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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07:2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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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浩然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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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浪费的时光和生动的爱

那些浪费的时光和生动的爱试读:

[推荐序一] 小说家吴浩然

青年作家、《文艺风赏》杂志主编 笛安

作为小说家,她懂得“真实”与“虚构”之间微妙转换的秘密。这让我个人的阅读充满趣味与惊喜。每个创作者的密码不同,而她的密码,就是那只不期而遇的、沉默的骆驼。一个妙龄女孩,却如此擅长书写悲凉的平庸,作为生活里的旁观者,我会心疼她,可我又知道作为她的读者,这是种运气。

[推荐序二] 给心藏疏远或离别的人

作家、编剧 消失宾妮

收到浩然的全书稿,断断续续读了两周。读一篇,停一会儿。睡前,午后,去往聚会的地铁上,在咖啡馆里辗转工作的间隙。

读完最后一篇小说,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末班地铁上环顾四周的我。工作了一整天的圣诞节,我裹着风衣走两站路回家,整个北京因为打车软件的促销活动而没办法在路边打到一辆车。风寒刺骨,但是走得久了,对寒冷的厌倦就会减轻——因为冻僵而连寒冷也难辨。

终于挨到地铁,列车里也无几人。打量上下地铁的行人是一种职业病,大家都挂着不一样的疲惫,倚靠着同一辆地铁。在停站的某一刻,我忽然觉得车门开启的时间比往常长,长到忽然想向外跳出,要掐着列车门关闭的那一瞬间。

但是车门关闭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这种冲动毫无作用,既不会真的让生活“脱轨”,也不能证明某种力量。但为什么这种念头会突然破壳而出,一跃而过呢?先不表。

我与浩然相识已久,不远不近,有些年头。她的《罗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在“文学之新”的海选中出现,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

因为这是一个普遍强调审“美”的故事里,正儿八经地讲一个与“丑”有关的窘迫和因此被席卷的生活的故事。有趣的是,她写得正面而清淡,生生在这么奇怪的命题里做到了娓娓道来又不依靠任何一种猎奇,把一桩桩日常生活里人人回避的汗颜之事讲得细腻动人。

我觉得她在写作之外,首先还是个怪人,还得是个好脾气的怪人,但又懂得如何藏在琐碎生活里。

后来比赛未能如愿,和她也只是远远交流。其实,她是怎样的人,我一直没有印证。我对“以文辨人”有一种执念,觉得但凡能点到我心的文章,总是会流露出作者当时的状态。

后来,我在《文艺风赏》担任文字总监,见到了她的《苍狗》。我们将它发表在杂志上,那是五周年特辑里唯一刊登的一篇小说。《苍狗》的故事也能一句话说完——一个居无定所的女孩捡到了一只流浪狗,在短暂的时间里的惺惺相惜与疏离。

我得着重挑出一个词来说,就是“疏离”。

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密集地阅读她这些年的作品,也没能从两篇小说里发现她的那个共性——“疏离感”。

于是,在看完她这些年的小说后,我忽然想起那列我自嘲而没能跳出的地铁、那个冬夜和我的怀疑。而原来她的故事里,这种主角,有着因日常而麻木的生活和对每日得见的熟悉生活产生的巨大的陌生感——她的故事总是从这种日常而陌生的悖论里产生的。天性凉薄又尖锐,但是因为她的好脾气,你总不会被侵犯,而觉得被抚慰。

年轻的作者总有许多路要走。浩然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作者都有才华,而路途却比他们走得委屈。我对这个世界的定律没什么异议,毕竟,更外化、更显而易见的典型差异,会更容易让人记住。但我喜欢她这种藏在生活里的“伪装者”,选着最无差异的表面,怀揣着一颗对“共识”都会描绘出不同的心。

在《罗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里,她写的是:“生命里非常漫长、被稀释的苦难和改变。”

她在《骆驼》里写:“所有被道出的都会消散,所有被写下的都是欺骗,所有过往的时间都是蹉跎。唯有在汗水和沉默里,一个人能知晓万分之一的真相。”

生命里所有的“细微”所承载的“残酷真相”,因为琐碎而被“稀释”。可是它们不存在吗?并不是。总有人敏锐地发现了它们,并且因此受困、痛苦。而这大概就是她截至这一本小说集中,最大的命题。

当然,不是所有人用“面对”来止痛,也不是所有人觉得“真相”是必不可少的。有些人的作品能煽动那些热情的灵魂,有些人的作品却让一群疏离而孤独的人在寒冷的夜里被一点温度惊醒。

这两样无法互换位置,无法被彼此代替,因为彼此都很独特。然而,我更喜欢后者,就像我更喜欢她一样,因为她在坚持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和日复一日对抗日常生活里的陌生与孤独。但因为她的对抗和叙述,我们都能获得一点能量。这是煽动的灵魂无法抚慰的疏离的我的灵魂,我的难处。

就像她在《哥哥》里写的那句,是她的,但用来描绘她又恰恰好——“虽然他不能一直拉着我的手走,但是,至少他帮我释放了这样一个夜晚全部无辜的星星。”

[自序] 十九岁

吴浩然

在我的记忆里,十九岁是过往岁月里最困顿的一年。那一年,我在武汉读大学,正是大一、大二交接时,专业课越来越多,难度越来越大,而我脑子如锈住了一般,感到异常吃力。同时,我在做着繁重的学生工作,一身多职。每天晚上,我常常是寝室最后一个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室友们都在做最后的就寝工作,我去洗澡间洗澡,回来时屋里已一片漆黑。我摸摸索索地上床,掖好帐子,靠手机的微光检查有没有蚊子。这样的检查当然没什么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两只蚊子嘤嘤嗡嗡,让我在断断续续的失眠中熬过武汉漫长的夏夜。

还有,我长胖了。从入学时苗条的身材,嘭的一下长了五六公斤。虽然也不是很重,但我是虚胖,两眼无神,脸颊浮肿,四肢笨拙,硕大的痘痘一片片地鼓出来,还频繁掉头发。一年的工夫,小时候浓密的头发只剩下了一半。

那是最累的一年,也是最丑的一年。我感觉天塌了。

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朋友。班主任找班干部们聊天,我总是最沉默的那个,心头萦绕着惯常的呆滞与疲惫,耷拉着苦瓜脸的脑袋。不过,她并不是一个狭隘的老师,还是很尊重我的,常对我说:“一个班的支书比班长更重要,所以呢,好好干。”同学们一个个与我疏远起来,虽然我是支书,每天都要到各个寝室说些通知之类。我勉强寻找着上课、下课、吃饭、打水时的同伴,最后还是放弃了,像一群快乐的小鸡中那只生了病的小鸡,在鸡群旁边抽搐着,肿着腿和脸。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便成了那样子。我在家中有父母的照顾,在学校有学校的保护,十九年的生命里从未被迫经见人性中残忍和狰狞的部分。前一年九月,我去武汉上大学,第一次坐长途火车,一晚上没有睡着。半夜去厕所,正好窗外掠过一排灯光,一刹那,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头发毛毛的,眼睛亮亮的,满脸闪着熠熠的猜想。我也确实因为会写诗、会弹钢琴、举止文雅、挺像淑女而得到了新同学的欢迎。而仅仅半年过去,或一年,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闪着光彩的乐园消失了,露出了粗粝而真实的荒原,好像这才是我应当跋涉的人生。

那一年,我读到张爱玲的作品,我认为我跟她很像。我也害怕见人啊!我也会在出门的一瞬间,如果看到有熟人经过,就强烈地想退回寝室里。与人打招呼成为很大的烦恼,可偏偏我做了太多学生工作,认识太多应该打招呼的同学。我几乎能够背出张爱玲的《烬余录》和《私语》。《私语》的末尾说:“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这感觉我知道。许多个中午,开完学生会那些可有可无的短会后,我惧怕打扰正在午睡的室友,就打着哈欠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我所在的大学有全中国最大的校园,直到毕业我都没有走完,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它是美的,草木丰茂,碧茵满地,长长的梧桐路上方,高大的梧桐枝合拢成天堂一般的穹顶。这里没有市区的聒噪和尾气,这里洁净又安静,但我感到无处容身。后来,我读到卡夫卡的作品,也很喜欢他,他对自己的残缺那样坦白,让我觉得他是最纯净的作家。他对父亲说:“世界在我眼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种种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不能完全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这是您的世界,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而烦恼、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人发号施令,也没有人唯命是从。”我几乎不用思索就知道,那最让人折磨的,是第三个世界。

