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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11:4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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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内森·希尔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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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

水妖试读:

前文

往昔此舍卫城有一王。此王招集某家臣而如是云:“汝家臣,汝限于舍卫城之生盲,彼等总集于一处。”彼之家臣:“唯然,大王!”应诺彼王而带领居于舍卫城之生盲,近于王而云:“大王!于舍卫城之生盲等已集。”彼王如是云:“然则,当使生盲等见象。”彼之家臣向某生盲等使见象之头云:“象为如是。”又向某生盲等使见象之牙、体、脚、背、尾、尾尖云:“象为如是。”

彼家臣既向生盲等使见象,彼王近于生盲等云:“汝等生盲!象为何物?试语之!”

见象头之生盲云:“大王!象恰如瓮。”见象耳之生盲云:“象恰如箕。”见象牙之生盲等云:“象恰如犁尖。”触象鼻之生盲等云:“象恰如犁辕。”触象体之生盲等云:“象恰如谷仓。”

彼等如是云而互以拳争。“象为如此,象非如彼;象非如此,象为如彼。”

然彼王大喜。——《无问自说经》序章1988年夏末

假如萨缪尔早知道母亲要走,他也许会多留意一些。也许会更认真地听她说话,更加密切地关注她的行为,记下某些关键性的东西,把足够多的记忆塞进脑海,供以后慢慢取用。他也许会有不一样的表现,说不一样的话,做不一样的人。

也许会成为一个值得她留下的孩子。

但萨缪尔不知道母亲要走。他不知道好几个月来她一直在逐渐离开——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她将物品一样一样从家里拿走。衣柜里的一件裙装。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餐具抽屉里的一把叉子。床底下的一条被子。每个星期,她都拿走一样不同的东西。一件毛衣。一双鞋。一个圣诞装饰。一本书。慢慢地,她在这幢屋子里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

她这么做了快一年,萨缪尔和他父亲才觉察到一丝异样,某种不安定感,某种令人困惑的损耗感,时而令人不安甚至预示着灾难。他们偶尔会突然有所察觉。看着书架,他们心想:我们的书好像不止这几本?走过瓷器柜,他们很确定缺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他们说不清楚——那是一种印象:生活中的细节正在重组。父亲和儿子不知道,不再吃炖菜的原因是炖锅已经不在家里了。书架之所以看上去光秃秃的,那是因为她拿走了上面的诗集。瓷器柜之所以显得有点空荡荡的,那是因为成套餐具里少了两个盘子、两个碗和一个茶壶。

有人在以极慢的速度劫掠这个家。“墙上的照片好像不止这些?”父亲站在楼梯底下,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大峡谷的照片是不是应该挂在上面的?”“不是,”母亲说,“那张收起来了。”“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要收起来的。”“我说的?”父亲被说蒙了。他觉得他快要发疯了。

几年后的高中生物学课堂上,萨缪尔听到了一个故事:某种非洲海龟会游过浩渺汪洋到南美洲产卵。科学家无法解释这段漫长的征程。海龟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受认可的理论认为,海龟在亿万年前就开始这么做了,当时南美洲和非洲还连在一起。那时候分开两块大陆的也许只是一条河,海龟总是去对岸产卵。但后来大陆开始漂移,那条河的宽度每年增加不到三厘米,对海龟来说根本难以察觉。因此它们继续去对岸的同一个地方产卵,每一代海龟都比上一代游得稍微远一点,亿万年转瞬即逝,河流变成海洋,但海龟根本没有注意到。

萨缪尔心想,我母亲就是用这种方式离开的。她就是这么搬走的——慢慢地,难以觉察地,一点一点地。她逐渐削减自己的生活,到最后需要剔除的只剩下了她本人。

某一天,她消失了,带着一个手提箱离家而去。—·第一部分·—派克袭击者_2011年夏末1

一天下午,同一个标题几乎同时出现在几个新闻网站的首页:派克州长遇袭!

电视随即跟进,突发新闻打断正常节目,新闻主播一脸肃然地看着镜头说:“芝加哥传来消息称谢尔顿·派克州长遇到袭击。”人们暂时只知道这一丁点儿信息:派克州长遇到了袭击。接下来几分钟就像炸了锅似的,所有人只有两个相同的问题:第一,他死了吗?第二,有视频吗?

恰好在现场的记者率先传回消息,他们用手机打到台里,顺势开始现场直播。他们说谢尔顿·派克当时正在芝加哥希尔顿酒店主持餐会并发表演讲。结束后,州长在随从的陪同下走进格兰特公园,与支持者握手,亲吻婴儿,总之就是亲民活动的各种套路,这时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或几个人,对他发动了袭击。“你说的‘袭击’指的是什么?”主播问。他坐在播音室里,黑色的地板擦得发亮,灯光配色由红白蓝组成。他的面颊比翻糖蛋糕还光滑。他背后,工作台前的人们似乎在忙碌。他说:“能描述一下袭击的过程吗?”“现在我能够确定的,”记者说,“就是他们投掷了东西。”“什么东西?”“目前还不清楚。”“这些东西打中了州长吗?他受伤了吗?”“我认为他被打中了。是的。”“你看见袭击者了吗?他们有几个人?你看到投掷的是什么东西了吗?”“现场非常混乱。有人在尖叫。”“他们投掷的东西是大还是小?”“好像可以说小吧?反正小得能被投掷出去。”“投掷的东西,比棒球大吗?”“不,小。”“高尔夫球那么大?”“大概就是那么小。”“有尖锐的边缘吗?重吗?”“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是有预谋的袭击吗?蓄意袭击?”“所有人都在问类似的问题。”

屏幕上冒出一行标题:芝加哥恐袭。短句鹰隼般俯冲,落在主播耳畔,像风中旗帜般飘拂。新闻在触屏大电视上展示格兰特公园的地图,触屏大电视是当代新闻播音的标准配置:电视里的一个人借助另一台电视向你传递信息,他绕着电视走,用双手控制屏幕,以极高的精度放大和缩小画面。看上去确实很酷。

等待新消息传来的时候,主播们开始争辩这场意外能够增加还是减少他当选总统的可能性。能够增加,这是他们的结论。因为他的名字在激进的保守福音派追随者圈子外辨识度很低,不过这帮人非常喜欢他在担任怀俄明州州长期间的施政方针:完全禁止堕胎,学童和教师每天早晨必须先公开念诵《十诫》再宣誓效忠,将英语立为怀俄明州的官方和唯一合法的语言,禁止英语不流利的人拥有房产。他允许火器进入州内所有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他签发行政命令,要求州法律在各个方面取代联邦法律,在宪法学家看来,这么做实质上就是准许怀俄明州脱离合众国。他穿着牛仔靴。他喜欢在自己的牧场里举办新闻发布会。他随身携带真枪实弹,一把左轮手枪插在腰间的皮套里。

