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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23:4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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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卡米拉·夏姆斯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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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家园

战火家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战火家园作者:【英】卡米拉·夏姆斯排版:HMM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9-05-01ISBN:9787508696331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致吉利恩·斯洛沃

我们所爱的人……是这个国家的敌人。——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谢默斯·希尼译)伊丝玛Isma01

伊丝玛快要赶不上飞机了,而机票又是不能退的,因为航空公司不会对提前三小时到达机场又被请进审讯室的乘客负任何责任。她料到自己会受审,但没想到还要先经过几个小时的等候,也没想到被搜查行李的感觉是这么羞耻。她事先确认过没带上任何可能招致非议或质疑的东西——没有《古兰经》,没有家人合照,没有任何她学术兴趣领域内的书籍——但即便如此,那个女海关还是把伊丝玛的衣物一件件拎出来,用手指捏了个遍。与其说在搜寻暗袋,倒不如说她在评判面料的质地。最后,她伸向一件进门时伊丝玛折好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的商标,把衣服拎起来,捏着两边的肩部。“这不是你的。”她说。伊丝玛敢肯定,她的意思不是“因为这衣服的尺码比你大了至少一个号”,而是在说“你这种人穿不起这么好的衣服”。“我以前在干洗店工作。上次有个女人带这件衣服来,但我们弄不掉上面的污渍,她就说不要了。”伊丝玛指着口袋上的一块油渍说。“经理知道你把它拿走了吗?”“我就是经理。”“你以前是个干洗店经理,现在却要去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读社会学博士?”“是的。”“究竟怎么回事?”“我大学刚毕业,就和弟弟妹妹一起成了孤儿。他们那时候才十二岁——是对双胞胎。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就先干起来了。现在他们长大了,我也可以过回自己的人生了。”“你要过回自己的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1]“我是指学术生涯。我以前在LSE的导师现在去了阿默斯特的大学执教。她的名字叫希拉·沙。您可以给她打电话。我到了那儿先住她家,等找到自己的住处就搬走。”“在阿默斯特。”“不,我还不知道。抱歉,您是指她的住处还是我的?她住在北安普敦——那儿离阿默斯特很近。我会看看附近有没有适合的住处。所以我可能会住在阿默斯特,也可能不会。我的手机里有几个房产中介列表,手机在您那儿。”她停了下来。海关的这种手段,她之前在安检处就领教过了——你竹筒倒豆子般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则保持沉默,这样你就会觉得自己交代得还不够多。而你说得越多,听起来就越心虚。

女人把外套丢进一大堆衣物和鞋子里,叫伊丝玛等着。

这些都是好一会儿之前的事了。飞机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登机了。伊丝玛打量着行李箱。一等那女人出去,她就把行李重新收拾打包了起来,接着又开始担心未经许可这样做会不会有冒犯之意。她是不是该把衣服一股脑地倒出来堆一起?还是说那样会让情况更糟?她站起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把它敞开,让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

一个男人走进办公室,手上拿着伊丝玛的护照、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她升起了几分希望,但他却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然后在两人之间放了支录音笔。“你把自己当英国人吗?”男人问。“我就是英国人。”“但你把自己当英国人吗?”“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她的意思是,这世界上也没别的国家能让她有归属感了,但话说出口却像是在回避问题。

讯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他想知道她对于诸多事物的看法:什叶派、同性恋者、女王、民主、英国家庭烘焙大赛、入侵伊拉克、以色列、人体炸弹、交友网站。在经历了英国人身份认同上的小失误后,她已经进入了和安妮卡演习过的审讯状态:安妮卡扮演审讯官,伊丝玛回答妹妹的问题时,就把妹妹当成一个政治立场不明朗的客户,而自己既不想因为发表异见而丢掉生意,同时又觉得没必要撒谎。(“人们一说到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仇恨,总是围绕着政治权力的不平衡,譬如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作为一个英国人,我眼中的穆斯林之间没有区别。”“占领别人的领土普遍只会制造更多问题,而非解决问题。”——这种说辞对伊拉克和以色列都适用。“屠杀平民是罪恶的——无论是通过自杀式袭击、空袭还是无人机打击,都一样。”)每个回答和下一个问题之间都有长长的一段停顿,男人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点来点去,检查她的浏览历史。他知道了她对一部热[2]门电视剧男演员的婚姻状态感兴趣;知道裹着希贾布也拦不住她购买昂贵的美发产品来驯服自己的一头卷发;还知道她搜索过“如何跟美国人寒暄”。“你其实不用这么唯唯诺诺的。”安妮卡在模拟角色的时候说过。她的这个妹妹还不满十九岁,有一颗法律系学生的大脑,对自己的各项权利如数家珍,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难以容身。“举个例子,如果他们问你对女王的看法,你就说:‘身为一名亚裔,我不得不敬佩她能穿遍整个调色盘。’你在整个过程中得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蔑视。”可事实上,伊丝玛的回答是:“我极其敬佩女王陛下对她的身份所承担的责任。”

但是,哪怕在脑中听到妹妹的另一种答案也让人欣慰。“哈!”当这名官员问到一些妹妹预料到却被伊丝玛否决的问题——比如那个“英国家庭烘焙大赛”时,她仿佛听到妹妹发出了一声胜利的欢呼。好吧,如果他们真的不让她上这班飞机——或者连后面的航班也都无望了——她就回家去找安妮卡,伊丝玛心中多少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至于安妮卡对自己的归来有多期待,那就很难说了——她一直坚定地表示伊丝玛不该改变去美国的计划。这到底是为了伊丝玛好,还是只想一个人留在家,恐怕连安妮卡自己都说不清。伊丝玛脑中飞快地闪过帕尔维兹的名字,可这个念头刚要浮出水面,就又被另一股力量淹没了。她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他。

门终于又打开了,刚才的女海关走进来。也许会由她来讯问家庭问题吧——这是最难回答的,也是伊丝玛和妹妹预演时最担心的问题。“抱歉,”那女人言不由衷地说,“我们得等美国人睡醒了才能确认你学生签证上的一些细节。都检查完了。给。”她以一种宽宏大量的姿态递给伊丝玛一张长方形的卡片。那是她已经错过的航班登机牌。

伊丝玛站起来,因为脚发麻而有些站立不稳,可她刚才不敢活动双腿,生怕不小心踢到桌子对面的男人。她拖着行李箱出去时,对那个把大拇指印留在自己内衣上的女人说了声“谢谢”,甚至不允许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讥讽。*

寒冷咬噬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接着一层层钻进了衣服里。伊丝玛张开嘴,仰起头,呼吸着让她嘴唇发麻、连牙齿都作痛的空气。到处都是结成硬壳的积雪,在航站楼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希拉·沙博士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穿过马萨诸塞州来到波士顿洛根机场接她。她把行李箱交给博士,自己朝着停车场边缘的一个雪堆走去,然后脱掉手套,把指尖按在上面。雪堆起初抵抗着她,接着让步了,她的手指埋进底下柔软的雪层里。她舔掉手掌上的雪,缓解了一些口中的干燥。希斯罗机场客户服务部的女人——一个穆斯林——帮她在下一班飞机上找了个座位,没有收她钱;她一路上都担心着在波士顿等待自己的审讯,他们一定会扣留她,或者把她送上回伦敦的飞机。但移民局的官员只问了问她要去哪儿读书,又说了些大学篮球队的事——她其实不太懂这些,但还是尽量表现出兴趣——然后就放她过去了。接着,她走出入境大厅,见到了沙博士,她的导师兼救赎者。伊丝玛本科时代后的这些年,沙博士都没什么变化,只是深色的短发间又多了几根银丝。看到她扬起一只手欢迎自己,伊丝玛明白了另一个年代人们的感受:当你踏出甲板,看到自由女神高举的臂膀时,你知道你成功了,你会好起来的。

虽然脱掉手套的手仍有些僵硬,她还是在手机上输入了一条信息:安全抵达。通过了安检——一切顺利。沙博士来了。你那边如何?

