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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16: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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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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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格格

新月格格试读:

第一章

清朝,顺治年间。

对新月格格来说,那年的“荆州之役”,像是一把利刃,把她的生命活生生地一剖为二。十七年来,那种尊贵的,娇宠的,快乐的,幸福的岁月……全部都成为了过去。她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父亲、母亲、姨娘、两位哥哥,和她那温暖的家园。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迎接着她的,是那份永无休止的悲痛,和茫不可知的未来。

和父母的诀别,永远鲜明如昨日。

那天,荆州城已经乱成一片。老百姓四散奔逃,城中哭声震天,城外炮火隆隆,吴世昌的大军,已攻上城头。浑身浴血的端亲王,匆匆忙忙地奔进王府大厅,把八岁的小克善往新月的怀中一推,十万火急地命令着:“新月!阿玛和你的哥哥们,都将战至最后一滴血,我家唯一的命脉就只有克善了!现在,我把保护克善的重责大任交给了你!你们姐弟俩马上化装为难民,立刻逃出城去!”“不!”新月激烈地喊,“我要和阿玛额娘在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不可以!”福晋扳着新月的肩,坚决地说,“为了王府的一脉香烟,你要勇敢地活着,此时此刻,求死容易,求生难呀!”“额娘!要走你跟我们一起走!”新月嚷着。“你明知道不行!”福晋一脸的凄绝悲壮,视死如归。“我誓要追随你阿玛,全节以终!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莽古泰!云娃!”王爷大声地喊着。“奴才在!”站在一边的侍卫莽古泰和丫头云娃齐声应着。“你们负责保护新月格格跟克善,护主出城,护主至死!这是命令!”“是!”莽古泰和云娃有力地答着。“新月!”王爷从腰间抽出一支令箭,一把匕首,啪的一声塞进新月手中。“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我们八旗的援兵,只要出示我端王令箭,他们便知道你们是忠臣遗孤,自会竭力保护你们了!如果路上遇到敌人,为免受侮,我要你杀了克善,再自刎全节!”新月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注视着手里的令箭和匕首,在惊慌失措和钻心的痛楚中,已了解到事情再无商量的余地,一切都成定局了。“走吧!”王爷将克善和新月往门外推去。“快走!是我的儿女,就不要拖拖拉拉,哭哭啼啼!”“不要啊!”新月终于忍不住痛喊出声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保护克善?我不要不要,我要和大家一起死……”“月牙儿!”王爷忽然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阿玛最疼惜的女儿呀!如今事态紧急,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武将,而且都已负伤,势必得跟随着我,战至最后关头,可我怎么忍心让四个子女,全部牺牲?你和克善,是我最小的一儿一女,我实在舍不得呀!愿老天保佑,给你们一条生路!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所以,你必须活着,不只为了保护克善,也为了我对你的宠爱和怜惜!我的月牙儿,你一定不会让我有遗憾的,对不对?”

王爷用这样感性的声音一说,新月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了。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失望,更不忍心让父母见到自己和克善的泪,她抱着匕首和令箭,拉着克善,就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外去了。

就这样,她和父母诀别了。

那天,她、克善、莽古泰、云娃四个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混杂在一大堆的难民中,从荆州城的边门逃了出去。感觉上,这一路的行行重行行,像是无了无休地漫长。难民们的争先恐后,孩子们的唤爹唤娘,和荆州城里的火光冲天……全都搅和在一起。她耳边总是响着荆州城里的喊杀声,和难民们的呻吟声。眼前,总是交叠着火光、血渍,和那汹涌溃散的人潮。

莽古泰背着克善,云娃扶着新月,他们走了一整天。新月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克善何曾吃过这种苦,又何曾和父母离开过,一路上哭哭啼啼,到晚上,连声音都喑哑了。偏偏这晚,走着走着,忽然天空一暗,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四个人出门时,已是兵荒马乱,谁也不记得带伞。顿时间,被淋得浑身湿透。深夜,他们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废墟,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片未倾倒的屋檐和墙根,他们瑟缩在墙根下,聊以躲避风雨。等到雨停了,克善就开始发烧了。

莽古泰生了一堆火,大家忙着把湿漉漉的衣服烤干。新月紧搂着克善,感到他全身火烫,不禁又是心急又是心痛。再加上,克善总是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新月,可怜兮兮地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家呢?我好想额娘的暖被窝啊!”

额娘的暖被窝?此时此刻,阿玛和额娘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新月心中,一片哀凄,用手捧起克善的脸庞,她紧紧地注视着他,说:“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别想额娘的暖被窝了!从现在起,你只有我了!你脑子里要想的,就是要为阿玛和额娘好好地活下去!懂了吗?”

克善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点了点头。

莽古泰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是个热情、忠心、率直、勇猛的侍卫。云娃只比新月大一岁,虽是丫头,却自幼在王府中长大,涉世经验,绝不比新月多。两人面对这样凄惨的局面,都是心急如焚,但都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莽古泰烧了一壶水,云娃找出了随身携带的干粮,两人跪在新月和克善面前,一人一句地说:“小主子,你多喝点水,才能退烧呀!”“格格,你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快吃点东西吧!”“小主子,让云娃给你刮痧好不好?”“格格……”

新月放开了克善,猛地就站起了身子,正色地说:“莽古泰,云娃,你们听着!咱们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你们两个,是我的哥哥和嫂嫂,我们是你们的弟弟妹妹,所以,再也不要称呼我们什么格格、小主子的,以免泄漏了行藏!尤其重要的,是你们再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万一遇到敌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是是是!”莽古泰心悦诚服,一迭连声地说,“格格说的是!”“莽古泰!”云娃急呼,“你真是……”“我笨!”莽古泰懊恼地接口,“格格才说我就忘……”

新月无奈地看着这两个忠仆,在这一瞬间,已经悲哀地醒悟到了一件事:从今以后,自己和那无忧无虑的年代永远地告别了!和那天真无邪的年代也永远地告别了!她不再是个养尊处优的小格格,她是个身负重任的大姐姐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白天都是苦苦赶路,晚上就在草寮破庙中栖身。

第四天,克善的情况更坏了。仆伏在莽古泰的肩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高烧也持续不退。三个大人全失去了主张,一心一意只想找个村落或城镇,以便为克善延医诊治。但是,不知怎的,却越走越荒凉了。从早上走到中午,别说村落城镇看不到,就连其他的难民也变得稀稀落落了。到了下午,烈日当空,天气变得出奇地热。三个大人都挥汗如雨,只有小克善,尽管浑身滚烫,却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山谷,路的两边都是嵯峨的巨石。远处传来溪流的潺湲声,大家的精神不禁一振。因为水壶里的水早就空了。新月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走在最前面,想去找那水源。忽然间,前面响起了一声暴喝:“站住!”

