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1 01:50:24

点击下载

作者:艾伟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风和日丽

风和日丽试读:

第1章

杨小翼对自己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和忧郁。她探寻其中之谜,一无所获。每次她问妈妈,妈妈要么沉默,要么淡淡地说:“你爸爸总有一天会来找我们的。”

那时候,杨小翼和妈妈住在公园路的一间石库门里。那是一幢巨大的建筑,在公园路一带遍地都是的传统木结构中式房舍中,这幢带着欧式风格的建筑显得相当醒目,看上去既明亮又结实。它的二楼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阳台上,能看到沿街的一切。可以看到街头孩子们欢闹的情形,看到天空和云彩,看到附近公园里飞过的蝴蝶。六月的一个黄昏,杨小翼看到一只松鼠在阳台上,一会儿,它迅速蹿入天井里。天井里的夹竹桃开满了细小的白花。

杨小翼和妈妈的生活非常简单。自她懂事起,就和妈妈生活在永城。妈妈在一家叫“慈恩”的教会医院工作,起先做护士,后来因为医院人手不够,被升任为内科医生。慈恩医院是一家教会医院,坐落在三江口的码头边。杨小翼则在教会学校上学,由学校的嬷嬷们照顾。学校叫慈恩学堂,在天主堂背后的一座法式小房子里。

她没有爸爸。

杨小翼觉得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只要睁开眼,看看周围,邻居家的孩子基本上都有父母。这些事实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的家庭存在的问题。有一天,邻居米艳艳突然对她说:“杨小翼,我妈妈说你是一个私生女。”杨小翼听了相当刺耳。她明白“私生女”的意思,这是个难听的词,这个词就像随意掷在街头的垃圾,有一种肮脏的气味。那天杨小翼感到自己像一只丑陋的虫子,是讨人厌的。她满怀委屈地再次问妈妈,她是不是一个“私生女”。妈妈第一次明确而坚定地告诉她:“你爸爸是个了不起了的男人。”然后就不再说什么。

一九四九年冬季的某天,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在杨家门口停了下来。那时,杨小翼正在和米艳艳玩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杨小翼看到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军官,站在妈妈面前,给妈妈一个军礼。

那一年杨小翼八岁,在某些方面她表现得惊人地早熟。她对眼前出现的场景表异常的敏感,一下子想到了妈妈口中那个“了不起的男人”。她停止了蹦跳,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她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就好像她对这样的场景早有准备,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杨小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军人。军官的脸黑黑的,眼睛细小有神,上面盖着厚厚的单眼皮,看上去很忠厚的样子,嘴角有几条很深的皱纹,倒显出威严来。她把军官的形象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

妈妈的手里拿着一把用来掸灰尘的掸子,她僵立在那儿好一会儿,她似乎不相信发生的这一幕,好像军官的一个军礼把她弄懵了。慢慢地,她的脸上出现百感交集的表情,目光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悲伤。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已经涌出的泪水,妈妈进了房间。那个军官跟随着进了石库门。

吉普车就停在外面。吉普车上那个司机是个中年军人,身体略有些发胖,非常和善。他在驾驶室里向杨小翼和米艳艳招了招手。米艳艳大概以为那司机找她有什么事,跑了过去。杨小翼听到米艳艳和司机在说话,但她不关心他们在聊天的内容,她关心的是妈妈和那个军官在屋子里干什么。

一会儿,那军官出来了。妈妈跟在他的身后,已恢复了平静。

杨小翼希望妈妈停下来解释一下,但妈妈好像并没有看见她。妈妈上吉普车时,那军官扶了她一把。杨小翼听到米艳艳在问:“杨阿姨,你要到哪里去?”

妈妈微笑着摸了摸米艳艳的头。

一会儿,吉普车就开走了。

吉普车开走了。四周恢复了原貌,非常安静。杨小翼怀疑刚才是在做梦。她跑进石库门,来到自己的房间。她先是站在阳台向远处眺望,试图再看一眼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的眼前晃动着那军人的脸。仿佛害怕这张脸在她的脑子里消失,她闭上了眼睛。她真想把这张脸用一把刀子一笔一画地刻在脑子里。后来,她想起镜子。她站在镜子前,试图找出自己和那张脸之间的联系。她失望地发现她和那张脸是多么不同:那人的眼睛很小,她的眼睛却是大而明亮;那人的鼻子很大,但她的鼻子却是又细又小;那人的眉毛十分粗黑,而她却是淡如菊瓣(这是索菲娅嬷嬷对她的描述)。可慢慢地,杨小翼的脸和他的脸在想象里重叠在了一起,她终于找到了共同点:他和她一样,有一颗虎牙,只是她的在左边,而他的在右边。

杨小翼每年要和妈妈一起去上海探亲。杨小翼的外公是上海一位名医,他拥有一家相当有名的医院,叫德仁医院,很多旅居上海的外国人都是他的病人。外公家在淮海路的一个弄堂里,弄堂里种植着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的尽头,有一扇大大的铁门,铁门的花纹具有西洋那种繁复的特性。打开铁门,就是一幢精巧而明亮的西式住宅。外公家经常有客人。有一次杨小翼还在外公家见到过宋庆龄,她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来找外公就诊的。当时,杨小翼并没有认出她,只觉得这个人挺面熟的。后来,妈妈告诉她,那女士就是宋庆龄,孙夫人。杨小翼这才想起在一本什么书上见到过她的照片。不过,杨小翼当时也没有太大的惊奇。

一九四八年春节,杨小翼和妈妈同往年一样去上海探亲。

上海轮总是在每天清晨六点钟准时出发。它出发时,发会出压抑的汽笛声。杨小翼觉得这汽笛声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东西。在她的感觉里,这声音甚至比教堂的钟声还要神圣,当然也比嬷嬷们嘴里的经文来得神圣。这声音把她的灵魂带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一种类似于飞翔的感觉,就像海鸥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滑翔,前方海天一色。

那一年,上海似乎比永城更混乱。整个上海有一种漂泊而恍惚的气息。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妈妈说,上海的物价涨得离谱,就算是外公这样的殷实人家也感到入不敷出。不过,外公看上去非常镇定,他照例每个星期天去徐家汇天主堂望弥撒。外婆像往常一样,除了在生活上照顾外公和舅舅,她几乎什么都不操心。舅舅的心思有点儿乱,他是学法律的,他想随当时的出走潮去香港,但外公不同意。杨小翼也不想外公走。要是他们走了,那她就不能来上海了,也没有机会再乘坐上海轮了。“舅舅,你不要走啊,你为什么要走呢?”

