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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03: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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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维克多·雨果,陈筱卿,廖星桥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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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文集(精装):死囚末日记

雨果文集(精装):死囚末日记试读:

总序 雨果奇观,雨果其人

柳鸣九一

1885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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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岁高龄的雨果患重病的消息在巴黎传开了,从这天起,每天的报纸上都有他的病情通报。寓所前,总聚集着一批又一批关切探询的人群,不断有社会名流在门前下车献上自己的名片。

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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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雨果逝世,上议院与众议院获悉,立即休会,宣布全国性的哀悼。两院一致通过政府的提案,决定为雨果举行隆重的国葬。

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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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日,雨果的遗体停放在凯旋门下,四周呈星形放射的大道上,路灯与火炬日夜照射,不尽的人流从凯旋门下通过,瞻仰雨果的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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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1日,葬礼举行,鸣礼炮21响,仪仗队由12名法国青年诗人组成,200万人群跟随在灵车的后面。

这是法国以至欧洲最大规模的一次葬礼,是精神文化领域里最崇高的一次哀荣,正如著名作家、历史学家、雨果学权威安德烈·莫洛亚所指出的:“一个国家把以往只保留给帝王与统帅的荣誉,给予一位诗人,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雨果出生于拿破仑时代开始后的第三年,其父勃鲁都斯·雨果出身平民,大革命时期参加革命军;拿破仑时期,转战南欧,获将军衔。雨果幼年时曾随军到过意大利、西班牙。雨果12岁时,拿破仑失败,波旁王朝复辟。由于其父又宣誓效忠新统治者,而其母本来就出身于“路易十六的忠臣之家”,是一个“激烈的旺代分子”,少年雨果有过一个为时约十年的保王主义时期。

雨果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写作,成名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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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与两个哥哥创办《文学保守者》周刊;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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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出版第一个诗集,后又将它增补为《歌吟集》;接着又相继发表了小说作品《冰岛的凶汉》(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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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布格-雅加尔》(1826)。

查理十世上台后变本加厉的反动使革命逐渐酝酿成熟,在自由主义思潮日趋高涨的背景下,雨果的政治态度开始有了转变。1826年,因缺乏明确纲领,成立于1823年的浪漫派第一文社解散,雨果与维尼、缪塞、大仲马、诺地埃另组第二文社,开始明确反对伪古典主义。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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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在《铜柱颂》一诗中缅怀了拿破仑时代对欧洲封建君主国家的武功。同年,他又发表了著名的战斗性宣言《〈克伦威尔〉序》,成为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从这一年起一直到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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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年,他以丰富的戏剧、诗歌以及小说创作显示出新文学的实绩。1828年,浪漫主义戏剧《玛丽蓉·黛罗美》由于批判了专制王权,遭到禁演。1829年,他同情和歌颂希腊解放斗争的诗集《东方集》问世,并出版了批判统治阶级以法律压迫劳动者的小说《死囚末日记》。

1830年,他写作了具有鲜明的反封建倾向和新颖的浪漫主义艺术手法的《艾那尼》,这个剧本在七月革命前夕初次演出时,浪漫主义与伪古典主义的两派拥护者,在剧场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演出最后得到极大的成功,标志着浪漫主义戏剧对伪古典主义戏剧的胜利,成为法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

1830年七月革命爆发后,雨果以欢迎的态度写作了热烈的颂诗《年轻的法兰西》。1831年他完成了著名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上演了戏剧《玛丽蓉·黛罗美》,发表了抒情诗《秋叶集》。1832年以后,他相继发表的作品有剧本《国王取乐》、《吕克莱丝·波基亚》(1832)、《玛丽·都铎》(1833)、《安日洛》(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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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伊·布拉斯》(1838);诗集《暮歌集》(1835)、《心声集》(1837)、《光影集》(1840);小说《克洛德·格》(1834)以及杂文《文学与哲学札记》。七月革命以后这一时期雨果的戏剧与小说作品,充满着强烈的反封建反教会的精神,对这时的社会制度和阶级力量的激愤控诉是这些作品的基调。

金融家王朝的建立与巩固,使雨果逐渐在政治上采取了和现实妥协的态度。1841年,他被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1845年之后,雨果在文学创作方面比较沉寂,在政治舞台上却很活跃。1848年以前,他一直在君主立宪制与共和政体之间摇摆,巴黎的无产阶级在二月革命中提出推翻七月王朝、建立共和国的口号后,他才坚决地站在共和的立场上。这时他被选为制宪会议的成员,对巴黎无产阶级的六月起义抱同情的态度。1848年底的总统选举中,他投票支持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不久又成为这个野心家的反对派。他是1849至1851年间国民议会中社会主义民主左派的领袖。1851年路易·波拿巴发动反革命政变,宣布帝制,大肆进行镇压,雨果和他的政派发表宣言试图反抗,但遭到失败,政变后的12月11日,他被迫流亡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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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流亡期间,雨果先后居住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大西洋中英属泽西岛和根西岛,始终对拿破仑三世的独裁政权进行坚决的斗争。1852年,他出版了对拿破仑三世作辛辣嘲骂的政论小册子《小拿破仑》,并写了揭露政变过程的《一桩罪行的始末》(后于1877年发表)。1853年,他“充满革命气势”的政治讽刺诗集《惩罚集》出版。1859年,他拒绝拿破仑三世的“大赦”。在流亡时期,他的其他文学创作有诗集《静观集》(1856)、《历代传说》(1859)、《街道与园林之歌》(1865),长篇小说《悲惨世界》(1862)、《海上劳工》(1866)、《笑面人》(1869),以及文艺批评专著《莎士比亚论》(1864)。

1870年,拿破仑三世垮台,雨果结束了长期的流亡生活,凯旋式地回到巴黎,受到巴黎人民的热烈欢迎。普法战争爆发后,他持反战的态度,但普鲁士军队侵入法国围困巴黎时,他以激昂的爱国主义热情投入了斗争。他发表演说鼓舞人民的斗志,他报名参加国民自卫军,他捐款铸造抗战的大炮,其中的一尊就以“雨果”命名。1871年2月,他被选为国民议会议员。巴黎公社时期,他在布鲁塞尔,他既同情公社又对公社不理解,但公社失败后反革命刽子手大肆进行屠杀时,他挺身而出,保护被迫害的公社社员,宣布开放他在布鲁塞尔的住宅作为他们的避难所,并积极为被判罪的公社社员辩护,争取对他们的赦免。1872年,他刊行了在1870—1871年法国人民艰难时日中写的诗体日记《凶年集》。1877年以后,他完成了四部诗集:《祖孙乐》(1882),《历代传说》第二、三集(1877、1883),《灵台集》(1882);两部政论:反对天主教的《教皇》(1878)和批判封建君主权力的《至高的怜悯》(1879),以及一部戏剧《笃尔克玛》(1882)。二

在人类精神文化领域里,有一些杰出的人物,他们本身就构成了一些传奇,构成了一些重大的文化奇观,或以其劳作工程的巨大宏伟,或以其艺术创造的无比精美,或以其内容的广博,或以其思辨的深邃,或以其气势的磅礴,或以其意境的高超,或以其精神影响的深远,或以其艺术感染的强烈。雨果就在这样一个层次上,他是人类文化史上一个辉煌的传奇,一个令人赞叹、令人眩晕的奇观。

作为精神文化奇观,雨果是一个大写的诗人,一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意义上的诗人;不仅是诗人,也是戏剧家、小说家、批评家、散文家。而且,最难的是,他在所有这些领域,都有丰硕厚实的功绩,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顶点,高居于金字塔的尖端,仅仅某一单方面的成就已经足以构成不朽的丰碑。

在诗歌中,他上升到了辉煌的民族诗人高度。他长达近70年的整个诗歌创作道路,都紧密地结合着法兰西民族19世纪发展的历史进程,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他是民族心声的号角,民族叹息的回音,是民族光荣业绩的赞颂者,民族艰辛磨难的申诉人,他的诗律为这个民族的每一个脚步打下了永恒的节拍。他也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人类一切最正常、最美好的思想与情感,从政治领域里的民主与自由,社会领域里的平等与博爱,精神领域里的信仰与虔诚,到个人生活中的爱情、人际交往中的友情、家庭关系中的亲情等等,在他的诗里,全都得到了酣畅而完美的抒发。雨果还是文学界罕见的气势宏大的史诗诗人,他以无比广阔的胸怀拥抱人类的整体存在,以高远的历史视野瞭望与审视人类全部的历史过程,献出了诗歌史上绝无仅有的人类史诗的鸿篇巨制。他是诗艺之王,其语言的丰富,色彩的灿烂,韵律的多变,格律的严整,至今仍无出其右者。

在小说中,雨果也获得了惊人的成就。他是唯一能把历史题材与现实题材都处理得有声有色、震撼人心的小说家。他小说中丰富的想象,浓烈的色彩,宏大的画面,雄浑的气势显示出了某种空前绝后的独创性与首屈一指的浪漫才华,他无疑是世界上怀着最澎湃的激情、最炽热的理想、最充沛的人道主义精神去写小说的小说家,因而使他的小说具有了灿烂的光辉与巨大的感染力。而在他显示出了这种雄伟绚烂的浪漫风格的同时,他又最注意,也最善于把它与社会历史的必然性与人类现实的课题紧密结合起来,使他的小说永远具有现实的社会的意义。尽管在小说领域里,取得最高地位的伟大小说家往往都不是属于雨果这种类型的,但雨果却靠他雄健无比的才力也达到了小说创作的顶峰,足以与世界上专攻小说创作并取得最高成就的最伟大的小说家媲美。

在戏剧上,雨果是一个缺了他欧洲戏剧史就没法写的重要人物。他结束了一个时代也开创了一个时代,是他完成了浪漫主义戏剧对古典主义戏剧的取代,他亲自策划、组织、统帅了使这一历史性变革得以完成的战斗,他提出了理论纲领,树起了宣战的大旗,他创作了一大批浪漫剧,显示了新戏剧流派的丰厚实绩。他虽然不及莎士比亚那么深刻,但他是善于在舞台上制造轰动效应的大师,他的剧作以奇巧的构思,引人入胜的情节,不平凡的场景,浓烈的色彩,强烈对照的人物,富丽华美的诗歌外衣,征服了观众,几乎独占了法兰西舞台长达十几年之久,这种成功对任何一个杰出的戏剧家来说,都是不容易得到的。

如果仅把雨果放在文学的范围里,即使是在广阔无垠的文学的空间里,如果只把他评判为文学事业的伟大成功者,评判为精通各种文学种类的技艺的超级大师,那还是很不够的,那势必会大大贬低他。雨果走出了文学,进入了社会,虽然文学本身就是社会的一部分,虽然雨果的文学与社会更是紧密结合。雨果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社会斗士,像他这样作家兼斗士的伟大人物,在世界文学史上寥若晨星,屈指可数。他是法国文学中自始至终关注着国家民族事务与历史社会现实并尽力参与其中的唯一的人,他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经历过从保王主义、波拿巴主义到自由主义、民主共和主义的过程,实际上是紧随着法兰西民族在19世纪的前进步伐。他是四五十年代民主共和左派的领袖人物,在法国政治生活中有过举足轻重的影响,他在长期反拿破仑三世专制独裁的斗争中,更成为了一面旗帜,一种精神,一个主义,其个人勇气与人格力量已经永垂史册。这种高度是世界上一些在文学领域中取得了最高成就的作家都难以企及的。作为一个伟大的社会斗士,雨果上升到的最高点,是他成为了人民的代言人,成为了穷人、弱者、妇女、儿童、悲惨受难者的维护者,是他对人类献出了崇高的赤诚的博爱之心。他这种博爱,正如有的批评家所指出的那样:“像天堂纷纷飘落的细细的露珠,是货真价实的基督教的慈悲。”三

雨果奇观既是一个社会历史的现象,也是一个人的存在现象。

雨果在19世纪生活了80多年,几乎与这个世纪同存亡。他所生活的时代,对法国来说是一个极其深刻、极其辉煌的时代:惊天动地的资产阶级大革命刚刚过去,新的秩序有待巩固,新的社会形态有待定型,新的价值体系有待创建。在这个时代,法兰西冲出了封建君主国神圣同盟的包围,雄武地屹立于欧洲乃至更广大的地理空间。在全民实际生活中结束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关于政权形式的以血与火为内容的“争论”,逐步奠定了民主共和的新秩序,全面建立了法制社会的机制与规范。在这个时代,法兰西也创造了社会生产领域里的奇迹与象征,使这片国土与社会生活都彻底改变了容貌:铁路遍布全国,钢笔取代了鹅毛笔,巴黎有了协和广场、凯旋门与艾菲尔铁塔。这是一个充满了伟大变革、伟大事业的时代。历史的进程不能自身完成,它要由巨人来搬演,由巨人来呼出它的心声,来赋予它辉煌的色彩,来对它作深刻的解析,来给它当书记作记录,它召唤、孕育、培植、助产自己需要的巨人,从叱咤风云、扬威世界的伟大统帅,高瞻远瞩、影响深远的伟大思想家到创造工技奇迹的伟大工匠,泼洒浓墨重彩的伟大画师。文学领域,本是法兰西的传统胜地,在这个世纪,更是人才辈出,奇观迭现,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与时代召唤下,雨果充分昂扬他的主体意识,适应发展潮流,脱颖而出,成为文学领域里的巨人,造成光辉灿烂的雨果奇观。

27岁的时候,雨果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既然我们从古老的社会形式中解放出来了,那末我们为什么不从古老的诗歌形式中解放出来?新的人民应该有新的艺术。现代的法兰西,19世纪的法兰西,米拉波为它缔造过自由、拿破仑为它创造过强权的法兰西,在赞赏着路易十四时代的文学和当时专制主义如此合拍的时候,一定会有自己的个人的民族的文学。”这是对历史召唤的深刻领悟,也是对历史机遇与历史条件的自觉认知。

无疑,雨果所得到的历史机遇与历史条件是空前优越的。构成这种优越性的,正是大革命后日趋形成、日趋成熟的自由民主的社会现实。在这种社会现实氛围里,不仅作家有选择题材、选定倾向、选用艺术方法的更大自由,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作家的命运与发展,已不再取决于狭小的宫廷的趣味、有偏见的政府的政治目的与专横的长官的行政命令,而是取决于更广大的社会层面。继大革命中广大民众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之后,随着社会的进步,精神文化领域里,也逐渐形成“民众”这个群体并日益扩大,它成为了这个领域里观赏、阅读、议论、评判、顶礼膜拜的主要族群,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投合它的需要与爱好,就足以取得轰动性的成功,1802年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就是一个证明。此书一出版,读者欢欣鼓舞,“好比庆祝一位公主的诞生”,几个月里竟再版了六次,还出现了两本效颦的小说之作,六种模仿的传奇唱本。夏多布里昂这一“洛阳纸贵”的成功,曾使得青少年时期的雨果不胜羡慕、神往,并由此立下了“成为夏多布里昂”的誓言。

