的机会也许会使您发现信的作者。同样,您得搜集各种可能危及某人声誉并可使他保持沉默的只言片语。有几位记者正是靠这种坚持不懈的努力才得以保持——其原因无法解释——在新闻界的地位。

一些胆大的人推出这种鬼把戏:让人把自己介绍到某个有影响的人物家里当秘书,到了那里,顺从地做各种日常杂务:带小孩散步,牵狗到室外去拉屎撤尿,点灯,送还借来的雨伞以及其它种种为文学生涯作好绝妙准备的差使。这时,当主人病倒在床之日,便可动手写起文章来,并且逐渐成为习惯,在某一天,把事实真象全部告诉报社社长。我曾见有人作过这种尝试,结果未获成功,因为对报社和读者来说,有价值的不是作品而是姓名。

亲爱的朋友,这便是我对您的初步忠告,或可说是供您早熟的思想作参考的一些想法。您年轻有为,雄心勃勃,聪明而且富有,既无偏见也无所顾忌,您具有成功的一切条件,但我希望上面汇集的各种准则并不是您的武器库里最不显眼的一件武器。(顾家琛 译)

列那尔

列那尔(1864—1910)他的名字对中国读者还是比较陌生的,虽然他的那本《胡罗卜须》在法国已是家喻户晓,在我国也已有了译本。这里选的来自《

冷冰冰的微笑

》、《种葡萄人在他的葡萄园里》和《自然记事》,轻灵、隽永、幽默、玲珑剔透,然而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隐藏其中的那种深厚的同情和冷冷的哀伤。在这里,一位诗人对具体事物的爱和一位哲人对卑微事物的爱,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冷冰冰的微笑萤火虫

夜幕降临到困倦的树林。鸟儿回来了,在树叶间相互追寻。叶子声不比他们的翅膀声更响。他们很希望能看见点什么。但是,星星太远了,而月亮也未落到足够近的位置。此外,山楂果和蔷薇子的殷红色泽也并不够。

忽然,为了给鸟儿的谈情说爱照明,谙于调配光度的青苔媒婆燃亮所有的小虫子。草

草儿沾满露珠,晶光闪闪,柔软、碧绿、简直像透明的一样。一条小溪从其嫩茎间流过。一个庄重的人散着步,口渴了。他已经圆拢起两手,但是,他担心俯下喝水会贬低自己。

后来,这个庄重的人又饿了。但是,他那虚伪的、愚蠢的廉耻心阻止他跪下去就餐,吃鲜嫩的草儿。牛

老牛缓慢地、安静地过来喝水。他们把脊背挺直,喝着水。水在极轻微地颤动。最后,他们凉快了,似醉非醉,又同时抬起头,像来时那样,乖乖地离去。

但是,有一头牛留着。

十分温柔的牧人并无恶意地戳着悬在他臀部的干粪片,但没有用处:一头牛留着,蹄子插在土中,凝视着双角倒影,忘掉了自身。收获葡萄

整整一天,那些可怕的东西就像有生命的稻草人,割去了葡萄。在葡萄藤根旁,生锈的叶片飘来飘去,竭力要把叶柄挂上某一个物体。鸟儿回来了,用不同的声调表露着他们的惊讶:

是谁竟在他们不在时收掉了他们的葡萄?

多疑的鸫鸟怒目监视着画眉的姿态。潜伏

猎人坐在树干旁,枪管倚在树枝上。他倾听着树林入睡。树木也有着人的形貌。夜晚的全部宁静注入他的心灵。月亮与他相视微笑。一会儿,他把枪放到身边。有兔子跳跃。但是,善良的猎手用手指头做着模仿动作,脑袋微微摆动着像在标出节拍,他不怀敌意地注视着野兔跳小步舞。垂钓人

溪流奔跑着注入水池,那里,是河川歇息的地方。一条小溪带来灯心草娇滴滴的耳语。另一条呢,薄薄的细水清澈发亮,经过磨房齿轮的过滤,洁净得没有一点泥污;它越过了那么多石子,因而气喘吁吁,仿佛在轻声咳嗽。它带来的是乡村鸭子朴素的歌声。而在水池中间,一群苍蝇在一点点飞散。鱼儿在水面转着圈儿,鳞光闪闪。他们吃得饱饱的,远离池岸,相互探询着:垂钓人这样专心致志干什么呢?母牛

给她找个名字太难了,结果就没有给她起名字。她被简称为“母牛”,而这名字对她倒最为合适。

而且,名字有多大关系呢?只要她吃!鲜草、干草、蔬菜、谷物,以至于面包和盐,她随便什么都有,而她也什么都吃、什么时候都吃,由于要反刍,还连吃两次。

她一旦见我,就用叉裂的蹄子迈着轻盈小步奔走,蹄子的毛皮与腿很相似,就像是白色的袜子。她来到了,相信我一定会给她点可吃的东西,而我,每次都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跟她说:“行,吃吧!”