接着,路边的草丛里就跳出来六七个手持兵刃的大汉。把山谷的道路横刀一拦,纷纷大吼着:“你们是什么人啊?打哪儿来的?打哪儿来的?”

新月踉跄倒退,骇然变色,还来不及答话,其中一人已迅速地伸出手去,要抓新月,莽古泰见情况危急,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嘴里大喊着:“不得无礼!”

莽古泰背上背着克善,身手自然无法施展,有个大汉蓦地冲上前来,一把就掀掉了莽古泰的斗笠。大发现似的大叫:“瞧!是个辫子头!他们是满洲鞑子!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莽古泰被掀掉斗笠,就变了脸,正想发作,云娃已拉住了他,急声接口说:“不不不!咱们是装扮成这样,为了逃避清兵啊!”“装扮成满洲鞑子,就是满人的走狗,一样该杀!”“杀!杀!杀!”立即,六七个人都叫了起来,喊声震天。“格格!快逃!”莽古泰大吼着。“是个格格!”其中一人惊喊,“咱们捉活的!可以领赏!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动手啊……”

莽古泰见事已至此,整个人就豁出去了。他把克善往新月怀里一推,嘴中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就腾空跃起,双脚踢向首当其冲的一个大汉,同时,一反手甩开背上的布包,包里的大刀就映着太阳光,亮晃晃地从空中落下。莽古泰接住大刀,转身就杀将过去。他这一下已势同拼命,拿着刀东砍西砍,几个大汉事起仓猝,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居然被他杀得不进反退。就在这间不容缓的时间里,新月已抱着克善,和云娃向路边的草丛里狂奔而去。奈何新月力小气微,山坡上又崎岖不平,她没跑两步,就脚下一绊,带着克善一起摔倒在地。

克善被摔得七荤八素,睁开惊恐的大眼,愣愣地望着新月。云娃扑跪下来,紧张地抱着克善,喊着:“我来抱克善,格格快跑!莽古泰挡不了好久的……”

新月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那件粗布衣裳,已经好几处沾了血渍。他虽奋不顾身,却显然寡不敌众,就在新月这一回头间,又看到莽古泰手臂上挨了一刀。新月心中一惨:真没料到,阿玛把克善托付给她,她竟然只支持了这样寥寥数日!她站起身子,抬头见前面有块巨石,当下心念已决。“不逃了!与其被俘受侮,不如全节以终!云娃,你和莽古泰帮我们挡着,让我们能死在自己手里!”

新月说着,就爬上那块巨石。云娃听到新月这样说,心惊肉跳,再看莽古泰,战得十分惨烈,显然不敌。她知道已经走投无路了,就一言不发地把克善往石头上推去。新月伸手拉上了克善,姐弟俩互视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莽古泰仍在浴血苦战,但已节节败退下来。事不宜迟了。新月拔出怀中匕首,高高举起,噙着满眶的泪,颤抖着说:“克善!姐姐对不起你了!”

克善年纪虽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非常害怕,却还是勇敢地说:“我知道,我们要一起死,我不怕,你……动手吧!”

新月双手握着匕首的柄,望着克善,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克善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发着抖等死。

新月痛苦地仰起了脸,泪,不禁滚滚而下。她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正预备刺下去的时候,却忽然看到远处有旗帜飞扬,白底红边。她心中猛地一跳,只怕是看错了,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吗?白底红边的大旗,是八旗之一的镶白旗呀!随着那面大旗,有几十匹马正飞驰而来,马蹄扬起了滚滚烟尘。

新月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她这一生,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丢下了手里的匕首,她从怀里取出了令箭,跳起身子,开始没命地飞舞着令箭。嘴里疯狂般地喊叫着:“救命!救命啊!我是端亲王的女儿,新月格格!端亲王令箭在此,快来救命啊!快来啊……”她回过头来,对那仍和莽古泰缠斗不休的大汉们嚷着,“你们还不快走!我们八旗的援兵已到!镶白旗!是镶白旗啊……”

那些大汉,本就是一些草莽流寇,乌合之众。此时,被她叫得心神不宁,纷纷停下手来,对新月喊叫的方向看去。奈何地势甚低,看也看不见,其中一个,就爬上了大石头,往前一看。立即,他大叫了起来:“不好!镶白旗!旗子上有个‘海’字!是‘马鹞子’!是‘马鹞子’!兄弟们!逃呀!”

此语一出,六七个大汉,竟然像是见到了鬼似的,转头就跑,一哄而散。

新月太高兴了,又跳又叫,居然没有防备那爬上石头的人。那人见新月秀色可餐,竟一把抓起了新月,扛在肩头,飞跃下地,拔脚就跑。嘴里嚷着:“抓你一个格格,就算讨不着赏,也可以当个压寨夫人!”

克善、云娃都放声大叫,叫姐姐的叫姐姐,叫格格的叫格格。莽古泰反身要救,才一举步,就因腿伤摔倒于地。新月凄厉地狂喊:“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呀……”

努达海,官拜威武将军,绰号叫“马鹞子”,一个让敌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是个近乎传奇的人物,是个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挣扎”的人。他以他那大无畏的精神,毫无所惧地面对他所有的战争,一向顶天立地,视死如归。这样的人,一般人对他都只一种称呼,那就是:“英雄”。

这个英雄人物,努达海,这天命定要遇到新月。和新月一样,他将和他以前的岁月告别了。只是,他自己还丝毫都不知道。

当努达海听到云娃和莽古泰凄厉的呼号:“新月格格!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快救新月格格呀……”他再看到那扛着新月狂奔的大汉时,他就直觉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挥马鞭,策马疾追上去,嘴里大声喊着:“大胆狂徒!放下人来!饶你不死!否则,我就要你好看!”一边说着,他已从腰间拔出匕首,紧追在那大汉身后。

前面突然横上一条溪流,那大汉沿着溪水拼命奔逃,努达海也沿着溪流猛追。马蹄溅着溪水,一阵“哗啦啦”的巨响。努达海见警告无效,匕首就脱手而出,正中那人的腿肚。那人狂叫一声,惊骇之余,竟把新月抛落下来。新月眼看就要落水,努达海及时从马背上弯下身子,一把就捞起了她。新月只觉得身子一轻,自己不知怎地已腾空而起。她张大眼睛,只见到努达海一身白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高大的身形,勇猛的气势,好像天上的神将下凡尘。

第二章

端亲王的全家,除了新月与克善以外,就在这次的“荆州之役”中全部殉难了。努达海的救援迟了一步,虽然克复了荆州,却无法挽救端亲王一家。

新月除了克善,什么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新月跟着努达海,开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努达海奉命护送端亲王的灵柩和遗孤进京。于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每天在滚滚黄沙和萧萧马鸣中度过。伴着新月的,是无边的悲痛和无尽的风霜。所幸的是,努达海的队伍中,有最好的军医随行,在努达海的叮咛呵护中,克善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莽古泰的伤势,也在不断的治疗后,一天天地好转。

