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码头”读库 辽宁舰·北人南相(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1 22: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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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元举

出版社:大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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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码头”读库 辽宁舰·北人南相

“字码头”读库 辽宁舰·北人南相试读:

作者简介

刘元举

1954年岁末出生于大连普兰店市,祖籍山东龙口。1980年年末调入鸭绿江文学月刊社。1996年,被评为第四届辽宁优秀青年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鸭绿江文学月刊社主编、编审。

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人·情》、报告文学集《黄河悲歌》、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钢琴梦》、长篇纪实小说《手相梦》、散文集《西部生命》《表述空间》《上帝广场》等十余部作品,约三百多万字。中篇小说《黑马白马》获第二届《作家》杂志中篇小说一等奖,报告文学《黄河悲歌》获首届“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二等奖,长篇纪实文学《中国钢琴梦》获首届东北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散文集《西部生命》获第三届东北文学奖优秀作品奖、首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首届中华铁人文学奖一等奖,还有数十篇作品获省市级奖项。

第一辑

往回数四十年,我们县城只有一家电影院,电影院是一间大筒子屋。

一条大河

往回数四十年,我们县城只有一家电影院。电影院是一间大筒子屋,像那种简陋的大车间。一排排长条凳子摆得挺密,铁腿,坚不可摧地铆在水泥地上。每场电影放映时,两侧过道也都站着人,那是买的站票。站票比坐票便宜一半,当时只需五分钱。电影院太小了,每当来了一场好电影,人们便开始了各种关系的角逐,最大的特权和最卑微的处境就是在这座电影院里一见分晓。而我们这些穷孩子只能眼巴巴地把看电影的希望寄托在部队大院。

县城驻扎着一个炮团,番号为三三五六。三三五六部队团部在县城的中心地带,一道灰色的水泥大墙方方正正地将军人与老百姓分隔开来,形成两个天地。大墙很高,很是庄严神圣,令我高山仰止又充满羡慕。墙体上书写着大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记得那是黑体大红字,字的边缘描着黄颜色,黑夜里都能辨清。每到周末傍晚,一个个绿色的方队就会朝团部走去,他们器宇轩昂,步伐雄壮,高唱战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下定决心》《毛主席的教导记心怀》这一类,还夹杂着震天动地的口号:一、二、三——四!方圆几里外都能听到。爱看热闹的小城人纷纷夹道围观,战士们目不斜视,却会随着看热闹的人的增多,步伐更加雄壮,歌声更加嘹亮。我们这些光着脚丫的秃小子追着队伍跑,看他们的脸色都是一样的表情,他们那粗壮的脖子都鼓胀着同样的青筋,煞是羡慕。于是,我们也可着嗓子跟他们喊:一、二、三——四!他们跑步的时候喊:一、二、三三四!我们有点儿跟不上节奏。

队伍要往团部大门口拐弯时,我们就不能跟了。我们得在大墙外边找自己的位置。马路很宽,坐满了拿小板凳等待看电影的人。大墙里边有两棵旗杆状笔挺的白杨树,就是茅盾先生笔下的那种值得礼赞的伟丈夫般的白杨树,更值得礼赞的还是两棵树中间挂着的那块银幕。这块银幕将大墙里边与外边连成了一个偌大的电影院。不用花钱买票,不用去那座小小的电影院里拥挤,也不用出汗,在凉爽的晚风中看电影多惬意!只可惜我们看的是银幕的背面,清楚倒是清楚,就是声音听不太真。一些片子,像《扑不灭的火焰》呀,《野火春风斗古城》呀,有些地方就没大看懂。

在这里看片印象最深的是《上甘岭》。那天,战士们的情绪特别高涨,演出前,他们在拉歌。拉歌的声浪此伏彼起,有人喊:一连!更多人和:来一个!一连!来一个!一连就唱起来。唱完,又是一声喊:一连唱得好不好?更浑厚的声音回答:好!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更结实的声音回答:要!于是,一连又唱。高高的白杨树上的叶子被歌声震得唰啦唰啦响。一连唱完了,一连就有人领头喊三连;三连就唱,三连跟一连唱得一模一样;又拉到了二连,二连唱完了,也跟三连唱得一个味儿。用句歇后语说:连队唱歌——一个味儿。我们就在外边跟着瞎起哄。

后来,他们唱二部。唱二部时,一个连队先唱,一个连队后唱,雷声一样滚来滚去,大墙里边人声鼎沸,轰轰烈烈,那气氛简直称得上波澜壮阔。歌声把我们外边的老百姓也带起来了,我们也加入了唱歌的队列。我们唱得没有人家里边的齐,其实,我们只是可着嗓子,跟着乱喊乱叫,喊得开心,叫得过瘾。唱到最后一句,二部歌声汇到了一起,如江河决堤,气势磅礴。歌声戛然打住,银幕上打出了一行字:肃静!马上就要开演了!

天,这时全黑下来了,银幕被灯光打得灿亮无比,显得更宽了。蓦地,银幕正中推出一颗带有“八一”字样的五角星,在音乐声中光芒四射,一直闪到银幕外边,与天空的星斗辉映一体。得感谢那天晚上的风,把电影里的声音刮到了大墙外边,使我们听得特别清楚。枪炮声,飞机轰炸声,在以前打仗的片子里都听不到,只能根据墙里边战士们的情绪走,只要他们一鼓掌,就是我们打冲锋了,我们也就跟着把手拍疼。其实,不拍巴掌也行,肯定没人管,但,我们那时的巴掌就好像不是自己的。战士们也不是随便鼓掌的,他们得掌握火候,比如,当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歌“一条大河”(其实应该叫《我的祖国》)唱响时,全场安静极了。那是一首我当时听到的最好听的歌。那时我还不知道郭兰英是谁,更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还会有一部写她的电视连续剧。我只觉得“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旋律太美,太有韵致,跟以前所有那些雄壮的可嗓子吼的歌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歌声听了一遍没听够,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影片中不断地回荡着这抒情的旋律,令我沉醉不已。平时,电影散场了,我们就会扯着嗓子吼那种从电影里学到的或者从看电影的战士那里学到的歌,反正电影看兴奋了,就会狂唱不已。而这一次散场,却再也没人去可嗓子吼了,人们都跟我差不多,用那种细小的声音,委婉轻柔地哼唱着“一条大河”。差不多每个哼唱的人都是这种状态,只会一两句,却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哼唱不止。

我哼唱着“一条大河”往家走。我仰头望天,那晚,小城的夜空星光格外灿亮,不费劲儿就能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把它们分隔开来的那条天河看上去像飘浮着的一层细软的丝绵。令我惊异的是,细看,那些丝绵居然还在流动。

从那个夜晚起,“一条大河”一直在我的耳畔缭绕,我却一直没有能够把它完整地唱会,盼着再演电影时跟战士们学唱,我有很多歌就是这么跟战士学会的。可是,打那以后,战士们一次也没有唱过这支歌。他们在队列中不唱这歌,大概是因为唱这歌赶不上步点;他们在电影开演前拉歌也没有唱过这歌,也许这歌是女的唱的,战士们当中没有女的。整个一个童年,我在三三五六部队露天影院就不曾看到一位女兵。我渴望见到女兵,是为了听到女兵唱“一条大河”。说来也怪,自从听到“一条大河”之后,再听到战士们列队入场看电影时唱的那些威武雄壮的歌,我就不似以前那么瞎激动了,尽管我曾经为之激动不已。我既不跟着队列跑了,也不羡慕战士们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了,还有涨粗的脖子上那一条条青筋,甚至觉得他们可嗓子吼得太厉害,会把嗓子弄坏的。