如果说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仅仅因为提供了传奇的故事、华丽的语言、旖旎的异国风光、浪漫的意境,正投合文化消费族群喜爱浓烈风格的口味而轰动一时的话,那么,雨果日后所提供的东西,要无可比拟地丰富得多,深刻得多。他以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与历史场面,提供了法兰西民众在铲除封建专制主义最后遗毒的斗争中所需要对封建时代全面的清算;他以高亢雄健的声音歌唱了经历过拿破仑帝国的法国人所缅怀的民族的光荣与自豪;他以慷慨陈词,为在新社会秩序下渴望法律公正与平等的普通人群伸张了正义;他通过感人至深的人物命运,雪中送炭式地给予了悲惨世界里的劳苦人群所渴求的温爱与同情;他以体现了宁死不屈精神的诗集,为法国人民反专制政治的斗争提供了一个真正英雄主义的范例;他以抒情的竖琴弹奏出真挚的心声,从对祖国的爱到对妻子儿女的爱,使法国人丰富的感情在他这里都一一找到了最合拍的共鸣渠道、最完美的表述方式、最优美动听的曲调;他以瑰丽的想象、绚烂的色彩、五光十色的场景、磅礴的气势、华美的词章、丰富的诗律与法国有史以来最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给法国人众口难调的美学趣味提供了全面的充分的满足。正因为他所提供的这些,正是他的时代、社会、民众所需要的,所期待的,所渴望的,他自然也就得到了他的时代、社会、民众的回报。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艾那尼》上演的剧场里,狂热观众不断高呼支持的口号;《悲惨世界》的问世,在巴黎立即形成了人人都在如饥似渴阅读此书的热潮,在布鲁塞尔还举行了庆祝集会;《海上劳工》所引起的轰动甚至超过了《悲惨世界》,服饰商人还曾利用它的描写来大作广告;《历代传说》的成功,使对雨果最有敌意的人也表示折服;《静观集》的出版,使雨果获得了丰厚的报酬:一幢著名的别墅“高城居”;《惩罚集》在国外发表更成为了法国国内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人们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它偷运进来,以传单的形式在国内广为传播……我们几乎可以说,雨果的文学创作史,就是一连串的轰动性的成功史。这是自由民主的19世纪自发的、合情合理的回报,它无须取得任何一个君主或政府机构的批准,它是作为一种滋润、一种灌溉、一种扶植、一种支撑提供给一个天才人物的,这个天才的奉献与这个时代社会的回报,互为因果,形成了良性的循环,使这个天才的身影在时代社会的历史舞台上愈来愈高大,以至它几乎笼罩了整个的这一世纪。四

历史上的精神文化奇观,固然是时代社会条件的产物,同时,也是天才人物存在状态的结果。时代的召唤,历史潮流的引发,民族的需要,现实社会与环境氛围的条件孕育了、助产了天才人物,而天才人物的素质、潜能、主体意识、自觉精神的充分发挥与高度昂扬,则直接造成了精神文化的奇观。在这个意义上,雨果如果不是唯一的绝无仅有的一个奇观,也要算是最典型、最完满地说明了这个道理的一大奇观了。

在文学艺术的发展史上,人们固然见过不少早慧早逝但都留名史册的卓越才人,固然应该承认天才人物光环的大小往往并不取决于生涯的长短,但不可否认,原始生命力的强盛与生存能力的持久,对天才人物来说则为如虎添翼。雨果正是这样。他活了80多岁,按保守的计算,以他诗集中最初标明了日期的诗歌为据,他的创作生涯可以从1816年算起,他生前最后一个诗集出版于1883年,而他诗集中最迟的一首诗标明的日期,则是1884年5月19日,可见仅其创作生涯就长达68年,这在文学艺术史上是很罕见的。它大大长于巴尔扎克有生之年的51岁,狄更斯的58岁,福楼拜的59岁,左拉的62岁,更不用说拜伦的36岁,雪莱的30岁了。

雨果在他的批评专著《莎士比亚论》中,曾经把他所崇拜的莎士比亚比喻为“一匹嚣张的公马”,不论莎士比亚在体能上能否称得起这一个比喻,但这个比喻在雨果的心目中无疑是强壮的象征,而他自己显然是当之无愧的。如果说,在罗丹的雕刻中,壮年的巴尔扎克是雄壮异常的话,老年雨果则是遒劲有力。为雨果写传记的不止一个作者告诉我们,雨果步入老年后,还健壮得可以追赶公共马车,可以爬上马车的顶层;上了80岁,他仍然声如洪钟;冬天下雪的时候,在巴黎街头行走,也只穿一件礼服,不着大衣,他自豪地说:“我的青春就是大衣。”即使在他最后一年的岁月里,附在他身上的农牧神还有找仙女寻欢的需要,而且精力充沛,强烈炽热,难以满足。只要我们透过他头上的光环与周身的异彩,就不难发现他首先是一个生机旺盛,体能雄健,存活力甚为罕见的自然人,他像一棵坚实健壮的大树,根深叶繁,挺立在法兰西的大地上,持久地不向岁月的冲击低头,“不断地繁殖,开花,结蕾,分娩”。

作为创造了文学艺术奇观的超人,雨果最显著的标志,是他的罕见的才能。如果说,持久的存活力与强盛的生命力是这个奇观的生命基础的话,那么,超常的智能与精神创造力则是这个奇观裂变呈现的真正能量。这能量,无疑是文学史上最深厚、最高效、最具爆发力的一种能量。仅看这几个例子就足够了:15岁时,三个星期就完成了中篇小说《布格-雅加尔》,此作后来被评为“在好些地方堪与梅里美的优秀短篇媲美”(安德烈·莫洛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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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办刊物,任主编,一年多时间里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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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篇文学评论与22首诗,这些文章“旁征博引,表现出真才实学”,其中不少篇章至今仍熠熠生光;举世公认的杰作《巴黎圣母院》只用了六个月时间就写完;去世前不久,他仍表现出“惊人的口才”,甚至在临终弥留之际,他也吟出了一句警句式的诗,几乎所有的传记都不能不加引用……漫长的一生,充满了这样多精神能量的爆发,其造成的壮观可想而知。

毫无疑问,造成了这种奇观的精神能量,在文学史上只有少数旷世难逢的最杰出的人物才会具有。如果说,文学史上那些名垂千古的人物都有使得自己卓尔不群的天才力量、天才基因的话,那么,应该说,雨果身上的天才力量、天才基因要算是更为全面、更为多元的了。

他具有极为活跃的易感性与极为敏锐的感受力,任何平凡细小的事物,都足以引发出他丰富的体验,他善于从任何进入他感受范围里的事物中,发掘出意蕴与诗意,抽引出思绪与见解,或者赋予它以意趣与象征。他具有极强的好奇心与关注力,不论是对社会事件,还是对现实事物,并且能极为迅速地转化为思想上的热情与行动上的参与,还爆发为巨大的思想闪光,体现出典范的人格力量。他具有极强的获知力,博览群书,通古晓今,他很大的一个本事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知识裂变力,因此,他有时竟然像无所不知的饱学之士。

这些高度的禀能,使他像一块容量无限大的海绵,不断地从现实、从社会、从历史、从书本中吸取大量的养分,构成了他那像永不枯竭之泉的心,由此,无穷无尽的创意、诗情、思绪、灵感、见解、观点源源不断涌出,有如喷泉一样旺盛有力。

他具有极富创造性的丰富想象力。他的想象如天马行空,豪放不羁,宏伟辉煌,活脱鲜亮,既不流于诡谲怪异,更不陷于神秘虚缈。他善于构思出极不平凡的人间故事,扣人心弦,令人扼腕惊叹;他善于调遣不寻常的偶然性,想象出高度巧合、有如神使天成的戏剧性场面;他还善于借助惊人的悟性与知识,任想象驰骋在时间与空间广大无垠的王国里,启用一切可能的材料、手段与细节并加以组合,虚构出过去时代栩栩如生的历史景观与生活境况,营造出他从未亲身见识过的五光十色的异国风光与特殊情调。

他具有极高明的叙述才能,善于编织不同凡响的故事,起伏跌宕,柳暗花明,在每一个情节上都引人入胜。他的故事虽然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或很少可能有的,但他很有本领在叙述中贯注一种雄辩的力量,使人并不有假伪之感而只觉得非常浪漫;他还很有本领在叙述中贯注自己的激情,非常有意识将叙述导向道义精神的目的,使人乐于随同他到达彼岸并深为感动。

他是抒发胸臆、倾诉情怀、宣扬思想的天才。既然思与情并茂,有如泉涌,他也就有了随时任意倾洒的豪气,像挥金如土的富翁。他善于铺陈、渲染思想与情感,其喜怒哀乐、思绪见地皆成诗文。他如何才得以使自我的倾诉、主观的抒发,甚至忘乎所以的议论,叫人乐于倾听、易于认同以至被吸引受感染?他靠的是巨大的思想热情与真挚的感情力量,他这种最自然不过的能力,胜过了任何方法技巧,带来了强烈的感染力与雄辩的说服力。

他是令人惊叹的描绘巨匠,其天才之辉煌,在文学史上很少有人能够与之媲美。他的才能丰富多样,拥有好多套笔墨,表现出好多种风貌,笔触有时细致,有时奔放;色调有时柔和,有时浓烈;构图有时繁详,有时简约;形象有时真实,有时奇特。任何事物、任何场景、任何人物形象,他描绘起来都无不从容自如,潇洒流畅,笔墨饱酣。他更善于作强烈的明暗对照,构制宏伟的场面,泼洒鲜明的色彩,绘出辉煌的画面,营造出博大雄伟的气势。他这些才能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我们不能说他像一个画家,而只能说,绘画史上只有像德拉克洛瓦这样辉煌的人物,才具有雨果这样的描绘风格。

雨果在语言能力、语言艺术上的天赋更是无与伦比的。他是法国文学史上公认的语言艺术大师,语言在他手里已经无所不能,他能把语言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用语言作材料,同时完成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职能,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浮想联翩,洋溢着激情,充满了绚烂色彩与丰富音响的形象世界。他高超的散文语言艺术令人心羡,他超凡的诗歌语言天才更是令人惊叹,他对诗韵与格律有天生的本能,只要一进入吟哦领域,就如鱼得水,由此,诗韵灿烂生辉,格律丰富多姿。雨果在语言艺术上的全面优势,是很多以语言艺术为业的人都望尘莫及的。

这就是雨果多元的才能与能量,仅其中的一项,就足以造就一个出色的才人学者了,而雨果却得天独厚,竟拥有如此多项。这些多元的天才基因、天才能量,在不同的题材对象面前,在不同的文学形式的要求面前,按不同的比例、不同的方式组合起来进行艺术运作,也就产生了不朽的诗篇、伟大的小说、轰动的剧作,以及有重大影响的散文与评论,使雨果在文学的各个领域里都取得了登峰造极的地位,使法国文学中出现了一个旷世难逢的拥有全面优势、俯视大地的雄才。五

在人的存在状态中,如果只有超常的自我潜能、超常的自我能量,而缺乏自觉的、积极的存在意识的激发,这种潜能的发挥是会受到很大的局限的,甚至会被窒息,会被虚掷。历史上与现实生活中,都有不少此类情形,象征派诗歌天才兰波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雨果奇观的典型意义在于,他辉煌的存在状态,正是他超常的能量在自觉的积极的存在意识激励、冲撞、支撑下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雨果奇观不仅是文学的奇观,而且也是人生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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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7月

10

日,雨果14岁时,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誓言:“要成为夏多布里昂,否则别无他志。”当时,夏多布里昂的声望正隆,如日中天,他既是曾使千万读者崇拜的文坛泰斗,法兰西学院四十位“不朽者之一”,又是复辟王朝的内政部长,贵族院议员,欧洲政治中风头十足的人物,对于一个14岁的少年来说,“要成为夏多布里昂”,此志可谓不小。不论夏多布里昂实际上具有多大的价值,不论这个志向带有多少的政治观念上的局限性,但无疑要算是雨果最早定型的一种自为存在意识,一种强烈的自主精神,它显然成为了雨果青少年时期存在状态中的一股激发力。今天,我们不必过于夸大这一股激发力所起的神奇作用,它至少使得少年雨果进取的起点与行程来得比别人早:17岁时,当上刊物的主编;25岁时,成为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反对伪古典主义文学的旗手。

研究文学史的人都曾注意到,在19世纪文学中,像雨果这样早有奋斗目标的人为数甚少。与他同时代的大诗人,不论是比他稍长的拉马丁与维尼,还是稍微年轻的缪塞与戈蒂埃,都可以说是“少无大志”,而且,从来也没有表现出有雨果那样强烈执著的进取精神,只有巴尔扎克在将近30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要用笔完成拿破仑用剑未完成的事业。”不止一个文学史家与传记作者,都把雨果的上述誓言,视为“野心”与“虚荣心”的表现,而且,雨果崇拜的偶像夏多布里昂本人就是“虚荣的化身”。不过,人们不要忘记,很多伟大的壮举与功业,其最初的动机往往不是伟大高尚的,甚至还可以说,有时还不免是卑俗平庸的。雨果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止于取法于夏多布里昂,而是不断提高对自我的要求与激励。

事实上,雨果从19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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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后期摆脱保王主义的政治倾向之后,就有了新的理想与奋斗目标,在1831年的《玛丽蓉·黛罗美》的序言中,他已经开始有新的标杆,要成为文学领域中的查理大帝拿破仑式的人物、莎士比亚式的诗人了。他以新时代文学缔造者自命,赋予自己“神圣的使命”,愈来愈明确地把自己定位在民主主义、爱国主义、人道主义的高度上,把自己定格为“芸芸众生的保护者”、“劳苦大众的辩护人”、“社会问题的作家”、“法兰西民族的良心”,并且朝着这种理想与奋斗目标,以勤奋的创作劳动,一砖一瓦地为自己建筑起了树立这些丰碑的圣殿。他毕生的这种攀登不止、奋进不已的精神是如此高昂,即使是在他流亡国外、幽居于根西岛、年已60多岁的时候,他仍在自己“高城居”的套间门上,刻上了“继续”与“攀登”两行大字以自勉。雨果的漫长生活道路,所体现出来的不仅是一种力求有所作为的自为存在意识,而且是一种力争高标高质的存在意识,如此自觉、如此强烈、如此执著的存在意识,在与他比肩而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世界文化巨人的身上也是不多见的,它是文学上雨果奇观的内动力。凯旋门前那隆重的国葬,即是它所得到的回应。

如果说,一个作家深厚的存在能量要得到充分的发挥,存在意识的激发是至关重要的话,那么他的存在人格体系的支撑与保证,也不可忽视。曾经有不止一个传记作家、批评家对雨果的人格进行过吹毛求疵、偏激过分的责难与非议,如责备他爱财,讽刺他善于理财,等等,拉法格对雨果的“彻底批判”,就是最为典型的。然而,对于一个在商品经济社会里,背负着一个九口之家,仅靠自己的笔来维持生计的个体脑力劳动者来说,赚钱与理财恰巧是最自然不过最正常不过的了。重要的是任何批评家都应该把作家当做作家来加以评判,而不应把作家当做天使来要求。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待雨果,他的人格体系中有一些成分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如勤奋,有毅力,谦虚,好学,乐于借鉴,等等,所有这些在一定程度上都有助于雨果创造出文学史上的奇迹。

在大多数有成就的作家身上,雨果人格体系中某些成分也并不少见,然而,雨果有一个方面却是相当多有才能、有名望、有地位的文人学士所绝对欠缺的,那便是雨果在精神文化领域里对待同行同道的雅量与气度,善意与诚挚。我们知道,他对莎士比亚、拜伦、司各特这些异国的先行者几乎是怀着顶礼膜拜的态度,尽管他自己的成就在某些方面有所超越;他对巴尔扎克与乔治·桑作过热情洋溢的高度评价,虽然,巴尔扎克与乔治·桑都曾对雨果的戏剧与诗歌作过尖刻的酸溜溜的批评,而且,戏剧与诗歌正好分别是他们二人的弱项甚至空白;雨果对圣佩韦的态度更是难能可贵,圣佩韦是雨果夫妇关系公开的损害者与侮辱者,而且还出于卑劣的心理留下了一些肮脏的诗文,雨果却没有用他那支无所不能的笔进行一个字的报复。他像一个巨人,心胸宽广,视野开阔,大步前进。在前进的过程中,他乐于与自己周围的同行者为伴,他善于发现他们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并给予最热情的礼赞;他不至于迟钝到发现不了别人毛病的程度,他也许是因为心地善良而不屑于进行非议与批贬,也许是因为只来得及自己向前进而没有时间与精力去针对他人。在精神文化领域,只有靠不断壮大自己,建树自己,而不是靠针对他人,才能创造出奇观奇迹,忌刻不能容物只会有损自己的胸襟,朝别人扔鸡蛋、西红柿,只能脏了自己的双手,这是常理铁律。雨果的人格体系正顺乎了这一规律,他把全部精力与时间,都专注于借鉴他人,建树自己,阔步前进,他达到了他预期的顶峰,至少没有因在算计上浪费了精力而过早地发心脏病。