但是,她消耗东西是为了制奶,而不是肥己。一到固定的时间,她就呈献出鼓满的、正方的乳房。她并不吝惜奶,——有些母牛是舍不得的——她很慷慨,只要稍微挤挤她四个富有弹性的奶头,她就排空奶泉。她腿不动,尾巴也不摇,而只用她大而柔软的舌头玩耍似的舔女佣人的脊背。

虽然她过着独身生活,因胃口很好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很少情况下,她才遗憾地哞叫,模模糊糊地思念她最近一次生产的牛犊。不过,她希望有人拜访。她两角竖立在额角上,嘴唇馋馋地挂着一线涎水和一丝草茎,殷勤好客。

男人们毫无所惧地抚摸着她鼓胀的肚子;女人们也只需提防她的温存,她们对这样大的牛如此温柔感到惊奇。她们做着幸福的梦。猪和珍珠

猪一放到草地,张嘴就吃,丑陋的嘴脸再也不离开地面。

他并不选择鲜嫩的草。他碰上什么咬什么,他盲目地向前伸着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像是一把犁刀,又像一只瞎眼鼹鼠。

他只关心使那个已经像只腌桶的肚子滚圆。他永远也不注意天气。

刚才,他的鬃毛差点儿在中午的太阳光下烧起来,但那有什么关系?而现在,低沉的云团充满雹子,正伸展着,向着草地倾泻,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不错,喜鹊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窜。火鸡都藏进篱笆,而幼稚的马驹子在一颗橡树下躲避。

但猪还是留在他吃东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过。

他的尾巴摇晃着,照样显得非常惬意。

他浑身挨着飞雹,但只是偶尔咕噜一声:“老是这些肮脏的珍珠!”翠鸟

今晚,鱼没有一条上钩,但是,我带回来一种不寻常的情感。

当我伸着笔直的钓竿,一只翠鸟过来歇在上头。

没有比他更光彩夺目的鸟了。

仿佛是一朵很大的蓝色花朵开在细长的枝条之端。钓竿在重力下弯曲。我屏住呼吸,因被翠鸟当作了一棵树而感到十分自豪。

我坚信,翠鸟不是因为害怕飞走的,不,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从这根树枝跳到了另一根树枝。猫

我的猫不吃老鼠,他不喜欢吃。他抓只老鼠不过是为了拿来玩。

当他玩够了,就饶恕老鼠性命,去别处遐思,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天真无邪。

然而,由于猫的利爪,老鼠已死了。雌火鸡

看,大路依然是雌火鸡的寄宿学校。

每天,不管是什么天气,她们都在散步。

她们不怕雨,因为没有谁会比雌火鸡裤脚管卷得更高;她们也不怕阳光,因为一只雌火鸡出门是永远也不会不带着她的小阳伞的。蛇

太长了。母鸡

门一开,她就脚爪并拢跳出鸡棚。

这是一只平常的母鸡,装饰朴素,从不下金蛋。

在眩目的亮光下,她犹豫不定地向院子里走了几步。

她首先看到的是灰堆,每天早晨,她都习惯于在那儿嬉戏。

她在那里打滚,沾上满身灰烬。她羽毛鼓涨,双翅激烈振动着,抖掉昨夜的跳蚤。

然后,她走到被最近一场骤雨注满水的盘子前饮水。

她只是饮水。

她小口小口地饮,脖子举起时刚够着盘子的边缘。

然后,她寻找散食。

属于她的有嫩草,还有昆虫和遗落的谷粒。

她啄着,啄着,不知疲倦。

她时而停下来,挺立着,目光敏锐,嗉囊前凸,头冠有似当年共和党人的红便帽。她在用这只和那只耳朵倾听。

而一旦确信并无什么新鲜事,她又开始寻食。

她像关节性痛风患者那样高高举起僵直的脚,她张开爪子,小心地放下,没有声音。

她行走时多像光着脚丫子的人。孔雀

他今天肯定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昨天的事。他穿着节日礼服。准备就绪。他只等他的新娘了。新娘没有来。她不该再拖延了。

他神气活现,迈着印度王子的步伐散步,身上佩带着丰富的常用礼品。爱情使他的色泽更加绚丽,顶冠像古弦琴颤动着。

新娘还没有到。

他登上屋顶高处,向太阳方向眺望。他发出恶狠狠的叫唤:“莱昂!莱昂!”

他就这样称呼他的未婚妻,他看不到谁来,也没有人理睬他。习以为常的家禽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她们都腻烦了,不再去欣赏他了。他下到院子,对自己的美如此自信,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怨气。

他的婚礼延到明天。

他不知道如何度过白天剩下的时间,又向台阶走去。他迈着正规步子,像登庙宇台阶那样登上梯级。

他翻起燕尾服,上面满缀着未能脱离开去的眼睛。他在最后一次复习礼仪。天鹅

他像白色的雪橇,在水池子里滑行,从这朵云到那朵云。因为他只贪馋流苏状的云朵。他观看着云朵出现、移动,又消失在水里。有朵云是他所向往的。他用喙瞄准它,突然扎下他裹雪的脖子。

然后,活像是女人的一条胳膊伸出衣袖,他抽回脖子。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一看,惊慌的云朵已经消失。

但他只失望了片刻,因为云朵未等多久又回来了。瞧,在那水的波动渐渐消逝的地方,有朵云正在重新形成。

天鹅坐在他的轻盈的羽毛垫上,悄悄地划行,向云朵靠拢。

他竭尽全力捞着幻影,也许,在获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会死去,成为这幻觉的牺牲品。

但是,我在胡说些什么呵?

