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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02: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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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樟柯,赵静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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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十二种追逐梦想的人生

问道:十二种追逐梦想的人生试读:

序言 忧愁上身

贾樟柯

有一年春节,我从北京回老家汾阳过年,电话里和一帮高中同学定下初四聚会。初四早晨,县城里有零星的鞭炮声。我一大早就醒来,开始洗澡换衣服,心乱,像去赴初恋约会。

又是一年不见,那些曾经勾肩搭背、横行乡里的春风少年,被时间平添了些陌生。到底是有牵挂,一干人围坐桌边,彼此客气,目光却死盯着对方。一个同学捧着菜单和服务员交涉,其余人假装礼貌选择沉默。包间里静极了,大家听他点菜,个个斯文得像上班主任的课。他们一口一口吸烟,我一眼一眼相望。可惜满目都是同窗好友老了的证据,想调侃几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乡音。

还是酒厂搞推销的同学生猛,吐个烟圈后一下找到了高中时代看完黄色录像后的兴奋感,盯着我拷问道:“贾导演,老实交代,今年你潜规则了几个?”

青春虽走,荷尔蒙犹在。这话题让一屋子刚进中年早期的同学顿时焕发了青春。对我的“审讯”让所有人激动,我接受这莫须有的“冤案”,只为找回当年的亲近。就像高一时,他们捕获了我投向她的目光中的爱慕,在宿舍熄灯后杜撰着我和她的爱情,而我选择不辩白,夜夜在甜蜜的谣言中睡去。

今天,甜蜜已经不在。我被他们的“罚酒”搞得迅速醉倒,在酒精的炙烤中睡去。下午醒来,不知身处何处,耳边又传来同学们打牌赌博的声音,就闭眼听他们吵吵闹闹,像回到最初。记得高考前也有同样的一刻,我们这些注定考不上的差生破罐子破摔,高考在即却依旧麻将在手。有一天我躺在宿舍床上听着旁边的麻将声,想想自己的未来,心里突然一阵潮湿。十八岁前的日子清晰可见,之后的大片岁月却还是一整张白纸。我被深不见底的未来吓倒,在搓麻声中用被子拼命捂住自己,黑暗中我悄悄哭了。

那天没有人知道,他们旁边的少年正忧愁上身。

二十几年过去,县城里的老同学已经习惯了上酒店开房打牌。朦胧中我又听到了熟悉的麻将声,听他们讲县里的煤矿、凶杀、婚外恋,竟觉得自己日常乐趣太少,一时心里空虚。年少时总以为未来都会是闪亮的日子,虚荣过后才发现所有的记忆都会褪色。这时,又偷偷想了想自己的未来,未来于我却好像已经见底,一切一目了然。我为这一眼见底的未来伤感,心纠结成一片。

原来,人到中年竟然还会忧愁上身。

想一个人走走便起身出门,到院子里骑了同学的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开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穿越县城,旁边车过卷起尘土,躲避过后才发现自己习惯地选择了那条村路。村路深处,暮霭中的山村有我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

他和我一样,第一年高考落榜了。我避走太原学画画,他没有复读又回了农村。以后的日子,见面越来越少。友情的火焰被乌黑坚硬的现实压住,大家没有告别便已各奔前程。“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的这些年,一路上失散了多少兄弟,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此时此地,我却站在了他的村口。以前县城里老停水,一停水我就拉一辆水车去他们村里拉水。每次都会在他家里小坐一会儿,那时候村里普遍还住土炕,或许他在县城读书受了影响,把一间窑洞的土炕拆了,自己生炉子搭床睡。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的房间与周围环境相比,特殊得像一块租界。

我骑摩托车进了村,村里有些变化,街道结构却一切如旧。到了他家刻有“耕读之家”的大门口,一眼就看到院子里他的父母。我被他们“搀扶”着进了房间,热情过后才知道我的同学走亲戚去了。多年不见,他的房间竟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床单被罩,甚至一桌一椅。“他还没有成家?”我问。“没有。”他的父母齐声回答。

沉默中我环顾左右,突然在他的枕边发现了一本书,那是80 年代出版的一册杂志《今古传奇》,对,就是前边几篇侦探小说,最后《书剑恩仇录》的那本。上高中的时候这册《今古传奇》从一个同学手里传递到另一个同学手里。这本书在教室里传来递去,最后到了他的手里,直到现在还躺在他的枕边。这二十几年,日日夜夜,他是不是翻看着同样一册小说?一种“苦”的味道涌上心头,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山村之夜,他是不是就凭这一册《今古传奇》挺了过来?我一个人骑摩托返城,山边星星衬托着乡村的黑夜,这里除了黑还是黑。我突然想,在这一片漆黑的夜里,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经常忧愁上身?

春节过后回了北京,又好像和那片土地断了联系。不久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富士康”事件让我瞠目结舌。我和他们来自同一种贫穷,我和他们投入的是同一种不公。我们有相同的来路,我相信我了解他们的心魔,那一刹那他们慌不择路,那一刹那他们忧愁上身。

可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想起我忧愁上身的时候,我用被子捂着脸哭的时候,其实特别需要有人和我聊聊。那就拍部片子吧,找那些已经走出一片天的过来人,谈谈他们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聊聊他们走出艰难岁月的智慧和勇气。后来,我找到六位年轻的导演一起合作,我们拍摄了十二位人士,拍出了十二部短片,影片的名字叫《语路》。

感谢影片中来自商业、艺术、公益领域的十二位人物慷慨的讲述,感谢他们以金玉良言相送。还要感谢苏格兰威士忌尊尼获加金玉相送,他们发起和投资了这次“语路计划”,让我们的“问道”之旅得以实现。

我常常会想起过去,想起我们各奔前程的青春往事。可是,同处这个世界,我们真的能彼此不顾,各奔前程吗?

上辑 十二种追逐梦想的人生

曹非: 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我叫曹非,1982年出生,河南工业大学毕业,曾是“郑州买菜网”发起人,任网站市场总监,多种因素导致第一次创业失败。导演手记/贾樟柯有关郑州“买菜网“的信息是制片阿吨在网上发现的。创业一定要在“北上广”吗?我想寻找一个普通省会城市的故事,于是阿吨在网上发现了曹非、齐志方在大学毕业后创办“买菜网”的消息。这是一则郑州当地媒体的报道,之后就没有太多新的信息了。郑州,雄霸中原的省城;电子商务,网络时代的新鲜事。两者交汇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呢?菜可以在网上卖吗?曹非是《语路》十二个人物里我们最不熟悉的,因此也对他充满了期待。去郑州约曹非出来说明来意,他连连摇头:“我很意外你们会找上我,在我看来,我是一个不成功的例子。”问他为什么,他瞪着眼睛说:“你以为做电子商务的都是马云?”原来“买菜网”创办后商业效果不佳,遭遇了投资人撤资、网站关闭的变故。但这段经历催成了一段好姻缘,齐志方变成了曹非的太太,两人刚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在这座享受日常的城市里,创业首先是一种家庭责任。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买房,买车,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是一切努力背后的原动力。曹非也不例外,他在为这些朴素的生活愿景奔忙着。他有一辆车,但开着开着常常熄火。在人来车往的路上看他不紧不慢地挂档打火,直到将车重新启动继续上路,我一下明白了拍摄他的理由。就像他说的:“我还年轻,只有二十八岁,可以去试。”在生活和事业上,他都是新手上路,跌倒可以重来。在我们找到他的两个月前,曹非刚刚和几个年轻人创办了“菜生活”网站,重新开启了他的电子商务之梦。夜晚的郑州有一种独特的繁荣。我们在国贸附近闲逛,就见不远处一个仪表颇像“快男”的二十岁左右男生,着一身黑西服站在马路中间招揽看客:各位朋友,我是全亚细亚唯一卖信心的人,你需要信心吗?路人围拢过来,卖信心的人很有信心地卖着他的信心。

动荡

你怎么想到要自己去办一个“买菜网”的?

其实初衷蛮简单的,当时就想着菜跟老百姓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而且创业的门槛比较低,所需要的资金也不大,所以就选择做它了。

你选择自己创业之前做过哪些工作?

毕业以后做了大概五六份工作,在杂志社做过,在网络公司做过,也在旅游公司做过。

每份都会做很长时间吗?

其实每份做的时间都不是太长,最长的一份就是在杂志社做了将近一年,这恐怕是最长的一次了。

你当初决定不去上班了,转而去做一个自己的网站,那是什么时候?

2009年。当时是在一个旅游公司上班,那会儿就想着自己创业,在5月份的时候坚决地辞职了,出来就准备创业前期的事情。

怎么产生自己创业的想法呢?

我觉得我心里面是挺不安分的,一直想能做出一点成绩来,所以就选择了创业。

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可以创业。

怎么说呢,可能那种稳定不是我想要的。

那种“稳定”是指什么?

稳定点的工作也可能有一个比较好的未来,但是我觉得那个不是我喜欢的,我希望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打造一份事业,至少能改变一些东西。

你之前跟我说过不太喜欢坐办公室的环境,不喜欢那种人和人交往的方式。

对,其实性格上我是坐不住的那种人,在公司上班的话可能要受老板的拘束,要看老板的眼色,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自由的感觉,这可能也是我选择创业的一个原因。

你怎么去衡量说我踏踏实实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过一辈子,还是我要选择自己去找一个行业,你怎么衡量这个事情?

当然,可能稳定的工作大家都喜欢,我也不例外,但是我想实现我的梦想,稳定的工作对我来说无法实现我的梦想,所以说我还会选择创业,即使撞得头破血流。

你当时准备自己创业做一个什么工作?

因为学的专业是电子商务,所以一直想在电子商务这一块做出点什么。当时辞职以后我们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做了郑州“买菜网”,也算是一种电子商务。

郑州“买菜网”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站?

在郑州市面向所有的市民,可以在网上买菜、订菜,我们就免费送到家,这是一个新形式的购物网站。

为什么大家要去网上买菜?

我们最初的定位是80后这样一个人群和白领,他们平常上班时间比较紧,又觉得菜市场有一点脏,他们可能不太喜欢那种环境,所以我觉得我们做网上买菜这个事情应该是有市场的。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干会很难?

想过,创业肯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听人说创业比较难,但是那个时候仅仅停留在想象的阶段,并不知道里面真正的难处和痛苦。去年一年的时间我们这样走过来,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创业的艰辛和痛苦。

能形容一下那种痛苦吗?

你在这个过程里身体和精神上都是很累的,很压抑,而且道路很孤单,会引来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各方面的压力吧。我们早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去菜市场进菜,回来以后包装,然后再给客户送去,晚上还要做程序,盯订单,整个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碌,身体肯定特别累。

当你跟你身边的朋友、跟你家里人说你要做一个在网上买菜的网站时他们怎么说?

其实很多朋友和我家里人都不太赞同我去做“买菜网”,特别是我家里人,他们觉得在网上买菜可能是一件挺离谱的事情,不靠谱。当时我爸,怎么说呢,他对我限制不是太多,从来不去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他也给我一些忠告,说你去闯吧,等你摔跟头了你自个儿就回头了。

你认可他的话吗?

认可,蛮认可的,但是在当时,我虽然也认同这个观点,但我还是要去做这件事情,因为没有撞到墙,我觉得这个事情就有可能成功,所以说我依然会去做。

起步

你跟我说说电子商务是一个什么东西?

电子商务其实它的本质就是通过网上买东西,这是最简单的一种解释,当然它的形式很多,有B2B,B2C,C2C,甚至现在有B2G等挺多的形式。

在你这个行业、专业里面有没有偶像?

有呀,就是马云,他也是所有人的偶像。

这个偶像是用钱来衡量吗?

不,其实马云的钱不算多,在国内来说他的钱不是最多的,但是我觉得他做的这件事情很好。他通过将近十年的发展,改变了国内这么多人购物的习惯,而且给老百姓带来了实惠。我觉得这是他最成功的地方。

那你办网站的初衷是希望像他一样富有吗?

不,这些可能都是表象的,有车,有房,经济上没有丝毫的压力,这些都是表象,更关键的还是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做出一件事情,能改变一些东西。

我不明白。

怎么说呢,通过我做的这件事情能给大家带来实惠,能改变大家的一种习惯。为什么选择菜?我们现在提倡新农村,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电子商务这种新的东西跟传统行业结合,去改变老百姓或者农民他们的产品销售状态,就是这样一件事情。

你最早做“买菜网”的时候,就觉得有一天可能所有人都会习惯于在网上买菜?

其实想着让每个人都在网上买菜这是不现实的,我们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但是我觉得能有相当一部分的年轻人喜欢上这种形式,就足够了。

起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起步的时候其实挺难忘的,那年6月份天气挺热,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网站,我们最开始就发传单,靠这种成本很低的形式去宣传。当时没有人,我和我两个合作伙伴一共三个人,我的表弟他们放暑假也跟着过来一块儿去发传单。当时我们选了公司附近的几个大卖场门口。

传单上都写着什么?

传单上当然有我们的网站首页,有我们的口号,当时我们的口号是“购物新时尚,买菜也上网”。其实我觉得这个广告语挺好,我自个儿也特别欣赏。当我们把每一张传单发给别人的时候,我们都会去细细观察他的表情、他拿到传单以后的状态。很多人看到后都感觉不错,这个东西挺新鲜的,在网上也能买菜。当时看到这种表情我们心里面其实挺高兴的,想着大家对这个是感兴趣的。但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晚上回去看网上的订单,看访问量变化的时候,我们就蒙了。虽然很多人看完以后感兴趣,但是产生不了一种行动上的购买,当然也没有来访问我们的网站。这一点在当时我怎么都想不通。

一开始你发传单,你看到每个人的表情,然后每天晚上回到公司是怎么样的?

白天发完传单很累,晚上回去以后我们就趴在电脑上看订单和访问量的变化,但是差不多过去一个月,别说订单,访问量变化都不大,很少。

大概有多少?

每天就几个人的访问量,简直残酷到极点,所以我们大家心理上特别难受,当然当时也找原因了,可能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大家对这个不信任,缺乏信任感。其实网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信任。

沮丧吗?

肯定很沮丧,包括两个合作伙伴他们要退出,甚至倒闭这种念头都有了,但是我觉得难处肯定有,我们应该去找原因,去想办法,肯定能把这个难关度过去的。

当你和你的朋友沮丧了,你怎么跟他们说?怎么让他们继续相信你?

我说现在订单少,访问量也很少,这是很正常的,别说我们了,就连阿里巴巴也是通过十年的努力才走到今天,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很多人不知道,甚至是不理解。阿里巴巴开始的那个时候,中国互联网还处在萌芽期,很多人都不了解,但是他们经过十年走到了今天的成功,我们现在这一点难处是不算什么的。

你说服他们了吗?

那肯定呀。

之后呢,怎么继续?

之后仍然去发传单,我们当然进行了一些策略上的调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们采用货到付款。因为很多人不信任嘛,怕你给他的菜不新鲜,在网上付了钱拿不到好的东西,我们就采用货到付款,如果有丝毫的不满意就无条件退货。通过我们这些努力,局面有一点点改变,但不是太多。

这种没有订单的情况持续了多长时间?

将近两个月。

是订单很少,还是没有订单?

有,最开始一个阶段是没有一个订单,到将近两个月的时候我们来了一笔订单,是一个老太太,通过我们在小区里面搞宣传给带来的。

经过是怎么样的呢?

其实这个订单让我们很意外,原本我们这个网站的目标群是年轻人,是上网的白领一族,但是没想到我们的第一个订单竟然是一个老太太。

去她们小区做什么活动,怎么见到这个人的?