她的妹妹回复:挺好的,现在我知道他们放你过去了,纳西姆阿姨可以不用再祷告了,我也不用再团团转了。

真的没事吗?

别再担心我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我真的希望你去。

停车场里停着霸气十足的汽车;下面是宽阔的大街;四处都是闪耀的灯火,它们又被玻璃表面和积雪映衬得更明亮了几倍。在这里可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生活,而且——在这2015年的元旦——她拥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伊丝玛在天光中醒来,看见两个人影正从天空向她落下,他们的头顶上都翻滚着鲜亮的色彩。

抵达美国的第二天早上,希拉·沙就带她来看了这间小公寓。为了弥补阴暗潮湿的内置式橱柜造成的缺憾,房东把天窗作为卖点大加吹捧,还保证她可以看到彗星和月食。可希斯罗机场受审的那段记忆仍刺激着伊丝玛的神经,她只能联想到监视卫星在太空中转动的画面,于是拒绝了这间公寓。但是在一整天的物色之后,情况已经很明确了:她既然不想受室友叨扰,就租不起更好的地方。现在,十周过去了,她已经可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心知肚明自己能被看见,却相信没人来看。那两个跳伞者拖曳着金色和红色的伞盖,看起来移动得真慢啊。在几乎整个人类历史上,从天而降的不是天使就是上帝,要不就是魔鬼——或者是急坠而下的伊卡洛斯,他的父亲代达罗斯追得太慢,没能抓住这个自负的男孩。栖于人类经验的共性之中,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全神贯注地望着天空,等待着神迹降临?她拍下一张降落伞的照片,发给了安妮卡,并附上文字:哪天也试试?接着她下了床,想看看春天是否提早到来了,或者只是风雪暂时的停息。

气温在一夜之间急剧攀升,将积雪融化成一条小溪。她黎明第一次醒来祷告时就听到了,小溪正沿着街道的缓坡奔流而下。她听别人说,暴风雪持续了一个冬天,超出了以往。穿上衣服时,她想象着人们走出家门,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瞥着斑驳的地面,找出遗失的物件——单只手套、钥匙、笔和硬币。积雪的重量把曾经熟识的东西全压变了形,于是那只落单的手套被摆在它曾经的伙伴身旁,看起来仅仅像个远亲。那么,接下来你该怎么办呢?把两只手套都扔了,还是牛头不对马嘴地戴上它们,承认这场团聚是个奇迹?

她叠好睡衣裤,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再铺平羽绒被。环顾这间屋子的简洁线条——一张单人床,书桌和椅子,一个衣柜——就如大多数早晨一样,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惬意,她喜欢把日常生活简化到只剩下必需品:书本、散步、思考和工作的空间。

这天早上,当她推开重重的房门,从这栋两层楼的石板小屋里走出来时,第一次感到空气中没有了那种刀割般的感觉。积雪融化后的大街和人行道宽敞了不少,她走在路上不用再担心踩到冰滑倒。这种感觉简直——那个词叫什么?无拘无束!走过殖民时期的双层楼房,走过一辆辆贴着政治信仰车贴的汽车,走过复古服装店,走过古董店和瑜伽馆。她来到大街上,市政大厅和它那镶嵌着箭状凹缝、令人费解的诺曼式塔楼,给整个景色平添了一种狂欢的气氛。

她走进最爱的那家咖啡馆,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走下楼梯,来到陈列着一排排书籍的地下室——这儿就像个避难所,有温暖的灯光、磨旧的扶手椅和浓浓的咖啡。她在键盘上敲下几个键,唤醒笔记本电脑,几乎没注意到桌面屏幕上已经看过太多次的母亲照片——那是20世纪80年代,母亲还很年轻,留着爆炸头,戴着沉甸甸的耳环,正在婴儿伊丝玛的头上印下一个吻。依照每天早上的惯例,她打开Skype看妹妹是否在线。她不在,伊丝玛正准备关掉窗口时,一个新的名字跃入了在线联系人列表。帕尔维兹·帕沙。

伊丝玛双手离开键盘,放在笔记本的两边,盯着弟弟的名字。自从十二月的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名字。那天他打电话来,告诉了她们自己的决定,丝毫没想过这对两个姐姐意味着什么。此刻,他应该也正盯着她的名字吧,旁边的绿色小钩告诉他,她正在线上。Skype窗口的位置正好紧贴着桌面上母亲的嘴唇。宰娜卜·帕沙面容清瘦,目光越过了伊丝玛,正对着那对双胞胎,两个孩子咧开的嘴和笑盈盈的眼睛都和他们的妈妈一模一样。伊丝玛把Skype的窗口最大化,让它撑满整个屏幕,然后两只手掌拢住咽喉,在血脉的高速贲张中感受心脏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几秒钟过去了,对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继续盯着屏幕,就像她知道他也正盯着他的屏幕,两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原因:等待安妮卡。

就在几周之前,在希拉·沙的大公寓里,一阵奇怪的音乐闯进了希拉切土豆的“笃笃”声——那是一种尖利而高频的拨弦声。伊丝玛和希拉检查了电话和门铃对讲机,把耳朵贴在墙壁和地板上,又来到走廊上,打开柜子,搜索了几间空屋。声音仍在继续,动听而怪诞,无法断定为她们所知的任何一种乐器声,也不可能是任何人声或鸟鸣。一个街坊邻居经过,也停下来找声音的源头。“有鬼。”他离开前,眨了眨眼睛说道。

伊丝玛笑了起来,可希拉却搂紧她的肩膀,伸手摸了摸挂在墙上的邪眼护符。伊丝玛一直以为那只是个装饰。

音乐还在继续,一路跟着她们穿过房子,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好像根本没有源头。希拉手中攥着一把刀,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才听出那是《圣经》的主祷文——她是在克什米尔一所教会学校接受的教育。最后,这位极其理智、思维犀利的沙博士表示,她们应该顶[3]着劈头盖脸的冰霰出去吃饭,说不定等她们回来声音就没了。伊丝玛刚在屋子的边角缝里沾了一手灰,于是上楼去浴室清洗。她站在洗手池前,看了眼一旁的窗外。她看见了音乐的源头。

