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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06: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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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遇春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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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春散文:醉中梦话

梁遇春散文:醉中梦话试读:

观火

独自坐在火炉旁边,静静地凝视面前瞬息万变的火焰,细听炉里呼呼的声音,心中是不专注在任何事物上面的,只是痴痴地望着炉火,说是怀一种惘怅的情绪,固然可以,说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灭,因而反现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无不可。但是既未曾达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许多零碎的思想来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关的,所以把它们集在“观火”这个题目底下。

火的确是最可爱的东西。它是单身汉的最好伴侣。寂寞的小房里面,什么东西都是这么寂静的,无生气的,现出呆板板的神气,惟一有活气的东西就是这个无聊赖地走来走去的自己。虽然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可是也总觉得有点儿怪难过。这时若使有一炉活火,壁炉也好,站着有如庙里菩萨的铁炉也好,红泥小火炉也好,你就会感到宇宙并不是那么荒凉了。火焰的万千形态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象携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干到生不出什么黄金幻梦,那么体态轻盈的火焰可以给你许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入非非。她好像但丁《神曲》里的引路神,拉着你的手,带你去进荒诞的国土。人们只怕不会做梦,光剩下一颗枯焦的心儿,一片片逐渐剥落。倘然还具有梦想的能力,不管做的是狰狞凶狠的噩梦,还是融融春光的甜梦,那么这些梦好比会化雨的云儿,迟早总能滋润你的心田。看书会使你做起梦来,听你的密友细诉衷曲也会使你做梦,晨曦,雨声,月光,舞影,鸟鸣,波纹,桨声,山色,暮霭都能勾起你的轻梦,但是我觉得火是最易点着轻梦的东西。我只要一走到火旁,立刻感到现实世界的重压一一消失,自己浸在梦的空气之中了。有许多回我拿着一本心爱的书到火旁慢读,不一会儿,把书搁在一边,却不转睛地尽望着火。那时我觉得心爱的书还不如火这么可喜。

它是一部活书。对着它真好像看着一位大作家一字字地写下他的杰作,我们站在一旁跟着读去。火是一部无始无终,百读不厌的书,你那回看到两个形状相同的火焰呢!拜伦说:“看到海而不发出赞美词的人必定是个傻子。”我是个沧海曾经的人,对于海却总是漠然地,这或者是因为我会晕船的缘故罢!我总不愿自认为傻子。但是我每回看到火,心中常想唱出赞美歌来。若使我们真有个来生,那么我只愿下世能够做一个波斯人,他们是真真的智者,他们晓得拜火。

记得希腊有一位哲学家——大概是Zeno罢——跳到火山的口里去,这种死法真是痛快。在希腊神话里,火神(Hephaestus or Vulcan)是个跛子,他又是一个大艺术家。

天上的宫殿同盔甲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当我靠在炉旁时候,我常常期望有一个黑脸的跛子从烟里冲出,而且我相信这位艺术家是没有留了长头发同打一个大领结的。

在《现代丛书》(Modern Library)的广告里,我常碰到一个很奇妙的书名,那是唐南遮(D'annvnzio)的长篇小说《生命的火焰》(The Flame of Life)。唐南遮的著作我一字都未曾读过,这本书也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可是我极喜欢这个书名,《生命的火焰》这个名字是多么含有诗意,真是简洁地说出人生的真相。生命的确是像一朵火焰,来去无踪,无时不是动着,忽然扬焰高飞,忽然销沉将熄,最后烟消火灭,留下一点残灰,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来了。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焰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奔,才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精神真该如火焰一般地飘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藩篱,一直恣意干去,任情飞舞,才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否则阴沉沉地,若存若亡地草草一世,也辜负了创世主叫我们投生的一番好意了。我们生活内一切值得宝贵的东西又都可以用火来打比。热情如沸的恋爱,创造艺术的灵悟,虔诚的信仰,求知的欲望,都可以拿火来做象征。Heraclitus真是绝等聪明的哲学家,他主张火是宇宙万物之源。难怪得二千多年后的柏格森诸人对着他仍然是推崇备至。火是这么可以做人生的象征的,所以许多民间的传说都把人的灵魂当做一团火。爱尔兰人相信一个妇人若使梦见一点火花落在她口里或者怀中,那么她一定会怀孕,因为这是小孩的灵魂。希腊神话里,Prometheus做好了人后,亲身到天上去偷些火下来,也是这种的意思。有些诗人心中有满腔的热情,灵魂之火太大了,倒把他自己燃烧成灰烬,短命的济慈就是一个好例子。

可惜我们心里的火都太小了,有时甚至于使我们心灵感到寒战,怎么好呢?

我家乡有一句土谚:“火烧屋好看,难为东家。”火烧屋的确是天下一个奇观。无数的火舌越梁穿瓦,沿窗冲天地飞翔,弄得满天通红了,仿佛地球被掷到熔炉里去了,所以没有人看了心中不会起种奇特的感觉,据说尼罗王因为要看大火,故意把一个大城全烧了,他可说是知道享福的人,比我们那班做酒池肉林的暴君高明得多。我每次听到美国那里的大森林着火了,燃烧得一两个月,我就怨自己命坏,没有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学生。不然一定要告个病假,去观光一下。

许多人没有烟瘾,抽了烟也不觉得什么特别的舒服,却很喜欢抽烟,违了父母兄弟的劝告,常常抽烟,就是身上只剩一角小洋了,还要拿去买一盒烟抽,他们大概也是因为爱同火接近的缘故吧!最少,我自己是这样的。所以我爱抽烟斗,因为一斗的火是比纸烟头一点儿的火有味得多。有时没有钱买烟,那么拿一匣的洋火,一根根擦燃,也很可以解这火瘾。离开北方已经快两年了,在南边虽然冬天里也生起火来,但是不像北方那样一冬没有熄过地烧着,所以我现在同火也没有像在北方时那么亲热了。回想到从前在北平时一块儿烤火的几位朋友,不免引起惆怅的心情,这篇文字就算做寄给他们的一封信吧!

