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生成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2 15:00:18

点击下载

作者:(日)梦枕貘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阴阳师.生成姬

阴阳师.生成姬试读:

安倍晴明

金色的阳光里,细胜银毫的雨丝飘洒着。

那是细润轻柔的牛毛细雨。

纵使在外面行走,也丝毫感觉不出衣饰濡湿了。发亮的雨丝轻洒在庭院的碧草和绿叶上,仿佛无数蛛丝自苍穹垂悬下来。

细雨轻轻点触着庭院里那一方池塘,却涟漪不生。朝着水面凝望,竟丝毫看不出雨落的痕迹。

池边的菖蒲开着紫花,松叶、枫叶、柳叶,以及花事已尽的牡丹,都被雨丝濡湿,色泽十分鲜亮。

花期已近尾声的芍药开着雪白的花,花瓣上细密地缀着雨点,不堪重负般低垂着头。

时令是水无月,即阴历六月的月初。

安倍晴明望着左手边的庭圃,坐在蒲团上,与广泽的宽朝僧正相向而坐。

地点是位于京西广泽一带的遍照寺的僧坊。“天空转亮了。”

宽朝僧正的目光越过自屋檐垂下的柳叶,凝望着天穹。

天空还不是一碧如洗,仍覆盖着薄薄的云絮,整块整块地闪着银白的光。不知道太阳在哪里,只有柔和的光线不知从何处照出,细雨正从空中洒落下来。“梅雨终于要过去了。”宽朝僧正说。看语气,并不指望晴明应和他。“是啊。”

晴明薄薄的朱唇边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上裹着宽松的白色狩衣,并没有追逐宽朝僧正的视线,仍放眼庭院。“雨亦水,池亦水。雨持续不停则谓之梅雨,潴积在地则称为池水,依其不同的存在方式称呼其名,虽时时刻刻有所变化,而水的本体却从未改变。”

宽朝僧正说着,心有所感一般。

他的视线转向晴明:“晴明大人,最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为天地间本来如此的事物所触动。”

广泽的宽朝僧正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式部卿宫的儿子,也就是敦实亲王的子嗣。母亲为左大臣藤原时平的爱女。

他风华正茂时出家,成了真言宗高僧。

天历二年,他在仁和寺受戒于律师宽空,秉获金刚界、胎藏界两部经法的灌顶。

真言宗兴自空海大师,宽朝继承了真言宗的正统衣钵。宽朝力大无比,此类逸事,《今昔物语集》等古籍中多有记载。“今天我有幸观瞻人间至宝。”

晴明把眼光落在自己与宽朝中间的方座供盘上。

供盘上放着一帖经卷。经卷上写着:“咏十喻诗沙门遍照金刚文。”

遍照金刚,即弘法大师空海。“喻”即比喻,整句话的字面意义是说,这部经卷收有十首佛诗,是空海用比喻的形式写就的佛法内容。“这可是大师的亲笔呀。这种宝物有时会由东寺转赐敝寺,我想晴明大人或许会有兴趣,就请你过来了。”“阅此宝卷,我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语言是咒,那么,记载着这些语言的书卷自然也是咒了。”“依照你的意见,雨也好泡也罢,本来都是水。所谓的不同,不过是其所秉受的咒的差别而已。”“是啊。”晴明点点头。

在晴明刚阅过的经卷上,有一首题为《咏如泡喻》的佛诗,是空海大师用墨笔抄录的。

宽朝诵读着这首诗:天雨蒙蒙天上来,水泡种种水中开。乍生乍灭不离水,自求他求自业裁。即心变化不思议,心佛作之莫怪猜。万法自心本一体,不知此义尤堪哀。

雨点迷迷漫漫,自天而降,落在水中,化成大小不一的水泡。

水泡生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可水还是离不开水的本性。

那么,水泡是源自水的本性,还是源自其他的原因与条件?

非也,水是源于自身的本性才形成水泡,是水本身的作用。

正如水产生出种种大小不一的水泡一样。真言宗沙门心中所生发的种种变化及想法,也是不可思议的,这正是心中的佛性所带来的变化。

无论水泡的大小与生灭如何变异,本质上还是水。

人心亦同此理,纵使千变万化,作为心之本性的佛性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对此莫要怪讶猜度。

存在皆源自本心,两者本来就是一体。不了解这一至理,实在是太悲哀了。

诗的意思大体如此。“这个尘世间,是由事物本身的佛性与如同泡影一般的咒所组成的,是这么一回事吧。”

宽朝像打谜语一样问晴明。“所谓的佛,不也是一种咒吗?”晴明感慨道。“这么说,你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本源也好,人的本性也好,都是咒了?”“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了不得,了不得。”

宽朝心有契悟般扬声大笑:“晴明大人的话真是太有趣了。”

正当宽朝叩膝击节时,不知何处传来众人的嘈杂声。“是成村!”“是恒世!”

这样的叫喊声,夹杂在喧闹声中飘了过来。

听上去是在不远处,有许多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争论越来越激烈,话语声也越来越大。“那是……”晴明问。“关于七月七日宫中相扑大会的事,公卿们正议论不休呢。”“听说已经决定由海恒世大人和真发成村大人,在堀河院进行一场比赛。”“是这么回事。到底哪一边会独占鳌头呢?他们特意到我这里,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那么,你觉得哪一边会胜出呢?”“没影的事,我们还没开始议这件事呢。他们不过是在随意喧闹罢了。”“我没有打扰你们吧?”“怎么会呢?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请来的。那些公卿倒是随意聚过来的。”“随意?”“唉,他们以为我在相扑方面有一定的见解,其实他们误会了。”“不过,宽朝大人的神力,我是早就听说了。”“力气虽然不小,可相扑毕竟不是光凭死力就能胜出的。”“因此,大家自然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晴明解颐一笑。“真叫人难为情啊。在仁和寺发生的事,好像到处都传遍了。”

宽朝抬起右手,摩挲着滑溜溜的脑门。“提起那件事,我也听说过。听说你把强人一下子踢到屋顶上了……”“晴明大人,连你也对那些传言感兴趣吗?”“确实如此。”

晴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有关宽朝所说“仁和寺发生的事”,古书《今昔物语集》中有记载。

大致情形是这样的——

广泽的宽朝僧正,长期居住在广泽的遍照寺,但还兼任仁和寺僧官之职。

那年春天,仁和寺落下惊雷,震塌了正殿的一角。为了进行修饬,就在正殿外搭起脚手架,每天很多工人赶来,在那里做工。

动工半个月后,修理工作仍在继续。一天黄昏,宽朝僧正忽然想看看工程进展到什么程度,于是就在平常穿的僧衣上系好腰带,穿上高脚木屐,独自一人拄着法杖往仁和寺走去。

当他来到脚手架跟前四下打量时,发现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奇怪的男子,蹲伏在僧正面前。

他一身黑衣,黑漆帽檐深深挡住了眼睛。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的容貌在昏黑之中辨不清晰。

再仔细一看,男子不知何时拔出一把短刀,好像特意藏到背后似的,用右手倒握着。“你是什么人?”

宽朝一点也不慌乱,用平静的声音问道。“一个四处流浪、连糊口的东西都难以得到的老百姓。至于名字,更是默默无闻。”

一身黑衣的男子用低沉的声音答道。“你有什么事?”“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我想取走一两件用用。”“怎么,你居然是强盗?”

宽朝没有丝毫恐惧,用爽朗的声音问道。

正准备瞅机会下刀子的强人,差点不由自主地扑上来。

如果对方胆怯了,或者强烈反抗,或许强盗会找机会动手伤人,可是宽朝如此镇定,强人反而有些气短了。

不过,强人还是把心一横,将刀一扬。“想留下性命,就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说着,把刀尖指向僧正。“我是和尚,随时都可以把衣服给你。所以,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只要说一声,我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给件衣服吧,就成了。可是,你这样对我拔刀相向,却让人不舒服。”“多嘴,别说话!”

僧正躲开强人的刀子,绕到他的背后,朝着他的屁股轻轻一踹,结果,挨踢的强盗“哇”地喊了一声,身子便朝远处飞去,不见踪影了。“嘿。”

宽朝四下找寻强人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就让其他人去搜一搜吧。主意一定,他朝僧房走去,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当下就有数位法师从僧房里走了出来。“是宽朝僧正吧,天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我来看看工程的进展。”“那您这么大声叫我们,是出了什么事吗?”“刚才我碰到强盗,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抢走,那家伙还拿着刀子要来杀我。”“您受伤了?”“没有。还是快拿灯来照照吧。当时强盗冲过来,我闪到一边,还朝他踢了一脚,当下他的影子就不见了。快搜搜看他到底在哪里。”“宽朝僧正把拦路抢劫的强人打翻了,快拿灯来!”