她冲下楼,一把抓住希拉的手臂,拽着她离开后门的入口,一头扎进冰霰里。整栋红砖房的屋檐上,从这头到那头都挂满了冰凌,每根都一英尺有余。漫天的冰霰击打在这些利刃上,奏成了一曲音乐。这是冰与冰碰撞出的声乐,不亲身经历根本无法想象。

疼痛向她袭来。那是肉体上的痛,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希拉朝她走来,但伊丝玛举起一只手,仰面躺在雪地上,任凭疼痛碾过全身。冰霰和冰凌还在合演着锋利的交响乐。帕尔维兹,那个头套式耳机和扩音器从不离身的男孩如果在这里,一定会躺在原地直到这歌声结束。他会任凭积雪湿透自己的衣服,不顾砸来的大粒冰珠,不在乎任何事,只专心捕捉这前所未闻的音色,因幸福而双眼朦胧。

那是她唯一一次真正地、单纯地想念着自己的弟弟,即使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他,脑海中也不会冒出任何像“忘恩负义”“自私”这样的形容词。现在,她看着屏幕上他的名字,不出声地开口祈祷安妮卡别上线,那些形容词又浮现在脑中。安妮卡也必须学会承认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这是做得到的,即使是对你曾经爱过的人,伊丝玛在更早时就明白了这一点。但是,唯有当斯人已去,在他的位置上留下一片彻底的空白时,你才能做到。

他的名字从屏幕上消失了。她触碰着自己的肩膀,肌肉在皮肤下纠结成了一团。她揉捏着肩颈,终于体会到远离家人的感觉:没人会向你伸出双手,只有自己的手才能抚慰自己的痛苦。“我们要保持接触。”在离家的几周前,她和安妮卡彼此约定过。但“接触”是一件现代科技无法允许的事,没有了“接触”,她和妹妹就失去了她们在一起时独有的重要意义。“接触”是她们生命的开端——安妮卡还是婴儿的时候,洗澡、换尿布、喂奶、摇着她哄睡觉这些事都由她的祖母和九岁的姐姐来做。而帕尔维兹,这对双生子中更体弱多病的孩子才能吮吸母亲的乳房(她的奶水只够喂一个),总要哭到母亲亲自来哄才肯罢休。等这对双胞胎长大一点,形成了自己封闭的小宇宙时,安妮卡对伊丝玛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少了,但两人还维持着身体上的亲密——帕尔维兹成为了安妮卡倾诉哀愁的对象,可当她需要一个拥抱、想有一只手摩挲自己的后背、想有个人在沙发上蜷缩相依时,还是会找伊丝玛。当生活让伊丝玛不堪重负——尤其是他们的祖母和母亲相继去世的那一年里,伊丝玛还要承担起父母的职责,供养两个沉浸在悲伤里的十二岁孩子——总是安妮卡把双手放在姐姐的肩上,给她按摩,消除酸痛。*

午后,气温已经超过了50华氏度,这听起来,以及在体感上都比11摄氏度要暖和得多。春天的到来清空了咖啡馆地下室里的大部分人。伊丝玛把午餐时喝的那杯咖啡微微倾斜,指尖轻轻蘸了一下里面的液体,思考着如果要求店员用微波炉加热一下会有多失礼。就在她决定厚着脸皮冒险一试时,门开了,吸烟区的烟味钻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年轻男人,有着一副令人震惊的外表。

让伊丝玛震惊的并非他的俊秀——浓密的深色头发,奶茶色的皮肤,恰到好处的身材比例,身高适中,肩型优雅。在温布利的任何一个街角多站一会儿,你总能看到一款这样的,虽然鲜有人带着他身上这种优越感。不,真正震惊她的,是这人长相中惊心动魄的熟悉。

她有个叔叔——不是亲叔叔,甚至感情也谈不上多好,只是由于经常出现在她的家庭生活中而习惯了这么叫——他家里有张70年代拍的照片,照片上,社区板球队的队员们正举着一只奖杯。孩提时代的伊丝玛有时会驻足看着这张照片,好奇那群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年怎么会成长为今天这样平庸的中年男人。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如今认识的那几个中年人身上,因此对那个没有笑容、穿着极其不合身队服的人从未多加留意。直到有一天,她的祖母站在照片前,手指戳着其中一个年轻人,说出了“不要脸”这三个字。

那位叔叔不知老人家为何一反常态骂起人来,便走过来看。“可不是嘛,咱们新上任的下院议员。”他说,“决赛那天我们缺一个人,碰巧这位严肃先生来看望他的堂兄,也就是我们的捕手。于是我们说,行,你顶上吧,就把我们受伤的击球手的队服给他了。他也没立什么大功,只是击出了一个球,结果就举着奖杯拍了这张官方照片,还上了本地报纸。我们当时把奖杯给他只是想客气一下,毕竟他是外人。而且我们满以为他会礼貌地说声谢谢,但奖杯还是应该由队长——也就是我——来拿。那时我们就该料到他以后会当政客。我敢赌二十镑,他一定会把那张照片裱起来挂在墙上,然后告诉所有人他是本场最佳球员。”

那天晚些时候,伊丝玛无意中听到祖母跟她最要好的朋友兼邻居纳西姆阿姨说话,才知道了那句“不要脸”的真正所指。这和那个不爱笑的男人的职业选择无关,而是在指他最近对伊丝玛的家庭所展露的残忍面目——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帮他们一把。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伊丝玛都密切注意着他——照片上的几个人里,唯有他长大后仍保持着纤瘦挺拔的身材,眼睛永远瞄准着更大更耀眼的奖杯。而此刻,这个男人就在这里,正从咖啡馆的那头走来。这并不是那个受人憎恨和艳羡的中年男人,他只比照片中那个穿着板球队服的少年大一点点,唯一的区别在于他的头发更蓬松,脸上的表情也更开朗。这一定是,也只可能是那个人的儿子。她见过另一张照片,上面也有他在,但他低着头,垂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她当时怀疑这是不是故意设计的。艾蒙,这是他的名字。爱尔兰式的拼写掩藏了他的穆斯林本名——“艾曼”(Ayman)成为了“艾蒙”(Eamonn)。这一细节曾被报纸文章披露过,还附上了他们全家的照片,当时他们一定在温布利眉开眼笑吧?这样人们就知道他的父亲已经融入了。(而他那爱尔兰裔的美国太太则被视为另一个消除种族隔阂的佐证,却没人将其与他儿子的名字联系起来。)

那个人的儿子身穿蓝色牛仔裤和橄榄绿色棉夹克,站在柜台前等候。

她站起来,手里端着马克杯朝他走去。“这个柜台只在客人多的时候才开。”“谢谢,多亏你提醒我。那营业柜台在——?”他发元音时有种张扬的优雅,她本以为他会像他父亲那样,用更难分辨阶级的伦敦腔说话。“在楼上。我带你去吧。我的意思是,你当然听得懂‘楼上’这个词。我应该说,我正好自己也准备上去。我的咖啡凉了。”她干吗要说那么多?