雨果早已跨出了他的国界,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他的作品遍播全世界,雨果奇观愈来愈光辉灿烂。今天,接近全集规模的《雨果文集》之编译出版,体现了中国人对雨果的崇高敬意与巨大热情,它所呈现的雨果奇观的概貌与雨果存在精神的价值,在民族文化积累与精神文明建设中,将永远具有昭示的意义。1996年4月30日

雨果小说作品序言

柳鸣九

雨果既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又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在有资格居于文学庙堂高位的那些具有世界意义的第一流作家中,也许只有雨果一人同时在诗歌与小说这两个领域里达到了如此高的成就。他这种双强项兼备的优势,是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些大师也难以企及的。

作为一位小说家,雨果创作规模之巨大、成果之丰硕,又足以与所有那些以小说而名垂千古的巨匠比肩而立。他的五部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与《九三年》以及若干中短篇小说,共有三百多万字的篇幅,与狄更斯、托尔斯泰的小说创作量几乎不相上下,仅次于巴尔扎克与左拉的系列小说《人间喜剧》与《卢贡·马卡尔家族》。但他的《悲惨世界》与《巴黎圣母院》作为独立的巨制鸿篇,不论就其篇幅规模与在全世界广为流传的范围而言,无疑都超过了巴尔扎克、左拉的系列小说中任何一部独立的名篇。

19世纪以后的小说领域从来都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占压倒优势的天地,从人类文学思潮流派的发展来看,浪漫主义小说几乎可以说是被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赶下了文学的历史舞台。但时至今日,雨果的浪漫主义小说却经历了一个多世纪以来各种文学潮流汹涌澎湃的冲击,仍然巍然屹立,如岁月江河中郁郁葱葱的巨岛,现在仍在人类文化生活中占有着一个大的份额,保持着一个重要而崇高的地位。而雨果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则无疑将相当主要地以他的小说而长存不朽,这不能不说是人类小说创作的一个奇迹。靠想象起家

浪漫主义小说一般总是以不同凡响的奇特想象而引人入胜,雨果在小说创作上,开始就是以想象为本,靠想象起家的。这主要表现在他最初的小说中。雨果于1819年,当他只有17岁时,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说《

布格-雅加尔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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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又开始写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冰岛的凶汉》。1823年,他已经是一位出版了两部小说的作家了。这两部小说既是当时文学时尚的产物、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影响的产物,也是雨果在年轻时幼稚、不成熟的结果。不论是哪一种根由,最后到小说里,都归结为一种奇特的近乎怪诞的想象。

法国大革命恐怖年代之后,人们刚从噩梦般的可怕岁月里解脱出来,都乐于在文学阅读中忘却现实,乐于阅读那种充满奇特的事件、刺激性场面与炽烈热情的小说。于是,19世纪初时,在法国刊行的小说,有时每天竟多达五六种。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是故事怪诞、情节离奇、场面恐怖而又不乏神秘主义的作品。这就形成了一股想象泛滥的文学之潮,这股潮流又加上常以怪异恐怖为内容的英国黑色小说在法国的影响而声势更大。尔后,英国与德国的感伤主义小说、浪漫主义小说又相继涌入法国,造成了文学中对感伤忧郁情调的爱好与追求。夏多布里昂的两部小说《阿达拉》与《勒内》就因满足了这种文学阅读心理而风靡一时。雨果就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与文学氛围里起步开始小说创作的。既然他创作第一部小说之前仅仅三年,还曾经在自己的写作练习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誓言:“要成为夏多布里昂,否则别无他志。”那么他初期小说的格调就不言而喻了。

在20岁年纪就写出了两部小说的雨果,实际上并不具备小说家所必须具备的必要的生活经验,不论是对《布格-雅加尔》所处理的1791年法属殖民地圣多明各黑奴暴动题材,还是对《冰岛的凶汉》所处理的冰岛的黑色题材,他都不可能具有直观的认识与感性的体验。这样,他就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去进行挖掘,只能求助于推测的悟性与想象的能力以及从一些杂书中所获得的对异域的知识,再加上上述两种文学时尚与潮流的影响,读者在他最初两部小说中所看到的基本上也就只有两种成分,即主观想象与主观感情了。在《冰岛的凶汉》中,主观想象是离奇怪诞的,并且带有浓厚的黑色恐怖的色彩,以至著名诗人拉马丁对它作了不以为然的评论:“我觉得这部书太可怕了。”并惋惜作者没有“把色彩涂得平和一些”。而在《布格-雅加尔》中,在尖锐的社会冲突的背景上,一个黑奴对女主人的爱情故事充满了《阿达拉》式的夸张的感伤。

丰富的想象对小说创作绝非坏事。一个17岁的青年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写出了《布格-雅加尔》,无疑在想象力上具有非凡的优势,如果随着知识、阅历经验的增长,能把狂热的想象力控制在一个相对合乎情理的程度上,如果在艺术创作中日益深化对美趣的感受,把想象力的泛滥所可能带来的离奇古怪、荒诞不经、恐怖刺激的杂质加以沉淀,杜绝像《冰岛的凶汉》中强盗就着骷髅喝“海水与人血”这样一种可怕的臆想,那么,他的想象力就会成为雄健的翅膀,载着他飞向艺术的辽阔高远的天空,使他日后一系列小说作品中,具有更多的奇思妙想。紧密关注社会现实

假若雨果仅靠想象力来维持他的小说创作,他是远远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伟大,这样居于世界浪漫主义小说殿堂的首席高位的。雨果作为小说家,强有力的另一个方面,就在于他对现实的关注、对现实经验的重视与最大限度同时也是最佳方式的运用。当他在阅历经验方面几乎是空空如也的情况下写作初期小说的时候,他就很善于利用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与经验,甚至在《冰岛的凶汉》这样一部充满恐怖想象的小说里,他也在小说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中,填进了他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对未婚妻阿黛尔·富谢真实的热恋感受。对于这部小说,他曾经自白说:“我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不能放到我们的法国诗句里去,因此,着手写一本散文小说。我的灵魂里充满着爱情、苦痛、青春,我不敢把这些秘密告诉他人,只得托之于纸笔。”(《雨果夫人见证录》第三十七章)这样,在这部明显具有离奇可怕成分的小说里,也藏蕴着非常真实的成分,即感情的真实,感受的真实,因而,它有别于胡编乱诌的黑色浪漫小说。

雨果是一个从来不脱离现实社会的浪漫主义者,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现实社会的感受愈来愈敏锐,他介入现实社会的程度愈来愈深,这对他的小说创作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紧接着他最初的小说创作,他对现实的认真关注、他把十分真实的现实生活内容融进自己小说形象的努力与才能,便很快显露了出来,并有了长足的发展。如果说这种发展有一个飞跃的话,那么《死囚末日记》与《克洛德·格》这两篇小说就是飞跃前的准备、飞跃前的起步。令人惊奇的是,一位曾经几乎完全沉溺于想象与推理的浪漫型的青年作家,竟然这样快又写出了两部完全属于纪实风格的作品。前一部小说的写作完全出于对死刑这个非常具体的社会现实问题的严肃思考以及力求对这个社会问题发挥具体作用的意图,可以说是一部非常现实的社会问题小说,而对监牢中的悲惨阴暗与一个死囚在狱中的生活与痛苦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则也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后一部小说甚至是完全以真人真事为题材,表现一个善良工人因饥寒交迫犯了一次偷盗而被不公正地判处长期监禁,后又因在监牢中受到狱吏的残酷虐待而被迫杀人,最后被送上断头台的悲惨事件。事件的过程与人物的变化完全是以纪实的手法写出来的,杜绝了一切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成分。在这里,作者通过一个故事来提出一个社会问题的意图远甚于对艺术形式的关注。

至此,雨果在进入他小说创作的成熟阶段之前,就以他的初期作品非常清楚地显示出了他双重的倾向,即浪漫的倾向与现实的倾向;同时也有力地证实了他两重的才能,即主观想象、主观夸张、主观渲染的才能与观察现实、把握现实、摹写现实的才能。身上有了这双重倾向的结合,有了这两种才能的并存,小说创作的灿烂辉煌就指日可待了。而雨果成熟时期的小说创作,从《巴黎圣母院》到《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与《九三年》,正是以浪漫主义跟现实主义结合为其重要特色的。法国历史的书记

这种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成分皆具的结合,首先表现在雨果的小说创作展现出了广阔而有真实性的社会画面,而这些画面往往又色彩绚烂而浓烈,气势雄伟而磅礴,具有辉煌灿烂的特点。

雨果生活在法兰西完成了从封建社会转型为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历史过程,他既看到了前一种社会形态、法统体制的最后岁月,也看到新社会形态的发展与矛盾。这一历史的转变与发展,就是他作为小说家所自觉地加以面对、加以思考、加以描绘的现实内容。如果把雨果小说的历史内容加以审视,就可以发现,从阴暗的封建社会、充满激烈斗争的大革命岁月,两种制度、两种力量反复较量的帝国时代与复辟时期,一直到以后资产阶级政治社会秩序定型稳定了的现代社会这一完整的历史过程,都有生动形象的反映,构成了几百年法国历史的画卷。

在这一长轴画卷中,《巴黎圣母院》、《九三年》、《悲惨世界》则毫无疑义是三个最主要的画幅。《巴黎圣母院》是雨果小说创作道路上第一部具有巨大思想力量与艺术力量的作品。雨果在真实的中世纪阴森黑暗的背景上,描述了爱丝美拉达惨遭摧残与迫害的悲剧。在这里,人权问题无疑带有绝大的真实尖锐性,封建专制主义的暴虐统治与教会势力的精神迫害像一张巨大的罗网,威逼迫害善良的无辜者并以令人恐怖的手段把她置于死地的过程与情景,也无疑是符合历史本质的真实。其中对于封建专制的最高统治者路易十一与法院的描写,几乎近于史家手笔。长篇巨著《悲惨世界》更是以一个真实的事件为蓝本写成的。1801年,一个名叫彼埃尔·莫的贫苦农民因偷了一块面包被判处了五年苦役,出狱后,黄色的身份证使他在就业中屡遭拒绝。雨果以此为题材,写成了冉阿让的悲惨故事,同时,在他的周围安排了各个阶层的人物,沿着他的生平经历,展现了法国从世纪之初一直到三四十年代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于是,读者在这部巨著里,看到了这个时代中法国社会广阔的现实生活画面与巨大历史事件的真实情景:外省偏僻的小城,海滨的新兴工业城镇,不公正的法庭,黑暗的监狱,巴黎悲惨的贫民窟,阴暗的修道院与坟场,郊区寒碜的客店,保王派的沙龙,资产阶级的家庭,大学聚集的拉丁区,还有震撼世界的滑铁卢战役以及轰轰烈烈的1832年革命……所有这些构成了19世纪上半期法国社会历史的百科全书式的画卷。这一漫长浩大的画卷中的每一个场景无不栩栩如生,其细部也真切入微,甚至可以说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出来的。《九三年》以法国大革命时期1793年这个充满了暴风骤雨的年代为题材,如实地表现出了那个年代血与火的现实。在这里,巴黎的革命气氛、国民公会中的激烈斗争、历史人物的活动、旺代叛乱的起因与情景,都是以相当严格的史笔描述出来的。至今,人们仍然会对作者在小说中对当时国内外的政治斗争形势与状况有那么透彻的理解、准确的把握、全面而真实的再现感到惊叹,他把激烈严酷的斗争中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定势、法则与规律表现得如此清晰而深刻,已经达到了历史学家的高度。

雨果小说作品中这些历史的社会的内容,构成了雨果小说创作的现实性。在这里,尽管法国历史的内容并非应有尽有,尽管也不具有巴尔扎克的“当代历史”那种编年史的规模,但他这三部杰作把法国几百年历史发展中的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后这三种现实形态都作了典型的展示,而这样一种从往昔到当今的典型展示,足以使雨果堪称为文学史上法国历史的书记。正如巴尔扎克是19世纪法国当代社会的书记一样,这无疑是雨果小说创作的首要功绩,是他对法国文学的一大贡献。强大的思想力量

仅仅说雨果的小说创作具有充实的现实性是远远不够的。雨果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满怀热情为现实而写小说的小说家,他总是本于社会现实,源于社会现实问题,对社会现实问题有所感,力图就社会现实问题发言并影响这些问题才产生写作小说的意图,因而,可以说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他某种社会现实情结的纾解,某种社会思想的阐释。这个特点在他早期的小说中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死囚末日记》是他为呼吁废除死刑而作的努力;《克洛德·格》是出于“对组织得如此坏的社会”与“组织得如此坏的监牢”进行谴责的意图。《巴黎圣母院》是他保王主义的政治立场已经转变符合近代历史进程方向的历史观已经确立以后的产物,其声讨封建专制统治与教会势力的目的,在其中大量的形象插写与语言披露中均表现得再清楚不过。《悲惨世界》远远超过了雨果为彼埃尔·莫申冤的范围,在这部小说中,作者要批判不公正的法律与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要揭示自己时代的人间地狱的阴暗面,要促使本世纪的三个社会问题——贫苦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的解决,所有这些自觉的目的,1862年的作者序都已经很明确地宣告了。《九三年》既是作者对法国大革命这一在任何时期都具有现实意义的伟大历史事件的总结与他对近代法国史的阐释,也是他对同样具有社会现实意义的“革命与人道主义”的严肃思考。而且,几乎他所有的作品都具有一种为自己某一社会现实情结、某一立场观点进行争论、辩说的姿态与一定程度宣教的性质,作者面对社会现实、主持社会正义、宣传自认为是社会福音的那种入世的热情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往往在小说的描叙里直接出面,发表大段的议论,慷慨陈言,义正词严,为现实生活充当政治、社会、道德、精神的评判者,充当宣扬理想福音的使徒。因此,在这个意义上,雨果不仅是一个现实的小说家,而且是一个社会的小说家、政治的小说家。

执著于自己的某一种思想观点,力求在自己的创作中以这种思想观点作为介入现实的手段,这种作家往往容易流于说教。然而,雨果却是一个幸运的例外,这种例外在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雨果之所以获得了这种优越性,首先还在于他思想的力量。

雨果在自己的作品里宣扬过的思想观点可谓多不胜数,人们很难把所有这些思想都一一归于一个特定的完整的思想体系,很难说雨果是一个具有严格体系的思想家。他只是一个思想极其丰富的思想者。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思想上雨果主要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具有丰富深厚的人道主义思想。他的小说创作,从起初的《死囚末日记》到最后的《九三年》,几乎每一部小说都毫无例外地贯注着人道主义思想。从这种思想出发,他大声疾呼废除死刑,消灭法律上的不公正;从这种思想出发,他强烈地谴责封建专制的暴虐与教会的残忍;从这种思想出发,他对资本主义秩序建立后现实社会中受苦受难的悲惨者满怀同情;也是从这种思想出发,他才有可能在对法国革命的功绩予以高度赞扬的同时,又作出那样深刻而复杂的思考。雨果的小说具有强大的思想生命力,首先就在于它们是与人道主义这一种人类最感人最具有生命力的思想结合在一起。而且,雨果尊奉这种思想、执著于这种思想、宣扬表现这种思想时,总是怀着炽烈的巨大的热情,他在感动读者以前,自己先就感动了,并使笔端饱蘸着自己的激情。如果说,在诗的领域里,愤怒出诗人是一种规律的话,那么,在雨果的小说创作活动中,正是他这种思想情感的激昂状态产生出了佳作。他在作品中以一种凡具有良知的人皆有同感共识、皆能共鸣的博大而宽厚的思想去诉诸人的心灵,他的作品因此也就具有了一种博大宽厚而非偏颇狭隘的思想天地与一种真挚而非人工化、持久而非短暂的感染力。历代的读者都在雨果的小说中受到感动的原因就在这里。这正是雨果作品中的思想力量的体现。绚烂辉煌的浪漫风格

