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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04: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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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妮宝贝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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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

莲花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莲花作者:安妮宝贝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禾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2-0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场梦中花园1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蠕动在大片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无数次,她曾经希望某天在这样的时刻醒来。可以看到拉萨的夜雨,看到它们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于高原的山谷和地面上,直至清晨结束。可是在此地停留的一年半中,她从未曾失眠。睡眠强悍,每次一碰到枕头便昏然入睡。也许是空气中氧分含量的减少,使脑子供血的速度缓慢,有类似麻醉般的轻微眩晕,是高山症的一种反应。只是自己并不得知。

醒来时。早上七点左右。天色大亮,晴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色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旅馆窗下是邻近藏民的平房,屋顶上彩色幡旗在风中哗然翻飞。遗留下五六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蒸发。大地苏醒之后,恢复暴烈干燥的气质。

她对他说过,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事,不与人知晓及猜测。你不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城市,看到这样的雨水。它是你所能感受到的奇迹,近在咫尺。与你曾拥有过的任何经验迥然不同。它们是被庇佑的暗示。

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她摘录了一段十九世纪欧洲探险者古伯察神甫对拉萨的描绘。在这本粉白绢面的笔记本里,有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还有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古伯察时代的拉萨是一座很活跃的小城。虽然城中的三分之二居民为僧侣,但不会使人真正感到它的宗教气氛……该城的混合特征:对照比较富裕和贫穷(假装的富裕和忍受的贫穷),商业的诡诈和静修生活的纯真无邪,贵族们矫饰的举止和游牧民的庸俗。它提供了各种职业、志愿、民族集团和种姓的例证:铁砧的噪音、念诵咒语的单调声、螺号声、市场上牲畜的嘶鸣声。“在白天有藏族人、汉族人、蒙古人、克什米尔人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他们在欢笑,在喃喃地祈祷,当然也采购和出售东西。这一混杂人群仅有一部分人生活在拉萨,其他人则是过境的旅行者、流浪乞丐、来自该地区寺院的僧侣们,有时还有必须从事数月旅行才能到达这里的农民和商人。“拉萨主要以两种商品而著名:羊毛织物和输往中国中原的神香。唯有藏族人才生产这些商品。金属加工则始终被非常精巧的艺术家们所垄断,这就是喜马拉雅地区特有的金银匠、铸造匠和铁匠……”

她对文字本身有痴迷,一个字一个字轻声阅读。它们的排列组合散发新鲜迥异的气氛,似乎与所置身的地方并不产生联系。在这里。夜雨只会与漫长迷惘的时间随行,整夜覆没荒芜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但是有时候她觉得它更像一座被湮没的宫殿,废弃在藤蔓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画,寺庙,佛。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离更为接近的阳光,人和天空的联系如此密切。2

她所滞留的日玛旅馆。一所日渐破落的家庭式小旅馆。旺季旅客大部分钟情于装修光鲜的新旅馆,它们通常位于北京东路的两旁。而古老的旅馆则隐藏在分岔的曲折小巷里,位置偏僻,只接待寻访而去的回头旧客。日玛里面有看了LP介绍之后慕名而来的鬼佬,住得最多的是韩国人和日本人。也有一些欧洲客。它的西餐厅装修简单却有极为正统的菜式。一个大庭院,种满花草。深夜迟归的客人会在水井旁边压动水泵洗澡。

清晨能看到年轻单身女子,披散漆黑长发,一边抽烟一边端着脸盆,走过花园的石板地,去公众浴室洗澡。走廊的木头椅子上,有坐着看地图的人,神情索然。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里,也会有人坐在那里失神。有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有些则只是停留一两夜就要再次出发。走过去借个火,或搭讪几句,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可以随时说话。随时失去踪迹。

他抵达的深夜。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冷的雨水气息。男子卸落行囊,拧开床位边上的壁灯,脱去防风外套。化学纤维质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气中生硬摩擦。爬满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灯火照亮,浮现出的来自南方的男子,容颜如同二十五岁般的年轻。她看到他的眼睛比他的脸老了十年。因此透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他说,抱歉打扰你休息。我的汽车半道抛锚,所以深夜才到。

他的语调清淡,并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与她熟识已久。在出发之前,他上网查找关于拉萨的资料,看到她的名字。一些曾经来到拉萨的旅行者回到城市之后,会在网上的游记或日记里提到日玛旅馆307房间的女房客。每天早上在走廊里熬煮中药,不发一言的古怪女子。身患疾病,不了了之,在拉萨无所事事地滞留。他们猜测她的疾病,无人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叫庆昭。

九月并不是旺季。她所在的房间,已经空落了一段时间。身边的两张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飞机、火车、货车、客车、自行车、徒步……汇集到这个高原之上的城市,停留之后又分散进入西藏的不同地区。