他接过她手里的马克杯,动作里有种出人意料的热络。“请允许我来吧。报答你没让我成为‘在柜台前站到天荒地老的英国人’。至于你把我错当成‘会在上楼时迷路的英国人’,那也是可以原谅的。”“我只是想加热一下。”“没问题。”他嗅了嗅杯子里的咖啡,这个动作同样有点过分热络了,“好香啊。这是什么豆子?埃塞俄比亚咖啡和哥伦比亚咖啡我[4]总是傻傻分不……”他停下来,“这话该怎么说下去呢?”“没关系。这是自制的咖啡。”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朝楼上走去。楼梯的一侧摆着种有蕨类植物的陶罐,另一侧的墙上也画满了蕨类。当他向下瞥着她,用口型说了句“还没走丢”时,她假装走神,回到壁凹处的小书桌前,偏过身体,用自己的影子挡住阳光,不让它照在笔记本屏幕上。她的手指滑过木桌表面,抚过上面的节疤和焦痕。你猜猜,她开始在手机上输入,但接着又停下删掉了。伊丝玛一下就能想到安妮卡回复的语气:恶!她会这么说,或者:你理他干吗?

他没有回来。她想象着他看到柜台前已经排起了小长队,就把她的马克杯放下,耸耸肩,走出了楼上的大门;这既让她肯定了心中的看法,又有点失望。她上楼想再买一杯咖啡,却发现咖啡机坏了,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了热水和茶包,看着茶的颜色一点点化进水里。回到楼下,她看见一杯新鲜咖啡放在自己桌上,一个男人窝在旁边的椅子里,腿跷得比胳膊还高,正在读一本书。书的形状跟他头顶书架上的空缺正好吻合。“这是什么?”他问道,眼睛看着她放在空桌上的那杯茶,检视着茶包尾巴上的标签。“‘宝石红’。都懒得假装它有味道。”

她一边道谢一边拿起了马克杯。里面的咖啡没有刚倒出时那么烫了,他一定是从街的那头带过来的。“我要还你多少钱?”“聊五分钟的天。这是我排队所花的时长。但你可以先忙完你的事。”“那还要一会儿。”“正好。我也有时间继续读读这本非常重要的……”他合上书去看封面,“《女性秘密圣经,合辑:女性巫术、女神仪式、施法以及其他女性艺术》。”

一个学生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伊丝玛把笔记本电脑塞进背包,喝光咖啡。“你跟我一起走路去超市吧。”

在前往超市的短短几步路里,她得知他辞掉了管理顾问的工作,正在体验一段办公室围墙之外的生活——其中也包括来阿默斯特看望他的外公外婆。他小时候来这儿过过暑假,非常喜欢这座小镇。

在她对着两个不同品种的番茄犯难,不知该选哪个来做晚上的意面酱时,艾蒙去晃了一圈,带回来一罐李形番茄,还有她并不准备做[5]的色拉用菜叶。“芝麻菜,”他说,卷起舌头夸张地发出r音,“介于拉丁美洲舞蹈和去疣膏药之间。”她说不清他是故意卖弄,或者他就是那种沉迷于自己魅力的男人。

她刚把采购的东西一件件装进背包,他就从收银台上拎过包,甩到一边的肩膀上,说自己喜欢这种大男生的感觉,问她是否介意他来背一会儿。她心想,他只是在展示自己的翩翩风度,这在他的同类人中间被奉为美德。可当她告诉他不必讲究这种骑士精神时,他却说自己其实最没骑士精神了,竟缠着一位女士陪伴自己,仅仅因为他觉得寂寞,而伦敦口音又正是最好的解药。于是,他们继续同行,向一旁的树林走去,毕竟这实在是美好的一天。途中,他提议先绕道去大街(他说这个名字时微微有些不屑,是那种刚从大都市来的人才有的语气),这样可以去一家户外服装店看看。然后,就在她去大街对过的ATM机里取二十美元的空档里,他又出来了,脚上穿着价格不菲的徒步鞋,背包的分量也比之前更重了。

树林里道路泥泞,但阳光透过张牙舞爪的树枝照射下来却很舒服。河水因融雪而上涨,呼啸着奔流而过。他们竖起衣领挡住树干上滴下来的水;当大颗冰冷的水珠掉到他的脑袋上时,他似乎并不介意开口怪叫。他对她那条时髦的羊毛包头巾起到的保护作用稍稍作了评价,还管她叫葛丽泰·嘉宝。他们时不时就听到“砰”的一声,那是大团积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但继续前行好像还足够安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美国人对陌生人的自来熟、最喜欢的伦敦巴士路线(这恰恰会暴露他们各自居住的地段)——但即便如此,他那英式幽默,以及他身上的文化色彩还是比她预料的更浓。

他比她更擅长闲聊,但始终留意着不去主导对话——哪怕对她最平庸的见解,他都会饶有兴趣地听,然后顺着她的话提问,而不是把她的话作为引子来开启自己的一番高谈阔论——她认识的大部分男人都这样。“他受过的教养,也正是我想给帕尔维兹的。”她不由得想。

来到一片更僻静的水域,一棵树沿岸倒下,伸出二十英尺有余。伊丝玛踩着树干走过去,伸出双臂保持着平衡。他站在后面,不断发出半是紧张半是赞叹的声音,听在耳中十分受用。天空湛蓝,汹涌的河水就像飚出心脏的血液。这个清瘦的年轻男人和她分属不同世界,此时却等待着她走回自己身边。她喘了口气,想在水中捕捉自己的倒影,但水流太急,全然不同于她所习惯的缓缓的河道。

她来自一个运河交错的城市:这是她青春期的一大发现,同一时间里,她学校里的朋友们都忙于另一些方面的探索,那对她而言与其说是吸引,倒更像是种难堪。在阿尔珀顿这个距离她老家两英里的地方,她可以沿着僻静的河边大道一路向前。这里和她一路而来经过的拥挤嘈杂的街道相比荒无人烟。她知道母亲和祖母一定会说这太危险了,一个小姑娘孤零零地走过一片工业区,再沿着荒凉的区域向前,身边只有树叶子作伴,还是在这种乡下地方(对她的家人而言,没有哪里比乡下更危险了,你在这里叫破喉咙都没人听见)。于是她从来不说具体地点,只说“我去散散步”,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既悦耳又无害。

她一只脚在光溜的树干上打了个滑,只能顺势屈膝以免摔倒。冰凉的水溅在她的手上和袖子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回来,注意到艾蒙脸上不安的表情。

在那之后,他又问了一些关于她生活的更直接的问题,仿佛她从横倒的大树上越走越远的行为让他把焦点全聚集到了她身上。她给出的都是最简单的回答:在伦敦北部长大,这点他已经通过巴士路线得知了——准确来说,是在普雷斯顿路附近,这答案对他显然有点过分准确了。家里有两个弟妹——比她小很多。是由她母亲和祖母带大的,两人都不在世了;她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她是来这里读博士的,拿全额奖学金,同时在做研究助理,拿的薪资足够她生活。她申请得太晚没赶上秋季学期,但她的前任导师沙博士帮她安排了一下,可以在一月份入学。她就是这样过来的。“那么你现在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真幸运!”“是啊。”她说,“是很幸运。”她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问一些有关他生活的事。但这样他就会提到他父亲,而她无法假装不认识此人,那可能会把他们领向一条她不想走的路。

河水的颜色变深了,这是一天将尽的第一个信号,尽管天空的光线还很充足。她带他走回路上,两人走出林子,来到一所高中附近,那些手长腿长的半大孩子正在露天赛道上飞跑,一堆堆泥泞的积雪散布在场地的角落里。“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他说,“你的包头巾,到底是为了好看还是因为穆斯林的规矩?”“你知道吗,整个马萨诸塞州只有两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而且他们都想知道我到底是为了好看还是在做化疗。”

他大笑起来,“癌症或伊斯兰教——哪一个问题更大?”