整个一个童年,我没有唱会这条大河,可不一定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会冒出一两句来。直到现在聚会时,人家点到我唱歌,躲是躲不过去的,就一鼓劲儿唱了这条大河。结果,还是唱的开头那几句。当然,现在唱与小时候唱,感觉是完全不同了。

更深层次去理解和感受这条大河,还是那年,少年钢琴天才郎朗在即将离开沈阳赴美留学时,在中华剧场举行的那场演奏会上。

或许只有到了即将告别亲人、告别故乡时,郎朗才会感到这份亲情有多厚多沉!从郎朗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这些年来不曾有过的沉郁和矜持。他与指挥合作得非常成功,他得到了指挥的感谢,更得到了台下观众的感谢。那么多孩子涌上台去为他献花,他那么长的臂膀搂抱着却还是搂不过来,他只好将花分发给乐队的每一位乐手。他是那么潇洒地将花束抛向了乐手们,台下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掌声。于是,郎朗又一次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绅士派的大礼,然后,沉静地端坐在钢琴前。钢琴那乌亮的板壁在灯光下反射的光泽在我看来都具有了强烈的离情色彩。郎朗静静地面对着键盘,我无法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让自己更深地进入一种意境与感觉中。我们都在等待着那首我们熟悉的“一条大河”。

郎朗的手像气功状态中的起势,缓缓地飘落在键盘上,像灵巧的船桨划开了宁静许久的河面,那清凌凌的波纹舒缓地荡漾开来,我感觉到那柔荡的波纹正款款地朝着我的心灵漫过来,层层浓烈着我的记忆、我的情感,那种中华民族熟悉的主旋律是在一种由弱渐强的缠绵演奏中,排箫般引起了我的共鸣,我的内心随着清脆的琴声而和唱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情感追逐着旋律起伏还是旋律追逐着情感起伏?郎朗进入了状态,我也沉入了我的童年。那个部队大院,那两棵高高的挂着银幕的白杨树,还有那条总爱唱却总也唱不完整的大河…… 一晃,几十年过去,还是这条大河,却再也回不到我的童年了。部队迁走了,那个大院还有那两棵伟丈夫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郎朗是幸福的,他们这一代孩子无疑也是幸福的。他们也有苦恼,他们的苦恼是看电影看电视的机会太多太多了。

郎朗演奏的“一条大河”是由一对夫妻改编的,而丈夫恰好是我们家乡的。他年长我几岁,他能把这首曲子改编得如此缠绵,如此深情,我想,八成也与小城那个部队的露天电影院不无关系吧。郎朗不会知道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他也未必能理解,但是,他以他的角度去理解这条大河,去理解我们的祖国。他动了真情,他把一条大河揉出万般离情,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等他弹到结束时,他竟重新又开始了“一条大河”的旋律,那是更柔更弱更宽阔的声音,让你感到这条大河画轴般在你的眼前铺展开来,伴着迷蒙的雾气,有一条小船颤悠悠地漂弋而去,小船上乘坐的人已经看不清了。当年肖邦就是乘坐这样一艘小船离开他的祖国漂向巴黎的,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任何国度的艺术家都得有自己的根呀!霍洛维茨在八十高龄时颤颤巍巍地回到离别多年的祖国演奏,他登台时的颤巍巍的步履在我看来不是因为他的老迈,而是因为他那颗无法平静的颠簸的心。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祖国,不能不爱自己的家。我在郎朗的深情的如泣如诉的演奏中,泪水潸然而下。

郎朗结束了他的演奏。他这次不像以往那么立刻起身,观众也不像以往那样马上给他掌声,都陷入了一种回味,都浸淫了一种酸酸的离情。

终于,郎朗找到了感觉;终于,他爱上“一条大河”。他饱蘸着他的情感,用他最拿手的“粘连”技巧把这条大河表现得极其感人。电视台记者采访了郎朗。郎朗说,他不会忘了家乡这片土地,他还会回来,他说,他要把这条大河拿到美国、拿到世界各地去演奏,他坚信这首曲子可以感动全世界!

世界各地都有华人,我相信所有的华人都会为这条大河而动情的。

阅读的天空

那些年间,我时常会听到父亲对来人炫耀:“我当了一辈子会计没有贪污一分钱。”因为这个自豪的理由,在我成长的年代,家境一贫如洗。这直接导致了小时候的我,面对任何一本喜欢的书只能望洋兴叹。而我的阅读生涯便始于这样的窘境中。

县城有一家书店叫新华书店。那时候所有的书店都叫新华书店。新书摆放在架子上,一个柜台将人与书隔开。买书的人在柜台外边伸手指点着架子上的书,柜台里边的售货员就会将你要的书从架子上边取下来转身递给你。你只能在这里翻一翻,然后决定买还是不买。翻书的时间没有规定,但肯定不能太长,因为这里绝不是读书的地方。然而,我却硬是站在这里,以最不适合读书的方式读完了一部书——《欧阳海之歌》。

这部书的封面,充满英雄气概,有如烫金般的拦烈马的雕塑图案,灼亮着我的双眼。书的售价只有一元钱,而我却无论如何也买不起。我连学校每周组织一次看电影的钱(五分钱)也交不上。但是,这部书对我的诱惑使我无法放弃,买又买不起,放又放不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到书店进行这种特殊的阅读。

起初,我的心态完全相似于小偷。书店的大门是早晨七点十分打开,门一开,我便头一个钻进去,然后,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磨蹭一会儿,一指架子上的《欧阳海之歌》让售货员拿给我看一看。所谓看一看就是买之前翻一翻,挑一挑。我一边翻着书,一边得拿眼睛余光斜着售货员,心跳得很快,生怕人家识破我的阴谋,劈手将书夺过去。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中,我是很难将书读进去的。我意识到,这是新书,人家肯定不愿意让我这样的小孩子乱翻的,估摸着十几分钟吧,我就乖顺地恋恋不舍地将书递还了。

我很庆幸,那个接过书的阿姨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相反,她在接过书的时候,还对我微微一笑。

就凭她的微笑,我的胆子逐渐大起来。第二天,我还是以要买书的方式,向那个站柜台的阿姨索要书看。我还是无法控制心跳的加速,我比头一次更加小心地观察着柜台里面的阿姨对我翻书的表情。我生怕惹得人家厌烦,再也不让你来翻书了,所以,我也只能是像头一次一样,翻看一会儿,就将书奉还了。第三天,我还是以同样的方式,拿到了这部书。我感觉那个阿姨在给我递书时,眼睛里充满温暖,好像在说:没关系,你爱看就看好了。

于是,我壮着胆子,比前两次看得更投入,也看得时间更长了一点儿。我完全看进去了,或者说我完全被这部书迷住了。我忘记了场合、地点。大概快到中午了,等到我突然想起来要还书时,那个售货员就笑了,她其实早已看破了我的把戏。她见到我的窘态,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微笑着将书重新推还给我,让我看下去。她说她家也有两个儿子,她说她的儿子要是能够像我这样喜欢看书就好了。她安慰我,看吧,不要紧的。

就这样,我可以放大胆子天天来这里看书了,而且一看就是一上午,直到将这部书看完。我不舍得将这部书看完,越到最后,书页越薄,我越是慢下来。我一直不舍得往下看了,我怕看完,也怕看到英雄欧阳海壮烈牺牲的场景。作者真了不起,他使用了抒情的排比句,抓住了英雄冲上去的那一瞬间,短短的二十三秒,淋漓尽致地抒写着欧阳海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说了什么,之后,笔锋一转,否定了前边的猜测,而是肯定地写道,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短短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不就是说了这些,看了这些,听了这些,想了这些吗?!于是,我的周身被这滚烫的文字激荡出万千豪迈,以致不能自已。真的,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强烈的阅读体验、多么震撼的阅读体验啊!这部充满英雄激情的书让我激动不已,让我永远难以忘怀。我当时不仅崇敬着主人公欧阳海,我更崇敬着作者金敬迈。那时候,我是不敢想象日后自己也要走上写作道路的,我只是被书中燃烧着的那股英雄理想亢奋着而久久无法平静。我当时一心想当兵,一心想做欧阳海式的英雄。这个愿望日渐强烈着,我便一次次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最大的理想就是去当兵,去做一位欧阳海式的英雄!