不仅感人,而且动人、引人入胜。很难想象,在小说作品中,现实性与思想力量、引人入胜与感人的效果能够不借有力的小说手段、小说的形式美而得以实现。如果说雨果的小说作品是以现实为本、以思想激情为力的话,那么它们都是以浓墨重彩、绚烂辉煌的浪漫风格为体的。正是这种体态美、风格美、文本美,使雨果至今仍是全世界亿万读者喜爱的小说家。

从文本的层次来看,雨果小说艺术的浓墨重彩、绚烂辉煌,首先体现在它的场景画面上。在近代成熟的小说中,场景画面是小说构成的一个重要的部件,从来都受到有经验的小说家的关注,他们经常要在故事发展的重要关头与人物性格展示的关键时刻,着力绘制出重点的场景画面。也许,雨果要算是特别重视场景的绘制,也最倾力于这个方面的小说家了。他不仅像其他人一样在情节故事的构设与人物形象的描绘中,把场景画面置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还往往在历史背景上使用工笔重彩,大加铺陈渲染,蔚然成画,这不能不说是雨果小说艺术的一个特点。而在其他很多小说家那里,背景历史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到了20世纪的小说里,甚至往往只以一个模糊的影子或简单的符号作为标记。雨果小说中这种艺术范例并不少见,其中最著名的是《巴黎圣母院》中对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中对滑铁卢战役的描述。在文学史上,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对伏盖公寓这一故事背景详尽而个性化的描写是极为有名的,而雨果对巴黎圣母院的描绘,不论从规模、气势与作用来说,都大大超过了巴尔扎克这个场景的绘制,它不仅有整整一章的篇幅,而且在小说里几乎无处不有。在这里,巴黎圣母院是一段漫长而真实的历史,是一首具体而空灵的“石头交响诗”,是巴黎事物活生生的见证者,是俯视着人世的具有灵性的带几分神秘色彩的存在物,构成了小说的既有真实性又有浪漫性的场景。在《悲惨世界》里,滑铁卢只不过是长篇故事中一个具体情节的遥远框架,但它也在小说中占有了整整的一章。在这里,滑铁卢战役的政治与军事背景、战役的巨大规模与复杂始末、战场上的形势与瞬息变化,都得到大手笔的准确叙述,构成了一卷名副其实的滑铁卢战役史;在这里,滑铁卢战场的地理地貌,战争惊天动地的声势、酷烈的氛围,战后足以泣鬼神的惨象都得到绘声绘色的描写,构成了文学史上规模最大的吊古战场文的巨制鸿篇。其他如中世纪巴黎广大的乞丐群与他们惊人的暴动,1832年革命的酝酿、爆发与壮丽的街垒战,历史上著名的旺代农民叛乱的复杂根源与巨大的如燎原烈火的声威,18世纪英国上议院准确而栩栩如生的场景,所有这些都是他不同小说里的重要篇章。这些巨幅的场景画面,是构成雨果小说历史性与现实性的重要部件,而它们宏大的规模与气势、雄浑的笔力、灿烂的色彩与蕴含其内的苍凉博大的历史感,又充分显示出一种浪漫的气派,它们使人联想到浪漫主义绘画大师达维特与德拉克洛瓦那些辉煌的历史画卷。

在一定程度上,小说往往就是呈现给读者看的依次更迭出现的画面与场景,画面与场景是构成小说的题旨、情节、人物与意趣的一个重要的成分,因而,从小说作品的构造来说,它是较为外在的层次,最与作者的下笔成文紧密贴近。作家的遣词造句最直接导致的最初的“阶段性成果”,往往便是场景画面;行文达到的“第一站”,一般也是场景画面。而雨果正是遣词造句的大师、下笔行文的能手。他才气横溢,笔墨饱满,善于渲染铺陈,于是,动人的场景画面也就一一呈现而出,不竭之势有如泉涌。这既是雨果善于做的,也是雨果自觉地致力去做的。既然他在历史背景的设置上尚且很关注场景画面的绘制,那么,他在小说的主要内容即事与人的搬演与表现上,就更不会忘记场景画面的绘制了。这些场景画面,构成了情节发展,展现出人物性格,表露出意蕴题旨。卡希魔多在烈日下受鞭挞,在刑场上旁若无人地救出爱丝美拉达,在钟楼上无微不至地守护着这个波希米亚女郎,爱丝美拉达在法庭上的极为荒诞可怕的受审,冉阿让神奇地从海面上逃得无影无踪,他一人就居然把一辆马车抬了起来,他在地下水道的迷宫里,令人难以置信地救出马吕斯,芳汀冬夜在街上卖笑被人把雪团塞进脖子里,可怜的小女孩珂赛特黑夜挑水劳动,马白夫老爹在起义中英勇地保卫红旗,伽弗洛什出没在街垒的硝烟战火之中,海上劳工与章鱼的搏斗,笑面人在议会慷慨激昂、不计个人利害的演说,革命军在战火中收养三个儿童,朗德纳克于惊涛骇浪般黑夜在旺代登陆,郭文在军事法庭受审,等等,所有这些场景只不过是雨果小说中俯拾即是的著名画面场景中的一部分。雨果小说中的场景画面,其内容性质往往极不平凡,其色彩无不鲜明强烈,其蕴含的感情饱满而高昂,其效果常令人惊心动魄。总之,这是一些闪耀着浪漫主义光泽的画面。

在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中,小说故事情节往往是作者所特别关注的一个领域,这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与阅读心理的。人们期望于小说的,往往首先是讲故事,这也是符合文学发展规律的。在真实而深刻地描写现实生活上,19世纪初期兴起的浪漫主义还没有拥有像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那样多的经验与手段,即使是较早出现的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大师”的狄更斯与巴尔扎克,也往往很注意讲很不一般的故事而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雨果开始小说创作是在19世纪20年代,在他之前,英国的浪漫主义小说家司各特,就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而雨果正是颇深地受到了司各特的影响。他早在小说创作的初期阶段,就曾发表过一篇评论,盛赞这位英国作家那种“随心所欲带领读者在各个国度和不同时代里漫游”的才能,并从这个作家的小说创作里,总结了小说“应该通过有趣的故事阐明一个有用的真理”的主张。

雨果在构设他小说作品的故事情节时,往往不是在较为集中、较为短暂的时间单位里,在故事的复杂与情节的奇谲上下工夫,而是着力于构设跨度甚大的时间与容量甚大的空间里内容丰富的故事与曲折多变的情节:在《巴黎圣母院》里,是一个像噩梦一样可怕的悲惨事件旷日持久的过程,而且溯源到了女主人公童年时与母亲的失散;在《悲惨世界》里,是冉阿让大起大落,极不平凡的大半生经历;在《笑面人》里,是主人公奇特的五光十色的生平;在《九三年》里,则是从巴黎到旺代广阔国土上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雨果深知悬念这个永恒的艺术手段的魔力,他非常注重悬念的设置,也很善于制造悬念。爱丝美拉达的故事,由于她身世的悬念而令人格外揪心;《笑面人》中更是悬念丛生,走私船的来历、在海上漂流的葫芦中的秘密、小主人公的下落与他成人后非同寻常的经历,无不都是奇特的悬念构思。

雨果对现实生活有他的理解,他不满足于在小说作品中叙述简单单纯的生活过程;而总是追求复杂的多元、多头绪的生活事件。表现在对小说故事情节的设计上,他总是把非单一的线索纠结在一起,把主线索与一个或两三个次要的线索缠绕在一起。在《悲惨世界》里,我们就可以看到冉阿让与芳汀、珂赛特、马吕斯、伽弗洛什等好几个天南地北、本来各不相干的线索互相穿插。雨果善于横生枝节、蔓延枝节,为了叙述珂赛特不幸的童年故事,他横生出了德纳第这个人物,而讲述这个人物的来历,又回顾了滑铁卢战役,而这竟构成了小说的整整一卷。这种情节上的枝干蔓延、条叶繁茂,既展示出现实生活宏大广阔的天地,也在叙事艺术上造成引人入胜、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如果才力不足,多头绪、多线索将在小说里恣意散漫,难以收拾,但雨果却以雄浑的才能,居高临下,调控总揽,抒释化结,使之导向整体的艺术效果,其气派犹如赫拉克勒斯同时降服几条巨蟒。

雨果在小说的情节中,虽然不时也有一个人凭两臂之力就抬起一辆马车、一夜的苦恼竟使头发在第二天早晨尽成白色等特异传奇之笔,但总的来说,他相当注意具体描写上的逼真性。他力求使读者相信他所描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正如魔术师力求观众对他的戏法信以为真一样。然而,他小说中一个个事件竟有那么多强烈而奇特的内容,那么多有如鬼使神差一般的巧合,那么多极富有戏剧性的发展变化,不过这都是超乎平常的现实生活所能容纳、所能承受的。正是在这样的观照下,雨果小说的浪漫气质也就显现了出来。活力持久的人物形象

浪漫主义对故事情节的重视,往往使它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带有情节小说的性质,雨果所推崇的司各特就是情节小说的代表,但雨果大大超越了司各特的是,他的小说恰巧主要不是情节小说,而是人物小说。由以情节取胜到描绘出塑造出鲜明生动、真实深刻、具有持久存活力的人物形象,是欧洲19世纪小说日趋成熟、日趋完美的一个重要标志。雨果的小说不仅在法国文学,而且在整个欧洲小说的范围里,体现了这一发展成熟的趋势,他笔下的一些人物形象,有不少至今仍活在人们的心中。

雨果的人物具有持久的魅力,首先在于其理想的光辉。典型的浪漫主义文学的人物,往往是作家主观愿望的负载体,如果这种主观愿望是合理的、为广大人群所认同所共有的,那么作为负载体的人物必然具有理想的感染力;如果这种主观愿望是狂妄的,那么笔下的人物就会流于虚假。雨果从19世纪20年代中期把自己的思想定格于自由主义与民主主义之后,就怀着强烈的民主主义与高昂的人道主义的理想去进行他的小说创作。虽然他小说中不少人物如卞福汝主教、冉阿让、芳汀、伽弗洛什、郭文、朗德纳克,都是以现实生活中真实人物为原型加工塑造而成的,他在这些人物身上都大力倾注了他的上述主观理想,使这些人物或则身上体现出一些非凡的特质:仁爱宽厚、慈善悲悯、慷慨大度、舍己为人、忠义英勇、豪侠仗义、真诚坦荡、富于同情心与正义感等等,或则成为对社会正义、法律公正、人类平等互助的向往之情的表达者。其实,仅仅说雨果在真实人物的原型中贯注了自己的理想还很不够,准确地说,他是以真实人物的原型为原始出发点,然后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描绘人物高大的非凡的形象,去谱写人物可歌可泣的个人史诗。因此,雨果笔下的人物不仅是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泽,他们无不充盈着理想主义的精神,昂扬着理想主义的格调。毫无疑义,雨果的民主主义与人道主义理想,都是人类精神发展中可贵的精华积淀,至今仍是人类尊崇、向往、争取的目标。正是这种理想的正义性与全人类性以及雨果表现理想的艺术力度,使得他的人物不仅深深地感动了世世代代的读者,而且还将具有永久的不朽的魅力。

雨果小说作品里的人物形象,既是他理想精神的结晶,也是他自觉的艺术原则的产物。由此,这些人物形象的思想内蕴与艺术内蕴,比起一般浪漫主义作家笔下的人物要来得更为丰富复杂。如果说,雨果在文艺思想与创作原则上,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自己、被他阐释得淋漓尽致并富有独创性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他的对照原则,即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美与丑、崇高与卑劣等等对照的原则,这既是雨果对生活、对人事的一种哲理性的认识与概括,也是他描写生活、塑造人物所奉行的方法。对此原则,他早在1827年辉煌的《〈克伦威尔〉序》里,就已经作过了系统的阐述。此后,他就一直在自己的戏剧创作与小说创作中几乎毫无例外地贯彻与运用了这一原则与方法,直到他1873年问世的最后一部小说《九三年》。虽然雨果的对照原则,最初是就戏剧创作提出来的,但由于在小说形式中,作者的叙述与描绘的才能有更大的空间可以施展,这个原则在雨果的小说中也就运用、贯彻得更为丰富多彩。仅以《巴黎圣母院》而言,以美丽天真、纯洁善良的吉卜赛少女爱丝美拉达为中心,有她在地位上作为被迫害的弱小者与弗罗洛作为强暴的迫害者的对照,有她在形体上的奇美与卡希魔多的奇丑的对照,有她在爱情上的真挚痴情与浮比斯的虚情负义的对照,有她在道义上的见义勇为与格兰古瓦的袖手旁观、助纣为虐的对照,有她在民族国籍与宗教信仰上与乞丐王国的对照。而围绕着她的这些人物之间也同样存在着各种对照:有弗罗洛与卡希魔多这一对义父、义子之间邪恶与善良的对照,有卡希魔多与浮比斯这一对情敌之间品格高尚与道德堕落的对照,有卡希魔多与爱丝美拉达和格兰古瓦这一对吉卜赛少女的受惠者之间倾心报答与忘恩负义的对照,有女修士与弗罗洛、浮比斯作为社会两极,即卑贱者与高贵者在自然人性上的对照,有乞丐王国与弗罗洛作为中世纪精神秩序下两种地位,即被教化者与教化者在精神道义力量上优与劣的对照。同样,在各个人物的身上,也存在着对照鲜明的两个方面:在卡希魔多身上是形体容貌上的丑怪可怕与灵魂上的高尚美好,在弗罗洛身上是道貌岸然与毒如蛇蝎,在浮比斯身上是漂亮潇洒与肮脏卑鄙,在格兰古瓦身上是诗兴的狂热与灵魂的委琐。在《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前后两个阶段的精神境界、内心世界的对照,冉阿让作为被追捕者的人道精神与沙威作为追捕者的严厉冷酷的对照;在《九三年》中,郭文、朗德纳克与西穆尔登这三个人物不同的思想立场、行为准则、精神品质、个性表现的错综复杂的对照与他们各自身上的两个矛盾方面的对照,也都是雨果贯彻运用他的艺术方法的著名范例。雨果小说人物创造中的这些艺术构设可谓相当纷繁,大有使读者眼花缭乱的效应,它们显示了雨果所理解的生活与人物的复杂性,也十分鲜明地表现了雨果小说的意旨与主题。当然,毫无疑义,对照原则运用到这种程度显然带有超常性,带有人工化的戏剧性,而这,正又一次突出了雨果小说的浪漫气质。