这三个月中,和新月最接近的,除了云娃、莽古泰和克善以外,就是努达海了。新月的眼前,始终浮现着努达海救她的那一幕,那飞扑过去的身形,那托住她的,有力的胳臂,还有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闪闪发光的盔甲……他不是个人,他是一个神!他浑身上下,都会发光!新月对努达海的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他出现在她最危急、最脆弱、最无助、最恐慌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强大的支持力量。接下来,他又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最低潮的时期。因而,她对他的崇拜,敬畏,依赖,和信任,都已到达了顶点。

新月一直很努力地去压抑自己的悲哀。尽管每夜每夜,思及父母,就心如刀割,几乎夜夜不能成眠。表面上,她却表现得非常坚强。毕竟,有个比她更脆弱的克善需要她来安慰。可是,有一晚,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忍不住掀开帐篷,悄悄地走到火边去取暖。坐在营火的前面,她仰头看天,却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弯新月。她看着看着,骤然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她用手捧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天空,泪水滴滴答答地滚落。

努达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取下了自己肩头的披风,他把披风披上了她的肩。她蓦然一惊,看到努达海,就连忙抬手拭泪。努达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再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说:“想哭就哭吧!你一路上都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打起精神来,为你的弟弟,为端亲王的血脉和遗志,好好地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新月抬起泪雾迷蒙的眸子,看着努达海,心里的痛,更是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她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了抽噎,一句话都没说。“我有个女儿,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名字叫作珞琳。她每次受了委屈,都会钻进我怀里哭。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的眼泪!”他的语气更加温柔了,眼光清亮如水。“或者,你想谈一谈吗?随便说一点什么!我很乐意听!”“我……我……”新月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月亮,实在……实在太伤心了……”她呜咽着说不下去。“月亮怎么了?”他问。“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有上弦月的夜里,所以我的名字叫新月。我还有一个小名,叫月牙儿。家里,只有阿玛和额娘会叫我‘月牙儿’,可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我月牙儿了!”她越说越心碎,“再也没有了!”

努达海心中一热,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沉甸甸的悲痛!他情不自禁地对她把手臂一张,她也就情不自禁地投进了他的怀里。他再一个情不自禁,竟一迭连声地低唤出来:“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听到他这样的柔声低唤,新月仆倒在他臂弯中,痛哭失声了。这一哭,虽哭不尽心底悲伤,却终于止住了那彻骨的痛。

从这次以后,她和努达海之间,就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默契来。往往在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就领悟了对方的某种情愁。努达海用一份从来没有过的细密的心思,来照顾着她,体恤着她。知道她从小爱骑马,他把自己的马“騄儿”让给她骑。知道她喜欢听笛子,他命令军队里最好的吹笛人来吹给她听。知道她心痛克善,他派了专门的伙夫做克善爱吃的饭菜。知道她心底永远有深深的痛,他就陪着她坐在营火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盏茶的时间,他会说些自己家里的事情给她听。关于权威的老夫人,调皮的珞琳,率直的骥远,还有他那贤慧的妻子雁姬……她听着听着,就会听得出神了。然后,她会把自己的童年往事,也说给他听,他也会不厌其烦地、仔细地倾听。因而,当他们快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对他的家庭也了如指掌,家中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她自己的亲人一般。她再也没有想到,在她以后的岁月中,这些人物,都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回到了北京,王公大臣都奉旨在郊外迎接,端亲王的葬礼备极哀荣。葬礼之后,皇上和皇太后立刻召见了新月、克善和努达海。新月被封为“和硕格格”,努达海晋升为“内大臣”。克善年幼,皇上决定待他长成后再加封号。皇太后见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的样子,十分动容。沉吟着说:“怎样能找一个亲王贵族之家,把你们送过去,过一过家庭生活才好!如果留你们在宫里,只怕规矩太多,会让你们受罪呢!”太后的话才说完,努达海已自告奋勇,一跪落地:“臣斗胆,臣若蒙皇上皇太后不弃,倒十分愿意迎接格格和小世子回府!”

新月心中,猛地一跳,可能吗?可能吗?如果能住进努达海家,如果能常常见到努达海,自己就不至于举目无亲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安排,简直是一种“恩赐”!她还来不及做任何表示,克善已迫不及待地对皇太后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一路上和努达海都熟了,能去努达海家,是我们最高兴的事了!就这样办好不好?”“新月,你说呢?”太后问。“那是我们姐弟二人,求之不得的事!”新月坦白地说。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月姐弟,将在将军府中暂住,等到新月服满,指婚后再研究以后的事。

新月和克善迁进将军府那天,真是不巧极了。努达海家中,正闹了个天翻地覆。

原来,努达海有个部下,名叫温布哈,这次努达海出征,他正卧病在床,不曾随行。就在努达海援救荆州的时候,温布哈病故了。这温布哈有个姨太太,只有二十四岁,名叫甘珠,居然被温布哈的家人,下令殉身陪葬。这事被热心肠的雁姬知道了,实在无法坐视不救。事关生死,她也等不及努达海回家,就自作主张,把甘珠给藏进将军府,无论温布哈家里怎样来要人,她就是不放。

这天,温布哈家的老老少少,穿着孝服,闹进了将军府。雁姬和老夫人都忙着在排难解纷,根本顾不到新月和克善。努达海的马车进了家门,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努达海听到家里一片喧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对新月说:“你和克善在这儿等一等,我带阿山进去看看是怎么了,你们别乱走,等我出来!”“好的,你快去吧!”新月说。

于是,新月和克善,就带着云娃和莽古泰,四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等来等去,没等到努达海,却等来了努达海的一儿一女,骥远和珞琳。

骥远和珞琳,是趁着温布哈家的人前来大闹的当儿,带着甘珠准备逃跑。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四个身穿孝服的男男女女,站在那儿,立刻误会成温布哈家的人了。珞琳就脱口惊呼:“哎呀!不好,这儿还有四个人在拦截呢!”

骥远看了一眼,急急地对珞琳说:“没关系!只有一个大个儿,交给我!我冲上去,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你带着甘珠逃,你瞧,咱们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你们冲上马车去!你先驾着车去香山碧云寺,我和额娘再来接应你们!”

说着,他嘴里发出一声大叫:“啊……”

整个人就飞扑上去,一下子就跳到莽古泰的身上,用他那练过武的,铁般的胳臂,死命地缠住了莽古泰的脖子,双腿一盘,绕在莽古泰的腰上,嘴里大吼大叫着:“珞琳,甘珠,快跑!”