一个州长任期即将结束,他宣布不会寻求连任,而是会将视线投向国家大事。媒体自然认为他的言下之意是打算竞选总统。他磨练出了完美的牧师加牛仔式语言风格,秉持反精英的民粹主义态度,被当前经济衰退伤害得最深的白人保守主义蓝领工人就是他最主要的支持者。他将移民抢夺美国人的工作机会比作郊狼残杀牲畜,他说话时存心将“郊狼”拆成三个音节:郊—儿—狼。他在“华盛顿”里塞了个“儿”字音,于是变成了“华儿盛顿”。他说“好累”而不是“疲倦”。他说“黄皮”而不是“黄色”,说“河沟”而不是“溪流”。

支持者说怀俄明来的非精英普通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反对者喜欢强调法院驳回了他在怀俄明州提出的几乎全部提案,因此他的立法记录实际上是个零蛋。然而这并没有影响支持者继续参加他五百美元一道菜的筹款宴会(顺便说一句,他管这个叫“搂钱大会”),听他一万美元一场的演讲,买他三十美元一本的精装大书《真正美国人之心》,补充他的“战争经费”(媒体热爱这个说法),为他“或许会参加的选战”贡献一份力量。

而现在这位州长遇到了袭击,尽管似乎没人知道他是被何人何物以何种方式袭击的,有没有在袭击中受伤。新闻主播讨论轴承滚珠以极高速度击中眼球会造成何种伤害。这个话题他们讨论了足足十分钟,用图表证明小质量物体以接近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飞行有可能击穿眼球的液膜。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他们休息插播广告。他们宣传本台即将上映的9·11十周年纪录片:《恐袭一日,战争十年》。他们继续等待。

终于有事情发生了,从近乎停滞的状态中拯救了新闻节目:主播重新现身,宣称一名旁观者用数码相机拍摄了事发经过,视频已经上传到了网络上。

接下来的一周内,这段视频会在电视上被播放几千次,在网络上被点击几百万次,播放数名列当月第三,仅次于青少年流行歌星莫莉·米勒的单曲《你必须表达》和学步婴儿大笑直到仰天倒下的家庭小录像。视频内容如下:

视频始于一片雪白和呼呼风声,大风直吹麦克风的那种风声,然后几根手指摆弄了一会儿,按住麦克风,制造出耳朵贴着贝壳听见的那种呜呜声,镜头调整光圈,适应明亮的白昼光线,雪白渐渐变成蓝天,没有对焦的模糊绿色应该是草地,然后响起响亮的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离麦克风太近:“开了吗?我不知道有没有开。”

画面逐渐对焦,男人把摄像机对着自己的脚。他用恼羞成怒的语气说:“到底怎么开?怎么知道开没开?”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即响起,冷静平和、音调优美,她说:“你看一眼机身背面就知道了。背面怎么说的?”她丈夫或男朋友或天晓得什么人,一个无法保持画面稳定的家伙说:“你就不能帮帮我?”但用的是盛气凌人的指责语气,想传达的意思是无论他和摄像机有什么问题,反正都是她的不对。顺便说一句,整段视频动不动就会插一段抖得令人眩晕的男鞋特写。白色高帮气垫运动鞋。特别白,看上去很新。他似乎站在野餐桌上。“背面怎么说的?”女人问。“哪儿?什么背面?”“背面的屏幕上。”“我知道这个,”他说,“屏幕上的哪儿?”“右下角,”女人依然心平气和,“上面怎么说?”“只有一个R。”“意思是它正在录像。开机了。”“太傻了,”男人说,“为什么不能就显示一个开?”

画面来回切换,一会儿是他的鞋,一会儿是不远处的一群人。“他来了!快看!就是他!他来了!”男人喊道。他把镜头对着前方,手总算没那么抖了,谢尔顿·派克进入视野,距离他不到三十米,周围是安保人员和宣传活动的职员。公园里聚集了少量的人群。前景的人群似乎忽然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比方说来了一个名人。摄像的男人扯着嗓子高喊:“州长!州长!州长!州长!州长!州长!州长!”画面又开始抖动,应该是因为他在挥手或跳动或一边挥手一边跳动。“怎么变焦?”他说。“按‘变焦’按钮。”女人说。画面开始拉近,引起了更严重的对焦和曝光问题。说实话,这段录像之所以还能用在电视上,唯一的原因就是男人最后终于把摄像机交给了他的伴侣,嘴里说:“给,你就不能拿着吗?”他跑过去握州长的手。

后来,电视台剪掉了男人的所有废话,因此将在荧屏上重复千百次的视频就从这里开始,暂停,新闻节目给画面右侧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的女人加了个小红圈。“这位应该就是行凶者。”主播说。于是你望着那女人,她似乎只是在静静地读书。她身材瘦削,满头白发,年约六旬,没什么不寻常的,就像电影里的临时演员,仅仅在填充画面。她在背心外面套了件浅蓝色衬衫,黑色健身紧腿裤看上去弹性很好,适合做瑜伽。她的短发乱糟糟的,像一排长钉似的盖住额头。她身上有一种运动员的紧致感:瘦削,但肌肉结实。她注意到了周围正在发生什么。她看见州长走近,合起书,起身观望。她在画面边缘,似乎在考虑该做什么。她双手叉腰,咬着腮帮子。她好像在权衡自己的选择。这个姿势像是在问:该不该这么做?

然后,她开始走向州长,步伐轻快。她把书扔在了长椅上,走得大步流星,就像郊区居民在林荫路上绕圈,只不过她的手臂静止不动,垂在身体两侧,双手握成拳头。她来到离州长足够近的地方,近到扔东西可以打中他,这时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情,人群忽然分开,因此从拍摄者到女人和州长的整个视线都毫无遮挡。女人站在砾石小径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屈膝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她有了武器,大喊一声——声音非常清晰,风刚好就在此时停下,人群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就仿佛所有人全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都在尽其所能地将画面刻进脑海——她大喊:“你这头蠢猪!”然后扔出了石子。

刚开始只是有点小混乱,人们扭头去看喊叫来自何方,也有人因为被石子击中而退缩和转身。女人又抓起一把石子扔出去,然后又抓一把扔出去,再抓一把扔出去,像个认真打雪仗的孩童。稀稀拉拉的人群躲闪找掩护,母亲挡住孩子的面部,州长猫着腰逃跑,一只手捂住右眼,女人继续扔石子,直到州长的保镖跑过来撂倒她。更准确地说,不能算真的撂倒,只是抱住她坐倒在地,就像两个筋疲力尽的摔跤手。

到此结束。整段视频还不到一分钟。播出后没多久,一些事实被公之于众。官方公布了女人的名字:费伊·安德烈森-安德森,新闻里的所有人都错误地念成“安德森-安德森”,将它与另外几个名声不妙的双名相提并论,尤其是索罕·索罕。人们很快发现她是当地一所小学的助教,某些政论家于是有了弹药,声称此事证明激进自由派是如何荼毒公共教育领域的。教师袭击派克州长!的头版标题挂了个把小时,直到有人翻箱倒柜找到一张照片,宣称照片里是这个女人正在参加1968年的一场抗议活动的情形。照片里,她坐在一大片足有几千个人的空地之中,那是一大群难以区分谁是谁的个体,许多人拿着自制的横幅或标语,有一个人高举美国国旗挥舞。女人戴着大大的圆框眼镜,睡眼惺忪地望着摄影师。她的身体向右倾斜,似乎靠着一个几乎全在画面外的人,这个人只露出了一个肩膀。她左边是个穿军装上衣的长发女人,戴着银色的飞行员太阳镜,恶狠狠地望着镜头。

头版标题变成1960年代激进分子袭击派克州长!