这些曾共眠过长夜漫漫的人,在客房里留下各色体温、气味和声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她对人有疏离心,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靠近以求融合,在气场有设定的一种自觉自控。她的岛屿寂然不动,遵循属于自己的漂移规律缓慢应对变化。这使她觉得安全。她很少与他们对话。她对身边的人逐渐失去兴趣。在他们离开之后,快速遗忘他们的名字、身份、年龄、原住城市……种种。一无所知。从来都不记得他们的脸。

此刻她看到他的美,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觉自恃,却不知晓这美会令人动容。坐在暗中,淡淡的火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的距离,间隔一步之遥。是这样的男子。恍若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心平如镜。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一样会遗忘他的脸。如同一个人从土中挖掘出来的陶器,把盒盖掀开,看见装满的梅子,叶子青翠湛绿,似刚从晨雾中新摘。被暴露之后不到一分钟,树叶和果子就迅速转黑腐朽。它们不能被空气和光线作用,只能幽闭在禁忌之中。他的质料是她所能触摸的真实可近。却始终不会得知,掌握在旁观者手里的底限,是他内心设标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少。

而她将用同样的模式,保留和损坏掉属于他的记忆。3

有时他会在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看到她。她穿刺绣布鞋,肩上裹一块苔藓绿麻织围巾,又笼在头上当帽子,遮挡几欲把人晒晕的阳光。她在下午出现。坐在固定位置的木椅子上,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未洗净的玻璃杯子里喝。白色的酒液。低俯下头,嗅闻某种难以被捕捉的清香,仿佛正蹑足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偏僻树林,带着不可置信的诚实。

他已经能够懂得欣赏一个可以长时间不发一言的女子的美。沉默凸显出她脖子和手臂上那些消瘦的轮廓,略微显得驼背,腰部不太能够支撑力气。她对他说过,她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者的肉体是以静止力度来支撑长时间伏案工作,肌肉僵硬,脸部表情停滞,只有手指有力而灵活。他们总是看起来精神不振,容易衰老。你很难奢望一个写作者会同时是一个喜欢运动及高谈阔论的人。她说,因为他们的身体平衡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会日益退化。如果相反,那么就要怀疑他工作的专业性。

她去八廓街附近的雪域餐厅吃饭。早餐很简单,一片面包,新鲜的甜茶。中午是简单的米饭、蔬菜及咖喱。晚上吃浓稠清淡的酸奶。经常有如她一样独自前来吃饭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的看旅行手册的法国女子。那上了年纪的妇人梳着印第安人辫子,吃完饭点起一根烟,优雅笃定地打发时间。她在鬼佬聚集的地方吃饭。混杂在不同肤色和头发的陌生人之中,听身边一波一波陌生的语言如同潮水起伏。仿佛是来自内心的一种隔离。

甜茶馆通常位于藏式房子的底层。外墙用白石灰刷过,门窗装饰颜色鲜艳的框架,垂着厚厚的布帘。外部因为阳光照耀显得明亮,走进门帘之后,却光线昏暗。屋内低矮,也很小。空气中充溢一股烟雾以及红茶、牛粪和腐烂物的气味。里面坐着穿人字拖鞋装束邋遢的嬉皮士和皮肤黧黑眼神硬朗的当地男子。这些人隐没在阴影中面目不清。喝完杯子里的红茶,默默起身离开。

黄昏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转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游客一起,逐渐退去。大昭寺是一艘卸落完所有乘客的华丽船舶。远处隐没于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更为肃穆。她在广场起身离开,无声经过他身边,像一片单薄剪纸。只有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叮叮当当响着。这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印象。

深夜她坐在床上拿出书来读,怕打扰他的睡眠,不开灯,买了一包白色蜡烛,放在床底下,阅读时就点亮其中的一根。她带来一套《斯坦因探险录》。有时候是卡尔·萨根的《宇宙》《印度教的起源或发展》《老子》或者《古代植物化石史》。一本朴素大方的中英文合排的《圣经》,页边染了红色,就放在枕边。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画线,并且做笔记。姿态专注。4

他的目的地是墨脱。他用圆珠笔和白纸,写了六份寻找同行伙伴的启事,用胶水把它们贴在自助旅行者最为集中的六家旅馆里面。纸上写着:五天后将出发前往墨脱,欲同行者请联系。留言区的黑板贴满或新或旧层层叠叠的留言,在风中发出声音。大部分是夏天旺季遗留下来的。被提到更多的地区,是阿里或者珠峰,就近的纳木错更是热门地点。并没有人提到墨脱。

他的行李包里有一本一九八二年版的《辩证法史》,封面是四分之一的暗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的时间抚摩之后,干燥发黄。他独自坐着的时候,偶尔拿在手里翻动。“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画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在晚上,如果失眠,他会在走廊里的木椅子上坐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仿佛他之前曾经被耗费掉的大量时光,如今得到充沛的回报。

