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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1 22:4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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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 伊丽莎白·O.杜兰巴,龚东风 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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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街上的鸟儿

水街上的鸟儿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水街上的鸟儿作者:[美] 伊丽莎白·O.杜兰巴,龚东风 译排版:Cicy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30ISBN:9787533953218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乔,铜矿老板给你下了个套,

他们会射杀你的,我说道;

再多的枪械也消灭不了躯体,

乔说道,我不会死掉。

乔·希尔不会死掉,他对我说,

乔·希尔永远死不掉。

工人们都出去罢工了,

乔·希尔和他们一道。———摘自《昨夜梦见乔·希尔》

阿尔弗雷德·海斯作于1925年

琼·贝兹于1969年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演唱 第一章  大桥

在铜矿镇生活就如同在月球上生活一般,纵横交错的冲蚀沟把这里的地表切割得七零八碎,四下里全是荒凉的、光秃秃的、坑洼不平的大地。它就像一个一望无际的、发皱的棕色纸袋子,既没有灌木丛,也没有青草地,更没有丛生的绿色植物帮助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安家,从而让人对它有一种归属感。这里根本没有树,普斯特小姐又何必费劲教我们有关树木的知识呢?

一百年前,矿工们便开始到这里开采铜矿,早就把这块地儿折腾够了。他们砍下树木送到露天冶炼场,在那里把矿石先炙烤再熔炼,产生的浓烟带来的酸雨摧毁了周围的一切。现在虽然他们不再使用这种土法冶炼,但美好的大自然却一去不复返了。

环境都这样了,普斯特小姐依然觉得我们都有义务知道田纳西州的州树——北美鹅掌楸长什么样,不要跟松树、橡树、樟树或枫树弄混了。她说没有树其实并不正常,可是我们对这些好像习以为常了。

她在下拉式投影屏幕上用一幅幅幻灯片向我们展示各种树木、顶部绿叶茂密的粗大棕色树干,还有长着棕刷状针叶的细长树枝。想想我们所熟悉的一切,她还不如向我们展示什么是宇宙飞船呢。从教室的窗户往外看,我们看到的都是被当地人称作红山的地方,这里的土地只适合铜矿开采和自行车越野。

可惜,我还没搞到一辆自行车。

我的第一辆自行车是个便宜货。有一次,我沿着土路呼啸而下,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鸟儿在空中迎风翱翔,结果一头栽进冲蚀沟,把车给毁掉了。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得到的自行车,所以对我而言确实太小了。我不停地给妈妈各种暗示,圣诞节我想要真家伙,一辆崭新的比赛用越野自行车,就跟公司商店橱窗里面的一模一样。可是她总是说太贵了,而且还危险,简直都是废话。不管怎么说,要是我有一辆自行车骑,我也不至于跟匹兰在八月的那一天步行,也就不会碰到艾力和他的死党们,更不会弄断自己的胳膊。

我的死党取了锡矿守护神的名字,可能大家会觉得他就是那种天使般的可人儿,可是他给我添麻烦的次数比恶魔还要多。我穿过那座栈桥都是他的错,要是他没来挑动我的话,我是不会去干那傻事的。*

当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黄黄的。艾力·芒罗和一帮高中男生正在栈桥的一端无所事事地抽着烟,这时我俩刚好从他们身边经过,朝着废弃的二号尾矿池走去。“瞧瞧这两个乖孩子,”他们大笑着说,“打赌你们两个胆小鬼不敢走这座桥。”“别烦我。”我冲他们翻了一个白眼,继续走路。可是,匹兰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来吧,杰克,咱们走给他们看。”他对我说。他侧脸看我的时候,透过他深度近视眼镜的边缘看去,他的那张脸是扭曲的。“我不干!”“明年咱们就要上高中了,到时候他们这些家伙肯定有人要升高三。你想他们叫你胆小鬼吗?最好现在就向他们证明自己,”匹兰小声地说道,“我打赌你敢走,我先走给你看。”

匹兰根本没等我回答,就昂起头走上了铁路的轨枕,而艾力和他的同伴则在一旁起哄。我担心匹兰的哮喘病会像平时那样因受惊或压力太大而突然发作,可他却泰然自若地沿着一根根横木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他走完之后,跳回到路面上,转身对着我咧嘴大笑。

现在轮到我上场了。

太阳光从艾力那辆破旧的老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反射过来,我只得用手遮在眼睛上挡着光。这虽然算不上波尔克县最高的栈桥,但也够高了。桥底下,上次下雨带来的琥珀色雨水都快干涸了,在涂满沥青的桥墩上留下了厚厚的黄色泥浆。从这一端到另一端的距离,可能不超过从一垒跑到二垒的距离,但是我说什么也不会在这个离地面这么高,铺得连正常走路都显得过于密集的横木上奔跑。

这里的盆地虽然没有树木生长,但四周的山岗把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我听了听有没有火车驶来,四周静悄悄的,就是铜矿镇的那种寂静,没有虫子的叫声,也没有鸟儿的叫声,一丝风都没有,搞得我流了很多汗。

上去了就别想下来,如果我不走过去,以后别说在艾力这样的人面前抬不起头,就连匹兰都可能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我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幸运小兔的脚丫,然后也走了上去。

就在我走到一半的时候,火车咔嚓咔嚓地驶入视野。“快跑,跑啊!”大家都在大喊。但是,我肯定来不及跑到桥的另一头;跳下去吧,又太高。轨枕向外突出——就像晾衣杆的两端——超出铁轨很多,我急中生智,跪着爬到桥边,任凭碎碴扎进我的手掌和膝盖,痛得直哼,但我咬紧牙关。火车开得越来越近了,我用双臂抱紧其中一根突出的枕木,双腿在一侧荡来荡去。

我踢腾了一会儿,用双脚去寻找能够支撑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但触碰到的只有空气。我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头也开始发晕,我把脸颊贴在抱着的枕木上,上面的沥青又热又黏,散发出轮胎燃烧时发出的那种臭味——只有靠得这么近才会闻到。“离公司的东西远点,杰克,”我想起爸爸说的话,“那里很危险。”但是,这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公司的,而且在铜矿镇根本就没有什么毫无危险的东西。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一个夏天都不出门?我也老大不小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然而,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自己当初听了他的话。

火车呼啸着向我驶来,汽笛发出的尖叫声搞得我的头都在轰轰作响。我几乎挂在火车道正下方,从那里看过去,火车就像一只巨大的钢铁怪兽,前面的铁架上都是金属牙齿,这个饥肠辘辘的家伙凶神恶煞般地向我冲过来,非要把我嚼个稀巴烂不可。

我的手指全都失去知觉,更别说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后来,我告诉别人是震动让我松手的,但说老实话,就是我自己松手的。

我感觉向下坠落了一百英尺,摔在泥地里。其实也就十五英尺吧,可能是泥浆救了我的命。我记得四周泥浆扑哧吧嗒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

胳膊上一阵剧痛。

艾力和他那帮兄弟立马逃之夭夭。他们叠罗汉一般挤进破旧的吉普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但是有个家伙动作慢了点,被甩在后面。“威尔·麦克弗里!”匹兰大声喊住他,“掉沟里的是雷·希克斯的儿子,你老爸也在那个矿上的。你这么不肯帮忙,难道要我去告诉他们今天发生的事情?还不快点!”