一位法师大声叫起来,其他几位法师准备了火把,开始到处搜寻强盗的身影。

法师们举着火把在脚手架下搜寻时,忽然听到上面传来“好痛啊,好痛啊”的叫声。

拿着火把照过去,发现脚手架的上方,有一个黑衣打扮的男人夹在里面,不停地呻吟着。

法师们好不容易爬上去,发现被宽朝大力踢飞的强盗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子,脸上一副可怜相,乞望着他们。

宽朝带着那个强盗来到寺里。“好了,今后不可再走老路了。”

说着,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交给强人,就那样放他走了。

广泽的宽朝僧正真是了不起,不但力大过人,还为袭击自己的强人布施行善。法师们一个劲地称赞不已。

故事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坊间所传总是以讹传讹。实际情况是,强盗给我踹了一脚,逃走后又悄悄回来爬上脚手架,不想一脚踩空,竟然动弹不得了。”宽朝僧正说。“这不正好吗?又不是僧正自己向大家编排的。这段佳话正是宽朝大人厚德所致。虽然并不切合空海和尚关于水泡的比喻,不过,僧正自身的本性,绝没有因为传闻而改变分毫吧。”“是啊。”宽朝僧正苦笑着点点头。“既然传闻无甚大碍,也就听之任之吧。”

两人正聊着,另外的僧房里,喧哗声越发大了起来。

看动静,像是公卿们正穿过遮雨长廊朝这边走来。“我打扰宽朝大人很久了,恐怕他们都等不及了。”

正说着,那些议论不休的公卿已经走了过来。“咦,安倍晴明大人在这里呀。”

其中一个大喜过望地说。“是晴明大人吗?”“太妙了。”

年轻的公卿们在外廊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把好奇的视线投向晴明。“哎呀呀,看样子他们的目标不是老僧,而是晴明大人你呀。”

宽朝僧正笑逐颜开地低声对晴明说着,然后转头朝着公卿们肃然说道:“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来的贵客。我们谈兴正浓,你们这样来搅扰,如此行止,难道不嫌唐突吗?”“确实是太失礼了。不过,只在祭祀庆典上见过晴明大人,这样近身交谈的机会,实在是从未有过,所以……”

大家诚惶诚恐地低头致礼,但眼中的好奇却并没减少。

在一群公卿当中,还有刚才招呼他们的年轻僧侣。“本来在那边,正议论着宫中决定由海恒世与真发成村进行比赛的事,这时,有人提起安倍晴明大人刚才来到这里,大伙就……”一位年轻的僧侣解释道。“有关方术的事,务必向您请教,于是就冒昧前来了。”一位客人开口说。“什么事?”

晴明既然这样表态了,公卿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起来。“我听说,晴明大人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法术。”“听说您会驱使式神。那么,式神可以杀人吗?”“这种秘事,也好随便问吗?”

晴明朝年轻的公子反诘道。如女子般鲜红的唇边,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晴明的唇边,总是挂着这样的微笑,含义却每每不同。在这种场合,好像在对公卿们鲁莽的提问表示嘲讽似的。“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毫无惊惧之意的公卿们进一步追问晴明。“至于能不能杀人嘛——”

晴明的眼角细长,他清亮的目光打量着提问的公卿,声音轻柔地说:“那就借哪位试一下吧。”“不是不是,我们不是说要试一下……”

被晴明盯视的公卿,急慌慌地推脱。“不用担心。用式神杀人,这种事不是随便出手的。”“肯定不简单啦。可还是办得到吧?”“听说方法可谓五花八门。”“那么,不用活人,就用别的东西试一下怎么样?”

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卿提议道。“嗬,那可太有趣了。”

公卿中响起一片赞同声。“好吧,在方池那边的石头上,有一只乌龟,用方术可以把它灭掉吧。”

那位提议用别的东西试试的公卿又说。

大家朝庭院中的方池望去,果然发现在方池中央露出一块石头来,石头上有一只乌龟在歇息。

不知何时,雨霁云散,薄日照射着庭院。“那株芍药下有一只蛤蟆,也可以拿来试一下吧。”“虫豸和龟类既然不是人,应该可以吧。”“是啊是啊。”

公卿们兴趣盎然,口沫横飞地劝着晴明。“在清净之地,实在太过喧哗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

他静静地把视线转向宽朝僧正,僧正解颐笑道:“哎呀,你就放手一试吧,晴明大人。”

听上去像是事不关己似的。

实际上,宽朝自己在数年前,也曾灭掉一只附身宫女的天狗。不过,不可胡乱显示方术,这个规矩宽朝自然也是理解的。

事已至此,如果什么都不展示一点,难免招致非议。“哎呀,安倍晴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过要露一手的,可什么也没做就回去了。”“那人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嘛。”

公卿们会在宫中如此议论,其沸反盈天之状是不难想象的。

不过,纵使众人逼迫在先,对象是虫豸也好乌龟也罢,若随意在寺里杀生,也非明智之举。

晴明会作何应对呢,宽朝好像觉得大有看头似的。“可以吗?”

宽朝僧正模仿着先前晴明说过的话:“毕竟是余兴嘛。就像水泡的比喻所说的那样,做点什么或者不做点什么给人看看,晴明大人的本性,也不会发生一点变化。”

宽朝面色祥和地望着晴明和公卿们。“宽朝僧正大人,那乌龟和蛤蟆看上去年事已高,它们每天都在这里聆听大人的诵经声吧。”晴明说。“是啊。”“是这么回事呀。”

晴明的身体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似的,轻灵地站起来。“无论什么活物,要杀掉都很容易,但要让它再生,可就十分不易了。无谓的杀生是罪过,我本来想避开,可如今真是骑虎难下呀。”

晴明行至外廊,从自屋檐垂下的柳条上,用右手那细长的食指与拇指,摘下一片柳叶。“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压烂。”

晴明盯着提议杀掉池中乌龟的公卿,说道。

公卿与僧众都聚集在外廊内,探着身子。他们可不想漏听晴明所说的每个字。

晴明把夹在指尖的柔软的碧色柳叶贴近朱唇,用轻轻细细的声音,念起咒文。

一松开手指,柳叶便离开晴明的指尖,没有风力可借,却还是飘飘飞动起来。

接着,晴明又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同样小声喃喃。一离开指尖,这片叶子就像追赶原先那片似的,也在空中飘飞起来。

不一会儿,第一片叶子已经飞到乌龟上方,向着它的背飘落下来。就在柳叶将落未落至龟甲上的一刹那,喀的一声,龟甲像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压烂一般,裂开了。“嗬!”“真神啊!”

就在大家叹声四起时,另一片柳叶已经落在蛤蟆背上。

顿时,蛤蟆被柳叶压扁了,内脏四溅,向周围飞去。

一两片内脏四散横飞,甚至飞到在外廊内探身观望的公卿身上,沾到他们的脸上。“啊!”

惊叫声四起,公卿们赶紧往后跳开。他们脸上浮现出又是赞许又是惊怯的表情。“哎呀,实在是棒极了。”“真是厉害之极啊。”

等他们的议论停下来,晴明神情爽朗地说:“蛤蟆也好乌龟也好,每天都聆听宽朝僧正大人读经。它们已经得到灵气,或解人语也未可知。”

晴明到底想说什么呢?大家脸上都浮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位闻名天下的阴阳师,若无其事地说:“如此一来,在某个夜晚,死去的乌龟或者蛤蟆要找你们当中的某位报仇,也说不定哦……”

公卿们脸上的疑惑倏忽间化为惊怯。“你是说那乌龟与蛤蟆,会来作祟吗?”“是吗,会有这种事吗?”

公卿们顿时一片不安。“我不是说一定会,只是说可能会。”“那可怎么办呢?”“它们听过宽朝僧正诵经,都是得了灵气的东西。只好请宽朝大人好好跟它们商量,帮大家谋划一下吧。”

听晴明这样说,公卿们找到靠山似的转而望着宽朝僧正。“哎呀,万一有什么不测,请出手相助!”“恳请大人了。”

对此,宽朝僧正苦笑起来:“我明白,请大家放心吧。”

他只能这样安慰他们。

年轻僧侣与公卿们消失后,四下重归平静。

这时,晴明低头致意:“宽朝僧正大人,刚才失礼了。”“怎么会,你这了不起的‘余兴’叫人大开眼界呀。”“告辞之前,我还有事相求。”“什么事?”“就是庭院中的乌龟与蛤蟆。我想把它们供养在我的家中,以免它们寻仇。请吩咐寺中身手敏捷的弟子一声,收拾好它们的尸骸,送到我家里好吗?”“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僧正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好的,我会让人把它们送过去的。”“再见!”

白衣飘动,晴明缓缓步出了外廊。

退到一旁的年轻僧侣与公卿们,留意到晴明离开的身影。“有劳大人了。”“请晴明大人帮忙。”

公卿们的声音,朝着晴明的背影追去,晴明却没有回头。

好容易从云翳中露出脸来的太阳,在晴明的背上,投下明亮的光华。二

在此,就安倍晴明这个人物,我想郑重其事地说上几句。

安倍晴明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

那么,什么是阴阳师呢?

是平安时代的魔术师吗?

可以说多少有点相似,但在词义上仍相差很远。

咒术师?

这个词仍然有点距离。

那么,方士这一称呼怎么样呢?