途中

今天是个潇洒的秋天,飘着零雨,我坐在电车里,看到沿途店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是懒洋洋地在那里谈天,看报,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为今天实在有点冷起来了。还有些只是倚着柜头,望望天色。总之纷纷扰扰的十里洋场顿然现出闲暇悠然的气概,高楼大厦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间两舍的隐庐,里面那班平常替老板挣钱,向主顾陪笑的伙计们也居然感到了生活余裕的乐处,正在拉闲扯散地过日,仿佛全是古之隐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只是稀稀的几个,连坐在电车里面上银行去办事的洋鬼子们也燃着烟斗,无聊赖地看报上的广告,平时的燥气全消,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罢!到了北站,换上去西乡的公共汽车,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外面的蒙蒙细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车窗上不断地来临的小雨点,同河面上错杂得可喜的纤纤的雨脚。此外还有粉般的小雨点从破了的玻璃窗进来,栖止在我的脸上。我虽然有些寒战,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礼,精神变成格外地清醒。已撄世网,醉生梦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这么清醒,这么气爽。再看外面的景色,既没有像春天那娇艳得使人们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样树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毁灭了,却只是静默默地,一层轻轻的雨雾若隐若现地盖着,把大地美化了许多,我不禁微吟着乡前辈姜白石的诗句,真是“人生难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你也得跑那么远的路程,这真可厌呀!”我暗暗地微笑。她那里晓得我正在凭窗赏玩沿途的风光呢?她或者以为我现在必定是哭丧着脸,像个到刑场的死囚,万不会想到我正流连着这叶尚未凋,草已添黄的秋景。同情是难得的,就是错误的同情也是无妨,所以我就让她老是这样可怜着我的仆仆风尘罢;并且有时我有什么逆意的事情,脸上露出不豫的颜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来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后说出真话,使她凭添了无数的愁绪。

其实我是个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道路的人。我现在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总在两点钟以上,这是已经有好几月了,我却一点也不生厌,天天走上电车,老是好像开始蜜月旅行一样。电车上和道路上的人们彼此多半是不相识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来,比不得讲堂里,宴会上,衙门里的人们那样彼此拼命地一味敷衍。公园,影戏院,游戏场,馆子里面的来客个个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装出那么样子,墓地,法庭,医院,药店的主顾全是眉头皱了几十纹的,这两下都未免太单调了,使我们感到人世的平庸无味,车子里面和路上的人们却具有万般色相,你坐在车里,只要你睁大眼睛不停地观察了卅分钟,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鉴赏,同车的客人们老实地让你从他们的形色举止上去推测他们的生平同当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一一现你眼前,你尽可恣意瞧着,他们并不会晓得,而且他们是这么不断地接连走过,你很可以拿他们来彼此比较,这种普通人的行列的确是比什么赛会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绝的行人可说是上帝设计的赛会,当然胜过了我们佳节时红红绿绿的玩意儿了。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们通常总是有事干,正经事也好,歪事也好,我们的注意免不了特别集中在一点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长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们的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是无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们此时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况。所以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车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许多人把它们当做废纸,空走了一生的路。我们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行万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觉换一个解释也是可以。一条的路你来往走了几万遍,凑成了万里这个数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语说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来见见世面罢!对于人生有了清澈的观照,世上的荣辱祸福不足以扰乱内心的恬静,我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可见个个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并不限于罗素先生所钦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参禅,目不窥路的人们,他们自甘沦落,不肯上路,的确是无法可办。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觉得有意的旅行到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并且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拘于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葫芦一番,做了万古不移的传统的奴隶。这又何苦呢?并且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动了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几乎发狂。西冷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所谓的“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径。“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Gervantes的《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Swift的《海外轩渠录》(Gulliver's Travels),Bunyan的《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Cowper的《痴汉骑马歌》(John Gil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Byron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Fielding的Joseph Andrews,Gogol的Dead Souls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罢!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州,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销愁的最好法子,将濒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了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忧愁。Hawthorne同Edgar Allen Poe最爱描状一个心里感到空虚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里的各条街道上回复地走了又走,以冀对于心灵的饥饿能够暂时忘却。Dostoivsky的《罪与罚》里面的Raskolinkov犯了杀人罪之后,也是无目的到处乱走,仿佛走了一下,会减轻了他心中的重压。甚至于有些人对于“行”具有绝大的趣味,把别的趣味一齐压下了,Stevenson的《流浪汉之歌》就表现出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在最后一段里说道:“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也是一个歌颂行路的诗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绝妙赞美诗,我就引他开头的雄浑诗句来做这段的结束罢!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科学家说我们就归于毁灭了,再也不能重走上这段路途,主张灵魂不灭的人们以为来日方长,这条路我们还能够一再重走了几千万遍。将来的事,谁去管它,也许这条路有一天也归于毁灭。我们还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罢,最要紧的是不要闭着眼睛,朦朦一生,始终没有看到了世界。