就好像嫌报道还不够劲爆似的,这个工作日快结束的时候,又有两件事情火上浇油般一口气将整个事件送进了平流层。首先,有消息称派克州长正在接受眼球的紧急手术。其次,有人挖出一张大头照,证明那女人曾在1968年因卖淫被捕,不过既没有起诉也没有定罪。

这就太过分了。一个头版标题怎么可能放得下这么多美妙的细节?激进嬉皮妓女教师恶意袭击致盲派克州长!

新闻一遍又一遍播放视频中州长被打中的片段。他们将画面放大得满是粗糙的像素点,企图让所有人看见边缘锐利的石子是如何击穿州长的右眼角膜的。政论家就袭击的意义争辩不休,讨论它是否代表民主受到了威胁。有人称那女人为恐怖分子,有人说这证明了我们的政治讨论堕落到了什么程度,还有人说州长不计后果地拥护持枪,出这种事也是活该。有人将那女人和地下气象员或黑豹党相提并论。美国全国步枪协会发布声明称,要是派克州长带着他的左轮手枪,这种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电视主播背后,黑乎乎的人影依然在工作台前忙乎,但并不比今天早些时候更忙碌或更悠闲。

四十五分钟后,一名机灵的文案人员造出了“派克袭击者”这个词,所有电视台都欣然采纳,放进他们为报道特别制作的标头之中。

女人被羁押在市中心的监狱里等待审问,目前无法发表任何评论。没有她的解释,当天的叙事成形于糅合了少许事实的观点和假设之上,产生的片面陈述在人们的脑海里逐渐扎根:这女人曾经是嬉皮士,现在是自由主义激进分子,仇恨州长到了预谋犯罪的地步,埋伏在公园里发动恶意袭击。

然而这套理论有个显而易见的逻辑漏洞,那就是州长走进公园纯属临时起意,连他的安保队伍事先都一无所知。因此那女人不可能知道他会来,也就不可能埋伏在公园里了。但这个疑点淹没在了耸动的新闻报道之中,没有得到认真的调查。2

萨缪尔·安德森教授坐在他狭小的大学办公室里,房间里黑洞洞的,电脑屏幕的辉光将他的面庞照成灰色。窗帘拉上了,毛巾堵住门底下的缝隙。他把垃圾桶放在了走廊里,免得夜班勤杂工进来打扰他。他戴着耳机,因此谁也听不见他在干什么。

他登入游戏,熟悉的启动画面上,半兽人和精灵族鏖战正酣。他听见铜管乐队演奏的音乐,欢欣鼓舞的战曲。他输入密码,这个密码设置得比银行账户密码还要用心和复杂。他进入《精灵征途》的世界,他不再是英文系助理教萨缪尔·安德森,而是精灵盗贼道奇,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家。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终于回到家,和乐于见到你回家的人团聚,正是这种感觉让他日复一日地登入,每周游戏时间超过四十小时,精心打扮他的精灵角色,为今天这样一个夜晚做好准备:与网上的匿名伙伴集结,携手杀死某个凶恶的大家伙。

今晚的目标是一条巨龙。

他们身处地下室、办公室、光线昏暗的书房、隔间和工位、公共图书馆、学生宿舍和客房,从厨台上的笔记本登入,从呜呜排出热风、咔嗒作响的电脑登入,就好像有人在塑料电脑机箱里煎炸食物。他们戴上麦克风耳机登录,在游戏世界里现身,他们再次聚首,就像过去这几年的每个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他们几乎全都住在芝加哥或芝加哥周边。他们玩的游戏服务器是遍布全世界的几千台服务器之一,位于芝加哥南城的一座前肉类加工厂仓库之中,基于延迟和反应时间的考虑,《精灵征途》总是把你放进最靠近登录地点的服务器。因此他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邻居,只是从没在现实生活中碰过面。

萨缪尔登入游戏,有人用语音打招呼:“嗨,道奇。”

嗨,他输入道。他从不在游戏里说话。他们以为他不说话是因为没有麦克风。其实他当然有麦克风,但他害怕万一他在做任务时开口,而走廊里恰好有同事经过,结果听见他说什么龙不龙的。因此公会对他毫无了解,只知道他从不缺席任何一个任务,另外就是他喜欢拼全字词,不使用已被接受的互联网缩略语。他真的会写“马上回来”而不是更常用的“brb”(be right back)。他会写“不在键盘前”而不是“afk”(away from keyboard)。其他人不清楚他为什么坚持这种与别人唱反调的不合时宜。他们以为“道奇”这个名字和棒球有关,但实际上他是在引用狄更斯。没人看懂这个引用,萨缪尔因此觉得自己很聪明和高人一等——他需要用优越感来抵消羞耻感,因为他花了太多时间玩一个十二岁孩童也玩的游戏。

萨缪尔竭力提醒自己,还有数以百万计的人也玩游戏。每块大陆都有。一天二十四小时。每次他想到自己活成这个样子,难受得撕心裂肺,他就提醒自己,无论哪个时刻,《精灵征途》的在线人数都差不多等于巴黎总人口数。

他在现实生活中从不告诉别人他玩《精灵征途》,原因之一是他们说不定会问这个游戏在玩什么。他该怎么回答?屠龙和杀半兽人。

你也可以在游戏里扮演半兽人,那么目的就变成了杀精灵。

然而这就是要点,这就是情节,这就是基础设定,最本质的阴和阳。

他从精灵一级打起,花了近十个月打到九十级。一路上有过许多冒险,游历了几块大陆,认识了各种人物,找到宝藏,完成任务。打到九十级后,他创办公会,和加入公会的伙伴组队屠龙宰魔,不过主要杀的还是半兽人。哎呀呀,他杀了那么多半兽人。每次击中半兽人的颈部、脑袋或心脏,每次他将匕首送进半兽人的要害,屏幕上就会闪现“致命一击!”。每次发生这种事情,游戏里就会响起好玩的音效,半兽人的惊恐尖叫。他逐渐喜欢上了这个音效。他渴望听见这个音效。他的角色属性是盗贼,意味着他的特别技能包括偷盗、制造炸弹和隐身,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潜行进入半兽人聚集的领地,在路上埋雷,等半兽人策骑经过就炸他们一个稀巴烂。然后他会劫掠敌人的尸体,搜集武器、钱财和衣物,只留下失败者赤裸裸的尸首。

