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精品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2 18:27:07

点击下载

作者:石评梅

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石评梅精品选

石评梅精品选试读:

出版前言

我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思想、情感、心理的文学。是在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其不仅用现代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都对传统文学进行了革新,建立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新的创造。

我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集中表现为大大加强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构成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点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人民生活﹑改造民族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在创作实践上﹐我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反封建的新主题和新人物,普通农民与下层人民﹐以及具有民主倾向的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了文学主人公,充分展示了批判封建旧道德、旧传统、旧制度以及表现下层人民不幸、改造国民性与争取个性解放等全新主题。也是通过这些内涵和元素,现代文学对推动历史进步起到了独特作用。

我们已经跨入21世纪,今天的历史状况和时代主题与现代文学的成长背景存在巨大差异,但文学表现人物、反映社会、推动进步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在此背景下,我们非常有必要重温现代文学的经验,吸取其有益的因素,开创我们新世纪的文学春天。我们编选《中国书籍文学馆·大师经典》丛书,精选鲁迅、郁达夫、闻一多、徐志摩、朱自清、萧红、夏丏尊、邹韬奋、鲁彦、梁遇春、戴望舒、郑振铎、庐隐、许地山、石评梅、李叔同、朱湘、林徽因、苏曼殊、章衣萍等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正是为了向今天的读者展示现代文学的成就,让当代文学在与现代文学的对话中开拓创新,生机盎然。因为这些著名作家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1月

石评梅简介

石评梅(1902~1928)乳名心珠,学名汝璧。因她爱慕梅花的俏丽坚贞,自取笔名石评梅。山西省平定县城里人。她是我国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作家和革命活动家,是我国近现代女作家中生命最短促的一位。

石评梅自幼便得家学滋养,有深厚的文学功底。父亲是她的启蒙老师,从小教她“四书”、“诗经”。除家教外,她还先后就读于太原师范附小、太原女子师范,并且成绩优异。除酷爱文学外,她还爱好书画、音乐和体育,是一位天资聪慧、多才多艺的女性。

1919年,石评梅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在读书期间,她结识了著名作家冯沅君、苏雪林等人,并同著名作家庐隐、陆晶清等人结为至交。在“五四”高潮的岁月里,她们常常一起开会、演讲、畅饮、赋诗,所谓“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甚是浪漫。在这无比浪漫中,她步入了文学的门槛。

1923年,石评梅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前,她随学校旅游团去杭州等地旅游,回来后她著有游记《模糊的余影》。1923年,她毕业后留校任该校附中女子部主任兼国文、体育教员。其间她与已有妻室的高君宇相恋,但由于对方已有妻室,她不得不久久拒绝高君宇的爱情。

1925年3月,高君宇因过度劳累,一病不起,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高君宇的死,使石评梅痛悔交加。自此,她便常在孤寂凄苦中,前到高君宇墓畔,抱着墓碑悲悼泣诉。1926年,她和陆晶清一起编辑《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

1928年9月18日,石评梅猝患脑膜炎,医治无效,于9月30日去世于当年高君宇病逝的协和医院。她去世后,友人们根据她生前曾表示的与高君宇“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的愿望,将其尸骨葬在君宇墓畔。

石评梅在“五四”高潮的岁月里,她在《语丝》、《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文学》,以及她与陆晶清参与编辑的《妇女周刊》、《蔷薇周刊》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诗歌、

散文

、游记和小说,其中尤以诗歌见长,有“北京著名女诗人”之誉。作品大多以追求爱情、真理,渴望自由、光明为主题,小说创作以《红鬃马》、《匹马嘶风录》为代表。

石评梅在生命最后几年的作品中,她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怀念高君宇或追忆二人交往的往事之作,如《狂风暴雨之夜》、《我只合独葬荒丘》、《墓畔哀歌》等。

石评梅终年不满27岁,创作生涯仅仅6年。她在诗歌、小说、剧本、评论等体裁上面都曾驾驭过,但其成功却是散文和诗歌。在她去世后,她的作品曾由庐隐、陆晶清等友人于1929年编辑成《涛语》、《偶然草》两个集子出版。