苦笑

你走了,我却没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去送你吗。送你只添了你的伤心,我的伤心,不送许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暂时遗忘了你所永不能遗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点儿濒于绝望的期望,那时你也许还没有离开这古城。我现在一走出家门,就尽我的眼力望着来往街上远远近近的女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你。在我的眼里天下女子可分两大类,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对于我都失掉了意义,他们唯一的特征就在于“不是你”这一点,此外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分别。在Fichte(费希特,德国哲学家)的哲学里世界分做ego和non-ego两部分,在我的宇宙里,只有you和non-you两部分,我憎恶一切人,我憎恶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愿意碰到的,所以我虽然睁着眼睛,我却是个盲人,我什么也不能看见,因为凡是“不是你”的东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现在极喜欢在街上流荡,因为心里老想着也许会遇到你的影子,我现在觉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忆里度过一生了。在我最后见到你以前,我已经觉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见了你之后,我仍然觉得还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够了。你总是这么可爱,这么像孙悟空用绳子拿着银角大王的心肝一样,抓着我的心儿,我对于你只有无穷的刻骨的愿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后,我变得和气得多了,我对于生人老是这么嘻嘻哈哈敷衍着,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衣裳飘到南方去了,剩下来的空壳怎么会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我深信你是饱尝过人世间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对于人生取这么通俗的态度,这么用客套来敷衍我。你是深于忧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灵魂相接触的缓冲地,所以你拿这许多客套来应酬我,希冀我能够因此忘记我的悲哀,和我们以前的种种。你的装做无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爱,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热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烂的,比如我的脸孔,那是如是容易变得更清瘦,换一个样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缘的酒杯底我一再见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岩边际,将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干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里。我也现出苦笑的脸孔了,也参到你的人生妙诀了。做人就是这样子苦笑地站着,随着地球向太空无目的地狂奔,此外并无别的意义。你从生活里得到这么一个教训,你还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谓成功的人的心一样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于原始的黑暗了。两个死的心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苦痛使我们灰心,把我们的心化做再燃不着的灰烬,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们是已经失掉了生的意志和爱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坟墓之中了,就说将来会实现也不过是僵尸而已矣。

年纪总算青青,就这么万劫不复地结束,彼此也难免觉得惆怅罢!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生命的行列退出,当个若有若无的人,脸上还涌着红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时还发出挣扎着呻吟,那是已堕陷阱的走兽最后的呼声。我却只有望着烟斗的烟雾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绝难办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只虫,惭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在我耳边细吟,也许你也听到这类虫的声音罢!此刻我们居在地上听着,几百年后我们在地下听着,那有什么碍事呢,虫声总是这么可喜的。也许你此时还听不到虫声,却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微叹。你看见海上的波涛没有?来时多么雄壮,一会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我的事情也不过大海里的微波罢,也许上帝正凭栏远眺水平线上的苍茫山色,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一起一伏,那么我们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诉自个的悲哀呢?

破晓

今天破晓酒醒时候,我忽然忆起前晚上他向我提过“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两句词。仿佛前宵酒后曾有许多感触。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闭着眼睛暗暗地追踪那时思想的痕迹。底下所写下来的就是还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许有人会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讥地来解剖这些杂感,认为是变态的,甚至于低能的,心理的表现;可是我总是十分喜欢它们。因为我爱自己,爱这个自己厌恶着的自己,所以我爱我自己心里流出,笔下写出的文字,尤其爱自己醒时流泪醉时歌这两种情怀凑合成的东西。而且以善于写信给学生家长,而荣膺大学校长的许多美国大学校长,和单知道立身处世,势利是图的佛兰克林式的人物,虽然都是神经健全,最合于常态心理的人们,却难免得使甘于堕落的有志之士恶心。“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真是我们这一班人天天尝着的滋味。无数黄金的希望失掉了,只剩下希望的影子,做此刻惘怅的资料,此刻又弄出许多幻梦,几乎是明知道不能实现的幻梦,那又是将来回首时许多感慨之所系。于是乎,天天在心里建起七宝楼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灿烂的建筑物消失在云雾里,化作命运的狞笑,仿佛《亚俪丝异乡游记》里所说的空中里一个猫的笑脸。可是我们心里又晓得命运是自己,某一位文豪早已说过,“性格是命运”了!不管我们怎样似乎坦白地向朋友们,向自己痛骂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可是对于这个几十年来寸步不离,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说没有怜惜,所以只好抓着空气,捏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命运,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杀不可留的事情全归诿在他(照希腊神话说,应当称为她们)的身上,自己清风朗月般在旁学泼妇的骂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说里不是说过:Destiny makes everyman,and every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运定于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够定他自己的命运。)

屠格涅夫,这位旅居巴黎,后来害了谁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从前我对他很赞美,后来却有些失恋了。他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他最爱用微酸的笔调来描绘意志薄弱的人,我却也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这种心性,所以我对于他的小说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书上的字,自己心里的意思,颠来倒去无非意志薄弱这个概念,也未免太单调,所以我已经和他久违了。他在年青时候曾跟一个农奴的女儿发生一段爱情,好像还产有一位千金,后来却各自西东了,他小说里也常写这一类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却未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所以有时倒觉得这个题材很可喜,这也是我近来又翻翻几本破旧尘封的他的小说集的动机。这几天偷闲读屠格涅夫,无意中却有个大发现,我对于他的敬慕也重新燃起来了。屠格涅夫所深恶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觉得他们都是很无味的庸人,而那班从娘胎里带来一种一事无成的性格的人们却多少总带些诗的情调。他在小说里凡是说到得意的人们时,常现出藐视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这真是他独到的地方,他用歌颂英雄的心情来歌颂弱者,使弱者变为他书里惟一的英雄,我觉得他这种态度是比单描写弱者性格,和同情于弱者的作家是更别致,更有趣得多。实在说起来,值得我们可怜的绝不是一败涂地的,却是事事马到功成的所谓幸运人们。