这种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引人入胜?他实在说不清楚。

今晚将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精灵对战一条龙,因为这条龙特别巨大。牙齿利如剃刀,还会喷火,浑身覆盖着厚如钢板的鳞片,要是你的显卡足够好,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龙似乎在睡觉,像猫似的蜷缩在遍地熔岩河的巢穴里——可想而知,场景设置在一座中空的火山内。龙穴的屋顶非常高,足以让一条龙飞来飞去,因为龙会在战斗的第二关跃入半空,绕着他们盘旋,朝他们头顶抛掷会爆炸的火球。这将是他们第四次尝试杀死这条龙;他们还没打穿过第二关。他们想杀死它是因为它把守着巢穴另一头成堆的财宝和武器,劫掠龙穴和劫掠半兽人一样令人心旷神怡。亮红色的岩浆如血管般在岩石地表下闪闪发亮。地表会在战斗的第三关,也是最后一关中裂开,但他们还没见过那幅景象,因为他们怎么都过不了闪避火球这一关。“发给你们的视频都看过了吗?”任务领队问,这位精灵战士名叫庞纳吉。几个玩家的角色点点头。他用电子邮件发给大家的是其他公会成功击败这条恶龙的通关视频。庞纳吉希望他们看看其他玩家是怎么闯过第二关也就是空袭关的,秘诀似乎是不停移动和避免扎堆。

咱们上啊!!!斧人写道,他的角色正在虚操一面石墙。庞纳吉再次解释战斗要点,几个精灵原地跳舞。

萨缪尔用办公室电脑玩《精灵征途》是因为学校的网速比较快,能够将他在这种任务中的伤害输出提高两个百分点——通常如此,除非遇到网络阻塞,比方说学生一窝蜂地登记课程的时候。他在紧靠芝加哥北部的一所小型大学里教文学,主干道到这儿都会分出岔道,通往各种大型百货商店和办公园区,三车道的公路上塞满车辆,驾车的都是送孩子去萨缪尔那所学校念书的父母。

就是劳拉·波茨坦这种孩子——金发,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穿紧身背心和热裤,背心上印着颜色鲜艳的图案,热裤的臀部位置印着各种字词,主修市场营销和商务沟通。而她今天恰好出现在萨缪尔的文学导论课堂上,交了一篇抄袭而来的文章,然后问她能不能离开。“要是有测验,”她说,“那我就不走。但要是没测验,我就真的非走不可。”“有急事吗?”他问。“没,我主要是不想丢分。今天错过什么事情会扣分吗?”“我们正在讨论阅读材料。说不定有什么你想知道的内容。”“不参加会扣分吗?”“不,应该不会。”“那就好。我真的非走不可。”

他们在读《哈姆雷特》,萨缪尔凭经验知道今天肯定很难熬。学生会被文本的语言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他布置的小论文题目是分辨哈姆雷特思考中的逻辑谬误,连萨缪尔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作业狗屁不通。他们会问为什么非得做这个,读这个古老的剧本。他们会问: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难道真有必要知道这些吗?

他对这堂课不抱任何希望。

每逢这种时刻,教授往往在想他曾经有多么风光。二十四岁那年,杂志刊登了他的一个短篇。不是随便哪份杂志,而是那份杂志。他们出了一期年轻作家的特刊。“二十五岁以下最优秀的五位作家,”他们是这么说的,“美国下一代的伟大作家”。他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结果也是他发表的唯一一篇小说。杂志上有他的照片、小传和了不起的文学成果。第二天,出版业的大人物打来了五十来通电话。他们想要他的其他作品。但他没有更多的作品了。他们不在乎。他签了一份合同,得到好大一笔钱,但他到现在都没动笔写那本书。那是十年前了,早在美国陷入如今的金融泥潭之前,早在房贷和银行业几乎粉碎世界经济之前。萨缪尔有时候觉得他的职业生涯和全球金融急转直下的走势差不多:回头再看,2001年夏天的美好时光仿佛一场令人愉快但异想天开的白日梦。

咱们上啊啊啊啊!!!斧人再次写道。他不再虚操洞穴岩壁,这会儿在原地蹦跳。萨缪尔心想:九年级,满脸青春痘的倒霉蛋,多动症,日后说不定会出现在我的文学导论课堂上。“你们怎么看《哈姆雷特》?”今天劳拉离开后,萨缪尔当堂提问。

呻吟。皱眉。后排的一个小子高举双手,两根肉乎乎的大拇指齐齐指向下方。“太蠢了。”他说。“根本说不通。”另一个孩子说。“太长了。”又一个孩子说。“太他妈长了。”

萨缪尔向学生提问是希望能激发讨论,随便什么讨论都行:你们认为幽灵是真的还是哈姆雷特的幻觉?你们认为乔特鲁德为什么那么快就再婚?你们认为克劳狄斯是坏人还是哈姆雷特性格糟糕?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没有。毫无反应。他们只是傻乎乎地望着各自的大腿或电脑。萨缪尔对电脑无能为力,他没法关掉电脑。每一间教室的每一个座位都配备了电脑,寄给父母的所有宣传材料里必然会提到这一点:联网的校园!帮助学生为二十一世纪做好准备!但在萨缪尔看来,学校其实是在帮助学生为分神做好准备。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假装学习。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查看赛况、读邮件、看视频或发呆。说起来,这或许是学校在美式工作场所方面能教给他们的最重要的一堂课:如何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上网并保持精神正常。“你们有多少人读完了整个剧本?”萨缪尔问,全教室二十五个人里只有四个举起手。他们的手举得缓慢而羞涩,因为完成了他布置的作业而感到尴尬。其他人好像在斥责他:轻蔑的眼神,软瘫的身体,都在宣布他们的百无聊赖。他们像是在把他们的冷淡归咎于他。要不是他布置了这么愚蠢的作业,他们也不会选择不去完成它。“上!”庞纳吉说着,手持巨斧扑向恶龙。任务小队的其他人跟了上去,学着他们在电影里见过的中世纪战争狂呼乱喊。

在此要多说一句,庞纳吉是《精灵征途》的天才玩家。他是电子游戏的大师。今晚这十二个精灵里有六个由他同时操控。他有整整一个村庄的角色供他按战斗内容组合和匹配,这些人物形成了一整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经济体系。他用一种先进得难以想象的技术同时操纵多个人物,这种技术名叫“多开多控”,也就是将多台联网电脑接到一台中央指令电脑上,他通过键盘和十五键游戏鼠标做出预先设置好的组合动作。庞纳吉对这个游戏可谓知根知底。他将《精灵征途》的秘密变成了自我思想的一部分,就像长在树篱旁的一棵树最终成为树篱的一部分。他屠戮半兽人,使出致命一击时总要高喊他的标志性台词:老子庞你一脸啊菜鸟!!!