当时我们发传单效果不是不好吗,我们就采取其他的方法,比如说在小区里面进行现场的宣传,给他们每个人一点一点去讲这个事情,网上买菜有什么好处,怎么怎么好,菜也挺好,便宜什么的。我们当时选择的这个小区就在我们公司附近,是一个银行的家属院,这个小区里面可能老太太挺多的,但是当时不管是年轻人也好,老太太也好,我们都会给他们发传单,都会跟他们去讲这些东西。

你在小区里怎么跟他们讲你的网站?我觉得我尝试了,我尽自个儿的努力了,哪怕最后失败,我觉得这个过程我还是挺值的。

我觉得我尝试了,我尽自个儿的努力了,哪怕最后失败,我觉得这个过程我还是挺值的。

当时见到人我们就上去发传单,然后就跟他们讲我们在做什么,我说我们是一个网站,我们这个网站是卖菜的。你仅仅需要上网点几下鼠标就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我们给你免费送到家。当然见到老年人我们就会说,你通过打电话下订单也是一样的,我们送货都是免费的,而且是货到付款,菜保证新鲜,如果有丝毫不满意我们都可以无条件退货。当时很多人听了之后感觉也挺好,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听我们讲完,他们就回家了。后来有一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电话响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一个老太太打过来的,说要订菜。当时我们挺激动的,特别兴奋,终于来订单了,不过我们最开始设置了一个门槛,就是要订购二十元我们才给免费送。这个老太太可能也是觉得这个东西挺好,挺感兴趣,但是在心里面隐隐约约还有一点不信任感,所以她也没有订够二十块钱的菜,满打满算要了十块钱的东西,而且要了好几样。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我们的客服小齐接电话的时候老太太说要香菜,当时她听错了,以为要十块钱的香菜,我们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香菜一般需要一点就行了,配菜嘛,这个老太太竟然要十块钱的,我觉得是搞错了。我们就想怎么去解决,怎么去弥补,我们不可能跟老太太说你当时要了多少,这显得我们不够专业,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让我们的客服跟老太太再打一个回访电话,确认订单,就把这个事情巧妙地弥补回来了。

当时那个电话打进来谁接的电话?

一般电话响了都是我们的客服小齐来接的,当时电话一响她就飞过去了,拿起电话一听是要订菜的,我们当时都在场,听完以后感觉高兴呀,赶快拿菜单记,挺兴奋的。

老太太说什么呀?

就开始跟我们讲前几天在小区里面看我们说是在网上卖菜的,她也不会上网,打电话订行吗?我们就说可以。

你觉得她为什么给你们打电话?

我觉得首先一点她有这种需求,因为年纪大的人可能出去买菜也不方便。后来我去送菜的时候了解到,她的老公年纪挺大了,而且坐轮椅,很不方便,可能她去买菜把老先生留在家里面她也不放心。所以说从这一点她是有需求的,但是她又不是太信任,还是有一点不放心的感觉。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尝试吧。

可能是看你们辛苦。

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我们也跟她说我们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在网上卖菜。她听了以后也感觉不可思议,挺意外的,另外可能对我们还是蛮有同情心的。第一个订单是我自个儿亲自去送的,中午将近十二点的时候送到,老太太一看就认出来了,因为发传单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天很热,我也是满头大汗跑过去送的,她就赶快把我拉到屋里面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水。当时在那种状态下,心里面感觉蛮舒服的,不管这件事情挣钱不挣钱,至少在心里还是得到了一些安慰。

同情吗?

我觉得有需求这是肯定的,这是首要的,当然同情的心理还是包含在里面的。

来自什么地方?

可能她觉得几个小伙子大热天的也不容易,而且去卖菜,可能多多少少有一些同情。

你有想过你们几个都是大学生,最后去卖菜……

其实这一点怎么说呢,在开始做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别人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去看我们?会不会说大学生出来卖菜如何如何?但是大学生为什么不可以卖菜?我觉得完全可以。我们能把这件事情做好,做到一个很好的状态,我觉得卖菜也好,做别的也好,这个都无所谓的。

成功的幻觉

头两个月的时候没有订单,你们三个人在一起怎么生活?

说到这一点还是蛮欣慰的,当时我的资金也不多,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工资,也没有人想要工资。当然大家都要吃饭,都要生活,我们当时就在办公室一块儿吃饭,住也是在一块儿。

热闹。

肯定热闹,几个人在一块儿还是蛮开心的。

是不是慢慢地上轨道会好一些呢?

其实截止到后来媒体、报纸对我们的报道,在那之前我们的订单都是寥寥无几,很少很少。后来到了七月底、将近八月份的时候,《郑州日报》的一个记者有一天突然打电话过来。小齐接电话,一听是报社的很激动,这个记者说是听一个朋友介绍郑州有一家“买菜网”,就试着打开我们网站简单看了一下,感觉这个事情挺好,挺新颖,然后就说要过来跟我们聊聊。后来就简单地聊了聊我们做的这件事情,然后8月6号他在《郑州日报》的头版上给我们写了一篇很短的豆腐块。

记者对你们的事很感兴趣吗?

是,特别感兴趣。

他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事?

他觉得在网上卖菜特别新颖,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又有一点意外的惊喜,因为他也是一个年轻人,可能不过三十岁,对这种事物还是比较能接受的。所以他听到朋友介绍以后看了我们的网站就约我们了。

是你们去他的地方吗?

不,他来我们公司了。

是不是热情款待?

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倒一点茶坐那儿聊聊,然后他拍了一些图片,沟通了一些东西,就给我们写了一篇稿子,我们网站的变化从这一天就开始了。

很大的一篇稿子?

不大,很小的一个豆腐块,但是位置很好,在头版,大概很多人在早上拿到这个报纸就看了,然后我们电话就响个不停。

那个报道里面是怎么写的?

因为那之前的两天下了一场小雨,他写的大概意思就是下雨天买菜也不方便,菜价也涨了,但是我们网上的菜价并不贵,而且是送货上门,能够给普通市民很好的帮助。也没有提到我们郑州“买菜网”,仅仅是说网上有一个卖菜的。然后到了上午电话就开始响了,很多人打电话过来。报纸当时报道是没有我们电话的,他们好多都是通过这个记者,先打到报社,问到我们电话就打过来了。不过电话虽然多,但是订单很少,那一天也就两三个订单。

大部分电话都是干什么的?

大部分电话打过来以后就是很简单一句话:你们太了不起了,很佩服你们。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是这么一句简单鼓励的话,我们听了也挺兴奋,觉得挺安慰的。然后过了两天吧,《东方今报》、《河南商报》、《郑州晚报》,还有一个《河南工人日报》几个报社的记者全来了,都给我打电话来说要采访一下。那一段时间特别忙碌,每天都跟记者在拍照片,聊一些东西,怎么说,有一点晕晕的感觉,很激动,很兴奋。

为什么兴奋?

你想呀,报纸给我们报道完以后,我们的订单肯定会变很多的,会增加很多,也会有很多人知道我们这件事情,那我们的访问量肯定也增加了嘛。

生意也就好了?

生意自然就好了,对。

那会儿有很多订单吗?

对呀,这几家报纸他们是在同一天报道的,8月9号,你想想这么几家报纸同时报道,这个力度是相当大的,很多人就知道了,电话基本上是响个不停。最好的一天有三十多单,这下把我们给忙坏了,因为人少,我们当时就四个人。早晨我很早就起来去进菜,因为比较多嘛,我们也没有车,就用电动车去拉,一趟带不完,就分两趟去拉,拉回来以后我们就开始包装。当时留小齐这个客服一个人在家里面,其他人全部下去送,而且一趟就带很多家很多户的,结果一天跑下来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基本上送完,很累。

有多累?

你想想从早上四点多起来去进菜。四点钟的菜市场特别热闹,它最热闹的状态应该是在三点多钟,我们起得稍微晚一点,四点多到。

你是怎么过去的?

我们当时是骑一辆电动车,另外还有一辆摩托车。批发市场在北环那一块儿,挺大,但是挺脏的。

每天要进多少菜?

我们进菜基本上是按订单走的,我们头一天晚上会统计一下有多少订单,大概有多少菜,然后会适当多进一点点,但是不会太多,基本上没有存货。

一大包,两大包?

订单最多的那一天有好几大包,因为那时候天气还挺热的,夏天菜特别便宜,所以有那么多订单,弄了五六包吧。

怎么运回去的?

我们就用摩托车往回带,一趟还带不完,然后我们就再返回去带过来,这边该包装的包装,该去拉的去拉。

送货又怎么送?

送货的话我们挺感谢我那辆小摩托的,因为电动车需要充电,跑不太远,跑上几十公里就没电了,我的摩托车一加油,一天就在连轴转。当时主要就靠这辆小摩托,但是后来小摩托被交警没收了,因为在郑州市区是禁摩的。

有没有算过那会儿一天要跑多少路去送货?

具体也没有算,大概在八九十公里的样子。

送到每一户手里,他们拿到菜的反应是什么样?

其实去送菜还是感觉挺好的,基本上送到客户手中的时候他们没有说再去称称或者怎么的,我们到了之后都是很客气地把我们请到屋里面,给我们倒一点水,说大热天挺不容易的。可能很多客户并不是有需求,更大部分是因为同情心在起作用,他们觉得几个小孩挺不容易的,就想支持一把,拉我们一把。所以说我们菜送到以后,他们也不会说够秤不够秤,对我们也很客气,然后就给我们钱,有些人还会说一些鼓励的话,比如说你们挺不容易的,很看好你们,希望你们成功。当时心里是很欣慰的。

那一段时间你是不是觉得离成功不远了?

当时确实感觉似乎马上就要成功了,因为订单还是蛮多的,而且访问量有了一个特别大的突破。当时最高的时候一天有八九百独立IP,访问量大概在三千多。

兴奋吗?

兴奋,兴奋得简直就是到了摸不着边的那种感觉。我们给客户送菜都是免费的,郑州市区三环以内都是,成本很高,特别是有些客户在南郊,甚至是西郊特别远的路程,我们也是免费送。本来菜的利润不高,再加上送货的成本,加上时间成本特别高,我们肯定是赔钱的。按理说作为生意人,赔钱的生意是没人会做的,但是在那个阶段、那个时候、那种状态下,我感觉自个儿几乎是一种疯狂的状态,就是不去考虑成本了,也不去考虑利润了。每天就是在订菜、送菜这样一个过程,很忙碌地过了一二十天。

是什么让你变得那么疯狂?虚荣心吗?

这个不能说是虚荣心,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可能更多的还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当时我们的客户很多都是孕妇,她们买菜不方便,我们给她们送过去是在解决她们的一个困难,所以觉得得到一些她们的鼓励也好,得到她们的认可也好,总而言之挺欣慰的,觉得我们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最繁忙的时候公司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有多少人?

后来媒体报道完以后很多人,特别是一些老板就过来跟我们谈投资。

因为我们资金很少,我们需要钱,当时记者在这一块也给了我们一些帮助。后来就有很多老板,甚至还有一家北京的风投公司也过来跟我们谈合作,说想给我们投资。因为种种原因,特别是盈利模式还不是特清晰,没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和风投就没有谈成。再后来我们就选择跟本地的一个老板合作了,因为靠我们自己的资金是做不下去的,没有盈利嘛。这个老板答应给我们投二十万。怎么说呢?有钱了,有底气了,我们就想着正规化运营,因为开始我们感觉不是一个公司,就是一帮人在做一件事情。其实我挺想把这帮人打造成一个团队,因为一个团队的战斗力是很强的。后来我仔细地想想,我们当时算不上一个团队,可能连一个团伙也不算。

有很多人打电话想要加入你们的队伍?

对,后来我们队伍就壮大了,人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个人。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通过招聘进来的,都是一些刚毕业的学生或者看到我们的报道以后就跟我们打电话说我要加入你们,我想跟你们一块儿创业。很多都是这样过来的,慢慢这个队伍就大了。

你觉得那会儿是成功的?

其实那会儿算不上成功,因为没有盈利,没有很好的盈利,也没有利润。

不是很红火吗?

是,表面上看很红火,可能心里面是一种比较兴奋的状态,但并没有感觉到已经成功了。

你有觉得离成功不远了吗?

当时为什么那么疯狂,甚至后来去壮大队伍,肯定是感觉离成功已经很近了,想着经过几个月或者半年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好的状态。其实想得太天真了,然后一直到2010年的4月份。

你还记得2009年的夏天走了多少路,出了多少汗吗?

2009年的夏天可以说是我这么多年来度过的最有意义、最难忘的一个夏天,虽然身体很累,也出了很多汗,但是我们做的事情,我们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让我心理上感到很安慰,也很激动。

你最累到什么程度?

怎么说呢?早上去进菜,白天去送单子,晚上还要加班,因为没有程序,所有的程序都是我一个人在做,白天没有时间,只能晚上去做这件事情。那时候我们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两点,一天两天还能坚持,但是一段时间是无法坚持的,因为很困,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那么晚,特别困。最可笑的是当时在办公桌上坐着坐着,不知不觉就没感觉了,就睡着了,然后突然间又醒过来,哦,睡着了,行,我继续活动活动,然后继续做。

你是不是勤奋的人?

怎么说呢?该勤奋的时候肯定勤奋,该休息的时候也会睡会懒觉。

什么是该勤奋的?

比如说在那种忙碌的状态下,就是没有时间去休息的时候我会不停地一直地去做,去干,可能偶尔有一些时候或者周末,也会停下来去睡一个懒觉,去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

是不是给自己干活会更辛苦?

那肯定,以前上班的时候可能每天工作八个小时,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绝对不会到这种状态。自己创业,自己给自己干了以后,那种劲头真正是到了一种极点。

倒闭

什么时候关停网站的?

2010年4月份我们网站到了最困难的时期,最开始的一个创业合作伙伴离开了我们,一个投资商也撤资了,没有办法,我们就把网站暂停了。

那你怎么跟大家说的?

就是在2010年4月底,具体日期我也记不清了,我们大家伙就一块儿去经常聚餐的地方吃了一顿散伙饭,点了我们常吃的大盘鸡,要了一些啤酒,点了几个凉菜就开始喝。大家都没有太多的话,似乎想说一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所以就不停地喝酒,就一直喝。

你无法开口跟那帮兄弟说这个事做不下去吗?这对你是一个难事吗?

当时有一个朋友从广东过来,他也是看了报道以后从广东大老远地跑过来,说要跟我们一起创业,一起做这件事情。然后我们一块儿干了一段时间,到4月份我们决定把它给暂停,他感觉这个是比较难接受的。虽然他也想劝我说能不能再坚持一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觉得把这个网站给停掉,在心理上有一些愧疚,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跟你一起创业,现在你把这个网站给停了,做不下去了。

你是怎么开口跟你身边的人说我们就此结束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当时在吃饭的时候其实大家已经知道为什么要吃这次饭,也都知道要把这个网站给关掉,我们喝了一些啤酒,大家都喝了不少,在那种晕晕的状态下,我就跟大家说,我们的网站这次真的要停了,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我们大家就此散伙。

他们什么反应?

没有说什么,也知道确实是遇到了坎,已经无法解决,所以说虽然心里很难受,但是没有说太多话。

什么话都没有吗?

广东来的那个朋友,因为他从广东过来,短时间不可能回去,他说曹哥,放心,我还会跟着你,不管你做什么。

你怎么跟他说?

我当时想可能这只是一个暂停,不久我还是要重新站起来、重新开始的,所以我说行,那我们就先休息一段,等我们有机会了再重新开始。

你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没有底?没有想法?

当时我知道要重新开始,还要继续做,但是说实在话这个时间有多久,我自己也没有底。

难过吗?

很难过,很伤心,因为这个网站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辛辛苦苦把它做成这样,最终又不得不把它舍弃掉。

做这个决定难吗?

很难,我也想了很久,但实在没有办法,我们没有钱了,只能把它给关掉。

从高峰掉下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从一个好的状态到一个低谷,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包括那种心情肯定是很糟糕的。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是其他的状态?