他每次扎下脖子,都用喙在富有营养的淤泥里搜寻,并带上来一条小虫子。

他像鹅一样肥起来。狗

这种天气,是不能赶波昂杜到外头去的。风在门底下尖利呼啸,甚至逼迫他离开了草垫子。他寻找着更合适的地方,把可爱的脑袋悄悄伸到我们座位中间。但是,我们都肘靠肘紧挨在一起俯身烤火,于是我给了波昂杜一个耳光。我的父亲用脚蹬开他。妈妈骂了他一顿。妹妹则递给他一个空杯子。

波昂杜打着喷嚏,去到厨房看我们是否已收拾就绪。

然后,他走回来,往我们圈子里硬钻,也不怕被我们的膝盖夹死。瞧!他终于挤到壁炉一角。

他在原地转了好一阵子,靠柴架坐下,不再动弹。他望着主人们,眼神那么温柔,谁都只能宽恕他。不过,差不多烧红了的柴架和散出的灰烬烫着他的尾巴。

他却还是呆着。

我们为他闪开一条过道:“喂,快滚,蠢家伙!”

但是,他执拗不动。在野狗的牙齿冻得发颤的时光,波昂杜却在炎热中。他毛烧焦了,屁股烤灼着,但强忍住不吠叫,苦笑着,泪水盈眶。蟋蟀

是时候啦!黑昆虫游荡够了,停止散步,回去细心修补他乱七人糟的领地。

首先,他耙平狭小的沙子通道。

他锯下细屑,洒到住地入口处。

他锉倒那株专给他添麻烦的大草根。

他休息了。

然后,他给他的微型手表上发条。

他完事了吗?表打碎了吗?他又歇了一会。

他回到屋里,关上门。

他用钥匙在精致的锁里长时间转圈。

他又在倾听:

外面没有一点不安的声音。

但他还是不放心。

他好像抓着一根小链条一直下到大地深处,装链条的滑轮刺耳地响着。

什么也听不见了。

寂静的田野上,白杨树像手指般伸向天空,指着月亮。云雀

我从未见到过云雀,即使黎明即起也是徒劳。云雀不是地上的鸟儿。

今天早晨以来,我就踩着泥块和枯草寻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或艳丽的金翅鸟,在荆棘篱笆上飘荡。

八哥穿着省长制服检阅树木。

一只鹌鹑贴着苜蓿地飞翔,划出一条笔直的墨线。

牧人比女人还灵巧地打着毛线,在他后面,样子相仿的绵羊一个接着一个。

一切都浸润着鲜艳的光泽,即使是不吉祥的乌鸦也令人微笑。

但是,请像我一样倾听。

你们听到了吗,上面,在某一个地方,水晶碎块在一只金杯里冲舂?

谁能告诉我云雀在哪儿歌唱?

如果我抬头望天,阳光会烧炙我的眼睛。

我只得放弃见她的念头。

云雀生活在天上。天鸟中唯有她的歌声能一直传到我们这里。喜鹊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过的,因此,身上还带着残雪。蝴蝶

这封轻柔的短函对折着,正在寻找一个花儿投递处。鹿

我从路的一端走进树林,而他是从另一端来的。

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带着一瓶花前来。

然后,我发现这是一棵矮矮的小树,枝条丫杈,没有叶子。

最后,鹿一下子出现了。我俩全停住脚步。

我跟他说:“靠拢来,什么也别怕。我带着枪,那为的是有气派,想模仿那些煞有介事的人。我永远也不会使用枪,我把子弹留在子弹盒子里。”

鹿听着、嗅着我的话。我一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像是一阵风刮得枝条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不再交叉。他逃走了。“多遗憾!”我朝他喊,“我都已幻想咱俩一起上路了。我呢,我将把你所喜爱的草儿亲手献给你,而你,你就把我的枪横在鹿角上散步。”一个树木的家庭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站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懂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苏应元 译)

罗曼·罗兰

罗曼·罗兰(1866—1944)

鼠笼

,院子,动物园,暗窟,酒窖,监狱,胡桃壳,甚至房屋,胸膛等,一系列象征束缚的形象把童年的回忆化作精神旅程的反思。种种的尝试,写得那么细腻;种种的过程,流水一样不曾间断,甚至那一道天光也来不及细写,要按下不表,留待后面再说,这一切都是为了逼出那个内心深处的需要:冲出鼠笼。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人都知道,罗曼·罗兰极善挖掘和展示内心的冲突和追求独立自由的激情。鼠笼

在我小时候,心中头一个疑问就是:“我是打哪儿来的?人家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康的中产家庭里,周围有爱我的亲人,这个家庭处在一个景物宜人的地方,到后来我对那地方也曾回味过,也曾借着我考拉的声音赞颂过那种喜洋洋的土风。

我怎么会在刚踏进人生的小小年纪,头一个最强烈最持久的感触就是——又暧昧,又烦乱,有时候顽强,有时候忍受的:“我是一个囚犯!”