战斗的第一关里,他们要当心的主要是甩来甩去拍打岩壁的龙尾。全体队员只需要上去砍龙和闪避龙尾,坚持几分钟,等龙的血条掉到六成,这时候龙就会腾空而起。“第二关。”庞纳吉冷静地说,声音经过互联网的传输,变得像是来自机器人,“火球要来了。别站错位置。”

火球开始落向玩家。尽管很多人觉得这是个挑战,需要在履行战斗职责的同时躲过火球,但庞纳吉的六个角色都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他们向左或向右轻轻挪动脚步,火球在几个像素外擦身而过。

萨缪尔努力闪避火球,但脑子里想的主要是今天他在课堂上搞的突击测验。劳拉离开后,他确定这个班级没有完成他布置的阅读作业,惩罚的心思油然而起。他命令学生就《哈姆雷特》的第一幕写一份不少于二百五十字的阐释。呻吟声此起彼伏。他本来没打算搞什么突击测验的,但劳拉的态度让他有了消极攻击的念头。这门课是文学导论,但她关心的不是文学,而是分数。在她眼里,重要的不是这门课的内容,而是它的产值。这让萨缪尔想起了华尔街的交易员,他今天会买咖啡期货,明天会抵押资产债券。重要的不是交易了什么,而是如何衡量交易。劳拉的想法就像这样,一个股票经纪人,只在乎能够量化的东西。她在乎的只有及格线和她的成绩。

萨缪尔以前会批改学生的论文,甚至用红笔勾画。他曾经教他们“放”和“躺”的区别,什么时候该用“那个”什么时候该用“那东西”,“效果”和“结果”有什么不同,“然后”和“然而”真的是两码事。等等等等。但有一天他在校门口的加油站给车加油,抬头看见加油站的牌子——“讯速进出”——他望着牌子,心想:

有什么意义呢?

说真的,你说实话,他们为什么非要知道《哈姆雷特》呢?

测验结束,他提前三十分钟下课。他累了。他面前是一群毫无兴趣的人,大多数只顾盯着电脑屏幕或手机,他觉得他体会到了可怜的哈姆雷特在第一段独白里的感受:缥缈如幻。他想消失。他希望自己的血肉能消融成一滴露水。这种事最近经常发生:他觉得他比自己的躯体更渺小,就仿佛他的灵魂开始萎缩,坐飞机会把扶手让给邻座,走在人行道上永远是他给别人让路。

这种感觉恰好符合他最近在互联网上搜索贝萨妮照片的行为——唔,过于明显,没法骗自己。每次他在做什么让自己感到内疚的事情时,他的念头就会转向贝萨妮,就最近而言,这几乎就是每时每刻了,一层又一层难以穿透的负罪感紧紧束缚着他的整个生活。贝萨妮——他最爱的人,他最对不起的人——据他所知,她依然住在纽约。一位小提琴家,参加过所有重要比赛,录制过个人专辑,进行过世界巡演。在网上搜索她就仿佛打开了他内心这个难控的闸门。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惩罚自己,几个月一次,从傍晚到深夜望着贝萨妮美丽的照片,她身穿晚礼服,抱着小提琴和大把玫瑰花,被爱慕她的乐迷团团包围,无论是在巴黎、墨尔本、莫斯科还是伦敦。

她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她当然会失望。她会认为萨缪尔根本没长大,还是那个在黑暗中玩游戏机的小男孩。还是他们刚认识时的那个孩子。萨缪尔想到贝萨妮的感觉就像其他人想到上帝时那样。换言之:上帝会如何裁断我?萨缪尔也有同样的念头,只是他把上帝换成了另外这个巨大的不在场之物:贝萨妮。有时候,假如他想得太久,就会掉进一个深渊,仿佛在一步一步地体验他的人生,就好像他不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是在估量和品评某个人的生活,只是非常诡异和不幸,这个人凑巧就是他。

公会伙伴的咒骂将他拖回游戏里。精灵们正在迅速死去。巨龙在半空中咆哮,小队尽其所能释放远距伤害——箭、枪弹、飞刀,还有巫师徒手发出的闪电。“道奇,火球朝你来了。”庞纳吉说,萨缪尔意识到他即将被击中。他向一旁飞扑。火球落在他身旁。他的血条几乎掉到零。

谢谢。萨缪尔写道。

欢呼四起,龙缓缓落地,第三关开始。刚开始的二十名战友只剩下几个:道奇,斧人,小队的治疗牧师,庞纳吉的六个角色里的四个。他们以前还从没打到过第三关。这是他们在这条龙身上打出的最佳战绩。

第三关很像第一关,但龙开始到处移动,撞破地面下的岩浆河,摇下洞顶能插死人的巨大钟乳石。《精灵征途》的大多数关底都是这么打的。考验的不是技巧,而是模式记忆和多线操作:你能不能避开脚下溅起的岩浆,躲过从洞顶坠落的岩石,盯着巨龙的尾巴,免得被它扫到,跟着巨龙在巢穴里跑动,不停用剑使出特定的十操作组合攻击技,得到最高的每秒伤害输出,尽快让龙的血条降到零,否则等它体内的十分钟计时器到头,就会进入狂暴模式,发疯般地干掉洞窟里的所有人。

殊死搏斗的紧要关头,萨缪尔觉得畅快极了。但事后没多久,哪怕胜利的是他们,压倒一切的失望依然会席卷而来,因为他们赢得的财宝只是数据,抢来的武器和盔甲只能帮他们走到这一步,因为随着玩家对这条龙的战胜率越来越高,开发者就会引入新的怪兽——更难杀死,守护着更高级的宝藏:一个永不结束的循环。不存在真正取胜的办法。他看不见尽头。有时候,游戏的空洞和虚无会自己显现出来,就像此时此刻,他望着牧师帮庞纳吉维持生命,巨龙的血条缓慢爬向零,庞纳吉大喊:“上啊上啊上啊!”他们即将取得史诗级的胜利,但萨缪尔心想,实际上发生的只是几个孤独男女在黑暗中猛敲键盘,向芝加哥地区的服务器发送电子信号,服务器处理后返回的一坨坨小小的数据。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巨龙、龙穴、流淌的岩浆、精灵、他们的剑和魔法——都只是橱窗里的陈列品,虚假的表象。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心想,哪怕他被龙尾拍死,坠落的钟乳石插死了斧人,牧师掉进熔岩裂缝,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个精灵还活着,公会想赢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庞纳吉坚持活下去,耳机里响起了公会成员的欢呼声,龙的血条缓慢地降到百分之四、三、二……

有什么意义呢?萨缪尔心想,尽管他们离胜利只有咫尺之遥。

我在干什么?

贝萨妮会怎么想?3

庞纳吉在黑洞洞的客厅里跳舞,动作像是橄榄球运动员触地得分后在球门区跳的各种舞步的大杂烩。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动作:双拳在身前画圈——好像叫“搅奶油”来着。“庞纳吉牛屄!”有人高喊。精灵伙伴长时间地欢呼庆贺。赞美的叫声通过大型家庭影院隆隆震响。六台电脑的显示屏在用六个不同的角度展示龙的尸体。

他开始搅奶油。

他握拳挥舞,像在启动割草机。

还有那个下流的动作,像在拍打正前方很可能是屁股的物体。

精灵的鬼魂返回躯体,队友一个接一个从洞窟地面冒了出来,他们复活了,你会在电子游戏里死去,但永远不会真的死去。庞纳吉走到洞窟尽头搜刮战利品,分给公会伙伴——长剑、巨斧、板甲、魔法戒指。这么做让他觉得自己慷慨仁慈,就像在圣诞节打扮成圣诞老人一样。