这个倒不至于,该睡就睡,该吃就吃,但是对未来,隐隐约约感觉到不那么信心十足了,或者是受这种失败阴影的影响,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动摇,但是我会很快地调整过来,调整到正常的状态。

你觉得自己失败了吗?

怎么说呢?这件事情我是失败了,从我个人这方面来说我觉得还不能说是失败,因为我还要继续,我的信心并没有倒。

那个时候你对自己说什么?

我对自个儿说,我要坚持,我要重新开始,要活得更好,走得更好。

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它做成,重新站起来。

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其实当时心情是很糟糕的,但是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选择回家,看到老婆孩子他们的一个微笑都会让我立刻就把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郁闷全都给忘掉,就会给自个儿重新打气,我要继续努力,继续战斗。

对你来说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其实成功不能从金钱方面去衡量,最关键还是做的事情,我想证明给大家看,在某一件事情上我做得很好,而且给大家带来了一定的变化,给大家带来了实惠。

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做回以前的工作,踏踏实实找一份工作,没有什么大起大落?

没有,一直到现在。虽然之前做的事情失败了,但是从心理上从来没有想我要重新回到上班这条道路上去,重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去做,心里面还是觉得要继续做下去,继续创业。

为什么那么拒绝去上稳定的班呢?

从心理上或者个性上来讲我不喜欢被束缚,喜欢自由一点的感觉,所以说不愿意去上班嘛。从另外一个角度,我觉得还是有一个梦想在心里面,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把它实现,即使失败一次,两次,再多次,我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坚持下去。

舒服的生活有些时候是太懒散造成的。

是的,毕业这几年以来我觉得整个人的状态虽然也经历过很多失败,但是那种好斗的心劲似乎没有丝毫减弱。很多刚毕业的学生都有一股干劲、冲劲,有很多的人在毕业几年以后通过上班,通过社会的磨炼,可能慢慢就变得圆滑了。因为经过几年工作,就比较稳定,收入也可以了,他们很可能在那种安逸的状态下就不会有这种冲劲了。我不愿意自己处于那种状态,假如说我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去做上几年,收入也慢慢地提高了,可能朝九晚五也不那么累,但是我觉得在那种状态下我自己的心劲可能就慢慢会消磨掉,也会跟他们一样变得懒散,变得不愿意去拼,出去冒险什么的。

斗争是为了什么?去争什么?

从心理上来说也不知道该去争什么,可能就是要证明自己给大家看,自己想把一件事情做好,做成功。

你想过自身的原因吗?

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也想过,因为失败了,我也会总结自己的原因,总结各方面的原因。

从自身来说肯定有很多方面是欠缺的。比如说管理,其实我们从开始到最后结束,在管理方面是比较欠缺的,当时人很多,但是我感觉效果却没有开始那时候好。可能确实也进来了一部分不好的人,使得整个团队战斗力很弱,甚至是一盘散沙。

你有想过这个生意可能从根本上就是行不通的吗?

在我们开始选择在网上卖菜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答案是很有可能行不通,因为菜本身有一些局限性,必须很新鲜,不适合物流配送,我们也知道仅仅靠菜是不可能走长远的。当初我们仅仅是靠菜当一个引子,最终的想法是要做一个网上大卖场,前期我们没有好的货源,没有很强的资金实力,选择在网上卖菜可能比较适合一点。

还是太年轻,想得太理想了?

对,现在想想我们当时的确把这个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太天真了,所以导致了最终的失败。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拉到投资,我们也开了几家实体店,我们很多精力都放在实体店上,网上这一块似乎有一点忽略了,没有精力去关注它。到后来我发现网上订单少得可怜,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偏离最初的方向。

你有跟身边的朋友说过觉得可能做不下去了?

跟朋友没有太多沟通这些。

跟你父亲呢?

跟我父亲倒经常会聊起这些,因为他也一直在关注着我们,一直在看这件事情。最开始他是不支持的,不过中间他也会给我们一些建议。

你跟他商量过这个网站可能做不下去了?

当时在准备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跟我父亲通过电话,说网上卖菜这件事情我们做不下去了,可能要把它关掉。我父亲说如果实在走不下去了,关掉就关掉吧,但是信心不要丢,可以找找原因,回头再重来。

我觉得人苦闷的时候总要有一个出口,不可能憋在自己心里,跟别人说也好,去发泄也好,怎么样都好,我想知道你的那个出口是什么?

其实心里实在难受的时候,我不愿意跟别人太多地交流,也不愿意把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表现出来,我通常会选择去郊外或者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喊上两嗓子,或者是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般都会这样排解一下。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你现在在做什么?

还是做电子商务这一块,主要经营的产品就是河南十大地市的特产,还有就是我们推的有机食品和绿色食品。

什么时候决定要做一个新的网站,继续还做电子商务这一块?

在2010年8月份我决定重新开始,重新启动我的电子商务之梦。

做一个什么样的网站?

之前做“买菜网”受产品的局限性,因此我们重新决定做这件事情以后,选择了河南特产和有机食品、绿色食品。

你觉得这算是放弃之前的梦想吗?

这不能说是放弃了那个梦想,因为我的梦想就是要做电子商务,虽然菜我不卖了,但是通过电子商务,通过网络去做别的事情、别的产品也一样能实现我的梦想。

你觉得这个新的网站会很好吗?

我挺看好这个的,我们在这次决定之前也做了一些定位,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收入也提高了,大家对健康的意识在逐渐增加。我们主推的就是有机食品、绿色食品,其实对大家来说并不贵,但是对大家的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

中间那四个月你想了些什么?

中间这四个月我停下来了。刚好在这个时候我儿子出生了,有了孩子以后从心理上来说压力更大了,肩膀上的责任更重了,我觉得又需要重新开始了,我要重新踏上战斗的征程。

你觉得你怕输吗?

我不怕输,我也不怕失败,因为人这一辈子失败的次数可能要占很多,可能会失败很多次,成功的话仅仅需要一次就可以了,对吧?所以说我觉得失败并不可怕,只要及时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坚持做下去,不被失败打倒就可以了。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来输?

我觉得年轻是我自己最大的一个资本,只要我还年轻,我就有时间去继续搏斗。

你觉得路还长吗?

还很长,人这一辈子还有几十年,我们才刚刚开始,哪一天成功可能是一个未知数,但是我会继续努力,会一直坚持下去,会继续努力去做我们想做的商城。

你最想实现的梦是什么?

最想实现的梦就是通过我们的商城,通过我们所创新的模式去给大家带来实惠,带来一种新的消费模式。

所以你想改变这个时代、想改变人的观念?

我是觉得通过这件事情能够对现在的社会、对现在的人起到一些影响,能改变一些东西,当然这些改变是需要有意义的。

财富重要吗?还是荣誉更重要?

现在如果我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可能也吃得饱,也冻不着,也不那么累,但是我选择创业,就是因为我觉得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去改变一种东西,可能从人的角度来说是一种荣耀感吧。

你平时会跟身边的同龄人做比较吗?

肯定会比较,特别是同学之间,我们最近可能聚会比较少了,但是偶尔也会聚一聚。当我们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大家谈论更多的还是某个同学买房了,某个同学买车了,更多的还是这些话题。

在他们眼里你成功吗?

表面看上去可能还算可以吧,但是我觉得我不是成功的,而且在这么多同学里边我觉得我是失败的,是混得最次的一个。

就是表面跟实际不一样?

对,可能在同学眼里我还有车,然后自己做一个小公司,但是其中的艰辛、那种内心的痛苦和所承受的各种压力他们肯定是看不到的,当然在他们面前我也不会表现出来。

为什么?

可能是碍于面子吧,每个人可能都不会把自己失败的一面、不好的一面展示给朋友或者同学。其实在同学里边我是最次的,因为很多同学在毕业的时候选择考公务员或者是找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有几个同学在银行,有的做公务员,还有在税务局的,他们现在可能也结婚了,也有孩子,收入很稳定,吃喝不愁,身体不累,也没有太大的压力。但是我呢?每天身体很疲惫,精神压力很大,一家都要吃,都要喝,负担很重,所以说我跟他们没法儿比。

你认可他们那种生活吗,或者说你渴望那种生活吗?

肯定不认可。当然从生活的角度来说那种生活是舒服的,但是从理想、梦想的角度我觉得我不会选择那种生活。前两年工作的时候积蓄也不是太多,几万块钱,然后去年一年的时间全给折腾进去了,到最后还背了一小部分的债。

不后悔?

不后悔,如果重新选择的话我还会选择这条道路,还会继续创业下去。

用河南话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黄豆豆:在坚持中孤独,在孤独中坚持

我叫黄豆豆,是一个舞蹈演员,同时也是舞蹈编导。导演手记/宋方黄豆豆的经历让我想起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Mission Impossible。他的经历中有太多不可能了,然而那些不可能现在都变成了可能。拍摄前的构思是在和豆豆接触后写好的。其实是豆豆自己的建议,关于“走出去”。他通过自己的舞蹈,从故乡小城一路走出去,走到上海,走到世界的不同舞台。我觉得很好,就以这个为结构写了拍摄方案。结果现在的成片不是这个样子。我之前想反映他在学舞之初所遭受的挫折和困难,想表现他遇到的困境。可是在访谈时,每次问到这个问题,他都轻描淡写。我很快明白,他的性格真的是这样,过去很久的挫折和困难已经在他脑海中淡化了。他妻子说他天性开朗,以跳舞为乐。确实如此。有些人会一直记着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有些人会淡忘,真的是不同人的性格。我觉得这样其实有意思。所以,现在成片的脉络是他和舞蹈的关系。他和舞蹈的关系有不变的部分,也有不断变化的部分,就是他对这门艺术的认识、体会和追求。拍摄还是按原来的构思去拍,可是在剪辑时我觉得不能那样了。他所关注的核心,至少在访谈里,是他对所从事的艺术方面的思考。这也是他本人身上的一股劲。所以,也是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劲,有了现在成片的样貌。当然他对艺术的很多想法无法都放入成片。我在重看访谈稿的时候,觉得他很多话都说得很中肯和真切。黄豆豆的爱情没有纳入成片。但我和他接触的同时,几乎都在接触他妻子。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可爱。黄豆豆的眼珠很黑很圆,像一对黑玻璃球。拍摄前一次见面他对我说三分钟很短,然后用他的黑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被他很认真地看着,心里有些无言以对。为了维持导演的尊严给他以信心,我说了一些貌似理性的话。现在想来,三分钟确实很短。

从温州到上海

当你特别小、打算做这一行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一开始是整个家庭希望让我成为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但是我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去想。因为我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跳舞,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去成为一个专业舞者。所以当他们恋爱结婚以后,就特别希望能够生一个孩子,然后这个孩子将来能够从我们家乡那个地方走出去,到省城、到上海、到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去正规地学习舞蹈。

就是说,做舞者是父母的一个期望,在你很小的时候,你自己有这种主动的意识吗?

没有。也许是因为父母亲太刻意地想让我去跳舞,这个目标太明确了,所以我一开始甚至对舞蹈有一些反感。因为他们从小就逼迫我去练功。我记得我个子很小的时候,他们教我压腿。他们完全是用练戏曲、练武术的方法,把我架到小床头柜上,腿被架得很高。然后妈妈给我压腿,爸爸就在一边看着。我记得有时候我疼了就会哭。哭的时候我妈妈就把她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让我的身体尽可能地跟腿靠近。我哭的同时我妈妈也在流泪,她的泪水甚至都滴到我的脖子上。母子两个人一起哭,但腿还得压。所以我那个时候就很害怕回家,因为我知道回家不是压腿就是扳腰。所以,一开始对舞蹈是有一种抗拒的。而且很有意思的是,我小时候喜欢的并不是舞蹈,而是武术。因为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部电影叫《少林寺》。据我妈妈说,小时候每次带我去看电影,没有一部电影我是能够安静地看上十分钟的。只有这部电影我是一直从头到尾坐在那里看,而且看得很入神,一直等到整部电影最后在走片尾字幕了,还是那样,完全是张着嘴巴看完的。我现在想是在武术的精气神里面,在武术的一招一式里面,我看到了充满男人阳刚的气质。所以小时候家里人对我不好,压腿压哭了,我心里想的就是你们要再对我这样,我就跑到少林寺去学武术。幸亏我们家乡那时没有铁路。

你刚才说到你家乡没有铁路,我想知道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样的环境?

我成长的那个地方很小,靠海的一个小城。我记忆当中所有的马路、所有的街道都是弯弯曲曲的,青砖灰瓦,瓦背残缺,但是很漂亮。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小路里做游戏。路边有一些树,我们会爬到树上去摘叶子。我很怀念那个时候,我觉得虽然家乡的空间很小,但是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自己的心灵是很开放的。现在有时候生活在很现代化的城市,但是却会感觉到孤独。

我们都知道温州是一个特别商业的城市,可是你选择了跳舞。

对,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关系吧。现在经常有人会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温州人,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这好像跟大家概念里的温州人差距很远。其实我觉得以前的温州还是很有文化底蕴的。现在有时候回家也会感到蛮失落,因为我记忆中的家乡不是现在这样。幸运的是,我小时候生活长大的那个区域现在暂时还保存在那里,我自己如果一两年能回去一次的话,还是很愿意在原来的那些小巷里走一走。回到童年的一种记忆中,我觉得很幸福。

当时你在那样狭小的地方你想离开吗?

想,我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家。因为在家里,我父母对我的教育是非常传统的。我从小就想离开家,男孩子可能对父母的严加管教会有一种叛逆。其实,在我家乡的文化里面,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定要离开家乡。很多温州的男人在他成年的时候都要主动离开家,可能是到省城里去,到上海、到北京,甚至到外国,离家越远越好。我们觉得一个男人走得越远,离开家庭对你所产生的所有帮助,你自己一个人打出一片天地,最后回到家里,感觉这个才是一个男人光宗耀祖的成绩。所以当时很多温州人最早出去就是做小生意,或者是做一些手工业。

现在往回想,你当年是怎么离开的?一个人最快乐的事情可能就是你从事的工作刚好是你喜欢的。

我一共考试考了三次,考舞蹈专业。因为我父母很希望我去学舞蹈,所以只要有外城的与舞蹈专业有关的学校来招生,他们就会带我去。我记得前两次,所有参加考试的孩子进入到考试教室里面,老师就说,把长裤脱掉,我们所有人把长裤脱掉,然后老师说转身,从最高的孩子看到最矮的孩子。然后就报考生的号码,几号几号几号请你们站出来,里面就有我。好,你们站出来的人可以回家去了。当时,我心里觉得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考试失败了。后来我的父亲去问了曾经从事舞蹈专业的老师,他说,那个时候老师就是在看这个孩子腿够不够长,发现我的腿长是达不到专业舞蹈学校招生的标准的,所以我父母给我编排的舞蹈我都没来得及跳就被请出去了。前两次都是这样,第三次好一点点,勉强让我学了几个动作,然后也请我出去了。所以我心里感到很难过,因为那个时候感觉北京舞蹈学院是我们全中国最高的一个舞蹈学府。自己几乎是非常明确地就被淘汰了,我父母很受打击,对我自己幼小的心灵也有一点打击。

我父亲是一个工人,他有一天在电视里看到体操比赛,他发现体操运动员手臂都很长,为什么会这样?他就去问体操教练。教练说,因为他们经常拉吊环、单杠这么甩,所以肩关节就拉得很长。我父亲天马行空地想:既然吊环能把手吊长,那如果我把我的孩子倒着吊,是不是能把他的腿吊长?他就去工厂,真的打了两副铁环,就挂在我们家老式房子的横梁上了。所以那个时候每次他回家做菜,就是我的双腿被倒吊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倒吊在那里,吊的时间太长了,整个脸上的毛细血管都爆掉了,看上去就像麻皮一样。刚好那时是男孩子十一二岁身体要开始发育的时候,吊了三四个月左右,我的腿比原来长了三四厘米。我也觉得挺有意思。后来我们同学都看《蜘蛛侠》、《蝙蝠侠》,片子里的人都是倒吊着,他们觉得很新奇,问我为什么不去看,我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从小就是被倒吊长大的。