这种话有时仍会让人猝不及防。他立刻举起双手道歉。“老天啊。抱歉,我不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如今在这世界上,要做一个穆斯林肯定很难。”“我倒是觉得不做穆斯林更难。”她说。两人继续走着,谁都没再说话。等他们回到大街时,气氛已经尴尬起来。她原以为他再怎么世俗化,再怎么把政治看得大过宗教,心里也依然是认同穆斯林的。这种想法多愚蠢啊,别忘了他是谁的儿子。“那么,再见吧。”快走到咖啡馆门口时,她说道,一边向他伸出手去。等她做出这个动作,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正式了。“谢谢你陪我这一路,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他说着从她的背包里拿出自己的鞋,又自然而然地把包递还到她伸出的手上。他一定认为,一个遵照“穆斯林的规矩”裹包头巾的女人不可能和一个男性握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心想,生活在一群外国人之间的日子还是很惬意的——你听不懂他们的潜台词,也就不用知道“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实际意思是,“我今后并没有特别想再见你的意愿”。

纳西姆阿姨打了个电话来。这位邻居在祖母去世后就接替了她的位置,目前正和安妮卡住在一起。电话里,她说自己本不想打扰伊丝玛,但请她能否注意一下安妮卡。“她现在整天泡在外面,我还以为是跟朋友在一起,但我刚才见到了吉塔,她说那帮朋友们最近都没怎么见过安妮卡。”

普雷斯顿路的吉塔是安妮卡在家和大学之间的一条纽带——她比这对孪生姐弟大一岁,家里有个嫌她碍眼的新继母,于是她租了间学生宿舍,给安妮卡多配了把钥匙。吉塔自己从来不住宿舍,她正和男朋友同居,虽然长辈们都不知道此事。

安妮卡最开始在吉塔的宿舍过夜,都是因为泡图书馆或者忙于各种社交而错过了地铁末班车。那时伊丝玛很不满——大学里那些男孩都不知根底,何况安妮卡跟伊丝玛不一样,她总是小伙子们的注目焦点,也乐于向他们回眸。眼神接触还不是全部,虽然她总向姐姐隐瞒这方面的生活,而伊丝玛,或许也管得太严了些。最后,是帕尔维兹说服伊丝玛接受了现实——如果安妮卡出了什么需要担心的事,他一定会知道;而他如果真需要帮手来跟孪生姐姐讲讲道理,也一定会告诉伊丝玛。但现在,已经不必再担心安妮卡被孤零零留在冰冷而毫无人情味的伦敦心脏了。安妮卡向来擅长找到关心自己的人。她那矛盾的性格中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牙尖嘴利却又替人着想,思维缜密却又不受拘束,她会敞开心胸去拥抱别人的痛苦,却在自己被抛弃又成为孤儿的时候无力承认伤害(“我还有你和小帕,这就够了”)。帕尔维兹和伊丝玛总是站在各种群体的边缘,以防别人打探他们的生活(“你们的父亲在哪儿?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是真的吗?”),安妮卡却懂得如何把自己置于人群之中,勾勒出她的边界,再在禁区之外铺出一条亲密地带。尽管还是个小女孩,她却已经学会这么做:每当有人接近他们父亲的话题,安妮卡会立刻变得冰冷——对于习惯了她热情一面的人而言,这实在是种窘迫的体验,于是他们立刻退缩回去,而安妮卡也变回他们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只是如今,帕尔维兹也成为了禁区,甚至无法被安妮卡藏于生命中的某个小角落。

和纳西姆阿姨聊过之后,伊丝玛给安妮卡打去好几个电话,直到伦敦已入深夜时才接通。床头的台灯投下一束小小的光圈,照亮了她搁在胸前的书——一本阿斯泰里斯漫画,她童年时代的最爱——而她的脸庞却留在了黑暗中。“那户移民买了辆新车,一辆宝马!一辆宝马停在我们的车道上![6]接下来是啥?一匹矮马?阿迦?住宿帮工?”当那家房客搬到姐弟三人从小长大的房子里,还撤掉了他们的纱帘,换上一幅总是低垂着、一看就很贵的帘子时,安妮卡说她第一次理解了邻居的感受——他们每次见到移民搬进来就愤愤不平。“移民”这个外号从此尘埃落定,虽然伊丝玛试图纠正过。“没想到你还能注意到这个——纳西姆阿姨说你最近都不见影子。你那帮大学朋友也这么说。”“连纳西姆阿姨都看不下去了,我一定是真的很不乖。”安妮卡说。“她只是关心你。”“我知道,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让她担心的,还有你。我只是最近想一个人待着。我正在学习体验你喜欢独处的心情。”“我会回家的。马上就要放春假了,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待一周。”一想到伦敦,伊丝玛就压力骤生,但她尽量不在语气中流露出来。“你明知道自己没钱,而且你也不想再进一次小黑屋了。要是他们这次不让你上飞机怎么办?或者在回波士顿的时候故意为难你?再说,我还有论文要赶呢,这才是我失踪的主要原因。我在好好努力,法律让人努力。不像社会学,你们看看电视就说自己在做研究。”“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相不说实话了?”“从我十四岁开始。那次我说要去板球练习场看帕尔维兹,其实是去麦当劳见吉米·辛了。”“吉米·辛?那个一镑店的吉米·辛?安妮卡!帕尔维兹知道吗?”“他当然知道。我做的事他都知道。”

就在她们发现帕尔维兹所作所为的那天晚上,安妮卡允许了伊丝玛为自己梳理长长的黑发。那曾是她们母亲的习惯,每当有哪个女儿需要安慰时,她就会这么做。梳到中途,安妮卡向后靠进姐姐的怀里,说:“他从来没对我解释过,为什么当初要瞒着我买易卜生的票。”就在母亲去世的几个月之后,帕尔维兹,这个突然进入了青春期,却生活在一个充斥着账单和哀恸之家的男孩,决定要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这样姐姐们才不会打扰他近期开始沉迷的音乐制作。