其他人纷纷下线,他向每一个公会伙伴道别,感谢他们的绝佳表现,尽量挽留他们再多待一会儿,他们会抱怨说时间太晚了,明早还有正事要做,末了他会说是啊,确实该上床睡觉了。他会退出游戏,关闭所有电脑,上床合眼,然后意识就会开始闪现——又一次连续十二小时在《精灵征途》世界中狂欢之后,充满了精灵、半兽人和恶龙的幻觉片段在脑海里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

他今天并不打算玩游戏,更没有要玩这么久的念头。今天应该是新健康食谱的第一天。今天是他开始良好饮食的第一天——水果、谷物、全蔬、精益蛋白质、无反式脂肪和精加工食品,适量,营养丰富而均衡,就从今天开始。全新的健康饮食生活习惯始于清晨剥开一颗巴西坚果,咀嚼几口并吞下去,因为根据他买的那本健康饮食书籍的说法,巴西坚果是“你再怎么吃也不为过的五种最佳食物”之一。那本书的续作、相关饮食方案及手机app通通倡导一种原始狩猎部落式的饮食——动物蛋白质和坚果占据了食物的大部分组成。他想象巴西坚果所富含的对心脏有益的脂肪、抗氧化物和综合营养素正在涌入身体,起到有益身体的效果,例如清除自由基和降低胆固醇,最好同时还能提升体力,因为今天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厨房迫切需要维修。台面开裂,边角卷曲。洗碗机去年春天就罢工了,垃圾处理机已经坏了一年左右,炉台上四个灶头里有三个无法点火。冰箱最近像是发了疯,冷藏区动不动就停止制冷,害得热狗、午餐肉和牛奶都腐败变质了,而冷冻区则三天两头过度制冷,把他看电视时吃的晚餐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块。厨具柜也需要清理,里面塞满了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的各种微波炉餐具、被遗忘的小袋水果干、坚果或薯片,还有许多装药草和香料的圆柱形小容器,密密麻麻地垒了好几层,是他以前尝试健康饮食的证据。每次尝试都必须购买一整套新的药草和香料,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上次认真尝试时购买的药草和香料已经在瓶子里脱水结块,无法使用了。

他知道他应该打开每一个储藏柜,扔掉所有东西,确保最遥远、最黑暗、最里面的角落也没有细菌和虫子栖息,但他并不是很想打开柜门查看有没有虫子,因为他害怕他会发现的东西——所谓的虫子。因为假如柜子里有虫子,他就必须熏蒸灭虫,用塑料布遮盖各种物品,在别处腾出空间,制造一个所谓的“临时区”,用来堆放必需的物品(搭建橱柜的材料,硬木地板,新餐具,各种锤子、锯子、成盒的钉子、螺丝钉、PVC管道和彻底改造厨房所需的其他狗屁东西),然而环顾四周,他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难以实现:比方说,客厅绝对不能有任何建筑垃圾,免得未来的某天晚上需要接待不速之客(也就是莉萨)。她肯定不会觉得成堆的工具和塑料管有什么诱人的浪漫气息;卧室也一样,同样不适合充当临时区,理由相同,虽说他不得不承认,莉萨有很长时间没来过了,主要是因为她坚持要和他在两人关系的这个新阶段里保持“距离”。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一样叫他开车送她上班,跑腿去各种小购物商场,因为离婚不等于他就能扔下没有驾照和车子的她自生自灭了,尽管他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不会理会莉萨的要求,但他受到的教育不是这样的。

因此,唯一可行的临时区就只有备用卧室了,不幸的是这个愿望同样不可能实现,因为备用卧室已经塞满了各种杂物,扔掉它们是个连想都不能想的念头:成箱的高中奖状、奖章、奖杯、奖牌、证书,某处还有个写着一部小说的头几页的黑色皮面日记本,他向自己保证过,他很快就会抽出时间开始写作——因此他必须整理这些箱子,分门别类收拾好,然后才能清理出一块临时区,有了临时区,他才能翻新厨房,但前提是他真要开始全新的健康饮食计划。

另外,还有预算问题。也就是说,他该怎么为全新的健康饮食计划买单,尤其是他已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债务深渊,因为他必须花钱养他的许多个游戏账号和新的智能手机。是的,假如你并不依赖于顺畅访问电子网络来谋生,那么购买一部四百美元的智能手机和不限短信、通话及流量的套餐无疑显得过于奢侈,尽管事实上购买这部手机后,他收到的绝大多数短信都来自手机制造商——问他对这次购买是否满意,向他推荐保险计划,鼓励他尝试公司的其他软硬件产品——除此之外的少数短信来自莉萨,说兰蔻专柜突然要她去一趟,或者她在兰蔻专柜提前下班或是要加班,或者是今天不需要他来接送,因为有“同事”邀请她“出去”。这些短信让他嫉妒得浑身颤抖,因为它们模棱两可得让人生气,他会蜷缩在沙发上啃着自己松脆尖锐的指甲,思考莉萨是否还忠于他。当然,他已经没有资格期盼莉萨还忠于他们的婚姻了,他明白离婚为他们的关系画上了句号,但他也知道她并没有转投入他人的怀抱,他依然是她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有一部分的他认为,只要他对莉萨足够有用,提供足够多的帮助,出现足够多的次数,她就永远不会真的“离开他”,由此可证,他需要这部智能手机。

还有,无论他要开始什么样的正确饮食计划,这部手机上的膳食与锻炼应用都是必不可少的。他可以用这些app记录每天的饮食摄入,软件会分析他在热量和营养两方面的动态。举例来说,他记录下他在普通情况下一天内的饮食,据此设定某种“基准线”,用来精确对比他未来的健康膳食。软件说他早餐的三倍浓缩咖啡(加糖)共计一百大卡,午餐的六倍浓度拿铁咖啡和布朗尼又是四百大卡,而他每天的热量上限是两千大卡,因此还剩下不到一千五百大卡,意味着晚餐可以吃两包甚至三包冷冻美洋鲑鱼墨西哥卷,每包里都有切得整整齐齐、看似炸薯条的蔬菜馅料和一袋名叫“西南辣酱”的红色咸味调料,他往往会在调料里再加一小勺食盐(膳食应用说盐的热量为零大卡,他觉得这是味觉的巨大胜利),他总是狼吞虎咽地几口吃掉这些冷冻快餐,尽量忘记微波炉加热食品有多么不均匀,青椒烫得舌头生疼,而比较大的鲑鱼块依然冰凉,咬开时就像在啃湿树皮,整体而言口感差劲得简直难以置信,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用鲑鱼卷塞满冰柜,不仅因为包装上印着超级低脂,还因为7-11便利店总是给他五美元买十包的清仓大特价(限购十包)。