佛朗索瓦一世,一走进我们克拉美西圣·马丹古寺那个不大稳固的教堂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鼠笼!”——(这是根据传说)——我当时就是在鼠笼里的。

最先是眼底的印象:我小孩子目光所及的头一个境界。一所院子,相当的宽广,铺砌着石头,当中有一块花畦,房子的三堵墙围绕着三面,墙对我显得非常的高。第四面是街道和对街的屋宇,这些都和我们隔着一道运河。虽然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临水的平台之上,可是从幽禁在底层屋子里的孩子看来,它就像是动物园围墙脚下的一个深坑。

一个最切身的印象是童年的疾病和娇弱的体质。虽然我有康健的父母,富于抵抗力的血统——(姓罗兰和姓古洛的都是高大,骨骼外露,没有生理的缺陷,天生耗不完的精力,使得他们一辈子硬朗、勤快,都能够活到高年。我的外祖父母满不在乎地活到八十以上,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八十八岁的老父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浇他的花园)。他们的身子骨在什么情形下都经得住疲乏和劳碌生活的考验,我的身子骨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我襁褓时期却出了件意外的事,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给我带来痛苦后果。那是因为在我未满周岁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仆一时粗心,把我丢在冬天的寒气里忘了管我,这件事险些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给我种下支气管衰弱和气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终身。人家从我的作品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面的”辞藻:“窒闷”,——“敞开的窗户”——“户外的自由空气”,——“英雄的气息”,——这些都是无心的,迸发出来的,好像是飞翔受了挫折时的挣扎。这只鸟在扑着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伤,困在那里,满腹焦躁地缩作了一团。

最后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强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岁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头包围着的。——死神到过我的家,在我身旁击倒了我一个年纪很小的妹妹(我下文还要说到她)。她的影子常驻在我们家里没有消散。挚情的母亲,对这件伤心事总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痴地追想着那个夭殇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着她没有两天就消失了,又老看着我母亲那么一心一意地牵记着她,死的念头始终在围着我打转,尽管在我那个年纪是多么心不在焉,只想着溜掉,可是恰恰因为我十岁或十二岁以前一直是多灾多病的,所以就更加暴露了弱点,使得那个念头容易乘虚而入了。接二连三的伤风、支气管炎、喉病、难止的鼻血,把我对生活的热劲断送得一干二净。我在小床上反复叫着:“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亲泪汪汪地抱紧了我,回答说:“不会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会连你也从我手里夺去的。”

我对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因为要说到上帝的话,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别的我还知道什么呢?当时我还不懂,我对于上帝的最清楚的见解,也就是园丁对他主人的见解:老实人说:这都是君王的把戏。……向那些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你永远也别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我幼年时期初步的自觉,仰仗着母亲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茄花正像是同科的姊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运河里的腻人气息。这两种花在土地里植根,朝着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像她们一样,带着盲目的可是还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条无形的出路来使自己脱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矮墙,我凭在墙头,河水浑腻而青绿,没有波纹,河上载着深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几乎要倾着全身的重量来扑到地上。船栏杆上缆绳的磨擦隐约可闻。一座转桥轧铄作声,缓缓地旋动开来。船舱的小天窗上摆着一盆石榴红,从船舱里,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舱口坐着一个女人,默默无语,缝补着活计,这时徐徐抬起头来,朝着我漠然看了一眼。船过去了……而我呢,我凭在墙头,看见墙和我一同过去。我们把那只船撇在后头了,我们漂开了。越漂越远,到了无垠的广漠。没有一丝振荡,没有一丝簸动,悠悠荡荡的,仿佛我们也像黑夜的天空一样,老是这么着,在永恒里自在滑翔。随后我们又发觉了,墙和我,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做着梦。船却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吗?另一只船接着又过来了。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一只……

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变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家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造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像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场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和教堂中神祗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祗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决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才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踞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蜷缩在他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断不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这情形留待将来再说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春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摸索着的——我指的是勃艮第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像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但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监狱里!”“丹麦就是一所监狱。”“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无穷的希望:“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五岁。我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琳的,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是一八七一年,六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阿尔卡旬海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萎顿下去。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没想到过不上几天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上面的一把小柳条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排挤出来,噘着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她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拨弄着沙土。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凄怆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宕着的小腿,腿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羔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高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德琳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绺金发。母亲疯了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我眼前还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像这些都镂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起,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那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启示就是:在她从尘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的神圣的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忆。(陈西禾 译)