在如今的回想里,我一直提醒不要把十九岁的自己看成是受害者。我不是受害者,生活在一起的同学们也不是施害人。确实,除了偶尔的口头的龃龉,他们并没有做任何伤害我的事。而我在长久的自思自想里不停地自问自答,最终还是守住了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我也没有错啊。我没有错,我也没有做任何会伤害他人的事情,我——只是恐惧。我记得十八岁时的恐惧,那些刚开学的日子,生活中迅速增加的新面孔让我感到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似乎就是为了摆脱这紧张感,我吃了太多的甜食,然后迅速发胖;为了摆脱那恐惧,我接了过多的学生工作,不停地奔忙,以此增加存在感的砝码,尽管丝毫不享受学生工作的过程。我分不清事物的对错,用逻辑判断该怎么笑,用智力思考该怎么说话,身与心都是僵硬的。唯一能随着感情自然流动的,只有眼泪。不过,我哭得并不多,我只是想逃离——暑假的时候我就会感到轻松和快乐,因为我家在郊区,可以几十天不用见人,整天只是看看书、看看电视、给野猫喂食。但暑假终要结束的啊,还是会开学,还是要去见同学。我常常坐在妈妈身边,揉着她胖胖的肚子,把脸贴上去,在心里说:“真想回到这里去。”

决定写作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不可能回到妈妈的肚子里,也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中。而我又那么年轻,我要活。我动用全部的经验,思考以后怎样可以不用见人又能活下去。我会弹一点钢琴,文笔也还可以,那我可以做一个钢琴师,或者自由撰稿人,这两个工作应该都是不用见人的。就是因为这天真的打算,我把所有空余时间用来在学校的琴房练琴,或者写一篇篇习作。渐渐地,只有习作坚持了下来,因为练琴需要找人开琴房,也还是要出门。

于我所读的理科专业来讲,这几乎是自断前路。我也意识到了,但我还是辞去了全部学生工作,也接受了处世困难的事实,一心一意开始闭门造车。在这之前,冲突达到了顶峰。大一升大二的一个晚上,班级举行学生干部换届。同学们对班级的许多安排都感到不满,我照旧不知所措,照旧认为应该为这些不满承担责任的人,首当其冲的是我这样的支书。短短十几分钟的班会里,我十分脆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抱怨,终于哭了起来。因不想在同学们面前哭,我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外哭了一会儿。那大约有一两分钟还是几分钟,我不记得了。当时,我挺盼望有谁能走出来安慰我一下,叫我进去,随便说点什么也好,但是没有,外面的世界只有静悄悄的黑暗,他们依旧待在有光的屋子里。

在一些文艺叙述的逻辑里,那一刻,我应当是感到全身冰凉的绝望。后来,有一两次对朋友描述这件事时,我便是这样说的,说从那一刻起,我对这个班彻底寒了心,决心投入重建自我的新生活中。其实不是的,倘若仔细回想,当时我没有五雷轰顶,我只是没滋没味地擦干了眼泪,然后打开门继续主持班会。我心头所缭绕的,终年不停缭绕的,只是深深的迷惘:自己没有错,这个世界也没有错,但一定有什么出错了,那错的究竟是什么呢?

后来,在我差不多已忘记当年这迷惘的时候,我看到了《圣经》上的一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那一刻,我犹如再次独自站在门外的黑暗中,因为感到太震动,反而无话可说。不是因为我曾被这样对待,而是因为我也在无意中做过这样的事。大学快毕业的那几天,我的一个室友频频和男友吵架,再加上其他一些烦恼,她是在非常低郁的情境中被男友叫来的出租车接走的,连同她的所有行李也带走了,意味着此后她不会再回来。当时,我们其他三个人都低着头坐在各自的桌边,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道别。我们没有不喜欢她,可我们也没有因此感到歉疚,只希望这一刻快点过去。

于是后来,在我恢复健康、恢复生气、恢复智力与情感的自然流动、恢复才华的施展以后,曾经白眼以对的人,对我一一又重新抱以青眼。这转变于他们并不做作,可我心里仍旧感到苦涩。在这些年寻寻觅觅的写作与生活里,我了解了一些心理学常识,知道了往事的来龙去脉,也明白了自己巨大的心理创伤该如何弥合。或许,不需要看书,不需要心理学,时光自然会让一个人逐渐明白,并不是只有完美的人才值得被爱,处在困境中也并不是羞耻的。我以二十多岁的年纪,重新领受生活,领受情感,谈恋爱,和密友们睡在一个被窝,尝试各种服装搭配,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做运动,独自旅行……每件事都像是新的,每件事都在从头学习,像一个初涉人世的小女孩,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走在从未走过的街道上。当我回想那个十九岁的少女已感到陌生时,我知道自己已重新置身普通生活的天堂。可我提醒自己,不能因为如今的幸福,而成为对曾经那个自己有伤害能力的人,哪怕是一点点自嘲也不允许。因为那痛苦是真实的,因为我是过往岁月的后代,在曾经的不快乐面前并不是帝王。我也并不感谢这样的十九岁,尽管是它引我走入写作。写作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情,那就是一种命运。一个人来到世上,无论好坏,承担他该承担的命运,就是这样。

十九岁的天空啊,哪怕是隔着半生,我已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妇人,我仍然不会为你找理由,说你是充实与美好的。去年秋天,我去绍兴玩了一次,回来的火车上,对面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胖胖的,戴着眼镜,穿着毫无特点的学生装,梳着蓬乱的简单发式。她不丑,但一点也不美,从她僵硬地垂着头、紧紧抱着书包、对周围的磕碰一概忍受的态度里,我看出她的生命力还没有启封,也看到久违的十九岁时的自己。那样苦楚的、毫无意义的沉默和泪水,挣扎在无法平衡的内心之中……这世界教我们要爱家人、爱朋友、爱自然、爱一切,却唯独没有教我们爱自己。有些人能从被爱中学会爱自己,有些人并没有完成这必要的预备就匆匆投入了人世,他们所有的迷惑都指向自己,所有的怀疑都化为悲伤,所有的悲伤都成了沉重的十字架,要走多少路,寻多少时,才能抵达内心平静的彼岸。对,那温柔的,每个人都有权憩息的此岸。

罗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

小的时候,我是个漂亮、骄傲、活泼的女孩子,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变得平庸、胆怯、孤僻,我说不清楚,爸妈也说不清楚,也许不过是埋伏在体内的基因作祟。过于美好的童年期在十一二岁达到顶峰。那时,我的身体纤柔灵巧,面容清朗像笔酣墨饱的写意,脾性骄傲而乖张,擅长嘲笑和颠覆,在大院子的孩童领域是主要的左右者。如果任此发展下去,各方面的出色会因智慧的增长而膨胀几分,加上心机锻炼成熟,也许我会变成一个诱人而毒辣的女人。可是,也许我的基因中只有这么一段带着浪漫主义的自由无羁,余下的部分在一个夏天被热醒。从混沌中逐渐恢复活力以后,我的人生从此面临的变化就像那个老套的词——戏剧性。

但是,我马上察觉到“戏剧性人生”这个说法潜在的心理粉饰和拔高。当我回想这些年的经历时,发现那件事的影响力难以启齿——并非是严重到无话可说,而是——像一切天生的坏运气,即使是森然大难,若用一生的时间来拉长稀释,也会淡薄成一点点日常的麻烦,淡薄到难以启齿。妈妈问我:“你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当然不是。”

我说的是真话。在我平庸的人生里,没有二元对立的因和果、始和终,但是,不妨把那个盛夏的夜晚作为叙述的起点。那天,暑气自脚下蒸腾而上,我和几个同院的男孩站在附近一所小学的篮球架下面。我们年龄相仿,分布于三到五年级。人是多么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啊,日落西山之后,操场上混混沌沌,满眼是沙石不洁净的灰黄色。我们努力睁着眼睛又眯起眼睛,依然看不清周围的草木,心里有点黏黏腻腻的烦乱。为了赶快消磨掉这段不上不下的时光,我们开始攀爬篮球架。篮球架不似现在那样精美而经不起折腾,钢铁与木材的原色让它显得十分结实。被摩挲多次的铁管有舒缓的凹凸,散发着远离铁锈的酱油色光泽,把鼻子凑近,就会嗅到抽象的打消食欲的气味。我爬到稍高的地方,把脸俯贴在铁管上,沉醉于视角的倾斜中。这时,身边一个男孩忽然跳下篮球架。他走开几步后对我说:“你身上难闻。”