事起仓猝,新月、莽古泰、云娃和克善都大吃一惊。莽古泰一个直接反应,就抓住骥远的手,摔跤似的用力一掀,把骥远从背上直掀落地。骥远完全没料到碰到一个“会家子”,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奔跑中的珞琳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已抓住了骥远,把他的胳臂用力给扭到身后,骥远痛得呱呱大叫。

珞琳顾不得逃跑了,飞奔回来救骥远。她冲上前去,对着莽古泰又捶又打,一面大叫着:“放开他!放开他!你这野蛮人,你要扭断他的胳臂了!”“傻瓜!”骥远也大叫着,“你跑回来干什么?我这不白挨揍了?”

新月已经惊讶得花容失色,气极败坏地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可以暗算我们?快放了莽古泰!努达海在哪儿?”“放肆!”骥远喊着,“居然敢直呼阿玛的名字!”

克善已冲上前去,对骥远和珞琳尖叫着:“你们两个打一个!”张开嘴,他一口就咬在珞琳手上。“哎哟!”珞琳痛喊着。

云娃见到克善也卷入战团,真是吓坏了,急忙追上前去,拼命拉扯着,直着脖子叫:“小主子!小主子!你别上去……”“克善!克善!”新月也急喊着,用力去拉克善。

骥远毕竟是努达海的儿子,自幼习武,虽然没什么应敌的经验,到底不是等闲的功夫。此时,大吼了一声,卯足了全力,竟把莽古泰和珞琳一起掀翻在地,正好新月急冲上前去救克善,大家撞成了一团。骥远猛一抬头,和新月惊慌的眸子正面相对。彼此这一照面,新月还没什么,骥远却着实一呆,被这张美丽清新的面庞给震住了。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努达海带着雁姬、老夫人赶来了。“天啊!”努达海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莽古泰,住手住手!这是我儿子呀!珞琳!你怎么躺在地上?”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停手。努达海急步上前,一手抓住骥远,一手抓起珞琳,喊着说:“你们怎么如此鲁莽呀?这是端亲王的子女,新月格格和克善小世子呀!”

骥远和珞琳对看了一眼,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后面的老夫人和雁姬,见到大家打成一团,也都惊讶莫名。努达海放下了骥远和珞琳,对他们两个瞪了一眼:“今天在宫中,新月已被策封为和硕格格,克善也将袭父爵,是个小王爷呢!你们的见面礼可真奇怪呀,还不向格格和小世子道歉!”

骥远和珞琳慌忙跪了下去,齐声说:“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老夫人,雁姬,率领着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家丁仆佣等,全都匍匐于地。“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还在闹事的温布哈家人,以及已无法逃走的甘珠也都跪下了:“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新月慌忙去扶起老夫人和雁姬。“快起来,快起来吧!千万别行此大礼!我的命是努达海救的,现在又到府里来打扰,我充满了感恩之心,把你们都当成家人看待,希望你们也别对我太见外了!”“哦!”老夫人惊赞着,“到底是端亲王之后,相貌谈吐自是不凡,珞琳骥远,你们可被比下去了!”

珞琳对着新月嘻嘻一笑,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骥远用手抓了抓头,也是一脸的尴尬。新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努达海一路上跟自己提过好多次的骥远和珞琳!不禁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一笑,骥远就再一次地怔住了。

努达海走过来,搀着老夫人,对新月介绍着:“这是家母,”再把雁姬推向前去,“这是我的妻子,雁姬!”雁姬往前迈了一步,笑吟吟地看着新月。新月也不自禁地,特别注意地看着雁姬,见雁姬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不禁十分惊讶于她的美丽和年轻,怎样都看不出来,她有骥远和珞琳这么大的一对儿女。“刚才小犬莽撞,冒犯之处,还望格格见谅!”雁姬说。“误会一场,哪有什么冒犯之处?”新月连忙回答。指了指甘珠等人,“先排难解纷吧!虽然我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有问题亟待解决!”

大家的注意力这才又回到甘珠的身上。温布哈的遗孀也上前对努达海行礼,急急地说:“将军!请你为我做主!甘珠是我家的人,我要带走!”“大家请听我一句话!”雁姬对温布哈的家人朗声说,“这种活人陪葬的事,请你们不要再做了,实在太不人道了!想想看,如果甘珠是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忍心让她陪葬吗?与其让她陪葬,不如给了我吧!算是咱们将军府向你们家买了个丫头,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下她来!好不好?”“可是……”温布哈的妻子仍然不肯放手,“她是温布哈生前的宠姬,既然得宠,自当陪葬!”“此话错了!”努达海挺身而出,“温布哈生前,最重视的是你这位元配夫人啊!他跟着我东征西讨,常常谈起来的!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以上的证人来!如果要以得宠的程度来决定由谁陪葬,恐怕还轮不到甘珠呢!”

温布哈的妻子,不禁一怔,立刻变得神情紧张。“但是,我们现在不必去追究这个,”努达海话锋一转,继续说,“就事论事,陪葬是件残酷之至的事!如果温布哈的侍妾中,有自愿殉情的,又当别论,这样强迫甘珠陪葬,等于是私刑处死,甘珠何罪,要处死她呢?就算她死了,又能让温布哈重生吗?现在,你们就看我的面子,放了她吧!”“将军!”温布哈的家人仍在喊着。“你们是否还尊我为将军呢?是否还要听命于我呢?”努达海大声问。

众人都跪下了。“那么,这事就解决了!”努达海威严地说,“巴图总管,去账房支银子给温布哈家,甘珠咱们买下来了!如果今天温布哈在世,我向他要甘珠,他也会给了我的,你们信吗?”

温家的众人,俯首无语,全都默认了努达海的话。八旗的子弟,对于上级的命令,是非常服从的。“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让温布哈早一点入土为安!都回去筹备丧礼吧!”

温家的人,见事已至此,虽然并不是心服口服,但也不再闹了,大家纷纷跪下磕头,匆匆地散去了。

努达海见甘珠的一段公案,已经解决,这才欣然地回头对自己的家人说:“甘珠的问题解决了,咱们该好好地欢迎新月和克善了!”