罗曼·罗兰文钞

抱薪投火

爱、憎、意志、舍弃,人类一切的力兴奋到极点之后,就和“永恒”接近了。所谓“永恒”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不论是教徒,是无神论者,是无处不见生命的人,是处处否定生命的人,是怀疑一切,怀疑生亦怀疑死的人——或者同时具有这些矛盾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恒的“力”中间融和了。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别人心中唤醒这个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恒”的烈焰。

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虽然黄昏以前的幻梦特别有种凄凉的韵味,我可不要这种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让咱们在火上添些柴薪吧!愈多愈好!连我也丢进去吧,要是必须的话。我不愿意火焰熄灭。倘使熄灭了,我们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锻炼

凡是挣扎过来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望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这样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养成的。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痛,流尽眼泪。天助“互助者”

最勇敢的人对于自己的缺少力量与孤立暗中也很难过。而最糟的是,强者只想救出自己,他们不但跟大家分离,并且也跟自己人分离“噢,人哪,你得自助!”他们并没想到这句格言的真正意思是:“噢,人哪!你们得互助!”他们都缺少对人的信赖,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动的需要。生命之敌

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

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

凡是能激发生机的都是好的。敌人只有一个,便是贪图享乐的自私自利,是它把生命的泉源吸干了,搅溷了。得把力量,光明,丰满的爱,牺牲的欢乐,尽量激发起来。生活即真理

真理不是由脑子分泌出来的硬性的教条,像岩洞的壁上分泌出来的钟乳石那样。真理是生活。你不应当在你的脑子里去找,而要在别人的心里去找。跟他们团结起来吧。你们爱怎样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个人间的浴。应当体验别人的生活。抓住现在

整个的生命是日子的问题,梦想家总会把自己放在虚无缥缈之间,而不去抓住眼前飞逝的光阴。一个人不能在现在与过去同时常住的,应当在现在常住。“毋须谨小慎微”

命运老是耍弄人的。它会让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网,但决不放过那些提防、谨慎的、有先见之明的人。理想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需要有幻想,觉得自己参预着人间伟大的活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的感官会跟着宇宙间所有的气息而震动,觉得那么自由,那么轻松。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一无所惧。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能非常慷慨的舍弃一切。妙的是能爱,能憎,以为空想一番,呐喊几声,就改造了世界。思想价值

无论什么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在历史上某些时期放射出来的生命的光辉。以思想本身来说,最崇高的思想也没有什么作用;直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价值,靠了他们灌输给它的血液,才突然之间开花长大,放出浓郁的香味布满空间。信仰的火把

信仰是一种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种,人类是燃料,那么这火种所能燃烧的火把,一向不过是寥寥几根,而往往还是摇晃不定的。弱者的梦

被人生伤害的小鸟,把头钻在翅膀里面,在鸟架上缩做一团,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生命绵延

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生命飞逝,肉体与灵魂像流水似的过去。岁月镌刻在老去的树身上。整个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为真理而生

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的敬意的人,绝对谈不到良心,谈不到崇高的生命,谈不到牺牲,谈不到高尚。人类的特点就在于他有种奇妙的禀赋,能够寻求真理,看见真理,爱真理,为真理而牺牲自己。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气息。有心须有力

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慧眼

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人生探索

像一株娇嫩的植物,我在地里扎了根,然而冀企着阳光,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在空气里盲目而本能地摸索着,想找一条无形的出路。生命的种籽

每一种健全的思想是一颗植物种籽的包壳,传播着输送种籽的花粉。巨大的播种者散布着种籽,仿佛流泻的阳光;而每一颗流下来的渺小的种籽就像另一个太阳。未来的收获,无论肉体或精神的,反正都是同样的生命之源泉。祝望

我爱过去,而且敬佩它,可是我希望未来超出过去。睁眼的瞎子

天生不快活的人,不肯承认他活着的时候会有什么活着的大人物。他因为自己虚度了一生,必须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辈子,一般病病歪歪的,怨天尤人的可怜虫,为了自己的不快乐而否认别人的快乐。但正是这批俗物与病夫的无聊的悲观主义,最容易使健康的人发觉健康之可贵。高高在上

一个人能够高瞻远瞩,不囿于所生的时代,固然很好;但一座高塔难免不成为一座不大方便的了望台,宜于仰观星象而不宜于俯视当代的人群的。一心人

一个人不能同时爱几十样东西,不能同时侍候好几个上帝。生之真谛

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像冷酷的理智和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敬如在

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疲乏者的梦想

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一寸一尺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倘使能够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躺一会,跟他共尝甘苦,由他来守望而让自己闭一会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炫耀的本能

爱情使有些鸟类显出他们身上最美丽的颜色,使诚实的心灵表现出最高尚的部分。因为一个人只愿意给爱人看到自己最有价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赞美的思想与行动,必须是跟爱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调和的那种。征服者的优越感

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想,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给他不论是好是坏的影响,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她的力量不可了。爱与牺牲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

片面的牺牲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牺牲,我只有更爱你。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知己