那是个当兵热的年代,适龄和不适龄的青年人哪个不想当兵呢?我周围一些有家庭背景的同学,纷纷穿上了军装,令我们羡慕得要命!而我,则始终未能圆了这个当兵的梦。

兵是没能当上,英雄就更当不成了。不过,我由此养成了一种站着读书的习惯。直到现在,每当我去逛书店时,也总喜欢站着看书。现在书店都是开架售书,想看哪一本自己取就是了,想看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看多长时间,没有人会打扰你的。因此,我常常会顽劣地站着翻书看,一站就是一上午。在书店站着看书能够迅速集中精力,其效率远比将书买回家躺着看要高得多。而且,我还有个毛病,书一经买回家,就不那么急着看了,有时候一放就是几年。而在书店却不同,只要拿到手里的书,就恨不得一下子吞食掉。我的这种站功时常会让跟我一同逛书店的友人吃不消,尤其是我的妻子,她最怕的事情就是跟我进书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阅读很得益于新华书店那个李阿姨。她每次在书店见到我,都是一脸的笑容,抹都抹不掉。她非常高兴地给我介绍新来的书,跟我感叹着她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像我这么爱书。因为她的夸奖,这个书店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了,都把我当成了有学问的人。而我在这里也开始享受特权。这时的我,已经上班工作了,我已经能够挣出买书的钱了。所有的书,只要一到,他们就会给我打电话,其实,不用打电话,我也几乎天天来看看来了什么新书。刚进来的新书放在后面的库里,而我有这个资格到库里边选择新书。到库里选择新书的感觉真不错。就这样,我购买了一批新出版的世界名著。那时的书真便宜,像《茶花女》《高老头》这样的书每本才六角钱左右;而《基度山伯爵》四本书的定价一共才四元钱。现在我的书柜上,有一大批纸页泛黄的书,就是来自家乡的那个令我难忘的新华书店。

应该说,那些世界名著对我日后的创作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最令我感慨的还是那部《欧阳海之歌》。因为第一部书的影响肯定与其后的不同,何况,所有的书中,只有这部书我是以特殊方式阅读的。

到了80年代末,有一次,我听说金敬迈到沈阳军区了,我非常激动地想见见他,向他倾诉我在少年时代读他的书的情景。但是,我没有见到他。直到1996年12月在北京参加全国作代会时,我与金敬迈才有缘相见。

当时所有代表都住在京西宾馆。我们辽宁代表团住在六楼。每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与会代表的名字。有一天傍晚,我到走廊上去送客人时,突然发现在我同一层楼上的一扇门上竟然贴着“金敬迈”的名字。这让我眼前不禁一亮,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使我怔了半天才去敲门。我看到一位白发壮硕的长者打开了门。我问他金敬迈在吗,他说我就是。我只能自报家门,差不多始终是我在讲述,他听得很安静也很理性。我跟他倾吐了我与他的书的故事,甚至我还当面给他背诵了他的书的部分精彩章节。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感动,他甚至像在听我讲述与他关系不大的事情、在背别人写的书似的。我感到十分困惑:他真的是那个充满激情写英雄的作者吗?他的平淡与我年深日久的激动是无法平衡的呀!我想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五年后,我接到漓江出版社的年选书。书中选了我的报告文学《中国家庭:钢琴带来的喜与悲》。这是2001年的选本,翻开来,我眼前一亮:里面收录了金敬迈先生的一部新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于是,我一口气看完了这部书,其震撼程度绝不亚于当年的那部“欧阳海”!只不过,这一回英雄人物不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就是因为当年写了《欧阳海之歌》一书而红遍大江南北,竟致遭到了江青的迫害被关进秦城监狱。而他在那个真正的监狱中所经历的故事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七年中,他关在阴森的大墙里边,只能见到一小块被切割的天和一个很大很凄惨的月亮。他的文字令我想到了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掩卷沉思,我想到了那个作代会上接受我拜访的白发长者,他那坚毅冷峻的面孔,他那过分冷静的反应,他那没有多余的寒暄并且一点儿也不为你受他书的影响而欣喜的样子。我弄明白了,如今的他,已经远不是当年写作“欧阳海”的青春沸腾的金敬迈了!他老了,他什么都经历过了,他什么都看透了。他对生活的体验与认知,已经完完全全地陷入宠辱不惊的状态中了。他那些年里阅读的天空是倾斜的,属于他的阅读范围是阴郁的凄惨的清冷的月亮。用他自己的话说,死在那个著名的监狱里面是正常的,而他能够活着出来甚至能将他的真实经历付诸文字,这简直是奇迹。

在我阅读的天空中,如果说阅读《欧阳海之歌》是我少年时代的激情燃烧的彩虹的话,那么,现在读他的生死之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便是涂抹了凝重而沉郁的云霭。这两部书之间相隔了差不多四十年。

四十年前的父亲是个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青年,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工作。四十年后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他因糖尿病综合征而导致双目几乎失明。他已经很久不再诉说他自豪的理由了。他习惯于沉默。他眼睛看不见时更加沉默。已有三年了,每当他茫然地仰望着斜上方时,我便意识到属于他的那片天空,不过是一张宣纸,在坚忍而持久的浸染中,它差不多已经变黑,不会再见到一丝光亮了。然而,我始终费解的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承认他看不见,每每要带他去看医生、希望为他动手术时,他总是说他还能看到一点儿,他拒绝做手术。他是担心他那可怜的极微弱的视力被手术刀彻底破坏呢,还是因为他不愿花儿子的钱为自己治病呢?(父亲曾经对别人流露过没有钱为我买书的沮丧。)无论是哪种理由,父亲的痛楚都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是那么渴望着能够读到他的儿子的作品,但是,这种可能已经离他远去了。父亲不是作家,也从没有英雄气魄,他是个老实人,谁都说他老实了一辈子。现在让我评说年迈的父亲,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自控力、自律力都将赢得我永远的尊敬:无论是当年不曾贪污一分钱,还是现在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天空像一张宣纸被墨浸黑而不叫不闹,默默承受。

如今,父亲已经过世五年了,但五年的悲伤从未在我的心中淡漠过……

红 点 颏

一声鸟鸣,孩子愣了神。恍惚间,孩子看到了一棵树立于深潭边。那沉沉的树冠凝聚了饱满的露珠,猝然一摇,颗颗露珠洒入潭中,悠悠荡荡,飘浮出一缕透明的青丝,把天空,把小院,把孩子都紧紧地裹在了一起。