新月和克善,就这样住进了将军府。在进门的第一天,就领教了雁姬的能干,骥远的勇武,珞琳的男儿气概,和老夫人的慈祥高贵。她对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至于努达海全家,对新月的印象,也是深刻极了。何况,没有几个王公大臣家,能有这种荣幸,接一个“和硕格格”和“小亲王”到家里来住。因而,全家都喜孜孜地迎接着新月主仆四个。

努达海把府里一座自成格局的小院落,拨给了新月姐弟住。还给这座小院落取了个名字,叫“望月小筑”。当然,云娃和莽古泰也都住在“望月小筑”里。雁姬十分殷勤,又另外拨了两个丫头来侍候他们。一个丫头名叫砚儿,另一个名叫墨香。

新月就这样,在将军府中,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

第三章

骥远,今年十九岁。珞琳,和新月同年,今年才刚满十七。这一双儿女,一直是努达海的骄傲。比他那辉煌的战功,更让他感到喜悦和得意。当然,这双儿女是非常优秀的。骥远长得俊眉朗目,生性乐观开朗,自幼跟着父亲习武,练了一身好功夫。珞琳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再加上口齿伶俐,能说善道,深得父母宠爱不说,也是老夫人的开心果。

这一对兄妹,是热情的,善良的,都有开阔的心胸,和爽朗的个性。从小生活优裕,使他们不知人间忧愁。新月来了,那样高贵典雅,那样楚楚动人,那样清灵如水,又那样优美如诗。再加上,她的孤苦无依,使她全身上下,都带着一份淡淡的哀愁。她的寄人篱下,又使她眉间眼底,带着浓浓的怯意。这样的新月,是动人的,也是迷人的。珞琳完全被她吸引了,整天往“望月小筑”跑,不知能为新月做些什么。骥远正值青春年少,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在惊艳的、震动的情绪下,对新月意乱情迷起来。

新月并不知道她已搅乱了一池春水,她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骥远兄妹的友谊。努达海这次远征归来,就有一些反常,他比以前沉默,常常心不在焉。他和珞琳一样,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望月小筑”跑。事实上,那些日子,谁不是有事没事就往“望月小筑”跑呢?

这天,珞琳知道了新月善于骑术,就兴冲冲地向努达海提议,不妨带新月去郊外骑骑马,免得她整天窝在家里,难免想东想西想爹娘。努达海深以为然。骥远正愁没机会接近新月,闻言大喜,一个劲儿说好。于是,新月、努达海、珞琳、骥远带着小克善,和一群侍卫,就去郊外骑马。

到了郊外,珞琳看到新月骑的是“騄儿”,就当场撒起娇来:“阿玛,你好偏心,把‘騄儿’给新月骑!你从不让任何人碰你的‘騄儿’,为什么对新月不一样?我不依,我就是不服气,我嫉妒死了!”

新月有点儿局促了,不知道珞琳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不住地看珞琳又看努达海。只见努达海笑嘻嘻地对珞琳说:“哈哈!有个人让你吃吃醋,正中我怀!平常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他看着珞琳,“你的‘雪花团’哪一点不好了?”“‘雪花团’没什么不好,就是不能和你的‘騄儿’相提并论嘛!”珞琳笑着,对新月眨眨眼,让新月充分了解到她是被“另眼相待”了。“新月!我不管,今天我要和你赛一程,看看到底是‘雪花团’厉害还是‘騄儿’厉害?”

新月有些犹豫,骥远已在旁边鼓励地喊:“去啊!怕什么?杀杀她的威风去!”“来吧!新月!”珞琳叫着,就一马当先,往前奔去。

新月被这样一激,兴致大起,一夹马肚,追上前去。

骥远见机不可失,当然不会让自己落在后面,嘴中大喝一声:“驾!”扬起马鞭,也飞驰向前。

一时间,骥远、新月、珞琳三骑连成了一线,奔驰着,奔驰着。马蹄翻飞,烟尘滚滚。三个年轻人,都忘形地吆喝着,呼叫着。新月被这样的策马狂奔所振奋了,她确实忘了荆州,忘了伤痛,忘了孤独,忘了责任……她开始笑了。她的笑声如清泉奔流,如风铃乍响,那么清清脆脆地流泻出来。这可爱的、难得的笑声使珞琳和骥远多么兴奋呀!他们叫着,闹着,尽兴狂奔着。

奔了好大一阵,三个人都是并辔齐驱,没有分出什么输赢。然后,新月把马放慢了下来,骥远就跟着把马放慢了。

珞琳掉转马头,发现骥远正和新月有说有笑,眉飞色舞的。她看出了一些端倪,就奔回来打趣地说:“好哇!新月!你太藐视人了!居然边赛马边聊天!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啊?”“哪有的事?”新月急道,“我追不上你呀!我认输好了!”“太没意思了,谁要你认输呢?”珞琳嚷嚷着,“别把‘騄儿’调教成了小病猫!来!让我帮你加一鞭!”珞琳一边说着,就一边提起马鞭,冷不防地抽在‘騄儿’的屁股上。“啊……”新月惊叫了一声,身子猛然往前冲,缰绳都来不及拉紧,騄儿已受惊狂奔。“新月……”骥远大惊失色,急起直追。

珞琳觉得好玩极了,在后面哈哈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她觉得不太对劲了。只见騄儿发疯般地狂奔,新月匍匐在马背上,左右摇晃着,手忙脚乱地捞着松脱的缰绳,眼看就要跌下马来。“拉住缰绳!”骥远急得大吼大叫,“把騄儿稳住,快拉缰绳……”

新月也知道该快拉缰绳,奈何她捞来捞去,就是捞不着那绳子。她的身子,在马背上激烈地颠簸,颠得她头晕眼花,已不辨东南西北。就在此时,眼前忽然横着一枝树枝,她尖声大叫,衣服已被树枝勾住,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往地上重重地摔落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骥远已经来不及思想,纵身一跃,就对着新月的方向扑过去。

只听到“砰”的一声,重物落地,接着是“哎哟”“哎哟”两声大叫。到底这两个人是怎样翻落地的,谁也闹不清楚。总之,等珞琳、努达海和众人赶到时,看到的是骥远抱着腿在地上呻吟,新月睁着一对惊魂未定的大眼睛,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骥远发愣。“怎样了?怎样了?”努达海惊慌地问,“新月……你摔伤了?”“我……我好像没事……”新月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了动手脚。“可是……骥远……骥远好像摔得很重……”她着急地俯身看骥远,“骥远!你怎样了?”“我……我……我……”骥远疼得龇牙咧嘴的,还努力想装出笑容来。“我也没事……没事……只是站不起来了……”“哥!”珞琳急得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努达海翻身落马,一把抱起了骥远。“快!赶快回家看大夫去!”