用不着互相问讯,甚至用不着互相瞧一眼,随时都能看到对方的形象。动了爱情的人都不知不觉的把爱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的想教自己跟对方完全合而为一。凭着一种神秘的突如其来的直觉,能够窥到爱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动。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们彼此交换生命。双方的声音笑貌在那里互相摹仿,心灵也在那里互相摹仿。得一知己

得一知己,把你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他,他也把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你。你睡着的时候,他替你守卫,他睡着的时候,你替他守卫。能保护你所疼爱的人,像小孩子一般信赖你的人,岂不快乐!而更快乐的是倾心相许,剖腹相示,整个儿交给朋友支配。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负使你感到厌倦的时候,你能够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验万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人生的壮美。便是受苦也一块儿受苦。只要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变成快乐的了。独占欲

忠诚不二与容易冲动的天性,第一次经验到爱情,就把自己整个儿的给了人,要别人也整个儿的给了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所以要朋友牺牲一切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必须的。可是这个世界不是为配合这种顽强的性格造的,他所要求是不可能得到的。水性之喻

圆活而容易随机应变的女人,好比一道没有定形的水。她所遇见的各种心灵,对于她仿佛各式各样的水瓶,可以由她为了好奇,或是为了需要,而随意采用它们的形式。她要有什么格局,就得借用别人的。她的个性便是不保持她的个性。她需要时常更换她的水瓶。

一个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强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化是挺自然的。那种人好比一道流水。爱它的人要不被它带走,就得自己是长江大河而把它带走。过度的母爱

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愈。过剩的爱

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之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这念头为中心。爱情想像美

甜蜜的爱情,自私、自大和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对所有的人都抱恻隐之心,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沉溺在幸福里面。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高低不平的街道,都显得亲切可爱。

两颗动了爱情的心,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凋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心有灵犀

两颗动了爱情的心是息息相通的,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显露出来。在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

一个人对于别人的影响,决非靠言语完成,而是靠精神来完成的。有人能够用目光、举动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一种恬静的,令人欣慰的气氛,活泼泼的生命,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独、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经死了的心再生。这是心灵的力量,感受的和施与的双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就靠这种潮涨潮落的运动,而支配这运动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从灵到肉

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销魂荡魄。但将来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求生律保卫生命的本能比爱情更强。一个投河自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在水面上支持一会。

母亲看着儿子死去,朋友看着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们,自己还是要逃,不跟他们一块儿死的。虽然他们的爱儿子爱朋友,明明千百倍于爱自己。两种爱

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整个的身心去爱人家,一种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爱人家。藤花依附高树拂云霄

它没有充分的活力单独生存。它是根藤萝,需要有个倚傍。把整个身心施舍给人家的时候,才是它生命最丰满的时候。那是女性的灵魂,永远需要爱别人,需要被别人爱。了解

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种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女性美

女人只有在活动的时候,挣取自己的面包和过着独立生活的时候,才有意思。甚至唯有这样,女性的风韵,动作的轻盈,感官的灵敏,她的生命与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显露出来。书本上的爱情

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社会的少女,看到的书,听到的话,使她念念不忘于爱情,而在她游手好闲的生活中,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方面像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出自己的感觉;要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说不出东西来。太浓的味道

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什么信仰都会显得没有意思。爱人的肉体,以及在这个神圣的肉体上面体会到的灵魂,代替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看着自己从前热爱过的理想,只觉得好笑。除了爱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依傍,这样,他们就在爱情中毁灭。难得的宝物

只有向爱情屈服过以后才真正认识爱情:它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于幸福的追求,那末它是最无聊的,最欺人的东西。无病呻吟

多少有闻的夫妇,具备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倘若他们非辛辛苦苦挣取他们的面包不可,他们一定会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也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崇高的骗局

女人把自己奉献给两个偶像:爱情与母性。而母性这个崇高的骗局,对于千千万万的女人还靳而不与,对另一部分的女子不过是充实了他们几年的生命。弱者

女人老听见人家说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她就以疾病和幼稚自傲。男人们则培植她们的懦弱,帮助她们变得更懦弱而从中取利。反之,只消你告诉她,说她能够支配她的肉体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这一步。路遥知马力

两个人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虚幻的——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度过了多少难关的回忆。咱们都是弱者

但愿男子自认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虏或主宰!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得互相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朋友。爱的诽谤

两个极端才会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找寻能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尽量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不喜欢俭约的谨慎的生活。

爱情是一股违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毁灭的比较,它给人的好处是太微末了。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它有什么好处给人呢?爱的赞美

虽然亿兆的生灵各各不同,好像在太空中旋转的无数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为时间分隔着的心灵的都是同一道爱的光明。命定的车轭

对于家庭的照顾,逼着一个人像一匹打盹的马似的,在两根车辕中间拖着疲乏的身子继续向前。可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临到一片空虚的时间就毫无依傍,没有一点强迫他前进的东西,只是为了习惯而走着,不知道往哪里走:力量被扰乱了,意识不清楚了;在这样迷迷糊糊的时候,要是来了一声霹雳,把他的梦游病惊醒过来,他就受苦了。英雄美人