人们做事情怎么会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暂时跟人世间一切别的事物绝缘,专心致志去干目前的勾当。那么,他进行得愈顺利,他对于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越离得远,渐渐对于这许多有意思的玩意儿感觉迟钝了,最后逃不了个完全麻木。若使当他干事情时,他还是那样子处处关心,事事牵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当然不能够有什么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没有变成个只能对于一个刺激生出反应的残缺的人。有一位批评家说第一流诗人是不做诗的,这是极有道理的话。他们从一切目前的东西和心里的想象得到无限诗料,自己完全浸在诗的空气里,鉴赏之不暇,那里还有找韵脚和配轻重音的时间呢?人们在刺心的悲哀里时是不会做悲歌的,Tennyson的In Memoriam是在他朋友死后三年才动笔的。一生都沉醉于诗情中的绝代诗人自然不能写出一句的诗来。感觉钝迟是成功的代价,许多扬名显亲的大人物所以常是体广身胖,头肥脑满,也是出于心灵的空虚,无忧无虑麻木地过日。归根说起来,他们就是那么一堆肉而已。

人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常是带上一重放大镜。他不单是只看到这个东西,瞧不见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简直是攒到他的对象里面去了。也可说他太走近他的对象,冷不防地给他的对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学家,可是我们此刻个个都做了机械的奴隶,这件事聪明的Samuel Butler六十年前已经屈指算出,在他的杰作《虚无乡》(Erewhon)里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来跟自己打麻烦,我们这班聪明的,知道科学的人们都觉得那班老实人真可笑,然而我们费尽心机发明出机械,此刻它们反脸无情,踏着铁轮来蹂躏我们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真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对于我们的机械会作何感想,这是假设机械没有将人类弄得覆灭,人生这幕喜剧的悲剧还继续演着的话。总之,人生是多方面的,成功的人将自己的十分之九杀死,为的是要让那一方面尽量发展,结果是尾大不掉,虽生犹死,失掉了人性,变做世上一两件极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里什么事一达到圆满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们一切的痴望也是如此,心愿当真实现时一定不如蕴在心头时那么可喜。一件美的东西的告成就是一个幻觉的破灭,一场好梦的勾销。若使我们在世上无往而不如意,恐怕我们会烦闷得自杀了。逍遥自在的神仙的确是比监狱中终身监禁的犯人还苦得多。闭在

黑暗

房里的囚犯还能做些梦消遣,神仙们什么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简直没有做梦的可能了。所以失败是幻梦的保守者,惘怅是梦的结晶,是最愉快的,洒下甘露的情绪。我们做人无非为着多做些依依的心怀,才能逃开现实的压迫,剩些青春的想头,来滋润这将干枯的心灵。成功的人们劳碌一生最后的收获是一个空虚,一种极无聊赖的感觉,厌倦于一切的胸怀,在这本无目的的人生里,若使我们一定要找一个目的来磨折自己,那么最好的目的是制做“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心境。黑暗

我们这班圆颅趾方的动物应当怎样分类呢?若使照颜色来分做黄种,黑种,白种,红种等等,那的确是难免于肤浅。若使打开族谱,分做什么,Aryan,Semitic等等,也是不彻底的,因为五万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们对于他国女子的倾倒,常常为着要得到异乡情调,宁其冒许多麻烦,娶个和自己语言文字以及头发眼睛的颜色绝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们早已打成一片,无法来根据皮肤颜色和人类系统来分类了。德国讽刺家Saphir说:“天下人可以分做两种——有钱的人们和没有钱的人民。”这真是个好办法!但是他接着说道:“然而,没有钱的人们不能算做人——他们不是魔鬼——可怜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于贫穷的天使。”所以这位出语伤人的滑稽家的分类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说:“照我们能建设的最好的理论,人类是两种人构成的,‘向人借钱的人们’同‘借钱给人的人们’。”可是他真是太乐观了,他忘记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无心肝的那班洁身自好的君子。他们怕人们向他们借钱,于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们借钱,这样子人们也不好意思来启齿了;也许他们怕自己会向人们借钱,弄到亏空,于是先下个决心不借钱给别人,这样子自断自己借钱的路,当然会节俭了,总之,他们的心被钱压硬了,再也发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动。钱虽然是万能,在这方面却不能做个良好的分类工具。我们只好向人们精神方面去找个分类标准。

夸大狂是人们的一种本性,个个人都喜欢用他自命特别具有的性质来做分类的标准。基督教徒认为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异教徒;道学家觉得人们最大的区别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爱国主义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归于爱国者和卖国贼这两类;“钟情自在我辈”的名士心里只把人们斫成两部分,一面是餐风饮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呕的俗物。这种唯我独尊的分类法完全出自主观,因为要把自己说的光荣些,就随便竖起一面纸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对面,于是乎拿起号角,向天下人宣布道这是世上的真正局面,一切芸芸苍生不是这边的好汉,就是那面的喽罗,自己就飞扬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着。这已经是够下流了。但是若使没有别的结果,只不过令人冷笑,那到也是无妨的;最可怕的却是站在大旗下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对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应该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认为自己该享到许多特权,那班敌人是该排斥,压迫,毁灭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时代演出教会审判那幕惨凄的悲剧;道学家几千年来在中国把人们弄得这么奄奄一息,毫无“异端”的精神;爱国主义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剂,推波助澜地做成欧战;而名士们一向是靠欺骗奸滑为生,一面骂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虫,养成中国历来文人只图小便宜的习气。这几个招牌变成他们的符咒,借此横行天下,发泄人类残酷的兽性。我们绝不能再拿这类招牌来惹祸了。