舅舅没理睬她。他好像对外公的决定不甘心,他说:“爸,去香港是最现实的,我们可以先观察一阵子,还是可以回来的啊。”

可是,外公不为所动。

从上海回来,永城也变得像上海一样乱了。原来也是乱世,但原来的乱中并没有把生活秩序打乱,一切都按部就班运行着。可现在,很多人想要离开这个城市,一些人开始朝南方迁徙,一些人去了台湾,一些人则逃往云南和广西。

索菲娅嬷嬷也要走了,她要回到她的法兰西去了。

索菲娅嬷嬷走的时候,来到杨小翼家。她夸张地和妈妈拥抱,一边哭,一边说:“……亲爱的杨泸,我得走了。共产党要来了,共产党不喜欢外国人,我没办法留下来。真舍不得走,我舍不得你们,我会想你们的。”

然后蹲下来,捧住了杨小翼的脸,说:“亲爱的宝贝,你知道吗?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是你的接生婆。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吃了好多苦。不过,你的命很大。你来到这个世界时,哭声很大,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我那时想,你是个会走得很远的人,像我这样。我都没有想过到中国来,可我来了,我走得那么远。认识你们真是高兴,我舍不得离开这儿……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再见……”

说到这儿,索菲娅嬷嬷已泣不成声。妈妈开始安慰她。她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杨小翼被分别的悲伤气氛感染了,她哭得比谁都响。毫无疑问,索菲娅嬷嬷的悲伤是真实的,看她的表情,仿佛经文中所说的世界末日到了一样。杨小翼在悲伤的间隙,发现妈妈的表情非常平静,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笃定。

索菲娅嬷嬷走后,妈妈每天晚上都听收音机。收音机是这次去上海时外公送给她的。收音机发出一些铿锵声音,伴随着嗞嗞的干扰声。那些日子,杨小翼特别能睡,一次,她从睡梦中醒来时,妈妈还在听广播。她以为妈妈睡觉时忘了关收音机。她摸到妈妈房间,想把收音机关掉。但妈妈还没睡着,她的目光明亮而热烈,能把人灼伤。妈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她让杨小翼过去,然后抱住了她。“孩子,马上就要解放了,你爸爸要回来了。”

那天晚上,杨小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直以来关于爸爸的形象就像变幻无穷的天边流云,但此刻似乎固定了下来。她从未这样真实地感受爸爸的存在。这种感受像浴室的蒸气包围了她,让她感到温暖。这天晚上,她做梦了。在梦里,爸爸的形象非常清晰,爸爸低头亲吻了她的脸。但醒来后她怎么也想不起爸爸的样子。

难道,爸爸终于从梦里来到现实中了吗?

米艳艳在楼下叫。杨小翼放下镜子,来到阳台上。米艳艳向她招手,叫她下去。

杨小翼刚在米艳艳前面站定,米艳艳就急不可待地问:“他带你妈妈去哪里了?他和你妈妈认识吗?”

杨小翼突然严肃起来,她压低声音说:“米艳艳,你不要同人说,我只同你一个人说。我妈妈说,我爸爸马上要来找我们了。”“那人是你爸爸吗?”米艳艳问。

听到米艳艳这么问,杨小翼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米艳艳,只是诡秘地笑了笑。她心里有一种甜蜜的镇定,她相信那人就是爸爸。

米艳艳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米艳艳说:“我见过他,那天妈妈带我去给解放军演出,他也在台下看。他是个大官嗳,我妈妈说,他接管了永城,他叫刘云石。”

这就对了,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杨小翼灿烂地笑出声来。“但是,小翼,那个男人是有老婆的呀,我见过她,演出那天她就坐在他身边。他还有两个小孩呢。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那天,那个女孩一直在台下闹,我妈妈根本没法唱戏。后来,那个军官打那个男孩的屁股,骂那男孩没管好自己的妹妹。”

杨小翼不相信米艳艳的话,她认为米艳艳这是在嫉妒。米艳艳这么说是因为米艳艳的爸爸,那个典当行的老板,其实也是有家庭的,还有两个老婆呢。那典当行老板有六个小孩。

有一次,杨小翼在公园里见到米艳艳的妈妈王香兰。王香兰是永城越剧团的名角,公园里的游客见到她非常开心,都争着要她的签名。王香兰站在西子门公司那只永远转动的巨大的风扇下,接受戏迷们的欢呼。这时,人群中突然蹿出两个女人,当街骂王香兰不要脸。王香兰不示弱,和两个女人对骂起来。两个女人就围了上去,扯王香兰的衣服和头发。三个女人打作一团。这时,杨小翼看到那个典当行老板带着他的六个孩子,茫然地站在马路对面。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拿着一支冰棒,他们白白胖胖的,看起来真的像经文里所说的天使。

当时,杨小翼是很吃惊的。后来,慈恩学堂的范嬷嬷告诉杨小翼,那两个女人就是那典当行老板的两个老婆,王香兰只不过是他的相好。“这是违背上帝的旨意的。上帝先创造了男人,又从男人身上取了肋骨创造了女人。按上帝的旨意,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并要照顾好女人,直到一起进天堂。”范嬷嬷说。这段经文杨小翼早就听过了,但她有点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一根肋骨怎么会变成一个女人呢?不过经文上说上帝是万能的,男人还是用泥土做的呢?在一撮泥土和一根骨头之间做选择的话,她宁可选择一根骨头,虽然这根骨头是属于男人的。

杨小翼一直没有同米艳艳讲公园里看到了这一幕。她觉得这是很残忍的事。她还是有点同情米艳艳的。米艳艳曾叫她“私生女”,她想米艳艳自己才是呢。杨小翼说:“也许你看错了吧?米艳艳。”“我不会看错的。那军官好凶嗳,把那男孩的屁股都打出血来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带你去吧。”

那年冬天,风和日丽,街上行人很少,经常见到的是一些士兵,他们衣着单薄,军容整洁,和穿着厚厚冬装市民比,他们显得神清气爽。杨小翼和米艳艳走在街上,有一个士兵还俯下身子把杨小翼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军人的笑容灿烂而调皮,他的牙齿很白,给人很深的印象。他放下杨小翼后,一摇一晃地朝县学街走去。然后进了一个院子。那个院子看上去很隐蔽,它的台门正对着一条幽深的弄堂,弄堂口子上有两棵巨大的香樟树,把天空遮去了大半。

米艳艳说,那个军官就住在这座院落里面。

院落的围墙非常高,除了院子里的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杨小翼什么也看不到。米艳艳把杨小翼抱了起来,让杨小翼趴到围墙上。杨小翼先看到院子北边的那座小楼。那是一幢简朴的水泥结构两层楼房,它的屋顶是平的。顶上有一个铁皮棚子,在冬日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芒。小楼立在那里,显得相当笨拙,就像一个巨大的积木玩具。小楼的四周都是植物。那小楼前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她呆呆地坐在屋檐下,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这时,两个孩子从那小楼里冲了出来。一个是男孩,长得很像那个军官,另一个是女孩,长得比那男孩矮一些。他们像是在吵架。那男孩手中拿着一架望远镜。那个女孩缠着男孩要玩他的望远镜,男孩没理她。女孩很凶悍,她在用脚踢那个男孩。她叫那女人为“妈妈”,要那女人收拾男孩。男孩被女孩踢得哇哇地叫起来,但那女人对两个孩子打架无动于衷。这时,男孩拿起了望远镜,对着围墙张望。女孩也发现了正攀援在围墙上的杨小翼,她就跑到围墙边,对着杨小翼叫道:“你爬墙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