我有点吃惊,不是因为他的话——童年时的我漂亮,但尚还没有维护漂亮形象的意识——是因为他的行为。这个叫骏的男孩居然向我表示排斥。他向来是令我瞧不起的,一听到他妈妈敲碗呐喊就马上要回家,一感冒就戴一个大绒帽上学,活像个唐僧。

骏扭着小眼睛,转过不规则的脑袋向那几个男孩说了几句话。他们走过来,靠近我闻了闻,有几个做出夸张的姿态,向后退了几步,懒懒散散地感叹着。在相互应和中,他们的脸上显出无聊的兴奋。我对无聊向来报以鄙夷,兀自伸出胳膊,习惯性地勾着篮球架转圈。有个男孩说:“咦,别转了,难闻。”

我转身就走。那些男孩子都是我瞧不起的,他们从来说不出有价值的话,只会横七竖八地咋呼。我动静皆宜,早早学会了自娱自乐,之后的几天,我就天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画和做手工。我是大院孩子们当中最会画画,也最会做手工的。骏有时候爬上我的窗台喊我出去玩,常常被我一掌推下去。我不能原谅我的追随者之一居然把我置于一场无聊的咋呼之中。

暑假快过完的时候,妈妈买了一小瓶药水给我,叫我洗澡后抹在胳肢窝里。小瓶只有拇指大小,十分不起眼,里面是不清不亮的液体。我诧异地瞥了一眼,不耐烦地丢在一旁。“不抹,我没闻到。”

妈妈说:“但是别人能闻到。小丫头,要注意一点。”

我说:“要是真有气味,我怎么会发现不了?你藏在柜子里的橘子,我一进门就能闻出来。”那时候的我精力充沛,情绪的沸点很低,很容易暴起脾气来。

妈妈说:“我都闻到了,还会骗你?这是你爸爸的遗传。你奶奶遗传给你爸,你爸遗传给你。现在,你要进入青春期了,新陈代谢变快,所以就开始有气味了。”

晚间洗澡前,妈妈特意把药水放在香皂旁边,叮嘱我每边抹上三滴。药水有一股黏稠的医院般的涩味,不仅是打消食欲的,而且是叫人反胃的。第二天,还没有长出一丝毛发的胳肢窝开始脱皮,布满了密密的白屑。我换掉穿了一个暑假的背心,穿上短袖衫,找到妈妈,愤怒地把胳膊伸给她看。我的胳膊小麦色、光洁、笔直,没有任何瘢痕和多余脂肪,竟然在末端如此不堪。

妈妈用手刮了一下,落下几片白屑,我的头皮立刻一阵发麻。她说:“刚抹有点脱皮是正常的,过几天就好了。我也在让你爸爸抹,这是家族遗传,没办法。”“你没有吗?”我问。“我当然没有,我和你们罗家又没有血缘关系。来,你闻闻看。”妈妈掀起袖子,露出肥白的上臂和毛茸茸的腋窝。我犹疑地凑过去,嗅到一股尖锐的汗酸气,赶紧把脸别开。“只有汗味,是不是?”妈妈自信地笑道。

我问爸爸:“是不是你遗传给我的?”

爸爸点头。他点头的幅度很小,频率很高,不动声色,给人的感觉介于平静和不屑之间。“唉,为什么你的双眼皮没有遗传给我,小腿那么细没有遗传给我,好头发也没有遗传给我,偏偏把这个遗传给我呢?”我掰着爸爸的肩膀,“你说呀,为什么就把这个遗传给我呢?”“是呀,我们把你重新生一次好不好?”妈妈笑个不停。爸爸被我晃来晃去,抿着嘴,淡笑不说话。

漫长的夏天被蝉声锯成许多了碎片。对于我来说,夏天向来是个天堂般的季节,我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里甩着敏捷的胳膊和腿,汗珠痛快地滚滚而下。夏天充分契合了我漂亮、骄傲、活泼的特质。可是现在,不仅短袖衫弄得肩膀不舒服,汗珠还常常忽然从肋间滚向腰际,一阵发痒,骇得我以为是小虫钻进衣服。我躺在凉席上想,难道要一直脱皮,一直穿着短袖衫吗?

妈妈说:“素素,抹了药就好了,只管出去玩吧。”

我又开始和伙伴们玩了,只是原本直上云霄的暑假拖上一个不爽利的尾巴,我的脾气变坏了。我问骏:“还能闻到气味吗?”骏摇摇头。“本来臭的就是你!”我把玩具朝他扔过去。

那一年,我开始进入青春期。大院里几个孩子上了不同的初中,做了多年的邻里开始解散,家长们都搬到学校附近去陪读。我的皮肤逐渐变白,胳膊、腿开始积蓄脂肪,早晨洗脸时,鼻子上会有油,身体的曲线一年比一年分明。妈妈不再允许我胡乱套一件旧汗衫就跑出门,而且要求我留长发。

在初中,我如鱼得水,小学时不出众的学习能力突然如泉涌,几乎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同学们评价我是班级乃至年级唯一一个美貌与成绩兼有的女生。在各方面能力逐渐自觉以后,我开始懂得避免日晒和过量饮食,懂得在赞扬中只浮出一丝微笑,并且——开始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作为一个姑娘,我各方面的感受力和分辨力都比较敏锐,哪怕只有一丝气息从领口偷偷逸出来,也会被我谨慎地捕捉到。这是一种深灰色的,略微发黏的,在生活中不能找到具体形象替代的气息。是的,我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嗅到过类似的气味。妈妈和我的气味的确不同。我对她拿起我的衣服检查、鼻腔受到刺激时的表情已经司空见惯。我的同学和好朋友,在最热的空气里也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不过,我觉得它并非臭不可闻,只是不令人愉悦而已,更加难闻的气味还有很多。当我洗完澡,仔细抹好药水,穿上透气的衣服时,我就是一个安稳的、平淡的女孩儿,除了女孩子的共有特征之外毫无异样。我小心地保藏着我与众不同的秘密,日复一日,夏天更是严阵以待。虽然有时我希望把它告诉我的同学和好朋友,让她们惊异我保藏之严密,但是又不敢尝试。

妈妈时常询问我,有没有同学发现我的气味?她说她打理着我的身体长大,如果出了纰漏,会让她十分不安。而当年骏他们的表现还在眼前。初二的时候,我在路上偶遇骏,他的个头大了一圈,脸颊和当年印象相比有点走形,若是细看会疑惑是否真的是他,略略一瞧反而十分肯定。他没有近视,比我眼尖,我还在分辨他时,他立刻把脸别过去看人行道边的树,腮上通红。

哼,这个家伙,以前还不穿裤子在我面前跑的,现在居然害羞起来了。我想着,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干脆死死盯着他,盯得他的耳朵和脖子也变了色。

我们都讨厌对方,因为对方知道自己的过去。

其实这个时候的孩子没有不害羞的,害羞是因为一知半解。如果不害羞,那就是知道得太清楚或完全未启蒙。初中的孩子会一无所知或无所不知吗?当然不会,所以我们其实都害羞。但是,我常常在浴室里毫不害羞地端详自己的身体,看自己年轻的、看上去几乎完美的身体。那埋藏在身体里不见天日的危险让我有超乎年龄的悲壮感。

不开心的时候也并非没有,但只是发生在家里。爸爸像大部分男子汉那样不讲卫生,常常在晚间快要睡下的时候,我听到卧室里妈妈的责怪声,接着听到爸爸走进洗手间开水龙头的声音。他必定只是打湿毛巾胡乱在上身擦擦便了事,因为第二天妈妈会责怪他把毛巾也弄上了气味。

而我从来无须多言,因为我天生喜爱洗澡。这是妈妈曾经引以为傲的,可是如今我的爱清洁只能让她放心而不是赞许。在冬季的公共澡堂,水声、锅炉声、说话声几乎震耳欲聋,妈妈在不远处的水龙头下朝我喊:“胳肢窝多打点香皂,多搓一搓!”