雨果描绘人物的艺术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即他对人物心理活动与心理深度的注重。在人物的心理描写上,一般说来,浪漫主义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确实存在一些差异。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的主观性质较为明显,小说中的一切部件、一切构设都是作者强烈的主观扩张与未加控制的抒情倾诉的手段与途径,小说中客观存在着的人物亦不例外,这就在人物的心理描写上形成了浪漫主义小说自己的特点,即作者往往让他的人物不受任何限制地倾诉自己内心的思想情感,描述自己的心态活动,而作者所采取的形式则往往是书信体小说或自述体小说。当浪漫派作家采取旁叙体小说形式,需要自己来充当各种人物隐秘内心活动的无所不知的叙述上帝并要把这一切深层心理以比较客观的方式描述出来的时候,他反而往往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他所能做的只是按照主观的设计去编构故事情节。如像与雨果同一时代的大仲马、欧仁·苏就是如此。他们的小说只以故事情节取胜,而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人物心理描写与心理刻画。雨果是当时浪漫派的领袖人物,他的小说无疑具有强烈鲜明的主观性质,可以说是形态完备的浪漫主义小说。但雨果大大超出了他同时代浪漫派小说家的水平,他在旁叙体的小说里十分着力去进行人物的心理描写与心理刻画,得心应手,取得了极为出色的成就。在《悲惨世界》第一部第五卷中,雨果几乎用了足足两章的篇幅,描写了尚马秋案件中冉阿让彻夜不眠,陷于极大的思想矛盾,面临两难抉择的内心活动,即“脑海中的风暴”。在这里,雨果把利己与舍己、为我与为他两种思想的反复斗争,轮番较量,描写得既激烈痛苦,惊心动魄,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又层层深揭,细致入微,感人至深。这样的大篇幅深层次的心理描写在世界文学名著中是不多见的。同样,在《悲惨世界》中,马吕斯夜间阅读时思想受到启迪与转变的过程,也被雨果写得十分真实生动,亦为别致而精彩的心理描写的篇章。在《九三年》中,雨果又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细致地描写了“沉思中的郭文”,把人物心理活动中巨大的历史内容与深邃的思辨性表现得很是出色。雨果小说中的人物心理描写的规模与深度,足以与世界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充分而深刻的心理分析的篇章相媲美,这使得他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具有复杂性和多面性,脱离了平面的、扁形的人物的状态,而带有立体的、浑圆的人物的性质。在这个意义上,雨果的小说具有比单纯浪漫主义更为丰富的美学内涵,它反映了浪漫主义小说向现实主义小说靠拢趋向的历史过程,体现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和谐结合。布格-雅加尔陈筱卿 译

作者原序

1

826年1月)

我们将要读到的这段故事,取材于1791年圣多明各的奴隶起义,看上去同今天的情况相仿,这就足以使作者不敢轻易发表。不过,该书的一份草稿已于1820年少量刊印成册,散发出去。而在当时,政界对海地很少关注,所以很显然,如果作者所选取的题材日后引起了新的注意,那并不是作者的过错。那是时局的发展与该书相吻合,而非该书针对时局而为。

不管怎么说,作者并没有想使这本书摆脱一种仿佛被埋没了的不太为人所知的状况。但是,当他得知首都的一位书商建议重新刊印他的匿名书稿时,他认为应该赶在重新刊印之前,亲自将它重新看一遍,并且可以说是重新加工润色一遍,这种谨慎细心既使作者的自尊心得到维护,免遭非议,也防止了上面的那位书商进行恶劣投机。

好几位知名人士,曾经作为殖民者或官员与圣多明各的骚乱有所关联,听说这个故事即将发表,便很乐意地主动向作者提供了一些材料。这些材料几乎都未曾发表过,所以尤为宝贵。作者在此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这些材料对他极其有用,帮他修改了多韦奈上尉叙述中有关地方色彩和与史实有所不符的地方。

最后,还应该告诉读者,《布格-雅加尔》的故事只是构成更大部头的一本书中的一个片断,其书名为《营帐故事集》。作者设想,在革命战争中,好几位法国军官商定宿营时,每人轮流说一段自己的奇遇,以打发漫漫长夜。这儿发表的这段故事就是他们讲述的故事中的一个,它可以自然而然地独立成篇,而且,它作为其一部分的那本著作根本没有写完,永远也写不完,而且也没有必要写完。1

轮到莱奥波德·多韦奈的时候,他睁大眼睛,向那帮先生们承认,自己一生中真的没有什么大事值得引起他们注意的。“不过,上尉,”亨利中尉对他说,“据说您可是见过大世面、阅历甚广的。您难道没有去过安的列斯群岛、非洲和意大利、西班牙吗?……啊,上尉,您的瘸腿狗!”

多韦奈浑身一颤,雪茄也落在地上了。他猛地转身看着营帐口,只见一条大狗一瘸一拐地向他跑过来。

大狗跑上来时踩碎了上尉的雪茄,上尉并没在意。

狗舔舔他的脚,向他摇头摆尾,汪汪地吠着跳着,然后,躺在了他的跟前。上尉激动不已,呼吸急促,本能地用左手抚摩着它,用另一只手解开头盔的帽带,不住地说:“你来啦,拉斯克!你来啦!……”最后,他嚷道:“是谁带你回来的?”“请原谅,上尉……”

塔代中士已经撩起帐篷帘子有一会儿了。他站在门口,右胳膊藏在军大衣里,眼泪汪汪,静静地观赏这出《奥德赛》的结局。最后,他壮着胆子说了这句“请原谅,上尉……”,多韦奈抬起头来。“是你,塔代,你是怎么会……?可怜的狗!我还以为它在英国军营里哩。你是在哪儿遇上它的?”“感谢上帝!您都看见了,上尉,我高兴得就像您教您的侄少爷变cornu的词尾时他的高兴劲儿一样……”“你还是告诉我,是在哪儿遇上它的。”“我不是遇上它的,而是专门去找它的,上尉。”

上尉站起身来,把手伸向中士;但中士的手藏在军大衣里。上尉根本没有注意。“是这么回事,上尉,自从这可怜的拉斯克丢了之后,我发现,请您原谅,您若有所失的样子。老实对您说吧,我觉得它没像往常那样跑来分享我的那份军粮的那天晚上,老塔代差点儿像个孩子似的哭出来。不过,感谢上帝,我一辈子只哭过两回:第一回是……那一天……”中士不安地看着他的主人,“第二回就是七团的那个怪上士巴尔塔扎尔想叫我剥一大桶洋葱的那一次。”“我觉得,塔代,”亨利笑着嚷道,“您并没有告诉我们您第一次是为什么哭的。”“那想必是,老伙计,你接受法国第一掷弹兵拉图尔·多韦涅的拥抱的时候?”上尉一边继续抚摩着狗,一边友爱地说。“不,上尉,如果说塔代中士会哭的话,那只能是他喝令向布格-雅加尔又叫比埃罗的那人开火的那一天,这一点您是会同意的。”

多韦奈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他疾步走近中士,想同他握手,但尽管这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老塔代仍旧把手藏在军大衣里。“是的,上尉,”塔代倒退几步说,而多韦奈则满目忧伤地凝视着他,“是的,那一次我是哭了。而且,真的,他很值得我为他哭!他的确是个黑人,但火药也是黑的,而且……”

好心的中士真想正经八百地把他那古怪的比拟说完。在这个比较之中,也许有什么东西使他很满意自己的想法,但他想说又说不出来。他可以说是像一位将军没攻下一座要塞一样,从各方面对自己的想法进行了多次攻打,但却久攻不下,只好撤出包围,没有去注意在听他叙述的年轻军官的笑容,继续往下说:“您说,上尉,您还记得那个可怜的黑奴不?他在他的十位伙伴正要被行刑之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确实,不得不把他们都捆起来……是我指挥的。他亲自替他们松绑,代替他们受死,尽管他们都不愿意他这样。但他矢志不移。哦!真是条好汉!坚如直布罗陀。后来,知道吗,上尉?他笔挺地站在那儿,像是就要开始行动一样,而他的狗,就是现在在这儿的拉斯克,明白我们要拿他怎样了,便扑向我的喉咙……”“塔代,平常,”上尉打断他说,“你讲到这个地方时,总要抚摩一下拉斯克的。你看它看你的那个样子。”“您说得对,”塔代窘迫地说,“这个可怜的拉斯克,它在看着我,不过……昨晚,玛拉格丽达老妈妈对我说,用左手摸狗是要遭难的。”“那干吗不用右手呢?”多韦奈惊讶地问,随即,他头一回发现塔代的右手藏在军大衣里,而且面色苍白。中士好像更加慌乱不安。“请原谅,上尉,这是因为……您已经有一条瘸腿狗了,我担心您还得有一个独臂中士。”

上尉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怎么?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的老塔代?独臂!……让我看看你的胳膊。独臂,上帝!”

多韦奈在发抖;中士慢腾腾地掀开他的大衣,把裹着血帕的胳膊露出来给上司看。“嗨,上帝!”上尉小心翼翼地微微揭起血帕喃喃地说道,“告诉我,老伙计,到底是怎么啦?”“哦!事情很简单。我对您说过,自从那帮该死的英国人掠走了您漂亮的狗,这可怜的拉斯克,布格……的狗之后,我就发现您忧伤至极。这就够了。我今天便决心把它找回来,哪怕是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好让晚饭吃得香。因此,我便交代您的勤务兵马特莱好生替您刷干净您的军服,因为明天就要打仗了,然后,我只带了一把军刀,悄悄地溜出军营,穿过树篱,以便早点儿赶到英国人的营地。我还没到第一道战壕,就看见,请原谅,上尉,在一片小树林里,有一大群红衣兵。我往前去,想看个究竟;由于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我便在他们中间发现了拉斯克被拴在一棵树上,而两个英国绅士则像异教徒似的光着上身在你捶我打的,那声音就像是在擂团里的大鼓似的。您知道,这两个英国人是在为争您的狗而厮打。这时候,拉斯克看见了我,拼命地一挣,绳子便被挣断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我的跟前。您一定猜想得到,那帮家伙不会不追上来的。我冲进树林,拉斯克紧随我来。子弹在我耳边嗖嗖地飞过。拉斯克汪汪地叫;不过,幸好,他们没有听见它的叫声,因为他们连声地叫着法国狗,法国狗!好像您的狗不是一只漂亮的圣多明各好狗似的。管它哩,我穿过荆棘丛,正要蹿出来时,两个红衣兵挡在了面前。我的军刀结果了一个,而另一个无疑也会被我干掉的,如果不是他的枪里装了子弹的话。您看见我的这条右胳膊了……管它哩!法国狗像个老相识似的扑到他的脖子上,那英国人便倒地死了,我向您保证,它搂他搂得真是厉害……这个英国佬像个穷鬼追修道士一样地追我,原来就为了这个目的!最后,塔代回到了营地,拉斯克也回来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仁慈的上帝没有让我明天在战场上失去胳膊……我的话完了。”

老中士想到不是在战斗中挂的彩,脸色阴沉下来。“塔代!……”上尉生气地嚷道,随即声音又温和地补充说,“你真是疯到家了,怎么为了一条狗而去冒这么大的险?”“不是为了一条狗,上尉,是为了拉斯克。”

多韦奈的脸色完全平静了。中士继续说道:“是为了拉斯克,布格……的狗。”“够了,够了!我的好塔代,”上尉用手捂住眼睛大声说,“好了,”他沉默片刻之后又说,“我来扶你去救护站。”

塔代恭敬地推辞了一番,便照办了。那条狗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欢快地把主人的漂亮熊皮啃掉了一半,这时站起身来,跟着他俩出去了。2

这段故事极大地引起了其他几位快活的讲故事的人的注意和好奇。

莱奥波德·多韦奈是这么一种人,不管自然的命运和社会的变迁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上,总是让人产生某种尊敬和兴趣。乍一看,他也许并无任何惊人之处;他态度冷淡,目光漠然。热带的烈日晒黑了他的脸,但却丝毫没有给他以克里奥尔人的那种与常常是满有情趣的大大咧咧相结合的活泼的举止言谈。多韦奈寡言少语,也很少听人说话,总是随时准备行动。他始终是第一个跨上战马,最后一个回到营帐,好像在劳其筋骨,以排忧遣愁。他的重重心事深刻在他那皱纹早生的额头上,并不是说出来就能减轻的,也不是闲聊时他人可以排解得了的。戎马倥偬并没能拖垮莱奥波德·多韦奈的身体,但似乎却使他在我们所说的思想斗争中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他躲避谈话,正如他寻机打仗一样。如果他有时候不得已参加了讨论,他也只是说上两三句寓意深刻、简言意赅的话语,然后,在说服了对方的时候,便打住话头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便走去问指挥官在等着开火或进攻的时候,有什么事可让他做的。

同伴们谅解他的冷淡、矜持和缄默的态度,因为他们总是觉得他正直、宽厚、可亲。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他们中好几个人的命,而且大家都知道,如果说他的嘴很少张开,那他的钱袋至少是从不系紧的。军中的人都喜欢他,对他有点儿肃然起敬,也有所谅解。

不过,他很年轻。大家都说他有三十岁,其实他离着还远哩。尽管他在共和国的队伍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无人知晓他的经历。除了拉斯克而外,使他多少表示点儿亲近的唯一的一个人就是老中士好塔代。后者是同他一道入伍的,没有离开过他。塔代有时候含含糊糊地提到点儿他过去的情况。于是,大家知道多韦奈在美洲遭遇过很大的不幸;知道他在圣多明各结婚之后,在标志着革命输入该殖民地的那几次大屠杀中,丧失了妻子和家人。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这类不幸是屡见不鲜的,所以对这类的不幸就形成了一种人人关心、人人有份的普遍怜悯。因此,大家对多韦奈上尉的同情并不是因为他所遭受的不幸,而是对他忍受痛苦的方式深表同情。因为,的确,大家从他那冷峻漠然的态度里,有时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那无法治愈的伤口在颤动。

一旦打起仗来,他的额头便好像舒展开来。战斗中他表现得英勇不屈,似乎是在拼命要成为将军,但打胜之后却又非常谦逊,仿佛只想当个普通的兵。伙伴们见他对荣誉地位如此不屑,不明白他战斗之前为何像是在希望得到点儿什么,也根本猜不到多韦奈对战争所抱的唯一愿望就是一死了之。

派驻军队的人民代表们,有一天在战场上任命他为旅长,他拒绝了,因为离开了连队,就必须离开塔代中士。几天之后,他主动请缨,带队进行一次危险的远征,但出乎大家及其本人的意料,他竟安然归来了。这时,大家才听见他在懊恼,不该拒绝升迁。他说:“因为,既然敌人的炮火总也打不着我,而专门对付所有升迁的人的断头台也许本会要我的命的。”3

就在他出了帐篷之后,大家开始谈论起他来。“我敢打赌,”亨利一边嚷道,一边在擦拭他的红皮靴,因为狗走出去时在上面踩了一块大泥印,“我敢打赌,就是把我们有一天在将军的运粮车上看到的那十筐马德拉葡萄酒给上尉,他也不愿意他的狗断了那个爪子的。”“嘘,嘘,”副官帕沙尔快活地说,“这可是赔本的买卖。那些筐子现在全空了,这我可是知道点儿的,而且,”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三十只空瓶子肯定不值那可怜的狗的爪子的,这一点您会同意的,中尉,那爪子不管怎么说还可以做一个门铃把儿的。”

副官说这番话时的那种严肃口气引得大家伙儿一阵哄笑。只有巴斯克的那位年轻的轻骑兵军官阿尔弗雷德没有笑,而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先生们,我看不出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我觉得自从我认识多韦奈以来,我就看见一直跟随他左右的那条狗和那位中士,是颇令人寻味的。最后,那情景……”

阿尔弗雷德的不悦和其他人的开心的笑使帕沙尔很不高兴,他打断阿尔弗雷德说:“那情景很感人。怎么着!一条狗找回来了,而一个人的一条胳膊断了!”“帕沙尔上尉,您错了,”亨利把刚喝完酒的空瓶扔出营帐外说,“那个又叫比埃罗的布格特别引起我的好奇。”

帕沙尔正待发作,一见他那自以为已经空了的酒杯是满的,便消了火气。多韦奈回来了,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一句话也没说。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但脸色更加平静。他好像陷入沉思,对自己周围的一切话语全都没有听见。随他而来的拉斯克,躺在他的跟前,神色不安地看着他。“您的酒,多韦奈上尉。您尝点儿这个。”“哦!感谢上帝,”上尉还以为是在回答帕沙尔的问题,“伤势并不严重,胳膊没断。”

上尉使他的战友们不由自主的那种尊敬就足以使得想要笑出声来的亨利给憋了回去。“既然您已经不再那么替塔代担忧了,而且我们已经讲好各人叙述一段自己的经历以消磨这军营之夜。我希望,亲爱的朋友,您能信守诺言,跟我们说说您的瘸腿狗和布格……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叫布格什么,但绰号叫比埃罗,就是那个真正的直布罗陀!”