总而言之,手机应用分析他摄入的食物成分和营养素,对比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建议的重要维生素、酸类、脂肪类和其他成分的每日摄入量。假如他的饮食足够健康,那么结果图表就应该是一条平缓的绿线,但事实上那条线的颜色却像报警按钮一样鲜红,因为他严重缺乏维持器官健康所需的全部重要营养素。他不得不承认,最近他的眼球和发梢染上了令人惊恐的黄色,指甲变得越来越薄脆,经常啃着啃着就突然垂直劈裂到根部。最近他的指甲和头发完全停止了生长,有些地方开始后退甚至向后翻卷,以前戴手表的位置长出了几乎是永久性的皮疹。一方面,他每日热量摄入往往远不足两千大卡,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需要的健康饮食完全是另一种热量,也就是新鲜的天然有机食品提供的热量,但考虑到智能手机及捆绑的短信与流量套餐给每月信用卡账单带来的压力,那些食品对他来说昂贵得遥不可及。他明白其中的矛盾,花钱买一台教他如何健康饮食的机器却害得他负担不起健康饮食,这实在是个讽刺的结果。还有,对,手机及套餐是他用信用卡买的,信用卡的欠款正在令人痛苦地增长,付清的可能性就像大陆漂移似的逐渐远离。房贷按揭也一样,债务持续增加,因为地产经纪人几年前(当时芝加哥乃至全美国的房地产市场还没有这么一团糟)说服他通过“负摊销抵押贷款”的方式申请了新的房贷,当时让他发了一笔横财,他买了高清电视、几台高级游戏机和昂贵的家用电脑工作站,现在却成了巨大的财务灾难,按揭金额令人惊愕地不断上涨,而房屋价值已经崩溃,跌到了一个可怕的极低点,就好像他家经历了什么毁灭性的冰毒作坊爆炸。

他因此感到精神紧张,加上其他的财务和生活费问题,压力大得让他的心脏变得不太正常,悸动抽搐,就像有人从内部机械地敲打他的胸腔。正如莉萨说的:“没了健康,你就什么都没了。”他靠这句话来为自己辩解:他购买高级电子产品和电子游戏正是在帮自己减轻压力。

这正是今天的转折点。在他完成为新饮食计划做准备的种种琐事之前,他决定先完成他的另外一些琐事——《精灵征途》:每天必须完成的二十个任务,帮他获取非常酷的游戏奖励(例如能骑的狮鹫兽、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斧子、让他的角色四处走动的时候显得衣冠楚楚的套装)。这些任务——通常是杀死某个小敌人,跨越险恶地形送信,寻找丢失的重要小玩意儿——一日不断地连续四十天完成这些任务就能以数学上最优的时间解锁奖励。这本身就是一项奖励,因为每次成功做到就会焰火齐放,鼓乐大作,名字登上《精灵征途》最强玩家榜,联系列表里的所有人都会发来恭贺和赞美的留言。在游戏里,这个待遇就像婚礼上的新郎。庞纳吉控制的不是一个角色,他的角色加起来足够组成一支棒球队,等他的主角色完成二十项日常任务后,他还要为备用角色重复这些任务,因此他必须完成的每日任务有两百个左右——甚至更多,取决于他想让多少个备用角色升级。这意味着整个日常任务时间加起来要花他五小时左右;尽管他知道玩五小时游戏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超出了最高忍耐限度,但这五个小时于他仅仅是正式玩游戏前的先决条件,只是真正行动前的热身活动,是享乐开始前必须克服的小小障碍。

就这样,等磨人的每日任务结束,天已经黑了,连续五小时机械运动后,他的大脑只感觉眩晕和渺远,像便秘似的塞住了,他丧失了完成更高等级工作(例如购物和烹饪)所必需的注意力、驱动力和体力。于是他待在电脑前,用六倍浓度的拿铁咖啡和冷冰冰的墨西哥玉米饼补充体能,继续玩了下去。

到了此刻,他已经玩了那么久,他想睡觉,闭上眼却发现幻觉闪得更厉害了,睡眠离他还远着呢,因此庞纳吉只好下床,重新开机,看有没有哪个西海岸的玩家还在线,再开一盘任务。几小时后,他会登入澳洲的服务器,再次屠龙。然后凌晨四点,日本的铁杆玩家总算上线,他的运气终于来了,他会和他们组队,再杀两次恶龙,到最后杀龙带来的感觉不再是喜悦,而是例行公事甚至有点沉闷。往往在印度人现身的时候,幻觉平息成了麻木而模糊的一团,他觉得世界朦胧一片,就好像脑门离脸隔了将近一米远,但这会儿他睡不着,他需要时间来舒缓精神,于是他取出一张看了无数遍的DVD塞进播放器(他的想法是放着电影,他可以打打瞌睡,因为他太熟悉这部电影了,根本不需要过脑子),电影是他收集的大毁灭灾难片之一,地球在这些电影里被毁灭了无数次——陨石、外星人、地磁异常活动——没过十五分钟,他的意识就变得模糊。看到主角搞清楚政府一直在隐瞒事实,明白大难即将临头,这时候庞纳吉的大脑逐渐放空,回想这一天,茫然之间想到今天下午他正准备开始健康饮食,也许是因为到头来发现今天并不适合开始健康饮食而感到愧疚,他又剥开一颗巴西坚果,心想循序渐进也许更好,巴西坚果是他目前生活方式和未来健康饮食生活方式之间象征性的桥梁。他大脑放空,盯着电视的茫然双眼仿佛属于一条死鱼,他吞下咀嚼过的一团巴西坚果,望着足有加州那么大的石块落向地球,能够融化骨头的烈火扫灭万物,杀死人类,彻底湮灭一切。他从沙发上起身,外面已经是黎明时分,他思索着整整一天都去了哪儿。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泛黄发白的头发,眼球因为疲惫和脱水而充血。然后他爬上床,他不是“坠入梦乡”,而是一头扎进了突然吞噬一切的黑暗。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下,他努力留在脑海里的记忆是他在跳舞。

他想记住这种感觉:超验的喜悦瞬间。他第一次打败了恶龙。他的芝加哥伙伴都在欢呼。

然而,此刻能让他忘我跳舞的感觉却迟迟不来。庞纳吉努力想象他在跳舞,但感觉却很超然,就仿佛那是他很久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东西。按照此刻的感觉,他怎么都不可能搅奶油、发动割草机、拍打幻想中的屁股。

明天,他发誓。

明天将是新饮食计划的第一天,真正的、正式的第一天。今天也许只是真正开始新饮食计划那一天的热身、演习或排练,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那种生活很快就将开始,他会每天早早起床,吃一顿健康的早饭,修缮厨房,清理橱柜,去超市购物,远离电脑,整整一天都过得无懈可击。

他发誓。他保证。那样的一天必将改变一切。4“你认为我作弊?”劳拉·波茨坦说,她念大二,屡教不改的习惯性作弊者,“你认为我作弊?你认为我的论文是抄袭的?”