听到院子里有人吼,米艳艳慌乱中松了手,杨小翼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的屁股一阵麻木,紧接着痛感就从屁股的脊椎处向四周扩展,痛得两眼冒出像是圣诞老人帽子上的巨大的金星。那两个孩子从台门里追出来。那女孩要把她们当小偷抓起来,可那男孩说:“她们又没偷东西,你凭什么说她们是小偷?”他把她们放了。“杨小翼,你现在相信了吧?”米艳艳的声音里有一种少有的诚意,好像她这么做完全是为杨小翼着想。

杨小翼不知道说什么,她感到莫明的委屈。这委屈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孩把她当作小偷,比这个要严重得多。不知怎么的,此刻她的头脑中出现典当行老板的两个女人在公园里扭打王香兰的情形。她不愿意这个场景出现在脑海中,却挥之不去。

不知什么时候,杨小翼的眼中溢满了泪水。米艳艳没有发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问:“杨小翼,你注意那男孩了吗?他很俊,是不是?”

杨小翼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想着妈妈,她是在那个院子里吗?她又和那个军官在谈什么呢?

那天,妈妈从军官那儿回来,果然神色黯然。她走的时候,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兴奋劲儿,眼中满是希望,但此刻,妈妈看上去有些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杨小翼的目光一直探寻着妈妈,她希望妈妈告诉她一些好消息。妈妈似乎被她看得有点心神不宁。“你看什么呢?”妈妈问。“妈妈,那个人为什么把你带走?”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轻轻地说:“孩子,解放了。”

妈妈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币,递给她:“你去街上玩一会儿,去买串冰糖葫芦吃。”

她接过钱,没有像往日那样奔向糖果店。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妈妈,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怕她的问题让妈妈为难,也怕从妈妈那儿听到她不愿听到的消息。

妈妈向房间走去,她的背影有一种莫明的孤单。

那天晚上,妈妈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妈妈的那只收音机再也没有响起。半夜的时候,杨小翼偷偷地爬起床,从门缝里窥看妈妈。她看到妈妈从一只柜子里取出一只用藤条编织的匣子。妈妈打开匣子上的铜锁,从里面取出一叠什么东西。好像是信件,妈妈在翻阅它们。她看不清妈妈此刻的表情。一会儿妈妈的背部轻轻抖动起来,像是在抽泣。她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安慰一下妈妈。

那天晚上天气非常寒冷,西伯利亚来的寒流正袭击永城。杨小翼因为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只穿了睡衣,一会儿,她就冷得发抖。她只好退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

这之后,杨小翼一直偷偷地观察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妈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她换了一个新的发式。妈妈的头发原来一直是盘在后脑勺的,然后用一个黑色的网兜罩着发髻。现在,妈妈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齐耳披在肩膀上,妈妈看上去比以往多了些妩媚,一下子年轻了不少。杨小翼在妈妈的旧相册里看过妈妈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妈妈梳着乌黑的学生头,眼珠子也是漆黑的。妈妈确实是个美人儿。现在妈妈的样子似乎和过去衔接上了。

几天以后,妈妈对杨小翼说,她要去一趟北京。妈妈说:“北京很远,来回得一个月时间。不过,你放心,刘伯伯会照顾你的。”

妈妈说话的时候,正是黄昏,太阳已经下山了,窗外开始灰暗起来。房间里的电灯早早地打开着,但因电压不是太稳,加上功率不高,电灯光不够强烈。妈妈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头发看上去非常光亮。

杨小翼知道北京现在是新中国的首都,很多大长官都住在那儿。“去北京干什么呢?”杨小翼问。“妈妈有很重要的事。”“什么重要的事呢?”“我得先去一下医院,病人正等着我呢。”

这是妈妈惯常的手段。面对她想隐瞒的事情,她或是答非所问,或是假装没听见。

以前,杨小翼常问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外公在上海,她们却在永城?为什么她要跟妈妈的姓?为什么宋庆龄找外公看病,外公又是怎么认识她的?面对这样的问题,妈妈或是避重就轻或是沉默以对,那时候她的双眼会露出一种既茫然又坚韧的光亮,她嘴唇紧抿,好像那些问题并不存在。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妈妈说:“路过上海时,我会去看看你外公。你有什么要对外公说吗?”

听说妈妈要去看望外公,杨小翼很想跟着妈妈一道去,但她知道妈妈不会答应。她摇了摇头,说:“我以后自己会告诉他的。”

妈妈说:“那好,以后有机会的。现在还挺乱的,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妈妈早已整理好了行李。两只皮箱整齐地放在衣柜的落地镜子边上,镜子使行李一下子增多了,成了四只皮箱。妈妈此刻坐在床铺上,双目明亮,但这明亮又是空洞的,好像这会儿她成了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妈妈,你会留在北京吗?”

那一刻,杨小翼有点担心妈妈因为太伤心,不再回来。要是妈妈不回来,那她一个人怎么生活呢?想起要去刘家大院住,她也有些不安,那两个孩子会欺负她吗?那女孩好像挺凶的,对她充满了敌意。

妈妈的目光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她笑了笑说:“我当然要回来,你在这儿呢。”

然后,妈妈过来抱了抱她。她觉得妈妈抱着她时有些心不在焉,妈妈的怀抱是冰冷的,好像此刻妈妈的身体完全成了一具躯壳。

第2章

大约一个月后,妈妈从北京回来了。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妈妈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脸上有些若隐若现的悲哀。妈妈接杨小翼回家时,刘伯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他的脸色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天晚上,妈妈一声不吭。这倒没让杨小翼感到奇怪。过去,妈妈有时候也会外出一段日子,回来也不说什么话。不过,那时候回来,她还会带回一些糖果,这次什么也没有。杨小翼的目光自然落到她的行李箱上。行李箱放在那面镜子面前,没被打开过。这趟北京之旅仿佛已耗尽了妈妈的元气,她已没有力气打开它。“刘伯伯家还高兴吗?”