斜上方是一个阳台。阳台很精美,上面挂着一个圆圆的黑皮桶。鸟叫声不断从黑皮桶中传出,凄凄切切,叫得孩子阵阵发凉。孩子冲出小院,勇敢地去砸三楼一扇房门,用拳头。

门应声而开,立着一个胖伯伯,在孩子眼里,所有的慈祥都从他光秃的额顶弥散开来,润泽温柔,像雾中的太阳。“小波,什么事?”“鸟,阳台上的鸟——”孩子叫着,比画着。

胖伯伯把孩子带到阳台,摘下黑桶。

孩子眼前出现了魔术。黑色的是布,抖抖地现出一截圆圆的鸟笼。只听笼内扑地一跳,鸟笼醉了般地悠荡起来。

孩子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脑瓜,不安分地拱动着。鸟笼栏间缝隙太窄,卡住了半个小脑袋,只有尖而细长的小嘴探出了笼子。那小嘴茫然地在笼子外面戳戳点点。“伯伯,拿开吧,它要憋死的。”“喂咿,这你就不懂了。这鸟是刚捉来的,还不适应,揭开黑布,它会撞死的。”胖伯伯放下揭起的黑布。

孩子抓住了布角。

小鸟受惊地一蹿,高高仰起头颅,将那丰盈的颏与喉部尽情袒露。一道赤红色的绒毛,由颏部曼延至光滑的腹部,汹涌地穿过两腿之间。孩子眼前倏然一亮,兴奋地把手指伸进笼内。

小鸟用它高贵的尖嘴,轻轻啄了一下孩子的指尖,痒痒的,酥酥的,像一颗啄碎的葡萄滑进孩子嗓眼儿,甜汁在孩子腹内漫延。孩子换个手指往里伸。他想把五个指头轮番往里送,一个一个都让小鸟啄一下。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

可惜胖伯伯制止了他。

鸟笼放回原处,胖伯伯问他这是什么鸟。孩子叫不出。见孩子说不出,胖伯伯高兴了。胖伯伯高兴了,话就说得多起来。他告诉孩子,这叫红点颏,是一种相当名贵的鸟。雄鸟比雌鸟名贵,“穿裆红”更名贵。这只红点颏就是“穿裆红”的雄鸟。一只这样的红点颏能换一台大彩电呢,胖伯伯很肯定地说。

孩子全信。胖伯伯说啥孩子都信。

孩子从此不玩泥巴了。他迷上了红点颏。胖伯伯经常邀他来看红点颏。笼子上的黑布总算揭去了,红点颏在一片明亮的空间轻盈地蹿跳。每当它鸣叫时,嫩黄的小嘴儿便一张一合,全身羽毛蓬松地颤动,白亮的眉纹、褐色的羽翅、横贯腹部的赤红,交相辉映。孩子在惊羡中,也学着红点颏鸣叫。孩子一叫,红点颏就不叫了,等孩子刚闭上嘴,红点颏就又开始叫了。在孩子和红点颏的交错鸣叫中,胖伯伯欢喜得笑眯了眼睛。

孩子最爱看红点颏沐浴。水湿的红点颏将身子猛地一摇晃,散射的水星飞溅到孩子脸上。凉丝丝的,好爽!孩子开心得大声叫喊。每到这时,孩子就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是把红点颏抓出来,摸摸它的羽毛该有多好!

孩子对红点颏的异常喜爱,使胖伯伯很高兴。他也开始喜欢上这个邻居家的孩子。他们属于忘年交。孩子很勤快,几乎每天都到山上为红点颏捉玉米螟虫,一腿泥斑,一身汗水,这使胖伯伯更加感动。每次,他都会为孩子打来一盆清水,用一条雪白的毛巾给孩子擦洗干净。那毛巾真白呀,孩子拿在手里竟不舍得用了。他使劲嗅着那股淡淡的皂香,身上竟窜动着一股幸福的暖流。二

红点颏一天比一天精神,胖伯伯却一天比一天发蔫了。孩子知道胖伯伯生病了,便对红点颏加倍热心照料,而红点颏也逐渐对孩子产生了依恋。

每当孩子捉了满满一小瓶玉米螟虫撞进屋,一边学着红点颏叫唤,一边扑向阳台时,红点颏就会立刻扑扇着翅膀,热烈跳跃着迎接他。孩子想,要是没有笼子,红点颏准会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孩子一想到红点颏会扑到他怀里,便幸福得要命。他用小瓶逗引着红点颏,轻手轻脚地凑到近前,伸手就要开启笼门——“嘘,别动!”

孩子一哆嗦,身后飘起一朵白云。白云是柔和的,孩子并不害怕。他敢转身去盯住白云:那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姑娘。孩子便问她,你是谁?她笑而不答。白大褂飘溢出来苏水的味道。

孩子凶巴巴地瞪着她,而红点颏却发出一串欢快的鸣叫。“白大褂”的声音也显得那么清亮:“我早听说了,你是个调皮鬼。”

孩子逼视她,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说是来给李主任注射的。注射是什么呢,孩子不懂。姑娘就咯咯笑着说:“打针呗!”

孩子一愣:“往腚上扎?”

她纠正道:“不,扎臀部。”“臀部是哪儿?”“就这儿。”她上前拍拍孩子的屁股。“是腚!”孩子粗粗地喊叫着。“哎呀,好难听。”

孩子乐了。红点颏也跳跃得欢实。孩子从小瓶里捏出几条虫子就往鸟嘴里送,却被白衣护士拦住了。她责怪道:“你一点儿不讲卫生,这虫子不洗,怎么能喂鸟呢?”“那……那,伯伯也从来没让洗呀。”“他不讲卫生,要不他能得病吗?”小护士说着要过孩子手中的虫子,在水盆里洗了洗,用指尖捏着,去喂红点颏。

孩子发现她的手指尖尖的,柔柔的,细细的,从鸟笼缝里伸进去一点儿都不碍事。红点颏显然也被她的美丽指尖迷住了,要不,它干吗愣着神不一口啄下虫子呢。每次他喂食红点颏时,红点颏总是不等他的手指伸进去,就迫不及待地探出尖嘴,一口啄去虫子。有时还会啄痛了他。“吃呀,我给你洗干净了。”小护士对红点颏说话。

红点颏听明白了,灵活地探过脑袋,那尖硬的小嘴,在姑娘又白又细的指尖上激动地蹭了两圈,这才把虫子鹐了去。姑娘美得咯咯直笑。

胖伯伯从里屋出来,小护士迎过去,拿出针盒,取出针,把药水抽进针管,斜着朝胖伯伯比画。胖伯伯退回屋,解开裤带。

孩子跟进去,缩在小护士的白大褂后,不敢吭声,偷偷瞅着。

白生生的手指捏着针管,像花瓣似的。另一只手捏着棉球,轻轻在胖伯伯的屁股上擦拭着。擦完了,她就用手捏起胖伯伯的皮肉,把针管直立起来,一甩腕,打了进去。

孩子最怕扎针了。他记得有一次闹病,挨了三针。每一针,他都杀猪般哭嚎。给他打针的是个凶狠的胖女人。那次要是眼前这位小护士,准保不疼。

孩子偏头盯着蜷缩着的胖伯伯,他发现胖伯伯眯缝着眼睛,瞅着红点颏,厚厚的嘴角荡出甜甜的笑意。

小护士慢悠悠地推着针,边推边捏动着针管周围的皮肉。红点颏在笼子里跳来跳去,鸣叫不已。

孩子还没看够,针管已从胖伯伯的屁股上拔出来了,粉笔粒似的棉球摁在上面。胖伯伯呢?显然没有觉察到针已扎完了,竟还在那里眯缝着笑眼,一副享受的样子。

孩子从此喜欢上了这个小护士。每次小护士来给胖伯伯扎针,他都定定地在一边瞅,他不再害怕打针了。他甚至盼着自己也有场病,尝尝她打针的滋味儿。

孩子最愿意看她笑,一笑脸蛋就发红,还有两个小酒坑。连红点颏都喜欢听她的笑声呢。只要她站在鸟笼子前咯咯一笑,红点颏就会引颈鸣叫。红点颏叫得越亮堂,小护士就笑得越脆响。