对于这个半真半假的问题,要是其他人没有跟着中尉一起要求的话,多韦奈是不会回答的。

他终于对大家的请求作出了让步。“我就满足你们吧,先生们。不过,这只不过是非常简单的一个故事,我在其中只扮演了一个次要的角色。如果塔代、拉斯克和我之间的亲密关系使你们指望听到什么奇闻,我告诉你们,那可就错了。我开始说吧。”

于是,大家静静地听了起来。帕沙尔把水壶里的烧酒一饮而尽;亨利裹紧被啃了一半的熊皮,以抵御夜晚的寒气;阿尔弗雷德哼完了《围猎者》这支加利西亚曲子。

多韦奈沉思片刻,仿佛在把久已被其他事湮没了的事情回忆起来。最后,他开始说了,慢慢地,几乎声音极低地,而且还常常有所停顿。4

我虽然生在法国,但很早就被送到圣多明各我的一位叔叔家里。他是个很富有的殖民者,我将要娶他的女儿。

我叔叔的庄园在加利费要塞附近,他的种植园占了阿居尔平原的绝大部分。

这个倒霉的地理位置细细描写起来你们想必不会感到兴趣,但却是所有灾祸和我家破人亡的首要原因之一。

有八百名黑奴在我叔叔的巨大庄园里干活儿。我得向你们说实话,这些奴隶处境本来就很悲惨,再加上他们的主人的冷酷无情,就更加苦不堪言了。我叔叔就是那些长期习惯于横行霸道而心狠手辣的种植园主——幸好他们人数极其有限——中的一个。他已习惯于让人看他眼色行事,一个奴隶只要稍有怠慢,必然招致最严酷的惩罚,而他的孩子们的求情往往更使他怒气冲天。因此,我们经常只好暗中减轻我们无法阻止的灾难。“怎么,说得倒是很动听!”亨利凑近旁边的人悄悄地说,“哼,我希望上尉谈到这些黑人的不幸时,别忘了说几句有关人道等方面的问题。至少在马西亚克俱乐部这样是不行的。”“谢谢您使我免出洋相,亨利。”听见了他说的话的多韦奈冷冰冰地说。

他继续往下讲着:

在所有的奴隶中,只有一个人得到我叔叔的恩宠。他是一个西班牙侏儒,是“格里夫”混血儿,是牙买加总督埃芬厄姆勋爵像送一只卷尾猴似的送给我叔叔的。我叔叔在巴西住过多年,染上了葡萄牙人奢侈的习惯,喜欢家里有一种与他的财富相匹配的排场。许多的奴隶被训练得像欧洲的仆人似的,给他家营造出一种贵族气派。为了达到完美无缺,他把埃芬厄姆勋爵送的奴隶弄成小丑,以效仿宫廷中养着一群弄臣的往日的王侯们。应该说,这个人选选得不错。“格里夫”阿比布拉(这就是那小丑的名字)是那种体形极怪的人,他们要是不让人发笑的话,简直就像是一些怪物。阿比布拉这个侏儒相貌丑陋,又矮又胖,腆着肚子,两条细麻秆腿倒腾得非常之快,坐下来时,则把腿收回身下,宛如蜘蛛腿一般。他的脑袋极大,重重地压在肩头,一头红棕色卷发,像羊毛卷似的。两只耳朵又宽又阔,他的伙伴们常说,阿比布拉哭的时候,可以用耳朵去擦眼泪了。他的面孔始终是一副怪相,从来没有重样过,这种面部的多变至少使他那张丑脸有了千变万幻的长处。我叔叔就是因为他那罕见的畸形及其始终如一的欢快而十分喜欢他。阿比布拉是他的宠儿。当其他奴隶在累死累活的时候,阿比布拉则只是站在主人身后,摇动极乐鸟羽的扇子,驱赶蚊子和小飞虫。我叔叔让他在他跟前的一张苇席上吃饭,总是把自己剩下的佳肴赏给他吃。因此,阿比布拉对这么多的恩宠感激涕零。他只是利用自己弄臣的特权,利用自己什么都可以说都可以做的权利来装傻卖乖,来让主人开心。我叔叔只要稍有表示,他便像猴子一般灵巧、像狗一样驯服地跑上前来。

我不喜欢这个奴隶。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有点儿过于卑贱。如果说为人奴隶并不丢人的话,那么奴颜婢膝却是卑鄙可耻的。我对那些可怜的黑奴由衷地感到同情,他们几乎赤身裸体、戴着铁链在整日整日地干活;可这个丑八怪,这个无所事事的奴隶,穿着一身镶着饰带、缀满铃铛的衣服,却只能引起我的鄙夷不屑。而且,这个侏儒并不利用因其卑贱而从大家共同主人那儿换来的信任为奴隶们说话办事。他从未为他们向随意惩罚人的主人求过一次情,甚至有一天,他自以为是单独同我叔叔在一起的时候,有人听见他在请求我叔叔加重处罚他的那些不幸的伙伴。其他奴隶本该怀疑和嫉妒地看待他,可好像并不仇恨他。他使他们对他产生一种与敌意毫不相像的敬畏心情。当他戴着缀着铃铛、用红墨水画了些古怪的画像的又大又尖的帽子走过他们茅屋的时候,他们相互间便悄悄地说:“他是个奥比!”

先生们,我此刻所说的这些详情引起了你们的注意,但我当时却没太留意。我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似乎什么也掺杂不进的爱的激情之中,这种爱只有自小便属于我的女人能感受和分享,因此,我的眼里只有玛丽,对其他一切漠然置之。我自幼年起便习惯于把可说是我的姐妹的那个女子视为我未来的妻子,所以我俩之间已经形成一种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性质的柔情,如果我说我们的爱情是一种兄妹间的忠诚、炽烈的激情和夫妻的信赖的混合物的话。很少有人童年像我这么幸福的;很少有人感到自己的心灵在一片美好的天空之下,沐浴在幸福生活之中,沉浸在对现时感到幸福、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温馨和谐之中。我一生下来,几乎就处于富有阔绰的环境之中,享有在一个地方光凭肤色就足以享有的地位特权,成天陪着我一心一意爱着的心上人,享受着父母亲们并不阻挠反而怂恿的爱情。而这一切又是在处于一种热血沸腾的年纪,在一个永无冬日、大自然美不胜收的国度里。这些都足以使我盲目地相信我的幸福星宿,使我有权说,很少有人童年比我更加幸福的……

上尉停顿片刻,仿佛这些幸福的回忆使他无法一气说完似的。然后,他以一种极其忧伤的语调继续说道:“说真的,我现在又有权利说,谁也不会像我后来那么悲惨的了。”

他仿佛从不幸的感情之中汲取了力量,以一种坚定的口气继续说下去。5

在这些幻想和盲目的希望之中,我满二十岁了。确切些说,应是1791年8月才满。我叔叔选了这个时候为我和玛丽完婚。你们不难理解,一想到幸福就在眼前,我全身每个毛孔都渗着欢乐,而对于这一时期殖民地喧嚣了两年之久的那些政治争论我则记忆模糊得很。因此,我就不跟你们谈佩尼埃伯爵、布朗歇兰德先生,也不谈那个死得很惨的不幸的莫迪上校了。我也不给你们描绘北方的“省”议会和后来因觉得“殖民地”一词有奴役的色彩而改称“总”议会的那个“殖民地”议会间的争斗了。这些不幸当时搅乱了每个人的思想。而今,除了其所带来的灾难而外,不再引起大家的兴趣了。对于我来说,在这种分裂海角和太子港的相互猜忌之中,假如我有看法的话,那必然是倾向海角的,因为我们住在其领土上,而且我也必然支持省议会,因为我叔叔是省议会议员。

只有一次,我稍许积极地参加了对当时事情的争论。那是宣布179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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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那个不幸法令的那一天。根据该法令,法国国民议会允许有色自由民同白人享有同等权利。在总督在海角城举行的一场舞会上,好几个年轻的殖民者慷慨激昂地谈论这条法令,因为它极其残酷地伤害了白人的也许是颇有道理的自尊心。我还没参加到他们的谈话中去,就见白人不愿与之为伍的一个富有的种植园主走近我们,此人的肤色模棱两可,令人怀疑他的出身。我立即向此人迎上去大声地说:“走开,先生,这儿正在谈论的事对您很不合适,因为您血管里有‘混血’。”这是对他的极大侮辱,他火了,要跟我决斗。我俩都受了伤。我承认,我不该向他挑衅,不过,光是所谓的“种族偏见”可能并不足以使我这样。一段时间以来,此人竟敢盯着我堂妹,在我出其不意地侮辱他之前,他刚同她跳过舞。

不管怎么说,我陶醉忘怀地看着我将占有玛丽的日子在靠近,而对弄得我身边所有的人晕头转向的那始终在高涨的争论则漠不关心。我的眼睛只盯着我那日近一日的幸福,没有发现那可怕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我们政治视野的几乎所有角落,一旦爆发,将使所有的人全都完蛋。其实,连最警觉的人当时也没有真正想到奴隶们会起义,因为大家对奴隶阶级太蔑视了,所以不怕他们;不过,在白人和自由的黑白混血儿之间,有着一种较深的仇恨,以致这座长期压抑的火山,一旦爆发,必把整个殖民地弄个地覆天翻。

在我热切盼望的那个8月的最初几天里,一件怪事搅乱了我平静的希望。6

我叔叔在流经其种植园的一条漂亮的小河边让人用树枝搭建了一个小亭子,置身于一片茂密的树木之中。玛丽每天都来此沐浴习习海风。在圣多明各,一年中最炎热的月份中,那海风从早到晚,经常地吹来,其凉爽程度依据当日的温度高低而变化。而我则每天早晨用我所能采摘到的最美丽的鲜花来装点这隐蔽之所。

有一天,玛丽非常害怕地向我跑来。她像平日那样走进她那绿色凉亭,又惊又怕地看见我当天早晨装饰的所有鲜花被拔去踩烂了。在她习惯坐着的地方,放上了刚刚采摘的一束野金盏花。她惊魂未定,便听见小亭周围的那片树丛之中传来吉他的声音。接着,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开始轻轻地唱起一首歌来,她觉得那是一首西班牙歌曲,由于慌乱,想必也是因为她少女的羞涩,她听不清歌词,只听出自己的名字经常在重复着。于是,她赶忙逃走,幸好没有遇上任何阻拦。

我听了之后又是气愤又是嫉妒。我一开始怀疑的是我刚与之发生争斗的那个混血自由民,不过尽管我很震惊,但我还是决定不要轻率从事。我安慰可怜的玛丽,答应一刻也不离开她的左右,一直到我可以更接近地保护她为止。

我推测,这个着实地吓坏了玛丽的大胆狂徒是不会就这么试探一下,只是让她了解了解他的所谓的爱的。因此,我当晚等种植园里的人全睡了之后,便埋伏在我未婚妻休息的那个亭子附近。我躲在密实高大的甘蔗林里,握着匕首等待着。我并没有白等。将近半夜时分,离我几步之外,静夜中响起了忧伤压抑的乐器调试声,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这声音像是猛击了我一下。这是吉他的声响,就在玛丽的窗下!我怒不可遏,举着匕首,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冲过去,踩断了不少脆弱的甘蔗秆儿。突然间,我觉得仿佛被一种神力给抓住、撂倒。匕首被猛地夺去了,只看见它在我头顶上闪闪发亮。与此同时,两只火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在我的眼前闪光,我还在黑暗之中看见两排雪白的牙齿张了开来,怒气冲冲地发出声音:“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

我是惊奇大于害怕,徒劳地与我那强大的对手拼着命。正当匕首尖刺破我的衣服时,被吉他以及脚步声和说话声给吵醒了的玛丽突然出现在窗口。她听出了我的声音,看见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不觉焦急而恐惧地叫了一声。这声尖叫可以说是使我那得胜的对手的手举不起来了。他像被魔法罩住,愣在那儿,犹豫不决地用匕首在我胸前又比画了片刻,然后便猛地把它扔掉了,这一次是用法语在说:“不,不,她会悲痛欲绝的!”他说完这句奇怪的话之后,便消失在芦苇丛中了。我被这场力量悬殊的奇怪搏斗弄得精疲力竭,还没等我站起来,他便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

我很难描绘出,当我在温柔的玛丽怀里惊魂甫定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此人像是要与我争夺玛丽,可偏偏又奇怪地饶了我一命。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恨这个不速的情敌,而且因被他饶过一命而羞愧难当。我的自尊心在对我说:“实际上,我的命是玛丽给的,因为是她的喊声使他扔下匕首的。”然而,我无法掩饰,在促使我那不知名的情敌饶我一命的情感之中,确是有着几分慷慨侠义。可这个情敌究竟是谁?我越猜越糊涂,谁都像是,谁又都不是。我由于嫉妒,起先猜的是那个混血的种植园主,但不可能是他。他远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再说声音也不对。我觉得我与之搏斗的那人是光着上身的。在殖民地,只有奴隶才这么光着。但也不可能是个奴隶,我觉得一个奴隶是不会具有使之扔下匕首的那种情感的。再说,我心里也完全排除这种有一个奴隶作为情敌的恶心假设。那到底是谁呢!我决定等待、窥探。7

玛丽叫醒了老奶妈。自从她在襁褓中即失去母亲之后,老奶妈便充当了她的母亲。我在玛丽的身边度过了后半夜。天一亮,我们便把这些难以解释的事禀告了我叔叔。他也非常惊讶,但他的傲岸同我一样,不能相信那暗恋着他女儿的人会是个奴隶。老奶妈奉命寸步不离玛丽;而且,由于省议会会议的召开,由于殖民地形势的日见严峻,主要的殖民者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种植园的活计,所以我叔叔一点儿空闲也没有,便命我凡是她女儿外出我都得陪着,直到我俩结婚为止。婚期定在8月22日。与此同时,他认为这个新追求者只能是外面来的人,所以下令今后对庄园周围要日夜严加防范。

采取了这些防范措施之后,我征得叔叔的同意,想做个尝试。我去到河边凉亭,把头天晚上弄乱的地方弄好,装点上我习惯为玛丽而装饰的鲜花。

当玛丽平常来这儿的时刻到了的时候,我便拿着装好了子弹的短枪,向她提议陪她去凉亭。老奶妈跟着我们。

我压根儿没对玛丽提及我已把昨晚吓着她的那份乱劲儿整理好了;她第一个走进那绿亭。“你看,莱奥波德,”她对我说,“我的绿亭还是我昨天离开时那个乱样儿。这是被破坏了的你的杰作,你的花被拔去了,被踩坏了。使我惊讶的是,”她拿起放在草地上的一束野金盏花又说,“使我惊讶的是,这束讨厌的花昨天到现在竟然没有凋谢。你看,亲爱的朋友,它好像刚采摘来似的。”

我又惊又气,一动不动。的确,我当天早上的杰作被毁掉了,而这些新鲜得令我可怜的玛丽惊讶的可鄙的花,竟大模大样地取代了我插好的玫瑰花。“别生气,”玛丽见我很激动,便对我说,“别生气。这事都过去了,那个大胆狂徒想必不会再来了,咱们把这一切就像这束可鄙的花一样踩在脚下吧。”

我没敢挑破,怕吓着她。我没有对她说,在她看来,那个“不会再来了”的人已经又来过了,而且任随她怀着满腔纯洁的怒火去踩踏那金盏花。然后,我盼着认清我那神秘的情敌的时刻已经到了,便让她静静地坐在我和老奶妈的中间。

我们刚刚坐定,玛丽便把指头放在嘴上。因风声和水声使之变得柔弱的一点儿声音传到了她的耳里。我也注意谛听,竟是头天夜里激起我的怒火的那个哀婉缓慢的调音声。我真想从座位上蹿起,但被玛丽拉住了。“莱奥波德,”她悄悄地对我说,“克制点儿,他也许就要唱了,他要唱的无疑将使我们知道他是谁。”

的确,片刻之后,一个既雄浑又哀婉的动听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伴着吉他那低沉的调子唱出一曲西班牙恋歌,每个词句都深深地撞击我的耳膜。所以,至今我仍能记起几乎全部内容:你为何躲着我,玛丽亚!你为何躲着我,年轻的姑娘?你听见我的声音为何吓得心惊胆战?我确实很可怕!我知道爱,知道苦,知道唱!当我透过溪边椰树那高高的树干,看见你纯洁轻盈的倩影飘然而至的时候,一道光芒模糊了我的视线,哦,玛丽亚,我以为是一位天使飞过!假使我听见,哦,玛丽亚!从你嘴里发出的如仙声妙乐般的声音,我便觉得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发出哀婉的嗡嗡声,与你的和谐的声音相呼应。唉!我的声音比在空中展翅歌唱的小鸟的歌唱还要甜美,那些小鸟是从我祖国海岸边飞来的呀。在我的祖国,我就是国王,在我的祖国,我是自由之身。自由和国王,姑娘呀!为了你我可以抛弃这一切;我将抛弃一切:王国、家庭、职责、报仇,是的,包括报仇!尽管采摘这熟得这么晚的这颗又苦又甜的果实的时刻就要来临!