萨缪尔点点头。他想对整个局面露出哀伤的表情,就像不得不惩罚孩子的父母。我比你还要痛苦,萨缪尔想做出同样的表情,尽管内心根本没有这种感觉。内心深处,判学生不及格总是让他暗自欣喜。他不得不给他们上课,这就像是他报复的机会。“能听我说一句吗?就一句?那—篇—论—文—我—没—有—抄—袭。”劳拉·波茨坦说的那篇论文几乎从头到尾都是抄袭的。萨缪尔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套软件是这么说的。学校购买了这套极为出色的软件包,用来分析学生的每一篇文章,程序将文章与巨型档案库里的其他文章进行比较,档案库里包括了所有被分析过的文章。全国各地高中生和大学生写下的数百万字构成了软件包的大脑。萨缪尔有时候对同事开玩笑说,假如这套软件获得了科幻小说里的人工智能的智慧和意识,肯定会立刻冲去墨西哥坎昆岛度春假。

软件分析劳拉的论文后,发现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是抄袭的,除了署名“劳拉·波茨坦”之外,没有一个单词属于她自己。复合问题(即“既定观点问题”)“我不知道那软件在发什么疯,”劳拉·波茨坦说。这位大二学生来自伊利诺伊州的绍姆堡,主修商务沟通和市场营销,身高一米五八上下,头发的暗金色在萨缪尔办公室阴郁的绿色光线下变得像是拍纸簿的浅黄色,白色薄T恤似乎是某个派对的宣传资料,那个派对举办时她肯定还没生下来,“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故障。它经常出错吗?”“你想说是电脑弄错了?”“实在太奇怪了。我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说?”

劳拉像是在风洞里吹过身子,头发干枯而蓬乱。她穿着一条磨破边的法兰绒短裤,比咖啡滤纸大不了多少,你很难假装没看见。她晒成古铜色的双腿同样吸引眼球。她脚上是一双拖鞋。毛绒玩偶拖鞋,卷心菜的黄绿色,因为在户外穿得太多,所以脚垫四周沾着一圈棕灰色的尘土。教授心想,她大概是穿着睡衣来办公室见他的。“软件不会出错。”他说。“你的意思是绝对?绝对不会出错?你说它永不犯错,没有缺点?”

教授办公室的墙上自然挂着他的各种文凭,书架上塞满了名字很长的书籍,昏暗的房间散发着典型的学者气息。办公室里有一把皮椅,劳拉此刻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下一下地轻轻踢着她穿拖鞋的双脚。门上贴着《纽约客》的漫画。窗台上摆着几个小盆栽,他用一品脱的喷壶浇水。三眼打孔机。台历。印着莎士比亚的咖啡马克杯。一套高级钢笔。一幅完美的学者办公室图景。挂衣架,以备不时之需的粗花呢上衣。他坐在人体力学椅子上。劳拉正确地使用了“永不犯错”这个词,他一时间有点开心。办公室里的霉味或许是劳拉的睡眠体味,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体味,昨晚他打《精灵征途》直到深夜,气味到现在还没有散掉。“根据软件,”他看着劳拉论文的分析结果说,“这篇文章来自一个名为‘免费学期论文’的网站。”“看见没?我就说吧!根本没听说过。”

萨缪尔这种年轻教授,还会打扮成或许会被学生视为“时髦”的样子。衬衫下摆垂在裤腰外,蓝色牛仔裤,某个时髦品牌的运动鞋。有些人会认为这是好品位的表现,但也有人会认为这是内心软弱、缺乏安全感和走投无路的征兆。他偶尔会在课堂上说脏话,因此看上去并不古板。劳拉的法兰绒短裤印着红色、黑色和海军蓝的花格。她的T恤薄得出奇,有些褪色,不过很难说是因为穿过太多次还是生产商存心做成这样的。她说:“显然我不可能从网上复制什么傻乎乎的文章。我是说,没可能啊。”“所以你想说这是个巧合。”“我不知道电脑为什么那么说。实在太,怎么说,奇怪了?”

劳拉时常会提高句尾的声调,因此连陈述听上去也像疑问。萨缪尔发觉这个习惯和很多种口音一样,你很难不去模仿。他还发觉她在整个撒谎的过程中都能保持眼神接触和身体放松,这个本事真是了不起。说假话时人体会有许多不由自主的反应,但她一个都没有表现出来:她以正常节奏呼吸;坐姿放松而倦怠;双眼直视教授的眼睛,没有转向右上角,否则就会证明她在使用与创造与性关系密切的脑区;面部没有不自然地硬挤出表情,表情恰如其分地闪过面部,大体而言自然流畅,不像一般撒谎者那样,面颊肌肉企图机械地塑造出合适的表情。“根据软件的分析结果,”萨缪尔说,“这篇论文三年前就提交给绍姆堡镇高中了。”他停顿片刻,等待这条消息沉入心底:“那不是你的老家吗?你不就是从那儿来的吗?”

窃取论点(即“循环论证”)“知道吗?”劳拉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收起一条腿,这大概是她第一个象征紧张的身体信号。她的睡裤实在太短,身体在皮椅里挪动时,你能听见肌肤与皮革摩擦的吱嘎声,或者是湿润皮肤剥离椅面的吸吮轻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受侮辱。都是什么事啊?”“确实如此。”“呃,是——吗?你问我有没有作弊?实在很,怎么说,没礼貌?”

劳拉的T恤衫,萨缪尔已经确定它是用染色剂或化学药品或紫外线或研磨工具人工做旧的了,正中央用蓬松的复古字体印着“拉古纳海滩派对,1990年夏”,背景是手绘的大海和一道彩虹。“你不能随便说一个人作弊,”她说,“这是污名化。有人做过研究好不好?你越是说一个人作弊,他们作弊的总数就越多。”

作弊的次数就越多,萨缪尔希望她能这么说。“再说你不该为作弊而惩罚一个人,”她说,“否则他们就只能继续作弊了。为了通过这门课?就好像”——她的手指在半空中画个圈——“恶性循环?”

劳拉·波茨坦总是在提早三分钟和迟到两分钟之间走进教室,永远选择最后一排靠左边角落的座位。在这个学期,有好几个男生曾缓慢地改变各自的选座习惯,逐渐靠近她的轨道,像软体动物似的从教室右侧爬向左侧。大部分会在她旁边坐两到三周,然后忽然一天蹿到了教室的另一头。他们像带电粒子似的碰撞和弹开,萨缪尔猜想在课外肯定没少上演性心理情节剧。“你从来没写过这篇论文。”萨缪尔说,“论文是你在高中时买的,然后在我的课堂上又用了一次。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只有这个。”

劳拉收起了两只脚。腿从亮闪闪的皮革上剥开,发出湿漉漉的啵的一声。诉诸同情“太不公平了,”她说。她能够轻松流畅地挪动双腿,这象征着年轻人的柔韧性或认真的瑜伽训练或两者兼有,“你要我交一篇《哈姆雷特》的论文,我给你的就是啊。”“我是要你写一篇《哈姆雷特》的论文。”“我怎么知道?你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规定又不能怪我。”“不是我的规定。所有学校都有这些规定。”“根本没有。我在高中用过这篇文章,得了一个A。”“这就太糟糕了。”“所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做不对?没人教过我这么做不对。”“你当然知道这么做不对。你刚刚想撒谎骗我。要是你觉得你没做错,就不会撒谎了。”“但我就喜欢撒谎啊。这是我的习惯。我忍不住。”“那你该管管自己了。”“但我不该因为同一篇文章被惩罚两次。既然我在高中已经因为抄袭被惩罚过了,那现在就不该再被惩罚一次。那不是,怎么说,双重控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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