有一天,小护士没来,阳台上显得空落落的。红点颏无精打采,不蹦不跳,蔫巴巴的。男孩子吹口哨引逗红点颏叫,红点颏也木然缩着头,呆呆望着男孩。男孩冲它吼叫,红点颏猛一伸头,怒视着男孩子,还是不叫。三

胖伯伯的病好了,小护士不再来了,阳台上落了一层灰土,显得空荡荡的。红点颏叫的次数越来越稀少了。熟悉它叫声的男孩听出来了,红点颏稀少的叫声中充满了烦躁,充满了无奈,也充满了忧伤。它开始拿头往笼子上撞了。它想飞出去。它在寻找机会。撞累了,它就将身子蜷缩起来,扭着头,痛苦地用尖细的嘴啄着羽毛。那羽毛一片片脱落,就像阳台下面那棵小杨树,在秋风中索索抖动,一片片叶子飘落在地。

凋零的小树丑了,红点颏也丑了。男孩不忍心看光秃单薄的小杨树,也不忍多看一眼红点颏。

孩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将笼门打开,一把将红点颏抓牢在手中。红点颏撒娇地拱动着,呢呢喃喃,万千柔情。孩子将红点颏贴于面颊,蹭啊,撞啊,鼻子一酸,眼泪竟从眼角淌下来。晶亮的泪珠落在红点颏的眉纹上,红点颏甩动着头。

孩子见红点颏温顺地伏卧在自己的手心,便把手指展开了。他让红点颏坚实的两只小爪在自己的掌心站稳,缓缓将红点颏向上托起。

夕阳就要落下了,孩子托着红点颏追逐着那飘忽的一束光亮。他要看看那束夕阳直射红点颏腹部那片赤红的壮美和灿烂。

红点颏猛地扑扇着翅膀,箭一样朝夕阳射去。红点颏不见了,冥然的空间拽起一道红色的光线。那光线直朝不远处的小山沟射去,直朝山巅处那夕阳的落点闪去。当它消失之后,山巅处升起一片如火的晚霞。

孩子的背后站着胖伯伯。胖伯伯拎着空空的鸟笼,冲着那片沸腾的晚霞呆望。

胖伯伯不知孩子什么时候离开了阳台,他没有责怪孩子,一句也没有。然而,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孩子的影儿。四

孩子哪里去了?为何不再来看望胖伯伯了呢?孩子觉得对不住胖伯伯,胖伯伯越是没有怨他,他就越发觉得对不住人家。胖伯伯离不开红点颏的,每当孩子眼前浮现出胖伯伯把藤椅搬到阳台上,美滋滋地瞅着红点颏的情景时,他就痛苦不堪。

他发誓不把红点颏找回来就决不见胖伯伯。

于是,孩子整天在山上,整天在红点颏消失的那个小山上守候着。他愿自己化作夕阳落下时的那块凸起的岩石,他愿自己变成山坡上最高的一株槐树。他恨不得放大自己小小的身躯,铺展开来,铺成一片绿茵,铺成一片浓绿的庄稼,铺成一片火红的高粱地。

他恨不得自己立刻融化,化成山涧一湾清亮的泉水。他要让红点颏在自己的溪流中沐浴,他要让红点颏在自己的肉体上雀跃,他要让飞累了的红点颏栖息在自己的枝头,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睡醒了,就带它回家。

可是,红点颏哪里去了?它真的融化成那一片彤红炽烈的晚霞了吗?

露水一天天打湿了孩子的裤角,阳光一天天晒红晒爆了孩子的皮肤。岩石在对他说:“回家吧,孩子。”

丛林在对他说:“孩子,回家吧。”

高粱、玉米,还有大豆都在劝说他回家吧,别再找了。

泉水对他说:“孩子,看你累成了什么样了,快回家去吧。”

山风在对他说:“孩子,找也找不见了,红点颏飞走了,飞走了的鸟是不会再回来的。”

孩子哭了。他迎风流下的泪飘成了雨网。他不相信,他执拗地往更远更高的山上攀去。鞋的窟窿越磨越大,膝盖的伤口越来越痛。他的眼睛蒙上了灰纱,他的嗓音沙哑地颤着,他的嘴唇干裂地渗出了血丝。他紧抿着嘴,依旧吹着口哨,他在召唤着他的红点颏。他坚信红点颏只要听到他的哨音,就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第七个中午,在山南面的阳坡上,孩子终于听到了红点颏的回应。那回应就像厚重的铅云缝隙中露出的一丝微弱的光线。孩子不敢相信。当那微弱的光线飘飘忽忽,时隐时现,锋利地砍开云层,直射下来时,天地间骤然豁亮开来,亮得孩子睁不开眼睛。

在那棵光秃的槐树顶端,孩子看见了红点颏。红点颏也看见了孩子。孩子一眼就认出了朝思暮想的朋友,可红点颏却并没有立刻认出小主人。

孩子抑制着巨大的喜悦,轻轻吹着口哨,生怕惊飞它。在那声声口哨中,孩子诉说着自己对它的全部思念。

红点颏没有回答,它只是微微地朝孩子偏了偏头。

孩子继续对它诉说,那声音听起来很沉重。它看见孩子干裂的嘴唇淌出了血。它被感动了,从最高的枝头落下一层。孩子对它招手,它又落下一层。当它落到最低一层树枝时,不肯再往下落了。它端详着孩子,为了更近一点儿瞅他,它跳到了地面上。

孩子太急了,他猛地奔过去。它一惊,又远远地飞了。

他跟着它,又那么一声声凄切地唤它。

他跟着它掠过山坡,跨过溪流。他跟它的距离渐渐缩短了。它钻进了一片密实的灌木丛,他也钻了进去。

它就在他前边,只有两步。可他迈一步,它就跳开一步。孩子终于等不及了,脱下上衣,悄悄凑近,猛地一扑,扑倒在地。

哗啦啦一阵突然的响动,密实的灌木竟摇撼起来。孩子预感到了什么,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他透过密密麻麻的缝隙,发现了那件雪白的大褂和一件干部服铺在干枯的草地上,皱巴巴的……等孩子再寻那只受了惊吓的红点颏时,却全然没了踪影。

出 道

1975年的夏天,肯定比所有的夏天都热。在建筑工地当力工的我,趁着瓦匠师傅大晌午纳凉的机会,赶紧往脚手架上运砖。砖像刚从窑里出来,被烈日烤得烫手。为了增加砂浆饱满度,师傅要求上砖时必须把砖浸透水。我用粗粗的胶皮管子往砖上面浇水。砖喝透了水,增加了一倍的分量。我用肚子顶着车把,一步步往一个用桥板搭好的斜坡上推。车带软软的,比我的肚子还软。轱辘不爱动弹,我拼命顶着车子不让它滑下来。这个铁的车把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腹腔,就像化作了我的一节肠子。