那声音在唱上面这段恋歌时,断断续续,痛苦悲伤,但在唱最后几句时,却变得很可怕:哦,玛丽亚!你宛如美丽的棕榈树,轻盈地在树干上徐徐摆动;你映照在年轻情人眼里,仿佛棕榈树映在清澈的泉水里。可你难道不知道吗?有时在荒漠深处,有一股狂风在嫉妒被爱的泉水的幸福。狂风刮过,它那沉重的翅膀搅起气旋沙土,树木和泉眼被热风笼罩着,于是,泉水干涸,那棵棕榈树在死亡的气息中,感到那像王冠一般的庄严、像秀发一般的柔美的一圈绿叶在枯萎。颤抖吧,伊斯巴尼奥拉白净的姑娘!颤抖吧,很快你周围就剩一片风,一片荒漠了!到那时,你将惋惜本可以使你向我走来的那份爱,它就像那只神鸟——快乐的卡塔,领着行人穿过非洲沙漠,走向绿洲。你为何要拒绝我的爱,玛丽亚?我是国王,我的头高昂地在世人之上。你是白人,而我是黑人,但白昼需要与黑夜相结合,以产生黎明和黄昏,它们比白昼还要美!8

吉他那颤动的琴弦奏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伴随着这最后的几句歌词。我气得发疯。“国王!”……“黑人!”……“奴隶!”我刚刚听到的那首无法解释的歌曲所激起的千百种互不连贯的思绪在我的头脑里翻腾。这个陌生的人竟敢如此大胆,把玛丽的名字夹杂在求爱和威胁的歌词之中,一种要与他一决雌雄的强烈愿望攫住了我。我抽搐着拿起短枪,冲出凉亭。玛丽吓坏了,伸出双手想拉住我,可我已冲进声音发出的那边的树丛。我在林子里四面搜索,把枪筒伸进荆棘丛中,寻遍所有的大树,搅动所有的高草丛。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这一通无益的搜寻,再加上对刚才所听到的恋歌的百思不得其解,使我恼羞成怒。难道这个狂妄的情敌就像我的思想抓不住他一样,总能逃过我的手掌!我难道就无法猜到他,也遇不到他!……正在这时,一阵铃声打断了我的沉思默想。我转过身去。侏儒阿比布拉站在我的身旁。“您好,主人。”他对我说,并恭敬地鞠了一躬,但他那可疑的目光却斜睨着我,好像带着诡谲和胜利的表情看出了我脸上的焦虑。“你说,”我突然冲他吼道,“你看见这林子里有个人了吗?”“除了您而外谁也没看见,我的老爷。”他平静地回答我说。“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又问。

侏儒想了片刻,仿佛在考虑如何回答我。我急了。“快说,”我对他说,“快回答我,可怜虫,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他睁大他那两只山猫一样的眼睛大胆地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主人。您指的是什么?到处都有声音,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鸟声,有水声,有树叶间的风声……”

我拼命地摇他,打断了他的话。“浑蛋小丑,别再耍弄我,要不然我就让你靠近了听听短枪筒里发出来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你听见这个林子里有个人在唱一首西班牙歌曲了吗?”“是的,老爷,”他并未激动地说,“听见一些歌词……喏,主人,我来说给您听吧。我正在这丛树林边上溜达,一边听着哥拉上的银铃在我耳边絮叨。突然间,风儿为银铃的合唱送来了您称之为西班牙语那种语言的几句话。当我只有几个月而不是几岁,我母亲用红黄羊毛带把我背在背上时,我开始咿呀学语时学的就是这种语言。我喜欢这种语言,它使我回想起我小的时候,还不是侏儒的时候,只是个孩子而不是小丑的时候。我向那声音走过去,听见了歌曲的结尾。”“怎么,就这些?”我不耐烦地又问。“是的,漂亮的主人,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告诉您那个唱歌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认为我要去拥抱这个可怜的小丑了。“哦!说吧,”我嚷道,“说吧,这是我的钱袋,阿比布拉!如果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再给你十只更满的钱袋。”

他接过钱袋,打开,笑了。“比这更满的十只钱袋!可是,见鬼!那就是满满一fanega的有路易十五头像的金埃居呀,正是耕种格拉纳达魔术师阿尔托尼诺的田地所需要的钱数。阿尔托尼诺具有让田里长出好的多布洛纳的本领。不过,您别发火,少爷,我这就说正题。您还记得,少爷,那首歌的最后几句吗?‘你是白人,而我是黑人,但白昼需要与黑夜相结合,以产生黎明和黄昏,它们比白昼还要美。’要是这首歌说得对,那您卑贱的奴隶格里夫阿比布拉是由一个女黑奴与一个白人所生,就比您更美了,可爱的少爷,我是白昼和黑夜结合的产物,我是那首西班牙歌曲所说的黎明或黄昏,而您只是白昼。因此,我比您更美,对不起,比一个白人更美。”

侏儒在唠叨这奇谈怪论时,常常发出一声声大笑。我又打断了他。“你尽说些废话干什么?这些废话就能让我知道谁是在树林里唱歌的那个人了?”“正是,主人,”小丑目光狡诈地说,“很明显,能唱出您称之为‘废话’的那个人,只能是,而且一定是像我一样的一个小丑!我赢到那十只钱袋了!”

我举起手正要揍这个跟我开这么无礼的玩笑的放肆的奴隶,只听见树丛中,河边凉亭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玛丽的叫声……我撒腿飞奔过去,心里恐惧地在想,又是什么令我害怕的灾难降临了。我气喘吁吁地奔到绿亭,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可怕的景象。一条大鳄鱼,半个身子藏在河中芦苇和水草丛中,大脑袋已经从支撑亭顶的一个绿拱门中伸了进来。它那丑陋的大嘴微微张开,威胁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黑人。那黑人一只手揽住吓得魂飞魄散的年轻姑娘,另一只手把一柄双端榫孔斧的铁刃大胆地戳进鳄鱼那利齿中间。鳄鱼在疯狂地挣扎,但总也挣不脱制伏它的那只大胆而强有力的手。当我赶到凉亭门边时,玛丽高兴地叫了起来,挣脱了那黑人的臂膀,倒在我的怀里嚷道:“我得救了!”

玛丽的举动和话语使黑人猛地回过身来,双臂搂抱在胀鼓鼓的胸膛上,用痛苦的目光盯着我的未婚妻,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发现鳄鱼在他身边,挣脱了双端榫孔斧,就要把他吞噬掉。要不是我赶快把玛丽放在始终坐在长凳上吓得半死的老奶妈怀里,立即靠近鳄鱼,照着它的嘴放了一枪,那勇敢的黑人就完蛋了。鳄鱼挨了一枪,血淋淋的嘴一张一合了两三次,眼睛便失去了光芒,一个劲儿地抽搐着,突然间,它轰的一声翻过身,仰面朝天,两只宽大的满是鳞片的大爪子变僵发直。它死了。

刚刚被我救了一命的极幸运的黑奴扭过头去,看见了鳄鱼的垂死挣扎,于是,他低下头,然后,慢慢地抬眼看着玛丽。这时,玛丽已经回到我的怀里,心里踏实了许多。黑奴语气中充满了沮丧绝望地对我说道:“你为什么杀死它!”

随即,他没等我回答,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树丛中,不见了。9

这个可怕的场面、这个奇特的结局以及这之前我在树林里毫无结果地搜寻时前前后后那万般思绪,把我的脑子搅得乱七八糟。玛丽受了惊吓,仍傻愣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俩才通过眼神和握手交流各自那不连贯的思绪。最后,我打破了沉寂。“来,”我说,“玛丽,咱们离开这儿!这地方有点儿不吉利!”

她连忙站起来,仿佛就等着我这句话似的。她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走了。

于是,我便问她,在她刚才遇到的那个极其危险的关头,那个黑人是怎么神奇地赶来搭救的,她是否知道那个奴隶是谁。他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土布裤衩,一看便知他属于岛上居民中最卑贱的阶层。“这个人,”玛丽对我说,“想必是我父亲的一个黑奴。鳄鱼出现,吓得我大叫一声,想使你知道我遇上危险时,他正在附近的河边干活。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出树丛,奔来救我。”“他是从哪一边跑出来的?”我问她。“从不久前歌声传来的相反方向来的,与你刚才闯进树丛的方向正好相反。”

我脑子里原本把黑奴走时说的几句西班牙语和我那未知的情敌用同样语言唱的恋歌自然而然地连在了一起,可玛丽这么一说,又打乱了我的想法。然而,另一些情况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黑奴身高几乎像个巨人,力大无比,很可能就是我头天夜里与之搏斗的那个粗暴的敌手。再说,他光着身子这一点也是个很重要的证据。树林中的那个歌唱者唱道:“我是个黑人。”这又是个相似之处。他唱道,自己是个国王,而这一个只不过是个奴隶。但是,我不无惊讶地想起来,他脸上呈现出非洲人的特征中间所具有的那种威武不屈的精神。他两眼炯炯有神,被黑皮肤映衬得更加雪白的牙齿,黑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那宽阔的额头,使他那厚嘴唇和大鼻孔显得有点儿高傲而坚强的更高人一等的肥胖,仪态的高贵,体形之优美,尽管因终日劳累而变得瘦削憔悴,但仍旧看得出一副赫拉克勒斯的骨架子。我想到,从他整个人来看,这个奴隶有着一副威严的仪表,很有可能当一个国王。于是,经过对其他一些情况的分析,我气愤不已地推测,可能就是这个无礼的黑奴。我想派人寻找他,惩罚他……可随即,我又拿不定主意了。说实在的,这么多的怀疑,根据在哪里?圣多明各岛大部分被西班牙所占有,因此,许多黑奴不论是早就属于圣多明各殖民者的,还是在岛上生的,都在土语中夹着说点儿西班牙语。难道就因为这个奴隶跟我说了几句西班牙语,就有理由怀疑他是用这种语言唱恋歌的那个人了?而这首恋歌当然是反映一定程度的文化修养的,我认为这是黑奴们完全没有的。至于他对我杀死鳄鱼的那个奇怪的责备,那只是反映奴隶对生活的厌倦,他们的地位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当然用不着去假设是因为得不到主人女儿的爱所致。他出现在凉亭的树丛中,完全可能是纯属偶然。他的力气和身材远不足以证明他就是我那夜间的对手。难道就凭这样一些经不起推敲的情况,就到我叔叔面前去严厉指控一个为了搭救玛丽而表现得极其勇敢的可怜奴隶?听凭自尊高傲的叔叔去对他大加报复?

正当这些想法在平息我的怒火的时候,玛丽那温柔的声音便使我的怒气消失殆尽了:“我的莱奥波德,我们得感激那个正直的黑奴,没有他,我就没命了!你赶来也晚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的确是决定性的。这番话并没改变我要派人去寻找那个救了玛丽一命的奴隶的想法,但却改变了寻他的目的。原先寻他是为了惩罚他,而现在则是报答他。

我叔叔听我说他的一个奴隶救了他女儿一命,便答应我给他以自由,如果我能在这群不幸的奴隶中找到他的话。10

在那一天之前,我天生的思想状态使我远离黑人们干活的种植园。我不忍心看着我无法解脱的一些人在受苦受难。但是,自那天起,当我叔叔让我陪伴他去巡视一番时,我连忙答应了,希望能在干活的人中遇到我亲爱的玛丽的救命恩人。

在这次巡视中,我有机会看到,一个主人的眼色对奴隶有多大的威力。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威力要花多大的代价。一见我叔叔来了,黑奴们浑身发抖,见我叔叔走过,一个个更加卖力地干活,但在这份恐惧之中蕴藏着仇恨。

我叔叔平素就脾气暴躁,正在为寻不着理由而要冒火的时候,始终跟着他的小丑阿比布拉突然指给他看一个累坏了的黑人在一丛枣树下睡觉。我叔叔向那个倒霉的人奔过去,踢醒他,喝令他继续干活。那黑奴吓坏了,站起身来,露出了他不小心压坏了的一棵孟加拉玫瑰幼树,那可是我叔叔特意种的。那棵树完了。叔叔本已对他所谓的奴隶的懒惰十分恼火,一见这个情况,立刻火冒三丈。他怒不可遏地从腰带上取下他外出时总是随身带着的那根包铁皮鞭,举手要抽站在面前的那个黑奴。鞭子没有落下。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时刻。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叔叔的手。一个黑人——正是我在寻找的那个!……冲他用法语吼道:“您罚我吧,因为我刚刚冒犯了你,但别碰我的兄弟,他只是碰了你的玫瑰树!”