等到骥远被抬回家里,就别提全家有多么震动了。老夫人、雁姬、努达海、新月、克善、珞琳、大夫、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甘珠,和骥远的奶妈丫头们,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老夫人心痛得什么似的,又骂珞琳又骂努达海,只是不敢骂新月。至于那匹闯祸的“騄儿”,差一点没让老夫人叫人给毙了。幸好,府里养着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经过诊治,骥远只是脚踝脱臼,并无大碍。大夫三下两下,就把骨头给接了回去。骥远虽然痛得眼冒金星,额冒冷汗,但因佳人在座,始终都很有风度地维持着笑容。使雁姬对儿子的英雄气概,赞不绝口。

折腾到了晚上,新月带着一腔的歉意,和克善回“望月小筑”去了。骥远的心,就跟着新月,也飞到“望月小筑”去了。屋子里没有了“外人”,雁姬才有机会细问出事的详情。珞琳这一会儿,知道骥远已经没事,她的精神又来了,绘声绘色地把经过又加油加酱了一番。关于骥远的“飞身救美”,自然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努达海原不知道出事的缘由,此时,竟听得发起呆来。这天夜里,雁姬和努达海回到了卧室,雁姬瞅着努达海,只是默默地出神。努达海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怎么了?”“我在想……”雁姬颇有深意地说,“你把新月带回家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中自有定数!”“为何有此一说?”努达海神色中竟有些闪烁,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绪不宁。“难道你还不明白,咱们的儿子,是对新月一见倾心了?”

努达海整个人一愣。“你听珞琳胡说八道呢,”他勉强地答着,“这珞琳就会言过其实,喜欢夸张,黑的都会被她说成白的。”“你少糊涂了!”雁姬笑着,“骥远那份神不守舍的样子,根本就原形毕露了!”“原形毕露?”努达海怔怔地,“是吗?”“是啊!我不会看走眼的!你们男人总是粗心大意一些,才会这样没感觉!依我来看,骥远动了心是绝对没错,就是不知道新月怎样?”“难道……”努达海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你不反对?”“为什么要反对呢?”雁姬深思地说,唇边带着个自信的笑。“咱们家哪一点输给别的人家了?如果骥远有这个本事,能摘下这一弯新月,那也是美事一桩,咱们大可乐观其成,你说是吗?”“嗯,”他轻哼一声。“可是,新月是个和硕格格,将来需要由皇上指婚,骥远的婚姻,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我知道,我知道,”雁姬打断了他,“只要他们两个郎有情,妹有意,一切就不难了。想那太后对新月如此喜欢,到时候只要新月有些暗示,太后自会把新月指给骥远的!所谓指婚,哪一次是真由皇上做主呢?还不都是两家都有意思了,再由皇上和太后来出面的!”雁姬虽然有点一相情愿,分析得却也合情合理。

是吗?努达海不吭气了,手里握着一个茶碗,眼光直愣愣地看着碗里的茶水,神思恍惚。是吗?他模糊地想着,骥远喜欢新月?是吗?他们两个,年龄相仿,郎才女貌,确实是一对璧人啊!“今天,珞琳倒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使我心有戚戚焉!”雁姬并未留意他表情上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说。“她说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努达海猛地一震,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

经过这次摔马事件,努达海去望月小筑的次数,就明显地减少了。新月不说什么,脸上,逐渐露出一种萧瑟的神情,眼底,浮现着落寞。每当和努达海不期而遇,她就会递给他一个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飘忽,十分暗淡,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样,有天晚上,努达海给她送来皇上御赐的春茶,发现她正一个人站在楼头看月亮。他示意云娃不要惊动她,就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边。新月只当是云娃走过来,头也不回,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气,使努达海的心脏没来由地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一阵风过,夜凉如水,努达海不由自主地,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默默地披在她的肩上。

新月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是努达海。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那对盈盈然的眸子,静静静静地瞅着他,眼中盛载的是千言万语。努达海被这样的眼神给震慑住了,除了静静静静地回视着她以外,什么能力都没有了。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彼此都看得痴了,也都被对方眼中所流露的深情所惊吓住了。“你在生我的气吗?”好半晌,她才幽幽地问了一句,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震颤。“我做错什么了吗?”“怎么会?”他的心揪紧了。“为什么要这样问呢?”“因为……”她住了口,欲言又止。眼光停驻在他脸上。“因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眼光竟无法和她的视线分开。“因为……”她再说,沉吟着。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这一生,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着这对黑色的眸子,这对闪亮的眼睛。也害怕她将说出的话,和她没说出的话。他蓦地抽身一退,像逃避什么似的,急急地说:“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她咽了口气,嗒然若失,什么话都不再说,默默地跟着他走进了房里。房间中,几盏桐油灯点得明晃晃的,似乎比那楼头的月色来得“安全”多了。云娃也捧来了刚沏的热茶,笑吟吟地说:“格格,努大人特地给你送来的茶叶,挺香的呢!”

于是,他们坐下来,开始品茶。刚刚在楼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四章

骥远的脚伤在一个月后已完全痊愈,但他对新月的一番痴情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望月小筑”虽然就在府中,可他到底是个男子,总不能有事没事往那儿跑。每次挖空心思想理由,已经想得他焦头烂额。

这天,他的念头动到了克善身上。

克善最近有些郁郁寡欢。自从在望月小筑定居下来以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十分规律。每天吃过早餐,莽古泰是他的“车把式”,定时送他去宫里的书房,和阿哥们一齐念书。下了课,莽古泰就是他的师傅,监督他在教场中练功夫。身负“重振家园”的重任,小克善必须文武兼修。他的功课相当吃重,而新月待他,也非常严苛。克善年纪尚小,这样的生活当然有些不耐,但,他最近的心事,却与功课繁重无关。

七月底,他从云娃那儿知道,八月初三就是新月的生日。想起以前在王府中,新月每次过生日,家里都会大宴宾客,请戏班子来唱戏,总要热闹个好几天,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云娃说着说着,就摇头叹气,克善听着听着,也就笑不出来了。云娃说,现在正在为王爷福晋服制,又寄住在别人家,千万不能和新月提生日这事。克善虽然不提,心里却相当难过。那些天,他老想去街上,悄悄地给新月买件礼物,印象中,自己每次过生日,都会收到好多礼物。可是,那莽古泰把他盯得紧紧的,哪儿都不许他去,真把他给气坏了。

就在这时,骥远来救他了。

骥远很轻易地就把莽古泰给支开了。更轻易地就知道了小克善的心事。因为,骥远对克善那么好,早就赢得了克善完全的信任。知道新月要过生日,骥远又惊又喜,和克善一样,就挖空心思,想要特别表示一番。于是,这天一早,骥远自告奋勇来当克善的“车把式”,莽古泰不疑有他,就把克善交给了骥远。

脱离了莽古泰的监督,克善有如脱缰野马。骥远带着他,先去逛天桥,又看杂耍又看猴戏,又吃点心又吃小馆,玩得不亦乐乎。然后,两个人就开始给新月买礼物。这一下就累了,想那新月出身王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骥远挑来挑去,没有一样东西看得中意。从小摊子挑到了大商店,从绸缎庄挑到了首饰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店,最后,才在一家古董店里,发现一条项链。说来也巧,这条项链像是为新月定做的:它是由三串玉珠珠串成的,三串珠珠中间,悬挂着一块古玉,正是一弯新月。这还不说,在那些小玉珠珠之中,还嵌着一弯弯银制的月亮,每一弯都可以动,荡来荡去的。这条项链,使骥远和克善的眼睛都同时一亮。克善立刻就欢呼着说:“太好了,不要再挑了,就是这个了!姐姐看了,一定会高兴得昏过去!”