我屏住呼吸,不吭声。

妈妈又喊:“多打点香皂!”她抬脸向我,做出往腋下涂抹的姿势。皂沫从她额头上往下滴,她紧缩着五官,眉毛几乎插进双眼之间。

旁边的人开始望着我。我想了一下,答道:“知道了,你也是。”

夏天,我中午和晚上都会沐浴,因此我比身边的人都要清洁。我无数次检查自己的腋窝,淡褐色的纹路像掌纹,平静的、宿命般的纹路。问题出在体内,而非体表。只有等我玉殒之后,这不请自来的气息才能消失。但是,我很乐观。相比脸上长个大痦子或是龅牙,或是头发稀疏、口吃、跛脚、青春痘,我觉得自己的遗传缺陷还比较好掩饰。而且我能灵活应变,有一次,好朋友来家里玩,看见了桌上的药水,我毫不客气地说:“那是我老爸的。”有一次,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嘀咕一句“什么奇怪的味道”,我笑答:“自己调配的香水。”

我也曾被告知自己的防范措施有疏漏,那只是在极其少见的情况下,比如没有条件洗澡,或是天气太闷。某年暑假一个惬意的下午,在廊檐上,舅妈向妈妈提到了我的气味,用语之婉转,我甚至没有听出她指的是什么,是妈妈的反应很快让我明白了过来。妈妈红红脸,转过头微笑着对我说:“素素,去动下手术就好了。”

这是妈妈第一次向我提出动手术。我一愣,便朗声大笑着进屋去,在油腻腻的桌子旁坐下,继续看小说。我觉得荒谬。在老家,我是一个人称楷模的女孩儿,爱看书,不乱疯,讲道理,而且我坚信,一点不大不小的遗憾有助于个人生存的自然性。妈妈跟在我后面道:“天天抹药也麻烦啊。打麻醉,不疼的,很小的手术,只是开个小口子,把汗腺取出来就好了。”

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于是,我简单地拒绝了:“年纪轻轻挨一刀,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

在从容不迫的同时,我时时警觉着同类的出现。我的鼻子一年比一年敏感,近距离、数秒内就可以判别对方体味的属性。我觉得我的同类当中应该是男子居多。一个男性身体上的龌龊之处完全可以被接受,但是像口臭这样的龃龉是不可原谅的。他的不完美,只能是天赋的不可更易的严酷,沉默无言的辛劳——只有我这样的女性能心领神会。

当时,我正处于青春中期,心中开始对异性感到杂草丛生的萌动。那是个想象力单纯而丰富的年纪,如果某一种幻想持续较久的话,会在大脑中生发出一个纯粹欲滴的新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丰沛的感伤和满足,对青春时期之后信仰的构建可能会有积极影响。我说可能,因为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命运并没有留给我太多幻想的时间。不久后,我就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男子。他比我高很多,伸手握住高高的扶手后,我在他身旁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我不能自控地屏住呼吸,不能自控地走到车厢后面,脑袋嗡嗡直响,心里怦怦直跳。不仅是因为这相遇太意外:不能不承认,这种气味从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确有点惊人。我坐在后排座位端详着这个男子。他还很年轻,大约20岁,却已经发胖,脸上油腻腻的,五官毫无棱角,显得贪吃,没有什么头脑。他的鼻子下面有一排胡子,在油腻的背景下更加不伦不类。他穿着宝蓝色的衣服,那个时候,男生的衣服总是一阵红,一阵蓝。而这种宝蓝色是我最不喜欢,认为最不应做衣服的颜色。

我不能想象那宝蓝色衣服之下的躯体,他给我一种肮脏的感觉。我恶毒地想,他如果有什么磨难和不快乐,那不是因为别的,不是什么命定的创痛和原罪,都源于他太不爱洗澡,太不尊重自己。

这次发现是一个打击。下了公交车,毒辣的阳光从头顶砸下来,我吓了一跳。太阳原来这么可怕,瞬间,后背就紧贴住汗湿的衣服。我站在路边,屏息感受了一下领口散发出的气息,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一直以为那是压制隐疾之后正常的体味,但是,在没有参照的情况下,谁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常,谁知道自己是不是特殊?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抑郁不乐地回到家,洗了个澡。妈妈回家后,我问妈妈:“这个气味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妈妈说:“你比小时候是要严重一些,不过中年的时候就好了,你爸爸现在就比年轻的时候好些了。你不要担心,我好久没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只有洗衣服的时候仔细闻闻,才会有一点。”

但是此后,我开始长久地闷闷不乐。我减少参加班级动态活动的次数,那时学业已经繁重得多,长久坐在角落里不会是一件异常的事。举止上的受限不算什么,我动静皆宜,早早学会了自娱自乐,但是,我觉得心里被嵌进一粒沙子。一般认为沙砾是珍珠的前身,可我不是蚌壳。这沙砾从腋下悄悄移到心里。就像一个预感到不能入眠而又必须入眠的夜晚,闭上眼,丝丝缕缕的担忧就从黑暗中浮上眉心。

我曾经为自己严格仔细地保守秘密感到得意。但是,也许正因为这秘密之无法保守,便不会为别人特意提及。如果我已经塑造了一个无所谓的形象,如果我是同类中的异类,几乎从未将其泄露出去……无论面临哪种情况,为了自己的尊严,绝不能冒险开口坦白。

虽然我比他们都要爱清洁,我洗澡的次数至少是他们的两倍,但是谁知道。这清洁不能炫耀,而且它的美好感常常被压力消解掉:我恍惚觉得自己像动画上屁股烧焦的汤姆猫,奔跑时身后连绵一道烟。只是这一道烟在我身上就变作了两道,是从腋下生发出来罢了。即使不断用水清洗,从水中出来的那一刻,担忧又开始酝酿,像汤姆猫,永远面临着不断地被压扁、拉长、烧焦的命运。这真是无法可想了。

发现了那个公交车上的男子的第二个夏天,妈妈再次要我去做手术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她的建议,说:“那么,先让我爸试试?”爸爸未置可否。当然,我是开玩笑的。爸爸已婚生子,大局已定,而我前路漫漫,应该未雨绸缪。

在医院,夹在许多有疾病的人中间,我重新感到从容而自负。也许应该早点来到这个地方。在我之前候诊的,是一位饱受痔疮之苦的人。妈妈对我说:“你看,人家还不是要撅着屁股给医生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们决定接受传统的手术方式,一劳永逸,而不是小广告上的无创之类不靠谱的手段。成长中向来完整无缺的皮肤被切割、拉扯,产生陌生的不适。但是,手术过程中,我始终充满着好奇,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明亮的刀子、剪子,还有月牙形的缝针,明亮得不会留存,也不能忍受一丝血污。细小锋利的光芒来自人间之外,这提醒着我,这一切是多么特殊。我应当早来接受这一场严肃而宁静的、精心的洗礼。手术灯纯白的光耀下,两个通身蓝衣的非凡的人处理着我的身体,自诞生至今,从没有哪两双敏锐的眼睛对我的腋下如此关切,他们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从来都是一个孤身一人的战斗者,如今我发现,陪伴不一定需要来自同类。

然而,这特殊的时刻无法延长。当我离开手术室,胳膊下面夹着两个棉包,我发现外面的太阳一如既往地毒辣,并不会因我而有所改变。我匆匆打车回家,路上有人注意到我的棉包,他们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们一望便知道一切。向来遮遮掩掩会引起最美妙的流言蜚语,坦白却可以立刻使人失去兴趣。我如要成为不异常,必须彻底异常一次。同理,为了能够永远战败夏天的太阳,必须忍受住两个礼拜的彻底躲藏。两个星期中,除了定期去医院换纱布,我没有晒过一次太阳。

生理上的一些不适都可以忍耐,但我心中涌动着一些未可名状的思念。我爱上了那个给我消毒的助手,他是个年轻温柔的男子,应当干净而平淡。他俯视着我有缺陷的身体,我因此成为一个接受救赎的受难者形象。给我消毒的时候,他动作之精心,仿佛擦拭的是一座初生的瓷器。“疼不疼?”当酒精沾上皮肤,凉气开始蔓延的时候,他笑着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像婴儿一般黑,带着容纳一切、永不惊讶的神情。除了肉体,还有什么值得惊讶?他见过了我的肉体,因此他从起初就了解了一切。洗礼与受洗的绝对高下产生了绝对的平等。

复诊的时候,主刀医生正带着一群实习医生忙着。我一眼便看见了那婴儿般的眼睛。那时,我还是秀丽的,大人常常夸我的笑容很可爱,而在手术之后,我常常开怀。此时,我依然在笑,我发现他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向我紧走了两步。然而,他又停下脚步,停留在他的同学中。