我欠了救玛丽一命之情的正是这个人。他的突如其来的介入,他的举动、目光以及那威严的口气,把我给镇住了。但他豪爽的冒失举动非但没有使我叔叔羞愧,反而更激怒了主人,使主人迁怒于他这个保护者。我叔叔怒火中烧,连声威胁着挣脱高大黑人的手臂,又举起鞭子准备抽打他。这一次鞭子从他手里被夺下了。那黑人像撅一根稻草似的把包铁的鞭柄一撅两段,扔在地上,用脚去踩这可耻的报复的工具。我惊得一动不动;我叔叔气得一动不动。竟敢如此冒犯他的权威,对他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他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了;他的嘴唇发紫,在颤抖。那奴隶平静地看了我叔叔片刻,然后,突然把手里拿着的一把斧子不卑不亢地递给他说:“白人,如果你想打我,起码该拿这把斧子。”

我叔叔已经气糊涂了,当然会满足黑人的意愿,所以便去夺斧子,但被我给拦住了,我迅捷地夺下斧子,把它扔进旁边的一个水车井里。“你干什么?”叔叔气呼呼地冲着我说。“我在救您,”我回答道,“免得您伤了您女儿的救命恩人。玛丽的命就是这个奴隶救的。他就是您答应我让他自由的那个黑奴。”

提及这个许诺的时机选得不好。这个殖民者气糊涂了,我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让他自由!”他没好气地说,“是的,他应该结束奴隶生活。让他自由!我倒要看看军事法庭的法官们将要给他的是什么样的自由。”

这番不祥的话语使我浑身冰凉。玛丽和我都在求他,但都无济于事。因粗心大意而引起这一场面的那个黑奴受到了棒击,而他的辩护者则因犯了举手要打白人的罪,被投入加利费要塞的牢房。黑奴犯主,罪莫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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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你们可以想象所有这些情况该让我多么感兴趣和好奇。我打听有关那囚犯的情况。有人向我透露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人告诉我说,这个年轻黑奴的同伴们好像对他怀有极大的尊敬。他虽然同他们一样也是奴隶,可是他只要稍有表示,他们便俯首听命;他根本不是在茅屋中出生的;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据说,就在没几年之前,一艘贩黑奴的船把他扔在了圣多明各。尽管如此,他对他的所有同胞,甚至包括在殖民地生长的黑人,都有很深的影响,这就更加了不起了,那些殖民地的黑人,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先生们,通常对“刚果”黑奴是极端蔑视的。在殖民地,人们把非洲来的奴隶全都不恰当地统称为“刚果黑奴”。

虽然他看上去十分忧愁沮丧,但他那非凡的气力,再加上他技艺高超,所以成了种植园活计上的最有价值的人。他车起水来,比最好的马都快、都久。他常常一天工夫能替十个同伴干活,免得他们因疏忽或疲劳而受到惩罚。因此,他深受奴隶们的尊崇。不过,他们对他的敬重虽然与他们对小丑阿比布拉所具有的迷信般的恐惧完全不同,但似乎也有着某种没有显露的原因:那是一种崇拜。

据说,奇怪的是,他对他的伙伴很温和,很随便,他们以服从他为荣,可他对待我们的监工们却自豪而高傲。说实在的,那帮享受特殊待遇的奴隶,可以说是联结奴役的锁链和专制压迫的中间环节,他们集卑贱奴隶和蛮横监工于一身,卑鄙地以加重他的活计和百般刁难他来取乐。不过,他们好像对他竟敢顶撞我叔叔的那份高傲劲儿也不禁表示尊敬。他们中谁都从未对他施以侮辱性的惩罚。一旦他们要惩罚他时,便有二十个黑奴站出来代他受过。而他则一动不动地、严肃地看着他们受罚,似乎他们是在尽其职责似的。这个怪人在茅屋住户中被叫做比埃罗。12

所有这些传说激起了我幼稚的想象。玛丽满怀感激和同情,对我的热情大加赞赏,而比埃罗是那样地使我们感兴趣,以至我决定去看他,帮他。我在想象着同他交谈的办法。

尽管我很年轻,但作为海角最富有的殖民者之一的侄儿,我成了阿居尔教区的民兵队长。加利费要塞交由民兵和黄衣龙骑兵分队把守,而分队队长通常是该连队的一名下级军官,负责要塞的指挥。那时候,巧得很,指挥官是一位穷殖民者的兄弟,我曾有幸帮过他很大的忙,所以他对我忠心耿耿……

谈到这里,大家打断了多韦奈,说那指挥官就是塔代。上尉继续说道:你们猜对了,先生们,你们不难理解,我很容易地便从他那儿获准进入那黑奴的牢房。作为民兵队长,我有权巡视要塞。不过,我叔叔还在火头上,为了不致引起他的疑心,我特意趁他睡午觉时才去。除了站岗的以外,所有的士兵都睡了。我由塔代领着,来到了牢房门口。塔代打开牢门后走开了。我走进牢房。

那黑人坐着,因为他太高,无法站立。他并非单独一人,一条大狗吠着站起来,向我扑过来。“拉斯克!”黑人喊了一声。这条年岁不大的狗不叫了,走回到主人跟前躺下,把一些粗糙的食物吃完。

我穿着制服,从气窗透进这狭窄牢房的光亮很弱,比埃罗无法看清我是谁。“我准备好了。”他语气平静地对我说。

他说完这句话,便半抬起身子来。“我准备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还以为,”我惊奇他竟活动自如,便对他说道,“我还以为您戴着铁镣哩。”

激动使我声音发颤;囚犯似乎并没有发觉。

他用脚把什么破铁向我这边踢了踢,叮当直响。“铁镣,被我弄断了。”

在他说这话时,口气里有着某种含义,似乎在说:我生来就不是为戴铁镣的。我又说道:“他们没告诉我说让您带着一条狗。”“是我让它进来的。”

我越来越惊讶了。牢房门从外面上了三道锁。气窗不过六英寸,而且还加了两根铁条。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虑,在过于低矮的拱顶下尽量站直身子,毫不费力地搬开气窗下方的一块大石头,取掉嵌于石头外面的两根铁条,弄出一个大洞,两个人都能轻易地钻出钻进。从这个洞口平望过去,是一片香蕉林和椰子林,覆盖着要塞依傍的那座小山。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一缕灿烂的阳光照到我的脸上。囚犯像是不小心踩到蛇似的竖直身子,额头碰在拱顶的石头上。霎时间,他眼睛里流露出千百种相互矛盾的无法确定的表情,既有憎恨,又有和蔼和痛苦惊诧。但是,他突然控制住了情感,转瞬间,表情恢复平静和冷漠,无所谓地盯着我。他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我。“我还可以不吃不喝地挺两天。”他说。

我做了个恐怖的表示。这时候,我才看出这个不幸的人是那么的瘦削。他又说道:“我的狗只能吃我手里的东西;如果我无法把气窗弄大,可怜的拉斯克就会饿死。最好是我死,而不是它死,因为我反正得死。”“不,”我嚷道,“不,您不会饿死的!”

他没明白我的意思。“那当然,”他苦苦地说,“我还可以不吃不喝挺两天,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军官先生。早死好了,但别伤害拉斯克。”

这时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我准备好了”是个什么意思。他被指控犯了死罪,以为我是来押他去伏法的。可这个浑身有着非凡力量的人,在有着各种各样办法逃走之时,却是那么温顺而平静,竟一再向我这个毛孩子说:“我准备好了!”“别伤害拉斯克。”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已无法控制自己了。“什么!”我对他说,“您不仅把我当做刽子手,还怀疑我对这个没有伤害过我的可怜的狗下毒手!”

他态度缓和,声音也变了。“白人”,他向我伸过手来说,“白人,请原谅,我喜欢我的狗,可是,”他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又说,“你们白人可没少伤害我。”

我拥抱他,同他握手,同他说道理。“您不认识我了吗?”我问他。“我知道你是个白人,而对于白人来说,不管他们有多好,一个黑人在他们眼里是一文不值的!再说,我也有对你不满的地方。”“不满我什么?”我惊诧地问。“你不是救了我两次命了吗?”

这个奇怪的指责让我笑了起来。他看出来了,继续苦涩地说:“是的,我应该恨你。你从鳄鱼口中和从一个殖民者手里救了我。而且,更糟的是,你剥夺了我恨你的权利。我好不幸呀!”

对他的奇怪的话和想法我已不再感到惊讶,因为它们与他本人是不谋而合的。“我欠您的比您欠我的更多,”我说,“您救了我未婚妻玛丽一命。”

他仿佛被电击了一下。“玛丽亚!”他声音压抑地说,双手捂住脸,手在猛烈地抽搐,同时,从宽大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叹息。

老实说,我那本已湮灭的疑窦顿时又起,但却并没生气或嫉妒。我离幸福是这么的近,而他却离死不远,即使他真的是我的情敌,也只能激起我的同情和怜悯。

他终于抬起了头。“你走吧,”他对我说,“别感谢我!”

停了片刻,他又说:“不过,我的出身并不比你低!”

这句话似乎话中有话,激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我催促他告诉我他是谁,受过什么苦,可他就是死活不开口。

我的态度打动了他。我的主动帮助、我的祈求似乎打消了他对生活的厌倦。他走出去,随即拿回来几个香蕉和一个大椰子。然后,他关好出口,开始吃起来。我在同他聊天的时候发现,他法语和西班牙语说得很流利,他的思想不像是缺少修养的。他会一些西班牙恋歌,唱得声情并茂。此人在许许多多方面都是那么的捉摸不透,以至到那时为止他的语言的地道并没使我感到惊讶。我又竭力地想弄清楚原因何在,可他仍旧不说,最后,我离开了他,命令我忠实的塔代对他要尽量地尊敬,尽量地照顾。

13

我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去看他。他的事让我放心不下。尽管我百般请求,我叔叔就是抓住他不放。我没有对比埃罗隐瞒我的担心,但他却无动于衷地听着我说。

当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拉斯克常常跑来,脖子上系着一张大棕榈叶。黑人把叶子拿下来,看上面写着的我不认识的字,然后,便把叶子扯碎。我已习惯不向他发问了。

有一天,我走进牢房,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他背对着牢门,在忧伤地唱着西班牙歌曲《我是走私犯》。唱完之后,他猛地转过身来,冲我嚷道:“兄弟,答应我,万一你怀疑我,当你听见我唱这首歌时,就别再对我有任何的疑心。”

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我答应了他所希望的,但却不太清楚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万一你怀疑我……”他拿起我第一天来时他摘的那个大椰子的厚壳,装满棕榈酒,让我用嘴唇碰一下,然后他便一饮而尽。自那天之后,他就一直称呼我“兄弟”了。

这时候,我开始抱有一点儿希望了。我叔叔不再那么生气了。我与他女儿的婚期临近,这使他的思想变得温和了。玛丽也同我一起在求他。我每天都跟他说:比埃罗根本无意冒犯他,只不过是不想让他惩罚得也许过分地严厉;要不是这个黑人勇斗鳄鱼,玛丽必死无疑;多亏了这个黑人,他的女儿、我的未婚妻才得以活命;再说,比埃罗是他的奴隶中最强壮的一个(因为我在想,先别考虑他的自由,先救他的命要紧),他一个人能顶十个人干活,他一只手就能推动榨糖机的轮盘。叔叔听我说了之后,表示也许不再指控他了。我一点儿也没告诉那黑人我叔叔的态度的改变,本想能获准让他自由,再一并告诉他,让他一起高兴。使我惊奇的是,他自认为必死无疑,但我却见他并未利用他所能利用的一切机会逃走。我跟他谈起了这一点。“我得留下,”他冷冷地回答我说,“否则别人会以为我害怕了。”

14

一天早晨,玛丽来找我。她满面红光,她那张温馨的脸上,有着某种比纯洁的爱带来的欢乐更加美好的表情。那是一种做了好事的表情。“听着,”她对我说,“再过三天就是8月22日,就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们马上就要……”

我打断了她说:“玛丽,不是‘马上’,因为还有三天哩!”

她莞尔一笑,满面羞红。“别烦我,莱奥波德,”她说,“我有个主意,你听了一定高兴。你知道,我昨天同父亲一起进城去买结婚用的首饰。这并不是说我很在意那些首饰、钻石,它们并不能使我在你眼里更加美丽。我宁可不要世上的所有珍珠,也要一朵你那些被那送野金盏花的混账男人糟践的鲜花。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东西我想要什么父亲都会满足我的,所以我便装作想要的样子,好让他高兴。昨天,我看到一条中国绸缎做的大花的西班牙女子穿的一种裙子,放在一只香木盒里,我看了好半天。那东西很贵,但却新颖别致。父亲发现我很注意这条裙子。在回家的路上,我求他按古代骑士风格送我一件礼物。你知道,他喜欢别人拿他同古代骑士相提并论。他以他的荣誉向我发誓,不管我要什么,他都满足我。他以为是要那条中国绸缎裙,根本不是,我要他饶恕比埃罗。这将是送我的结婚礼物。”

我忍不住将这位天使紧搂在怀里。我叔叔说话是算数的。当玛丽去找她父亲履行诺言时,我便跑到加利费要塞去告诉比埃罗他肯定能得救的消息。“兄弟!”我边进去边喊,“兄弟!高兴吧!你得救了。这是玛丽向她父亲要的结婚礼物!”

那奴隶猛地一颤。“玛丽,结婚,我得救了!这一切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呢?”“这很简单,”我说,“你救了她一命的玛丽要结婚了。”“同谁?”奴隶嚷道,目光茫然又可怕。“你不知道?”我轻轻地说,“同我。”

他那可怕的脸复又和蔼可亲、乐天知命了。“啊!对的,”他对我说,“是同你!喜事定在哪一天?”“8月22日。”“8月22日!你疯了?”他既焦虑又害怕地说。

他没说下去。我惊奇地看着他。沉默一会儿以后,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兄弟,我欠你的太多,所以我必须向你提出一个忠告。相信我,到海角去,在8月22日之前结婚。”

我本想了解这谜一般的话语的意思,但未能如愿。“再见了,”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也许说得太多了,不过,比起撒谎来说,我更恨忘恩负义。”

我忐忑不安、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他,但一想到幸福在即,立即又忘了这事。

我叔叔当天便撤回了起诉。我回到要塞想放比埃罗出狱。塔代知道他自由了,便同我一起走进牢房。他已不在那儿了,只有拉斯克在。拉斯克摇头摆尾地向我走来,脖子上系着一张棕榈叶。我取下它来,只见上面写着:“谢谢,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兄弟,别忘了你的诺言。”下面像是签名似的写着“yo que soy contrabandista”。

塔代比我还要惊讶。他不知道气窗的秘密,以为那黑奴变成了一条狗。我没有向他挑破,只是要求他对他所看见的事守口如瓶。

我本想把拉斯克带走,可它一出要塞,便蹿进附近树篱中去,不见了。15

我叔叔对那奴隶越狱逃跑十分恼火。他下令搜寻,还给总督写信,要求一旦抓到比埃罗,让他全权处理。

8月22日到了。我同玛丽的婚礼在阿居尔教区隆重举行。我所有灾祸起始的这一天真是幸福无比!我心中的快乐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的。我把比埃罗及其不祥的忠告忘得一干二净。焦急等待的夜晚终于来临。我新婚的妻子回到洞房,我真想随她而去,可又不能马上走开。一项乏味的但又是无法逃避的职责早把我给拴住了。我身为民兵队长,当晚要去阿居尔各岗哨去查哨。这种戒备在当时是势在必行的,因为殖民地骚乱不断,部分黑人不时地在造反,虽被迅速平定,但在6、7两个月,甚至在8月的头几天,在蒂博和拉戈赛特的庄园里爆发过。而且,特别是混血自由民的情绪本来就很坏,而最近对反叛者奥杰的处决更加激怒了他们。我叔叔是第一个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职责的,所以只好听命。我穿上制服走了。我查看了头几个岗哨,没发现异常。但是,将近午夜时分,我正想入非非地在海湾炮台附近溜达的时候,发现天边升起一片红光,一直蔓延到利蒙纳德和圣·路易·德莫蓝那边。士兵们和我起先都以为是突然失火了,但是,一会儿过后,火焰变得十分明亮,烟雾被风一吹,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因此,我连忙返回要塞,想报警,并派人去求援。走过我们的黑奴茅屋时,我被那儿的异常骚动惊呆了。大部分人都还没睡,在慷慨激昂地说着话。在他们那听不懂的土语中,常常恭敬有加地说出“布格-雅加尔”这个名字。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几句话,这使我觉得北部平原的黑人们全都造反了,烧毁了海角另一边的庄园和种植园。在穿过一片沼泽地时,我的脚碰着一堆斧头和锄头,藏在灯芯草和红树丛中。我有理由感到焦虑,便立即让阿居尔的民兵们拿起武器,命令他们监视奴隶们。一切又都复归平静了。

然而,骚乱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扩大,快蔓延到兰贝了。有人甚至认为已能听得到远处的炮声和枪声了。将近凌晨两点,我叫醒了我叔叔,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焦急,命令我在阿居尔留下一部分民兵,归中尉指挥。当我可怜的玛丽睡着了或在等着我的时候,我服从了我已经说过是省议员的叔叔,同其他士兵一起去海角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走近这座城市时所见到的景象。大火吞噬了它周围的种植园,城里散发的是一片阴凄凄的光亮,风把浓烟吹进街巷,更使城里黯淡无光。由烧着的甘蔗渣引起的一圈圈火星,像雪花似的,被劲风吹落到屋顶和停泊在港湾中的大船绳索上,时刻威胁着海角城,随时都会燃起一场跟吞噬城周围一样的大火。一边是面色苍白的居民们冒着生命危险在扑火,以便从这可怕的灾祸中抢救下自己那么巨大财富所剩下的这唯一的房屋;而另一边,大小船只唯恐遭到灭顶之灾,借助那对不幸的殖民者们如此可怕的灾风,张满风帆,逃往映着大火那血红的火光的海上,那景象让人看了既可怕又肃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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