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后,宇宙是黑漆一团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归于原始的黑暗,所以这个宇宙不过是两个黑暗中间的一星火花。但是这个世界仍然是充满了黑暗,黑暗可说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态度也就是在乎怎样去处理这个黑暗。然而,世上有许多人根本不能认识黑暗,他们对于人生是绝无态度的,只有对于世人通常姿态的一种出于本能的模仿而已,他们没有尝到人生的本质,黑暗,所以他们是始终没有看清人生的;永远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们的哀乐都比别人轻,他们生活的内容也浅陋得很,他们真可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可是,他们占了世人的大部分,这也是几千年来天下所以如是纷纷的原因之一。

他们并非完全过着天鹅绒的生活,他们也遇过人生的坎坷,或者终身在人生的臼子里面被人磨舂着,但是他们不能了解什么叫做黑暗。天下有许多只会感到苦痛,而绝不知悲哀的人们。当苦难压住他们时候,他们本能地发出哀号,正如被打的猫狗那么嚷着一样。苦难一走开,他们又恢复日常无意识的生活状态了,一张折做两半的纸还没有那么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时甚至当苦痛还继续着时候,他们已经因为和苦痛相熟,而变麻木了。过去是立刻忘记了,将来是他们所不会推测的,现在的深刻意义又是他们所无法明白的,所以他们免不了莫明其妙的过日子。悲哀当然是没有的,但是也失丢了生命,充实的生命。他们没有高举生命之杯,痛饮一番,他们只是尝一尝杯缘的酒痕。有时在极悲哀的环境里,他们会如日常地白痴地笑着,但是他们也不晓得什么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他们始终没有走到生命里面去,只是生命向前的一个无聊的过客。他们在世上空尝了许多无谓的苦痛同比苦痛更无谓的微温快乐,他们其实不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深负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为志行高洁的理想主义者应当不知道世上一切龌龊的事体,应当不懂得世上有黑暗这个东西。这是再错不过的见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们才会热烈地赞美光明。没有饿过的人不大晓得食饱的快乐,没有经过性的苦闷的小孩子很难了解性生活的意义。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污秽的地方,才产生了后来一尘不沾的洁白情绪。不觉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见光明的价值了。孙悟空没有在八卦炉中烧了六十四天,也无从得到那对洞观万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贞洁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们的一生埋在黑暗里面,但是有时谁也没有她们那么恋着光明。她们受尽人们的揶揄,历遍人间凄凉的情境,尝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们的心还卓然自立,那么这颗心一定是满着同情和怜悯。她们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们的人们也是受这个黑暗残杀着,她们怎么不会满心都是怜悯呢,当De Quincey流落伦敦,彷徨无依的时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惟一的朋友,最纯洁的朋友,当朵斯妥夫斯基的《罪与罚》里主要人物Raskonikov为着杀了人,万种情绪交哄胸中时候,妓女Sonia是惟一能够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圣经,劝他自首。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够纤尘不染。从黑暗里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罗曼主义者一样,他们受过写实主义的洗礼,认出人们心苗里的罗曼根源,这才是真真的罗曼主义。在这个糊涂世界里,我们非是先一笔勾销,再重新一一估定价值过不可,否则囫囵吞枣地随便加以可否,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办法。没有夜,那里有晨曦的光荣。正是风雨如晦时候,鸡鸣不已才会那么有意义,那么有内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们像未锻炼过的生铁,绝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剑。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总得有个光明的心地。生来就盲目的,绝对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别,因此也可说不能了解黑暗了。说到这里,我们很可以应用柏拉图的穴居人的比喻。他们老住在穴中,从来没有看到阳光,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阴森森的窟里。当他们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礼,反头晕目眩起来,这是可以解说历来人们对于新时代的恐怖,总是恋着旧时代的骸骨,因为那是和人们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当他们已惯于阳光了,他们一回去,就立刻深觉得窟里的黑暗凄惨。人世的黑暗也正和这个窟穴一样,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可怕的。诗人们所以觉得世界特别可悲伤的,也是出于他们天天都浴在洁白的阳光里。而绝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面的无聊小说家是无法了解黑暗,虽然他们拼命写许多所谓黑幕小说。这类小说专讲怎样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却没有说到黑暗的本质。他们说的是技术,最可鄙的技术,并没有尝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们除开刻板的几句世俗道德家的话外,绝无同情之可言。不晓得悲哀的人怎么会有同情呢?“人心险诈”这个黑暗是值得细味的,至于人心怎样子险诈,以及我们在世上该用那种险诈手段才能达到目的,这些无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讨的。然而那班所谓深知黑暗的人们却只知道玩弄这些小技,完全没有看到黑暗的真意义了。俄国文学家Dostoivsky,Gogol,Chekhov等才配得上说是知道黑暗的人。他们也都是光明的歌颂者。当我们还无法来结实地来把人们分类时候,就将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个好办法罢!最少我这十几年来在世网里挣扎着的时候对于人们总是用这点来分类,而且觉得这个标准可以指示出他们许多其他的性质。

毋忘草

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张我们应当衣袋里放一本小簿子,心里一涌出什么巧妙的念头,就把它抓住记下,免得将来逃个无影无踪。我一向不大赞成这个办法,一则因为我总觉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则,既然记忆力那么坏,有了得意的意思又会忘却,那么一定也会忘记带那本子了,或者带了本子,没有带笔,结果还是一个忘却,到不如安分些,让这些念头出入自由罢。这些都是壮年时候的心境。