天才是需要热情的。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同床则异梦

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爱之下,往往在分离的时候精神上最接近。发泄

老实而善良的女人觉得既不老实又不善良的儿子特别可爱,因为自己一向压制着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们身上发泄一下。那是些异香扑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识暧暧昧昧而温暖的花房中生长的。扶持的喜悦

一对已经受过爱情磨炼的夫妇,因为过了难关,手搀手走着,对于他们的前途和脚力很有把握了。各人都相当的强,足以支持对方,领导对方;也相当的弱,需要受对方的支持与领导。神秘的弦

一个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对付一个比她更弱的男子。那时不但她的弱点,便是她的优点——她的母性的本能,也都得到了满足。使妇人动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拨弄这根神秘的弦。书籍

最伟大的书不是把内容像电讯带那样铭刻在人的脑海中,而是以充满生机的刺激诱导别的观点,使作者和读者之间传播着同情的火焰,用各种元素搧着,蔓延成一片大火,从森林卷向森林。摇篮礼赞

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莫测高深的岁月才显出无穷无极。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移动,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眩目的旋风。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混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回忆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随后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迥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接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连接。

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形象,好似和谐的音乐,会终身在心头缭绕。至于异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爱人倩影,其刻骨铭心的程度,决比不上儿时的散步,或是把小嘴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气所看到的园林一角。白云亲舍

乡土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的印着她的痕迹;而她也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爱过的人的骸骨。

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阴影、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炉火融融,饱餐的喜悦,亲人的声音,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生与死

一个人对于生与死只要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一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欺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实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干。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生命之树

我们要挣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自己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群与你“你不是孤独的。你不是属于你的。你是我的许多声音中间的一个,是我的许多手臂之中的一条。得替我说话,替我作战。倘若手臂断了,声音嗄了,我还是站着;我可以用别的声音别的手臂来斗争。你即使打败了,还是属于一个永不打败的队伍。”光明颂

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你从我们的眼里、鼻孔里、嘴唇里、皮肤的所有的毛孔里渗入我们的肉体,对于生命比面包更重要。凡是看到你的人,不禁要自问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怎么能活的,同时也知道以后是永远少不了你了。祷

让我们使阳光在内心照耀吧,因为外界是黑暗的;让我们充实性灵,因为四周包围着一片空虚,让我们想法改造这世界和自己吧。创造与欢乐

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边没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无成的浪子,也想借一点黯澹的光辉取暖。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离失所,眼看着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像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管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傅雷 译)

玛丽·居里

玛丽·居里(1867—1934)生于华沙,一八九一年去巴黎学习,后成为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她和丈夫皮埃尔·居里一起,经过创造性的辛勤工作,发现了钋、镭等新元素。由于在放射性研究方面的巨大成就,他们夫妻于一九〇三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我的信念

生活对于任何一个男女都非易事,我们必须有坚韧不拔的精神;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要有信心。我们必须相信,我们对一件事情是有天赋的才能,并且,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把这件事情完成。当事情结束的时候,你要能够问心无愧地说:“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有一年的春天里,我因病被迫在家里休息数周,我注视着我的女儿们所养的蚕结着茧子。这使我极感兴趣,望着这些蚕固执地、勤奋地工作着,我感到我和它们非常相似,像它们一样,我总是耐心地集中在一个目标。我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在鞭策着我——正如蚕被鞭策着去结它的茧子一般。

在近五十年来,我致力于科学的研究,而研究基本上是对真理的探讨。我有许多美好快乐的回忆。少女时期我在巴黎大学,孤独地过着求学的岁月;在那整个时期中,我丈夫和我专心致志地,像在梦幻之中一般,艰辛地在简陋的书房里研究,后来我们就在那儿发现了镭。

我在生活中,永远是追求安静的工作和简单的家庭生活。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所以后来我要竭力保持宁静的环境,以免受人事的侵扰和盛名的渲染。

我深信在科学方面,我们是有对事而不是对人的兴趣。当皮埃尔·居里和我决定应否在我们的发现上取得经济上的利益时,我们都认为这是违反我们的纯粹研究观念的。因而我们没有申请镭的专利,也就抛弃了一笔财富。我坚信我们是对的。诚然,人类需要寻求现实的人,他们在工作中,获得最大的报酬。但是,人类也需要梦想家——他们对于一件忘我的事业的进展,受了强烈的吸引,使他们没有闲暇,也无热诚去谋求物质上的利益。我的唯一奢望,是在一个自由国家中,以一个自由学者的身份从事研究工作,我从没有视这种权益为理所当然的,因为在二十四岁以前,我一直居住在被占领和蹂躏的波兰。我估量过法国自由的代价。

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我很早就知道,许多像我一样敏感的人,甚至受了一言半语的呵责,便会过分懊恼,他们尽量隐藏自己的敏感。从我丈夫的温和沉静的性格中,我获益非浅。当他猝然长逝以后,我便学会了逆来顺受。我年纪渐老了,我愈会欣赏生活中的种种琐事,如栽花、植树、建筑,对诵诗和眺望星辰,也有一点兴趣。