方士,即善于使用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技艺和方术的人,又称方术师。

就词语的氛围而言,这个词很接近,可表现得还不够充分。阴阳师确实会使用方术,但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阴阳师所拥有的特征之一,而非全部。

而且,方士这个词,还残存着太多古中国的味道。

所谓的阴阳师,其背景固然是在中国生成的阴阳道思想,但它却是日本特有的称呼,阴阳师这一称呼,在中国是没有的。

所谓阴阳师,其实是一种技术性工作。

先前提及的咒术师这一名称,是针对其能力而言。而所谓的阴阳师,则大体是针对其职业而言。

要说明这点微妙的差别,如果寻找一个恰如其分的现代词汇,有一个简明易懂的词语,叫professional。

这样来命名怎么样?“职业性的咒术师”。

职业咒术师,的确十分接近了。

接近是接近了,却仍有一点偏离的感觉。

打个比方,往“阴阳师”这一容器里,注入曾经放在“职业咒术师”这一容器里的酒浆,酒浆可以全部灌进去,但“阴阳师”这一容器里,总感觉还存在未填满的空白。

不过,话说回来,将平安时代这一特殊职能的称号置换成别的词语,这种尝试本身就是相当机械和僵化的。

在平安时代,阴阳师服务于朝廷,进行各式各样的占卜,甚至连医生的角色也要担当。

当时,人们深信,生病遇灾大多源于鬼怪、幽灵与诅咒,而阴阳师通过祓除附着于病人身上的恶灵与鬼魂,能将病症治愈。

阴阳师首先是驱邪降妖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观测天文,勘察方位。

他们会通过星象来占卜吉凶,当贵族们要出发去某地时,他们会观测那一方位的吉凶。若出行的方位出现妖障,则须往别的方向避住一宿,第二天再重新往目的地行进。关于这种换向的方法,古籍中有极为详尽的记述。

这种换向法是为了避开天一神所在的方位而施行的,可这位神灵总是不断改变居住场所,因此,在出发之际,首先必须查清天一神当天位于何处。调查固然很有必要,可这位天一神的动向复杂多变,不是一般的业余爱好者能轻易掌握的。

如此一来,作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阴阳师就十分必要了。那是一个诅咒或被诅咒都极其普遍的时代,为了保护贵族远离诅咒,阴阳师这一职业在当时的社会中不可或缺。

平安时代,在皇家大内设有阴阳寮,根据养老令的解说读本《令义解》所述,阴阳寮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

寮头一人。

寮助一人。

允官一人。

大属职一人。

小属职一人。

阴阳师六人。

阴阳博士一人。

阴阳生十人。

皇历博士一人。

皇历生十人。

天文博士一人。

天文生十人。

漏刻博士二人。

守辰丁二十人。

使部二十人。

值丁二人。

共计八十八人。

工作内容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阴阳道。

历道。

天文道。

漏刻。

所谓的阴阳道,主要工作是判断土地吉凶的相地堪舆与占筮。

历道的职责是制订日历、决定日子的吉凶等。

天文道负责观测月亮、星辰及其他行星的运动,并据此卜筮事件的吉凶,遇有彗星出现,则思考其隐含之意。

漏刻的工作职责是掌管和控制时间。

以现代观念来分析,可以认为阴阳寮是平安时代的科学技术厅,是掌管当时最新学问的部门,称得上是支撑平安时代的重要精神基石。

安倍晴明担任天文博士。

天文博士的官位比正七位下还要低。阴阳寮的长官即寮头也只是从五位下,此位以上才是允许上殿的殿上人。

安倍晴明是否曾为寮头,史料没有记载,而他的官位却超过寮头,晋升到从四位下的殿上人之位。

一般认为,安倍晴明生于延喜二十一年,这是从宽弘二年晴明八十五岁作古的资料倒推出来的。

他是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之子。据日本史料馆藏书《赞岐国大日记》及《赞阳簪笔录》记载,安倍晴明于四国时期出生在赞岐国香东郡井原庄。关于他的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没有任何正式记录。要探索这一段经历,只能从残存于民间逸闻传说中半神半仙的迷离故事中去探寻,舍此别无他途。

如果以称得上数量庞大、真假难辨的安倍晴明故事集为资料来源,那么晴明的出生年代可以再上溯百年左右,其先祖是远渡大唐并在大唐辞世的著名遣唐使安倍仲麻吕,他的父亲并非安倍益材,而是安倍保名。

传说他的母亲是栖居在信田森林里的白狐。据《卧云日记录》所载,晴明自己也是“幻化所生”。

如此一来,民间逸闻变成了传说,又从传说衍化为晴明故事,谱成“谣曲”,进而演变成《芦屋道满大内鉴》之类的净琉璃剧。

安倍晴明其人的真实情形到底如何,认真思量,实在是无从捉摸。这确实有趣。

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因其难以捕捉,在讲述平安朝这一独特的时代时,他可以说是位于时代中心的最适当的人选。

平安时代,一个风雅别致而又蒙昧黑暗的时代。

鬼魅也好,世人也好,灵异也罢,都在同样的黑暗中呼吸。

当时人们还深信,在建筑物及路口的阴暗处,就存在着鬼魅与幽灵。

在这平安时代,打个比方来说,安倍晴明就是那黑暗中悄然散发的光华,是在昏冥之中呼吸的、似有若无的金色之光。鬼魅也罢,幽灵也罢,世人也罢,都屏息凝视……

我脑中浮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从黑暗中抬头望去,天际浮现出一轮清澈的蓝月亮,月亮旁边有一片云彩飘浮着,闪烁着光华。

这轮明月。

明月的清辉。

或者那银色的云朵。

就是安倍晴明。

当然,这只是一种意象,没有任何根据。

不过,每当我为安倍晴明这个人物神驱意驰之时,不知怎的,在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对于这个画面,我想再展开两句。

不必以翔实的史料为根据,也不去顾及已经定型的人物形象,只是从真假难辨、为数众多的故事出发加以叙述,对阴阳师安倍晴明这个空前绝后的人物而言,我以为这种方法再恰当不过。三

据《今昔物语集》记载,安倍晴明年轻时曾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在他的门下修行。

贺茂忠行是平安时代闻名遐迩的阴阳师,其子贺茂保宪亦声名卓著。

日本的阴阳道,此后不久即为两大系统主宰,即安倍晴明的土御门家与贺茂保宪的贺茂家。保宪就是另一派的始祖。

晴明与保宪,是贺茂忠行门下的师兄弟。另外还有资料记载,晴明是保宪的弟子,只是其佐证过于疏简,在此从略。

那么,安倍晴明当年在贺茂忠行门下修行时,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少年呢?

在我的想象中,他是一位肤色白皙、面容瘦长、风流蕴藉的美少年。

如芳香般飘逸俊朗的才华,想必正从他的身体里往外奔涌吧。这样的叙述在文理上是通达的。不过,也许自年轻时起,他就洞明世事,精于彻底遮蔽卓越才华的处世方策。

即便如此,有时他还是无法完全藏匿自己的才华。但随着年事的增长,肯定也会以漠然淡定的神情与流于世故的语调,跟成年人一起交谈吧。

要完全接受人世间的蒙昧,他到底历练不够,因而对周围头脑鲁钝的成年人,难免吐露一些辛辣之辞。

较之孩童的可爱,棱角更为突出的智慧因子,已经隐隐出现在少年晴明的外表与眼神里。

那是一个夜晚。

贺茂忠行带着一群弟子,包括年少的晴明在内,驱车前往下京方向。

他乘坐的是牛车。

忠行坐在牛车内,其他人包括晴明,都是徒步。

正值夜阑更深时分。

天空中挂着一轮月盘,忠行在牛车中酣然入梦。

牛车轱辘轱辘地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行走。

少年晴明不经意地朝前方看去,忽然感到一股妖魅之气,阴森迷蒙类似云气般的东西,在前方滚涌着,正朝这边接近。

认真一看,竟是一大群鬼。

原来遇到百鬼夜行了。“狰狞厉鬼,直趋车前。”这是古书中的记载。

能看到众鬼靠近的,只有晴明一个人,其他随行者根本没有觉察。

晴明急急跑到车子旁边,去报告忠行。“老师,前面有一群鬼魅过来了。”

贺茂忠行立刻清醒过来。

他撩起车前的帘帷,从帘间的缝隙望去,果然看见前方一群鬼魅正吵吵嚷嚷地远远而来。“真的是百鬼夜行啊!”忠行喃喃道。

若给鬼卒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性命难保了。“停车。”

忠行吩咐一声,自己来到车外。“有鬼魅过来了。”

他把大家集中在车子周围,布下结界,口中念念有词,诵起咒语,形成了保护区。“大家不要做声。如果鬼怪知道有人在此,一定会把他的眼球吸走,把血啜干,连骨头带头发,一丝不留全部吃掉。”

虽说看不到鬼,但毕竟是忠行门下的修行弟子,师尊所言之事,一行人还是马上就理解了。

连前方蜂拥而来的黑云般的妖气,也感觉到了。

布好结界,忠行开口说:“晴明,鬼魅当中或许有鼻子灵敏的,万一有事发生,只要我示意,你就把牛从车轭下放出来。”“是。”晴明点点头。

弟子们鸦雀无声,一时肃杀得没有一丝生气。

额头上没有冒出冷汗的,只有年少的晴明一人。

鬼众一点点靠近了。晴明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哇——”

他的眼神一如平素,说准确些,是用一种观赏难得一见的怪物的好奇眼神,盯着这群鬼魅。“原来鬼魅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真是奇形怪状啊。既有人形的鬼魅,也有秃头的妖怪;既有马面鬼,也有看上去像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一样的鬼。

有的形如琵琶。

有的身如长柄勺。

有脚下蹬着鬼火的车轮。

有长着人面的狗卒。

还有长着腿脚的油锅。

不一会儿,鬼怪们在牛车前停住了。“有人的气味啊。”

身长十余尺的秃头男鬼,哼哼唧唧地嗅了一阵子,嘟哝道。“确实有哦。”马面鬼说。“的确有。”女鬼说。“嗯,有。”“有的。”“有啊。”

百鬼的队伍停了下来,开始嗅闻周围的气息。

弟子们虽然看不见鬼的影子,却听得到鬼的声音,一个个吓得脸色铁青。

晴明探询着忠行的表情。“是时候了。”忠行用眼神示意。

晴明解开牛绳,放开了系在轭头上的牛。“噢,是一头牛。”“这种地方还有牛呢!”鬼怪们注意到开始走动的牛。“好可口的老牛啊!”“把它吃喽!”“吃了它!”

顷刻间,众鬼趴到牛身上,开始狼吞虎咽地撕咬。

在月光下,牛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哀号着。弟子们看得见牛,却看不到鬼的影子。

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牛头上的皮肉丝毫不剩,只有大量的牛血滴到地上。

能看到牛的眼球被吸走,消失了。

能听到嚼肉吸血的声音。

四周回响着嚼咬牛骨头的声音。

晴明静静地盯视着。“原来如此……”

有时他点点头,有新的感触似的。“鬼怪吞食活物,竟然是这种样子啊!”