一天夜里,他趁大家都睡着后偷偷溜出了家门,搭上开往伦敦市中心的巴士,来到伦敦西区的一家剧院门口,从午夜排队到第二天上午,就为了低价弄几张易卜生戏剧的首演票。这场演出的一名演员不久前刚因出演某超级英雄角色而跻身好莱坞A咖之列,正要靠这部戏重拾自己严肃戏剧演员的名头。帕尔维兹买了两张票——用的是从伊丝玛银行卡里“借来”的钱,然后又飞快地转手卖了个天价。当他像个凯旋的英雄般昂首阔步回到家、宣布这件事时,迎来的却是两个姐姐的怒火。伊丝玛气的是自己加班加点地工作才把讨债人挡在门外,而且在这满是种族歧视和恋童癖的世界里,谁知道一个小男孩会遇上多么恐怖的事?可安妮卡的愤怒却更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怎么能瞒着我?”帕尔维兹和伊丝玛都习惯了安妮卡在他们之间充当缓冲,完全没料到她会发作。六年过去了,安妮卡只能用那件事来帮助自己理解弟弟的伎俩。伊丝玛的解释却更简单:有其父必有其子。基因造下的孽。“男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伊丝玛说,“他们想要什么的时候就只顾眼前。”

屏幕上的画面晃动了几秒,对面的动作和形状都一片模糊。接着,她看到妹妹躺在床上,面朝着支起来的手机。“不如我们先看看廉价机票,也许我可以在复活节放假时去找你。”安妮卡说。可她还没说完,伊丝玛就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怕我对希斯罗那群保安猴子表达我对女王调色盘的欣赏之情?”“确实怕。”一想到安妮卡在审讯室里的场景,她的肌肉都绷了起来,“我们就真的不提帕尔维兹上线的事了吗?”“我们一提他就要吵架。我现在不想吵架。”“我也是。但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发了条消息来,说他没事。你也收到了吧?”“没有,我什么都没收到。”“行了伊丝玛,你肯定收到了。就算没有,我也会告诉你的。一定是这样。他很好,他肯定以为我一收到消息就会转告你。”“这说明他还记得怎么替自己以外的人着想。”“别这样好吗?我知道你喜欢用愤怒来表达关心,但别这样。”

我在用愤怒表达愤怒。如果在平时,她会这么回答,但这天晚上她只是说:“我想你。”“那你等我睡着了再下线。”安妮卡说着向伊丝玛伸出手,关掉了旁边的灯。“从前,有个小女孩和小男孩,叫安妮卡和帕尔维兹,两人都有和动物说话的本领。”

安妮卡笑了。“讲那个有鸵鸟的故事。”她说,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伊丝玛的故事还没讲完,安妮卡就睡着了。这个故事是他们的母亲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编的,后来伊丝玛把它改了改,又讲给了双胞胎弟妹听。伊丝玛还在线上,听着两人的呼吸声共同起落,仿佛回到了往昔,每当安妮卡在夜里惊醒或醒后感到害怕时,就会爬上伊丝玛的床,唯有姐姐规律的心跳声才能教妹妹那颗狂跳的心脏平静,直到万籁俱寂,只剩下她们和谐一致的呼吸声。整个宇宙仍环绕着她们。[1] LSE: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2] 穆斯林女性穿戴的一种头巾,遮盖头发、耳朵、颈部及上胸,露出面部。[3] 原文为hail,但冬春之交不会有冰雹,所以此处是指冰霰。[4] I wouldn't know an Ethiopian from a Colombian if ...后半句没说出来的话是[it bite me in the ass]。可能是觉得对女性说这句俗语有点不雅。[5] 芝麻菜原文为Arugula。[6] 奥斯曼帝国对官员、酋长等头衔的尊称。02

一整个早上,她都假装没看见坐在咖啡馆地下室的另一头、正埋头做填字游戏的他。但当她点了份三明治当午饭,端着它回到自己桌前时,他走了过来,说也要吃点东西,问她是否介意自己坐过来。“普雷斯顿路,”几分钟后,当他端着一盘意面回来时说道,“上次你说自己在那儿长大,我就听着有点耳熟,等回去查了地图才知道,那原来在温布利啊,我父亲的家人也住在那一带。我以前每年开斋节都去。”“哦,是吗?”她其实很清楚他父亲一家人住在哪儿,但选择闭口不提,也没说另一件她也知道,但他似乎还不知道的事——他们已经搬走了,去了加拿大。“以前大人不在时,我堂兄就会唱一首歌给我的小妹妹听。这几年我脑袋里老是回响着那一句歌词,但就是想不起其余的,我妹妹也没印象,我都要疯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歌吗?”他猝不及防地唱起了一首巴基斯坦流行歌曲,歌比他的年纪还大——而他比她小了四岁,这是她之前发现的。她认出了那首歌的曲调,歌词他唱得含糊不清,好像还夹杂着乌尔都语。他唱了两句,声音很轻柔,还红了脸——她没料到他会害羞,尤其是他的声音还那么好听。她从手机的曲库里找出一首歌,看着艾蒙把自己的耳机插上——那副贵得吓人的耳机,是帕尔维兹曾经梦寐以求的。他听着,闭起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不是享受,而是认可。“谢谢你。”听完歌,他说,“这歌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赞美皮肤白皙的姑娘们,她们无可畏惧,因为人人都将永远爱她们的白皮肤和蓝眼睛。”“啊,对,”他笑起来,“我听说过一次。他们唱这首歌是想调戏我妹妹,但她权当是夸奖,泰然处之。我妹妹就是这样。”“那你呢?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他微微皱了皱眉,把叉子的尖头戳进意面的空心管里。“不,我想不是。”他的语气很不确定,似乎不习惯被人这样问及自己的性格。他把叉子举到脸边,吸进空心面时发出了一声响。“啊,对不起,我平时的餐桌礼仪没那么差。”“我不介意。你懂乌尔都语吗?”

他摇了摇头,他刚才唱的那两句也印证了这一点。于是她说:“那么你也不懂bay-takalufi是什么意思吧。”

他坐直了身子,像学生一样举起手,“这个我知道。这是‘随便’的意思,指举止亲密。”

她一瞬间有点疑惑,他的父亲连基本的乌尔都语都不教给儿子,却告诉了他这个词的含义。“我倒不觉得那是亲密。它是指和某人在一起时随意自在的感觉。自在到忘记保持餐桌礼仪。如果你跟别人在一起时能这么随意自在,只要尺度得当,这在对方而言也算是种荣幸,尤其如果你们才刚认识。”她一口气说完,以掩饰听到“亲密”这个词时的紧张。“好吧,”他好像接受了这种解释,“让我们在餐桌礼仪上彼此自在一些吧。”他把自己的盘子推向了她。她动作夸张地把三明治的面包往他的意面酱里蘸了蘸,然后凑过身去,就着他的盘子咬了一口。

在这顿放松、畅快的午餐结束时,他站起身来,“我们以后再来这儿碰面?我发现只要咖啡机没坏,这里的卡布奇诺就是整个镇上最好喝的。”“我的课都在下午,早上我最喜欢来这个地方。”她说。其实,有时候这里人太多,她就会去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咖啡馆,但说到底,何必这么较真呢?*