当时,我对匹兰不知道究竟该爱,还是该恨,我根本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事。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匹兰坐在我的旁边,他对着呼吸器不停地吸气,哭喊着跟我道歉,说他不该让我摊上这件事。我也哭了起来,因为伤得真不轻。他甘愿当肉垫,把一条腿放在我的头下让我当枕头,我俩都哭得稀里哗啦,虽然不是很雅观,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眼泪都哭干了,匹兰的呼吸也平稳了,他开始给我讲笑话,让我忘记疼痛。不过,他的那些笑话我早就听过了。“你就没什么新东西吗?”我喘着气说。“该死的,别的我都不会,对不起,杰克。”匹兰又开始哭起来,“我老爸要是知道了今天这件事,非收拾我不可,特别是我们还去了那个废弃的尾矿池……”

我们本不该去那里的,那个废弃的尾矿池是公司把矿石中所有矿物质分离出来后排放废水的地方。公司不再向池子排放废水的时候,就会把它封闭。虽然叫作池子,可是二号尾矿池根本就不像个池子。整个池子已经干涸,里面只剩下白色硅酸盐硬土壳,刮大风的日子里,整个铜矿镇就尘土飞扬。尾矿池就像一片沙漠,古铜色的矿水向边缘渗透,石块上覆盖着芥末色的铁质黏液。面积多达数英亩的尾矿池比铜矿镇其他的地方看上去更加贫瘠,我猜测这也是为什么我俩感到这里很酷的原因。它就像另一个星球,我俩可以假装自己在上演《星际旅行》,用隐形的镭射枪攻击对方。“你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哽咽着说。“那我们怎么会跑这么远?我老爸可能不是个矿工,但也不蠢啊。”“真要命,他可能是所有人中最聪明的,”我勉强挤出这句话,“他不需要到井下干活。”太阳照在我们身上,热得就像在烤箱里一样,我渴坏了,舌头肿得跟棒球差不多大小。匹兰的爸爸是镇上的邮局局长,这点有时候让匹兰感到不爽。“但是,井下干活才能赚大钱,”他说,“我要不是得了哮喘病,我会当个矿工的。”

我怀疑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为什么?”“这还用问?”匹兰回应道,“井下根本不用担心下雨下雪,一年到头享受恒温啊!整个镇子都把你家当作皇室一样尊重,你们还能在公司的商店里面享受折扣,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你一样成为矿工。”

跟我一样?我想咽一下口水,可是喉咙太干了。

我也想和匹兰一样爱上挖矿,就跟我的爸爸一样,戴着安全帽,浑身是劲,到处有兄弟情谊。紧接着,我又想起自己认识的人在矿井爆炸和塌方中非死即伤,想起爸爸每天完成工作后都要拼命擦洗却永远洗不干净的无奈。

这些好像都没有吓倒我爸爸。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希克斯爷爷,在我出生前就遇难了,我爸爸则把他的死看成是颁发给自己的荣誉勋章。“我们都是矿工,杰克,”他曾说过,“我们流淌的是矿工的血液。”

挖矿可不是我的血统,这一点我很确定。爸爸希望我沿着他的足迹走下去,而我很快就要告诉他我并不想子承父业。一提起这事,我的肚子又不舒服了。他十七岁就下矿工作,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阿蒙,十五岁就下矿了,才比我现在的年纪大两岁啊!“等你当上矿工了,你或许能帮我说上几句好话。”匹兰说。

我呻吟起来,一来让他闭嘴,最主要的还是我伤得太重,想起当矿工这事更让我痛苦不堪。

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过来救助,但总比没人来强多了。医护人员用担架——那种像新潮的橙色滑板一样的东西——把我抬了出来。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就像一辈子没爬过山一样,我以为自己从此再也出不了那个泥坑了。他们差点把我颠下来,我又一次晕了过去,这几乎是件好事,让我在后半段满是碎石的上坡路上没有感到疼。*

我们九月返校的时候,我仍然打着石膏,匹兰每次跟大家说起这件事,就一个劲地吹呀吹,结果搞得我声名鹊起,全班都在我的胳膊上签名,包括矿工子弟棒球队的全体成员。

我的表哥巴斯特对我说:“你要是在棒球季摔断胳膊的话,看我不灭了你。”搞得好像暑假后摔断胳膊会好一点。

我想这也许就是巴斯特表明他很关切的一种方式,也许他根本不在意。反正他说的话很别扭。

我把一支铅笔塞到石膏边缘,想要挠一挠那个……够不着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讨厌的东西取下来。“杰克·希克斯,你在想什么?”普斯特小姐打断了我,“这棵树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她用教鞭指着投影屏幕向我提问,上面有另外一棵树冠茂密的树。“是绿色的?”我答道,每个人都大笑起来,可我觉得这个答案没什么不对。在我生活的这个土地棕色、泥浆黄色,手臂上石膏脏兮兮的世界里,任何绿色的东西对我而言都是与众不同的。实际上,如果我有魔法,我会把整个铜矿镇都变成绿色。 第二章  冒顶“还有人知道吗?树木有什么用途?”普斯特小姐接着问道。“爬树?”匹兰答道。我们看过的电视节目中曾提到爬树是全美国男孩们消磨时间的首选,但是我知道匹兰到现在都没爬过一棵树。“树荫。”巴斯特嘟哝着说,仿佛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用途,可是我们这儿的树荫可稀少得很哪。“没错,很好!”普斯特小姐听到他的回答马上给予表扬,因为巴斯特在班上很少发言。她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是地面的剖视图,雨水渗入地面形成深深的裂缝,她说:“树根会固定土壤,没有树根,会出现像铜矿镇上这种水土流失的情况……”

突然,一个尖锐的哨子声打断了她的话语。

是警报!

书本乱飞,椅子倒了一地,课桌撞在一起。我们所有人都开始朝外跑,普斯特小姐想阻止但无能为力,我们的腿说了算。

公司的警报意味着矿井里出事了,可能是谁的爸爸受伤了,甚至更糟。“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我一边在土路上奔跑,一边跟着心跳的节奏在心中默念。耳朵里血液涌动的声音淹没了同学们气喘吁吁的呼吸声。我拼命往前冲,众人的脚步荡起厚厚的尘云,弄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起风的铅灰色天空,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如同活在噩梦中一般。无论我跑得多快,总是不够快。

翻过一个山坡就看到公司,它就像天边的一块黑色癞子。生锈的金属管道就像扭结在一起的巨蟒,相互缠绕,忽上忽下,时而从上方绕过,时而从下方贯通,红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烟囱赫然耸立在正中间。小型建筑物和硫酸贮存罐混为一体,坐落在矿渣堆积而成的小山上,这些矿渣是熔炼后的岩石残余,被人倾倒在山坡上,冷却后变成了铁皮火车一样的黑锈色,就是那种在山脚下等待装运下一批货物的火车。

我看到大院的矿井升降机出口处一片混乱。

我一直冲到厂区外围的铁栏杆上,这时匹兰也赶了上来,他大口喘着气,冲我点点头。我瞥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标牌:“铜矿井28天无伤亡,让1986年成为最安全的一年!”

这个数字有没有超过30过?

公司四周的铁栏杆里侧,救护车的尾部朝着矿井升降机,车门敞开。两个人冲进救护车抬出担架,就跟抬我用的担架一样,真要命,可能就是同一副担架,我咽了一口唾沫。

医护人员挤到那个小小的金属匣子里,我看到他们的头顶消失在矿井中。我忍着卡车令人眼盲的闪光灯,紧紧盯着矿工们,试图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发生了什么,是冒顶、塌方,还是爆炸?