看见弟子如此镇定自若,忠行也暗自称奇。

不一会儿,鬼怪们就把整头牛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了。“好啊,尝了回鲜。”“嗯,肚子舒坦了。”“饱啦。”“饱啦。”

鬼魅们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络绎不绝地开始走动起来。“没事了!”

忠行这样开口,是在鬼怪们的影子完全消失后。

就这样,晴明一行逃过了一场鬼劫。

从这天开始,贺茂忠行开始重视晴明。有关阴阳之道,忠行总是倾其所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教此道也,如同灌水入瓮。”

这是《今昔物语集》中的记述。

据传,晴明长大成人后的居所,就位于土御门大路。

从天皇居住的宫殿方向来看,它位于东北方向,即艮的方位,就是俗话所说的鬼门的方位。

这一巧合并非偶然。

展现晴明的独特禀赋的故事还有不少。

下面是《宇治拾遗物语》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次,晴明因事前往宫中参谒天皇,碰到了藏人少将。这位少将是何许人,《宇治拾遗物语》中并无记载。后来他“荣升至大纳言”,可见是一位显赫的人物。

当时,少将刚好走下车子,正要前往宫中拜谒。

这时,一只鸟飞过少将头顶,遗下一滩鸟粪。

见此情形,晴明走到少将身旁。“刚才,有一只飞鸟把污秽之物弄在少将身上。那只鸟是式神。”

他直言相告。“而且,它生性凶残,若置之不理,大人的性命,恐怕今天晚上就难保了。”

少将深知晴明的才华,他不会认为这是戏言或者谬谈。“请大人指点……”“正好我在这里,也算是有缘吧。能否来得及还难断定,只好试试看了。”

晴明坐上少将的车子,跟他一起来到他的府邸。

到了傍晚,晴明与少将共居一室,用两条宽袖遮盖少将的身体。是夜,晴明紧护少将,固守其身,整夜未眠,一直念念有词,细声不绝,不断诵读加持。《宇治拾遗物语》这样记载。

也就是说,晴明采用固守其身这一护持法,无眠无歇,通宵保护少将。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咚咚咚,忽然有人叩门。“你来了?”晴明问。“进来吧!”他朝轻轻敲门的家伙招呼道。

不一会儿,少将发现,在房间一隅的黑暗里坐着一个影子。

根本没有谁推开门,但确实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乍一看,那是一个像鸟儿一般嘴喙尖尖、如狸猫般大小的小和尚,而且是独眼。“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小和尚紧紧盯着晴明与少将,喃喃自语着。“我受人之托把这家家主咒死,还派了式神过来。没想到居然毫无效果。还以为是这里守护严密才出了意外,就赶过来看看,原来是安倍晴明大人在这里……”

小和尚若有所悟地深深低头行礼。“实在太冒失了!”

说完,转眼消失了。

天亮之后,少将派人到各处调查,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少将家族的亲戚里有一位姑婿,是少将的连襟,居五位藏人之职。

周围的人只顾着关照少将,怠慢了这位男子,所以,他老早就心怀不平。

终于,他找到阴阳师,企图咒杀少将,这些事晴明以前也听说过。这一次,就连派向少将的式神,也被晴明遣返了。

一旦对人施咒,驱使出去的式神又遭人遣返,那些诅咒就会全部施加到使用式神的阴阳师身上。就是说,只要开始就要置对方于死地,一旦失手,自己就会在劫难逃。

果然,在那位官员的宅邸,发现了阴阳师的尸体。“一切都是我命令他做的。”官员完全坦白了。

就这样,晴明救了少将一命。

据传,晴明还擅长射覆之术。

所谓射覆,是一种发现或猜测被掩盖或隐藏之物的本领。阴阳师大多使用罗盘进行这类占卜。罗盘上绘有五行、北斗、八卦、十二干支、二十八星宿等,在占筮的时候可以用上。

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进行射覆比赛,看谁猜得准,是历史上著名的故事。而且,晴明还跟贺茂保宪进行过射覆的较量。

关于射覆,在《古今著闻集》中还有一段佳话。

有一段时间,藤原道长在进行斋戒。

所谓斋戒,是一种避讳的慎独之举。当遭遇凶险及祸事,或为了避开怪异之力及障碍之物的陷害时,斋主会一直隐居在家,足不出户。

这位藤原道长,是后一条天皇时代的实权人物。宽仁三年建成法成寺(正殿)后,遂享有“御堂关白”的美名,成了天皇的首席顾问。

在以《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等为核心的宫廷沙龙中,他充当着赞助人的角色。

道长因为什么进行斋戒,书中并没有说明。不过在道长斋戒期间,其府第正厅里,几位卓有成就的人物正聚在一起。

他们是解脱寺的观修僧正,著名医师丹波忠明,武士源义家,以及阴阳师安倍晴明。

时间是五月初一。有人把出产自大和地方的时鲜果蔬献给斋戒中的道长。那是刚刚长成的大和瓜。

就在大家要吃瓜的时候,晴明静静地说:“在用斋期间,收到外来的果蔬,未免让人有点不放心。”

他命人把献上的瓜果摆成一排,卜了一卦,拿起一只瓜,说道:“这只瓜妖气很重,其中必定潜藏着妨碍大人守斋的秽物。”“那就让我来……”

观修僧正走过来,念佛祈祷,过了一会儿,这只瓜摇晃起来,摇动得很是怪异。

于是,医师忠明取瓜在手,扎入两根银针,瓜才不乱动了。

接着,义家拔出腰刀,把瓜一刀剖成两半,从瓜中竟然滚出一条漆黑的蛇,而且蛇头已经被干净利落地斩断,蛇的两眼插着忠明扎入的银针。

以晴明为头阵,四位高手联袂出手,挽救了道长的性命,实在是一段有趣的佳话。

下面介绍的,是记载于《古事谈》的花山天皇与晴明的逸事。

花山院位居天皇的显位时,患上了头风,还伴有头疼。

特别是进入雨季,头就开始疼起来,真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请医生出诊,尝试各种治疗,均没有效果。

花山天皇于是把安倍晴明召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头风病。“我明白了……”

晴明很快诊断完毕,对天皇说:“您的前世是一位高贵的行者。”“这关系到我的前世吗?”“是的。您前世当行者,在大峰的某家旅店入灭归天。依据您生前的德行,今生今世贵为天子。”“那么……”“安葬好的前世骷髅,经过去年的一场大雨,与山土一道流失了,大都散失在大峰的四处,托钵也被夹在巨大的岩石之间。每当下雨时,吸进水汽的岩体就会膨胀,挤压托钵,您的头就会疼痛起来。”

也就是说,天皇的头风是无法药愈的。只要把夹在大峰岩石间的遗骸取出来,埋葬在适当的位置,头疼就会不治而愈。

天皇立刻派人前往大峰山进行调查,结果正好印证了安倍晴明的说法。

取出遗骸,按晴明的嘱咐进行供养,结果,就好像一场弥天大谎被揭穿一般,花山天皇的头风病完全康复了。

还有一件逸事,说的也是晴明与道长的故事。

建好法成寺后,道长每日前往正殿礼拜。

道长十分喜爱一只毛色银白的犬,在前往法成寺正殿时,总带着这只犬。

有一次,道长正要跨过正殿大门时,这只白犬突然狂吠起来。

道长下了牛车,正要迈步行走,白犬紧紧咬住他的衣裾,不让他过去。“怎么了?”

他不大在意地想跨过去,白犬吠得更厉害了,还直起身子挡在道长面前。

道长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有点异乎寻常,随即吩咐从人:“请晴明过来吧。”

待道长正要在支撑着车轭的木榻上落座时,晴明到了。“我碰到这么一回事……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晴明在门前走了几步,说道:“嗯,这里确实充满不祥之气。”“不祥之气?”“有一种诅咒道长大人的物事,埋在大门下面。据说白犬身上有神通,它有所觉察,因而主动阻止了大人。”“大门下面什么地方?”

晴明仔细观察了大门下边的泥土。“就是这里。”他指着地上的某处说道。“挖开!”

大家把那里掘开一看,果然,从五尺多深的泥土中挖到一个物事。

是合在一起的两个素陶杯,用结成十字形状的黄色纸捻捆扎着。

撕下纸捻,打开合捆在一起的素陶杯一看,杯底有一个朱砂红字。“这是什么?”道长问。“这是一种相当恐怖的咒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道长大人正好踩在这块泥土上,就会吐血不止,今天晚上恐怕就有性命危险。一旦踩上去,我晴明也无能为力了。”

道长惊讶得哑口无言。“不过,精通这种咒术的,除我晴明外,举国上下也不过数人!”“你知道是谁了?”“擅长这一法术的人,首推播磨国的道摩法师。”“这位道摩法师是什么人?”

道摩法师,就是芦屋道满,可说是晴明的劲敌。在平安时代,提起法师,并不仅限于僧侣,阴阳师多数也用这个称号来彼此称道。“那就要去问他本人了。”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把它折成飞鸟的形状,让它衔上一只酒杯。再抛向空中,白纸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白鹭。

白鹭嘴里叼着素陶杯,朝着南方飞去。“追上去!”