杨小翼点点头。

在刘家的这些日子,杨小翼感到由衷的喜悦。刘伯伯待她很好,经常抱她,见到她,他那张严肃的脸会立即软下来,堆成一脸慈祥的皱纹,那笑容似乎还带着某种谄媚的意思。杨小翼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欢喜,这欢喜从他眼神里溢出来,让她感到非常温暖。她整天和那兄妹俩玩,哥哥叫刘世军,妹妹叫刘世晨。刘世晨开始对她有敌意,叫她“小偷”,可毕竟是孩子,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与世晨不同的是,刘世军待她非常友善。有一天,他对她说,我怀疑你是老刘生的,否则老刘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老刘对他亲爹也没这么好。听了这话,她心里面竟然暗暗高兴。还有刘世军叫刘伯伯为“老刘”,她也觉得好玩。刘世军还让她玩望远镜。远处的天一塔在望远镜里显得无比庞大,庞大得让人感到恐怖。刘世军说,天一塔的地宫直通基地司令部。这话让她感到这里的一切与众不同,充满神秘感。

她觉得刘家有一种热气腾腾的家庭气氛。这种气氛令人迷醉。以前米艳艳带她去米老板的当铺店,杨小翼看到米艳艳在米老板的膝头爬上爬下,她是多么羡慕。她感到有爸爸是件多么好的事,哪怕这个爸爸另外有一个家。只是那个叫景兰的女人——就是刘世军的妈妈,杨小翼内心有点排斥她。景兰阿姨有点怪异,即使在饭桌上也经常失神,好像灵魂不在她身上。刘世军说,他妈妈坐过国民党的牢,受过酷刑,脑子坏了。不过刘世军补充道,这只是表面,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的。杨小翼觉得在这幢屋子里,景兰阿姨如一片空中飘荡的羽毛一样无声无息。这让她略有不安。

妈妈这会儿好像努力在想什么事,有些走神。一会儿,妈妈说:“我去上海看望外公了。外公、外婆、舅舅都很好。外公把医院捐给了国家,他成为上海医界的代表,参与了新政府的工作。”

这之后,杨小翼和妈妈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大约是刘伯伯的安排,妈妈去国立医院工作了,除了做内科大夫,她还参与医院的管理工作。杨小翼也不再去慈恩学堂,而是去了刚成立的位于鼓楼边的干部子弟学校上学。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关于妈妈的北京之旅,杨小翼很快就淡忘了。在很长一段日子,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妈妈这次北京之旅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妈妈从北京来后,刘伯伯每周都要来石库门看望妈妈。他一般在星期六下午到来。杨小翼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看到刘伯伯和妈妈坐在那儿,沉默以对。妈妈态度平和,神情端庄。不过,妈妈偶尔也有失态的时候,有一次,杨小翼回家时,碰到刘伯伯眼眶泛红,慌张地从石库门出来,杨小翼叫他,他也不理。杨小翼来到屋里,看到妈妈脸上挂着泪水。杨小翼大吃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很少见到妈妈流泪。妈妈见到她,转身擦掉了泪,然后平静地说:“放学啦?”

杨小翼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在杨小翼的认知中,刘伯伯来石库门是尽着某种义务。

有一次,杨小翼特意问过刘伯伯,他在一九四一年是不是来过永城。刘伯伯拍了拍她的脸说:“对啊,那时候我在上海呢,曾经来过永城办事。”

杨小翼觉得这个回答是意味深长的。

每次,杨小翼放学回家,如果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门口,她的心便会飞起来,她冲进去,爬到刘伯伯的大腿上。刘伯伯微笑着低下头,亲她的脸。她的小脸被他硬硬的胡子扎痛。

杨小翼通常会缠着刘伯伯讲故事。刘伯伯大都讲打仗的故事,革命的故事,但这些革命故事和干部子弟学校老师讲的不一样,刘伯伯的革命故事有着更多的人间烟火气,好像战争只不过是日常生活。

杨小翼仔细观察妈妈对刘伯伯的态度。妈妈往往在刘伯伯到之前回家,回来后就开始擦洗家里的一切,好像这一天是她的打扫日。有时候,妈妈也会让杨小翼帮忙。她当然很乐意。家里有一套用来沏茶的景德镇瓷具,每次妈妈都会用这套瓷具招待刘伯伯。瓷具在妈妈的擦拭下,上面那些精美的线条和菊化图案变得鲜艳夺目。杨小翼最喜欢擦洗的就是这套茶具。她想象着刘伯伯捧着茶具喝茶的样子,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

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刘伯伯像一个温暖的太阳。刘伯伯经常会给她带来一些小甜点或小礼物。小礼物真的很小,是一根头绳或一根橡皮筋,但那时候物质匮乏,要找到这样的小东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小翼很满足了。只是这些小礼物从高大的刘伯伯的手中出现,她感到有些滑稽。她看重这些礼物,把它们收集起来珍藏着。有空的时候,她会翻出来把玩。

杨小翼不再去想“爸爸是谁”这样的问题了。刘伯伯的形象牢牢占据了她的心。有时候,这个和蔼的形象还到她的梦里来。她感到她的生活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她和所有人一样,什么也不缺。那段日子,她觉得自己拥有生活赐予的全部快乐和幸福。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时光,有一种太阳重升的明亮的感觉。这种感觉同刘伯伯有关,也同“革命”这个词语有关。“革命”把一个时代一分为二,过去的叫做旧社会,现在是新中国。时间开始了。新这个词让眼前的一切明亮起来,让世界放射出光芒来。街景还像过去一样破旧,由于连年战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但现在灰暗的气息不复存在,到处阳光灿烂,充满了生气。

在干部子弟学校里,杨小翼感到一种自由的喜悦。刘世军和刘世晨都在干部子弟学校,刘世军已是三年级学生,刘世晨和杨小翼同班。有他们在,杨小翼感到新的环境不那么陌生。

同慈恩学堂比,这里简直像天堂。在干部子弟学校,不用再做那么多宗教仪式了,不用在一日三餐时感谢主赐予食物,也不需要晨课祷告了。这是多么好!就像范嬷嬷所说,天堂里什么都不用干,天堂的河里流着蜜汁,食物随处可得。范嬷嬷说得多好多准确。在干部子弟学校,每天中午都可以喝一杯热热的牛奶,还可以吃上一个白白的馒头。

当然,这里的孩子可没有慈恩学堂那么规矩,那么听话。虽说天堂流着蜜汁,但这些孩子有本事把河里的蜜汁变成臭水沟。如果你没管住牛奶杯,那么很有可能牛奶杯里已撒上了小便或吐上了唾沫。他们糟蹋起上帝的食物来,一点敬畏也没有。他们对恶作剧的热爱胜过读书。有一天,下课的时候,杨小翼发现自己穿在脚上的一只皮鞋不见了。一定是谁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爬到桌下,把她的鞋子脱了去。她非常奇怪,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她会感觉不到丢了皮鞋呢?难道是谁给她施了魔法吗?大概是老师讲得太生动了吧。老师讲的是关于革命及其理想问题,老实说她不怎么听得懂,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这语言和最近在收音机里出现的语言是一样的,这些语言里有一束光芒,能把她的眼睛刺痛,然后让她小小的心脏跳动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城市刘伯伯的官最大,老师叫刘世晨当班长。刘世晨虽是个女孩儿,但她当班长孩子们都服。孩子们在一起时,经常相互比较谁的父母官儿大。杨小翼从来不参与这样的比较,这方面她是自卑的。有一个孩子问杨小翼父母的情况。她有点儿心虚,脸涨得通红。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刘书记向我妈妈敬军礼。这话传到刘世晨那儿,刘世晨带着一帮孩子围住了她,冷笑着说,你竟敢说我爸向你妈敬礼?你妈算个什么东西?在刘世晨的气势前面,杨小翼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不过,她心里是不服气的,刘伯伯确实向妈妈行了军礼。

刘世晨冷冷地看了看杨小翼的脚,指了指她脚上的皮鞋,冷冷地说:“你瞧瞧,这班上谁穿皮鞋的?只有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

说完,刘世晨带着人走出了教室。

杨小翼听了这话感到无地自容。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剥削。暴力。专政。这些都是她刚刚在干部子弟学校学的词汇,虽然似懂非懂,但她清楚“资产阶级小姐”是不好的,这个词代表电影里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令人作呕的女人。

春天的时候,新政权镇压了一批反革命分子。

杨小翼一星期前已知道了这消息,是刘世军告诉她的。刘世军说,那将是一次公判大会,解放军会当着老百姓的面,把这些反革命分子就地枪决。

刘世军说这话时非常兴奋。他用手当枪,对着远处,叭叭地打了几枪。他说:“一颗子弹击中脑子,你想想,脑袋会是什么样子?”