他们一起去拉萨博物馆。偌大的展厅在午后只有两三个人。空空荡荡。楼梯走廊里有几张椅子,被从玻璃天顶洒下来的幽凉阳光照耀。他独自坐在那里,再次翻动手里的书。身边房间里,陈列着佛像、藏文典籍、唐卡、乐器、法器、工艺品和陶器。男子这样的静,仿佛要把周围属于古老遗物的光芒,一小束一小束地吸收到身体里面。

她能感觉到他和其他城市出行客不同。拉萨有太多这样的人经过。通常全副精良装备,穿着名牌冲锋衣登山鞋戴着太阳眼镜,开着大越野吉普,咋咋呼呼热热闹闹,拿着高级相机对着司空见惯的美景拍摄(花重金浪费设备和底片),追逐热门的名胜旅行点(其中包括无聊的人工造景),只为洗出那些和风景明信片一样构图平庸的照片,用以回到城市对朝九晚五没有假期的工作者们炫耀。

他们以突破旅行指南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为目标,以此作为对自由生活审美的一种臆想。功利而乏味的旅行者。而她喜欢四海为家且又随时随地可以停歇下来静静生活的人。她能够在人群之中分辨他们。

她邀请他一起去旅馆门外的小摊吃宵夜。他起身穿好外套,与她一起打开走廊的门。旅馆晚上十二点就要锁门睡觉,晚归的客人只能大声敲门,所以他们只是把门虚掩,没有锁上。深夜显得空寂的北京东路,有藏族妇女推了三轮车在那里用油锅炸烤串。细竹枝上串着土豆片、蔬菜或牦牛肉。炸热了,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就可以吃。他们坐在板凳上等。她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清冷的夜间空气令人振奋。

她说,九月墨脱雨季不一定完全结束。有时会延长。每年能进入的旅行者据说只有一百人。这是一条限制级的路线,沿途有塌方、泥石流、山体崩塌。当地人在路上有被山石打穿身体或坠入江中的经历。大部分外来的人没有做好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不会轻率入内。我想你会很难找到旅伴。

他说,如果找不到旅伴,我会独自前往。我去墨脱探望一位朋友。

她在那里居住?

她四年之前进入峡谷去村里教书。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允诺会有些艰难。你所去的地方,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县城。以前政府曾经修建过一条从波密到墨脱的公路,但很快就因为频繁的塌方而被损坏和废弃。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抵达。至少徒步四天进入,再徒步四天出来。

是。我知道。

她说,我很久之前,曾在一期地理杂志上看到关于墨脱的介绍。深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高山谷地之中。这个地名,藏语的意思是“花朵”。至今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在古时候它被称作“白玛岗”,意思是隐秘的莲花圣地。大藏经《甘珠尔》称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它是被向往的神秘圣洁之地。

他说,她写信给我,说那里到了春天山花烂漫,满山遍野,有上万只蝴蝶汇聚在那儿。难以用言语描绘。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做到。

有些事,貌似答应别人,也许是答应自己。她不会介意。虽然兑现的时间已迟。

那么你之前在做些什么?

劳碌工作。平淡生活。直到失去这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之前从未想过何时去看望她比较适宜……时间并不由人控制。《传道书》里说,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她扔掉手里的细竹枝,点了一根烟。她说,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身体里面长东西,医生说容易复发,需要尽快结婚生孩子,也许这样会得到改善。但是为了疾病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理由依旧牵强。我想看看自己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从机场抵达的路上,坐车经过它的围墙之下,觉得它灰淡,并不气势惊人。之前在摄影照片中看到它,总觉得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神圣,所以心里有些失望。他说。

很多人与你一样。但在你看久它之后,慢慢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巍峨壮美。这个认知的过程反复周折。所映衬和对比的处境,大抵很重要。

为什么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久?

也许这是一座能够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

……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它终究会让你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

夜色寂静。摆小摊的新疆男子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马路边的空地遗留纷杂的垃圾。走过喝醉的年轻韩国女孩,长发漆黑,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有时却又突然说话很多,并且让人哑口无言。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说出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乐趣。那是不可能的事。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静默滞留是她疾病的核心所在。

她默默看着街道上的夜色,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摁熄。天空中有一轮黄色圆月,云层浓厚。她的脸上再次显露出习以为常的冷淡表情。站起身来,说,明天我带你去看西藏最早的一座寺庙。桑耶寺在山南,雅鲁藏布江的北岸。需要坐船渡河。我们住一晚上再回来。5

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沉没于炙热的海水。那是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着要办理手续的人群,皮肤和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推开。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吱咯吱咯的生硬摩擦的声音。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以及气浪,朝着电梯行进。

男子走在手术车的后面,穿着衬衣,个子不高,在跟进电梯的时候,他站在她的左侧,用身体挡住电梯里其他人的视线。他的肩膀有不动声色的镇定。她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手术协议书上是他签的名字,协议书必须由直系亲属来签字,所以他对医生说,他是她的丈夫。他站在她的身边,陪她签署一张一张输血或者手术风险的承担说明。她根本就不阅读那些文件,只是催促他快速签字。如果没有记错,这个男子,她两天前刚刚与之相识。