石评梅的作品无论是对光明的渴望、爱情的追求,还是对妇女和社会的解放,都充满了柔弱女性的奋力挣扎和不断追求真理的执著精神。她的作品呈现出从充满时代悲哀的叹息到对理想追求执著精神的转变过程。她对既崇敬又心爱之人的缅怀,更表现了她对追求真挚爱情的执著。同时,她深深理解我国劳动妇女以及全民族的悲惨命运和对黑暗的抗争,从而使争取自由和解放的执著精神也跃然纸上。

著名作家庐隐曾评价石评梅说:石评梅注定了她是悲剧中的主角。她经历了从幻想到现实的痛苦,从虚幻、失望、渴望到仇恨、反抗、破坏的连续悲剧起落的过程。她的散文就是她自身的情感苦旅和这中间巨大思考时空的真实记录。散文

惆怅

先在上帝面前,忏悔这如焚的惆怅!

朋友!我就这样称呼你吧。当我第一次在酒楼上逢见你时,我便埋怨命运的欺弄我了。我虽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谁?但我们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聪慧的眼里,发现了我久隐胸头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见了那个捣碎我一切的故人。自从那天你由我身畔经过,自从你一度惊异的注视我之后,我平静冷寂的心波为你汹涌了。朋友!愿你慈悲点远离开我,愿你允许我不再见你,为了你的丰韵,你的眼辉,处处都能撼的我动魄惊心!

这样凄零如焚的心境里,我在这酒店内成了个奇异的来客,这也许就是你怀疑我追究我的缘故吧?为了躲避过去梦影之纠缠,我想不再看见你,但是每次独自踽踽林中归来后,望着故人的遗像,又愿马上看见你,如观黄泉下久矣沉寂消游的音容。因此我才强咽着泪,来到这酒店内狂饮,来到这跳舞厅上跹蹁。明知道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过我不能自禁的沉没了。

你也感到惊奇吗?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执着玛瑙杯狂饮,饮醉后我又踱到舞场上去歌舞,一直到灯暗人散,歌暗舞乱,才抱着惆怅和疲倦归来。这自然不是安放心灵的静境,但我为了你,天天来到这里饮一瓶上等的白兰地,希望醉极了能毒死我呢!不过依然是清醒过来了。近来,你似乎感到我的行为奇特吧!你伴着别人跳舞时,目光时时在望着我,想仔细探索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样心情来到这里痛饮狂舞?唉!这终于是个谜,除了我这一套朴素衣裙苍白容颜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点我的心情和形踪吧?

记得那一夜,我独自在游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后,当我回到沙发上时,你低着头叹息了一声就走过去了。真值得我注意,这一声哀惨的叹息深入了我的心灵,在如此嘈杂喧嚷,金迷纸醉的地方,无意中会遇见心的创伤的同情。这时音乐正奏着最后的哀调,呜呜咽咽像夜莺悲啼,孤猿长啸,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门进去参加那欢乐的表演;但哀婉的音乐令我不能自持,后来泪已扑簌簌落满衣襟,我感到极度的痛苦,就是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愈衬出我心境的荒凉冷寂。这种回肠荡气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进了大厅时,偷眼看见你在呆呆地望着我,脸上的颜色也十分惨淡;难道说你也是天涯沦落的伤心人吗?不过你的天真烂漫,憨娇活泼的精神,谁信你是人间苦痛中扎挣着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样。更愿你不必注意到我,我只是一个散洒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这世界上我无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恤了。我虽希望改换我的环境,忘掉一切,舍弃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里有时也会回到旧的梦里。依然不能摆脱,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样映演着揉碎我的心灵。我已明白了,这是一直和我灵魂殉葬入墓的礼物!

写到这里我心烦乱极了,我走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再往下写吧!