突然,一辆白色的福特车冲进大门,急刹车停在救护车旁边。我认识那辆车,凯瑟琳婶婶从车里跳下来,一路挤到升降机旁,风撩起她的头发打在脸上。

我的肠胃感到一阵痉挛,于是我拨开同学从大门跑进去,正好撞到了一个满身煤灰的矿工宽阔的胸膛,他穿着黑色粗斜纹的工装裤和法兰绒衬衫,头戴安全帽,闻起来浑身汗味和硫黄味,和金属碎屑一样苦。

这一撞把我的牙齿弄得生疼。“你最好待在围栏外面。”他粗声粗气地对我说。“可那是我婶婶呀!”我大喊道,“肯定是阿蒙叔叔出事了!我叔叔怎么了?”“阿蒙·希克斯?还不知道呢。”他仔细看了看我,“你是雷·希克斯的儿子吗?”“我叫杰克。”我点点头,用嘶哑的声音回答。

我都无法呼吸了。

他闪到一边,我冲向凯瑟琳婶婶。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看着我,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快点逃离,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石膏也被弄弯了,以奇怪的角度硌在我的身上,弄得我生疼,倒吸了一口气。但我一句话都没说。

大家都站着不动,等待着,厂区安静了下来。

我和凯瑟琳婶婶坐在她汽车的引擎盖上,直到引擎冷却下来,变得跟铁皮一样冰冷。她前俯后仰,不停地扭动手指上的戒指,阿蒙叔叔和她结婚才一年时间啊!

我想不出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感觉好受点,于是我干脆什么也不说,这时候她的头发被风甩来甩去,打疼了我的脸。

一名矿工给她递来一杯咖啡,她给了我。我也不想喝,我并不是介意咖啡的苦味,而是有时候喝咖啡会让我的肠胃比平时更难受,所以我不喜欢喝咖啡,更何况在不知道地下一百英尺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呷咖啡显得太淡定了吧?我想把杯子扔到院子外面大喊一声:赶紧点吧!

但是我们无能为力,只能等待。

我把这黑色的液体倒在轮胎旁,它就像紫血一般渗进了沙砾。

大概过了一小时,升降机咔嚓咔嚓地动起来,终于要升井了,结果就要揭晓了,我突然觉得不妨多等一会儿,如果这样可以避开坏消息,我愿意永远等下去。

铁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门外的人们拥了过来,大家开始叫喊起来:“让开点,不要挤我!”

凯瑟琳婶婶跑到担架旁,握住一只无力地耷拉在一边的手,那是我的阿蒙叔叔,他的手很脏而且已经变得……苍白。

我僵硬地杵在那儿,淹没在人群中。“是阿蒙·希克斯。”身边的人们在低语,如同礼拜日的祈祷。

医护人员把我的叔叔抬进救护车,婶婶也跟着爬了上去。我爸爸也突然出现了,浑身都是灰尘和污垢,比我以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多。“没地方了。”医护人员对他大喊道。“我会在医院和你会合的,阿蒙。你会没事的!”爸爸大声喊道。他踉踉跄跄地向公司给他配的卡车跑去,仿佛看不清脚下的路,或者是世界在他的脚下摇晃。

我用没有摔断的胳膊冲他挥手,追着他希望能带上我:“爸爸,爸爸!”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匹兰抓住我胳膊的时候,我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刺痛了双眼。“跟我来!”

我们又一次奔跑起来,这次越野跑的目的地是医院。我们一路爬上冲蚀坑,然后溜下来,大风刮起讨厌的灰尘,吹进我的眼睛和鼻孔,但这仍然比走大路快点。

匹兰坚持不住了,跑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哮喘病发作,这使他完全停住了脚步。“你继续,”他佝偻着腰一边咳嗽,一边挤出这句话,“我会赶上来的。”“可是,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一般都会等他缓过气来。“我没事的!”他喘着气说,“去吧!”匹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呼吸器,一边冲着我挥舞,仿佛是告诉我:“瞧瞧,我这次没忘记带这个哦。”

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奔跑。

冲开急诊室的门时,我的胳膊在石膏下面阵阵抽痛,候诊室里已经挤满了矿工和他们的家属,镇上的消息传得很快。

莉薇姨妈、布巴姨夫、巴斯特和我的妈妈一起站在病房服务台旁,满含泪水。妈妈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到身边,她的手在抖。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整座大楼里回荡,大家都看着那两扇银色的门,感觉整个房间的空气一下子消失了。过了一小会儿,医生推开门,朝大家扫了一眼,然后摇摇头:“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了。”

我竭力想把内心越来越剧烈的痛苦压下去,虽然我不希望巴斯特看到我这样做,但无济于事,这次我真的哭出声来了。我的眼泪跟弥漫在整个房间的呻吟、哀号和咒骂声混在一起。妈妈把我抱得紧紧的,一般我都会把她推开,可是这次我没有抱怨,任由她的衬衫纽扣压着我的额头,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头发。

凯瑟琳婶婶的父母拼命挤过人群。“凯瑟琳!我们的凯瑟琳在哪里?”麦道克斯夫人大声喊着。

就在这时,爸爸从银色双扇门后面走出来:“她和阿蒙在一起。”他一边嘟囔,一边为他们推开一扇门,等他们走进去之后,爸爸扑进妈妈的怀抱里抽泣起来。

我从未见过爸爸哭泣,搞得我赶紧忍住了泪水。他的父亲死在矿井里,这次他的弟弟也死在里面。他怎么能受得了?妈妈紧紧地抱着他,就像紧紧地抱着我那样,抚摸着他的后背轻声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跟他讲过要时不时停下来,听听岩石的动静。”爸爸说。他的脸肿了起来,眼泪拌着尘土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痕迹:“要是我当时在那里就好了,他可能根本没注意到顶板快撑不住了……”

那么就是冒顶了,这种事故经常发生,这一次我的阿蒙叔叔丢了性命。*

三天后,我们站在阿蒙叔叔的坟墓前。妈妈和切尔西外公站在我的两边,爸爸和凯瑟琳婶婶站在哈克贝神父的两侧,神父是我们的圣公会牧师,镇上的其他人在我们的四周站着。切尔西外公把从大城市驱车赶来的工会领袖指给我们看,他们站得很靠后,跟埃尔德治安官周围的那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每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泥土甩在我们的脚踝上,弄得连膝盖上都是红色,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脚,似乎与土地融为一体了。妈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的双眼又一次满含泪水。

虽然棺木在昨晚守灵时已合上,但一看到它,我仍然浑身颤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想到我无法道别或说些什么,一种莫名的滋味就涌上心头。阿蒙叔叔和我爸爸一直以来并不亲近,事故发生前,他俩还刚刚吵过架。在阿蒙叔叔的有生之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已是好几周之前的事了。

棺木被放入红土地的一个坑里,如同希克斯爷爷遇难时的那个塌陷的小型矿坑一般。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事挺诡异吗?阿蒙叔叔死在地下,而我们恰恰又一次在这里把他送回地下。