晴明带着人一起去追赶白鹭。白鹭飞到六条坊门小路和万里小路交汇处的一所古宅上方,从折叠门飞了进去。

晴明制止了追随而来的人们:“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

晴明一个人走进古宅。院内一片狼藉,蔓草丛生。

就在荒草间,一位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老法师随随便便地坐着。

白鹭就停在他的肩膀上,嘴里没有了素陶杯。不知什么时候,素陶杯已握在老法师手中,而且杯中已经装满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汲来的。“来啦,晴明……”

老法师嘻嘻笑着,露出一口不洁的黄牙。

老法师举起手中捧着的素陶杯,肩头的白鹭随即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饮着杯中的水。

这时——

白鹭的身子眼看着渐渐软塌下来,变回原先的白纸,飘到地上。“还真是你呀,道摩法师大人!”晴明说。“我是受堀河左大臣显光大人之托啊。”

道摩法师云淡风轻地答道。

堀河左大臣显光,是关白太政大臣藤原兼通的长子,在官场上是与道长处于敌对关系的大人物。

道摩法师的意思是,他是受藤原显光所托施行咒术的。“不要紧吗?”晴明问。“你问什么?”“刚才你已经说出显光大人的名字。”“没关系。我跟他谈妥了。”“谈妥什么?”“我告诉他,这一次如果咒术受挫,他就要幡然醒悟。”“醒悟?”“我告诉他,如果我的咒术失灵,对方肯定是安倍晴明出手。我还告诉显光,如果是晴明出手的话,隐身法什么的也就没用了。”“就是说,是显光大人让你诅咒道长大人的?”“嗯。”“不过,你瞒天过海的手段可数不胜数呀。”“你是想跟我说,让我杀了你吧?”“瞧你说得多可怕啊。”“是你自己说的嘛。”“我这样说过吗?”“说过。”“呵呵。”“要想骗过你,除非把你杀喽……”

道摩法师恣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道长身边的白犬,就是你出的点子吧。”“不错,是我给他的。”

哼哼哼——

笑声没漏出来,老法师把它停在嘴边了。“来喝一杯吧!”

道摩法师把手中的酒杯递给晴明。

刚才白鹭喝光的素陶杯中,又斟满美酒。“那就不客气了。”

晴明坐在道摩法师对面,接过陶杯,把杯中物一饮而尽。“味道怎么样?”

晴明把本应喝空的陶杯还给道摩法师,杯中还是佳酿满溢。“不错。”

这一次,道摩法师接过陶杯,同样一饮而干。“这件事,该怎么跟道长大人交待呢?”晴明问。“照你所见所闻,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接着,道摩法师悠然自得地说:“你就说,是我道摩法师,也就是芦屋道满,受显光之托施行咒术。”“可以吗?”“量那道长还没胆子砍掉老夫的头。”

道摩法师露出一口黄牙,开心地笑了。

就像道摩法师所说的那样,道长在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说道:“这不是道摩法师之过。可恶的是策动这一切的显光。”

道长顾忌的是,如果把道摩法师定成死罪,根本不知道他的怨魂会怎样作祟,结果闹出什么事来。

最终,道摩法师只是被放逐到播磨国了。

那位诅咒道长的显光的结果呢?《宇治拾遗物语》是这样记载的:“死后化为怨魂,在正殿周边作祟不断。世谓之恶灵左府云云。”

这是晴明晚年的趣闻逸事,跟我们要讲的故事相比,时间上还要推后一些。四

提起播磨国,如前所述,是芦屋道满等阴阳师辈出的地方。

保宪的贺茂派和晴明的土御门派,是服务于朝廷显贵、声名在外的阴阳师,而那些生长于播磨国的阴阳师,就是活跃在民间本土的阴阳师了。

前面已经提到,法师有时也可指阴阳师。

下面,我想直接描绘一下正式的法师,讲一下僧家与阴阳师的区别。

真言宗密教高僧空海大师,在神泉苑实施求雨之术,此事尽人皆知。而依靠僧侣的法力,贵族们从鬼难中逃生、逢凶化吉的逸闻趣事也为数不少。

要说清僧人与阴阳师的差别,手边最接近的一个词就是“出家”。

与阴阳师一样,僧人施行诅咒,震慑怨魂,但他们最终是要出家的。舍弃世俗、皈依佛家教义的即是僧。与此相对,阴阳师既不出家,也不皈依神佛。

或许可以说,“俗”这个词,是关于阴阳师的一个关键词。

阴阳师产生的背景乃是阴阳道。这是一种源自古代中国的理念。从某种宗教的意义上说,僧人与阴阳师是迥然有别的。

就说安倍晴明吧。他一度像佛教中的行者那样,在那智的深山茂林中潜修千日有余,可他并没有出家。《古事谈》记述道:“晴明虽俗,却为那智山中千日之行者。”

好了,凑趣的话就到此打住,下面还是回到播磨国。

在播磨国,有一位阴阳师,也即法师,名叫智德。“此法师实非等闲之辈。”《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有一次——

一条船装满货物,正驶往京都,可是在明石屿遭遇了海盗的偷袭。

海盗们将货物悉数掠走,把乘船的人斩杀一尽。侥幸活命的,只有及时跳到海里的船主和他的一名家人。

两人失魂落魄地好不容易游到岸上,不禁大放悲声。这时,有一位拄着法杖的老法师出现了。

他正是智德。“嘿,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哭个不休啊?”“刚才我们碰到了海盗。货物被抢走,同伴被杀光,活命的就只剩我们两个了。”船主悲戚地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智德问。

如此这般,在船主描述了一番后,智德大师望了望天,看了看海,又估测了风向。“原来如此……”

智德点点头,说:“或许我可以想法子把东西给你们弄回来。”“真的?”“嗯,我试试看吧。”

智德发现了停放在沙丘上的一只小船。“好像是在那个船上呢。”

说着,朝小船走了过去。“会划这种船吗?”

智德法师问船主和家人。“当然会啦。”“那就走吧。”

由家人划着小船,智德法师和船主坐在船上,往海面远处而去。

不久,他们在海面上停下船,智德法师站起身。

他提起法杖,把杖头伸到海里,在海面碧波上开始写起什么文字。边写边诵起咒语。

诵过一段咒语后,他说:“好了,我们现在回去吧。”

智德法师收回法杖,又在船上安坐下来。

船一回到岸边,智德就面朝大海而立,开始做着手势,好像在用看不见的绳子捆绑看不见的东西。“您这是在做什么呢?”船主不解地问。

不一会儿,智德停了下来。“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请找五六个力气大的人一起来吧。”

船主依照吩咐,从邻近的地方找来几个男人,智德法师叫他们在陆地上搭起窝棚。“就让我先在这里暂时等一下。你们仔细盯着海面,有什么情况就来告诉我。”

他自己进入小屋,和衣而卧。“你说等一下,到底等多久呢?”船主问。“哦,五天左右,也可能是十天左右吧。”

智德法师说完就闭起双眼。不一会儿,已是鼾声如雷。

船主半信半疑。他心里嘀咕,可能已经被这个脏兮兮的老法师骗了吧。又转念一想,智德从没说过要他们出钱,至少没有什么恶意,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船主一心挂念着货物能否真的回来,焦急地等待着。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眼看着五天的时间过去了。

到了第七天,海平面上忽然远远出现了模糊的船影。船影渐渐移近,到不远处停了下来。

船主跟雇来的五六个男人坐上小船,划过去一看,竟然是上一次出现的海盗船。

当他们战战兢兢爬上海盗船时,发现海盗们个个酩酊大醉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倒在船舱四处。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海盗们都捆绑起来。到船舱里一搜,被掠走的货物竟全都平平安安地放在那里。“哎呀,法师啊,多亏您法术高明,我的货物全都回来了。太感谢了。”

船主向智德致谢后,准备把海盗移交给当差的人。

这时,智德劝道:“等一下,如果把这些人交给当差的,他们都会问成死罪,统统斩首。如此一来,不就等于杀生吗?”

他解开捆绑海盗的绳子,说:“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可再做恶人。”

就这样,把他们都放走了。

分手时,船主问:“智德大师今后往哪里去呀?”“去京都。”“往京城去?”“是啊。听说有位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擅使各种各样的方术。到底是何等人物,不妨前去会一会。”五

晴明已经回到自家庭院里。

刚才他到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欣赏了空海大师的墨宝。

虽然还不到黄昏,但红日已经西沉。

晚上已约

源博雅

来饮酒畅谈。

在博雅到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兴许遍照寺那边会把乌龟和蛤蟆送来吧。

用汲到桶里的清亮的水认真地浴足,用干爽的布把水滴擦干,双足顿觉无比轻松。连日雨水绵绵,踩到地板上,感觉地板仍饱含着水汽似的。“让谁来帮忙呢?”晴明低声喃喃。

博雅来访,是一定要共饮几杯的,让谁去沽酒呢?晴明正在考虑这件事。

没有其他人居住的家中,哗啦啦,开始有动静。接着,周围悄悄响起声音。那是一种不是呼吸,也不是耳语,其实并非声音的响动。“我要去!”“不,让我去!”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人语声:“打扰了。”

家中的动静顿时消失了。“打扰了。”

又听到刚才的声音。

是谁呢?声音相当陌生。“安倍晴明大人在家吗?”