这封信未写完我就病了。

朋友!这时我重提起笔来的心情已完全和上边不同了。是忏悔,也是觉悟,我心灵的怒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时,也该收住了,再前去只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时也连累你,我那能这样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觉晕倒在酒楼上,醒来后睁开眼我睡在软榻上,猛抬头便看你温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说:“小姐!觉着好点吗?你先喝点解酒的汤。”

我不能拒绝你的好意,我在你手里喝了两口桔子汤,心头清醒了许多,忽然感到不安,便扎挣的坐起来想要走。你忧郁而诚恳的说:“你能否允许我驾车送你回去么?请你告诉我住在那里?”我拂然的拒绝了你。心中虽然是说不尽的感谢,但我的理智诏示我应该远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强起身,默无一语的下楼来。店主人招呼我上车时,我还看见你远远站在楼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该来这地方,又留下一个凄惨的回忆;而且给你如此深沉的怀疑和痛苦,我知道忏悔了愿,你忘记我们的遇合并且原谅我难言的哀怀吧!

从前为了你来到这里,如今又为了你离开。我已决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内即航海到南洋一带度漂流的生涯,那里的朋友曾特请去同他们合伙演电影,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如今又有一个希望在诱惑我做一个悲剧的明星呢!这个事业也许能发挥我满腔凄酸,并给你一个再见我的机会。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独隐帏幕后,灯光辉煌,人影散乱中,看见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乐台畔的沙发上吸着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时心中痛苦万分,很想揭开幕去向你告别,但是我不能。只有咽着泪默望你说了声:“朋友!再见。一切命运的安排,原谅我这是偶然。”

醒后的惆怅

深夜

梦回

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

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梦回

这已是午夜人静,我被隔房一阵痛楚的呻吟惊醒!睁开眼时,一盏罩着绿绸的电灯,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闪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镜台。绿绒的窗帏长长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摆着美人蕉。摆着梅花,摆着水仙,投进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种花香?墙壁的颜色我写不出,不是深绿,不是浅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现出极深的沉静与幽暗。我环顾一周后,不禁哀哀的长叹一声!谁能想到呢!我今夜来到这陌生的室中,睡在这许多僵尸停息过的床上做这惊心的碎梦?谁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运,和能执掌着生机之轮的神。

这时候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郎,在绿的灯光下照映出她娇嫩的面靥,尤其可爱的是一双黑而且深的眼;她轻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着说:“你醒了!”声音也和她的美丽一样好听!走近了,细看似乎像一个认识的朋友,后来才想到原来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她;当她把测验口温的表放在我嘴里时,我凝视着她,我是愿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认识我不能再见的婧姊呢!“你还须静养不能多费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许会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纤纤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头说这几句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只微笑的点点头。她将温度写在我床头的一个表上后,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炉上的水壶拿过来。她和来时一样又那么轻盈婀娜的去了。电灯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帏依然长长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满了沉静和幽暗。她是谁呢?她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识的一个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样她不相识的一个病人。当她走后我似乎惊醒的回忆时,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种过后的惆怅,我不幸做了她的伤羊。我合掌谢谢她的来临,我像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沙凄迷的荒场,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抚慰着我的惊魂,吻照着我的创伤,使我由她洁白仁爱的光里,看见了我一切亲爱的人,忘记了我一切的创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尘,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来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两夜你就离开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说话,只不停的按电铃,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最后的别宴,也许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楚悲壮的别宴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终于是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我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要挣扎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的岁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伤者!生和死一刹那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何种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伤。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遇了这样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变,多变之中固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双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我说:“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着我静寂中能睡。她也许不知道我已厌弃睡,因为我已厌弃了梦,我不愿入梦,我是怕梦终于又要惊醒!

有时候我曾羡慕过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几天医院,梦想着这一定是一个值的描写而别有兴感的环境;但是今夜听见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见了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灯光时,我更觉的万分悲怆!深深地回忆到往日病院的遗痕,和我心上的残迹,添了些此后离梦更遥的惆怅!而且愿我永远不再踏进这肠断心碎的地方。

心绪万端时,又想到母亲。母亲今夜的梦中,不知我是怎样的入梦?母亲!我对你只好骗你,我那能忍把这些可怕可惊的消息告诉你。为了她我才感谢上苍,今天能在车轮下逃生,剩得这一付残骸安慰我白发皤皤的双亲。为了母亲我才珍视我的身体,虽然这一付腐蚀的残骸,不值爱怜;但是被母亲的爱润泽着的灵魂,应该随着母亲的灵魂而安息,这似乎是暗中的声音常在诏示着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迹模糊横卧在车轨上时,我虽不忍抛弃我的双亲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谢的泪来!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荆棘是崎岖,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这里我心才平静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许已经入了梦,我侧着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脑部总是迸发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静。