杨小翼看过一些电影,电影里经常有死人的场面。根据这些经验,她的眼前浮现出脑袋被子弹击中后血流如注的景象。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感到害怕,好像这一切也如电影一样是不真实的,只是一出戏。“脑袋会从中间裂开来,然后脑浆飞迸而出。”刘世军的脸上有某种奇怪的幸福的表情,“也许开裂的脑袋会在空中飞一段路程。”

杨小翼傻笑起来。她觉得刘世军像在说书。城隍庙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历朝历代英雄好汉的故事,这些故事里经常出现那样的细节。她记得范嬷嬷不让孩子们去听那些故事,她说,那是魔鬼的故事。

公判大会那天,杨小翼和刘世军、刘世晨一起去观看。那天,原三民主义广场——现在叫民主广场前面人山人海,场面沸腾,其盛况比过年看烟花的人还多。那些队伍排得整齐的观众是由政府各部门和学校组织来的。杨小翼和刘世军、刘世晨是自己偷偷跑来的。他们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刘伯伯坐在主席台上,他的左右都是军官。那些“反革命分子”低着头,挂着写有他们名字的巨大的牌子,牌子把他们的上半身完全掩盖了,他们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子。

一会儿,刘伯伯开始讲话,他讲述了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和伟大意义。台上的那些“反革命分子”,脸上毫无表情,他们的脸像是蜡像做的,显得脆弱而虚假,好像灵魂早已不在他们的身体里。只有他们的眼睛才透着活气,因为他们的眼睛里面遍布着惊恐。惊恐让他们有了一种遥远的气息,好像他们早已置身于这欢乐的现场之外。

有人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人群屏息倾听,现场一下子安静得出奇。这些“反革命分子”大都是特务,或蒋介石政府的高官,或地方权绅,或战犯。他们的罪行是触目惊心的,罪状大都涉及到杀人等种种霸行。那个宣读的人在一些细节上描述得十分仔细。这些可怕的细节像一把刀子一样戳破了眼前的和平气息,让杨小翼害怕。

这时,杨小翼认出了他。他是个医生,经常受范嬷嬷的邀请到慈恩医院来出诊。他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做弥撒,他都会来。做弥撒的时候,慈恩学堂的孩子就成了唱诗班的成员,他们站在教堂的讲台上,随着仪式的进行根据不同的主题进行演唱。他总是坐在教堂最前排的左侧,就像他此刻在审判席上的位置。只要诗班唱到“因他降世,亲历死地,现今荣耀无比”时,他就会流下泪水,然后,跪在地上进行祈祷。他是最热心的教友,每次仪式完毕,他都会走上台给唱诗班的孩子分发糖果,或拥抱他们。那时候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仁慈,好像他就是上帝的化身。孩子们看到他都很高兴,因为他总是那么慷慨。

杨小翼久久地凝视着他。此刻,他的眼神同他们一样,暗淡无光。杨小翼不知道他因何站在那里。那人开始宣读他的罪状:革命期间曾有党的地下工作领导人受伤后到他所在的医院救治,被他出卖了,领导人不幸被国民党枪决。宣判书还说,这人的儿子是国民党军官,现已逃往台湾。这样的指控令杨小翼心惊肉跳,他竟然是一个干出如此险恶之事的坏蛋。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小小的心灵被某个奇怪的梦境所控制。

她不知道那个宣读的人是何时结束的,当她回过神来时,广场上的人正在欢呼。枪决已正式开始。一排军人已站在那些罪犯的身后,端起了枪,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刘世军描述的情形真的出现了,但语言和现场是有区别的,当看到脑袋被击碎时,杨小翼感到恶心直冲喉咙。

那天,刘世军一直在同她谈清算问题。刘世军说,新社会就是要把旧社会的坏蛋一个个抓出来,得到应有的惩罚。只要在旧社会做过坏事的人,人民就不会放过他,就要把他放到人民的审判席上审判。说这些话时,十三岁的刘世军的口气是毋容置疑的真理在握的。

杨小翼对此不是太懂,但她却因此对自己的身世担忧起来。她想起外公,他也是个医生,并且还开了一家医院,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妈妈也曾是教会的医生,和革命似乎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一想,她开始感到恐慌,如果要清算的话,她也将深陷其中。

那天,刘世军带着杨小翼在西门口的郊外闲逛。杨小翼看到春天的农田开满了细小的野花,或黄色或浅紫色地点缀在杂草间。但她无心欣赏春天的美景,她忐忑不安地问刘世军,开了一家医院的医生是什么成分?刘世军想也没想,便铿锵有力地回答:“是资本家。”

杨小翼大吃一惊。她有点不敢相信。在她那时候的意识里,资本家面目丑陋,都躲藏在阴暗角落瑟瑟发料。她不能想象外公和资本家联系在一起。她着急地问:“你在同我开玩笑吗?”“千真万确。”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突然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外公肯定不是革命者,她唯一能希望的是妈妈是个革命者,因为人们似乎无权向一个革命者追究出生。她曾问过妈妈,你是革命者吗?妈妈不理她。妈妈总是这样,习惯于在这样的问题前沉默,说出的往往只是事实的极小部分。她不指望妈妈会告诉她什么。

刘世军曾告诉她很多地下工作者的故事。她觉得妈妈的形象完全可以演义成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妈妈有时候经常外出,一个月不归。妈妈身上有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的东西。也许妈妈真的是革命者。

然后,她心里清楚妈妈不是革命者,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医生。她进入干部子弟学校完全是因为刘伯伯的帮助。

那天,杨小翼回家的时候,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家门口。看到吉普车,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真的就哭了。这哭是踏实的哭,这哭让她顿觉轻松,刚才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她重新出生了一次,变得干净而纯正。这种自我想象让她如饮甘泉,无比美妙。

邻居对杨小翼侧目而视。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目光。杨小翼哭完后,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爬到了吉普车上。刘伯伯的驾驶员是一个和善的胖子,姓伍,黑脸,肿眼泡,不说话时十分严肃,但一说话整张脸就笑得打皱,那皱纹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荡开来,蔚为壮观。他从战争年代起一直跟着刘伯伯,是刘伯伯的专职驾驶员。他穿着军装,但军装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英武之气,倒像个和善的农民。伍师傅见杨小翼上车,问她想不想去附近兜一圈。她点点头。伍师傅发动汽车,缓缓向小巷口开去。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种泰山一样的安稳感,好像她生命的根基因为刘伯伯而更加扎实。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血统纯正。