葬礼结束后,凯瑟琳婶婶离开镇子去和她姐姐同住,她说自己无法忍受四下里充满着对阿蒙叔叔的回忆,还说她需要重新开始生活。我希望这样做可以让她更快地接受失去阿蒙叔叔的事实,因为待在家里肯定没那么容易。

爸爸似乎已经失眠好几天了,一想起阿蒙叔叔,他要么悲伤,要么发狂。在他看来,阿蒙叔叔一开始就不应该下矿的。

遥想当年,希克斯爷爷在塌方中身亡,我爸爸接着下井干活养家糊口。而我的奶奶坚持让阿蒙叔叔继续上学,她说总不能让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失去获得更好生活的机会。就在她因为过度伤心而去世的几个月后,阿蒙叔叔就退了学,不听劝阻下矿了。这一切都是金钱在作祟,我想。

换了我,绝对不会像阿蒙叔叔那样做,我会继续留在学校……好好念书。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能学到一点什么,但至少不至于让我下矿吧。

然而爸爸已经为我的未来画好了路线图,我注定也要成为一名矿工。阿蒙叔叔遇难会不会让他改变主意呢?爸爸也许不再想让我成为一名矿工,或许他自己也不想继续当矿工了。

他很有可能在冒顶中死去,我常常梦到那只无力地挂在担架边缘的苍白的手不是阿蒙叔叔的,而是我爸爸的。 第三章  拆石膏

两周后的一天,我被爸爸发动公司卡车的声音吵醒。装上新轮胎的卡车(由于轮胎会被酸性物质腐蚀,这是今年更换的第三套了)从满是泥土和沙砾的院子里嘎吱嘎吱地开了出去。我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坐起来,朝窗外望去,看到卡车正从桥上驶过。

在通常情况下,我会看着他一路开到公司,但今天他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我抚摸着幸运小兔的脚丫,开始每天都不变样的祈祷,设法来平复自己的心情:“请让他平安回家,请让他平安回家。”我知道这样做挺蠢的,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吟唱这个祷告词,久而久之,它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做了能帮上爸爸一忙的事情,要是我也为叔叔做了同样的祈祷,或许……

想到这里,我又加上对所有其他矿工的祈祷。

八岁的时候,我得到了幸运小兔的脚丫。当时切尔西外公和切尔西外婆带着我一起去查塔努加的岩石城,再后来切尔西外婆得肺癌过世了。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谷仓顶上用油漆写着“来看岩石城吧”的标语,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步行穿过那些石洞,那里的岩壁上布满了水晶,美轮美奂,有很多精怪在各个角落和缝隙里忙碌,跟童话世界似的。我还想走一走“一线天”——两面悬崖峭壁之间的一条弯曲小道,还要登上观景台,同时瞭望七个州。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一辈子挖矿的外公要去岩洞度假的想法是多么奇怪,在造成希克斯爷爷身亡的那次矿井塌方事故中,他毕竟也是亲历者啊。

当时他俩是最要好的朋友,切尔西外公侥幸生还,但背部受伤后不能再挖矿,所以他才开了鱼饵和啤酒商店,但是我的希克斯爷爷却没有逃出来。切尔西外公说他不会想念挖矿的生活,但他还是会怀念井下的日子,这期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不幸,但他说在井下就像待在大自然母亲的子宫里一样。

如果我对于待在地下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爸爸对我的思想工作也许就好做多了。早在那次去岩石城旅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心中想要的不是下矿。

那次是我第一次走出铜矿镇,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绿色。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盯着车窗外各种各样高高耸立的树木。在铜矿镇,除了天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抬头去看。终于看到岩洞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意,因为我这一生已经看够了石头,我真正热爱的是那些树木。

我摸了摸小兔子的脚丫,这才想起自己此时正站在岩石城外的树荫下。外婆说那棵是枫树,我要一直往后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才能透过茂密的树冠上薄如纸片的树叶看到树顶。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荫照过来,无数片树叶就像斑驳的玻璃片。我把手按在树干上撑着自己,断言能感受到它在浅吟低唱。这棵树仿佛用某种方式在和我交流,我有一种身处教堂正在体验某种神圣事物的感觉。

这次旅行之后一个月左右,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找到了一张森林的海报,上面有各种树木,我把它贴在卧室的墙上。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鸟,在那片茂密森林里飞翔,在那片绿海中自由呼吸。

我爸爸喜欢地下的一切,我想切尔西外公也是这样的吧,但我却喜欢地上的一切。哦,一切事物难道不应该都在地面上吗?

这张海报让我想起普斯特小姐在阿蒙叔叔去世那天说的话:树根可以固定住土壤。可是铜矿镇却没有任何树木,如果有的话,阿蒙叔叔是不是不会死?树木是不是可以拯救我爸爸呢?

种出一片森林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象着小树在发芽,树根在地下扩展,树梢向着天空长呀长,起初不过是嫩枝丫,到后来树干长得越来越壮,越来越高,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上面的树叶蓬蓬勃勃,形成绿色的波浪。我们镇里的红山,先前连树影儿也没有,这时绿树成荫,空气凉爽怡人,鸟儿在此筑巢。我和匹兰爬上树枝,越爬越高,敞开胸怀呼吸空气,再也不用担心灰尘会吸入肺中。

即便在我的想象中,种出一片森林也会耗费很长时间。想想吧,我从来没有在妈妈的菜园里种出过任何东西,更别说在铜矿镇的荒原上种满树木了,这肯定要花更多时间,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周末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拆掉我胳膊上的石膏的日子。终于等到了!

我以创纪录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梯的时候,香肠在铁锅上煎炸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早餐吃肉汁加饼干,”妈妈说,“自己倒点牛奶。”“没有鸡蛋?”我本来应该有鸡蛋和鸡肉吃的。“最后一个给你爸了,我今天迟些时候会去公司商店买些。”她朝窗户外面望去,“今天早上起雾了,没法洗衣服。”她接着叹了一口气:“上次的雾霾就把我的丝袜毁了,我不能每次需要穿的时候就去买一双新的吧。”

这里的雾霾就像黏糊糊的酸雨,要不了几个小时就会在妈妈的丝袜上烧出小洞。“我已经把我卧室的窗户关上了。”我告诉她。这样雾气就不会钻进来。“好的,希望今天不会那么热。”她说,“真烦人,门窗倒是可以关紧,屋里却变得很闷热。”

她开始唱那首《麻雀飞走了》,我都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开始不停地唱这首歌,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自己总是唱这首歌。她就像一只鸟儿一样变换着真假声唱个不停:“麻雀在飞翔,我的心儿在飞扬,把我的爱心带到你身旁。”这就是我妈妈的歌声。

我傻乎乎地把两块涂满肉汁的饼干塞进嘴里。“杰克,你会噎着的,悠着点。”妈妈说。“我觉得饼干是世界上最棒的食物。”我咧着嘴说。我喝了一整杯牛奶才把一块“饼砖”送到胃的深处,那个温暖又舒适的所在才是它的归宿。

妈妈把装有午餐的牛皮纸袋递给我:“记住,我会在午饭后去接你,然后一起去医院。”

这句话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听起来这么棒。“我不会忘记的!”“亲一下。”就在我要走开的时候,她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啊,妈,我都这么大了,没必要那么矫情吧。”