我好奇的一件事情是小时候是你父母一定让你学跳舞,后来好像是你自己主动要学,这个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实一开始学舞蹈并不顺利,我十二岁来到上海,一个人。那个时候温州到上海没有铁路也没有飞机,只能坐轮船,而且是买最便宜的票,就是五等舱。上去以后会发给你一张席子,还会规定你只能在某一个层面,在那个层面里你自己爱躺哪里就躺哪里。我记得我们是在最下面的那个舱,整个轮船的窗口是个圆的,黄黄的海水,基本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一点点天空。船动的时候你就感觉整个海水就在你边上扑来扑去。我坐了二十三个小时左右,轮船才到上海,最后换了很多辆公共汽车才到了上海舞蹈学院。

我记得我刚开始学舞蹈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因为我们国家的舞蹈教育是学习前苏联的教学体制,就是相信人的身材比例决定了这个孩子能不能成为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规定下肢要比上肢至少长十二厘米,人伸开双臂的宽度一定要超过身高,这就是标准的身材比例,所以我记得一开始是在芭蕾舞班学习,学了两天就被教芭蕾舞的老师请出了教室。他说,你这样的身材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王子。然后我碰到了一位教民族舞的系主任,他说,那你来试一试民族舞吧,民族舞对学生的身材比例要求没有芭蕾舞那么苛刻,关键是你的肌肉爆发力要强。所以我又改学民族舞。

但是我觉得对于那时的我来讲最大的一个困扰不是舞蹈方面的,而是一种环境的变化。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十个孩子一间宿舍,上下铺,九个都是上海的同学,只有我一个人是外地的。我周一到周六都过得很痛苦,一直到周六的下午,其他同学都回家了,我突然觉得这个寝室就是我自己的了。我把二楼文化教室的电接到三楼来,放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半夜里听那种打电话进去跟广播主持人诉苦、聊天的节目,然后聊一会儿他会放一首歌。我那个时候就睡在下铺。上下铺之间有一个梯子,我就把腿耗在这个梯子上,枕着自己的腿睡觉,耗腿。我就在想,一首歌差不多是四分半到五分钟,我这条腿要耗二十分钟。前面两首歌的时候我的腿很酸,很痛很痛,到第三首歌的时候,感觉能适应一点了。然后等到第四首歌的时候我就觉得一点都不疼了,再一摸我的脚已经麻木了,完全没有感觉了。就是在这么一种陌生的环境下,你自己慢慢慢慢地逼自己去适应学习生活,让自己去接受舞蹈。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三年。

最初舞蹈其实在拒绝你,你为什么还会继续?

有不同的原因吧,当然第一是怕进来了又被退回去。曾经有同学考上北京舞蹈学院,考上了以后大家就觉得,了不起呀,我们温州终于有一个孩子考上北京的学校了。但是他学了一年因为学得不够好就被退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好像所有人对他都指指点点,家长在背后相互说小话。虽然我那个时候很小,只有十岁左右,但是感觉如果考出去了,再被退回去,那就非常非常给家里丢脸,自己也很丢脸。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我好不容易考出去了,我绝对不能被学校退回来。那是很被动的一种坚持。

刚开始学习的时候老师就教你一些传统的舞蹈,没有创造性,很程式化,一个教室的孩子最好是脸长得都一样,手脚伸出去都是同一个角度,恨不得是所有人眼睛瞪起来也一样大。他们就是希望那种整齐划一的舞蹈,很难让我真正把自己融入到一个角色或者一部作品里面。一直到1994年,我终于在跳舞的时候感觉到可以把自己的情感跟角色的情感融在一起。那个节目叫《醉鼓》,其实大家熟悉的版本是1995年春晚的《醉鼓》,那是一个比较喜庆的群舞版本。实际上最初独舞版的《醉鼓》是比较内在、比较孤寂的。我第一次觉得舞蹈原来可以寄托情感,把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与一个角色融合在一起,同时在舞台上跟观众分享。

我想其实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十四五岁吧,他就需要跟外界有交流、有沟通。有的人可能选择文字,有的人选择绘画,有的人选择音乐。作为我的话,就是通过我的舞蹈。到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开始尝试做舞蹈创作。我会把自己每个阶段对生活的认识、对生命的一种感悟,自己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一些对感情的领悟,编排到自己的作品里。也许对很多人来讲,我的舞蹈就是一个个剧目或者说一部舞剧,但是对我自己来讲,我的每一个舞蹈作品都是自己在不同成长时期的日记,我看到这些舞蹈我会想起来我自己是怎么成长的。

跳《醉鼓》那年你才多大?

十六岁。

你当时非常年轻,怎么突然就开窍、就觉得可以表达你自己了?

其实一开始那个舞蹈并不是为我编排的,我就是走过教室的窗口,看到里面在排练,有一个老师在教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孩子,站在八仙桌上,拿着鼓在跳舞,好像有一点喝醉的样子。我在教室门口看着看着就入神了,以至于下一节课我都迟到了。我当时看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如果我跳的话,肯定比教室里那个人跳得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自信或者说有那种冲动。后来我通过许多老师帮助,这个节目的编导答应我进教室参加学习。这是个独舞,教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只有一个人可以站在桌上跳,但是有很多同学都要学。所以桌子上站一个人,前面、旁边都站了一些人。我进教室以后,编导就跟我讲,你就站在教室后面的那个角落里跟着学吧。

后来也很有意思,有一天刚好是学校的运动会,那些跟我一起学这个舞蹈的同学都没有来教室排练,只有我一个人在。编导就说,那你跳给我看看吧。我想,因为是“醉”鼓嘛,我就把从《少林寺》看到的醉拳、醉剑、醉棍,还有我小时候看我舅舅演的戏曲里醉态的东西跟舞蹈混在一起,在那里瞎投入地跳了一遍。跳完了以后编导看着我愣了两秒钟,他说,好,今天我们就排到这儿吧,说完他就走了。我在想,一定是我乱跳把人家编导给气走的。到了第二天再排练的时候,编导跟我讲,豆豆,我觉得照你那种跳法也挺好,我们接着往下排吧。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你自己把情感和肢体的感觉真正地赋予一段舞蹈,或者赋予一个角色的时候,当你跟这个角色融合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有生命力的东西。

可是你刚来上海舞蹈学校的时候不是一个尖子生,不是条件最好的,你哪来那么大的信心呢?

就是不断坚持吧。其实我现在也是。当然做任何艺术都是需要天赋的,特别是像做舞蹈。但是从我的理解来讲,一个人内心对舞蹈的激情可能比你外在的体型更重要。因为到最后不管你做哪个艺术行当,最终是用你的心跟观众交流。

从上海到北京

《醉鼓》这个舞蹈给你带来了什么?

那一年去参加全国的“桃李杯”舞蹈比赛,拿了金奖。我自己也没想到,因为之前在这个比赛里,地方的院校从来都拿不到金奖,都是北京的院校拿。所以那是我们学校第一块民族舞金牌。也是机遇比较好,据说比赛那天当年春晚的导演在现场看,他觉得这个节目可以加工成一个群舞,然后1995年就上了春晚。我现在想想十五年前上春晚,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想象不到的事情。一直到春晚结束的第二天才跟家里人联系上,家里人说:真的真的,我们在春晚上看到你了!一晃已经十五年了。到现在有人看到我还会说,你不是在大鼓上跳舞的人吗?其实我觉得十五年了还有人记得那个作品,我真的非常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你当时拿了那么大的奖,又上春晚,对舞者来说已经是很出众了。

当时是这样,后来就突然有好多演出来找我。也有人在边上说,你一定要趁着这个时候多参加演出,多赚钱。但我心里特别想再去大学深造,特别想进北京舞蹈学院学习。所以那年所有的演出我都没有接,就进了北京舞蹈学院去读大学。第一天到学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看着边上没有人,就站在北京舞蹈学院的校牌边上,举起一个大拇指,让我一个同学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把照片寄给我妈,我的意思就是说,我在小时候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上这所学校,六年以后,因为自己拼命跳舞,最后能够免考进这所学校的大学部,我觉得自己第一次获得了一种人生价值的肯定。但是很遗憾是在半夜拍的,亮度不是很够,不太清晰。

那时候到北京舞蹈学院你有什么样的期望?

我觉得那两年最重要的就是,我学会在练舞蹈的同时多看书。我在上海读书的六年,其实不是一个特别乖的学生。我的专业课很好,但是文化课很一般。因为男孩子太调皮了,有时候训练也很累,所以文化课成绩特别一般。到了北京以后,我十八岁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要想把舞蹈跳好,文化课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那个时候除了练舞蹈很用功之外,我就强迫自己每一堂文化课都特别特别用心地去上。那时我每天第一个进文化课教室,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位置。因为你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你才会特别认真地听老师去讲。我到最后毕业的时候,不但专业课成绩很好,文化课成绩也不错。我觉得大学学习给我打下的底子,决定了我到后来能够非常顺利地开始做一个舞蹈编导。因为舞蹈专业课和文化课交织在一起,你才会形成自己的一种编舞的手法和概念。

到北京了你怎么就想到主动去学文化呢?

最初是因为春晚演出之后,不断有人来找你,采访你,或者参加电视访谈之类的。你就觉得好像跟人家交流的时候,你自己心里所想到的东西没有办法用语言去充分表达。当时我就感觉到文化修养对一个人很重要。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心态特别糟糕的时候?

其实我觉得我很奇怪,我可能性格里是一个比较开朗的人,就是不会有感觉特别特别痛苦的时候。我觉得即使是有时心情不够好、情绪不够稳定,我都会慢慢用舞蹈来调节自己。所以我妻子有时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我老要去练功房练功,因为对我来讲,跳舞跳了二十多年,舞蹈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种方式。比如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要去练功。或者,今天天气怎么这么糟,我要去练功。再或者说,我今天心里很难受,我要去练个功;我今天心情很好,我要去练个功。我就觉得不管是怎么样,当我沉浸在舞蹈的状态里,人就会越来越开心。

成功需要一些关键的因素,作为你来讲,你觉得这些因素会是什么呢?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坚持吧。从现在大的环境来讲,很多人都是在学习中就放弃舞蹈了。也有很多人机遇很好,通过舞蹈可以进入到其他别的艺术领域里面。但是从我来讲,我自己对舞蹈有一种坚持。这种坚持已经不再是一种被动的坚持,逐渐成为一种主动的坚持。因为我发现只有在舞蹈的状态里自己是最快乐的,自己也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就是通过自己的舞蹈把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思想放在作品里跟大家去交流和沟通。所以我想一个人最快乐的事情可能就是你从事的工作刚好是你喜欢的。我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在舞蹈里我都是快乐的。尽管有时在创作过程中你会很痛苦,但是到最后当你的作品呈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你会觉得非常快乐。

你这么陶醉、这么热爱舞蹈,但是在温州可能你的朋友、你家乡的人身边的人都是做着跟艺术无关的事情,而且温州又是一个全世界有名的商业城市,这个你怎么看待、怎么面对?

其实我每次回温州,我并不是以一个舞者的身份回去,我更多的是以一个游子的身份回到家乡。确实像你所说的,现在在温州,一台非常专业的舞蹈演出,可能很少会有人主动买票来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对家乡的情感,并不是在于你要得到家乡给你的回报或者说得到共鸣,而更多的是回到家乡找到你自己。比如说创作上不是很顺利的时候,或者自己的工作行程太满太累了,你会想到回家乡,看看亲人,然后一个人在故乡的小路、小巷里面走一走,把自己还原到一个最真实、最本真的状态,再慢慢地调整自己。所以我觉得:对我来说,回家乡在精神上其实是一种回归、是一种放松。

你是怎么看待财富的?

财富可能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不一样。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房子是财富,车子是财富,但是对于我来说可能我的舞蹈就是我的财富。所以我想每一个人对财富的定义都是不一样。

在纽约

最重要的是坚持,在孤独中坚持,在坚持中孤独,最后在孤独中重新认识自己。

你做舞者开始,就知道舞者的舞台寿命有限,怎么样保持良好的艺术状态呢?

作为舞者在舞台上的时间确实有限,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越来越珍惜自己好的状态。但是你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在舞蹈领域里面让自己的路走得更宽更长,比如说去做舞蹈编导。很多演员他可能是在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时候离开舞台,或者转行做编导,或者转行做教师,或者做艺术总监。对我来讲,这些在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同时在进行了。我做了我们团的艺术总监,同时也担任编舞,有时也会带演员上课,然后自己还要上台演出,很累,但是我觉得很充实。

这里面有个小插曲,就是我刚开始学习舞蹈时,因为身高不高,所以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我妈妈有一天给了我一盘录像带,是当时著名的芭蕾舞男演员巴雷什尼科夫主演的一部电影,录像带被拷贝了很多次,画面并不是很清晰,但当我看到电影中的舞蹈片断,非常激动,可以说是把我看得热血沸腾。我妈妈跟我讲,你知道吗?他的身高也只有一米七零。我当时就觉得,只要自身能够具备精湛的舞蹈技术,小个子的男舞者一样能够在舞台上散发出耀眼的光彩。那时我就把他作为自己的偶像,期待自己能成为像他一样的舞者。

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到美国去演出,我走在百老汇42街,有很多人在发演出宣传单,我拿到了一张,一看是巴雷什尼科夫的演出介绍。我当时非常激动,他那时应该是近五十岁了,还依旧在演出。我就顺着演出宣传单上的地址一直跑到演出的剧场,很幸运,还有最后两张票,我买了其中的一张。我几乎是用了三天的饭钱买了这张演出票,但是上半场结束后我就走了,我无法再坚持看下半场,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位舞蹈精灵在跳舞。我依旧无比尊重他,但同时内心也很失落。

我的内心突然开始茫然甚至是纠结,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全国拿了好几个大奖,人家都说黄豆豆就像中国的巴雷什尼科夫。我想,如果我这个中国的巴雷什尼科夫到了四五十岁的话,是不是也要在台上这样去跳舞?当观众给你的掌声里面包含的尊敬多过对你的认可时,我觉得对一个舞者来讲,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至少我很难接受。所以就在那天回住处的路上我就在想,我一定不能只做一个舞蹈演员,我要做一个舞蹈编导。因为当你成为一个舞蹈编导以后,你可以把你的思想、你的精神编排在你的作品里面,那是对自身舞蹈艺术最好的拓展与延续。现在想想,我很感谢那一天。那一天给了我一个问号,同时也给了我一个方向。

很有意思的是,在2005年我获得奖学金赴纽约,在美国芭蕾舞学校进修,我又遇到了巴雷什尼科夫,他居然到同一个教室来练功,而且居然就站在我的把杆前面,所以我那天上课非常紧张,当他站在我后面时,我就努力表现,让自己的动作做到最漂亮。当他背对着我时,我就一直在观察他,特别是他的身高。通过仔细观察,我当时得出的结论是,我也许比他高一点。还有去年,我应大都会歌剧院的邀请担任舞蹈编导,有一天晚上我们去看演出,结果发现他也在那里。我那天真的是鼓起勇气,让我妻子准备好相机,等他在跟别人聊天结束的时候,立即跑过去问他,能不能跟他拍一张照片。他在美国是属于舞蹈界的大牌明星,不是每一次都答应别人合影。那一天我很幸运,他爽快地答应跟我合影。我很激动,一直把那张照片好好地保存着,我觉得这是自己跟偶像的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合影,同时也是记录着自己舞蹈路上的非常关键的两个点——从单纯的舞者到舞蹈编导。

纽约是最艺术的城市之一。能和我们谈谈你在那里的经历吗?