那天晚上,杨小翼噩梦连连。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被枪毙的男人的脸,后来那张脸像一只鸟一样飞翔而去。从噩梦中醒来,她的意识里还留着对那人的同情的残痕,她因此很迷惑,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像过去对上帝所做的那样,为那男人的灵魂祈祷。

有一天晚上,好久没来的范嬷嬷突然来到杨小翼家。

范嬷嬷是妈妈的好朋友,以前她经常来杨小翼家串门。从她们的聊天中,杨小翼了解到范嬷嬷是慈恩学堂的恩主。范嬷嬷的先生早先是上海开银行的,所以范嬷嬷和外公是旧识。后来她的先生得肺结核死了,他们没有子女。范嬷嬷相信先生一定去了天国,她必须去天国和先生见面。她卖掉了银行的股份,回到永城老家。永城有几百所教堂,范嬷嬷把钱捐给了教会。遵照范嬷嬷的心愿,教会创办了慈恩医院和慈恩学堂。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杨小翼还没出生呢。

范嬷嬷的神色有点憔悴。她和妈妈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范嬷嬷的学堂解放后已捐给了新政府,但当年在慈恩学堂就读的一个男孩最近揭发了范嬷嬷,说范嬷嬷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杨小翼记得,那男孩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流浪儿,男孩来到慈恩学堂后经常偷食圣器室里的圣餐。范嬷嬷说起这件事来,非常疑惑。“要是没有我,他会在街头饿死。”范嬷嬷说,“不过,我宽恕他,他将来会后悔的。”

后来范嬷嬷说她想申请去香港,但新政府一直把她的申请压着,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杨小翼猜到范嬷嬷来的目的,她是想让妈妈在刘伯伯那儿通融一下,好让她顺利成行。

不知怎么的,那天杨小翼对范嬷嬷很冷淡。特别是她想去香港这件事,杨小翼很看不起。她认为那是范嬷嬷心里有鬼,想逃避新政府的清算。

这天,杨小翼很早就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范嬷嬷已经走了,妈妈房间的灯光亮着。应该过了子夜了,妈妈竟然还没有睡,她在干什么呢?

她起来小便了一次。路过妈妈房间时,她趴在门缝偷看。妈妈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在读。床头柜上放着那只用藤条编织的精致的匣子,它打开着。妈妈的眼中有一些光影,那是泪光吗?妈妈的手在颤抖,手中拿着一盒火柴。一会儿,她点着了火柴,颤抖地凑近左手的信件。当火柴快要点着信件时,她犹豫了。火柴烧尽了,烧痛了她的手。她吹灭了火柴,把它扔在地板上。后来,妈妈把信折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那藤匣子里,并把匣子锁好,然后放入柜子下层的抽屉里。当妈妈把抽屉关闭时,转头朝门方向张望。她以为妈妈发现了她,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她裹紧被子,假装睡着。妈妈在看什么呢?放在匣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她为什么如此伤感?妈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匣子里的东西同范嬷嬷有关系吗?难道妈妈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杨小翼感到不安。

第二天,杨小翼上学差点迟到。刘世军着急地在校门口等她,见到她就问,你怎么啦?眼皮怎么肿了?你哭过了?是不是被你妈骂了?他的关心让她很感动,她摇摇头,然后拉住了他的手。刘世军说,你一定有事。她想了想,就把昨晚所见告诉了刘世军。

刘世军说:“你妈妈去北京这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她去干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她完全忘了妈妈去北京的事。她也看不出昨晚所见和妈妈北京之行有什么联系。“你妈妈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话杨小翼不爱听。妈妈当然要回来,因为刘伯伯在这里,她在这里。她想起刘世军曾分析妈妈去北京的原因,他说妈妈可能是民主人士,那些民主人士,没打仗、没流血,现在都往北京跑,想做大官。刘世军这么说时一脸不屑。

她呛道:“我妈妈不是民主人士,所以她回来了。她去北京可不是为了做官。”

刘世军见她不高兴,赶忙赔笑脸:“我不是这意思啦。我是说,是说,你妈妈去北京干什么呢?”“同你说了我不知道。”“你生气了啊?”

其实她没有生气,只是对刘世军言语中的态度感到不安。这种态度里隐藏着一种优越感。她说:“刘世军,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怎么会呢。”“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刘世军的脸上露出天大冤枉的样子,他说:“我要是这样想,我从这里跳下去。”

当时,他俩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干部子弟学校所在地原来是旧政府议会的办公地点,房舍都是西洋建筑,二层楼,高大结实。

见刘世军着急的样子,她笑了。“你跳啊?”

刘世军也笑了。他显然明白,她已原谅了他。

她说:“你要是不跳,那你从此后要对我好,比对刘世晨更好。”

刘世军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真的?”“真的。”

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杨小翼和刘世军匆匆赶往各自的教室。

第3章

刘伯伯和妈妈有了暧昧的传闻。这一传闻,杨小翼最先是从米艳艳那里听来的。奇怪的是,听到这个传言,她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对米艳艳还颇有好感。那段日子她原本是有点讨厌米艳艳的。

米艳艳也来干部子弟学校上学了,成了杨小翼的同班同学。解放后,米艳艳的妈妈王香兰女士革命热情相当高,组织剧团演员,排了好几出宣传革命的戏,《九件衣》、《血泪仇》、《刘胡兰》等,去给进城的部队慰问演出,深受部队欢迎。一次演出结束,刘伯伯还接见过王香兰。王香兰俨然是一位革命艺术家了。米艳艳因此也进了干部子弟学校。

王香兰来过干部子弟学校演出。因为革命了,她喜欢穿黄军装。这个漂亮女人为人热情,见到学生,都想拥抱一下,好像她是一位超级妈妈,有取之不尽的母爱。

那个典当行老板在新政府的第二次审判中被枪决了。杨小翼有点同情米艳艳。可米艳艳对杨小翼说,她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她爸爸。“可你说过他是你爸爸呀。”杨小翼说。“不是,那是骗你的。”

杨小翼当时很生气。她觉得米艳艳这个人是不诚实的,也是不可靠的。因为看她不顺眼,在杨小翼眼里,米艳艳似乎什么都令人讨厌了。米艳艳像她的妈妈一样,热情得有些过火,见谁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她是位超级明星。米艳艳虽然喜欢帮助人,可她帮人也像在演戏,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同她说,她会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她一直等着别人的困难,好像解决别人的难题是她的使命。

可是,当米艳艳对她说了关于妈妈和刘伯伯关系暧昧的传闻时,她竟然一下子喜欢上了米艳艳。那一刻,她觉得米艳艳像一个天使,觉得她的那张酷似王香兰的明星脸充满了真诚。只是米艳艳眼里流露的关心和担忧让杨小翼有些不开心。不过,同内心巨大的喜悦比起来米艳艳的眼神显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杨小翼目光明亮坚定。“听了这些谣言,你不生气吗?”