她捏了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无论多大,都要爱自己的妈妈。”*

阿蒙叔叔过世后好几天里,学校的孩子们都避开我,仿佛我身上带着晦气什么的,我一走近,他们就不说话,盯着我看。但是今天他们没有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我不停地微笑的原因吧。“你能不能不这样?”当我们正穿过走廊往下走时,匹兰对我说,“大家都在看你。”“我控制不住啊,”我回答他,“午饭后我就要去把石膏拿掉了。”我穿着磨坏的运动鞋,几乎是一路跳着出去的。“这样啊,太好了。”匹兰的耳朵都红了,这表示他仍然对那件事感到内疚,“但是,你可以不那么上蹿下跳吗?你会让自己难堪的。”“嘿,至少他们不再窃窃私语了。”我说着,胃也舒服多了。

话虽这么说,我在辨认树木的课堂小测验中仍然难以集中注意力,结果我只得了个A-。匹兰得了个C,他对此已经非常满意了。“在我家根本没法学习。”他说。如果匹兰的姐姐汉娜老在我身边的话,我也根本没法学习的。但是匹兰不光只抱怨汉娜一个人,他补充说:“我的兄弟姐妹总是跑来跑去,大喊大叫。”我看到过,也听到过好多次,足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们叫喊的音量逐年增大。难怪爸爸说:谁让奎恩夫人生小孩就像匹兹牌糖果匣一样,孩子都是弹出来的呢!

有一次,我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兄弟姐妹,她说在我之前,她和爸爸尝试过两次,但两个都夭折了,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决定不再就这件事刨根问底了。我更喜欢幻想天堂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再加上希克斯爷爷和奶奶、切尔西外婆和阿蒙叔叔,这不就有一大家子的守护天使在围着我,照顾我吗?

妈妈信守承诺,午饭后就来学校了,她的车在前门台阶处停下来的时候掀起一阵灰尘。我不想让牙齿沾上灰尘,所以等尘埃落定后才上车。我对正在校园里玩传接球的表哥大喊:“嘿,巴斯特,下次见面时我也能玩球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冲我大喊,假装把球朝我掷来,我躲闪了一下,他大笑起来,他还真有可能扔过来呢,对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卸掉石膏,嘴上说说和实际去做根本就是两码事,我们需要回到阿蒙叔叔两周前遇难的那个地方,走进医院的候诊室让我再次想起那个噩梦般的下午,我几乎还能听到凯瑟琳婶婶的尖叫声在墨绿色(这是一种我最不喜欢的蜡笔颜色)的海泡石墙壁间回荡。几天前我们在镇上碰到了凯瑟琳婶婶的父母,他们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从姐姐家回来,他们脸绷得紧紧的,好像也在疑惑她到底会不会再回来。

我的胳膊发痒,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样,而我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在等护士点我名字的时候,我竭力使自己不要局促不安,看着时钟嘀嗒、嘀嗒、嘀嗒地走,盯着墨绿色的海泡石墙壁。谁说这种颜色会让人平静下来?它让我想吐!“杰克·希克斯在吗?”护士问道,轮到我了。

她领着我穿过那两扇银色大门,来到一排用窗帘隔开的病床前,窗帘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自己过来坐稳了,”她拍着一张病床说道,“戴维斯医生一分钟后就来了。”从我出生以来,戴维斯先生一直都是我的医生。妈妈告诉我他从医学院一出来就在铜矿镇扎下了根,此后再也没有离开。我们镇子总有什么好的一面能够打动人心,我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大好人,如果这里有树木的话,我打赌肯定会有更多人待在这儿不走的。

我爬上那张高高的病床,弄得身下的白纸咯吱咯吱响,感觉自己就像个五岁的孩子。我叔叔是不是在这张床上过世的?尽管我竭力保持平静,可我的心仍然像煎锅里的油一样翻腾个不停。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闭着眼睛呼吸。我的肚子还好,没有感到不舒服。紧接着,戴维斯医生来了,接通了小钢锯的电源。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好奇,还是吓傻了,居然睁眼看着旋转的锯片直奔我的胳膊而来。刺耳的声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在结结实实的混凝土墙壁上又被反弹回来,我吓得捂住耳朵,但戴维斯医生说:“杰克,坐稳不要动,再过一分钟就好。”

小钢锯切进我的石膏中,粉尘就像公鸡的尾巴四处飞散。我无视这些飞舞的粉尘,眼睛一直盯着,都没舍得眨巴一下,只见戴维斯医生将锯片围着我的胳膊上下移动,越切越深,直到让紧绷的石膏整个松弛下来。锯片紧挨着我苍白的皮肤游走,切断了石膏里最后几根连着的纤维,石膏终于裂开了。几周以来,第一次感受着空气从我的胳膊上拂过,原来倒伏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看,没有那么痛苦,不是吗?”戴维斯医生一边问我,一边将石膏完全扯了下来。“我觉得不太舒服。”我答道。“噢,你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我的腿,递给我一根黄色的棒棒糖。

接下来,他的白大褂被我吐得一塌糊涂。*“别再看你的胳膊了,”妈妈在车里对我说,“我可不想让你再吐了。”“胳膊看上去好奇怪。”

这只摔断的胳膊看起来比另一只更细一点,感觉也更轻一点。除了我用洗瓶子的毛刷在石膏下面挠痒时留下的红点之外,这只胳膊看上去是那种奇怪的苍白色。现在石膏被拿掉了,胳膊还是痒得不行。“杰克·希克斯!”妈妈猛地打了我的手,“别挠了。”“挠起来感觉才舒服一点。”“再挠下去,你胳膊上的皮都没了,好了好了,去看看后座,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一辆自行车?”我笑着问。“不,不是自行车。”她翻了一下眼睛,“老天爷,你不觉得自己没有自行车都能闹出这么多麻烦,有了自行车岂不是更添乱吗?”“要是我当时有自行车,那天我就会快速穿过那座栈桥,也不会在意艾力和他那伙人了。”我从座位上伸手去拿后座上的盒子。“你一开始就不该去那个尾矿池,小子!那里很危险。”“知道了,知道了。”虽然摔断了胳膊,我还没有被禁止出门,所以我可不想妈妈回过神来,我赶紧打开盒盖,“匡威牌高帮运动鞋,酷啊!”虽然不是越野自行车,但匡威鞋也不赖。“谢谢你,妈妈。”“好吧,希望这双鞋子能让你的那双脚带着你离麻烦远点,至少一段时间内不闯祸,可以吗?”“好的,妈妈。”我脸红了,希望她说的不买自行车的话只是开玩笑,她说话的时候咧着嘴笑,所以我还是有希望的。

妈妈一路上在哼唱朗地·特维斯的歌曲,哼着哼着变成了一个听起来非常熟悉的低音。“那个是不是《正义前锋》里面的波·杜克?”我板着脸问道。“你不喜欢这首歌?”“他还是继续演电视剧好了。”我答道,设法不去听这首老套的情歌。《正义前锋》是我最爱看的电视剧,我总爱看它重播,这部电视剧是关于两个曾经贩卖私酒的浪子改邪归正后总是与治安官发生冲突的故事。

贩卖私酒一度是这片山区的一项大业务,早在禁酒时期,酒是违禁品,大伙儿于是酿造私酒,然后躲过警察弄到大城市去卖。在那个艰难岁月,这种做法养活了不少山民,后来酒合法了,搞得好多家庭都丢了饭碗。