夜更静了,绿帏后似乎映着天空中一弯残月。我由病床上起来,轻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绿帏拉开,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我俯视月光照着的楼下,在一个圆形的小松环围的花圃里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个俯着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祷着!这刹那间我心海由汹涌而归于枯寂,我抬头望着天上残月和疏星,低头我又看在凄寒冷静的月夜里,那一个没有性灵的石像;我痴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从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残躯,我心中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炎热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帏仍开青,睁眼可以看见一弯银月,和闪烁的繁星。

恐怖

父亲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后,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因之,无论大家怎样欢欣团聚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飞到我们眼前。就是父亲的喜欢时,也会忽然的感叹起来!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经,有时想的很久远很恐怖。父亲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离开人间,那我和母亲就沉沦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陨坠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压伏的积怨,总会爆发的。这爆发后毁灭一切的火星落下时,怕懦弱的母亲是不能逃免!我爱护她,自然受同样的创缚,处同样的命运是无庸疑议了。那时人们一切的矫饰虚伪,都会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许就变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隐恨说不出在心头。每年归来,深夜人静后,母亲在我枕畔偷偷流泪!我无力挽回她过去铸错的命运,只有精神上同受这无期的刑罚。有时我虽离开母亲,凄冷风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耳中犹仿佛听见枕畔有母亲滴泪的声音。不过我还很欣慰父亲的健在,一切都能给她作防御的盾牌。

谈到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也是和我一样颠沛流离,忧患丛生,痛苦过于幸福。每次和我们谈到他少年事,总是残泪沾襟不忍重提。这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软的双手,替父亲抚摸去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踪浪迹,不易归来;但有时交通阻碍也从中作梗。这次回来后,父亲很想乘我在面前,预嘱他死后的诸事,不过每次都是泪眼模糊,断续不能尽其辞。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让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头咽着泪答应了。

那天夜里,母亲派人将父亲的轿子预备好,我和曾任监工的族叔蔚文同着去,打算骑了姑母家的驴子。

翌晨十点钟出发:母亲和芬嫂都嘱咐我好好招呼着父亲,怕他见了自己的坟穴难过;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防备着,只觉心中感到万分惨痛。一路很艰险,经过都是些崎岖山径;同样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压抑着一种凄怆,虽然是旭日如烘,万象鲜明,而我只觉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黑幕,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父亲是一步一步走近这伟大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亲的轿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驴子向前扶着,觉他身体有点颤抖,步履也很软弱,我让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会。这真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是青翠一片麦田;山峰下隐约林中有炊烟,有鸡唱犬吠的声音。父亲指着说:“那一带村庄是红叶沟,我的祖父隐居在这高塔的庙里,那庙叫华严寺,有一股温泉,流汇到这庙后的崖下。土人传说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时候随着祖父,在这里读书;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来了,人事过的真快呵!不觉得我也这样老了。”父亲仰头叹息着。

蔚叔领导着进了那摩云参天的松林,苍绿阴森的荫影下,现出无数冢墓,矗立着倒斜着风雨剥蚀的断蝎残碑。地上丛生了许多草花,红的黄的紫的夹杂着十分好看。蔚叔回转进一带白杨,我和父亲慢步徐行,阵阵风吹,声声蝉鸣,都现得惨淡空寂,静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边就是一个深的洞穴,这就是将来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我小心看着父亲,他神色现得异样惨淡,银须白发中,包掩着无限的伤痛。

一阵风吹起父亲的袍角,银须也缓缓飘拂到左襟;白杨树上叶子磨擦的声音,如幽咽泣诉,令人酸哽,这时他颤巍巍扶着我来到墓穴前站定。

父亲很仔细周详的在塞穴四周看了一遍,觉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筹画墓头的式样,他还能掩饰住悲痛说:“外面的式样坚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讲究了,靡费金钱。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点,棺木不受伤就可以了。”

回头又向我说:“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过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老了,无可讳言是快到坟墓去了。在家也无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时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意穿前清的遗服或现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时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汉口给我寄来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请母亲找出来你看看。我一生廉洁寒苦,不愿浪费,只求我心身安适就成了。都预备好后,省临时麻烦;不然你们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来时,不是要焦急吗?我愿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给你们灵魂上感到悲伤。生如寄,死如归,本不必认真呵!”