这条项链价值不菲。好在骥远有备而来,带了不少的钱,才买到手。

等到项链买好了,早已过了平常下书房的时间。骥远把项链藏在克善的书包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新月生日前拿出来。两人看看时光已晚,一面匆匆忙忙赶回家,一面急急忙忙编故事。谁知,新月到了下课时间,仍然让莽古泰去宫中接克善。莽古泰去了宫里,这才知道克善逃了学。而且,是在骥远的协助下逃了学。新月这一怒真非同小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把克善等回来了,一见后面,还跟着个骥远,新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紧板着一张脸,直视着克善问:“你今儿个上了书房?”“当然上了书房……”骥远一看情况不妙,抢着要帮克善遮掩,“回来的时候,路上有点儿耽误……”“我没问你!”新月对骥远一凶。“让他自己说!”“我……我……”克善紧张地点点头,“是啊!”“你上了书房,那么师傅今天教了什么书,你说来听听看!”

克善着慌了,两眼求救地看着骥远。“哦……”骥远连忙又抢话,“我问过他了,今天师傅不教书,光叫他们写字!”“对对对!”克善像个小应声虫。“师傅没教书,只叫我们写字!”“拿来!”新月一摊手。“把你写的字拿给我看看!”

克善一呆,身子不自禁地往后一退。

新月再也沉不住气,霍然冲上前来,伸手就去抢克善的书包。克善大惊失色,生怕项链被发现,死命抱住书包不放。“你……你要干吗?”克善一面挣扎一面喊着,“这里头没有,字写完了,就……就搁在书房,没带回来嘛!”“你还撒谎!你口口声声都是谎话!”新月抓了桌上的一把戒尺,就往克善身上抽去。嘴里沉痛至极地骂着,“你这样不争气不学好,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阿玛和额娘?荆州之役你已经忘了吗?爹娘临终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你逃学,不读书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说谎、编故事、撒赖……无所不用其极……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克善从来没见过姐姐这个样子,吓得脸色发白,他也从没挨过打,痛得又躲又叫。骥远大惊,急忙拦在克善前面,对新月喊着说:“别冤枉了他,坏主意都是我出的!他不过是累了,想出去逛逛街……我知道你对他期望甚高,可他到底只有八岁呀!整天文功课、武功课,折腾到晚上还要背功课,实在也太辛苦了嘛!所以……所以我才出主意……带他出去走走……”“我不要听你说话!”新月听到这话,更加生气,对着骥远就大吼出声,“不要以为我们今天无家可归,寄住在你们家,我就该对你百般迁就!你出坏主意我管不着,我弟弟不学好,我可管得着!你别拦着,我今天不打他,地底下的人,一个都不能瞑目!”新月一边吼着,一边已从骥远身后,拖出了克善,手里的戒尺,就雨点般落在克善身上。新月原是只要打他的屁股,奈何克善吃痛,拼命用手去挡,身子又不停地扭动,因而,手背上、头上、肩上、屁股上全挨了板子。云娃和莽古泰站在一边,急得不得了,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骥远看情况不妙,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去抱住了克善,硬用身子挡了好几下板子。他叫着说:“别打了!别打了!他不是贪玩逃学,想出去溜溜固然是真的,但是,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你买生日礼物啊!”骥远说着,就去抢克善的书包,“不相信你瞧!”

克善早已泪流满面,一边哭着,还一边护着他的书包,不肯让骥远拿。

新月闻言,整个人都怔住了,收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克善。

云娃急忙扑过去,抓住书包说:“里面到底有什么?快拿出来吧!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说?”

书包翻开,就露出了里面那考究的首饰盒。克善这才呜咽着,把首饰盒打开,往新月怀里一放,抽抽噎噎地说:“本来要等到你过生日才要拿出来……找了好久好久嘛!上面有好多好多月亮嘛……你看你看……有大月亮还有小月亮,和你的名字一样嘛……”

新月抓起了那项链,不敢相信地看着。手里的戒尺,就“砰”地落在地上。她的眼光,直勾勾地瞪着那项链,一时间,她似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接着,她蓦然间就崩溃了,她竟然“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哭得真是肝肠寸断。她对克善扑跪了过去,一把就紧紧地抱住了他,泪水成串成串地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不能成声。

克善被新月这样惨烈的痛哭又吓住了,结结巴巴,可怜兮兮地说:“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嘛!以后……以后不……不敢了嘛……”

新月被他这样一说,更是痛哭不已,她紧紧紧紧地抱着他,好半天,才哽咽着吐出一句话来:“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迭连声地说了好多个对不起。“姐!姐!姐!”克善喊着,再也忍不住,用双手回抱住新月,也大哭起来。“是我不好嘛,可我不敢跟你说,你一定不会答应我,给我去上街的!”

云娃站在一旁,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莽古泰湿着眼眶,拼命吸着鼻子。骥远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鼻中酸楚,心中凄恻。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新月的坚强,也看到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刚烈,也看到她的温柔。如果要追究他对新月的感情,是何时深陷进去的,大概就是这日了!

八月初三到了,望月小筑冷冷清清的。因为新月再三地嘱咐,不可把生日之事泄露给大家知道,所以,努达海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到了晚上,新月情不自禁地又站在楼台上,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思念着她的爹娘。忽然间,她发现楼下的庭院里,出现了一盏灯,接着,是第二盏灯,第三盏灯,第四盏灯……越来越多的灯,在满花园中川流不息地游走,煞是好看。她太惊奇了,慌忙叫云娃、克善、莽古泰都来看。四个人站在楼台上,看得目瞪口呆。然后,那些灯被高高举在头顶,这才看出举灯的是几十个红衣侍女。侍女们又一阵穿梭,竟然排列成了一弯新月。夜色中,由灯火排列成的新月闪闪发亮,耀眼而美丽。接着,侍女们齐声高呼:“新月格格,万寿无疆!青春永驻!快乐常在!”

新月又惊又喜,简直意外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云娃和克善兴奋得抱在一起叫。然后,就有两列丫头,手举托盘,里面全是佳肴美点,从望月小筑的门外鱼贯而入。新月等四人连忙迎上前去,珞琳一马当先,已经奔上楼来。她后面,紧跟着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骥远。珞琳抓住新月的手,热情地嚷嚷着:“咱们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生日呢!骥远老早就泄露给咱们知道了,这几天,全家都在秘密安排着,忙得不得了!这个‘灯火月牙’可是专门为你排练的,是阿玛亲自指挥的哟!我看他比指挥打仗还累,待会儿月牙儿歪了,待会儿月牙儿又不够亮……可把这帮丫头给折腾够了!”