姐弟三人你看着我,我又看着他。至少感觉上如此,虽然伊丝玛对双胞胎弟妹的关注很可能远大于他们对自己的。她从屏幕前飞快地抬眼,看到艾蒙坐在一张桌子前,离这边不远不近,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本地报纸上的新闻,连拿起杯子喝咖啡时都不舍得移开目光。他身处的是另一个世界,和她每天上午11点的这十几秒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她的弟弟是个生活十分规律的人,这至少还算件幸事,否则,她每一天的每个小时都会这样度过:看着安妮卡等帕尔维兹上线,再当他的名字旁出现那个绿色小钩时开始想:他在说什么他是不是在伤她的心他是不是想拉她入伙哦不算了吧他不会这么做的但他为什么就不能离她远点呢……可实际上,他每天只上线几秒钟,接着名字就又跳回离线栏。其后,安妮卡会给伊丝玛发来消息:他签到了。“签到”这个词是双胞胎之间的口头语。每当他们因为学校旅游或者在外过夜而分开时,就会在约好的某个时间发条消息给对方,上面只有一个词:签到。

帕尔维兹下线了,安妮卡也紧随其后,伊丝玛终于感到这一天的负担放下了,于是给房间另一头的艾蒙发了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的表情,后者的回应则是走上楼,给两人各买了一杯新鲜咖啡。在过去的一周多里,这也成了早晨的惯例之一——她又何必故作矜持呢?自从他决定两人要亲密而随意地相处,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今天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等他回来坐在她对面时,她问道。他把晨报递给她,上面有他标记的当地新闻:据报道,一头熊抓挠了一间车库的门;邻镇由于三车相撞导致了一场短暂的交通拥堵,但无人受伤;一户人家花园里的麦当劳叔叔雕像失踪了。她说,毫无疑问,麦当劳叔叔赢得了“最本地”新闻的金牌,他却表示反驳,因为麦当劳叔叔应该属于全球性偶像。

每一天,在他们十一点相约过后,他都会出去“逛逛”,先驱车再步行。一如怀揣着远大理想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他一边追溯童年走过的小道,一边发现新的路径。有时候,他会在第二天早上带着旅途得来的贡品到咖啡馆:从糖工厂买到的一罐枫糖浆;一张被钉在橡树上的一美元钞票,上面还被镂刻出橡树叶的形状;从艾米丽·狄金森的墓碑上拓印下来的“归去”两个字——他说这让狄金森听起[1]来像个残次品。

从他的叙述中,她对身处的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那是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无法获知的讯息。但是,当她问他这一切的意义何在——这只是在想象一本旅行手册——他笃定地说,体验和观察本身就足够有意义了。那等他把存款花光了怎么办?她问。他回答,其实他之前提及的存款都是他母亲的——她最近半退休了,才发现人们为工作牺牲了太多生活和人际关系;虽然没能劝服女儿放弃一天十七个小时的工作,她却轻松说服了儿子从升职加薪中解脱出来,试着寻找其他方法来构建有意义的生活。伊丝玛认为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想法,可艾蒙的敷衍态度却很令人失望。他真正应当做的是去学一门新语言,或者当个引航员——多少难民在寻求一片安全之地时,被某些水域吞没了小舟。

开始的几天里,她以为他会在十一点约她做些什么——看场电影,吃顿饭,或者再出去走走——但现在她明白了,他把每一天划分成一个个板块,以结构代替内容,而自己只是他的板块之一。在“早晨读报”和“每日闲逛”之间,还有一个“和伊丝玛喝咖啡”。虽然春假已经开始了,她也明确表示过自己有空闲,他却无动于衷。

他的父亲时常在咖啡时间里成为话题,但永远是以“我父亲”的身份出场,而非一个公众眼中的男人。在艾蒙口中,他是一个深情、宽容、爱开玩笑的父亲,和伊丝玛想象中的男人大相径庭。她有时怀疑这一切都是艾蒙精心编造的假象,目的是掩盖他父亲的真实面目。但后来,从他不经意的态度中,她看出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一天早上,他没有按时出现在咖啡馆。她以为是天气原因——冬天又卷土重来了。雪花在窗前呼啸而过,天空一片惨白,汽车用车顶的积雪提示警察,它们已超出了两小时的停车时限。她刚从他的缺席中回过神来,正埋头解决自己统计学课程中的缺失变量问题,这时来了一条消息,是安妮卡的:

你听说了吗?独狼当上新内政大臣了。

她一定是惊呼出了声,坐在旁边的女人问她:“你没事吧?”但她已经在点击浏览器上的书签,打开一个标着“突发新闻”横幅的新窗口,上面是内阁改组的消息,其中最醒目的就是新内政大臣的任命。是他——这些天里,她每个早晨都注意着艾蒙的面部细节和动作举止,确实和这个男人如出一辙。文章将这位新上任的大臣描述为“具有穆斯林背景”,这种评价一直跟随着他,虽然他始终毫不掩饰地和穆斯林划清界限。文章后面则不可避免地用到了“安全问题是其强项”这样的句子。

她感到一阵恶心,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理解个中原因。手机震动起来,她低头一看,是一连串消息。越来越糟了。他得证明自己是他们一伙的,不是我们,对不对?他又

不是没这么干过。我恨这个国家。别给我打电话,我会乱说话的。别监视我们的消息了你们这群傻逼,去抓银行家啊。“嘿,葛丽泰·嘉宝,怎么一脸严肃啊?”

他在她对面坐下,一条胳膊挎在椅背上。和平步青云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吊儿郎当。她“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把手机屏幕翻了个面。“你来晚了。”她说。“家里出了件大事。”他凑过来,脸上挂着微笑,多么骄傲的儿子。桌子很小,他的膝盖顶到了她的。“我父亲刚刚被任命为新内政大臣了。卡拉马特·隆恩。你知道他吧?”她点点头,喝了一小口咖啡作掩饰。“有的人一看我的长相,再一听我姓什么,就猜出我是谁了。但你好像没有。”“你的姓在巴基斯坦人里也不少见。”这只是转移话题而不算撒谎,她安慰自己。“我知道。无论如何,很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你了。而且,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答不上我要在这儿待多久。我讨厌那些人一见他上新闻就来翻旧账,这次肯定还会变本加厉。我就是来避一避的。我父亲很会处理这种事,可我不行。所以,你要是看到我在纠结网上那些话,就把我的手机收走,好不好?”他用手指轻轻点着她的手指,来强调自己最后一句话。

翻旧账。他指的是卡拉马特·隆恩进入清真寺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了新闻,被指为“仇恨传道士”。那时他还是个下院议员,第一轮竞选到尾声时,一家小报弄到了这张照片,还大肆拟了标题《独狼隆恩老底被揭》。而“独狼”则回应这张照片为多年前所拍,他当时只为出席叔叔的葬礼,否则绝不会进入性别隔离的场所。后面还配有一张他和妻子手牵手进入教堂的图片。几周后的选举中,他的穆斯林占多数选区就投票把他赶下了台,但转眼,他又在一场补缺选举中被白人占多数选区送上了保险席位。先前抨击他的那家小报也鼓吹他为“对抗英国穆斯林之落后的孤胆十字军战士”。伊丝玛很怀疑这笔“旧账”是否真会被重提——啊,除非他指的是这个故事的对立面:她曾听人说,卡拉马特·隆恩敢对清真寺习俗表现出如此藐视,是因为他早把这么做的短期损失和长远收益算得一清二楚——看来这说法完全正确。他就是个小人,精神白人,投机分子,叛徒。“你跟他很亲近吧?”“你懂的,父子之间都是这样。”“其实我不太懂。”“在成为男人的道路上,父亲是我们的指引者。”

她从未真正理解过,虽然她在文献记载和名人轶事中都没少见这种说法。对女孩们来说,成为女人只是必然的归宿;可对男孩来说,成为男人却是一种志向。他一定是看到了她不解的表情,因为他又解释道:“我们想跟他们一样;我们想超越他们。我们想成为这世界上唯一能够超越他们的人。”他指了指自己,又示意了一下整间咖啡馆,耸耸肩,指代碌碌众生,“显然,我很久以前就认清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不是的。你比他好得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没作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问:“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躲躲闪闪的?”