疾病跟随太长时间。走路时都能感觉到它在体内的重量。左侧身体持续地酸痛麻木,从腰腹一直延伸到膝盖处。晚上睡觉,疼痛贯注在肌肉和神经里。它盘踞在她的体内,仿佛一枚饱满的果实,充满褐色黏稠的血液,随时都会爆破。她能感觉到它在腹腔中振动的温柔频率。是设置的一枚定时炸弹。

医生把病历交给她,说,做手术吧。身体是容器,盛载着你的精神和情绪信息。它需要释放。她在报告单上看到自己充满缺陷的人生。撒下的种子在发芽。颠沛流离和精神抑郁,给了她回报。仿佛终年不见阳光的种子,在泥土缝隙中获得机会绽放,生长出枝叶扩展蔓延。肉体成为一棵不断要结出果实来的充满欲望的树。

她走出门口的时候,门诊走廊上的黄昏阳光穿透寂寥的灰尘。人群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各投归宿。幸福依旧冠冕堂皇,异常遥远。附近治疗室里,传出一个老年男子哀痛的叫声。叫声浑浊,无能为力,穿透空气,在走廊上徘徊。她同时听到轻轻按动红色开关的声音。她的计时终将明确开始。生与死,得与失,浅薄的痛苦与快乐,一向就只有薄薄的一层界面。甚或那原本是透明的,命运来去自如,连一丝惊动的声音,都不需要发生。

她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望的事。

电梯抵达五楼,推向手术室的大门。她仰躺在手术车上,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上戴白色帽子,包裹住头发,全身赤裸。病服上衣反穿在上身,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部。她一早起床的时候,给自己穿上一双干净暖和的棉袜。颜色鲜艳的袜子,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手术前夜经过五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时,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将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和真实感。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著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她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仪器,脸的上方,无影灯散发出明亮光泽。手和脚已经被束带牢牢地固定。意识此刻还是清醒的。只感觉到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河面上顺流而下。

手腕上被插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锐痛感。针头可能没有插顺,但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被全身麻醉。她痴迷这种感觉。痴迷麻醉。即将可以脱壳飞离这具肉体。熟悉的临界点在逼近。蒙住眼睛站在悬崖上,迈出一步,脚下就是黑暗无边的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界。就在此刻,她的内心依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深渊。6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但是知道自己离它很近。如果你曾经与它擦身而过,就不会忘记它试图捕获你的触觉。你有没有试过给自己做一个心理测试,如果在面前有一个按钮,一启动它就可以没有任何痛苦地消失于这个世间,你是否愿意按它……我的答案一直是,愿意。有时候这个答案令我心生警觉。

她说,我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他做脑部手术,插着尿管,全身赤裸,在医院里死去,在公众的视线和冰冷尘埃中死去。我不应该让他垂死之前的身体留在医院。如果能够,应该把他带回到家里,让他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他的尸体可以在熟悉的被子里冷却。那里有属于他自己的气味……

他死的时候,尿袋里的液体依旧温热。我拿起装着尿液的袋子时,那温热留在我手上的感觉,长久未曾消散。而他在一个夜晚之间消失不见。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踪迹。户口被注销。名字被废弃。他的温度伴随着他的肉体蒸发。再无巡回的途径。

……

有一段时间,我做梦,梦见把他的骨灰吞下去,用一杯清水,一口一口,全部都吞服下去。我把他的骨灰留下一部分带在身边,没有让他完整地入土。在北京每隔四五个月左右就搬一次家,每次搬家公司的大卡车来驮运家具和电器,我的怀中要抱着装骨灰的瓷罐,不能让它被其他人碰触,不能摔破它。带着它迁徙。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他说,也许你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你没有安全感。

她说,我觉得失去手中底牌。开始害怕自己会贫穷会饿死冻死会一无所有。生病之前,我是一个偏执的工作狂,一直有更为迫切的行动力和占有欲。努力工作,想填补内心空洞。我不相信有持久而坚定的快乐存在,因为它总是很短暂,很微弱,仿佛水波荡漾时闪烁的阳光,不能够使人信任。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它不能够成为目标。需要一些更为强有力的东西。需要深入内心的一种强力清除和奠基。

她说,我曾买过一只玉石镯子。我一直希望能够得到一只能陪自己到老到死的镯子。银镯也好,玉镯也好。这样也许死之前可以把它除下来交付给陪伴在身边的人。那个人会是谁。我从不想象有谁会最终陪伴在身边。他们起起落落,不能够让我惦记。那只镯子第二天就裂了一道纹。他们说玉石无故碎裂是挡灾的。这是不好的预兆。镯子裂了之后,我被检查出来疾病已经拖无可拖。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以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的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著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四千八百一十七米的高原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7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依旧是九岁的少年,睡在东南沿海故乡的老房子里。明式白墙黑瓦的院落,木楼梯陈旧不堪。梅雨过后,木质老房子潮湿阴冷。壁纸被黄褐色的雨迹冲刷得一片斑驳,墙脚处散发出苔藓的气味。在身体发育期间,他非常嗜睡,每天早上几乎都醒不过来。这一刻,天色未亮,无故惊醒,心里尚是惘然。睁开眼睛,看到母亲默默站在床边,脸色平静,唇角却轻微抽搐。他看着母亲,突然心里一亮。