新月听着,抬起眼睛,就接触到努达海的眼光,那样温柔的眼光,那样宠爱的眼光。新月心中怦地一跳,整颗心都热腾腾的。她再看雁姬,那么高贵,那么典雅,美丽的双眸中,盛载着无私的坦荡。她心中又怦地一跳,喉咙中竟然哽住了,她环视大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下意识地,她伸手摸着胸前悬挂的“新月项链”,简直掂不出这个生日的分量,它太重太重了!

第五章

这个十七岁的生日,使新月心中,有了若干的警惕。她比以前更深刻地体会出这个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也比以前更深刻地体会出雁姬的风华气度。自从来到努达海家,她就发现这个家庭和别的王公大臣家完全不同,别的家里姬妾成群,努达海却连个如夫人都没有。现在,看雁姬待上有礼,待下亲切,待努达海,又自有一份妩媚温柔,她就有些明白过来了。原来,一个可爱的女子,可以拥有这么多人的爱和尊敬。这,是让人羡慕而感动的!于是,新月在一种崭新的领悟中,告诉那个已有一些迷糊的自己;她也将以一颗无私的心胸,来爱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想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人类的感情,从来不可能“平均分配”。但,对年仅十七岁的新月来说,她实在没有能力去分析那么多了。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克善出事了。

这天,克善的课上了一半,就在书房中晕厥了。幸好努达海正在朝中,立刻赶到书房,汇合了三位太医,诊察了克善。然后,努达海带着克善,连同宫中最有声望的韦太医,一齐驾了车,飞驰回府。

抱着克善,直奔望月小筑,在众人的惊愕震动中,努达海十分严重地对全家宣布:“大家听我说,克善高烧呕吐,混身起斑疹,据三位太医的联合诊断,是害了现在正在城里流行的伤寒症!”

此语一出,全家都吓傻了,尤其新月,已经面无人色。“伤寒?”老夫人见多识广,惊呼着说,“那还得了?这病会传染呀!”“确实不错,”太医接口说,“从今年年初起,这病就在北京郊区蔓延,已经有上万的人不治了。四月间,皇上明发上谕,已把西山划为疫区,凡得此病者,都送到西山去隔离治疗,以免疠疫扩大”。“那……那……”老夫人惊慌而碍口地说,“咱们是不是还是遵旨办理……”“不!”努达海坚定地说,“送到西山,是让他自生自灭,我决不放弃克善!所以,你们大家听好,从现在开始,这‘望月小筑’就是疫区了!你们谁也不要进来,以免传染!同时,要把府里所有的人手聚集起来,在府里进行消毒工作!消毒的方法,太医会告诉你们,雁姬,你带着大家,去切实执行!”“是!”雁姬应着,眼光不自禁地紧盯着努达海,“可是……你……”“这个病虽然可怕,但是并非不治之症”努达海打断了雁姬的话,显然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韦太医就曾经治好了好几个,所以,我们要有信心!而且,我在八年前,也得过此症,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你在八年前得过此症?”老夫人太惊愕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是那年和温布哈一齐出征时,在湖北山区里得的,不信你问阿山!”阿山是努达海的亲信,跟着努达海征战多年。“太医说,这个病和出天花一样,得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再得,所以,我和太医带两个身体强壮的丫头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你们全体给我离开望月小筑,新月,你也一样!”“要我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的事!”新月往克善床前一站,满脸的惊惧与焦灼,满眼的悲苦与坚决。“克善害了这么重的病,都是我没把他照顾好的原因,我现在已经急得五内俱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你们用一百匹马来拉我,也休想把我从这床前拉开一步!”“我也是!”云娃立刻接口,和新月同样的坚决,“这个病既然是传染的,对任何人都不安全,不能让努大人家里的丫头冒险,我和莽古泰,是端亲王指派来侍候小主子的,我们和小主子同生共死!所以,有我和莽古泰在这儿就够了,不用再麻烦别人了!”“加我一个!”骥远热烈地说,“我年轻力壮,绝对不会被传染!”“我也要帮忙!”珞琳往前一站。“你们都疯了吗?”老夫人声色俱厉了。“你们当作这是凑热闹好玩吗?这是会要人命的!”“对!”努达海也严厉地说,“你们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保护好你们自己,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努达海!”雁姬忍不住深深地看着努达海,认真地问,“你八年前真的害过伤寒?不是别的病?你真的不会被传染吗?”“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努达海一脸的严肃。“我自己害过的病,我还会不了解吗?连症状都和克善一模一样!”“我想,”新月对努达海急切地说,“这儿有太医,有我,有莽古泰和云娃,已经够了,我不管你害过还是没有害过,我就是不能让你来侍候克善,请你和大伙儿一起离开这儿吧!”“说的是什么话?”努达海几乎是生气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讨价还价!”他抬头看着雁姬,果断地说,“别再浪费时间了,就这么决定,我、太医、新月、云娃、莽古泰留着,你把所有的人都带出去,去做你们该做的事!除了按时送饭送药以外,不许任何人接近这儿,一切你多费心张罗了!”

雁姬的双眸,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努达海,多年以来,对努达海的信任和热爱,使她不再怀疑,也不再犹像。她眼中充满了柔情与支持,坚强地说:“你只管放心吧!”她看了一眼新月,更加细心地叮嘱着,“既然你已经害过,不怕传染,你就多辛苦一些,别让新月过劳了!也别让她传染了!”

接下来,是好可怕的日子。

克善的病,来势汹汹。他浑身火烫,全身起满了一块块红斑,在床上挣扎翻滚。喂进去的药,一转眼间就全吐了出来,吃下去的东西也是如此。几天下来,他已是骨瘦如柴,双颊都凹陷下去。接着,他开始咳嗽气喘,常常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呼吸停止,好几次都吓得新月魂飞魄散。然后,克善又开始腹泻……被单换了一条又一条。

整个望月小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不只是愁云惨雾,还充满了紧张与忙碌。院子里,到处拉了绳索,晾满了大小毛巾、床单、被褥。空地上架着个大铁锅,里面煮着要消毒的被单和毛巾。莽古泰忙不迭地烧火、搅被单,还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洒石灰水。云娃跑出跑进,一会儿送弄脏的衣物出来,一会儿又把熬好的药端进去。新月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克善床边,每当克善弄脏了床单,她和努达海就双双抢着去清理换新。努达海本来是不让新月动手的,但是,后来也已顾不得了。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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