近来人事纷扰,感慨比从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个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来觉得怪难过的。并且在人海的波涛里浮沉着,有时颇顾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来,做这个徒然走过的路程的标志。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间所胡思乱想的多多少少写下一点儿,能够写多久,那是连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二

老子用极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经》,但是他在最后一章里却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笔勾销前八十章的样子。这是抓到哲学核心的智者的态度。若使他没有看透这点,他也不会写出这五千言了。天下事讲来讲去讲到彻底时正同没有讲一样,只有知道讲出来是没有意义的人才会讲那么多话。又讲得那么好。Montaigne,Voltaire,Pascal,Hume说了许多的话,却是全没有结论,也全因为他们心里是雪亮的,晓得万千种话一灯青,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所以他们会那样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天下许多事情都是翻筋斗,未翻之前是这么站着,既翻之后还是这么站着,然而中间却有这么一个筋斗!

镜君屡向我引起庄子的“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又屡向我盛称庄生文章的奇伟瑰丽,他的确很懂得庄子。三

我现在深知道“忆念”这两个字的意思,也许因为此刻正是穷秋时节罢。忆念是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里很容易触物伤情,想到千里外此时有个人不知道作什么生。有时遇到极微细的,跟那人绝不相关的情境,也会忽然联想起那个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识的她,我简直认为这念头是来得无端。忆念后又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我还是这么一个人。那么又何必忆念呢?但是当我想不去忆念她时,我这想头就是忆念着她了。当我忘却了这个想头,我又自然地忆念起来了。我可以闭着眼睛不看外界的东西,但是我的心眼总是清炯炯的,总是看着她的倩影。在欢场里忆起她时,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静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时忆起她时,我觉得无限的安详,仿佛以为我已挨尽一切了。总之,我时时的心境都经过这么一种洗礼,不管当时的情绪为何,那色调是绝对一致的,也可以说她的影子永离不开我了。“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已浑然好像没有这么一回事吗?不,绝不!初别的时候心里总难免万千心绪起伏着,就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悲哀。当一个人的悲哀变成灰色时,他整个人溶在悲哀里面去了,惘怅的情绪既为他日常心境,他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悲从中来了。

春雨

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娇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简直像无聊赖的主人宴饮生客时拿出来的那副古怪笑脸,完全显出宇宙里的白痴成分。在所谓大好的春光之下,人们都到公园大街或者名胜地方去招摇过市,像猩猩那样嘻嘻笑着,真是得意忘形,弄到变成为四不像了。可是阴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沱的时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财主也会感到苦闷,因此也略带了一些人的气味,不像好天气时候那样望着阳光,盛气凌人地大踏步走着,颇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于懂得人世哀怨的人们,黯淡的日子可说是他们惟一光荣的时光。苍穹替他们流泪,乌云替他们皱眉,他们觉到四围都是同情的空气仿佛一个堕落的女子躺在母亲怀中,看见慈母一滴滴的热泪溅到自己的泪痕,真是润遍了枯萎的心田。斗室中默坐着,忆念十载相违的密友,已经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种种的坎坷,一身经历的苦楚,倾听窗外檐前凄清的滴沥,仰观波涛浪涌,似无止期的雨云,这时一切的荆棘都化做洁净的白莲花了,好比中古时代那班圣者被残杀后所显的神迹。“最难风雨故人来”,阴森森的天气使我们更感到人世温情的可爱,替从苦雨凄风中来的朋友倒上一杯热茶时候,我们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人类真是只有从悲哀里滚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千锤百炼,腰间才有这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很可以象征我们孑立人间,尝尽辛酸,远望来日大难的气概,真好像思乡的客子拍着阑干,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里的田园,怀念着宿草新坟里当年的竹马之交,泪眼里仿佛模糊辨出龙钟的父老蹒跚走着,或者只瞧见几根靠在破壁上的拐杖的影子。所谓生活术恐怕就在于怎么样当这么一个临风的征人罢。无论是风雨横来,无论是澄江一练,始终好像惦记着一个花一般的家乡,那可说就是生平理想的结晶,蕴在心头的诗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后壁垒了;可是同时还能够认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骤,不管这个异地的人们是多么残酷,不管这个他乡的水土是多么不惯,却能够清瘦地站着,戛戛然好似狂风中的老树。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流于感伤,仿佛楼前的春雨,悄悄下着,遮住耀目的阳光,却滋润了百草同千花。檐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对着如丝如梦的细雨呢喃,真有点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