这部电视剧虚构的故事发生在阿巴拉契亚山区,但他们的口音太重了,听起来有点俗气。波·杜克和卢克·杜克与治安官发生的冲突总会有大量的追车戏,可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在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摔散架之前,匹兰和我经常假装自己就是波·杜克和卢克·杜克,在冲蚀坑四周赛车,仿佛我们开的就是他们的爱车“李将军”——1969年道奇战马型的。那是我梦寐以求的车。

我朝窗外望去,强烈的日光刚好照在玻璃上,让我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落在我的鼻子和眉毛下面,我于是拧巴着脸把影子变成奇怪的形状。如果我有爸爸那样粗犷且棱角分明的轮廓,效果可能会更好,但我长了妈妈的圆脸、橄榄色皮肤、卷曲的棕色头发以及黑眼睛。妈妈说我的肤色遗传自切罗基族的先辈,但是家里已经不太爱提起这事了。任何人都不愿意轻易谈及祖先是印第安人的话题,然而在铜矿镇,你随便扔一只死猫就能砸到一个具有印第安人血统的人。

我们开车经过公司时,我眯着眼看了一下自己投射在烟囱上的影子,烟囱有红白相间的条纹,在几英里外就能看见。在没有树的地方,它就是这里最高的建筑物。乖乖,即便有树,它也可能是最高的建筑物。在铜矿镇,你只要能看到烟囱就不会迷路。

库特·艾普伍斯沿着矿井入口附近的马路,一边走,一边跟往常一样自言自语。疯子库特(大家都这么叫他)弓着背,瘦得皮包骨头,满脸胡子拉碴的。他总是穿一件蓝色、绿色或红色的套头运动衫,配上一条已经磨破的蓝色牛仔裤,把手塞在口袋里。

我们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说“库特今天穿红色了”,“穿绿色了”或者“穿蓝色了”。他虽然是个疯子,但仿佛成了镇子的吉祥物。“妈妈,为什么他总是在那里走来走去呢?”我在座位上转了身,透过后窗看着他,“还有,他在嘟囔着什么呢?”“你听说过很早以前,当时你还没出生,发生过一次矿井大塌方吗?”“就是希克斯爷爷去世的那次吗?”“不是的,是另外一次。他们挖得离另一条巷道太近了,紧贴着通风道挖矿石。你爷爷警告他们不要这样做,但是出资方还是告诉矿工继续挖,他们说有保险,所以矿工们应该试一试,紧接着发生的爆炸搞得整个矿井都散架了。”妈妈说道,“库特的爸爸就在那次事故中去世了,而他妈妈当时正怀着他,后来他妈妈开始酗酒,库特出生的时候就有点毛病。保险赔偿又有什么用呢。”

我皱了皱眉头,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嘲笑库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在加油站停了一下,妈妈像往常一样停靠在全方位服务区的一侧。我看到艾力·芒罗穿着满身油渍的工作服冲出来,哈博萨姆先生紧随其后,像甩鞭子似的挥舞着一条灰色毛巾:“出去就永远别回来,你个蠢小子!”

艾力跳上那辆旧吉普车,加大油门从泊位冲了出去,阴沉着脸扫了我一眼,掉转车头开上了车道,好几辆车紧急转向,避免撞在一起。“对不起,让您看到这样的事情,希克斯夫人。那孩子刚刚在油桶旁边抽烟,差点就把我们都炸飞了,那小子的脑瓜钝得很。”哈博萨姆先生用脏抹布擦了擦自己涨红的脸,仍然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加满吗?”“请加普通汽油。”妈妈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埃克森加油卡递给他。“他怎么没去学校?”我感到很惊奇,大声问道。“他不是去年就毕业了吗?”妈妈反问我。“没有啊,他应该才高三吧。”我答道。

她摇了摇头:“丢人现眼。”

回到家,我把石膏放在架子上,紧挨着我的棒球奖杯,就在我卧室的窗户下面,这样一来,石膏也变成了一座奖杯。我微笑地看着所有的签名,它们都很有个性,有的打着连环,有的龙飞凤舞。公司经理的儿子桑尼·拉斯特画了一个笑脸,就像约翰·汉考克在《独立宣言》上的伟大签名一样,他总是极力想融入我们的圈子,好在笑脸画在底面,这样它不会总盯着我看。

我换了身衣服,穿上从抽屉柜里拿出来的一条新牛仔裤和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因为我之前穿的衣服满是石膏粉尘。不绑石膏穿衬衫真舒服啊,我摆动手指把手从袖口伸出来,再弯下腰系紧新运动鞋的带子。“匹兰肯定会嫉妒我。”我皱了皱眉,我希望我能给他也买一双。

匹兰很少会有新东西,即便有也经常是“经济适用型”的。他家并不穷或怎么的,但是邮局局长的工资收入跟挖矿的收入没得比,所以他家的钱要省着花。“杰克,吃晚饭了,”妈妈在厨房里叫我,“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奶酪通心粉。”“让我看看那只胳膊。”我冲进厨房时爸爸对我说。

我举起胳膊让他检查:“看起来有点瘦。”“别担心,你很快就会练回来的。”“今天,我们在加油站碰到芒罗家的儿子了,”妈妈说着,一边把一大盘黄色黏稠的美食放在餐桌上,“他在一只油桶旁抽烟,所以哈博萨姆先生开除了他。”“我就知道会这样,”爸爸说,“他上周到矿井申请工作,可是那小子就跟雾天打灯笼一样没什么用,他在地下待不了一个星期的。”

爸爸停下来,清了清嗓子,仿佛任何东西都会让他想到阿蒙叔叔,他的情绪瞬间就乌云密布了。他伸手去拿分菜的汤匙,扑通扑通地把两大勺奶酪通心粉倒在自己的盘子上,好像生它的气一般。“留点给我。”我着急了。“杰克,你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第七代铜矿工吗?”他问我。

我当然知道了,就像很多邻居一样,我们甚至在美国国旗下面挂上英国康沃尔的旗帜,就是那种底面黑色,上面画一个白色十字架表示地下有锡矿的旗子。“在来美国之前,我们这个家族不知道已经在英国挖了多久的锡矿了。”他继续说着。“雷,别说了。”妈妈小声说,“晚饭时别说这个。”“那么,阿蒙叔叔不算吗?”我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算个矿工,”他嘟哝着说,面部的肌肉就像融化的雪一样塌陷下去,“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下矿的。妈妈不想他去……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收艾力的原因。大家在下面就是一个团队,要能够彼此信任,如果一个人不注意岩石的动静,就会让所有人处于危险之中。”他用叉子指着我说:“但是,你不用担心,你是我的儿子,你是用最适合下井的材料制成的,肯定会成为超级棒的矿工,杰克!”“雷,你还有完没完?”妈妈瞪着他,直到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吃自己的晚餐。

我知道我本应该对他说的话感到荣幸的。希克斯爷爷在塌方中去世后,爸爸就高中辍学来照顾整个家庭,接下来家境一路改善,虽然他一直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拿到。“努力工作才能心想事成。”他总会这样说。

但是他从来都不会问我想要什么,实际上我想要的是不去挖矿就好。你在意过我的想法吗?我都想吼出来。当矿工对他有那么重要吗?可是我怎样才能告诉自己的爸爸我不想要他的那种生活呢?

我没有动叉子,谁知道奶酪通心粉吃了也会让人肚子痛吗?