我低头不语,怕他难过,偷偷把泪咽下去。等蔚叔扶父亲上了轿后,我才取出手绢揩泪。

临去时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来时怕已是一个梦醒后。

跪在洞穴前祷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千万不要接引我的慈爱父亲来到这里呵!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

社戏

临离北平时,许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书。回来后,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风景外,真没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几本爱读的书,到葡萄架下,老槐树底,小河堤上,茅庵门前,或是花荫蝉声,楼窗晚风里去寻求好梦。书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云而沉思默想;想倦了,书扔在地上,我的身体就躺在落英绿茵中了。怎样醒来呢?快吃饭了,昆林抱着黄狸猫,用它的绒蹄来抚摸我的脸,惊醒后,我牵了昆林,黄狸猫跟在我们后边,一块儿走到母亲房里。桌上已放置了许多园中新鲜菜蔬烹调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黄狸猫蹲在她旁边。那时一切的环境,都是温柔的和母亲的手一样。

读倦了书,母亲已派人送冰浸的鲜艳的瓜果给我吃。亲戚家也都把他们园地中的收获,大篮小筐的馈赠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娇客。黄昏后,晚风凉爽时,我披着罗衣陪了父亲到山腰水涧去散步。

想起来,我真是短短地一个美满的神仙的梦呢!

有一天姑母来接我去看社戏。这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团火轮,我骑着小驴儿,得得得得走过了几个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满了欣喜的空气欢迎我。

早餐后,来了许多格子布,条儿布的村姑娘来看我,都梳着辫子,扎着鲜艳的头绳,粉白脸儿拢着玫瑰腮,更现的十分俏丽。姑母介绍时,我最喜欢梳双髻的兰篮;她既天真又活泼,而且很大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怕生害羞。

今天村里的妇女们,衣饰都收拾的很新洁。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们畅叙衷怀,一方面还要张罗着招待客人看戏。比较城市中,那些辉煌华丽的舞台剧场中的阔老富翁们,拥伴侍候着那些红粉骷髅,金钱美人,要幸福多了。这种可爱的纯真和朴素,使的她们灵魂是健康而且畅快呵!不过人生的欲望无穷,达不到的都是美满,获得的都是缺陷,彼此羡慕也彼此妒忌,这就是宛转复杂的苦痛人生吧!

戏台在一块旷野地。前面那红墙高宇的就是关帝庙。这台戏,有的人说是谢神的,因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军的蹂躏。有的人说是庆祝北代成功的,特意来慰劳前敌归来的将士们。台前悬挂着两个煤气灯,交叉着国旗党旗,两旁还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我和兰篮她们坐在姑家的席棚里,清楚的看见这简陋剧场的周围,是青山碧水,瓜田莱畦,连绵不断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观众,成个月牙形。小贩呼卖声,儿童哭闹声,妇女们的笑语声,刺耳的锣鼓声,种种嘈杂的声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闹烘烘一团人影,缓缓移动像云拥浪堆。

二点钟时候,戏开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红的进去,黑的出来,我简直莫明其妙是做什么?回头问女伴,她们一样摇头不知。我遂将视线移在台下,觉得舞台下的活动影戏,比台上的傀儡还许有趣呢!

正凝视沉思时,东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动,观众们都转头向那方看去,隐隐听见哭喊求饶的声音。这时几声尖锐的啸笛吹起,人群中又拥出许多着灰色军服的武装同志,奔向那边去了。妇女们胆小的都呼儿携女的逃遁了,大胆些的站在板凳上伸头了望;蓦然间起了极大的纷扰。

一会儿姑母家派人来接我们。我向来人打听的结果,才知道这纷乱的原因。此地驻扎的武装同志来看戏时,无意中乡下一个农民践踏了他一足泥,这本来小得和芝麻一样大的事,但是我们的同志愤怒之余就拿出打倒的精神来了。这时看台上正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听见儿子哭喊求救的声音,不顾一切由椅子上连跌带跑奔向人群,和那着灰色军装的兵,加入战团。一声啸笛后又来了许多凶恶的军士助威,不一会那母子已打的血迹淋漓,气息奄奄,这时还不知性命怎样呢!据说这类事情,一天大小总发生几项,在这里并不觉的奇怪。不过我是恍惚身临旧境一样的愤慨罢了!