她犹豫了一下,把笔记本电脑转了个面,对着他,然后打开屏幕。“你在看他的消息。伊丝玛,你早就知道他是我父亲?”“是的。”“那你为什么不说?”

她合拢双手,低头看着自己交错相扣的十指,就在几分钟前,他还亲昵地触碰过它们。“你也是那种人?你也是朝他泼脏水的穆斯林之一?”“对。”

他等待着,但没等到更多解释。“我明白了。好吧,很遗憾听到这些。”她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抬起头,看到他正站起来。“我逃到这儿来,原本是为了躲避那些目光,结果却发现自己竟和它们的化身在一起喝咖啡。也许终有一天,我会看出其中的讽刺意义。”那个待人友善体贴的男孩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受尽伤害的男人,可这种伤害对他那厚颜的父亲而言,就如针扎般微不足道。

当他说“再见”时,语气里是毋庸置疑的决绝。*

风势减弱了,大片的成型雪花飘落在她的衣袖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融化。伊丝玛朝不远处的家走去,可快到大门口时,她想起了屋里的水管,那叮当作响的声音让她无法忍受。于是她继续向前,一路来到街道尽头。这里是一座树木成行的墓园,不可思议的是旁边就有一间幼儿园,马路对面还有个棒球场。此处到了夏天一定是片阴凉胜地,秋天则色彩斑斓;可她眼下只见到白色的雪和灰色的石头。

她走上一段干净的小道,接着穿过一个雪堆,雪把她及膝高的靴子淹没了一半。她攀上一座十九世纪的墓碑,双脚悬空着。有时候,死者们是友好的幽灵,但今天,死人就只是死人,每一块被雕凿过的石板都是某人悲伤的见证。她的脚后跟在墓碑上磕了磕。“蠢。”她说。

只有这个字能描述心中无边无际的失落感,当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时。*“这事未必就到此为止了。”希拉·沙说道。这天晚上,两人正坐下来准备吃一顿真正精致的晚餐。作为一个从未给人做过一日三餐的五十多岁单身女人,希拉放弃了亲自下厨的念头。她本来认为,既然共进晚餐,就应该在厨房展现一番技术,无论晚餐的客人光临得多频繁——或许,只有当这位客人已经太久没有母亲的照顾,才能得到她的如此款待。“你至少应该试着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又有什么损失呢?”“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反正他也要回伦敦了。”

希拉·沙的目光越过一叉咖喱番茄炖肉盯着她,“你知不知道,还在LSE的时候,我曾经觉得你讨厌我?”“这怎么可能。哦,你是说第一学期,我朝你翻白眼的那次?”

此条令颠覆了英国法律长达790年的先例。这位克什米尔讲师正[2]慷慨激昂地讲到控制令及其对公民自由权造成的影响。这时,她看见第三排那个文文静静的姑娘翻了个白眼。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帕沙小姐?“是的,沙博士。如果你看一眼殖民法条款,就会发现剥夺人民权利的先例一点都不少。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一次的适用对象是英国公民,但差别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被婉转地[3]排除在英国公民之外。”接着说。“在‘七七爆炸案’中,媒体从来不把犯罪者描述为‘英国恐怖分子’。就算用了‘英国’两个字,也必定写成‘英国巴基斯坦裔’或者‘英国穆斯林’,再或者,用我最喜欢的说法,‘英国护照持有者’。总之,在‘英国’和‘恐怖分子’之间必然要加个分隔。”看来,你在决定发声的时候还是挺能说会道的嘛。

那天晚上伊丝玛回到家,站在镜子前,把手按在自己的咽喉上,感受到一种微微的颤动,好像什么东西正要苏醒过来。其实它已经苏醒了——她把压抑的愤怒用另一种方式注入了自己的论文,写的是反恐战争所产生的社会学影响。后来伊丝玛的母亲去世了,那种声音也消失了——直到如今,它又被沙博士唤回。两人合作了一篇论文,《不安全国度:不列颠及恐惧的工具化》,文中运用到了伊丝玛在审讯室时的经历,并将其转化为研究。“不,不是那次。是一直到你毕业,我都觉得你不喜欢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它导致每次我想跟你聊点课业以外的事,你都表现得很冷淡。后来你母亲去世了,你把一切原委都告诉我,我才明白过来。”

那天她在希拉·沙的办公室大哭了一场。为了她母亲,为了不到一年前比儿媳妇先走一步的祖母,为了她父亲,为那对成了孤儿的双胞胎弟妹——他们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母亲,没见过她尚未被痛苦和压力侵蚀笑声和爱时的样子。但最主要的,是为她自己。“我不需要艾蒙同情,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的意思是,心里藏着太多秘密是没有好处的。”希拉用她最专业的语气说道,“而且他们也低估了别人对你真实情况的接受度。”“那……又怎样?我是不是要给他打个电话,”她举起盐罐放在耳边假装电话,“艾蒙,我有个可笑的故事要告诉你,是关于我父亲的。”“不加‘可笑’两个字就更好了。”“然后呢?我要不要把我弟弟那个更可笑的故事也说出来?说给我们新内政大臣的公子听听?”“嗯……还是先说你父亲吧,看看他如何反应。再给你个建议:重新考虑一下希贾布吧。”她指了指伊丝玛那条包头巾,它和伊丝玛的鞋子一起被放在门边。后者是顾及希拉的硬木地板和波斯地毯;前者则是考虑到希拉本人的感受。“沙博士,你真是见缝插针。”“这会把你的小伙子吓得不敢靠近的。他会从这东西里解读出深层意思。”“他不是我的小伙子,他的解读也没什么大错。而且我几时说过想和他有那种关系了?”她已经很久没感受过“那种关系”了,也不再懂得如何去索求。大学里的阿莫是最后一个和她有过身体亲密行为的男人——排除以前某些微不足道的摸索,他也是第一个。假若他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她或许还会有些许失落。但是阿莫害怕他们会受到永恒的惩罚,而伊丝玛认为,你在和一个人做这种事之前,至少该先想过要娶她。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几乎整个大二都能在一起,也真是个谜。“你知道《古兰经》教导我们要把性爱当作真主的祝福去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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