我一直沉醉于世界的优美之中,我所热爱的科学,也不断增加它崭新的远景。我认定科学本身就具有伟大的美。一位从事研究工作的科学家,不仅是一个技术人员,并且还是一个小孩,在大自然的景色中,好像迷醉于神话故事一般。这种魅力,就是使我终生能够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的主要因素。(剑捷 译)

阿兰

阿兰(1868—1951)一位不以构筑体系为己任的哲学家,他相信哲学无非是一种普遍适用的智慧。他的《论幸福》,凡九十二篇,长不过二千字,短的仅数百字。亲切、自然、轻松,人人可读,读之可行,这是阿兰随笔的特点。然而亲切不等于一团和气、自然不等于随波逐流,轻松不等于平庸肤浅,人人可读不等于人人可得而言之,读之可行不等于人人可行而果之。平常道理要以平常心对待,难的是平常道理要说得平常,平常心要用得平常,这才见得出阿兰的哲学胜过如许高头讲章的好处。

《论幸福》选

预言

我认识一个人为了知晓自己的命运,就让一个算命的看手相。他跟我说他这么做只是好玩,并不是真的相信。如果他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必定劝他别这么做,因为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什么预言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你不相信当然不难。这个时候用不着你相信什么,可能谁也不会去相信。一开头持怀疑态度并不难,但是以后就不容易了。算命的很了解这一点。他们对你说:“反正你不信,你又怕什么呢?”他们就是这样设置陷阱的。至于我自己,我怕我会相信他们:我又怎么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假设算命先生是相信自己的,因为如果他意在逗笑取乐,他就会用模棱两可的话预告一些平平常常、可以预见的事情:“你会遇到一些麻烦,受到小小的挫折,但是最后你会成功的。有人跟你作对,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同你修好,而在这个期间自有忠诚的朋友带给你安慰。你不久会收到一封信,内容与你现在操心的事情有关……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他可以说上一大篇,这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害。

但是,如果这位术士相信自己真能预卜未来,他就会向你预告灾祸。你自以为超脱了世俗的见解,听了以后置之一笑。但是他的话还是留在你的记忆里,当你胡思乱想或做梦时会突然袭来,让你稍稍感到不安。直到某一天发生一些事情似乎与他的预言吻合,你就不那么容易把握住自己了。

我认识一位少女,有一天一位算命的看过她的手相以后对她说:“你会结婚的。你将有一个孩子,但是过后你会失去这个孩子。”一个人的生命处于如日初升时,这个预言不会成为沉重的包袱。但是斗换星移,这位少女出嫁了,不久前又生下一个孩子。到这个时候,这个预言对她就不那么轻松了。假如这个孩子得了病,不祥的预言就会像钟声一样老在母亲耳际萦绕。可能她当初曾嘲笑这位看相的,现在轮到后者报复了。

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不管人们的见解有多么坚定,碰上某些遭遇也会动摇。你听到一个不吉利的、难以置信的预言后可能会付之一笑,但如果这个预言部分应验了,你就不会有心情发笑了,即便是最勇敢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会等待事态的发展。我们知道,我们的担心带来的痛苦不亚于灾祸本身造成的痛苦。也可能有两个预言家不谋而合地为你预言同一件事情。如果这一巧合并不使你感到特别不安,那么我对你十分钦佩。

至于我,我宁可不去多想未来,只注意眼前可能发生的。我不但不会请人看手相,而且不想从自然现象中寻找未来的预兆,因为不管我们有多大学问,我终不相信我们的目光能看得很远。我发现任何人遇到的重大事件都是他未曾预料,也不可能预料的。当人们治愈了好奇心以后,无疑也需要治愈过分的谨慎心。向远处看

对于忧郁者,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向远处看。”忧郁者几乎都是读书太多的人。人眼的构造不适应近距离的书本,目光需要在广阔的空间得到休息。当你仰望星空或眺望海天相交处的时候,你的眼睛完全放松了。如果眼睛放松了,头脑便是自由的,而步伐就更加稳健,那么你的全身上下,包括内脏,无不变得轻松、灵活,但是你不必尝试用意志的力量达到放松全身的目的。当意志专注于自身的时候,效果适得其反,最终会使你十分紧张。不要想你自己!向远处看。

忧郁确实是一种病,医生有时能猜到病因,开出药方。但是服药以后需要注意药力在体内的作用,还要遵守饮食规定,而你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正好抵销药力的效果。所以高明的医生会叫你去请教哲学家。但是你在哲学家家里又找到了什么呢?一个读书太多,思想上患近视症,因而比你还要忧郁的人。

国家应该像开办医学院一样开办智慧学院,在这种学校里教授真知:静观万物,体会与世界一样博大的诗意。由于人眼的构造上的特点、广阔的视野能使眼睛得到休息,这就为我们启示一个重要的真理:思想应解放肉体,把肉体交还给宇宙——我们真正的故乡。我们作为人的命运与我们的身体的功能有很深的联系。只要周围的事物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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