可是春雨有时也凶猛得可以,风驰电掣,从高山倾泻下来也似的,万紫千红,都付诸流水,看起来好像是煞风景的,也许是那有怀抱罢。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万分地苦口劝我,可是暗室扪心,自信绝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过对于纷纷扰扰的劳生却常感到厌倦,所谓性急无非是疲累的反响罢。有时我却极有耐心,好像废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风吹雨打,霜蚀日晒,总是那样子痴痴地望着空旷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够在没字碑面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这块石板的深意,简直是个蒲团已碎,呆然趺坐着的老僧,想赶快将世事了结,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遥,跟把世事撇在一边,大隐隐于市,就站在热闹场中来仰观天上的白云,这两种心境原来是不相矛盾的。我虽然还没有,而且绝不会跳出人海的波澜,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摆动于焦燥与倦怠之间,总以无可奈何天为中心罢。所以我虽然爱蒙蒙葺葺的细雨,我也爱大刀阔斧的急雨,纷至沓来,洗去阳光,同时也洗去云雾,使我们想起也许此后永无风恬日美的光阴了,也许老是一阵一阵的暴雨,将人世哀乐的踪迹都漂到大海里去,白浪一翻,什么渣滓也看不出了。焦燥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磐的妙悟,整个世界就像客走后,撇下筵席洗得顶干净,排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当个主妇的创造主看着大概也会微笑罢,觉得一天的工作总算告终了。最少我常常臆想这个还了本来面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犊里面那句烂调,所谓“春雨缠绵”罢。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霉雨,好像再也不会晴了,可是时时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时天上现出一大片的澄蓝,雨脚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间又重新点滴凄清起来,那种捉摸不到,万分别扭的神情真可以做这个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记得十几年前每当连朝春雨的时候,常常剪纸作和尚形状,把他倒贴在水缸旁边,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虽然看到院子里雨脚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总觉到无限的欣欢,尤其当急急走过檐前,脖子上溅几滴雨水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对于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觉之间领略到的,并没有凝神去寻找,等到知道怎么样去欣赏恬适的雨声时候,我却老在干燥的此地做客,单是夏天回去,看看无聊的骤雨,过一过雨瘾罢了。因此“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快乐当面错过,从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时候好梦无多,到现在彩云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着边际,如堕五里雾中,对于春雨的怅惘只好算做内中的一小节罢,可是仿佛这一点很可以代表我整个的悲哀情绪。但是我始终喜欢冥想春雨,也许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愁绪很有顾惜爱抚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诗改过来,向自己说道:“衣沾不足惜,但愿恨无违。”我会爱凝恨也似的缠绵春雨,大概也因为自己有这种的心境罢。

又是一年春草绿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却是春天。夏的沉闷,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够忍受,有时还感到片刻的欣欢。灼热的阳光,憔悴的霜林,浓密的乌云,这些东西跟满目疮痍的人世是这么相称,真可算做这出永远演不完的悲剧的绝好背景。当个演员,同时又当个观客的我虽然心酸,看到这么美妙的艺术,有时也免不了陶然色喜,传出灵魂上的笑涡了。坐在炉边,听到呼呼的北风,一页一页翻阅一些畸零人的书信或日记,我的心境大概有点像人们所谓春的情调罢。可是一看到阶前草绿,窗外花红,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调和,好像在弥留病人的塌旁听到少女的轻脆的笑声,不,简直好像参加婚礼时候听到凄楚的丧钟。这到底是恶魔的调侃呢,还是垂泪的慈母拿几件新奇的玩物来哄临终的孩子呢?每当大地春回的时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里面那位姑娘戴着鲜花圈子,唱着歌儿,沉到水里去了。这真是莫大的悲剧呀,比哈姆雷特的命运还来得可伤,叫人们啼笑皆非,只好朦胧地徜徉于迷途之上,在谜的空气里度过鲜血染着鲜花的一生了。坟墓旁年年开遍了春花,宇宙永远是这样二元,两者错综起来,就构成了这个杂乱下劣的人世了。其实不单自然界是这样子安排颠倒遇颠连,人事也无非如此白莲与污泥相接,在卑鄙坏恶的人群里偏有些雪白晶清的魂,可是旷世的伟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个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伪君子,我们虽然亲眼看见美德,也不敢贸然去相信了;可是极无聊,极不堪的下流种子有时却磊落大方,一鸣惊人,情愿把自己牺牲了。席勒说:“只有错误才是活的,真理只好算做个死东西罢了。”可见连抽象的境界里都不会有个称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间世”,大概就是为着这个原因罢。

我是个常带笑脸的人,虽然心绪凄其的时候居多。可是我的笑并不是百无聊赖时的苦笑,假使人生单使我们觉得无可奈何,“独闭空斋画大圈”,那么这个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扰扰的哀乐虽然尝过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戏虽然也窥破了一二,我却总不拿这类下流的伎俩放在眼里,以为不值得尊称为世故的对象,所以不管我多么焦头烂额,立在这片瓦砾场中,我向来不屑对于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于心死以后的狞笑。我现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跃了,不知怎的,无论到那儿去,总有些触目伤心,凄然泪下的意思,大有失恋与伤逝冶于一炉的光景,怎么还会狞笑呢。我的辛酸心境并不是年青人常有的那种累带诗意的感伤情调,那是生命之杯盛满后溅出来的泡花,那是无上的快乐呀,释迦牟尼佛所以会那么陶然,也就是为着他具了那个清风朗月的慈悲境界罢。走入人生迷园而不能自拔的我怎么会有这种的闲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所说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过于回忆起欣欢的日子”。这位诗人自己却又说道:“曾经亲爱过,后来永诀了,总比绝没有亲爱过好多了。”我是没有过这么一度的鸟语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没有绿洲的空旷沙漠,好比没有棕榈的热带国土,简直是挂着蛛网,未曾听过管弦声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们脸上故意贴上的“黑点”,朋友们看到我微笑着道出许多伤心话,总是不能见谅,以为这些娓娓酸语无非拿来点缀风光,更增生活的妩媚罢了。“知己从来不易知”,其实我们也用不着这样苛求,谁敢说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则希腊人也不必在神庙里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话了,可是我就没有走过芳花缤纷的蔷薇的路,我只看见枯树同落叶;狂欢的宴席上排了一个白森森的人头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见沉醉,骷髅搂着如花的少女跳舞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里的撒但摇着头上的两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里的荆棘岭总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罢;梅花落后,雪月空明,当然是个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只有一阵一阵的狂风瞎吹着,那就会叫人思之欲泣了。这些话虽然言之过甚,缩小来看,也可以映出我这个无可为欢处的心境了。