挤出来时,逢见一个军官气冲冲的走过去。后面随着几个着中山服的青年,认识一位姓唐的,他是县党部的委员。

在山坡上,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轻舒放了一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撩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的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嘻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搂,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的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坛,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的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挣扎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黯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的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挣扎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挣扎着,挣扎着到一个不能挣扎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挣扎为止。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惟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那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吉寻觅!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那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漱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经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睛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帏玛瑙杯映着葡荡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购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另认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

素心

——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灿的林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我们何必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里。

那夜是悱恻哀婉的一首诗,那夜是幽静孤凄的一幅画,是写不出的诗,是画不出的画;只有心可以印着地,念着她!归途上月儿由树纹内,微笑的送我们;那时踏着春神唤醒的草,死静卧在地上的斑驳花纹,冉冉地飘浮着一双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么是树影,什么是人影?

可怜我们都是在静寂的深夜,追逐着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驰骋于荒冢古墓间的人!

宛如风波统治了的心海,忽然国一点外物的诱惑,转换成几于死寂的沉静;又猛然为了不经意的遭逢,又变成汹涌山立的波涛,簸动了整个的心神。我们不了解,海涛为什么忽起忽灭;但我们可以这样想,只是因那里有个心,只是因那里有个海吧!

我是卷入这样波涛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俏悄地沉溺了!因为有心,而且心中有罗曼舞踏着,这心就难以了解了吗?因为有海,而且海中有巨涛起伏着,这海就难以深测了吗?明知道我们是错误了,但我们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节制呢!既无力自由处置自己的命运,更何力逃避系缠如毒蟒般的烦闷?它是用一双冷冰的手腕,紧握住生命的火焰。

纵然有天辛飞溅着血泪,由病榻上跃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哪知我潜伏着的旧影,常常没有现在,忆到过去的苦痛着!不过这个心的汹涌,她不久是要平静;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坚决地藏裹起一切之后,我的愿望既如虹桥的消失,因之灵感也似乎麻木,现在的急掠如燕影般的烦闷,是最容易令她更归死寂的。

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使我更在隐恨之上建了隐痛;坐看着忠诚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残,使他幸福的鲜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时时受着狂风飞沙的撼击!

漱玉!今天我看见你时,我不敢抬起头来;你双眉的郁结,面目的黄瘦,似乎告诉我你正在苦闷着呢!我应该用什么心情安慰你,我应该用什么言语劝慰你?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个心的趋避,但是地球上谁又能了解我们?我常说:“在可能范围内赐给我们的,我们同情地承受着;在不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们不必违犯心志去破坏他。”现在我很平静,正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乐!同时又觉着可以骄傲!

这几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学校时,更感着淡漠的凄楚:今天接到Celia的信,说她这次病,几次很危险的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现在躺在床上,尚不敢转动;割的时候误伤了血管,所以时时头晕发烧。她写的信很长,在这草草的字迹里,我抖颤地感到过去的恐怖!我这不幸的人,她肯用爱的柔荑,检起这荒草野冢间遗失的碎心,盛入她温馨美丽的花篮内休养着,我该如何地感谢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康如往日一样!