他了解一切。作为医生寡言的助手,他亲眼见到了我如何勇敢地脱下衣服,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向医生吐露了从未向人说起的细节。我被一刀划开,是他亲手用药棉吸走不断流出的血液,他还参与制作了黑线缝合后蜈蚣一样吓人的刀口。只有他知道我主动选择用苦痛换取洁净的全部过程,他的同学凭借医疗知识只能推测出粗略的开头与结尾:之前,她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臭味,之后,她带着两条心虚的疤。一个秀丽的少女,这样抬着胳膊、夹着棉包的样子是多么滑稽。医生问了我几句,叮嘱继续吃消炎药,便告知我可以回家,过几天直接拆线。回家的路上,我想,被缝了几十针,竟然连吊瓶也没有吊过一次,真的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

腋下多出两条疤,有一条缝得很平整,另一条有点扭歪,这是那个助手带给我的唯一纪念。数月后,余痛彻底消失,疤痕渐渐转为正常皮肤的颜色,已经看不大出来了。我并没有丢掉检查气味的习惯,反而更加频繁。生活变得轻盈,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检阅都带来陌生的快意。在妈妈的欢欣鼓舞中,天气转冷。第二年夏天,我又嗅到了以前的气味。

妈妈很后悔:“不该叫素素开刀,没有治好,还落下了疤痕。”爸爸倒很从容,给我买来了以前的药水,说:“她的青春期还没过,汗腺会继续生长,我之前就料到了这一点。”

但是毕竟做过正式处理,气味较之前淡了许多。我保持正常人洗澡的频率便可以安全无事,也可以参加体育活动。但是,此时已是高中后期,没有人会在意我蠢蠢欲动的表现欲。

后来,我进入大学,依然保持着细心、爱洁净的习惯。我不穿无袖衫和吊带裙,不游泳,不参加健美操训练。尽管妈妈常常安慰我说:“腋下的刀疤不怎么显眼。”我倒不是太介意刀疤的不美——我现在已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女生,而是面对过一次失败的阉割,我发现自己无法保持任何一种纯粹性,不能归入任何一个群体。我不怪妈妈和医生,如若有所责难的话,那便是当初自己轻易地屈从。尤其,当一连遇见好几个我无所顾忌的人之后。比如,隔壁班里就有一个瘦小的男生,在夏天会发出浓烈的气味,相隔两米都能清晰地、惊心地发现。他频频坐在女生旁边,从来没有听见哪个女生抱怨过他的气味。他做学生工作一路青云直上,似乎那气味也因他的荣誉而鸡犬升天。

我交了男朋友,不知是不是因为爱情的缘故,我在他身上嗅到一种气息,特征分明,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嗅到过。我贪婪地嗅着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在捕捉他的气味,仿佛当年精心捕捉自己的独特。之后,我开始忧虑未来的、漫长的婚姻生活。我以为自己曾经虔诚于一场稀有的仪式,如今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场巨大的未知的可能。不知道这可能降临时,我应该呐喊还是沉默。我像失贞一样,失去选择任何一种态度的权利。

我发现自己生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同时,发现自己的嗅觉开始迟钝。药水的味道加上汗味,还有那暗疾的味道,三者混合起来的新产物,陌生得让我几乎无法分辨这算不算异味,是不是应该抹药、应该洗澡。我忧虑地发现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散发着这种莫名的气味。之前,从没有同学当面提及我的体味,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对我说:“罗素素,你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问及味道难闻否,他们说:“不好闻,也不难闻。”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很乐观。即使是森然大难,用一生的时间来拉长稀释,也只不过淡薄成一点点日常的麻烦。今年,妈妈告诉我:“爸爸现在即使不抹药,也没有什么气味了。”她给我预测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是我现在还迟迟停滞在青春期的末尾。另外,虽然十几年前就知道自己的气味遗传于爸爸,但是十几年以来,我一次也没有从爸爸身上闻到这种气味。如今,当爸爸已老,我彻底不再是当年漂亮、骄傲、活泼的女孩子,而是变得平庸、胆怯、孤僻以后,这一点一直让我感到孤独。

妹妹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妹妹了。三年前那次见到她是正月,我带着出生六个月的宝宝回娘家小住。当时,妹妹也在。因为与宝宝是第一次见面,她先往宝宝手里塞了一个红包,然后向我笑了笑。“姐,跟姐夫还好吧?”她问。“还好。”我说。“新房子装好了?”她又问。“嗯,装好了。”我说。

那几乎是我们唯一的对话。随后,我们有些沉默了,一起凝视宝宝伸出的胖胖的手掌,宝宝手里捏着红包笨拙地舞动。然后,我开始陪前来拜年的亲戚聊天,她如我们从小一起度过的许多假期一样,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哦,不是,那并不是我们唯一的对话。过了两天,妹妹准备走了。临行之前,我去书房看她打包行李,她送给我一本书。她说这是她的第一本书,年前才出版。封面差不多是纯黑的,印了几个白字——“国王的信使”。我翻开书,发现一般会印作者照片与简介的地方,只有一段简介,没有照片。妹妹笑笑,说:“我的照片都不好看,没必要放上去。”“你现在挺好看的啊。”我说。“我知道,”她抿抿嘴,“不是因为这个。”

妹妹如今已经挺好看了,这是真的。她瘦了许多,女孩子只要瘦了,其他都不变,也会好看不少。另外,她的痘痘也很少了,用粉底稍加修饰,也比青春期时光滑许多。

最主要的是,她的气质变了。时间总会给一部分女人带来这样的变化,让你逐渐觉得她们陌生,但这陌生是一种向上的陌生,仿佛看着她们在自己的路上走得远了,你做一个远远望着她们的目送者,也没什么。

我问:“你还在杭州?”

她说:“我现在在上海。”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此后三年,我没有再见到过她,因为我婚后离娘家挺远,只有过年回去住几天,而妹妹一向排斥挤入春运大军,都是在平时择个时间回家看看。三下两下里错过几次,三年就过去了。

平常,妹妹是从来不会打电话给我的。我打得也很少,几个月一次,或者更长时间。我大多是从妈妈那里听到有关妹妹的信息:她最近又在写稿子了,又过起一天从中午才开始的生活了;她在跟一个男人交往,但不肯承认是恋爱;她剪短了头发;她开始跑步了;她冬胖夏瘦。

我妹妹今年三十岁。我了解父母的三十岁,了解两年前我的三十岁,也了解一众堂姐、表姐妹的三十岁,但我想象不出妹妹的三十岁。她是我最亲的人之一,但她也是我最陌生的人。

最初的不亲近是因为什么呢?我能记起最明显的原因,是她长得没有我好看。我们的父母都是中等之姿,各自有优缺点。亲戚们都说我命好,奇迹般地继承了父母的种种优点而绕过了大部分缺陷:我长了爸爸的好头发、高鼻梁、瓜子脸,妈妈的大眼睛、白皮肤。我比妈妈瘦且身量更高,但妹妹不是。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她才五岁,已经显露出日后令她耿耿于怀多年的若干缺憾了:矮而胖,黄巴巴的一小把头发,一张大得和脖子不相称的圆盘脸上,是一双有些浮肿的单眼皮小眼睛和几乎没有鼻梁骨的小扁鼻子。

我和妹妹没有一起度过幼年时期。我只比她大两岁,她出生的时候,我一无所知,然后她就被送到乡下,由我们的奶奶抚养了。这些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妈妈还告诉我,他们别无选择,因为他们是双职工,一定要将妹妹藏好,不然会有丢掉公职的危险。那个年代,铁饭碗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当然想过把妹妹打掉,但西药吃了两次,中药喝了一次,妹妹始终在肚子里存活着。又耽搁了一阵子,就错过了打胎的时间,不能再冒险了。爸妈想,也许与这个孩子就是有断不了的缘分呢?于是,妈妈躲躲藏藏地把妹妹生了下来。妈妈喂了她一个礼拜的奶,然后奶奶就把她包在当初包过我的小棉被中,放在一只菜篮里,带去了深山中的老家。“饿啊。”妹妹说。她刚上小学那会儿,性格还比较随和。我问妹妹在奶奶家生活是什么样的,她每次都对我说:“就是饿。”“你奶奶家饭肯定有吃的,但农村没有零食吃啊。”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说。

这个我知道。我去过奶奶家,在那里,想买一包五毛钱的方便面都要跑一段又长又窄的山路,必须要有大人带着。而且,奶奶家并没有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小抽屉,里面不时放着几个硬币,让我们在童年那些百无聊赖的下午可以购买些零食,来满足一点味觉上的享乐。