走到大门口一看,那里站着一位容貌和蔼、老好人般的老法师。

因为长途跋涉,他身上的衣服沾着旅途中的尘埃,不免显得污旧。衣裾也给擦花了,垂的垂,掉的掉。

在老法师左右,站着两个十岁上下的童子。

一看到两位童子,晴明就轻轻地舒了口气。“嗬,是式神吧。”

他把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看上去是孩童之相,其实并非人身,而是一种式神。

若能驱使式神,便是有相当修为的阴阳师了。如果数量达到两个的话,就肯定功力不浅了。“久仰了,您就是晴明大人吧。我住在播磨国,对阴阳道也有些兴趣。”老法师讲着奇怪的话。

使唤着两名式神,却仍是一副外行人的表情,道出有些兴趣之类的言辞,还算是较为内敛。“晴明大人,我听说阴阳师中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我想向您求教阴阳道,才来到这里的。”“欲求教稍少之事,方抵达此地。”

古书《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表述。

你就稍微教示一二吧。这是古往今来破题时的客套话。

哈哈——

晴明心里已经会意。

原来这位法师是来试探我的。

在晴明鲜红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晴明把双手笼入袖中,在法师还没发现时就已结成印,默诵起咒语。“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碰巧我今天晚上有些事推不掉,不得空闲。今天就请您先回去,改日再谈好吗?”“实在太冒昧了。突然过来向您讨教阴阳之道,也事出有因,日后再选择好日子来造访吧。”

老法师搓搓双手,把手贴在额头上。“那就改天再会吧。”

说完,他离开了晴明的家。

可晴明并没有回去,而是微笑着望着院外。

那位老法师是孤身一人离去的。

老法师好像在搜寻什么东西似的,凡是能藏人或停车的地方都不放过,边走边瞧。

到后来,他竟然返回到晴明跟前,站住了。“您这是……”眼神清亮的晴明问。“哎呀,我本来带了两个童子一起来的,可是他们不见踪影了。可否请赐还呢?”“那可糟了。您一看就明白了,我这里没有谁留下来呀。”晴明佯装糊涂。

法师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双眼像求援似的望着晴明。

最后,老法师像是终于彻底醒悟了,他当场双膝跪下,两手伏地。“真是对不起。其实我到这里,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

他低头施礼。“我本名叫智德。听说京城有一位叫安倍晴明的著名阴阳师,就想,到底是什么功底,去跟他会会吧,所以才到这里来了。”

法师把头抬了起来。“我有一个愿望。请把它们还给我。”他恳求道。

晴明反倒顽劣起来:“哎呀,你说些什么呀!”“那两个童子,其实是我的式神。自古以来,使用式神是此道中人的习惯。把别人用过的式神藏匿起来却极其罕见,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我已经明白晴明大人功力深厚,实在是望尘莫及。”“可是,我并没有把他们藏起来。只不过略略有点小事,借用一下而已。”“借用?”

就在智德法师左思右想之际,听到有声音叫他“师尊”。原来两个童子从外面跑了进来。

智德法师立刻站起来迎候他们。“喂,你们到哪儿去了?”“遵照晴明大人吩咐,到那边买酒去了。”

一看,原来两个小童各提着一个装满酒的瓶子。“就是这么回事。”

晴明从两人的手中接过酒瓶。

智德法师心悦诚服,诚惶诚恐地说:“请收我做您的弟子吧。”

说完,他把自己的真名写在木牌上交给晴明,离开了晴明的宅邸。

那么,阴阳师主动把写有自己真名的木牌交给别的阴阳师,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举动,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晴明。

如果向收下的木牌施行咒术,不管什么时候,晴明都可以轻易取走智德法师的性命。

把名签交出去,在阴阳师之间是再重不过的盟约了。

智德法师在晴明的实力面前,就是如此逊色。

这是位于土御门大路边的晴明的宅邸。

能出入这座宅邸的人,世间其实没有几人。

就是家中无人时,到了晚上门也会关上,家里还会亮起灯来。

即使没有人的动静,板窗也会支起来、放下去。

还有,听说晴明自己惯常使用的式神,就放养在一条桥下面。

在晴明身边,到底有多少式神呢?

有人说上百,有人说过千,也有人说上万,数量难以确定。源博雅一

夜色降临,皎月当空。

总算出了梅雨季节。

云卷云舒,离满月还有不少日子,透明得让人惊诧的浩瀚夜空中,挂着一轮如饱满的青瓜般的月盘。

月光从檐头照射进来,月光下,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正在畅饮。

在外廊内,两人坐在地板的蒲团上,手擎酒杯,相对而坐。晴明的右手边,在博雅看来是左手边,是庭院。

奇妙的庭院。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收拾过。

鸭跖草开着蓝花,绣线菊、红瞿麦、紫斑风铃草、早开的桔梗花等,花事正闹。

荑草也好,花卉也罢,那边一丛,这边一簇,或是叶茂茎深,或是花蕊绽放。

全都是些野花野草。

就好像是把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移到庭院中似的,与遍照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所有的鲜花蔓草上,白昼的雨水尚未干透,又承载了夜露的滋润,更显得风姿宜人。

比雾气还细微的雨丝,在微风中飘动着,滋润着散布在庭院四处的芜草。

月华从天而下,清辉洒落其间。

夜露吸着清辉,在黑暗中闪着珠光,看上去仿佛天上的星辰降临凡尘。

萤火虫的光亮,一点,两点,三点……

夏天的蛩虫在夜晚的草丛中,鸣啾数声。

博雅凝视着庭院,表情仿佛沉醉了一般,却不是因为酒力。

晴明背靠着一根廊柱,支起右膝,膝上是擎着酒杯的右手。

他身披白色狩衣,不时把杯子凑近唇边。

左边,放着一只木箱,晴明左手搭在上面。

两人言辞寥寥。

好像在晴明与博雅之间,根本不必勉强地没话找话,这个样子就能充分地交流。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喂,晴明……”

若有所思的博雅终于开口。“你好像又有举动了。”“又有什么?”“听人说,你在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用柳叶就把乌龟与蛤蟆送走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晴明若无其事地说。“在宫里,公卿们可把这件事传遍了。”“真是流言疾如风,博雅,竟然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他们有人十分害怕。虽然你说会供养它们,可是,万一归天的虫豸作起祟来该如何是好呢?都有人来向我打听了。”

当时,提起虫豸,并非单指昆虫,还包括蜘蛛等节肢动物,以及蛤蟆呀、蛇蝎呀等等,总之是一种笼统的称呼。“放生不就行了?”

晴明把杯子放在廊沿上,凝视着博雅。“虫豸是不会作祟的。”“哦。”“其实呢,博雅,它们并没有丧生。”

晴明情绪怡悦地微笑着。“什么?”

晴明拿开搭在木箱上的手,把箱子推到博雅跟前。“这是怎么回事?”“打开看看吧。”

晴明这么说,博雅就把杯子搁在廊沿上,伸手打开木箱的盖子。

他朝箱子里望去。

或许是灯盏放在地板上的缘故,箱子里面看不清楚。

不过,里面确实装着什么东西。

而且,里面的东西还在蠢蠢欲动。“是什么?”

博雅把箱子提起来,对着月光,再次向箱子里面打量。

箱子比想象的要沉。“晴明,这是怎么回事?”“看见了吗?”“蛤蟆和乌龟?”“正是。”“不是说你在遍照寺把它们都压烂了吗?”“没有的事,根本没压坏。”

博雅仔仔细细地瞧着箱子里面。“还活蹦乱跳呢。”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低语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到底是怎么回事?”“所谓虫豸,也是有生命的东西。轻易就把它们杀死是绝不应该的。不过,我也不希望那些公卿们到处散播流言蜚语。”

——晴明也并不怎么高明嘛!

——要他在蛤蟆身上一试身手,他竟然临阵逃脱了。光是嘴上说得好听。“如此这般的流言在坊间乱传的话,我的事就难办了。”晴明淡淡地说。“可他们都说,确实看见龟甲裂开了,蛤蟆也给压烂了。”“我施了咒。”“咒?”

当时,晴明对公卿们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压烂。”“当时,他们中了我的咒。”“宽朝僧正难道也……”“宽朝僧正怎么可能被那种咒弄迷糊呢?宽朝大人可是把一切都识破了。”“那么……”“柳叶飞落在乌龟与蛤蟆身上,确是事实。不过,乌龟与蛤蟆变成那样,只是我用咒让公卿们那么看而已,其实根本没有压坏它们。”“那么,这里的乌龟与蛤蟆是……”“就是在遍照寺的庭院里,每天聆听宽朝大人诵经的乌龟与蛤蟆啊。我想把它们当成式神使用,就跟宽朝大人说了,把它们领来了。”“这么说,宽朝大人确实一切都了然于心。”“所以他才把它们送给了我。”“是这样啊。”“就在你来之前,从遍照寺过来人,把它们送来了。”“原来是这样啊。”博雅感慨不已地点点头。“博雅,你把它俩放到院子里吧。”“就这两个小家伙嘛。”“嗯。院里有水池,它们在那里也可以活得自在些。”“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把木箱搬下外廊,扶着箱沿,把它们倾倒出来。

从箱子里出来一只蛤蟆与一只乌龟,不一会儿,就隐身于草丛间,不见了踪影。

博雅目送着它们,把箱子重新放到外廊内,视线又转向晴明。“你这人真滑头。”“哪有啊。”“如此一来,那些公卿们,好一阵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那正是我的用意嘛。”

晴明拿过酒瓶,朝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

他把杯子捧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味道越来越好啦,博雅。”晴明说。“今天来了一位客人。我托客人带来的童子去沽酒。不知怎的,他们倒是带来了滋味越喝越醇的好酒。”“这酒确实不错。”

如此一对一答,博雅也忙不迭地举杯近口。二

他们酣畅地饮着酒。

不知不觉,一只瓶子空了,喝到第二瓶了。

这时,云团四散开来,漆黑透明的夜空渐渐显露出来,穹宇里星星闪烁着光芒。

月辉愈加皎洁,在月亮旁边,云头漫卷着朝东飞渡。“好一轮明月呀。”博雅把杯子放下,轻声叹道。“是啊。”晴明没有点头,只是低声应道。

萤火虫的清光不时飞掠而过,像是在安抚庭宇间的晦暗似的。植物散发的浓郁气味,融化在空气中。“晴明……”博雅出神地望着庭院。“说真的,季节这东西,确实是不断变化的呀。”“为什么说这些,博雅?”晴明凝视着博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感慨而已。”“感慨?”“也没什么。我感慨的是,时间啦,季节啦,这些不断更迭变化的东西。”“是吗。”“你看,晴明——”“什么?”“这庭院啊。”“庭院?”“眼下难道不是一片丰茂吗?”