杨小翼摇摇头,说:“也许这不是谣言呢?”“是吗?”“是的。”她非常确信地说。

她甚至很想告诉米艳艳,她是刘云石的女儿。不过说不说都一样,因为这是明摆着的。

杨小翼喜欢这种传言。只是传言中那些鬼鬼祟祟的气息不是太令人满意。要是能把一切摊在阳光下,那是多么好啊。但这世界是复杂的,连她在这个问题上都欲言又止,不要说是别人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传言终究在这个阳光明媚世界之外,是需要小心掩盖起来的。

她渴望再次听到这个传言。她竖着耳朵,追踪着空气中的窃窃私语。它在那儿,它就在那儿。她在多个地点,多个时间段听到这个传闻。有一天,她听到公园路糖果店的伙计在同一个顾客述说这件事。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她昂首走过糖果店,内心充满骄傲。

等这个消息传到刘世晨那儿,已是第二年的冬天了。那时候,杨小翼已经读三年级,刘世军上初中部就读了。刘世军的个子迅速蹿升,突然间变得人高马大。虽然他的脸还挂着一些稚气的表情,但嘴唇上有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有一天,杨小翼见他在用刘伯伯的剃须刀刮胡子,还嘲笑过他。他只是温和地笑笑,眼睛亮晶晶的。自从他长个子以来,他的性情大变,一改过去的调皮,变得老成了许多。他的目光老是跟踪着杨小翼,目光里有一种兄长式的关心。杨小翼喜欢捕捉他的眼神,并用调皮的方式回应他。她的调皮让他有些惊慌,于是她更是恶作剧般地和他做这个游戏。

刘世晨听到这个传言的反应和杨小翼绝然相反。她认定这是米艳艳散布的流言。在一个周末的黄昏,当杨小翼和米艳艳结伴走出校门时,刘世晨一脸严肃地在学校左侧等着他们。米艳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刘世晨便抓住米艳艳衣襟,狠狠地给了米艳艳一个耳光。

米艳艳平时虽以好脾气闻名,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揪住了刘世晨的头发,而刘世晨的手像老鹰的爪子在米艳艳那张美丽的脸蛋上划来划去。米艳艳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米艳艳一定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撕破了,她响亮地哭泣起来。刘世晨斗志昂扬,意志坚定,她的头发在米艳艳的手中上下起伏,她强忍着痛,不停教训米艳艳:“谁叫你到处乱造谣的?老子揍死你,揍死你。看你不管好你的臭嘴……”

由于用力过猛,刘世晨变得气喘吁吁,她说出的话显得含混不清。

有很多人在边上围观。冬天,空气寒冷而干燥,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打架的那两个人像两团泥块在柏油马路上滚动,马路上尘土飞扬。

刘世军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刘世军当机立断,抱住刘世晨,把刘世晨从那团滚动的泥块里捞起来,然后放到一边。刘世军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杨小翼说,你管好她。然后,他来到米艳艳面前,捧起米艳艳的脸。米艳艳见有人关心她,哭得更欢了。米艳艳脸上的伤口渗出血迹,看起来给人一种血肉麻糊的感觉,非常吓人。刘世军可能也被吓坏了,他背起米艳艳,就往医院跑。“你看到米艳艳的脸了吗?真吓人。”杨小翼对刘世晨说。

刘世晨像公鸡一样昂着头,但严肃的脸上这会儿有了一种虚弱的暗影。也许为了抵抗这种虚弱,她强硬地说:“如果她再造谣,我还揍她。”

杨小翼奇怪地看了看刘世晨。她对刘世晨这么厌恶米艳艳不甚理解。在这件事上,她和世晨的立场完全相反。因此,在那一刻,她在情感上和世晨十分疏远,世晨一定也疼痛难忍,但她不想安慰她,相反,她十分同情米艳艳,她担心艳艳美丽的脸蛋会因此破相。

米艳艳脸上的伤看起来可怕,其实没有大碍,过了几天,便完好无损了。米艳艳对刘世军那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也非常欣赏。有一天,米艳艳对杨小翼说:“刘世军很有大哥哥的样子。”

杨小翼喜欢别人赞美刘世军,她骄傲地说:“是的,他就是我哥。”

米艳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笑容。杨小翼喜欢上了米艳艳过人的聪明。

杨小翼不知道妈妈和刘伯伯是否听到外面的传言。刘伯伯还是一如既往,坚持每周来看望妈妈。刘伯伯一见到杨小翼,脸便会舒展开来,铁人变成了泥人。杨小翼喜欢看到刘伯伯在严肃和温和之间奇妙的变化过程。刘伯伯经常会重复一句话:“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刘伯伯的左脚在战争中曾被子弹击中,气候变化时,经常要酸痛。刚好妈妈学过针灸,在刘伯伯来石库门时,妈妈就会替他扎几针。有几次杨小翼回家时,看到刘伯伯躺在一张病床上(这病床是妈妈专门为刘伯伯准备的),他的腿上扎着几枚银针。和刘伯伯粗糙的脸不同,他腿上的皮肤细腻白皙。

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高大,脸堂黝黑,身上有股暖烘烘类似长颈鹿的气味。在所有的动物中,杨小翼最喜欢长颈鹿,每次去动物园,她都要去抚摸它。它身上有一种干净的骚味儿,会带给她一种穿透心肺的暖洋洋的感觉。刘伯伯的气息与它极为类似。这种气息甚至出现在她的睡梦中。梦里,刘伯伯变成了长颈鹿,着舔她的脸。

有一天,刘伯伯来杨小翼家晚了些。妈妈要刘伯伯一同吃饭。刘伯伯爽快地答应了,好像他一直盼着妈妈邀请他似的。他在餐桌上坐下来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受宠若惊的模样儿。

那天,整个用餐过程,杨小翼内心充满了喜悦。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石库门里面有了一种浓郁的家庭气氛。杨小翼因此很踏实,就好像刘伯伯是一根柱子,把这石库门牢牢里擎了起来;又像一个太阳,把阴气过重的空间熏晒得生机勃勃。“生机勃勃”是干部子弟学校老师常用的词。想起这个词,杨小翼忍不住笑出声来。刘伯伯很好奇,问她笑什么。他还检查自己,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杨小翼笑得更疯了。“你别理她,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

刘伯伯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充满关切。看着他的眼神,杨小翼心里一酸,眼眶湿润起来。不过她不想让刘伯伯和妈妈看见,赶紧起来去盛饭。在盛饭时,她幻想,要是刘伯伯天天在家吃饭该多好。

杨小翼依旧每个周日去刘家玩。那天,进入刘家大院,她发现气氛有些凝重。刘世晨可能被凝重的气氛罩住了,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杨小翼很少见到刘世晨这样的表情,所以,不自觉也严肃起来。刘世军毕竟已长大成人,倒是显得没事似的。后来刘世晨把杨小翼拉到一个角落:“我爸发怒了。”“为什么?”“烦我妈。”“景兰阿姨怎么啦?”“她吃味儿。”“吃谁?”“你妈。”说完,刘世晨瞪了杨小翼一眼,像是在审判她。