那时候,我跟我妻子拿了亚洲文化协会(ACC)的奖学金去美国学习,我们就在美国待了半年,主要是在纽约。我们当时刚结婚,决定放弃蜜月旅行,把我们所有的积蓄和奖学金集中起来,到纽约学习进修。其实在2005年之前我自己在舞蹈上有一种很强的自信和优越感。但是一到纽约,好像感觉原来的那种优越感就都没有了,同时深深感到两个人孤零零地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ACC办公人员给你两个信封,一个信封里是你所有的日程,一个信封里是你公寓的一把钥匙。就这样,拿着两个信封,我们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学习生活。我记得我们刚去的时候是二月中,纽约非常非常冷,下很大的雪,地上的雪都结成冰了。一路望过去,只有地铁开过的地方冒一点热气,人才会感觉暖和一点。刚到第一天,我们就跑到中国城的超市买了好多油盐酱醋、米、蔬菜、肉等,因为我们为了节省生活开支,决定自己做饭吃。东西太重拎不动,我们就换乘地铁,然后一个一个路口地搬运着,我妻子在路口负责看管东西,我把东西拎过一个街区放在下一个路口,再回上一个街区,像蚂蚁搬东西一样,一点点,一个个街区把所有东西背回住处。

那半年给我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自己放回到最平静最平和的心态和状态,完全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在一个谁都不知道你的城市里从零开始去感受一种新的生活和新的艺术观念。观看不同的演出,认识不同的艺术家,每一天学习计划和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在这半年里,有了很多新的思考。在结束了半年的学习之后,谭盾老师在大都会歌剧院创作歌剧《秦始皇》,我非常幸运,成为了这部歌剧的舞蹈编导和领舞。对我自己来讲,尽管我之前做了很多舞蹈的编导,但都是纯粹的舞蹈剧目。歌剧《秦始皇》对我来讲,是第一次站在一个完整的大作品里,同时以编舞和舞者的双重身份站在国际性的舞台上,我觉得《秦始皇》是我舞蹈创作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你最早是跳民族舞的,但是你在纽约,其实是开始跟西方接触、碰撞,这个开始容易吗?

不容易。关键是你要在不同的环境里去重新思考舞蹈。一方面是认识新的环境,同时也是在新的环境中认识你自己。所以我想在纽约的这段时间,如果说我原来是站在中国的角度去看中国舞蹈的话,那半年我可能就是站在世界的角度来看中国舞。如果说我原来是站在舞蹈的领域里去看舞蹈,可能那段时间以后我就是站在一个艺术的领域里面去看舞蹈。所以那半年对我来讲,虽然我们过得很艰苦,但是我觉得好像是那半年以后我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我,一个更真实的我,更舞蹈化的我。

这么多年你觉得哪一刻你是成功的?

我觉得成功都是短暂的,可能更多的是你在探索的过程里,而且永远在探索的过程里。我觉得每一个新的作品对我来讲都是探索的过程,重要的不是最后的成功,因为谁都不知道在成功之后还有多远的路等着你去探索。

比如说某一刻的成功呢?

我觉得艺术上很难定义是成功或者是不成功。可能我觉得对我来讲,我到目前为止最成功的是我的爱情和婚姻。

你跳舞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吗?

偶尔也会有,特别是在康复的过程中,因为曾经受过好几次伤,受伤之后你要再恢复就很难。在那个过程里面,很多时候你感觉你还是好像没有受伤的那种心态,但是你受伤休息了三个月,不练的话就会退功,在重新捡起来的过程里面,又要从零开始练的时候,那种情况是很折磨人的。我有时候都想过放弃。但此时舞蹈已经成为了你的生活方式,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你觉得放弃它就是放弃你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我觉得也有自身性格中的倔强在里面。有时内心里也会有分裂,你自己会跟自己较劲,你自己会跟自己对话。原来跟我一个教室练功的人开始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会感觉很孤独,所以我练功的时候一定要开音乐,开着音乐,我就觉得自己还有一种精神上沟通的对象。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感觉不再孤独,因为我在练功房里发现了另外一个人,就是在镜子里的我。我可以跟镜子里正舞蹈着的自己交流。有时候在意念上,你感觉真实的你已经跳不动,躺在地上了,你看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还在跳着,可能跟自己内心的对话、沟通也决定了自己的一种舞蹈状态。

孤独吗?

肯定是孤独的。因为你通过你的肢体去表现你的思想,到最后是在孤独中去探索,在孤独中去尝试跟大家沟通和交流。

在舞台上这种孤独感会减轻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当然舞台上那一刻对于演员来说很重要,但是我越来越在乎自己在创作当中的那个过程。因为每一个过程就是你在探索、你在追求、你在寻找自己。当然站在舞台上跟观众交流有一种被认同感,但有些时候却像写日记一样,你写好了日记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来阅读,你自己练舞、编舞时的那种快乐,或者说抒发以后的畅快,只有你自己才能体会到的。

做舞者在舞台上表演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在舞台上从来不刻意去想观众的反应,因为我觉得对我自己来讲,你太多考虑观众,就不能够真正地投入到你的舞蹈状态。每一次演出我只想着我的舞蹈、我的角色,我甚至会把我自己都忘掉。我今天演谁,我就变成那个角色。“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只存在于那个角色里。

你自己现在看,你能到今天这一步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坚持,在孤独中坚持,在坚持中孤独,最后在孤独中重新认识自己。

如果你以后有孩子的话,你会让他(她)继续跳舞吗?

我真的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跳舞,可能是自己太明白舞蹈了,但是我又觉得也要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我肯定不会像我家里人那样逼着孩子去学舞蹈。但是如果我的孩子对舞蹈有一种特别的天赋或者是兴趣,我会尊重他(她)的选择,但事先一定会让孩子自己三思而后行。

出走和回归

你希望你在四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我最希望是有两个孩子。可能我到四十岁的时候,家庭对我的重要性会高过舞蹈对我的重要性。

那作为一个编舞者来讲,你希望那时自己到一个什么程度?

我觉得事业有时候需要一种缘分,并不是你尽力,最后就能成功。对我自己来讲,每一次认认真真做好现在该做的事是最重要的。不要去计划太多,因为很多事情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把自己的舞跳好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设想一下未来,就在未来不到十年的时间里面,会不会遇到一些什么?

其实每天都要去接受挑战,每一个新的作品对我来讲都要做好接受挑战准备。作为一个创作者,其实很多时候你是在等待作品来选择你,而不是你去选择作品。我想对我来讲,我会认真对待每一次的创作,投入自己心血去做。

但我发现你在十五岁的时候,是一个主动性特别强的人,你能抓住一切的机会。你现在有变化吗?还是你和以前一样?

我觉得主要是对待舞蹈的态度不一样了,可能就像你说的一开始主动性特别强,是因为你想抓住舞蹈,你想通过舞蹈离开家,通过舞蹈来证明自己。虽然天生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你到最后可以站在舞台上被大家认可,然后通过舞蹈你可以走到全世界,通过舞蹈你可以去把你的思想、你的感悟变成作品。但是可能我太传统了,现在好像慢慢会觉得你再怎么走,到最后,还是希望走回你的家庭。叶落归根这种概念对我来讲慢慢强烈起来。我想,可能舞蹈对我来讲就像一个孩子光着脚,从家乡往外走,你得到了一双舞鞋,你穿着舞鞋继续走。随着不同的作品、不同的角色,你在更换不同的舞鞋。到最后走了世界一大圈,你可能还是要走回家里。

你指的是心情上的回归,还是你真实生活的回归?

精神上的回归。

小时候是在小小的镇上,后来在上海、在纽约等,离你以前的生活非常远,这种远会让你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是指现在回想起来?

对,就是你现在所处的现实和你小时候的环境其实非常远,很多人觉得挺梦幻的。

我想有时候正因为跟现实很远,所以你会更怀念那个东西。我经常做梦会回到小时候,回到以前的家乡。我觉得可能也是距离产生一种美感吧,因为它离你很远,你越来越珍惜那个东西。

我们听你的故事都是成功的故事,真的是只要你一出场就被人认可吗?有没有受过什么批评、打击或挫折?

其实一个作品在最后跟观众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经历了许多创作中的瓶颈阶段,每一个作品在创作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比较艰难的时期,甚至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自己的思路和想法,或者是你跟你的创作团队在一起,大家都在寻找一种感觉。最后作品在台上跟大家见面时,已经是经过我们无数次的修改,推翻重新再做的结果。我想大家见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成品,但是在形成这个成品的过程里面我们大家都在煎熬、在探索、在忍受,同时也在寻找。那个过程里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其实艺术创作对我来讲最有意思的也正在于此。创作的过程永远是艰辛而痛苦的,最后的成功永远是短暂的。成功意味着你要准备好下一段更漫长的创作之路。

可是你做舞者拿全国最高奖,做编导拿世界最重要的编导这种称号,看起来就已经到顶级了。

其实我觉得艺术创作或者是表演到了一定的状态,对所谓的拿奖或者不拿奖,或者说被评为什么称号,会完全不在意。当然你在没有的时候你会觉得很重要,当你拿到这些奖时你会发现其实我们还有更远的路要去走。我觉得人生就是一次一次地在寻找自己、一次一次地认识自己,同时一次一次地去探索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去发现更真实、更纯真的自己。

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呢?

我觉得快乐地生活着、快乐地创作着、快乐地舞蹈着,也许就是我的目标吧。

张军:一个人一生只能走一条路

我是昆曲演员张军,我是唱小生的,干昆曲演员二十五年了。导演手记/宋方我见到张军的第一面,是在一个古典园林的小院子里,那是他实景《牡丹亭》演出的办公室。见到我的一瞬间,因为陌生,他有些审慎。知道我的身份后,他给我有力的握手。他的目光坦率,没有障碍。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眼睛给我的印象。当时我心里感叹,戏曲演员的眼睛果然有神。之后我在那个院子里喝茶,听他们放的古琴,听他们谈工作。拍摄的最后一天晚上,正好也是他演了半年的实景《牡丹亭》最后一场演出。演出结束后他们所有的工作人员和朋友举行了聚会。他很高兴,喝了酒。我约他做第二次采访,他同意了。在聚会接近尾声时他抽空接受我们采访,进行了一小时的坦诚对话。采访结束,对他的拍摄也结束了。他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其实在拍摄的两天半里,我们安排得比较满,他的工作量很大。我担心我可能没有拍到他的眼神和他的拥抱。在与他接触的过程中,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两个方面。一个是他身上戏曲人的特性,一个是他对艺术的追求。现在的成片突出了他的一个特点─主动。正是他积极的态度,才有他今日的样貌。我觉得这个主动是建立在他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的感情和坚持上的。他对自己的师长、老一辈的艺术家非常尊敬。我很欣赏这一点。也许是戏曲这个行业保留了一些中国传统的精神,包括他对自己的朋友同事晚辈,我感觉到一种义气。这也是传统的,而且可能是这个行业所特有的。拍摄前我考虑过人物的问题。我觉得张军所做的,从某种意义上和植树造林的人一样。他是在播种昆曲的种子。

坐科八年

你今年才三十六岁?

对。

但是你做昆曲已经二十五年了。

是的。

你考昆曲演员的时候,知道昆曲是一个什么状况吗?

不知道。我考进昆曲班、上海戏校,或者说上海昆曲第三代传人这个班级,是因为一块钱和一句话。我是去考昆曲乐队的,因为我十多岁开始学乐器,二胡、手风琴之类的。我爸妈希望农村的孩子可以多一点能力、多一点本事,就让我去学。他们也以为我会喜爱音乐,其实我很憎恨,因为我根本学不会。我去考的时候,我爸妈就让我去考音乐班,结果五分钟就被人家赶出来。我的一个班主任老师就跟我说,楼上是演员班,只有一块钱的报名费,你可以去考。我想我来也来了,就去考吧。我到了楼上演员班的招考房间。我敲门进去,我说老师我来考演员,我的恩师张洵澎老师,当时我不认识她,她就说,哎,小伙子还不错嘛。她就让我唱唱歌、踢踢腿呀,然后做两个舞蹈动作。她就说,嗯,孩子不错,准备一下复试。这一句话就让我踏上了漫漫征途。我一共考了五次,终于考进去了。所以我不知道昆曲是什么,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不知道将来的这条路是什么。对我当时来讲,我只是去参加一个考试,我只是想证明给所有的人看,证明给我爸妈看,一个农村的孩子也可以在两万人当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考试成功的人。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一行叫昆曲,然后这条不归路就开始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开始知道昆曲的魅力的?

说实话,我知道昆曲的魅力是从1998年12月19日开始。可能你会很惊讶,为什么我会记住这样的日子,1998年我演了全本的《牡丹亭》,我刚刚开始觉得,噢,我演一个角色,观众也可能会喜欢我。我觉得那个角色我演得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演戏,二十岁出头,我搞不清楚。反正老师让我唱念做打,我就去做,该化什么妆、该穿什么衣服我就照做。演完了以后有一个艺术总监非常喜欢我,我到现在都很讶异他为什么喜欢我。我觉得我上台一点自信都没有,嗓子也不好,扮相也不好。只是说可能因为青涩,因为一种年少的激情挺适合柳梦梅的,所以那时候就觉得演得挺好的。但是我们这个戏在预演以后没多久,就被别人告知,这个戏不能再演了。我对成功的界定是我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是不让你演了,还是不让这个戏演了?

不让这个戏演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痛苦是在于你得给我个说法,你得让我知道为什么不。也许是我演得很差,也许是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然到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当时你还很年轻,这件事情对你有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这个戏当时整整排了一年。我歌也不唱了,断绝了我所有的退路,朋友也没了。我就去买了一本六毛一分钱的很旧的《牡丹亭》剧本,从第一句话开始背到最后一句,把一本书背出来了,全本五十五折的《牡丹亭》。然后一年以后演出了,也开始有人喜欢我了,我刚刚开始觉得有点价值,突然跟我说这个戏不能演了。我觉得一个人在大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会长大,这对我来讲是件大事情。当这个戏被取消不能再演以后,我发觉我之前的十二年,不知道是谁给我机会做了这些事情。学昆曲,唱昆曲,你吃饭的手艺,你在台上咿咿呀呀唱念做打翻,你的生活,你被别人评价,然后你演一个角色,或者说你被人剥夺一个演角色的机会和权利,这些所有的东西全在别人手里,跟我无关。我是一个完全被动的接受者。我觉得那样不行,我白活了。我突然就觉得我以后的岁月都有可能像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

所以1998年开始,我就突然想我得做一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昆曲演员。那年开始,我们到大学里去演出、宣传。一开始没人愿意看,我跟着我们演出科的老师跑了很多次,都被人家拒绝。然后我就跟我老师讲,我们为什么不动动脑筋为这些学生、为这些观众去设想一些看昆曲的方式呢?我就在1998年的12月19日带着我所有的同学冲到同济大学,在一个四千人的礼堂里面做了第一次叫“昆剧走近青年互动演讲式”这样一个晚会。演出开始之前半个小时,整个剧场几乎没有人。然后到演出开始之前十五分钟,只来了三四排的观众。当我看到只有这些观众的时候,我觉得没有用,你得面对昆曲的现实。我想,哎,演员嘛,台下人再少我也得演,所以七点钟准时开始演出。

我用我所有的激情、技艺,把这些我准备好的讲出来。我当时还带了一个讲义夹,我去讲昆曲是什么。然后那一场有两千五百个观众看了我们的表演,没有一个人中途退场。我们通常出去演出,回去的那个巴士很热闹,像春游一样,可能很多人在里面聊天、打牌啊。但是那天回去的巴士上鸦雀无声。因为干了昆曲十几年以后,我们发现原来用自己的方式去付出,是会得到别人响应的。那天演出结束以后,很多人拿着我们的海报冲到后台去请我们签名。我曾经在郭富城、张学友的演唱会上充当过这些角色,我拿着海报,郭富城给我签个名。没想到今天也会有人冲到后台来请一个昆剧演员给他签名,那时候我们都傻了。原来我们可以成为一个别人喜欢的演员,虽然我们是昆剧演员。所以那天以后,我坚持了十二年,我去了上海所有的学校,差不多三百多场。有时候两千个人,有的时候五千个人,有的时候只有五个人。但是我一场一场去讲,因为我珍惜这样的机会。我知道我的努力对第一次接触、也许是最后一次接触昆曲的人来讲,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但是可能这唯一的一次对他会有改变,我深信这一点。

十二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

是。这么多年跟青年观众或者说跟从来没有接触过昆曲的观众的沟通、交流、接触当中,老是听到一句话,听到一种感想。这个对我刺激非常大,也是我选择继续走下去的一个最基本的价值判断。当我做完一场演出以后,总是有很多年轻人跟我说,噢,原来昆曲就在我们身边,原来昆曲的演员跟我们一样活在当下,跟我们一样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有激情。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他、认识到他呢?我想我在刚毕业的时候,90年代初期,我们无从广而告知,当时是一种悲哀。到现在,我发现又是一种悲哀,因为现在你打开互联网,在这个海量的信息当中,昆曲又被淹没了。所以我想我们每一次跟观众的交流,就变成我唯一一个,但是非常值得我珍惜的一个渠道。

这么多年你觉得最黑暗、最难撑的时光是哪个阶段,是什么情况?