于是,在我和妹妹最初的隔阂中,除了容貌,就是吃的东西。印象最深的一次不愉快,发生在我小学五年级时的暑假。那个夏天,我回老家待了挺长一段时间,妹妹没有回去,因为她不喜欢回老家(她那时已经不喜欢很多地方了,除了老家,还有学校、邻居家、小区旁边的公园。她只喜欢植物园和动物园,可以在这两个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天,在那里看花或看动物)。等我在老家玩腻了,妈妈就把我接了回来。那天中午,爸爸做了一大砂锅他最擅长的炖鸭子迎接我们。我很愉快地吃了一顿,但是妹妹看上去就不太高兴,吃完了她那只鸭腿,还要来抢我的,被妈妈制止了。她气鼓鼓地坐在那里,饭没吃完就扔了筷子。饭后,我要睡午觉,她跑进我们共同的卧室里,把我床边的小风扇拿到她床边不给我。爸妈怎么劝也没用,爸爸就往她头上崩了俩栗凿。

爸妈很少打我们,要打,一般也是打妹妹。这跟其他有姐妹的家庭好像不太一样。个中原因,主要是妹妹的脾气比我倔一些、古怪一些,容易跟爸妈顶嘴。不过我也知道,爸妈确实喜欢我多过妹妹,我和妈妈更亲密一些。从小,我就有个习惯,晚上睡觉之前,一定要趴在妈妈温暖的肚皮上和她聊会儿天。我喜欢跟着妈妈做手工、织围巾、烧小菜,把画好的小画儿拿给她看,因为我知道,妈妈永远会疼爱我,既疼爱我做得好的地方,也疼爱我做不好的地方。但妹妹没有这个习惯,凡是我和妈妈亲密的地方,她都不会涉足。比如,我手工好,我做手工的时候,妹妹就去扫地,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等着妈妈的夸奖。我喜欢画画,妹妹就看书。她特别爱看书,不到十岁,她就把父母书柜上那些八十年代出版的“大部头”翻出来,一看就是一整天。她的作文本上分数永远接近满分。她以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气把作文本拿给妈妈看,在妈妈惊讶地说“你写的比初中生还好”的时候,她露出宁静而满足的微笑。这个场景,也是我印象很深的。

我妈妈是一个热情、乐观、擅长理家处事的人。记忆所及,只要是她经手的饭菜,没有不好吃的;她整理的床铺,一定柔软舒适。有她带着我们去串门,那天一定其乐融融。妈妈在生活上对我们姐妹俩一视同仁,所有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到了中学,妈妈先为我陪读,然后为妹妹陪读,没有任何偏袒。后来,我们长大了,妹妹也说:“妈对我挺好的,我没得说。”

但爸爸,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自己是有了丈夫、做了母亲后,才明白的。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往往不是取决于女人本身如何,而是取决于自己所付出的感情的分量。无论是丈夫对妻子、男友对女友,还是爸爸对女儿,都是如此。我从出生第一天起就在爸爸的呵护下长大,多年来,一切喜怒哀乐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关注,但妹妹没有。当她回到我们家时,爸爸给予我们的情感差距,已经是两年加五年——七年。妹妹从一开始,就无法跟我抗衡。

作为小孩子的我们,是纯洁的吗?现在我回想童年,觉得不是。我们会怀有恶意,或者不是恶意,是从进入人世的开端起,就本能地知道人世是不公平的,因此会紧紧抓住对我们倾斜的那端天平,让它向自己倾斜得更厉害些。我一早就知道爸爸喜欢我多过妹妹,我便更加娴熟地让爸爸满足我的各种私心,而又让他不觉得我不懂事,而妹妹性格中那奇怪的倔强,早已和爸爸同样的倔脾气无法相容了。

现在回忆这些往事,在这一点上,我真的感到了内疚。并不是因为我利用爸爸欺压了妹妹(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而是,我从很小就享受着这种差异,却不认为这有问题。甚至,少年时的我希望这种差异一直存在。

回到那午后的纷争来吧。爸爸当时敲了妹妹额头两下,我觉得他主要是出于教导而不是惩罚。但随后的事出乎我们每个人的意料:妹妹挨了两下之后,先是恨恨地盯着爸爸,然后把我的小风扇往地上一掼,冲向爸爸,抱住他的腿张口就咬,一边咬一边拉开嗓子号叫,像一只凄惨的小狼。

我从来没有从一个小女孩口中听过那么歇斯底里的声音,简直是势要与爸爸同归于尽的样子。爸爸疼不过,使劲拔着腿,试图把她架起来按到一边,但无济于事。直到我和妈妈回过神来,一起上前才把妹妹扯开。扯开之后,妹妹仍然在发狂,挥舞着又短又壮的胳膊,把枕头、毛巾被、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扔到地上,把席子也往地上扯,放在脚下跺。我们三个人都看呆了,一致暗想:没有人能管得了她,只有让她自己发泄完吧。于是,我们全都站在一边不吭声。

十分钟后,妹妹发泄完了,喉咙也叫得嘶哑了。她慢慢爬到拖在地上的席子上,侧身躺下,呜呜地抽噎着。妈妈走上前,想把她拉起来,但刚一碰到她的肩膀,她立刻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妈妈只好缩回手。我们互相交换了眼色,悄悄退出门去。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来,看见她已经睡着了。

这个爆炸性的事件因此有了一个十分安静的收尾。那天,我有没有睡午觉,我不记得了,后来,妹妹的床是谁收拾的,我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最清晰的一幕是,妹妹趴在地上,抱着爸爸的腿撕咬的情景。

好多年后,我才迟迟地感到了难过。爸爸有没有为此难过,我不知道,他一直保留着炖鸭汤迎接我回家的习惯,无论是我念书归来、工作归来还是从夫家归来。他有他自己炖鸭子的技巧,提前一天晚上无论有多重要的应酬都要提早回家清理鸭子,不让妈妈插手。当他后来逐渐变得寡言少语以后,他的鸭汤就成了他向我表达情感的唯一不变的方式。我从没有问过他,也没有问过妹妹,这份炖鸭子有没有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过。以前是故意不问,后来不好意思问,再后来,就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开口了。

爸爸是一个内心沉重而孤独的人。他年轻时,因为少年意气,这一点还不怎么明显,有时也很活泼健谈,同事和朋友们都觉得他是个外向的人。妈妈与他同床共枕二十年,也没有看出来,所以后来,她不断问我:“你爸爸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起初,我也以为,爸爸是被应酬与工作消磨了太多精力,所以不想多说。

后来才发现,爸爸不是变了,而是因为人到中年的疲倦,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自己最真实的性格。他开始极少给我打电话,只催着妈妈给我打;如若我不主动找他说话,他很难跟我聊天超过十句;让他跟我一同散步、拿起手机跟他一起自拍、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都好像是会让他尴尬的事情。我知道,在我的家中,日常的亲密友爱在我和妈妈的关系中体现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沉默、封闭、孤独的血脉,它如今延续在爸爸与妹妹之间。

从“小妹发狂”这件事起,我跟妹妹,从一开始隐隐的隔阂,开始真的逐渐疏离了。我不喜欢她喜怒无常的脾气、莫名其妙的怪癖,比如,她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动不动就不理睬别人,故意说些惊人之语。我觉得我没有义务讨好她,我也不需要她。

在学校,我是班上女生的领头人,只要我愿意,每天放学后都能叫上七八个女同学到家里来玩。她不喜欢我事事占先、呼朋唤友,以及越来越明显地,她不喜欢我比她好看。小时候,亲戚们说她没我好看的时候,她还会愤愤地反对,现在她大概明白了,她没有我好看是真的。

她开始拒绝穿我穿过的衣服,排斥跟我一起照相,也不在学校里跟我有任何接触。她只和不多的几个小伙伴玩,总是穿着宽大的校服或运动装(因为我喜欢裙子),用越来越多的时间躲在书房里看书,写一篇又一篇日记(也可能是作文)。我当时因为骄傲,极少看她看过的书,更不看她写的东西。后来,在一次搬家中,我们的小学书本全部卖掉了,一点也不剩,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妹妹当时写过什么了。