这几夜月光真爱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树影,混成一片;静极了,虽然在这雕梁画栋的朱门里,但是景致宛如在三号一样;只缺少那古苍的茅亭,和盘蜷的老松树。我看着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洒满在我的身上。那时我静静地想到故乡锁闭的栖云阁,门前环抱的桃花潭,和高冈上姐姐的孤坟。母亲上了栖云阁,望见桃花潭后姐姐的坟墓,一定要想到漂泊异乡的女儿。

这时月儿是照了我,照了母亲,照着一切异地而怀念的人。素心

我从来不曾一个人走过远路,但是在几月前我就想尝试一下这踽踽独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们,开始这旅途后,我已经有点害怕了!我搏跃不宁的心,常问我“为什么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车厢里,眼睛都不敢睁,睁开时似乎有许多恐怖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他们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时为避免他们的注视,我抬头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里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垒垒荒冢,但是我总怕是埋伏着的劫车贼呢。这时候我真后悔,为甚要孤零零一个女子,在黑夜里同陌生的旅客们,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为我想着前途或者不是故乡不是母亲的乐园?

天亮时忽然上来一个老婆婆,我让点座位给她,她似乎嘴里喃喃了几声,我未辨清是什么话;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兴和生人谈话,所以我们只默默地坐着。

我一点都不恐怖了,连他们惊讶的目光,都变成温和的注视,我才明白他们是绝无攫住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注视我的,自然因为我是女子,是旅途独行无侣的女子。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身旁有了护卫——不认识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独行的妇女,在她心里,在别人眼里,不见得是负了护卫我的使命,不过我确是有了勇气而且放心了。

靠着窗子睡了三点钟,醒来时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换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车板上。后来我忍不住了说:“小姑娘!你提着不重吗?为什么不放在车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后,她红着脸把它搁在我的脚底。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涧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涤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了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ine。下午三点钟,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门口了。一只我最爱的小狗,在门口卧着,看见我陌生的归客,它摆动着尾巴,挣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时我家的老园丁,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我时他放下水担,颤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扶了声“小姐回来了!”

我急忙走进了大门,一直向后院去,喊着母亲。这时候我高兴之中夹着酸楚,看见母亲时,双膝跪在她面前,扑到她怀里,低了头抱着她的腿哭了!

母亲老了,我数不清她髻上的银丝又添几许?现在我确是一枝阳光下的蔷薇,在这温柔的母怀里又醉又懒。素心!你不要伤心你的漂泊,当我说到见了母亲的时候,你相信这刹那的快慰,已经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梦;有了团聚又衬出漂泊的可怜,但想到终不免要漂泊的时候,这团聚暂时的欢乐,岂不更增将来的怅惆?因之,我在笑语中低叹,沉默里饮泣。为什么呢?我怕将来的离别,我怕将来的漂泊。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头,掉了好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说:“你在外边莫有生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这几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银珠一粒粒的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家庭自有家庭的乐趣,每到下午六七点钟,灿烂的夕阳,美丽的晚霞,挂照在罩着烟云的山峰时,我陪着父亲上楼了望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树林里掩映着天宁寺的双塔,阳春楼上的钟声,断断续续布满了全城;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在这处处都是自然,处处都寓天机的环境里,我惭愧了!

你问到我天辛的消息时,我心里似乎埋伏着将来不可深测的隐痛,这是一个恶运,常觉着我宛如一个狰狞的鬼灵,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气再说我们可怜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的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素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要朦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伤心?为了我忠诚的朋友。但是我绝无法挽救,在灿烂的繁星中,只有一颗星是他的生命,但是这颗星确是永久照耀着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绞思,虽在这温暖的母怀里有时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这封长信后,更觉着这个恶运是绝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隐恨压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惨!但是素心呵!我绝无勇气揭破这轻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翼纱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确是一个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亲他们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时天空辽阔清净像无波的海面,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我在这幸福的园里,幻想着一切未来的恶梦。后来我伏在一棵杨柳树上,觉着花影动了,轻轻地有脚步声走来,吓了我一跳。细看原来是嫂嫂,她伏着我的肩说:“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近来我觉着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为了什么呢?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龙一样喷发出来,索性抱着她哭起来;那夜我们莫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时也真有趣!告诉你一个笑话:家中有一个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或笑谈时,她总穿插其间,因之,嫂嫂送她绰号叫刘姥姥,昨天晚上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了。她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我们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泪来,母亲在房里也被我们笑出来了,后来父亲回来,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亲也禁不住笑了!在这样浓厚的欣慰中,有时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烦闷。大概八月十号以前可以回京,我见你们时,我又要离开母亲了,素心!在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亲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并祝福你!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

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