大树下面、砖垛下面都有人,或坐或躺。他们差不多都看见我了,却没有人过来帮我。我的发软的膝盖,好像跪在地上,磕破了皮。那渗血的皮肉被沾上的一层灰沙遮盖了,等我把砖车推上去卸下砖石,血丝已经从灰沙中漫溢出来。

这时候有人喊我。他摇晃着一个诏书般的字条,那是劳资股的批条,批准我到交通局去参加田径集训队。从训练到比赛要二十多天,管吃管住,真是天大的美差。我们施工队的人全体变成木桩,我从木桩和砖瓦石料堆间穿过,像经历了一次豪迈的阅兵式。二

参加男子四百米决赛的一共八人,数我个子矮。我戴着一顶帽子,裁判让我摘我没摘。因为前几天我才剪了个光头,还用剃头刀刮了个精光锃亮。那时候不像现在,光头都是明星,那时的光头在一般人眼里是犯人和准犯人。

在拐过第一个弯道时,我一马当先,越蹽越快。我们家乡管跑得快叫蹽。突然,一阵风把我头上的帽子吹掉了,我本能地回手捞了一把,惹得全场开锅般哄笑。这种铺天盖地的笑声,就像为我助威加油,直到我第一个撞向终点线。

可想而知,我的青光脑袋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曝光,真是大大风光了一回。在以后的日子,我走在大街上就会有人对我戳戳点点,他们好像在说这个马蛋子蹽得忒快啦!我们那里管秃脑袋叫马蛋子。即便我的头发在以后光辉的日子里长出来了,也还是有人管我叫马蛋子。那时听到被“马蛋子、马蛋子”这么叫着,心里边挺他妈得意,甚至可以说是美滋滋的。因为那是青春的闪光点啊!三

一个月后,工地已经搬了两次,搬到县城最中心建百货大楼了。我们是干基础工程。那一次我真正发飙了!由于组长说我干活儿发飘、不扎实,我便跟他置气了。我一个人一下午挖了九立方土,相当于三个人一天的工作量。我光光的脊梁上起码有十几道汗流在为我的尊严奔流、咆哮。我第一次掐着直不起来的酸腰,豪情万丈地支使我的师傅,去给我买汽水。我一使劲儿扔给他一元钱。那时的汽水七分钱一瓶,我一口气喝下了九瓶。我把那九个瓶子齐刷刷地摆在沟沿上。我让夕阳照耀着它们,它们就像为我而挺直腰杆,一起怒视着我们的组长。他姓夏,我们都管他叫大夏。他人高马大,站起来像黑铁塔一般。他的眼睛却极小。他用一根小手指,就能挑起三百多斤的东西,令所有人慑服。

大夏很小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像在考虑什么重大事情。那里面透出的光线与夕阳糅合在一起,照亮了九个空空的汽水瓶子。事后别人告诉我,从我发飙开挖地基时,大夏就在那愣神看着我。其实我是知道的,我就是要让他瞪大眼睛认识本人。他一步步踱过来,蹲下了。他蹲在汽水瓶前面。他那张宽厚硬朗的脸上,富有着疼爱,那一瞬间我的鼻子忽地一酸,赶紧背过脸去。

大山般雄壮的大夏,就这样被我征服了。他逢人便说我真不简单。他夸我太要强了,不能让别人说个不字。(若干年后,我携妻室回乡。从火车站往我家走,必定要从这个百货大楼跟前经过。我庄严地对女儿说,这个楼有我的一份汗水。女儿不屑地反问:是你盖的?我才不信呢!)四

又换了一个地方,换到了离县城更远的郊区。那天正赶上打混凝土。我的任务是从地面往二步脚手架上倒腾混凝土,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艰苦劳作。从搅拌机里倒出来的混凝土装入手推车,手推车推到脚手架底下一掀,一车黏糊糊的东西就摊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块铁板。混凝土在铁板上面用铁锹撮还好干一些,可铁板窄小,混凝土都淌在了泥土地面上,这使铁锹弄起来糟透了。端着那种特大号铁锹,一锹足有五十斤,抡不起来得用腿垫着,借点儿力帮扶着往架子上面扣。后来我看到有一些剃光头的挖沟的犯人满脑门子亮闪闪的汗水,我就想到了那时的我。那是讲会战的年代,动不动就做战前动员,就挑灯夜战,尤其是打混凝土时,二十四个小时,都要连轴转的。

我们分成两班倒。一天下来最大的享受就是找一个地方放长条,管他什么炕还是床的,就是错躺在烂泥地上,大概也不想挣扎着爬起来。更难受的是第二天早晨。是起来,还是不起来呢?得斗争好一阵子。大概到了第三天,我几乎完全累垮。

周围是田野,有辽阔也有怅然。那时候如果有人问我,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直起腰来享受一下田野的风光,看那些槐树,那些玉米,还有那些绿草茸茸的山坡。

在我心绪最为糟糕的时候,幸福的使者降临到我的头上。辽宁省作协举办了小说创作班,邀请我参加。

又一次逃离繁重的劳作,简直欣喜若狂。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跟大夏请假时,他细眯着眼睛说:你小子行啊,不但腿摆弄得明白,你的手也摆弄得明白(他是说我既能跑,又能写作)。五

该出的风头出过了,还得老老实实回到工地。白天,够漫长了,真是“一日长于百年”。因为我逃离了劳动,再推起车子,更加不适应了。手推车总是打不足气,推起来总是死沉死沉。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推下去吗?

我离开工地那天差不多是我人生最辉煌的一刻。我们公司最具权威的陈洪明经理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到工地上来了!夕阳西下时的光芒十分耀眼,把那条通往工地的坎坷泥土路都铺上了金色。陈老总一露头时就被人们发现了。人们窃窃私语,我听出是一片的惊羡。他们在羡慕陈总的坐骑。那个年代永久牌自行车不亚于现在的奔驰。

陈老总不仅一头亮堂堂的白发放着光芒,车圈也在追着夕阳闪烁光环。我当时就有种预感,他是奔我而来的。果然,他到工地边上把腿一支便停在那里。

大夏屁颠屁颠奔过去。不一会儿,大夏就喊我。那声音真够洪亮,一家伙就把我给托了起来。我顿觉一身的幸福和自豪。其实,我满打满算不过干了十八天的力工。“都说你是秀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秀才还是个蠢材。”陈老总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铭记了几十年。然后,他就把我调到了机关。六

我是幸运的。由于连续在省刊发表了两篇头题小说,我被辽宁省委视作特殊人才,由省委书记郭锋特批,直接调入辽宁作家协会。原本是要做专业作家的,但考虑到我太年轻,就让我先到编辑部锻炼几年。这一锻炼便是二十三年。

辽宁作协设在大帅府。那是一栋洋味儿十足的建筑,人称大青楼。从我走进这里当编辑的第一天起,我就始终感觉到有种压抑。那个建筑太不适合文人居住了,走廊太暗,采光太差,又宽又厚的朱漆大门,关起来总有一种神秘感。地板不该裂的地方有了缝子,就像当编辑的人年头多了,应该光滑的额头却爬了那么深的褶子。有位年纪并不算太老的编辑,额头上的皱纹深得有点儿怪诞,把个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吓了一跳。女大学生后来说,当编辑当出了那么深的皱纹,真可怕。

更可怕的也更可爱的还是大青楼这种建筑的神秘氛围。我对建筑真正有了感受,就是始于大青楼。

大青楼挨着省图书馆。省图书馆是栋红砖建筑,是杨廷宝设计的。围绕着这个建筑好像还有一番中国人与日本人斗法的故事。这里有一位孤傲的朋友,是《辽宁日报》名编辑的儿子。他总是主动给我推荐好书,并帮我查找资料。就是从他那里我读到了波利索夫斯基的《未来的建筑》和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等。随后,我一个一个地了解了贝里尼、格罗皮乌斯、密斯、沙里宁等人,于是我就写出了《走近赖特》《走近钟华楠》《中国建筑师》《表述空间》等大散文和专著。七

在我写的建筑系列文章中,主要想表达一个观念,就是人对建筑的尊重与建筑对人的尊重。这种尊重是我在西欧诸国实实在在领略到的。那么大的一个广场,那么宁静的一个空间,是为了适应欧洲人那种沉静性格的需要,还是因为欧洲人自从有了这些广场,才由浮躁和骚动变得沉静了呢?