妈妈看着我,额头都起了皱纹:“杰克,快吃,我们还要去公园。”

一想到音乐之夜,我就立刻忘掉了坏心情,还有,汉娜也会去呢! 第四章  音乐之夜

周五晚上是音乐之夜,在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天,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聚在佐治亚州的河边公园来听蓝草音乐。

铜矿镇正好位于田纳西州波尔克县和佐治亚州范宁县的交叉点,离北卡罗来纳州的切罗基县也只有一箭之地。实际上,田纳西州和佐治亚州的分界线正好穿过公司商店的停车场。

匹兰和我经常脚踏两个州,这让我感觉自己好像见过大世面一般,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当我们正搬着折叠椅往下面的公园走去时,我们赶上了切尔西外公。爸爸和我帮助他从卡车上取下一些冷藏箱,外公在当地开了一家鱼饵和啤酒商店,他总是在音乐之夜以五十美分的价格售卖荣冠可乐和月亮派。当然喽,他不会跨过州界去卖啤酒,毕竟范宁县是禁酒的。而且埃尔德治安官也来了,没有人会偷偷夹带些不该带的东西。

外公免费给我可乐和月亮派,有时候我也会为匹兰讨要一份。

就在我为匹兰和我各拿一份的时候,他的姐姐突然带着一帮小姐妹,宛如粉色佩斯利云朵一般飘到我身边。我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嘿——嗨,汉娜。”“哦,你好,杰克。”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我身边飘走了。我埋头放置一张折叠椅,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咧嘴笑的样子,音乐之夜没什么会让我不开心了。

河水绕着公园流过,画出一条宽宽的弧线,这里的空气很凉爽。大家都从山上下来,有些人满脸皱纹、驼背弓腰,给人他至少有两百岁的感觉。每个人都带着乐器,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吉他、班卓琴、小提琴、贝斯、曼陀林和扬琴。有时候,演奏音乐的人比听众还多。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也是唠嗑的好机会。

切尔西外公不卖东西的时候,就会去拉自己的小提琴。匹兰的爸爸奎恩先生会去热火朝天地拨弄他那木工锤一样的班卓琴。几个小孩子也在手忙脚乱地演奏,极力跟上音乐节拍。妈妈会跟着音乐演唱《我要飞得更远》和《红匣子》,我发现爸爸在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种痴迷的表情。如果有能够让爸爸忘记矿井的人,那也只有妈妈了。

老康斯·泰勒用那种凯尔特山区的长调给她和声,他演唱《天使乐队》时,会把所有的歌词都糅在一起,别人几乎都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外公说他唱歌听起来就像是风笛声,他用了一种古老的山民演唱方式。

莉薇姨妈和布巴姨夫会跳上几支里尔舞,大家都说他们能赢很多大奖。“天哪,他们又跳起来了。”巴斯特发起了牢骚,设法离他们远点。

整个镇子的居民差不多都来了,包括矿工们和那些专门做矿工生意的人,比如店主、医生、服务人员等。普斯特小姐也来了,她穿着绿色的长裙,披散着头发,看上去很漂亮。一个男人站在她身边,可是我并不认识他,难道是她的男朋友?老师们也可以有男朋友吗?

总之,铜矿镇上所有的人都来了,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

当然,拉斯特一家并不算,不仅仅是由于他们家来自某个叫纳什维尔或其他名字的大城市,而且还因为拉斯特先生是公司的经理,我们中大多数人父辈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我爸爸是个主管,他们家曾经邀请我们到那座维多利亚式大房子做客,那座房子已有一百多年历史,是铜矿的第一代矿主建造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房屋,桑尼的卧室几乎都跟我们的厨房加上游戏室一样大,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大客厅”(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是干什么用的)和枝形吊灯,上面的灯都配着水晶吊在天花板上,我不敢想象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什么滋味。

我觉得拉斯特一家非常友善,而且也极力想融入我们的社区,可他们不可能办到。他们坐在人群的外围,大家都会朝他们礼貌地笑笑,但不会邀请他们加入进来。

当然,除了大家去不同的教堂,还有一些人和其他人无法融洽相处以外,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但不包括拉斯特一家),这就有点像我们的棒球队,只是人数更多一点罢了。说到棒球队,我都等不及要上场打球了,因为去掉石膏之前根本没法练球。我们矿工子弟棒球队和父辈一样坚强,去年在地区大赛中一次没输过。我们希望明年春季能够继续保持不败,而且要打败我们最大的对手——火箭队。

我们为棒球而生,而且计划在音乐之夜期间继续打球。可是大家都不让我们练球,因为四下里全是昂贵的乐器。如果我们练球的话,可能会让桑尼加入的。因为不能练球,巴斯特、匹兰和我只能在河边瞎玩,用石块打水花。

我们的位置就在河边,远远地能够看到河湾,人们把损毁的汽车堆叠起来,防止河岸受到冲蚀。树木可能会更好地起到防护作用,但这里一棵树也没有。“石膏拿掉后,胳膊有什么感觉吗?”匹兰问道。“有点痛,”我答道,扔石块产生的冲击波一直传到我的肩膀上,“医生说骨头已回位了,但疼痛肯定会持续一段时间,能把石膏拿掉,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也是。”他的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然后扫了一眼我的双脚,“运动鞋很不错,是匡威的?”“没错,妈妈给我买的。”我耸耸肩,尽量淡化新鞋子的事。“酷啊。”

我们一个石块接着一个石块地打水漂。我设法从眼角瞟一下汉娜。她已经高三了,是铜矿镇最漂亮的女孩子,甚至有可能是整个阿巴拉契亚地区最漂亮的,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和匹兰是一家。

匹兰的脑袋上长着卷曲的头发,就跟爆米花一样。而汉娜微红的金色鬈发则从她长着雀斑的肩膀上拂过,就像火热的矿渣顺着山坡一泻而下。她的双唇总是那种玫瑰一样的粉色,也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涂抹亮晶晶的香蕉味唇膏。此外,她跟匹兰不一样的是她那水晶般的眼睛,跟她妈妈的一模一样,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般湛蓝。她不会演奏任何乐器,但她很会跳舞。她穿着粉红色佩斯利长裙转呀转,落日的余晖映照出她婀娜多姿的剪影,时间都停滞了,我陶醉了……“杰克,不会吧,你喜欢汉娜?老表,你配不上她的。”巴斯特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我感到脸颊发热,瞥了一眼匹兰,他只是翻了翻眼睛,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我醉心于汉娜的事情,提得越少越好。就让巴斯特自己出洋相吧。“我打赌这个石块我能打起六个水花。”匹兰说,他想岔开话题,老天保佑。“我打赌我能打起七个!”巴斯特答道,他中计了。

他手中的碟状石块在琥珀色的湖面上掠过,每次触到水面都会打起一溜又一溜的白色水花。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没有七个,但足够他吹上一阵子了。

这样的夜晚,我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第五章  裁员

下一周就是十月了。

冷空气终于向我们袭来,我在河边走动的时候会喷出甜甜圈形状的热气,雾霾侵入到我的骨头里,我不由得揉了揉那只胳膊。

匹兰朝山上走来,与我在大桥的一端会合,他的脑袋架在瘦高的身体上,左摇右摆。“早。”他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可是没有拿出自己的呼吸器。“早,”我等他呼吸平稳后才说,“还好吗?”