我们姐妹俩的成绩都挺好,一直是前几名,在这一点上倒是都遗传了父母的聪明劲儿。小学的时间是懵懂而轻松的,总体来说,我们都还各得其乐。后来,我们陆续上了中学,功课一下子变紧,我们更难有同进同出的机会。于是,那种疏离渐渐就成了符合日常作息的一种习惯。有时,我们可以稍微聊聊天,谈下考试、朋友、老师,但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第一倾诉者,也不会是第二、第三、第四个。基本的教养让我们知道,只要保持不争吵、不打架,我们就可以做一对名义上和睦相处的姐妹。这就够了。

后来,便是高中了。那是青春期最关键的三年。青春期真的是一个残酷的考验啊,无论对男孩还是女孩。有些女孩在这个阶段会突然变美、变丰盈,好像一下子就被邀请进入一个永远春暖花开的季节。如那句诗所言:你多美啊,请停一停。开学一个礼拜,我在一个男孩给我的情书里看到了这句诗。

那时,我只知道我漂亮,可作为一个少女所拥有的美究竟是什么含义,是被这个男生启蒙的。青春期对我是温和多情的,我有很多朋友,成绩依然优秀,所以老师对我与男生的暧昧一般也保持沉默。我的肌肤仍然光洁,跟童年时没什么不同,身体却在悄悄地改变着,在没有怎么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了一副轻盈匀称的少女身段。

但是,妹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妹妹见证了青春期的另一面,至少是生理上的另一面。先是长痘。她刚上初中,额头就开始冒出一些红色的小点,红点变成白点,挤破之后就留下一个红红的肿块。这肿块半个月会消去,但总有新的点点与肿块出现。再后来,鼻头、下巴、脸颊也开始长了,甚至长在脖子与肩膀上。

因为妹妹的发质不好,所以她始终扎着最简单的马尾辫,一张圆圆的大脸上,痘痘便一览无余。妹妹当然着急,催着妈妈给她买了不少祛痘的东西,洗的、抹的都没有用,痘痘反而愈演愈烈,甚至不长痘痘的皮肤也开始变得粗糙发红,很像爸爸的皮肤了。然后从初三起,她开始发胖。这一年,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陪读,好让她专心上学。妹妹减少了每日活动量,等中考结束,整个人明显胖了一圈,大腿变得特别粗,只有那种老式大筒裤才能塞进去,再在腰间扎一根普通的革质皮带。上身自然只能穿宽大的衬衫,加个运动外套,脚上套一双运动鞋。

其实妹妹高中那个样子,算不上好看,也不能算丑。有很多十几岁的中国女孩都是这样的。从没有人教她们发现自己的美,或者培育自己的美,所受的教育无非就是:爱美是和学习相抵触的罪过;太美和堕落只有一步之遥;吸引异性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有不自爱的人才会沉溺其中。我一直疑心那是某些中年人的嫉妒,他们的青春因为种种原因被浪费了,所以他们仇恨少男少女的青春期。

我初中时的一位班主任便是如此。他把一个爱美的女生拉到讲台上来肆意嘲弄,让她的眼泪滴到自己精心挑选的裙子上。他这招很有效,此后这个女生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穿着最陈旧老式的衣裤来上学。我知道,我纯粹是因为成绩好而逃过了这种伤害,我能穿一穿喜欢的裙子,偶尔梳个漂亮的披发。不过,即便我成绩不好,我想我也会穿的,因为我从很小就知道,我的美丽是应该被尊重的东西,不需要为此遮遮掩掩。

但我也知道,拥有这样的坚定,是我的幸运,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的运气。

妹妹最胖的那一年是高三,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去了。我寒假回家,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补课。短暂的重逢里,她看上去还是往常的样子,只是加了一副眼镜。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她身上的痘痘仍旧比较厉害。不过,她心情还可以,每次模拟考试都是班里第一,与我的话也稍微多些。她见我打扮得愈发秀丽,便问:“你谈男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高中时的那个男友,一上大学就分手了。现在向我示好的男生中,我还没有中意的。

妹妹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到屋里做作业去了。但我已经看出来了,她有喜欢的男生了。

妹妹暗恋男生——我为什么一下子能判断出她是暗恋,凭的是女生那种残忍的直觉——我并不担心。我知道她不可能闹出我初恋时那些悸动又浪漫的事来。我为什么知道?也是凭女生那残忍的直觉。等暑假回家的时候,妹妹已经高考完了。她考得没有平常成绩好,但也足够上一所好大学,但她还是有些失落。我也是凭女生的直觉,从她的失落中分辨出另一种更深、更隐秘的失落,那是女生只有在十几岁时才会怅然承受着、独自消化着的失落。

妹妹还是挺有勇气的,她向那个男生表白了,在高考后。这是许多年后妹妹告诉我的。男生平常对她不错——“很尊重”,所以她才敢发短信表白。那是她第一次用手机,用的是朋友的号码。同时,她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男生立刻拒绝了”。我想她在表白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会答应吧。妹妹属于这一类女生,她从来没有学到如何与人随意地相处,如何享受自己女性的身份,如何与男生接触而又保持那一份退后的空间。她知道自己不会,所以她从来不在这青涩的世界里抱有希望。她敏感、倔强、自尊、脆弱、聪明、孤独,这些令她早已慢慢凝结出一种像玻璃罩一样的气质,让人或许会欣赏她,却很难想上前与她说话。

世界上人这么多,每个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之后,都能迅速找到另一个人说话。

但妹妹没有被这次失败的表白打倒。而且,因为高考后压力一下子变小,休息也充足,她的痘痘很快就好多了,加上那个夏天她瘦得很明显,我们都觉得她突然变好看了。等到男生的影响淡去,我能感觉到,那真的是妹妹许多年来身心最轻松的日子。的确,她才十八岁,又考上了好大学,生活中一定有许多可以憧憬的东西。我自己也上过大学,所以我知道。

我的本科与研究生都是在同一所大学里念的,整整七年,生活基本上就是学习、当学生干部和恋爱。跟高中男友分手后,我又谈过两次恋爱,男友都是在做学生干部工作时认识的。三次恋爱三次分手,我并没有那种失恋后翻天覆地的体验,还是挺平静的。

这是我最大的特点:我有一种奇怪的持之以恒的能力。我的一切,无论是性格、爱好、习惯,还是好朋友的数量、谈恋爱的节奏、说话的语气都和中学时差不多,乃至我的饭量、体重、发型都保持了许多年没有变。好像我的世界观从少不更事起就在身体里奠定好了,此后,我只需要按照它来选择生活、选择男友,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踌躇的地方。第四个男友就是如今的丈夫,是留校当老师的博士学长,我在读完研后就和他结了婚。

妹妹至今没有结婚。我们全家心照不宣,虽然有些忧心,却很少谈论这件事。

妹妹的大学生活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曾经告诉我,她最可怕的时光是在大学里经历的。这最可怕的时光,大约是指她最胖的那段时间吧。第一个学期结束,她放假回来,胖得像变了一个人。她按门铃,我打开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几个月不见,她紧紧绷着羽绒服,整个人更显粗短,风帽里露出的脸颊又红又肿,全是大痘痘。但我没有作声,我们已经很多年不再评价对方的任何事物了。

那个冬天,就是那个常下暴雪的冬天,半个中国都在与大雪抗争,原本诗意的雪成了危险而令人烦恼的东西。妹妹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从未有过地时常哭泣,像是内心有一颗原子弹静静地爆发了。她会避开父母,但不会避开我,因为她知道我不会追问。

我看见她看书看着看着就哭泣,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哭泣,借我的笔记本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东西,写完了把笔记本还给我,那键盘上好像还有没擦干净的眼泪。妹妹在这个冬天真的不好看了,身材、皮肤都在其次,而是半年前还有的那种天真与灵气如今完全被浓浓的茫然与痛苦掩盖了。原先,她容易给人以距离感,如今她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了。

我见过爸爸与她深夜长谈,见过妈妈带她出门散心,我也在网上搜索过关于抑郁症的资料,但这又能怎样呢?即便我们是她最亲的家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无计可施。人和人从根本上是不会关注对方的精神困境的,我们只能关心与他人的联系,两颗心中间的那段桥梁。而妹妹,因为拆毁了这座桥梁,没有人会真的去看她的心。整整一个寒假,她没有出门见任何人。

这就是妹妹说过的最糟糕的时光。它持续了大约两年。我们都劝她多出门走走,找同学玩玩。她答应着,却并没有行动,或者随便想出一两句话来反驳我们。她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这段时间更是容易烦躁。我们若和她争执,她就哭,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去。几次下来,我们都不敢,或者说实在懒得跟她争执了。爸妈对她唯一的期待就是大学不要挂科,能正常毕业拿到毕业证。我对她——其实没有期待,因为那时我正和第三个男友热恋,每个礼拜他都会给我送花。