建筑与人的关系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要高尚,应该是一同高尚;而粗俗起来,那也只能一块儿粗俗。中国的建筑在历史上只是匠人所为,始终没有真正纳入文化艺术范畴。一个民族最重要最丰富的文化艺术,首先就体现在建筑上。我们面对太多的建筑,常常熟视无睹。我们不能够很好地理解建筑,历史上我们就缺少建筑理论,而现在我们更缺。我们的建筑设计大多是私人型的,光顾埋头设计,却很少去思想去哲学,因此我们就不出赖特和高迪。我们走进A城跟走进B城没有多大区别,就像那个年代,全国人都穿着黄军装、灰衣服。我特别佩服赖特是因为他把建筑看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他的有机建筑能够震动世界,是缘于他的哲学体系。

在他看来,每一栋建筑就像每一个有生命的个体。那里面渗透的是爱默生的《自然论》,是惠特曼的《草叶集》。美国历史虽短,但是,因为这些人的照耀,美国的空间绝不单调。丹下健三是建筑大师,同样也是文化艺术大师、哲学大师。没有任何一位建筑大师没有自己的思想体系和理论体系。他们面对空间时,也绝不会人云亦云地去表述,他们一定会有自己的东西。八

要是有自己的东西多好!当下的文学界和建筑界同样浮躁,同样难以摆脱恶俗。而我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尽可能地沉下心来,以自己的方式投入写作,以自己的语言表述生活。同时,我也希望我的那些建筑师朋友们,也以自己的语言对城市发言,以自己的情感去表达我们共同拥有的空间,为建筑赋予情感与灵魂。

鬼 井

南满铁路刺穿了我们小镇的最后一根肋骨,就再也不打弯了。好大一片荒地,居然没有受到震动。蚊虫照样在蒿草上空,织成一个悬浮的球体,闹嚷嚷的。只是当一列列闷罐子车疯狂撕咬钢轨和破碎的基石时,路基下边那片呆板的地皮才像刚刚苏醒的龟背,缓缓颤动,沉沉倾斜。

白日里,钢轨上方迷蒙着苍老的广阔,夜色里,漆黑不仅是一件恐怖的外衣,更像一张孤独的皮。有间小小的扳道房,是那种水泥浇筑的帽状碉堡,立于桥头,里面只能容下一个人。铁路桥下只有一个通孔,不宽,我们管它叫大桥洞。没有多少人踩过的路心,长出一丛丛茅草,路边有一块洼地,当中有一眼大井,沿着井壁长出一圈茂盛的蒿草,比别处的要高出半截。

清晨,阔大的井口会袅袅升腾起乳白的雾气,为这僻静的城郊增添几多灵性。扳道房里住着一个穿黑棉袄的驼背中国扳道工,因与本文无关,仅带一笔。

需要细说的是那个背着大枪在靠近碉堡的路基上来回巡视的日本兵。他叫山田。山田的相貌,绝对不是中国电影中出现的那种凶神相。白白净净的面皮,像筛出的精粉,一张娃娃嘴故作紧绷状,一撇小胡子挺浓挺黑,像假的。山田喜欢吹口哨。他一吹,风就柔和了,再吹,脚下的草尖就愉快地抖,蝴蝶也愉快地飞,野花也愉快地笑,再一吹,小鸟就落到了路基下,雀跃着上了钢轨。山田发现钢轨上的小鸟不安分地偏着脑袋,分辨着他的口哨,似懂非懂,便吹得更来劲儿了。可是,他吹着吹着,发现那些小鸟没有一只在认真听,而是跳到了枕木间找食吃。他便一脚踢开一块石头,当啷一声,小鸟惊飞了。

山田瞅着小鸟飞向远处积木状的屋舍。他不敢离开铁轨去那里,只希望那里的人到这边来。山田像别的日本兵一样喜欢花姑娘,可望眼欲穿也没见到一个花姑娘。山田讲究卫生,每天中午都到大井里洗澡。大井深不可测,井口直径足有十五米。井水相当清澈,蓝中透绿,每当山田走到大井边就会哇啦哇啦怪叫一通。他脱光衣服,站稳在井沿上,低头瞅井里映出的裸体,他很欣赏自己的体形,欣赏够了,他就任凭那扬起的阳具朝天扫射。

哗哗震碎了的井面,扭曲了山田英俊的身段。山田就一个猛子扎进大井,水面的窟窿迅速被水泡填平。凸起,骚动,片刻什么都平息了。可以看到碧绿的水层下面一道诱人白肉迷蒙地游动。他的水性极棒,在水下边也可以做出各种优美姿态,可惜没人欣赏。每当山田亢奋地从水下探出头,睁开水汪汪的眼睛,他看到的阳光是倾斜的,井壁是空空的,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他便神情黯然了,索性放个长条,死了一样脚朝天。

山田死挺挺躺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突然发现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胖姑娘,正在井沿上直愣愣地瞅他。一束灿烂的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披散的长发突然变成金丝银线,闪闪烁烁。山田浑身的血脉膨胀开来,沸腾着,只觉得大井在旋转。他平躺的裸体一起一伏,他的胸毛漆黑,水草似的顺着水流漫到了下部。山田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吓跑这个花姑娘,他发现花姑娘对他的下部感兴趣,便淫荡地大叫着,问她瞅见了什么。花姑娘不回答,只顾傻笑。山田见她笑了,就激动地翻转身,手脚一块儿击水,把个大井闹腾得开锅一样。花姑娘在雨点般的水珠中伸出手遮挡着,山田趁机游到她跟前,往起一跃,一把将她拽入水中。

花姑娘嗓子挺粗,哭叫声音一点儿不动人,可是山田听来无比亲切。他两手擎着花姑娘双臂,狂笑着摇撼。山田水性太棒了,直立着踩水,居然可以露出黑色的阴毛。他半搂半拖着花姑娘,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的领扣。那领扣不解自开,因为根本就没有扣。山田的手太白嫩了,可花姑娘的脖子太粗黑了,像贴着一圈弄脏的纱布,衣服湿了粘在肉上不好脱,山田有足够的耐心,边脱边注视着花姑娘。

花姑娘全无羞涩状,更不阻拦,两眼亢奋发光。山田脱下了花褂子,这里面还有个背心,背心周围的皮肉叫山田眼红,白而细嫩,山田恨不得啃上一口。山田的耐心被激动卷走了,一把扯坏了背心,伸手就去掏捏那应该滚烫应该膨胀的乳房,可是他的手却在平缓中失落。山田突然蹙起眉头,把花姑娘拎起,将脑袋放到水里,让屁股翘上来,他让花姑娘的大白腚光辉灿烂,井壁都跟着亮堂了许多。可是,当山田伸手去掏裆时,竟触电般地碰到了电棒,他杀猪般嚎叫一声,将这个肉滚滚的花姑娘猛一下子扔到了井台上。山田爬出井,一脚踩在那赤裸的肚皮上,仔仔细细看了个明白。他的小白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你的什么的干活?