我觉得最难撑的是坐科八年,就是天天没命地练。我以前翻跟头、走旋子、走小翻,我能在台上走四十个旋子。当时老师说,你想在台上走四十个旋子,然后被观众鼓掌吗?我说想啊。老师说,每天五百个。然后这每天五百个旋子就可以把你旋到天昏地暗为止,旋到你根本不想吃任何东西。翻小翻也是,这叫后手翻,我在台上大概能翻十个。老师说,你想在台上一口气翻十个吗?我说想啊。来,每天一千个。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长大的,那个阶段非常非常难熬。我们每天下午4点钟有一堂叫腿功课,在一个狭长的练功房里面大家被老师扳腿。我记得六十个学生大家一起哭,挺壮观的。因为你要韧带好,你要踢腿踢得好,没有办法,没有什么科学可言,你就一天踢一千腿,老师就给你压。然后它不会让你皮开肉绽,它会让你产生很多内伤,像内出血的样子。这个伤痛是非常难忍的。我回家的时候为了不让爸妈看出来,我就强忍着下了公共汽车以后,慢慢地走向他们。当我2008年自己写书的时候,我问我爸妈这个问题,他们才告诉我说,你这个傻孩子,爸妈怎么会看不出来。

在戏校吃了那么多苦,你刚毕业的时候,落差大吗?

毕业以后其实落差并不是太大,因为读戏校的时候就没好到哪去。

1986年到1994年毕业,我觉得是昆曲最没落的阶段。到90年代也是很糟糕。我是唱小生的,但我什么角色都演过:妖怪、天兵天将、太监。我是在舞台上跑龙套长大的,我还参加过闹天宫的演出,我演一个小猴子,我们台上三十多个人。然后那天幕一拉开,台下坐了五个观众。大概这是最谷底的时候,因为真的没人看昆曲。好在我们还每个礼拜坚持演出,这一点我很感恩我的老师。他知道演员离开舞台什么都不是,哪怕没有观众,也要有舞台,哪怕是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所以每个星期六让我们坚持在一个一百多人的兰馨小舞台演戏。为了吸引观众,门口搁一个红颜色的箱子,就是募捐用的箱子,就往那儿一搁,上面有条缝的。进来的时候随便进,门开着,哪怕路过的人都可以进来。然后你看完戏以后,你觉得还不错,五块、十块随便给点。我觉得大概作为一个演员,作为一个表演工作者没有比这个更惨的了。

即便惨淡,但你当时学了。后来你一度尝试过演出流行音乐,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不管昆曲演员也好,流行歌手也好,还是一个电视明星也好,我觉得有一点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需要掌声和鲜花,我们需要自己的付出在人前是可以得到褒奖的。我觉得作为昆曲演员我最辛苦的是演《游园惊梦》,我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得到老师的表扬,他老觉得你这儿不对那儿不对,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大概在两年前,我在台湾演出,我演了一段《游园惊梦》。我老师那天很兴奋地跑到后台去,说我今天唱得不错。哎呀,我觉得值了。因为老师手把手教你,就像父亲一样,他永远都会看到你不好的地方。我现在带学生也是这样,我觉得我不能表扬他,我得让他知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我自己是学生的时候,我觉得我特别需要老师的表扬,然后昆曲的确又是需要很多年磨炼的艺术。当两年前老师表扬我的时候,我觉得我等这句话很久了,一部《游园惊梦》四百年多少代艺人,然后老师教我二十几年才得到他一个表扬,我觉得特别不容易。我相信有价值的时刻总会到来的,所以我坚持着。

尊重内心原始的冲动

你的前半生基本上是和昆曲在一起。

我从我懂事开始到现在什么都在变,就是昆曲没变,应该说天天和昆曲为伴吧。

这种不变化,是昆曲的魅力,还是你自己就是爱它的?

我觉得这是我的命吧,两者兼而有之。谁知道在十多岁的时候就选择了昆曲,我觉得那是个偶然。但是很多人等我长大后告诉我,所谓的偶然都是必然,也许是昆曲选择了我,也许是我选择的昆曲。

这么多年来每次演出之前的几分钟,你还紧张吗?你都想什么?

我尽量不想,我已经不大会紧张了。一年上台一百次,二十五年大概也有几千次了吧。所以到后来上台就变成一种习惯,我倒情愿我什么都不要想。因为昆曲这个艺术该想的细枝末节,该想的这个人物的表演,在台下想了太多遍了。一部《牡丹亭》四百年,几代人想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它已经通过磨炼不需要我想太多了。反而我希望我上台之前什么都不要想,做一个清空吧,让自己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入戏是一个演员最简单也是最难的一件事情,入戏的一个开端是让自己什么都别想。

你要付出什么,你要在背后做什么,才可能在演出的时候是清空的?

有很多年,我一直要忙到上台前的最后一刻。有的时候台词没背熟,有的时候也在团里做一些管理工作,我觉得这样挺充实。后来我看了很多我自己的表演,看了很多别人的评价,我就觉得那样不好。所以我花很多年的时间,让自己少想一点,让自己尽量地单纯一点。这个过程其实挺难的,一方面我想让自己更加的丰富,但是一方面又要变得简单一点。这是一个非常两难的选择,是一个痛苦的蜕变过程。

你说到选择,你这二十五年的选择多吗?就是你经常要面对选择吗?

我有很多选择,但是我一直深信一句话:其实人生的痛苦是因为选择,但是有的时候痛苦是在于你根本没有选择。就像我在舞台上演的很多戏一样。我有一次演一部戏,演到最后我在台上潸然泪下,是因为我真的在那个角色的那一刻体会到,其实苦的是没有可选择的路,就是所有身边的一切事和物注定了你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没有选择而造成的。我最大的一个选择是在1997年的时候,因为年轻的我还喜欢唱唱跳跳,我有些别的机会去做歌舞类型的,我也获得很多掌声。我那个时候做昆曲没有任何成就感,没有任何价值感可言。那年就获得一个唱片公司的合约。对二十岁左右的男生来讲,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放在谁那都会马上把它接下来。但那个时候我犹豫了,是因为我同时又获得了一个全版《牡丹亭》,要花二十多个小时把汤显祖四百多年前笔下的五十五折柳梦梅全部演一遍的机会。后来很多人问我说,你为什么选择留下来做昆曲?我说我曾经埋怨过昆曲,我曾经觉得昆曲什么都没给我,没有给我最基本的生存标准、最基本的成就感。但是当真的去选择放弃它的时候,我发觉这么多年来昆曲变成了我生命当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可以埋怨它,我可以怨恨它,我可以憎恨它,但是我无法离开它。这就是很奇妙的一点。我们当年有八个小生,那年只剩下两个了,很多人都走了。我看到很多人都去唱歌、跳舞了。我觉得也许唱歌跳舞的多我一个不多,但是昆曲小生少我一个也许就少了。所以我想还是唱戏吧,那样会让我觉得有价值。

但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认为张军是成功了,如果付出所有的努力还没成功,你会后悔当时那份流行唱片的合约吗?

我其实没有后悔过我的任何一个选择。我也没觉得我现在成功了,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很自由地、很随性地做一件我自己很乐意做的事情。从这点上来讲,我觉得我已经在迈向成功了。

刚才说到你自己也要带学生,我想知道你教学生,除了戏你说的最多的是什么?

我带学生,我希望成为他们的朋友,我第一堂课就是了解他们在看什么书,喜欢什么音乐,为什么干这一行。我觉得教他们唱念做打翻是后一步的事情,教是很重要的,但是很多东西是教不出来的,很多东西是影响出来的。我自己坐科八年,在剧团工作十几年,在我最彷徨的时候,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没有人来跟我交朋友,没有人来告诉我你应该看本什么书,你应该怎么样去排遣自己。所以我在某个阶段非常自闭、非常自卑。我觉得朋友的力量是无穷的,一本书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时候,在一本书当中片言只语会给你带来很多的启发跟激励。我还记得我老师在我毕业以后有一年丢给我一本《傅雷家书》,我弄掉了。等我懂事之后我又买了一本,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希望我有可能告诉我的学生,你为什么要做一个昆曲演员,会很痛苦,会很艰难,而且我希望我走过的弯路我的学生就不要再走了。

你刚才说到,有一段时间你的内心很彷徨,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样做。

那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毕业以后一直到2000年,差不多有六七年的时间。因为觉得没目标嘛,不知道昆曲再走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其实2000年以后就好很多,就是我们坚持了十二年在大学里面去普及,大概到六七年以后开始有一些新的状态出来了。昆曲的剧场里年轻观众越来越多。现在至少在上海的剧场里昆曲的年轻观众已经占到百分之六七十了,我做过调查。我觉得这给了我很多鼓舞。

现在,比如说看《牡丹亭》也觉得好看。但是以前为什么人们不知道它好看呢?

我觉得昆曲挺像一个奢侈品的。昆曲作为一个曲牌体,我觉得它跟板腔体之间最大的不同是,那些板腔体比如京剧、越剧,很像传统戏曲音乐里的流行音乐,你听一遍之后你就能唱。我觉得昆曲就是音乐里的古典音乐。你喜欢贝多芬交响曲,也许你听很多年你都不一定能哼,但是你会被它的艺术魅力所深深地感染。我觉得很重要是在于我们整个社会需要这种基础。其实其他一些发达国家也有这些状况,就是在社会基础慢慢地越来越好以后,大家开始在传统文化里找让自己产生共鸣的一些精神。再加上我们十几年去普及传播,很多年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很多大学生在毕业以后就成为了非常铁杆的昆曲观众。在做问卷调查的时候,很多人就说,我们对昆曲认识的改变是在学校里,在学校的礼堂里看你们演出,我们吃完饭后,莫名其妙来看了一场昆曲演出,就是打那次以后我们就爱上昆曲了。所以后来昆曲的观众越来越多了。

在彷徨的六七年里,你都做了什么?

其实最多的时间还是在练功房里面。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干,转行也不是那么容易吧。我记得有很多时间在没命地去练功、没命地去做一些训练,每天晚上拼命地去吊嗓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那样会让自己更加充实一些。但是很有用,非常有用,因为一段曲子你唱了成千上万遍以后,突然有一天你觉得,噢,原来唱曲子是这样子的。所以虽然那时候比较黑暗,但是自己还是挺安稳地练功吧。

可是没观众、没掌声、没钱,还练?

除了练功之外,没什么让自己觉得有价值。但是在练功房里面觉得,哎,我会的这些,好像只有我会,在练功房里还是挺得意的。在流下很多汗水以后,我觉得也许想得少一点痛苦就少一点。

那会儿心里有希望吗?

说不上,练功的时候不会有特别大的向往,练功的时候其实挺单纯的,就是想把那几句唱好,把那些表演弄得更加好一点。但是我想我心里是有希望的。就像1998年我自己觉得还不是一个像样的演员的时候,我得到大学生的鼓励,我知道我的坚持跟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一个让自己满意、让老师满意、让观众满意的演员。应该说我心里一定是有希望的。

离开上昆,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非常重大的选择吗?

离开上昆意味着没有工钱了,没有工龄了,无处安身了,没有工作了。

很多人跟我说,离开上昆,你之前所有的建设,所有为你地位的打造等一切,你都要失去了。你要想好啊,就是说你将失去你的一切。其实对我来讲不是,对我来讲是一个新开始。我觉得一个人只有慢慢长大了才知道重要的是不要什么东西。三十六岁的时候,当别人觉得我拥有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恰恰觉得它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擦掉这些重新来过。我希望能够真正地为自己而活着,能够找到自己的一个新开端。

一个人到三十几岁他要什么?要安稳。你离开上昆,意味着不要安稳。

对。我不要安稳,我不要平衡,我不要在一种评价体系之下把所有的演员全部塑造成一样的。我觉得艺术最美丽的状况是百花齐放,百花齐放就是每一个有梦想的不安分的艺术家把自己的一些很疯狂的想法、一些很原始的冲动,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无限地展现在舞台上。最重要的是要尊重你心里那种原始的冲动,你愿意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所以我就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个我认为有意思的昆曲演员。

全国有那么多剧团、有那么多演员,想离开的很少。

对,好像目前昆曲界只有我一个人离开了吧。

为什么又是你呢?你觉得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是不怕死的人。我觉得我死过很多次了,我完全不怕。

什么时候的事?

我之前演了一部很热爱的戏,然后不让我演了,我就觉得我死过一次了。然后生活上碰到过很大很大挫折,谈恋爱不顺利呀,然后你放弃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离开一个你不要的人和不要的生活。我觉得我死过一次,我活过来了,而且证明我当时的选择是对的。我现在看到我的小师妹,她只有十八岁,她跟我一起演《牡丹亭》,我的年龄比她大一倍。然后我每次化妆都要很认真,因为她随便怎么扮都很青春靓丽,都很漂亮。我觉得我是个风华正茂的昆曲小生演员,但是比起她们来我已经老了。我在舞台上的岁月不会太长,我不希望我在五十几岁扮相很糟糕的时候,我还在台上蹦跶。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让自己最美好、最有梦想的时候能够在舞台上全部绽放出来。或者说我发觉我想走这样一条路,我想成为这样的昆曲演员,这条路是死路一条,我就是想往前走走试试看。即使这件事情没做通、没做顺,最后没有成功,但对我来讲也是值得的。

性格上,你说你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但是比如说做一件事情,我们不说昆曲,就是任何一件事情,你觉得你得拿出什么样的劲头才是你想要的?

我觉得我有过很多次重新的开始,其中一个很大的基础就是在我毕业后的这些年里面,我已经掉到过最最谷底了。还有什么时候比那时再差呢?我已经最惨过了,还有什么会比当时更惨呢?我觉得随着自己的成长,我的力量总会越来越大的,我总是会有越来越坚强的信心的。

我们说回刚才的话题,你离开上昆是为了自由,任何人想要自由都得付出一点代价的。

其实离开以后对未来的路,我还是有所打算的。在三年多前,我就想走自己的路。但是那时候条件不成熟,没有跟我合作的演员,没有资源,没有舞台。体制改革给我提供了一个空间,付出的代价当然很大,我觉得我既预料到很多事情,我也没有预料到很多事情,因为梦想跟现实真的有很大很大的差别。你要为所有一切去打算,没有钱、没有人、没有演出、没有项目,几乎一无所有,要从头开始。那种窘困,我觉得是心理上的一种焦灼。我老觉得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所有的东西都不行。我不知道我接下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会走向何方,或者说这样的一个孩子能生出来吗?也许就夭折了。怎么办?在我的园林版《牡丹亭》正式开演之前,那半年的焦虑是我非常非常大的一个代价。后来这部戏开始演了,真的面对观众了,我觉得就会好很多。批评也好、表扬也好,都是一种出口,都是一种宣泄的出口。我至少找到出口了,我觉得就好很多。

刚才我们说,以前是别人让你唱你才能唱,后来是你想唱什么就可以唱什么。这跟你的性格有关系吗?就是所有这一切的变化,其实是你本人性格造成的?