所有植物的叶子、根茎、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灵灵、娇滴滴的,尽情舒展着。“看到这一情景,我不禁更加觉出人的可怜了。”“人吗?”“是啊。”“为什么?”“眼下美丽动人的叶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会凋零枯萎。”“唔,是这样。”“如今它们是盛极一时,可不久之后,这些芊草也好,鲜花也罢,都会枯萎衰败,想想它们那时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觉得特别凄凉,不禁心生怜惜。”“嗯。”“人也是一样啊,”博雅说,“人也会变老。”“嗯,是会变老。”晴明点点头。“即使再英姿勃发的人,上了年岁,脸上也会皱纹横生,面颊松弛下垂,腹部松松垮垮地下坠,连牙齿也会脱落——”“是这样的。”“就连我自己,也不会一直年轻。我也一样会走向衰老。这些我都了然于心。”“哦。”“古歌中就有‘物哀胜悲秋’的佳句……”“是啊。”“不过,晴明,此时此刻,我倒另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什么样的感受?”“就像刚才讲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时节,让我更能感受到物哀之情。”

博雅擎杯在手,凝视着暮色中的庭院。

时令正是初夏。

不知不觉间,梅雨将逝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暗夜。“草木萌生,花蕾绽放,值此时节,我常会唏嘘叹息。”

终将枯败的芳草。

终将凋萎的花朵。“我这是怎么啦,晴明……”

博雅没有把酒杯送到嘴边,而是放下酒杯,低语说。“别笑话我啊。此时此刻,我觉得世间万物都令人不胜怜惜。”

博雅沉默起来,他在留神倾听。

夏虫在鸣唱。

夜风在轻拂。“听到虫鸣,就觉得虫子可怜。轻风呀,空气中的香气呀,这过道上的旧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触之物,耳闻之声,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无比哀怜。”

晴明没有取笑他,眼角浮现出温柔平和的神情。“喂,晴明,你没有这种感受吗?”

晴明嘴边眼角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令人困惑、叫人哀悯、难以言表的微笑。“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说。

博雅的语气冷峻起来。“老实忠厚,你是说我吗?”“是啊。面对这样的你,我总是惊讶不已,甚至难于找到恰当的回答。”“现在就是这样吧。”“没错。”“晴明啊,你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无情了吗?”“无情……”“是啊。”“没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错。”“遇到我?”“你是我的酒友啊。”“酒友?”“正因为有你在这儿,我才会跟人世间紧紧联系在一起。”“跟人世间?”“是。”“晴明啊,你这样说,不是意味着你不属于世间吗?”“有这种味道吗?”“有啊。”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他把空空的杯子搁在地板上。“好不好,晴明?”博雅说,“这话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语气半带揶揄。“对于这一点,我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着自己心中的词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晴明就是晴明吧。”

“……”“哪怕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就算你是妖怪,你还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经地说,“晴明啊,我有时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博雅凝神望着晴明。

空空的酒杯,没有再斟满。“晴明啊,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别人有些不一样。”“怎么不一样?”“那是无法言喻的。虽然说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时,又觉得无从隐匿。”“什么无从隐匿?”“我自己呀。在宫里,总觉得披上了铠甲一般的东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来了……”“嗯。”“跟你如此相向而对,把盏畅饮时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

博雅说道:“你为人身,我们一起欢饮;若你非人,我也不会不跟你一道饮酒叙欢。只要你是晴明,我们就会一起痛饮,就是这么回事。仔细考虑起来呢……”“真是条好汉啊,博雅!”

晴明脱口而出。“别笑话我好不好,晴明——”“根本不是笑话你。是赞美。”“哦……”

博雅点了点头,显得十分认真。“我怎么感觉不到是被人赞美呢。”

往常,当晴明说他是好汉时,博雅总是这样回答。有时他甚至会说:“你这样是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啊?”

而今晚的博雅充满信心地望着晴明。“把话题收回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空的杯中斟满了酒。“话题?”“不是吗?我开始的话题是,边饮酒边欣赏庭院风景,不由得心生眷恋。”“怎么讲?”“比方说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怜惜的人陪伴在身边——”“真有吗,博雅?”“我不是说假如嘛。”“如果在这里又怎样?”“此人年事已长。脸上皱纹堆累,从穿戴在身的衣饰随便望去,便可发现她已筋松肉弛,浑身无力……”“嗯。”“而最清楚这一点的,正是她本人吧。”“也许吧。”“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丰美,渐渐离她远去……”“嗯。”“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是年少轻狂、风华正茂时无暇思考的。而正是这一点,令我尤其觉得可怜可哀。”“还有皱纹……”“是啊。”“嗓音沙哑了,面颊肌肉也松弛了?”“嗯。”

“……”“此人面对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怀有凄清悲凉之意,这种悲哀之情,更令人觉得无比怜惜。”“哈哈。”“或许,这正是因为我行将老去吧。”“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晴明?”“你指什么?”“身姿美丽迷人啊,肌肤圆润可爱呀,都会一去不返。或许正因为如此,世人才认为红颜最堪怜。”“呵呵。”“身姿迷人啊,美艳照人啊,都仅仅是觉得伊人堪怜时的借口吧——”“喂——”晴明紧盯着博雅说,“奇怪呀。”“哪里怪了,晴明?”“你莫不是有了意中人?”“意中人?”“依我看,还是一位令你心动的佳人呢。你是不是喜欢了哪位女子?”“不是。那是另一码事。”“怎么不是一码事呢?若是另外的女人,你会挂在心上吗?”“别着急嘛,晴明——”“我着急?”“我呢,还根本没有握过对方的手,就连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还不是有嘛。”“跟有没有之类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家居何处,我也一点都不知道。”“到底是有呀。”

“……”“原来真有其人呢。”“过去的事了。”

博雅微微泛红了脸膛。“多久的过去?”“十二年了。”博雅说。

晴明愣住了。“那么久远的事?”“嗯。”“可是,博雅,你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因为她从未说过她的名字。”“你没有问过?”“我问过。”“是不是问了也没有告诉你?”“是。”“到底怎么回事?”“都是因为笛子。”“笛子?”“晴明啊,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吹吹笛子。”“明白。”“比方说,在一个像今晚这样明月皎洁的夜里,我会独自一人行至堀川,在河边吹笛,以至通宵达旦。”“会吧。”“春宵山樱摇曳,花簇上方明月高悬。此情此景,时常令我心潮难平。不知怎的,内心会觉得无比凄苦,不吹吹笛子便难以忍受。”“这么说——”“十二年前,正好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呵呵。”“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野樱花开始飘落——”

博雅未带随从,带着笛子走到户外。

博雅官三位。

作为继承了高贵血脉的殿上人,在夜静更深时分,不带一个随从就步行外出,在博雅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是极其罕见的。

可对博雅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这样。

在堀川桥畔,博雅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是横笛,又名龙笛。

春宵恼人的轻风拂来,河水的潺潺声在幽暗中轻轻回响。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

笛音透过月光,直朝高空飞去。

音色仿佛肉眼可见一般,闪亮透明。

月光与笛音在天宇内融成一体,哪里是月光,哪里是笛音,已浑然莫辨。

博雅是吹笛高手,再没有比他更得上天青睐的乐师了。然而,虽然拥有四溢的才华,他并不以此自诩。

因为博雅自身,就是一种乐器。

可以是笛子,也可以是琵琶。

不管是怎样出脱于世间的名品,对身为名贵乐器这一点,乐器往往是不自觉的。

即使身为世间罕有的珍贵乐器,博雅对自身作为乐器的禀赋也是浑然不觉。

不过,这种名为源博雅的乐器,是一种不弹自鸣的乐器,是不需要演奏者的。尽管任由心灵翱翔好了,它自会鸣唱不已。

若天地间有动静,博雅这一乐器自会产生感应。

心灵若在悸动,则会听任心之所思,颤动乐弦。

当季节变幻,内心有所摇摆,博雅这种乐器会自然奏出其中的乐章。

欲罢不能——

凄苦不堪——

就乐器自身而言,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

博雅吹起笛子,就是这一欲罢不能的乐器自身,主动奏响了乐曲。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

置身于月光中的笛子,由于无法忍耐月光的清辉,自身开始奏鸣起来。

对博雅自身来说,根本没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觉。

变幻不停的季节感与天地间的气息,渗入博雅的身体,又穿过他的肉身而去。这时,博雅这支笛子,奏响了感性的音符。

欢乐,喜悦——

博雅的肉体是天地自语时的一种乐器。

世人也好,天地也好,总有不鸣不快、欲罢不能的时刻。

在这种意义上,源博雅这一生命,正是天地间的沙漏。

到底流逝了多少时间呢?

猛地有所察觉,博雅睁开眼睛。

之前,他一直闭着眼睛吹笛。

把笛子从嘴边移开,发现对面河岸边的大柳树下,停着一辆牛车。

是一辆女宾车。

在月光下仔细看,发现香车旁边侍立着两位男子,像是杂役或者家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找我有什么事情,还是正在这一带办什么事?

博雅不再吹笛,朝香车的方向凝望。车子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既没有人从车子上走下来,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夜风中荡漾着一种好闻的香气,好像是从香车那边飘过来的沉香气息。

到底是哪位血统高贵的美丽小姐,静悄悄地坐在车中呢?