杨小翼的脸红了。她想,可能外面的传言也传到了景兰阿姨的耳朵里。虽然杨小翼一直希望刘伯伯和妈妈关系非同一般,但刘伯伯毕竟是有老婆的,他和妈妈是不合法的,只是她不愿承认这“不合法”而已。

这天,杨小翼一直郁郁寡欢。她害怕见到景兰阿姨和刘伯伯,好像见到他们,关于她的身世会最后摊牌。她害怕摊牌,害怕摊牌后不知如何收场。也许她从此再也进不了刘家了。她宁愿这事糊里糊涂的。

后来,杨小翼见到了景兰阿姨。她叫她,她有些茫然。这倒是她旧日的模样,她整日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她依旧是热情的,她给了杨小翼一块西瓜。

杨小翼路过刘世军房间时,刘世军像一个思想家一样站在窗口沉思。刘世军现在越来越深沉了,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问题都来到他前面,需要他作出解答。见到他的模样儿,杨小翼忍不住要逗他一下。她来到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

他知道是她。“米艳艳老夸你呢。”她说。

这是真的。自从刘世军背着米艳艳去医院后,米艳艳经常夸他。“噢。”他的脸红了一下。“她很漂亮是不是?”“还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他好像对这话题没兴趣。

刘世军议论起景兰阿姨吃味的事儿。他皱着眉头,问:“你说老刘同你妈是什么关系?”

看着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她有些好笑,反问:“你说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傻瓜。”“什么意思?我不懂。”“你是个傻瓜,你就是一个傻瓜。”

刘世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憨厚地傻笑起来。他傻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玩。她高兴了点儿。

那个星期杨小翼过得有点揪心。她担心景兰阿姨和刘伯伯闹不愉快会让刘伯伯望而却步,从此不来看望妈妈。那样的话,杨小翼会非常非常失望。她已习惯了刘伯伯每周来她家,这像是一个仪式,如果失去这个仪式,她会失去生活的根基,她会恐慌。

星期六下午,杨小翼放学回家。在快要到公园路的时候,她都不敢朝石库门前的空地张望。她害怕那里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那样的话说明刘伯伯没有来。她还抛硬币预测结果,暗暗希望一切如常。后来,她下决心抬眼朝那边望去,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那里。她高兴极了,飞快地向吉普车奔去。

吉普车司机伍师傅正在里面打盹儿。她和伍师已经很熟了。伍师傅喜欢开玩笑,开玩笑时,别人没笑,他自己已笑开了怀,笑声很有感染力。那天,她来到吉普车边,把书包重重地掷在里面,坐了上去。这时,司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似乎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杨小翼说,开车。他马上听话地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响了一会,他问,书记呢?她说,我怎么知道。他说,书记在你家,马上要出来了,我不能离开。她说,你怕什么?有我呢,你开车带我去玩会儿。司机看看她,不情愿地开动车子,然后缓缓向公园路口开去。

那天,杨小翼在吉普车上,快乐得想要飞起来。她叫司机开快些,开快些。司机说,你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疯啊。她说,我高兴啊。司机坏笑起来,问是不是收到男生情信了?她说,呸。司机大笑,她也跟着笑。迎着车窗吹进来的风,她高声唱起刚学会的一首革命歌曲《五月的鲜花》。

第4章

杨小翼十二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事,外公自杀了。

外公自杀前来永城看望了她们。

那天,学校里来了刚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两个战斗英雄,全校学生被集中在操场上听报告。那两个战斗英雄一个断了一条腿,一个瞎了一只眼睛,虽然看上去有点丑陋,但在杨小翼的眼里,他们显得无比高大,英武,令人仰视。他们俩口才很好,滔滔雄辩,美帝国主义在他们的语言里显得愚蠢而可笑。那个瞎眼说,他曾用机枪打下一架美国飞机,还活捉了跳伞逃亡的美国人。他说,美国人全副武装,飞行员带着无线电,美国人随时都会来援救的,但那天,他迅速地活捉了美军飞行员。志愿军战士把美军飞行员装入柴油筒里,然后反扣在运输车上运回国内。那天,他们的演讲迷倒了学校所有的人。坐在旁边的刘世军悄悄对杨小翼说,总有一天,我也要上前线,要成为一个英雄。杨小翼说,要是断了腿怎么办?刘世军十分鄙夷地说,牺牲都不怕还怕断腿?

秋天,树叶开始凋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秋独有的萧瑟气息。那天,她衣服穿得太少,放学回家时感到有些寒冷,一路上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她赶紧用奔跑的方式取暖。米艳艳在背后说,小翼,你等等我,等等我。

杨小翼拐进公园路,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头站在家门口。她一眼认出是外公。她大约有一年没见到外公了。见到外公的样子,她吓了一跳。外公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原来神情矍铄的身板变得萎靡不振了,他双眼茫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轻轻叫了一声“外公”。外公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抱了抱她。

对外公的到来,杨小翼是很吃惊的。在她的记忆里,外公从来没来过永城。她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外公,你怎么来永城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外公来看看你们好不好。你妈妈还没下班吗?”“妈妈要到五点钟才回家。”

她打开家门,让外公进屋。外公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但外公显得心神不定,没坐一会儿,他就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最近几次杨小翼跟妈妈去上海,外公家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外公经常沉默不语,好像身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外公,外婆和舅舅都好吗?”“都挺好的。不错,不错。”外公像是在喃喃自语。

后来,妈妈回家了。妈妈显然对外公的到来也很吃惊。妈妈回家那刻,外公显得特别软弱,眼眶泛红,像个见到妈妈的孩子。杨小翼没有见过外公这样的表情,在她的印象里,外公一直是自信而从容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但眼下,他显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晚上,妈妈和外公坐在客厅里,沉默以对。妈妈和外公本来话就不多,过去见面也常常是这个样子。在外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妈妈对杨小翼说,你先回房间去,妈妈和外公说会儿话。

杨小翼很不愿意离开,她觉得一切应该是开诚布公的,她不希望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又坐了一会儿。妈妈有些不耐烦,她提高了嗓门:“听到了没有?”

她只好起身回房。但中间,她回客厅倒了一杯开水,发现外公竟然泣不成声。妈妈左手端着一杯茶,右手在拍外公的背。见到杨小翼,外公迅速擦去了眼泪,然后假装咳嗽起来。杨小翼看了一眼妈妈,她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的表情十分担忧。

杨小翼猜不出外公究竟出了什么事。

外公在永城待了三天,上海三自爱国教会的人就赶来了。陪同来的还有永城教会的人。他们劝外公马上回上海,但外公表现得十分固执。他的脖子一直梗着,头一动不动,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好像那些劝说的人并不存在。

杨小翼希望外公回去,听那些人的话。她认为外公这样是不对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