他对她说,我看着母亲,突然心里一亮。母亲没有开灯,站在暗中,轻声说,爸爸想吃块腐乳,你去街上店里买一块回来。他便穿上衣服和球鞋,接过母亲递来的几块硬币,打开房间的门,走到巷子里。南方城市的春天凌晨,四五点钟。雾霭里有冻得渗透到骨头里的寒气,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噔噔传过蜿蜒狭窄的小巷石板路。两旁的玉兰树,盛开大朵钝重白花,受惊坠落,扑打在树下的泥地里。

父亲在他九岁的那年春天去世。长年拖延的癌症街坊邻居早已经熟知。高大男子被折损得面目全非,最后瘦得只有七十斤重。只能吞咽流质食物。稀薄米汤,拌上葡萄糖,由母亲一勺一勺喂给他。再后来已无法进食。

他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慢慢推入暗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按捺搓揉,不容置疑,力道惊人。一定有一些事情,是人所不能自主。他已经明白。他与母亲,送别一个肯定要离开的人,且这送别因不断被拖延而失去了情感的韧性,无法保持适当的充沛激情。而这已被界定的时刻,一定会到来。他最终等来时间,与生命中唯一的一个男性,做正式的告别。

买好腐乳跑回家,亲戚们已经拥挤在设置了灵堂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地祭奠。冥币碎片和燃尽的香灰在风中飞旋,空气里都是呛人的烟火气。他穿过人群走进卧室。父亲的尸体还摆在床上,穿着簇新绸缎寿衣寿鞋,面容僵硬。他站在旁边。他不过是个孤单的年少孩童。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只想回到房间里继续再睡。

母亲说,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带他回房间。他脱下衣服,在微微发蓝的黎明交接时分,再次躺回到床上。闭起眼睛。想不起来父亲的脸。这种对感情的控制,不轻易让自己难受的性情,和他的母亲相似。因为生活折损带来时时缺失,必须对无法得到的东西以合理的理由淡漠处之。母亲收起所有男子的照片,一张都未余下。男子的灵牌用白绢包裹收进抽屉里。一切死者的痕迹被彻底抹煞干净,才重新开始生者的生活。她是这个小城市里的中学物理老师。母亲的世界里,坚韧自知,习惯以科学分析一切,因此清洁分明。但那未尝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世界。

那年九月他以每门接近满分的成绩,进入省重点初中。母亲拿到成绩单之后,带他去甜品店吃冰激凌。这寡言聪慧的少年,喜欢吃甜食。母亲说,善生,你要清楚你的方向。清华建筑系,这是全省前六名的男生才有可能获得的希望。我们是孤儿寡母,生活并未给我们放纵和沉溺的机会。你需要一直控制自己。明白吗。他一言不发,慢慢挖下杯子里的草莓冰激凌送到嘴巴里。

他一直渴望能够离开她。渴望走到对岸,检视她的苦难,而不是必须与她携手并进,应对世间变迁。即使他来自她的血肉,那也是不能够的。他的人生不应无辜受到她的苦难牵连。他不想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儿子。他是纪善生。他渴望得到完整的自己。但是生活不由自主,一直被母亲的意志所驱使和推进。所有携带着荣誉的身份像标签一样,一枚枚地累计,才足以成全母亲。成全她在清寒残缺的生活中更为彰显的好胜和倔强。

他说,我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或逼得更近,但不愿意。这种逆反心理,无法违抗。仿佛接近一种羞耻感。母亲此后再未嫁人。她需要我清楚她所做出的牺牲,这是她的代价,需要我回报。我一直不能够与她亲密相处。一边百般顺服,一边充满叛逆之心。

他与身边那些脸上长满粉刺为汗臭的袜子或黄色录像带而困惑的同龄男生截然不同。他们喜欢冲向足球场大呼小叫,而他只埋下头去努力学习,用以抵挡生活的缺陷面:丧父、郁郁寡欢不如愿的母亲、家庭缺陷、被胁迫的自卑情感处境……他清楚自己努力背面的所有动机,却无法判断这动机的性质和起因。他从来没有尝试放纵自己,因相信克制才能带来理性。所关注的,始终是学业功课,以及从来没有松懈过的自我成长。

已经是卓尔不群的少年,五官清秀,身上的蓝色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更显得干净妥帖。一双黑眼睛如有千言万语,低垂下来的时候,睫毛像阴影覆盖,不流露任何心绪。他的内心,有一处寂寥的小天地,只用来自我沉醉。课余骑着自行车去市立图书馆看书。每周都去借书,翻阅科学画报杂志,借厚厚的《欧洲文明史》。在那里可以一直坐到有人过来催促离开。