对,我觉得性格决定命运。这一辈子活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跟我的性格有非常强大的关系。我是农村的孩子,我真的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一直到我考进戏校。当人家穿耐克的时候,我穿着一双很破的鞋,我印象很深。我就在想,为什么大城市的孩子可以穿一双很好的鞋子,我为什么穿这么破的鞋子?因为小时候非常困难,所以可能也会给性格造成一种非常强大的支撑力。我们这一班的同学差不多分成三种类型,一种是家学有渊源的,本来家族就是干艺术这一行的,一种是特别有天赋的,我属于这种白纸一张。我想别人能,为什么我就不行呢?我一定要往前走,我一定要比别人强,我一定是可以做得到的。我的性格里面,有些成分就像现在年轻人追女孩子一样,有的女孩子特别出色,哇,很多同学都去追她,我就不去了,我觉得大家都追,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肯定因为我也挺自卑的,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胜的条件。到我毕业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人唱小生,都走光了。待不下去了,不愿意干了,也前途渺茫。我就想,哎,这个事没人干,也许我干会挺有意义的。我干吧,我想我能坚持下去。所以我这性格里面有一些矛盾的地方,也有一些执拗的地方,它支撑着我一直往前走。

我对成功的界定是我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今天这一切对你来说够了吗?

我觉得有一个舞台可以让我去表演,我有我热爱的对我很好的老师,七十多岁了,还在教我演戏;我有志同道合的兄弟们,包容我、宽容我,跟我一起做梦,一起在舞台上拼命;我有小师妹、小师弟愿意跟着我一起往前走;我有很多的观众,就像在实景《牡丹亭》演出的时候,下着大雨都愿意穿着雨披冒雨跟我一起共度,不离不弃。有这些,我就很知足、很满足。我跟小师妹一起演戏的时候,我发觉人在历史的长河当中绝对是沧海一粟,就是一滴水而已。就是放在整个昆曲历史里面看,我们一个人算什么?昆曲六百年的历史,《惊梦》四百年了,有的时候让我觉得腰杆很直,因为我看到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我背后有六百年的历史文化,那么多前辈、祖先给我支撑。这个对我来讲很重要。

我们能把现在的这一阶段叫成功吗?

我觉得我挺成功的。但是我对成功的界定是我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我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往前走,我觉得我在接近成功。

你觉得你该吃的苦,在那十几年都吃了。因为你以前是演员,是单一的演员身份。但是你现在除了演戏,你还自己创业,什么都要你自己来负责。接下来还有漫长的舞台生涯和创业生涯,你对未来有什么设想、打算?或者你觉得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和困难?一个人不像画画时的草稿,不能涂掉重来,一个人一生只能走一条路。

我刚开始是一个演员,我从一张白纸开始,被老师一描一画慢慢成为一个演员,从一个模糊的演员形象到慢慢清晰的一个演员形象。后来做了昆剧团的副团长这个领导岗位,我也开始越来越丰富、开始多元。我变成一个管理者,然后我自己做了这个昆曲中心,虽然我是艺术总监,但是我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不过未来对我来讲,只有一个身份会让我觉得满足,让我觉得有意义,就是演员。在舞台上,在表演的那一刻也许我不成熟,但是当我扮上古人的妆扮以后,当我演绎那些情感、那些悸动、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才是我真正有价值,让我自己感动,也可能感动观众的时刻。我觉得那个对我来讲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意义的时刻。所以我做那么多,我觉得蹉跎了这么多年的岁月,从一个演员开始,会走很多弯路,会让自己不断地丰富壮大。对我来讲,最后我觉得回归的也只有演员这个身份,这个价值才是最大化的。我对未来的设想其实是有的,我希望我只做一个单纯的演员,做一个不断训练,不断跟老师学习,不断在舞台上简简单单也非常丰富的一个演员。所以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积累和铺垫。

做了这么多年,你也说身边有很多老师和朋友,有没有谁在很重要的时刻跟你说过非常重要的话一直影响你?

其实对我影响非常大的就是我的老师蔡正仁先生,因为他是从头开始教我,教了我二十四五年的戏了。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的话、特别的告诫,或者特别的某一次对我来讲刻骨铭心的教诲,没有。老师教我吃饭的手艺,教我一点一划、手眼身法步,我就凭借这些演绎人物的本事,才有一口饭吃。那在这个过程当中的二十几年,老师也是我的精神导师,他给了我精神家园。他在非常简单纯朴的过程当中教我应该怎么样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为昆曲而活着的演员,这样的做人方式应该是什么。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倒是在我特别彷徨的时候我去唱歌跳舞,我每天上班都会迟到,老师是团长,日子也很难过,因为这个学生老是唱反调。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告诫我,甚至批评我,你不应该干这个事情。我老师反倒没有。我记得他那个时候跟我讲,他说干这一行,其实是要你自己心里明白的。你明白这一行对你来讲意味着什么,等你明白了,赶也赶不走你的。你不明白,我们再怎么教训你、教诲你,你都会走的。他依然每天早晨带着我吊嗓子,他依然一点一划地教我演戏,他依然在我演戏完了以后给我批评。我有一天长大了,我突然才明白,这样的一种潜移默化,真正意义上对我的影响,是让我知道演戏是很光彩、很灿烂的一件事情,生活是很平凡的。

现在好多年轻人都追求梦想,也想有自由。就是你想要的其实年轻人也都想要。

说明我还年轻,还好。

你作为过来人,对这样的年轻人想说什么?

珍惜自己的冲动,珍惜自己的梦想,沿着你想要走的路走下去,别想后果,别想太多。你爱一样东西就应该走下去,钻下去,未来会给你回报的。你千万别想太多,千万别把自己归类成一种或者说习惯的评价,或者说人家认为怎么样的。想太多,会影响你的做法。就像我1998年冲到同济大学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样做未来是为了什么。真的,十二年后总结时,我发觉,哇,原来十几年走下来的路,让我们的昆曲跟教育有关了,让我们的艺术教育能够扎根下去。这些过程最重要的收获在将来它会凸显出来的。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想做这件事的冲动。如果你没有梦想,你没有冲动,你也就没有未来了。

热爱一项事业和从事一项事业,其实是两件事。好多人做的事也不是说我自己多热爱,但是你做昆曲你必须得热爱,你要不热爱怎么吃这个苦呀!

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吃苦,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不爱这件事,你不爱到疯魔的话,你做不成,就像电影里说的,不疯魔不成活。我越来越有这个感觉,就是说你不为这件事情发疯发魔的话,在这件事情上你做不到最好。也许我觉得疯狂是很重要的一种状态,到后来我非但不拒绝这种状态,反而我会让自己更多地投入进去。我听到一些批评,就是你老被采访,老在电视上看到你。我说,对不起,我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在练功房里面,你们看不见。其实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非常孤独的,就是你要想一部戏怎么演的时候。我在做实景《牡丹亭》时,剧本改了十九稿,改到后来崩溃为止。我所有的精力全部在想我怎么把这部戏拉扯起来。这部戏是6月5日开始演的,之前半年我觉得那是我最黑暗的日子。一堆人围着我,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办。但是好像大家都很有能力,每个人都会出主意,到我这里就是一堆一堆烂泥在我头上。我们制作人就换了三个,最后是我自己做制作人,只能这样子。

你现在是戏曲界的明星,但是如果做流行界的明星那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平时我们想象一个明星的生活是怎样怎样的,那是通常人的想象。你刚才也说,其实大部分时间练功、排练都是特别孤独的。

我不去设想那些东西,而且我觉得娱乐也很喧哗。你很难想象,我拍过两年情景喜剧,我主持过日本流行音乐排行榜的节目,我有时候去超市也会被很多人追,但我觉得它不让我快乐,那些人都不会成为昆曲的观众。我觉得这就是命。就是说我自己的价值感,我自己觉得最让我有成就的是我在昆曲舞台上演一部戏,演一个角色,做一件事情。这就是每个人价值认同的不同。所以大概最近的五年我拒绝了所有的娱乐节目,我都没有去。因为我觉得那种东西是徒有虚名,对我来讲没有意义。因为它触不到我内心的快乐。我情愿埋在练功房里去练功,我情愿跟老师学习,我情愿做这样一个开头觉得特别特别难的事情,但是是昆曲的。这就是命吧,所以我不去设想。一个人不像画画时的草稿,不能涂掉重来,一个人一生只能走一条路。我十二岁就干了昆曲这一行,没办法了,扔也扔不掉,就干吧。

所有的人都有命。就是现在来看你的样子、你的长相、你的手段什么的,都觉得这个人可能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他是干什么的。

从演员角度来讲,我觉得我真不是一个干演员的料。我要是搁在戏校,后来没有成才的话,我就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因为你老是没有快乐,没有人给你承认,所以我自己觉得我毕业的时候是一个很自闭、很自卑,缩在角落里的人,我觉得我根本不是干演员这一行的。我们有很多同学在练功房里面,哎,进来一个人,他就在你前面比划,他希望你看到他在比划。我是属于偷偷地练,我拼命地偷偷地练,练到我自己觉得能够拿出来了,哎,我演给你看看吧。我不希望我排练的时候有人看,我只希望我在舞台那一刻有人会看。我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有一天,演一部戏观众开始喜欢你,这就莫名其妙开始转化,噢,觉得做演员还是蛮好的。我在十五年的工作经历当中,大概有十年都找不到这种感觉,所以我觉得挺矛盾的。大概是生命它必须要你迈过这个坎。我有很多同学是属于一学就成才的,我就不是那样的人。对我来讲获得一个褒奖,获得一个承认,获得一种释放特别不容易。我觉得这样的性格也蛮好,我特别珍惜那种苦难的岁月。

你一点不怀念以前唱流行音乐的岁月吗?

我不怀念以前,如果我在1997年签约艾回(AVEX),现在我已经没了。而现在,我觉得至少未来十二年我还可以因为艺术而站在舞台上。我觉得我每一步走得还是挺稳、挺扎实的,就是这种扎实让我觉得活起来还挺实在。我特别怕那种看似光鲜,但是活得很飘渺的状态,突然之间别人不给你做节目了,你就完了。也许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创伤。1998年的时候别人给了我一个多么好的演《牡丹亭》的机会,是别人给我的,他可以拿走。我希望我为自己活着,别人拿不走我的一切。哪怕这件事情活得很辛苦,但我会觉得很心安理得。

演员的舞台寿命都是有限的,你说你唱柳梦梅、唱小生还能唱多少年?

大概到下一个本命年,我觉得扮相还是可以的。舞台上有很多寄托,但是殊途同归,我觉得每一个角色上台的时候,忘我跟入戏是很重要的。实景《牡丹亭》六十场里面,说实话我觉得大概只有二十场是很入戏的。我希望我每上一次台就很入戏,所以我也给自己一个动力,就是说我上台,我必须要进到这个角色里面去。

我自己想象戏曲演员在细节上是很执著的人,就是对自己要求也高,对所有的细节要求都很高。我的意思是说,有一天你会不会也觉得太老了?

其实我现在就怕老。

青春伊始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对。我小师妹十八岁,我一直骂她。我说,不会演戏,跟你说了一百遍了都没记住,今天又演差了。骂完了之后,我会告诉她一句话,你比师哥十八岁的时候强太多了。她到十八岁已经能够这样了,我十八岁的时候没人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十八岁时不知道在干什么。

就像你唱小生,曾经是美少年,现在也是美少年,再过几年还能扮美少年。但是真的往回看,其实人会挺彷徨的。

我有一个感觉,也许我可以活一百岁,但是对我来讲真正在舞台上,青春很容易过去的。所以我自己到这个时间,就像我自己出来做昆曲中心一样,肯定很多人认为我有企图。很多人说张老板,你要赚钱呢。很多人认为,你要革命啊。很多人说,你背信弃义,你背叛你老师。什么话都有,哎,这对我都不重要。我自己心里一个最大的感受是我三十六岁到四十八岁,这十二年是我精力最旺盛的青春年华,最风华正茂的日子,稍纵即逝。什么东西比岁月不再能回来更可惜呢?所以我也不在乎人家会说什么,我就觉得我这些年能真正把自己最大的激情用在我热爱的事情上,这个让我觉得我赚了好多了。当然里面也有一些隐忧,是因为我不再年轻了,所以抓紧干活嘛,就是这样子。

所以那本书也有意义,《我是小生》,就是永远的小生嘛。

对,所以我还想写第二本书,名字还是叫《我是小生》,然后打个问号。写第三本书还是叫《我是小生》,打个感叹号,一生就结束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赵中:坚持下去,你一定能成为英雄

我叫赵中,今年二十八岁。

现在在甘肃省绿驼铃环境与发展中心工作,主要开展一些环境保护、志愿者发展以及农村社区发展的工作。导演手记/卫铁广州距离兰州有一千多公里,火车需要走二十多个小时。赵中和我只是通过电话,电话那头他很和善,担心我对甘肃不熟悉,把行程和地址做了详细的解释。我到达兰州的当夜,在出租车里接到赵中的电话,因为他的行程改变,问我见面地点是否可以改在甘南的朗木寺。我在旅馆里摊开地图,从兰州到朗木寺还有八百多公里。在朗木寺的青年旅店登记完,我决定出门看看环境。宽厚的木门缓缓转开,从外面走来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年轻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我们相互打量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右手。他也认出我。晚饭之后,我们围在小旅馆里的火炉旁聊天,我简单讲明了此次拍摄工作的目的和工作程序。我问他接下来的行程。他说明早就要去四川和甘肃交界的文县,是绿驼铃环保中心的一个工作点,又是一千多公里。还会途经著名的若尔盖大草原,那里正是红军长征途中创造奇迹的地方。路非常不好走。景色却是异常秀丽。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前行,车窗外的峭壁下是蜿蜒的白龙江。我暗自思量,他的几个工作点都相距数百里,一个人若是经年数月的这样在路上奔波,没有超出常人的毅力,恐怕是难以支撑下去。中午我们在文县长途汽车站转车,他对我说要去买电脑的电源线,就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吃饭了。电脑瘫痪,他无法迅速处理环保中心的工作。发车前十分钟,我在车门边等候,他匆匆忙忙地跑回。我没有细问他是否买到,递上了给他打包好的鸡蛋炒饭。他收拾完行李,坐在检票处的长椅上狼吞虎咽地吃,周围的人都投来奇怪的眼神,他见着我也在看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沿着山涧而上,坐了近四十分钟的小货车才到达他工作的村庄。村民非常热情,纷纷请他去自己家中吃饭。第二天清晨,他兴致勃勃约我去看新建成的小学校舍,我却依然沉浸在昨夜满屋子飞蛾的烦恼中。他带我参观了宽敞明亮的教室,自己又亲自检查了厨房和卫生间各种生活设备的质量,这些都是为即将到来的新老师准备的。他在小操场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兴奋地挥手指着操场前的空地说,这里将建成一个漂亮的校门。转瞬就到了各奔前程的时候。我们坐了一天汽车,在四川广元火车站分开,我要回京准备具体的拍摄方案,他则去成都参观另一个环保工作点。我曾问他,前路艰辛颇多,如何坚持?他说,有些工作的意义可能现在不能马上显现出来,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的意义,但总需要有人来做。何况在其中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面对这样乐观的一个人,我慢慢理解了为何他能在崎岖山路上颠簸数日,为何那些村民眼中对他都报以希望的眼神。

为了理想,辞掉工作

绿驼铃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可以介绍一下成立之初的一些情况吗?