博雅心有所思,却没有主动去打招呼的意思。

那天晚上,博雅就此回府。然而,与那辆香车的邂逅却远非终结。

第二天晚上,博雅又行至堀川,吹起了笛子。

不一会儿,当他在桥旁按笛,有所察觉似的抬头打量,发现那辆香车又停在那里。地点仍然跟昨晚一样,是在河边柳树下。

博雅心中暗忖,此事有些蹊跷啊。却还是没有上前招呼一声,只是任其自然。

博雅本来打算下一个晚上还去吹笛子,可是不巧,天下雨了,结果没有去成。

隔一天他再去时,那辆香车仍停候着。再接下来的夜晚,香车仍然停候在那里。

那辆香车好像是来听自己吹笛子的吧。到了第五天,博雅似有所悟。

或许,这辆车子就是专为聆听我的笛声而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最初见到它是四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前,博雅也曾隔三岔五地行至堀川桥边吹笛子。

兴许,从老早开始,车子就来了,只是自己没有觉察。

博雅兴致浓厚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坐在车里呢?“晴明,我不知不觉就对香车产生兴趣了。”

博雅告诉晴明,第五天晚上,他终于开口了。

博雅垂下持笛的手,朝香车走去。

是一辆吊窗车,轭头系着一头青牛。

在牛的两边,看似杂役和家人的两位男子,默默地侍立着。

博雅在车前站住,不是朝杂役,而是直接跟车主打起招呼来。“每天晚上,您总是在我吹笛时前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高士坐在车中?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实在太失礼了!”如此回答的竟是杂役。

杂役和家人一齐单膝跪下。“坐在车里的,是我们服侍的府中小姐。”

他们低头施礼。杂役说:“七天前的晚上,小姐正要就寝时,隐隐约约听见笛声从外面飘来——”

小姐一直侧耳聆听着,直到笛声消失才上床就寝。可是到了第二天,那笛声还一直萦绕在耳边。

到了第二天晚上,又听到了与前晚相同的笛声。

越是侧耳细听,那笛声就越是悠扬清越,回旋在耳旁,久久不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奏出了这么美妙的音乐呢?”

小姐来了兴致,便命杂役驾车出门,循着笛声来到堀川小路。

到这里一看,果然看见横跨堀川的石桥畔,站着一位身穿夏布长衫的男子,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那么迢远的地方尚能听到如此清越的笛音,吹笛之人决非等闲之辈。

于是,每天晚上,当笛声传来,小姐都会喃喃轻语:“我们去听吹笛吧。”

杂役如此这般告诉博雅。

车内的小姐依然沉默无语。

外面的对话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珠帘里似乎更加安静,没有一丝声响。“请问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实在很抱歉,小姐要我们保守秘密,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打扰您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不来了。”“怎么会?其实是我打扰您了——”

博雅话音才落,车中响起了美丽的声音:“如果可以的话……”

那是纤柔无比的女子的声音。

是一种仿佛轻柔的风拂过薄薄的丝绸的声音。

博雅望着车子,但见帘端稍许提起来一点,一只纤纤玉手露了出来,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束山樱枝,枝头上还残留着樱花。“这个送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博雅双手接过花枝,但闻珠帘内飘出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美香味。

那是沉香的气息。

除了沉香,还混合着数种香木的高雅气息。

博雅拈枝在手,那只玉手缩回车内,帘子像当初一般落了下来。就在此时,车中女子所着衣裳的裾边,在眼前倏忽一现。

那是红白相间的苏木颜色——

女子并未出声,杂役和家人站起身来。

轱辘声响起,牛车走动了。

车子在月光中静静地远去。

博雅左手握笛,右手拿着山樱枝,一直目送着车子远远而去。“当时,我无法望见她的玉容。我想,是位优雅高贵的小姐吧。”

博雅对晴明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熟稔,手指细白若柔荑。从车中散发的香味,正是薰衣香。帘子下面一闪而过的衣袂,是山樱图案的艳丽和服。”“就到此为止?”“没有,接下来还有一段故事。”“呵呵。”“每当我去吹笛时,那位小姐也会跟随而来,这种情形后来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博雅吹起横笛,不知不觉间那辆牛车就过来了,静静聆听着如缕笛音。

这种情形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即使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只要博雅出门吹起笛子,小姐总如期而至。

这段日子里,两人并未交流片言只语。“那一天,正逢眼下这样的时令……”

博雅把酒杯注满,一饮而尽,感慨不已地回忆起来:“是在梅雨渐去的时节,一个雨霁云开、月挂中天的良宵……”

就在那天晚上——

像往常一样,博雅吹起了横笛。

细若游丝、如同轻雾般的水汽从地面升起,月辉从高空迷迷蒙蒙地照射下来。

河边柳树下,一如既往停着一辆女宾车。

此时,像是跟博雅的笛声相应合,响起了另一种乐音。

是琵琶的声音。

博雅边吹笛边移开视线,发现乐声从那边的车里飘了过来。

真是美妙无比啊……

博雅不由得心生喟叹。

那是何等迷人、何等令人心仪的韵律啊。

弹奏者技艺非凡,可心灵是封闭的。仿佛要释解心中之结,声音从琵琶上流泻出来。

琵琶声与博雅的笛声相契相和,博雅的笛声亦与琵琶之声水乳交融。

在明月的清辉下,如此琴瑟相和,真是其乐融融,甚至让人油然生起光彩耀目的感觉。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进入一种在梦中遨游般的心境,如痴如醉,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当博雅停下来,琵琶的声音也悄然而止。

他还在迷离惝恍之际,杂役开口道:“请问……”“什么事?”博雅问。“小姐有一物想赠予大人。不知您能否移步过来?”

杂役恭谨地低头行礼。“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静静地行至车子旁边。“琵琶,是您……”博雅低声问。“拙劣之至,有扰清听。”女子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哪里,让我浑然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呀。”“今宵终于忍不住技痒,弹起了琵琶,请您原谅。”“啊,今夜的琵琶声,美妙绝伦啊。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名贵琵琶呢——”“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女子声音低低地说。“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博雅说毕,不知何时,珠帘的一端提起,露出一只玉白的纤手。纤细的手指间,拈着一枝芍药。

沉甸甸的花瓣盛开着,洁白如雪,一股难以言表的甜美香味扑鼻而来。

花香与女子衣裳里的薰衣香和在一起,几乎令博雅顿觉身处人间仙境。“赠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博雅把花枝拿在手中,花朵湿漉漉、沉甸甸的,还饱含着是日黄昏方歇的雨滴。“我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博雅大人——”

女子的声音从车中传来。“您知道我的名字吗?”“是的。”女子答道。“您说的‘一直’,是什么意思呢?”

问是问了,珠帘中只有沉默,没再作答。“您的芳容,可否——”

听博雅说罢,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不一会儿,刚才见到的雪白手指提起帘子,帘帷轻灵地升了起来。

车子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碧柳图案的艳丽和服、妆容淡雅的年轻女子。

在揭开的帘帷的阴影中,女子把身子探到月光中,抬头望着云天,仿佛博雅并不在场似的。

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

她那仰望天空的双眸,又大又黑,秋水盈盈,映照着月色的清莹。“好迷人的月色呀……”

她朱唇轻启,如此喃喃。

慢慢地,帘子落了下来。女子的面容又隐去不见了。

博雅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帘帷合上了。“如果,您能告知芳名——”博雅说。

可是,没有回声。

牛车又轱辘辘地走了。三“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踪影。“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飞升而去,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笛子如泣如诉。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吸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

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接下来——”晴明问。“接下来,你指什么?”“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你知道?”“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人嘛。”“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我可没说。”“嗯。”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

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呵呵。”“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

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他走出自家宅邸,空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夜晚的空气饱含湿意,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走到堀川桥边,不禁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于是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

博雅的声音高起来。“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并非初次。就我本心而言,根本就没想过能跟她再相逢。”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边,敛声屏气。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脸形还有点熟悉。“难道……”

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博雅大人……”

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是您……”“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里——”“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觉。”“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

博雅的话才出口,就听见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我也这样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轻声说。

博雅从近处打量,车子确实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帘子是崭新的,而车子的形状、车篷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有些地方变旧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剥落的痕迹,可还算保护得不错。

杂役的模样,尽管过了十二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今晚如果不是听到笛声,可能真的无法再会面了。”“我的这支笛子,让我和有缘人再度相会啊。”“是的。”

博雅会意,又把笛子放到唇边。

叶二——

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来。

曼妙的音韵轻灵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纤美的声音。好像金丝银丝缠绕在一起往远方铺展而去。几只带着蓝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细线上,飞舞着,嬉戏着。

一曲才罢,一曲又至。

这一曲终了,那一支又接踵而来。

博雅恍惚迷离地吹着笛子。

从博雅的双眸里,一条线,两条丝,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叶二,周围的空气还是蕴含着音律,摇曳着,震颤着。

在温柔如水的沉默中,唯有月光从苍天泼洒下来。

就连空气中的一个个粒子,都感应着博雅的笛声,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从帘子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您怎么啦?”

博雅不禁问道。

过了一阵子,饮泣声渐渐止住了。“有什么伤心的事吗?”“没有什么。”

一阵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说:“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里呢?”“哦,我打算到土御门的朋友那里去。”“您说土御门,那么是安倍晴明大人府上吧。”“是。”“我听说博雅大人与晴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是吧。”

博雅点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博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女子说。“什么事?”“听说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术,操纵式神,行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都是真的吗?”“既然您听人们这样说,或许确有其事吧。”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时展示出的方术,连博雅也数度惊讶不已。不过,那些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