记得每次在图书馆消磨时间,门外倏忽间天色已黑,空中星光闪耀。他带着书,骑上自行车离开,一段上坡路,骑得快而迅疾,仿佛拼了命一样。下坡的时候,两旁的香樟树被惊动,叶子纷纷坠落,清香扑鼻。他闭上眼睛,张开手臂,任车子带着身体飞速下滑。风在耳边呼呼生响。此时才觉得胸中酸楚,眼中似有泪意。额头上都是汗水。8

他睁开眼睛,看到她坐在床边,安静地抽一根烟。她说,时间不早,我们可以出发了。她已经收拾好一只简单背囊,只等着他醒来。她像往常一样,穿着简单的印度麻上衣、绣花鞋,仿佛只是出门随便逛逛。他们一起拿着背囊走出旅馆。在对面的小饭馆里吃了早餐。绿豆粥,小小的炸得焦黄的油条,蘸着酱油吃有一股韧劲。加上茶叶鸡蛋,小份的泡菜。这样一份简单的早餐大概是一两块钱。搭小巴车到桑耶渡口,然后坐上开往北岸的渡船。

坐在船尾,等待将近一个小时的漫长的渡河时间。除了水流有规律地拍击木船,周围没有任何嘈杂。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与江河之间的开阔地。风很大,吹过来略带寒意。他们观望江水,以及江面边际云朵绵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滩、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黄色阔叶树,映衬着透亮湛蓝的天色。秋日静谧悠然的田园风光,与拉萨有所不同。雅鲁藏布江平缓流淌,周围起伏着高大而坚硬的山脉。船夫站在船头上,突然面无表情地唱起歌来。藏语民歌,嗓音粗粝,拖着风格性的蜿蜒长音。

这是他们的习惯。她说,他们每次划船都唱,也许是出于寂寞,只是唱给自己听。她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把脸完全暴露在午后剧烈明亮的阳光之下,享受紫外线在皮肤上的暴烈抚摸。阳光穿透云层,热辣辣击打下来,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脸上,留下灼热痕迹。她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干燥,毛孔粗大,颧骨上渐渐出现和当地妇女一样的高原红晒伤斑。但是她从不回避太阳。她喜欢和它亲近。紫外线把她晒得像一只烤熟的面包,皮肤黑得似会发出光来。她只在小店铺里买过一瓶廉价的搽脸油,香气拙劣,但抹在脸上的油脂成分也让她觉得适宜。

她说,这是我的第十六趟。我经常一个人坐船去桑耶。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说,同渡一艘船还需要修上百年的缘分。从此岸到彼岸,要心意执著,目标相同。渡河看起来仿佛一个仪式。

他说,你去寺庙只是为了看壁画吗?

她说,是的。桑耶大殿一至二层转经廊内有西藏技艺最精湛的壁画。那些壁画等了一千三百多年,只为与有缘的人一期一会。有些破损得已经非常严重。因为光线昏暗不见天日,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你在拉萨也经常去寺庙吗?

拉萨并没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画是独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庙的僧人已经认识我。他们把我当做当地人,不收我门票。那些壁画,大部分在讲述佛的生平、经变、古典经文中的故事和传奇。阐述他们对宇宙和人世的观点。壁画可算是他们宗教仪轨的一种。描画本身就是一种敬仰,它不是一个过程。它是一种完成。

他们在黄昏时抵达,先趁着天光尚亮,进入寺庙看壁画。他跟着她沿着陡而窄小的石头阶梯慢慢往上走,听到她在前面发出轻轻的喘息声音。她对这座地形复杂的寺庙了如指掌,带着他沿着圆环形的转经回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后走进阴冷的殿堂里。在阳光剧烈的室外逗留太长时间,突然走进内深的房间,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陈旧的壁画。大幅大幅的壁画,已经被时光磨损得黯淡发黑。色彩华丽,精美绝伦,花纹反复,仿佛是被海洋覆盖之后的沉船,带着时间另一个终结点的回音。那是另一个无法被进入的世界。佛像上剩余的金粉还在隐约闪烁。她伸出手指,借着昏暗的光线,在距离它们十厘米左右处轻轻模拟着抚摩。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缓慢移动。整个大殿里面空无一人,似乎被整个人间遗忘。酥油灯的光微微跳跃。

她说,如果你即将出发去墨脱,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

为何。这本来不是你的计划。

我无任何计划,只是滞留在拉萨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临时做准备,这样才说明我们一直是在行动的准备之中。一切都不算迟。

他说,是。不算迟。

她说,你的朋友,是怎么留在那个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为地理杂志拍摄大峡谷的照片。进入之后,她留在那里教书。她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在隔绝的地方生活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认为繁杂的新闻报道与信息其实与人真实的生活没有关系。大峡谷是她成年离开家乡之后,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比她抵达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和地方,都要长久。