匹兰每天要沿着刀客山爬半英里到桥边,而我只要走四分之一英里,而且全程都是下坡路。“嗯,冷空气搞得我不舒服。”“你昨晚读了科学课的章节吗?”我问道。“我想读,可是睡着了。”匹兰翻了下眼睛,“两‘西’动物太无聊了。”“两‘栖’动物。”我纠正他。由于没有树,铜矿镇也没有任何青蛙或蝾螈,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昆虫供它们觅食,我宁愿有小虫,这样就有青蛙了。“我觉得它们挺酷的。”“太好了。你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详细讲解青蛙的一生是如何从卵变成蝌蚪再成为青蛙的,匹兰假装打起呼噜。“好啦,好啦,”我大笑着说,“但是,你刚刚给自己下咒了。等着吧,普斯特小姐肯定会叫到你的。”“呃,我吃午饭的时候再看会儿书吧。”

他肯定不会看的。

到中午的时候,一天的热情全都放到棒球上了。*

匹兰投球,而我在一垒,能再次打球的感觉太棒了,虽然只是午餐后随意的棒球赛,虽然我的胳膊在接任何东西的时候都要吓我一跳。要知道,天气很快会变得非常阴冷潮湿而不再适合打球,所以我急不可耐,能打什么位置就打什么位置。

从我们站的位置,匹兰和我最先看到酸雨云,它直接朝着球场飘过来。“嘿,大伙儿,”匹兰朝着公司的方向点点头,“都别喘气儿。”

每个人都眯着眼,只见那块黄色的云朵笼罩在球场上方,一切都变成了阴阴沉沉的颜色。

我咳嗽了几下,肺里感到一种熟悉的灼热,酸雨云是从公司方向吹来的,至少每周会发生一次,有时候次数更多。

匹兰伸手去拿呼吸器,我们都等了好几分钟才习惯了酸雨云带来的臭味,然后继续打球。“嘿,桑尼,”巴斯特大喊着,“你爸爸上次搞的那个更糟糕。”“哈,哈。”桑尼应和着,赶紧把脸移开了,我很快就瞥见他皱了一下眉头,脸颊变得绯红。

有时候,我为桑尼感到难过,球队里没人真心希望他加入,但是他算个中上等的游击手,所以我们好歹能够接受他。*

我猜得一点没错,普斯特小姐点名匹兰回答一道家庭作业里关于两栖动物的问题。“青蛙从卵变为成年青蛙需要多长时间?”

匹兰脸色变得和粉笔一样白,我想用大脑给他送答案,可是他的双眼瞪得跟车的前灯一样大,什么也传不过去。“呃——”匹兰说。

就在这时,教室门大开,斯劳特校长浓眉紧锁,径直走到教室前面。“普斯特小姐,到走廊来,我要和你讲几句话。”他说道。“我们正在上课呢……”普斯特小姐表示反对。“这件事很急。”他说着把普斯特小姐带出教室。“太走运了。”我对匹兰轻声说。“耶。”他说着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一直都憋着气呢。

普斯特小姐回来的时候,我们赶紧坐端正,她的脸比刚才匹兰的脸还要白。“孩子们,”她说话了,接着深吸一口气,“斯劳特校长刚刚告诉我几个坏消息。”

我的心一沉,警笛都没有响,情况能有多糟呢?爸爸没事吧?他会不会摔断骨头、脑震荡,是要缝针吗?这种事情总是在发生,公司不会为这种事情鸣笛的。“公司要裁员,裁掉很多人。”她皱了皱眉,“课就上到这儿了,都各自回家吧。”

匹兰和我一路挤到学校的大门,走廊里到处都是运动鞋在地板的油毡上发出的嘎吱声,往日的欢声笑语没有了。如同宇航员离开宇宙飞船一般,我们从阴暗的大楼里拥入水街,顶着刺眼的阳光,加入越聚越多的人群中。这次没有人跑动,我们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在身边散播。“我听说他们要裁掉一千人,”麦考伊夫人说,“那可是一多半的工人啊!”“那只是个谣言吧,艾达·美伊。”艾伯纳西夫人说道。“我们很快就知道了。”希尔夫人回应道。“我家的霍华德不会也丢了工作吧,”巴恩斯夫人对大家说,“他可是老工人了。”“你爸爸也是老工人吧?”匹兰问我。“嗯,他一直都在那里上班呢。”

就在我们到达公司的时候,第一批工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都耷拉着头,脸上露出与匹兰回答不出普斯特小姐有关青蛙的提问时一样的表情——苍白,瞠目结舌。妻子们赶快跑到他们的身边。“他们手上拿着的粉红色纸片是什么?”我问道。“那叫作解雇通知单,”希尔夫人小声地说,“拿到那个就表示他们被解雇了。”

这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裁员,一直以来,我偷偷地希望发生什么让爸爸不再下矿,这样能保证他的安全,但我只是想让他不要受伤,而绝不是像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他丢了工作,会发生什么呢?

我总是把“爸爸的安全”想象成一个阳光明媚的画面,也就是看到他吃薄饼,或者整天泡在自己的工具房里面瞎捣鼓,每个人都在微笑,每个人都很快乐。但是,如果爸爸丢了工作,哪里还有钱呢?在像疯子库特那样住在破旧的棚屋里之前,我们还能撑多久呢?

在大门里面,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男人站在达科特先生两侧,他是公司的会计,大家向来都喜欢达科特先生,喜欢看他发工资的样子,可是今天大家都不想见到他。他带着满满一箱的信封在电梯边守候,显得很不自在,不停地在调整身体的重心。

到处都没有看到桑尼的爸爸拉斯特先生,也没看到桑尼,想想就知道为什么了。

升降机呜呜咽咽地动了起来,把另一组矿工从井下送上来,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一升到地面,达科特先生便翻动信封,一个一个发出去。一趟接着一趟,一组接着一组,大多数人都被裁掉了,包括威尔·麦克弗里的爸爸。

虽然威尔要对我摔断胳膊负一部分责任,但我还是为他和他的家人感到难过,他们现在可怎么办呢?以前这里还有蓝色牛仔裤加工厂,可是两年前就关掉了。矿工可能会在建筑业找个好工作,可是铜矿镇无论如何不算是一个兴旺发达的地方。镇中心的商铺有时候会挂出招工启事,我试图想象矿工在迪尔贝克杂货店发冰淇淋,或者在电影院撕票根的情景。这可真不是办法,更何况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招工启事了。

我的手指开始麻木了。

我看到巴恩斯打开自己的信封,抽出一张解雇通知单,他双肩耷拉着,把自己的黄铜员工卡从“下井”告示板移到“升井”告示板,表明自己已升到地面,以后不再下矿了。“不会吧,不能这样啊,”巴恩斯夫人喘着气说,“霍华德可是老矿工啊。”

我觉得喉咙里有块东西堵得慌。

被辞退的矿工都弓着背,拖曳着脚步向人群走过来,有些人满脸乌黑,泪水在上面流过时画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们甚至都无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莱福德先生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脏乎乎的煤灰在他脸上变成吓人的面具。他的妻子得了肺癌,我外婆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我的嘴巴突然有一种吃到煤渣一样的苦涩滋味。几天前,我顺道给莱福德夫人送妈妈做的苹果馅饼时,发现她的气色并不好。

很多人都无声地走回家,人群逐渐散去。

像往常一样,我爸爸和他的团队最后升井,作为主管,我爸爸的职责之一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时关闭设备。

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妈妈就站在我的身边,虽然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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