花姑娘丝毫没有感到恐慌,咧着没有胡子的嘴唇痴痴地笑。山田这才明白,是个傻子。他让这个傻子耍了。山田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往下的故事就没啥好讲了,傻小子被割了阳具,脏黑的手紧握着血乎淋拉的裆,蛤蟆状地在荒郊野地奔跑,血从指缝间淌出,凡是湿了的地方草都变黄了,连草根都枯死,再也不发芽了。

我喜欢听这些故事。每当瘸五爷张开漏风的老嘴给我讲时,我就会顺从地按照他的要求,坐在他腿上。他说山田也死了,是死在大井里,奇怪的是日本人打捞了三天,也没有捞到山田的尸体。妈也给我讲过山田的故事,妈说的山田和五爷说的山田长相不一样。妈说的山田脸上有个大疤,还有一脸麻子,没背大枪,腰上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战刀。妈也说山田是死在大井里没捞上来。对门的王奶奶也讲过山田,她说她亲眼看见过山田穿着大皮鞋在路基上挎跶挎跶走得凶狠,一脸横丝肉,还是个独眼龙。她说山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说的山田比妈说的更凶恶。至于山田究竟怎么死的,他水性那么好,何以会被淹死,他们都说不清楚。

山田的意义在于谁家的孩子哭了,家长就会说:再哭,山田来了把你掐死!孩子就吓得不敢出声。那时候我们的小镇人口稀少,房子也少,铁路西边那么一大片荒地没住几户人家,那眼大井我到眼前去看过,井边的草还是那么茂密,井壁的石缝长满苔藓,透出一股阴森森的腐朽味儿。井水还是那么碧绿幽静,瞅得见影子,往里边扔块石头,发出的声响久久回荡。

小城人都管那眼井叫鬼井。据说每年都有人死在那眼井里,死因越是不明白,人们越传说得明明白白。他们普遍相信是让拖死鬼拖进去了。大井底下有拖死鬼,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每到夏天,一些小伙子便到大井里边显示肌肉。水性好的,就大头朝下扎猛,水性不好的,就两腿一并,往下跳冰棍。

人一多井就显小了,闹嚷嚷的像煮饺子。不定哪天,说不定是谁,在井台上留下了一摊衣服,孤零零地没人动,就会有人惊慌喊叫。再后来,就是来了打捞的人。他们拿着绳子,绳子拴着锚状的铁钩,放到井里,试探着打捞。

有时捞起一块破铁片子,有时捞上来一个破水桶。总有一个铁钩子会把人钩上来。钩住的地方是死者的裤衩。刚刚露出水面,就得有两个棒小伙子跳下去,把死者揪上来。死者在水里边没有多少分量,可一离开水面,就十分沉重。下面得有两个人擎着,还得有两个人往上边拖拽。

淹死人了,大井便会安静下来。可没过几天,又有不怕死的小子跳进去,打破井里笼罩的死亡气氛。只要有人敢挑头,就准有一帮人呼应。大井重又变得热闹了。然而没过多久,这些人中又准得撂井底下一个。那一堆衣服裤袜孤零零堆在那儿没人动,够吓人的了。

鬼井越来越恐怖。各个学校、街道、单位纷纷提出忠告,不许到大井游泳,校长三令五申,家长如惊弓之鸟,井边也立了不许游泳的牌子。

可是,大井照样有人游泳,当然照样有人淹死。淹死的都是棒小伙子,都是不怕死的,因此,也最令人叹惜。每当淹死人时,大家就会谈到鬼子山田,并一致认为山田就是拖死鬼,他活着屠杀中国人,死了还在井底祸害中国人。

小镇的最高首领是镇长。镇长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残疾军人。他右手三个指头被齐刷刷砍掉,每当他在台上讲话时,不管台下怎么嘈杂,只要他的残手一挥,就立刻压住阵脚。他批评他的臣民们愚昧落后封建,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鬼怪,小鼻子一点儿不可怕,抗日战争时他就用刺刀捅死过一个。人死如灯灭,什么也没了。

当着他的面,人们不敢说拖死鬼,可背地里人们仍然相信拖死鬼。人们害怕那个鬼井再祸害人,纷纷要求镇长把大井填死。镇长不同意。镇长说打一眼井多不容易,那么旺的井水可以用来浇灌。镇长计划在铁西那片荒地种上水稻。

鬼井没被填死,却被封住了井口。井口封住的那一年,小城没有人淹死。第二年镇长下台了,说是犯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据说因为一个女秘书。女秘书和镇长儿子同学。镇长儿子是我小时候最佩服的人。小学时他就戴着三道杠,到了中学是学生会主席,毕业那年参军了。参军时戴着大红花,去送他的人老鼻子了。王奶奶家的二姑娘也去了,她羞答答地站在人群边上。她是我们小镇公认的美女,不知她怎么爱上了镇长儿子。这使王奶奶身价倍增,就连一贯瞧不起王奶奶的瘸五爷,也不得不寻找机会和王奶奶攀谈几句。瘸五爷说王奶奶祖上积德,才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镇长犯错误那年,他儿子回来探亲。他穿着军装,走在街上吸引了一大群孩子,我们跟在他后边晃荡,像条长尾巴。

那年夏天旱情严重,小镇周围的水库大都干涸了。不知谁把封闭的井口掀开了,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跳下去。旱情如此严重,大井水位却一点儿没下降。我虽胆小,却充满好奇,总想下去体验一下,又总是不敢。我被同学们鼓动着脱了衣服,试着挨近井沿,但我还是倒吸了一口气,往回缩,却不承想,身后边不知哪个混蛋一下子把我推下去了。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我万万没有想到井水会这么凉。我先是感到从外往里凉,而后就感到从里往外冰了。我曾在浅水湾练过扎猛子,会憋气,所以,我就憋住气,拼命划动蹬水,好不容易冒出水面了,可刚刚换了一口气,我的大腿就抽筋了。我猛喊救命,开始往下沉了。我咕嘟咕嘟喝着井水,眼前一阵色彩炫幻,两耳嗡嗡响。绝望中,我分明感到下面有一只非常有力的手拽住我的脚,往井底拖。我的眼睛被水蜇得昏花起来,可我不肯闭上。我看到了一张非常白净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似乎又想不起来,他没有穿衣服,胸口全是黑毛,他把我搂在怀里。被拖死鬼搂抱就算彻底完蛋!我在绝望中挣扎,拼命蹬着两脚。

我知道自己快要完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如梦似幻。怎么天和地倒过来了?忽听有人说,他活过来了。我被人倒提起两脚,把灌在我肚子里的水全都倒控出来。我傻子一样瞅着周围人,我妈扑过来抱住了我,泪人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井边围着那么多人,他们还在打捞什么,莫非又有人淹死了不成。

我听见身后的哭声像唱歌似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被两个人搀扶着,其中一个认出来了,是王奶奶家的二姑娘。她把眼睛哭得红肿起来。妈给我穿好衣服,边穿边告诉我,幸亏镇长的儿子救了我。我问镇长的儿子呢?

这时,我发现围着井边的人群裂开一个豁口,只见一个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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