不管如何,这是需要付出极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她。她的内心也许有一个跋涉苦行的云游僧,不需要世俗价值的赞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认为健康和强壮。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象的愉悦。

你几岁的时候认识她。

十三岁。我们始终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带到大殿北侧一个被废弃的小房间里,让他看墙壁上更为斑驳而破损的壁画。上面是诡异的兽类图形,边缘被磨损得模糊的莲花和佛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正对空旷的平原。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在暮色中寂静地闪烁着蓝光。

暗淡阳光往墙壁上的图案中间跳跃,发亮。他走过去,调整视线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朴的线条。她说,你看,只有这里的壁画采用纯粹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上千年都不损坏,只会败落。她靠在门框边上,看着远处的雪山,点起一根烟。飞快地抽了几口,又飞快地摁熄。

走出房间,走廊上依旧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园中,有一个僧人装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块上雕刻佛像,地上堆着更多的木块。他们站在一边观望。然后她悄悄地离开了他,走到转角的一段屋檐处,拿出手里的相机,拍下描绘在木门隔断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

她说,桑耶寺没有拉萨的哲蚌寺热闹。后者在雪顿节时会有盛大的节日。在晒佛仪式上,他们在山腰的岩石之间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游客从拉萨的各个方向汇聚到此。人们燃烧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欢,仿佛时间没有尽头。而这里,总是那么寥落。很多旅客对它表示失望。他们没有关注这些壁画。不知道它们在岁月之中的坚韧和珍贵。

他问,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处房间?

是的。坐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入睡,房间很阴冷。我怀疑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画,和大殿里的不同。它们显得格外天真忧伤。仿佛是他梦中的花园。9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她站在木门之外,用手电筒轻轻拍打他的床所紧贴的墙壁。手电筒的光头朝下,圆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扩散出光晕。身边的少年们在酣睡中蒸腾出皮肤和头发的热气。他悄悄在洒进房间的月光里起身,穿上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拿起身边装着广口玻璃瓶的书包、一根手工制作的纱布扑罩,走出房间。

她等在楼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脚。黑色发辫和赤裸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伸出食指轻轻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后。寺院的走廊长而狭窄,只有她为他打过来的手电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里拎着球鞋,每迈出一步,就听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发出吱咯吱咯结构分化的声音。心跳如撞鹿。来。来。善生。跟着我来。他内心略有犹疑,但是已经来不及。窗外隐约扑过来的大海的潮声。转过脸,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洁白闪电划过夜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深夜的海滩。这座被浩淼海水包裹着的岛屿,在东南海域被传言为一个圣地,佛教传说观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岛上建满面向西方的寺庙。一年的不同季节,这里都是旅行者和朝圣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时候,来冲浪的旅客会更多。他记得的它的样子,是他十三岁时参加校际夏令营的夏天看到的。是他来到这座岛屿上的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轮黄色圆月照耀海面。闪烁着粼粼碎银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牵引之下,重复起落轨迹,不断汹涌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缓慢倒退,留出一片冲刷之后起伏不定的沙滩。低沉的回声。似乎还在撞击之后的情欲欢愉中轻轻呼吸。

他的脚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里撩着裙摆,轻盈跳动地奔跑。细碎笑声,无一幸免被潮音覆盖。她的洁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转身逃遁回来,陶醉在旁若无人的游戏里面。潮水打湿裙子,紧紧包裹住幼小的身体。遥远的海天连接处,有渔船灯火。他看到一个浪潮紧紧跟至她的背后,把她追逼到沙滩上。她发出快乐的尖叫。空气黏稠湿热。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入口,她停下来,转过脸看着他。两只球鞋用鞋带连接起来,搭在脖子上。赤裸的脚和小腿缠满海藻绿丝以及泥浆。额头上的刘海全部湿透,发丝沾在脸上。因为奔跑,脸颊上的细小血管全部膨胀,像盛开了两朵烂醉的花。

她说,你害怕了吗。她的上嘴唇有一处微凸的边缘稍稍牵动,看起来很温柔,却又带着微薄嘲讽的设定。这始终是她面对他时无法改变的一种肌肉习惯。仿佛在质疑这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并未分清设定的对象。仿佛她对他的质疑,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质疑。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对面。他的沉默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涵盖。不用区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终是信心不足的那一个。他虽然貌似可疑,但却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选择所在。如果说有惶惑,那也只来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树林在她的背后,仿佛一处洞穴。深入之后完全不知归途。但是他跟随着她进入。

在潮湿闷热中,他闻到百里香刺鼻的气味。走入灌木丛中,繁杂枝叶扑面而来,摩擦过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有生硬的小小蛾类张开翅膀仓皇地飞离,撞疼了他们的眼睛。他紧紧地跟随着她的手电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跃动着的白色身影。直到他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脚步。