在这个无时无地都有哭声回响着的世界里年年偏有这么一个春天;在这个满天澄蓝,泼地草绿的季节,毒蛇却也换了一套春装睡眼朦胧地来跟人们作伴了,禁闭于层冰底下的秽气也随着春水的绿波传到情侣的身旁了。这些矛盾恐怕就是数千年来贤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质罢!蕞尔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这笔礼物罢。笑涡里贮着泪珠儿的我活在这个乌云里夹着闪电,早上彩霞暮雨凄凄的宇宙里,天人合一,也可以说是无憾了,何必再去寻找那个无根的解释呢。“满眼春风百事非”,这般就是这般。

讲演

“你是来找我同去听讲演吗?”“不错,去不去?”“吓!我不是个‘智识欲’极旺的青年,这么大风——就是无风,我也不愿意去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是非听不可,尽可在我这儿谈一会。我虽然不是什么名人,然而我的嘴却是还在。刚才我正在想着讲演的意义,你来了,我无妨把我所胡思乱想的讲给你听,讲得自然不对,不过我们在这里买点东西吃,喝喝茶,比去在那人丛里钻个空位总好点吧。”

来客看见主人今天这么带劲地谈着,同往常那副冷淡待人的态度大不相同,心中就想在这里解闷也不错,不觉就把皮帽围巾都解去了。那房主人正忙着叫听差买栗子花生,泡茶。打发清楚后,他又继续着说:“近来我很爱胡思乱想,但是越想越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真合着那位坐在望平街高塔中,做《平等阁笔记》的主笔所谓世界中不只‘无奇不有’,实在是‘无有不奇’。Carlyle这老头子在Saitor Resartus中‘自然的超自然主义’(Natural Super naturalism)一章里头,讲自然律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解的神秘,所以这老头子就觉得对于宇宙中一切物事都糊涂了。我现在也有点觉得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你是知道我怕上课的,自然不会爱听讲演。然而你经过好几次失败之后,一点也不失望,还是常来找我去听讲演,这就是一个Haeckel的《宇宙之谜》所没有载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哦!现在又要上课了,我想起来真有点害怕。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我们最高学府是没有点名的,我们很可以自由地在家里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炉边念书。自从那位数学教授来当注册部主任以后,我们就非天天上班不行。一个文学士是坐硬板凳坐了三千多个钟头换来的。就是打瞌睡,坐着睡那么久,也不是件容易事了。怕三千多个钟头坐得不够,还要跑去三院大礼堂,师大风雨操场去坐,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了。所以讲演有人去听这事,我抓着头发想了好久,总不明白。若说到‘民国讲演史’那是更有趣了。自从杜威先生来华以后,讲演这件事同新思潮同时流行起来。杜先生曾到敝处过,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也曾亲耳听过,亲眼看过。印象现在已模糊了,大概只记得他说一大阵什么自治,砖头,打球,后来我们校长以‘君子不重则不威’一句话来发挥杜先生的意思。那时翻译是我们那里一个教会学堂叫做格致小学的英文先生,我们那时一面听讲,一面看那洁白的桌布,校长的新马褂,教育厅长的脸孔,杜先生的衣服……我不知道当时杜先生知道不知道How we think。跟着罗素来了,恍惚有人说他讲的数理哲学不大好懂。罗素去了,杜里舒又来。中国近来,文化进步得真快,讲演得真热闹,杜里舒博士在中国讲演,有十册演讲录。中间有在法政专门学校讲的细胞构造,在体育师范讲的历史哲学,在某女子中学讲的新心理学……总而言之普照十方,凡我青年,无不蒙庇。所以中国人民近来常识才有这么发达。太戈尔来京时,我也到真光去听。他的声音是很美妙。可惜我们(至少我个人)都只了解他的音乐,而对于他的意义倒有点模糊了。“自杜先生来华后,我们国内名人的讲演也不少。我有一个同学他差不多是没有一回没去听的,所以我送他一个‘听讲博士’的绰号;他的‘智识欲’真同火焰山一样的热烈。他当没有讲演听的时候只好打呵欠,他这样下去,还怕不博学得同哥德,斯忒林堡一样。据他说近来很多团体因为学校太迟开课发起好几个讲演会,他自然都去听了。他听有‘中国工会问题’,‘一个新实在论的人生观’,‘中外戏剧的比较’,‘中国宪法问题’,‘二十世纪初叶的教育’……我问他他们讲的什么,他说我听得太多也记不清了,我家里有一本簿子上面贴有一切在副刊记的讲演辞,你一看就明白了。他怕人家记得不对,每回要亲身去听,又恐怕自己听不清楚,又把人家记的收集来,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模仿的,不过我很替他们担心。讲演者费了半月工夫,迟睡早起,茶饭无心,预备好一篇演稿来讲。我们坐洋车赶去听,只恐太迟了,老是催车夫走快,车夫固然是汗流浃背,我们也心如小鹿乱撞。好,到了,又要往人群里东瞧西看,找位子,招呼朋友,忙了一阵,才鸦雀无声地听讲了。听的时候又要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工会,宪法,人生观,戏剧,教育的智识整理好来吸收这新意思。讲完了,人又波涛浪涌地挤出来。若使在这当儿,把所听的也挤出来,那就糟糕了。“我总有一种偏见:以为这种Public-lecture-mania是一种Yankee-disease。他们同我们是很要好的,所以我们不知不觉就染了他们的习惯。他们是一种开会,听讲,说笑话的民族。加拿大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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