绿驼铃是2004年成立的,当时一些青年学生觉得应该关注甘肃的环境问题,有必要成立甘肃草根的、民间的、志愿的一个环保组织,由此发起绿驼铃。刚开始只是一帮年轻人坐在一起,然后就做到了现在。一下子过去了六年多时间,我们也开展了一些工作,比如说我们一直在黄河沿线保护我们的水环境,组织志愿者沿黄河调查黄河畔的污染企业,收集污染企业的信息。我们还在甘肃的农村地区,包括甘肃中部的会宁推动农业合作社,希望通过引入农业合作社,引入生态农业,帮助农民发展致富,同时保护当地的生态环境。甘肃南部的文县,2008年地震时是甘肃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我们从2008年开始一直在当地开展灾后重建工作,希望把生态建筑跟重建结合到一起,帮助当地社区建一些生态民居。另外一个点是在甘肃的玛曲,那里是藏区,也是希望给当地的藏族学生开展一些环境方面的宣传教育,提高他们的环境意识。然后让他们能够参与环保,也让当地草原的牧民社区能够形成一个自然资源管理委员会,实现他们社区的自我管理,共同保护草场和湿地。

这个组织的核心精神是什么?

首先我们这个机构是自发成立的,它的一个核心思想就是志愿精神,就是我们在里面所有的工作都是公益性质的。主要也都是一些年轻人,我们关注的是一些社会问题、环境问题,希望用我们的力量去改善环境,去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群。

你的父母支持你做这样的事情吗?

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支持的,至少没有反对。这方面我非常感谢他们,因为像这样的工作确实非常辛苦,比较繁忙,更多的时间都要在工作上面。即使有机会回家,在家里面待的时间也比较短。对父母来说,可能我在这边做更多的事情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回报。

你自己对家里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有没有愧疚感?

愧疚肯定是有的。因为对父母来说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子女陪伴在他们周围。但是这点可能暂时我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一开始是怎样说服他们接受你做这件事情呢?很多家庭都是从来不理解的。

当然有策略,一方面我会跟他们介绍我的工作性质,他们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只要我工作得快乐,他们还是比较支持的。

你是大学毕业以后分到了兰州的研究所,是吧?

对,刚来兰州的时候我是在中科院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做的是一些科研,还有设备的维护,是千万科技工作者中的一名。从小不管是各方面的教育,还是父母的希望,都是想要我成为一名科学家。毕业以后来到科学院,来到一个科学家聚集的地方,我觉得离我的科学家梦想可能会更近一些。

但是那个时候你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后来为什么改变了呢?

我觉得每个人的愿望也是在不停改变的,比如刚才说科学家的愿望是我从小的愿望,可能真正大了以后接触到更多的社会,会发现更多的社会问题和社会需求。然后也会更深入地去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性格、认识自己的喜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所以在2007年的时候,当时做出了一个人生选择,转做专职的环保主义者,成为现在绿驼铃的一个专职工作人员。

你当时在中科院的时候,环保相当于你的业余爱好一样。

对。

现在还会怀念以前的生活吗?

有的时候也会想,经常也会路过我原来住的房子,看到我曾经的同事,也会回想那段经历,当时那种放松的状态。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更有意义,这种状态更应该是我所追求的,我应该选择这种生活。

你对放弃的这些东西,从来不后悔吗?

任何事情有得必有失,可能我选择目前的这种工作,会牺牲一些休息时间、牺牲掉一些娱乐,但是我觉得我这种牺牲是值得的,我这种放弃也是有意义的。

你能讲讲,为什么环保从业余爱好变成了你的主业,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从个人来说,肯定中间是有冲突的,就是经常所说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最早发起绿驼铃,刚开始的想法是一方面做我的本职工作,另外一方面利用业余时间,利用空闲的精力多做一些公益活动,多做一些志愿服务。

其实你选择了一个有很大污染名声的城市。你觉得有什么特别意义吗?如果是在一个很干净的地方,可能不需要你这样的环保志愿者。

我并不是由于兰州的污染而来到这个城市。我是先来到这个城市,发现了这边有污染的问题。从我个人来说,刚毕业的时候会有很多选择,现在的情形更多的是内心的愿望,希望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希望能做一些公益的事情。在公益的领域里面,发现在兰州环境问题可能更加突出,更加需要我们去关注。另外在环保领域内,我们来做之前还没有太多人关注,没有一个民间环保组织,也没有环保的志愿者,所以也是有各个方面的考虑。

做一个假设,如果因为工作理想而失去了爱情,你怎么办?

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并不是说你做了公益就一定不会有爱情,或者说你选择了爱情就一定要放弃你的事业。应该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在这个平衡点上,你的这些工作、理想可以继续,同时你的家人也可以接受。不一定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如果必须两者选一,只能说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人。

为什么你的组织叫绿驼铃呢?坚持下去,你也一定能成为英雄。

当时也是有很多的选择,包括绿色骆驼、绿色丝路等。最终选择了绿驼铃,绿色代表环保,一看到“绿”字就知道这是一个环保组织,驼铃是丝绸之路的象征,另外一方面我们也希望驼铃给人以绿色的希望。

你做这个组织机构,我觉得有一个特别大的困难是你要招募一些志愿者和同伴。我想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你是怎么让这些人走到一起,愿意和你一起来做这样的工作?

实际上开展工作的是我们的团队,以及一直在支持我们的众多志愿者。

刚开始绿驼铃其实是一个志愿者组织,我们做的就是一个高校环保社团的联合。我们之前做了很多工作是围绕着志愿者开展的,我们会针对志愿者的需求,给他们进行一些培训,给他们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可以认识到周边的环境问题,并且能参与其中。正是由于我们刚开始的定位,一直有这样一个机构,包括我个人是跟志愿者走在一起,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为了保护环境。另外我们也是真的希望通过我们的工作,让志愿者不仅奉献时间精力,同时他自己获得了快乐,自身也得到了成长。

但是后来你开始和一些职业的环保工作者合作,这是为什么?

这还是取决于我们自身的定位,比如刚开始我们的定位是希望服务于大学生环保社团。但是随着发展,随着看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觉得除了大学生这样的团体,还有更多的人群值得我们去关注,在甘肃最严重的问题应该是贫困问题,对这些贫困人群,对这些受到环境影响的弱势人群,同样需要一个民间组织来关注和关怀。正是由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希望能够做一些更加直接的工作,能够帮助一些有紧迫需求的人群。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过程中有发生什么事或困难吗?

从2006年开始,我们就组织了大学生的环保考察活动,当时去的是甘肃玛曲。非常不幸的就是有一个学生在活动中发生了溺亡事故,当时他是为了救另外一个女生,最终见义勇为牺牲了。这个事件其实是对我个人以及机构一个很大的打击。庆幸的是我们总算坚持了下来,在打击之后有一些反思,会给自身一个重新的定位。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当时是2006年的夏天,我正在单位里面上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非常嘈杂,也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的一个志愿者用近似哭出来的声音跟我说,他们在黄河边上,有一个学生不见了。当时头“嗡”的一下就一片空白。我让自己先镇定下来,问他事情的起因、经过。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没有任何的准备。电话挂了以后,过了五分钟,我给那个学生打过去,我说明天一早我就坐最早的车过来,今天下午已经没有车了。当天晚上,我就觉得这已经超出了我能承受的极限。当时就去找一些朋友,也包括我们绿驼铃机构的一些理事。

有一个长者,他跟我说的一句话,到现在我一直记得非常真切,他跟我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当时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但是这句话给我很大的鼓励。让我知道虽然现在遇到这么大的打击、这么大的困难,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处理,但我必须去面对这些困难。

你当时特别难受,是自责还是恐惧?

我觉得首先是自责,我们一直说我们做的是公益、做的是环保,我们尚且不知道自己到底对环保做出了什么贡献、解决了什么环境问题,却要付出一个鲜活的生命代价。自己当然自责、愧疚,我开始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发起绿驼铃,我为什么要做环保,我为什么要组织大学生暑期考察活动。如果没有这些,也许这个学生现在还坐在课堂上,还在享受他幸福的生活。这个活动我为什么没有去?如果我在场我会不会阻止他?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发起人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去逃避,毕竟这个活动是绿驼铃出面组织的,在那个时候能够出面代表绿驼铃的人只有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代替。必须是你站出来,必须是你站出来解决这个问题。

紧接着第二天我就坐最早的车赶到了事发地点。在已经确定了这个学生已经失踪了,基本上没有生还可能的前提下,紧接着下面一件事情就是要通知他的家长。我记得当时在通知家长之间的这段时间,内心斗争真的是非常痛苦。拿着手机犹豫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一直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出去,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当听到他母亲“喂”的一声,我觉得当时我的精神快崩溃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一个母亲他儿子失踪的消息。后来我就问了他父亲的电话,又经过这样一个勇气的积累,把电话打给他的父亲。他父亲在听我说完以后,就骂开了,因为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这是骗子。

他知道他的儿子是去参加暑期的活动,他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失踪、会溺亡。那几天确实每天内心的这种煎熬都很难受。当然在这种困难的时候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在这边承受,很多朋友打电话安慰我们,会有很多人来关心我们的进展,我们的理事、我们的朋友也会给我们提一些建议。当时有一个朋友给我写了一封信,是手写的,当时引用了一段话,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那时最大的困难,是你可能还要面对官司?

对,我们原来以为学生的溺亡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但实际上后面还有各种各样更坏的情况在等着我们。

更坏的情况是什么?

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希望参加活动的这些学生能够跟我们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非常遗憾,一起参加活动的一些大学生可能是害怕承担责任,也有一部分是不愿去回忆这段历史。因为包括我在内,每当你去面对牺牲者的父亲,一个非常纯朴的农民,去回忆这段历史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就相当于把你的伤口一次次撕开,很多学生其实并没有跟我们走在一起去面对、去解决,去安抚家属,去帮着让这个事情能够更加妥善地处理。当时我们跟家属之间有一些误解,也引起了一场官司。但是最终证明这场官司其实是一个误会,并不是他们父母的真实想法。

在我这个年纪,应该经历的事情都经历了,应该承担的压力也都承担了。当然在这个压力、在这样的事件来临之前,没有人愿意有这样一些磨难。但是在经历过这样的磨难之后,我觉得这种后来在组织发展过程中面临各种各样问题的时候,我会想2006年那么大的一个困难我们都熬过去了,还有什么困难我们坚持不下去呢?

这个事情过去好几年了,现在我们回头来做一个总结。当时在你面对官司、面对自责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后悔或怀疑过你做的事情吗?

肯定会有。这个事情发生以后,不管别人会选择怎么处理,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我现在是希望能够尽我所能帮助他们,包括我现在跟遇难学生的家属还是一直有联系,会经常给他的父亲打打电话。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在北京,每次去北京,我也会去见一面,跟她聊一聊;另一个妹妹今年刚刚高考,我也帮着建议她去填报兰州的大学。这样的话,因为是离得更近一些,有什么事情我也方便照顾。其实我是希望自己能够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能承担起遇难学生他原来应该承担的责任。

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就是溺水事件发生后,很多人应该选择不再做环保了,但是你为什么选择继续做环保,还把你的工作给辞了?

肯定也有放弃的想法,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做公益原来的初衷是希望能够获得快乐,希望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结果事与愿违,既然这样我不如放弃。但是最终能坚持下来,是一次对我触动很大的谈话,当时我们的一个理事跟我说,其实绿驼铃这样一个组织不是你赵中个人的,它是整个社会的,如果你放弃了,让绿驼铃消失了,不是你个人的损失,而是整个社会的损失。也许甘肃的环境保护就要暂停,甚至倒退好几年。对这样一个遇难学生来说,你做好绿驼铃,你把这项事业做好做大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才是对他的牺牲最好的认可。我觉得在这段期间里面,可能这段话对我的触动是最大的。我们不应该遇到困难就选择逃避,而是应该选择如何让自己的事业坚持下去,然后回报那些支持我们的志愿者。

濒临死亡的三十三个小时

我觉得你这种特别乐观、坚韧的性格跟你的经历有关系,听说你曾经困在冰川里。

是的。

可以说说那个经过吗?

我的一项业余爱好是登山,2007年我和几个朋友约着去西藏的一座雪山。在从雪山下车的过程中非常不幸,我掉到了一个冰裂缝里面,当时是一个暗裂缝,上面有浮雪,下面是一个裂缝。直到当地的公安和登山学校的一些学生把我从冰裂缝里面救了出来,我在里面待了三十三个小时。现在说起来还是蛮轻松的,但是确实算得上一次生死磨难。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是困在冰川底下的那一晚上,周边黑黑的一片,只有我一个人在茫茫的雪山之上,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已经下山去寻找救援部队去了,只有我一个人。

你当时想什么了?

会想难道真的就没有希望再出去了?也许一生就此结束了。我身上装了一台摄像机,我录了一段话。当时我的朋友在外面打电话给我的父母,最后他是问到底是希望留在山上还是运下来,因为基本上在这种情况下生还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在高海拔地区,应该是说能够幸存下来是一个奇迹。在下面的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只要能出去,什么都无所谓了。上来以后其实你还是要回到社会,你还是要面对很多的问题。我上来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MSN改了,我觉得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很多事情也确实能够看得更开一些,更加的乐观。

可以回忆一下你当时的录音内容吗?

当时的录音其实只是一个记述,就像日记一样,某年某月某日,我在什么地方,由于什么原因,我掉到了冰缝里面。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因为在雪山上只有我跟我的同伴两个人,我必须交代的一句是,是我自己掉下去的,跟我的同伴没有关系。

在那样的一个时刻,你没有特别多想说的话,你唯一想说的是不要让你的同伴负责任?

做录音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的绝望,我觉得我还有机会。等你真的绝望的时候,已经没有这种力气来录音了。所以说我录音,包括自己做自拍照,都还是在前半段,就是刚刚下去不久的时候。等到最后,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那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来拿摄像机。那时候唯一做的就是不断地去揉搓双手和揉搓双脚,希望不至于手脚麻木。

如果当你有一丁点儿绝望的时候,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其实当时人方面还好,一直在想拉萨的一顿火锅,因为实在冷得很。

当时其实只有一步之差,如果那步你迈过去了,当时更小心一些,这时应该已经回到拉萨,已经在城市里面吃着火锅,享受着这种幸福的生活。但仅仅是由于你那一步没有踩牢,就掉到冰川里面,当时就想,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不小心。

冰川遇险这件事情,对你是不是一次考验?

确实是一次生死考验。刚掉下去的时候,我还自己想挣扎出去,后来发现已经竭尽所能也没有办法。那时候一起登山的一个朋友他下山去求援,在后面三十多个小时内,其实在茫茫的雪山上只有我一个人。第一阶段就是在等待,首先让自己保存体力,因为登山的时候口袋里都会放一些巧克力、糖果,会吃一些补充能量,再吃一些雪补充水分。

你自己怎么坚持的呢?

还是在那天晚上,刚开始是被一个绳子吊在半空中,一直吊着,也坚持不住了,想办法让自己放到绳索末端,正好绳索末端上边有一个小平台,可以暂时歇着。我刚刚掉进冰缝,背包就掉到了悬崖的底部,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希望能把背包找到,因为背包里边还有睡袋,还有帐篷,即使救援人员来得更久一些,我也可以坚持下去。但就是往下面去找这个背包的时候,我被卡住了,脚拔上不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来以后,鞋子已经掉到下面去了。后面就不断地去揉搓自己的手指、揉搓自己的脚趾,保证不会很快麻木、冻僵。也计算了一下口袋里面还有多少巧克力和饼干,给自己定了时间,隔两个小时吃一块饼干,吃一些雪水来补充体力。其实我觉得整个过程中,思路还是非常清楚,就想着在这种环境下,怎么能让自己生存下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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