无数的萤火虫在半空中带着光亮飞行,栖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她的头发和裙子上有发亮的萤火虫停在上面。闪电更加频繁地掠过天空。清凉有力的雨点开始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着这个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剧烈跳动,几近从胸腔跃出。这样疼痛难忍。他跌跌撞撞地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动着。被捣碎的水银。周围寂然的山峦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兽。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脱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条鱼,扑通一声,俯身跃入水里。第二场黑暗回声1

她曾教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蛹虫被放在青翠绿叶的树枝上,需要适宜的湿度和温度。透过封闭的纱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树枝的新鲜汁液,抖动绽放的翅膀,尝试莽撞飞行。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

他们一起饲养过一种灰绿色的小粉蝶。而她最为向往的是绿鸟翼蝶。这类蝴蝶有一对屏风般坚定的紫蓝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事物,构建成她内心超越现实表象的信念。她从不服从任何生活的表面。

十三岁。他说。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谨的女孩,右脸颊有一颗大而浑圆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个电影女星的脸上,发现与她同样位置同样的黑痣。非常神奇。那个女星长得很漂亮,来自江南桃花般鲜活的面容。他一直觉得她们很像,经常观看她拍的电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终不清楚她们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十六岁演戏演到三十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只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虽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有百年历史,所以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班里女生通常穿白棉袜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内河的皮肤不知为何,晒得黝黑光亮,最爱在夏天赤着脚。即使是白衣蓝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行车骑得飞快,笑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他才知道,六岁之前,她一直在海边村庄里长大。成年之后被寄养在城里舅舅家,接受学校教育。

女生们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对她采取孤立及漠视的态度。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睡觉,迟交作业,数学物理化学经常需要补考。没有礼貌,也不整洁,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但若参加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就是非常好的选手,能拿回骄人的名次。语文、历史、生物、地理的成绩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她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除了纪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爱慕。已经有胆大的女生学会暗示,交作业本的时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边挑衅地侧身等待,想他发话。他不动声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叠整齐,非常镇定。围观的同学就此发出长长嘘声。嘘声中的纪善生,无可避免成为女生的暗恋对象。甚至连高年级的女生都闻名来教室外参观。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缘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子聚众打篮球踢足球,从来不叫上他。他也不热衷任何体育运动。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某种使命感,像一条沾着火焰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使他觉得与女性之间没有亲近感,并且轻视身边那些轻浮且一脸蠢相的女生。

他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老师信赖的严肃品格。但这不能阻止他被她吸引。他很少意识到她是一个女孩。她特有的独立自在的中性气质使她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不同于那些对他有模糊恋情萌动的女生。她们仰望他,设置他头顶的光圈,对他无所适从。而她一开始就自动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但这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不与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们初中毕业,在课堂或大众环境之中,从来都不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她具备引导他内心蠢蠢欲动的心灵的能力。很难说明这种能力所在。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力。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影响,接近一种分子组合导致的气流方向变动。这神秘的蕴意不属于理性判断范畴。它不能被解释。一切自然存在的规律,都是被事后注释。那是多余的。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边闻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查阅辞典知道那些树的名字和习性。就像她会借阅厚厚的英国版本画册,看到恐龙化石绘图,前角龙、可畏龙、巨龙、梁龙……各种各样的恐龙骨骼,完整形状草图及说明,还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个人趴在书上,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音,兴奋得难以自禁。他们的世界清净自在。一直坐到黄昏,看完湖面上血红的日落,才一起骑车回家。2

他的母亲跟所有的人一样,不喜欢她,并有反感。她们只有过一次照面。母亲对他说,这个女孩子不是好好读书的人。太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里玩,总是从后门的花园墙壁翻爬进去,直接进他的房间,从未让他母亲再发现。有时说着说着,天便黑了。她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亲一起吃完晚饭,等母亲进了自己房间,就悄悄从厨房拿些食物,给躲在房间里的她吃。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成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新村里,走路不过十分钟。回去挨骂是肯定的事情,但她并不慌张。她的舅舅家早已经习惯她的夜不归宿,知道她经常会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独立,一定会安全回来。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淡色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清凉晨风吹拂。天边浮现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发出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3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她在儒雅出生,长大。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母亲生下她之后就消失踪影,杳无音信。五年之后带来消息,原来先去了毛里求斯劳务输出,后又辗转到了阿联酋、印度,最后在泰国独自旅行的时候,遇见一个英国男子,与他一起去了伦敦。颠沛的生活结束,也有了钱,终于可以照顾女儿的生活。她寄来抚养的外汇,让舅舅带她到城市接受教育。

母亲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只蝴蝶,接近传奇的生涯,远走高飞,不见踪迹。而父亲,她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提起过他,仿佛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她的出生不是母亲经由与一个男子精血的结合,而是一条大河带来了一个注定要被离弃的女儿。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梦魇在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三百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树,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蜓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显赫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于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跨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相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觉,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显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五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那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显得相形见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4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九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种种类,在中生代末期全部灭绝……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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