这段艰难的日子终于在她二十岁那年夏天结束了。四年大学过去一半,妹妹虽然还是不爱出门,但大多时候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只是她的神情变得呆滞了许多,常常一家人吃着饭、聊着天,她就盯着一个地方,眼睛发直起来。我们起初还会诧异,追问她在想什么,后来我们都见怪不怪了,随她去发呆。她这个习惯便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如此。

妹妹的生日是农历霜降。这一年十一月,妹妹过生日的时候,我寄了一对玩偶给她。出乎我的意料,她回了我一封手写的信,那是我们唯一一次手写通信。大意是说,她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真实需求,现在她发现她要做的事是写作,这令她非常开心,感觉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了。整封信写得颇有文采,比我上一次看她的作文进步了许多。在信的末尾,她写道:“与岁月和解,与时光干杯。”

那个时候,我真的挺为妹妹高兴的。虽然我们并没有多少默契之处,但多少年来,我是真的希望她有更多好运气,能补足她曾经的不快乐。那也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妹妹生出一点歉疚感,感觉自己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中间有好些年,我都快忘记了她比我小两岁的事实,而觉得她是我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同龄人。其实不只是我,很多陌生人第一次见我们时,都不太能分出我们谁是姐、谁是妹。他们说,“你妹妹看上去不像是有姊妹的人”。妹妹确实像是一个独自长大的女孩,但又不是那种独生子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她并不像一个妹妹,我也因此不像一个姐姐。

那段时间的妹妹,年龄上其实仍然是孩子啊,但她突然就兴致勃勃地像个作家一样生活了。我研一寒假回家,看见她像复习迎考一样地写作,所有完整的时间都在写作,零碎的时间就看书。

她蜷起腿、挺直背、眉头微拧,对着电脑噼噼啪啪打字的形象,基本上就是我想起妹妹时会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样子。我们都蛮喜欢她做这些事的,因为她写完一篇东西会很快乐,愿意跟我们说说笑笑。妹妹甚至开始开自己的玩笑了:“要让我学会化妆打扮变成姐姐那样的美女,比再写一部《红楼梦》还难!”我总是说:“不会呀,女大十八变。”她笑着,不肯相信。那时,她体质好了些,也瘦了一点,但她真正脱胎换骨变成文艺青年式的瘦子,还是几年后的事。

这是我和妹妹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光。我能感到妹妹重新交朋友、恢复正常生活的努力,也感到她在这些事中确实收获了喜悦。看着她博客上展示的与朋友们一起吃饭、一起游玩的照片,看她定时书写自己的心事,这些文字从一开始乏人问津到慢慢有了一批固定的读者,我就仿佛看到她如何像一只受伤后复原的鸟,重新舒展翅膀,重新飞起来了。

妹妹那两年应该写了不少东西。我有一次问她:“你要是写得够多了,会不会出书呀?”她告诉我:“出书是够了,但是写得还不够好,等写好了再出,才对得起自己。”在我这种对文学没有多少兴趣的人看来,从“不够好”到“好”的过程应当是相当辛苦吧,但妹妹既然喜欢做这件事,我们也从没有劝她做别的。

我们一家四口全是理工科毕业,除了妹妹,其他人对文艺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有时还看看小说什么的,我父母已经多年不摸报纸之外的任何出版物了。他们只是不时地叮嘱妹妹把发表了文章的样刊收好,预备着以后找工作可能要用到。妈妈的想法是,妹妹年纪也不大,那就让她尽情写写,等过几年写不出来或者不想写了,再考虑别的出路。爸爸更是把妹妹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孩子看,他甚至告诉我,他在暗暗为妹妹准备一笔钱,这样做一是补偿她小时候在农村受的苦,第二点,也是更重要的,是防止妹妹因为在写作上付出精力过多而将来遇到挫折。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心。

每每在电视上看到关于成长的故事,我仍会想起妹妹,想起她是我认识的人中生活波动最剧烈的一个。其实虽然我如今在认真写她的故事,但我也并不太明白,她作为一个出身平凡家庭的女孩,为什么会有那么跌宕、那么激烈的成长期,好像她总是在种种路径里选择最辛苦的那条路,总是在各种生活里选择最不平静、最不舒服的生活方式。她的大学经历是如此,她毕业后的生活是如此,她的爱情也是如此。

妹妹的第一个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从大三开始恋爱。他是一个典型的理科男生,和我大学时一个物理老师长得还有点像,不只是脸像,那种时不时把胸膛一挺、自认为又帅又抱负远大的神态更像。两人一开始的磨合期很辛苦,总是吵架、怄气、冷战。妹妹在这种时候就会像她小时候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魂不守舍、寝食无味。我跟男友恋爱时,从没有这种样子的,但凡我挂了电话,他们最多半个小时后就会打来,否则我可能再也懒得接他们的电话了。而且,我也很少跟男生吵架,我觉得女生永远没有必要为一个男生满心挂碍,只要你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他们所有的自以为是都会瞬间消失。

所以,有一次我看不过去,打电话问妹妹:“你是不是一吵架就跟他说分手?”

妹妹说:“是。”“你觉得这样好吗?”我问。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知道这不对,但一吵架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分手了。”“等熬不住冷战了又去找他?”

妹妹不吭声。“你怎么这么轻贱自己呢?拿出点刚性来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跟爸爸抗议,直接冲过去咬他呢,把我们一家人都镇住了,你那时候的勇气怎么现在没有了呢?”“你们总是跟我提这件事,可我真的记不得我干过这样的事。”“女生跟男生相处,态度要软,身段要硬。好的时候就温柔似水,如果不高兴,做自己的事不要理他,也不要提分手。你记住这个原则就行了。”

妹妹没说什么,但她随后发短信对我说:“姐,你一直是很明智的,但我做不到,也没办法用原则来恋爱,我还是跟着我的心走吧。”

我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心走就跟着心走吧,原则是清晰有效的,心则是模糊不清的东西,要等心变得像原则一样清晰,恐怕还有很多苦要吃。果不其然,后来,妹妹跟那个男友又吵了很多次架,闹崩了很多次。有些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却又看见妹妹喜笑颜开地去接他的电话了。这只限于我看见的,我所没看见的时候,纷争可能更多。

就在这磕磕绊绊的恋爱里,妹妹大学毕业了。妹妹没有考研,找的工作在广州。她男友则在北京读研。这个男生去北京前第一次来我家,两人关系很好,恋恋不舍。我们当然诧异,为什么两个人并未分手,却要奔赴完全相反的地方,这样不是徒增辛苦?这是妹妹年轻时所做的选择里,我最不赞同的一个。几年后,她才告诉我,原来只是因为一个最简单的原因:签下广州公司的那段日子,她在与男友吵架,她赌气发誓绝不与男友去相同的地方;之后两人关系又改善了,而此时为时已晚。

因为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原因,妹妹随后迎来了她有生以来最动荡不安的时期。她先去了广州,因为“广州应该是个好地方,还是去看一下,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南方”。两个月后,她突然辞职,拖着沉重的行李一路北上去北京。在北京生活了三个月之后,她再次辞职,搬去好友所在的南京。在南京过了半年,她又辞职,回家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到北京。又过了半年,她又离开了北京。

在这种颠沛不安里,我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偶尔打电话,也只是日常寒暄,两个人都避免讨论生活中真正关键的东西。我辗转了解到那个男生已经申请读博,导师颇看重他,还预备让他出国。这么些年,他安稳地读着书,没有因为妹妹而变动过任何计划。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对这个男生有厌恶之感。我知道这是两人个性的差别,他比我妹妹聪明务实,而妹妹太感性、太天真。我知道妹妹的所有决定都是自愿的,让这个男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每一份责任,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加讨厌他。

妹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变瘦的,一年比一年瘦,虽然还是个大脸,但拿一张十年前的照片一对比,真的有判若两人的感觉。除此之外,她也性情大变,变得情感丰富、随心所欲、享受人生。以前,她从不化妆打扮,现在她不停地买化妆品和衣服。她还时常独自跑去另一个城市,只为找朋友吃顿饭,再在深夜独自回去。不时能看见她在博客里上传照片,她真的是比以前好看很多,有些装扮还令人眼前一亮呢。而对爱情,更是如她说的,“跟着我的心走”,且更为激烈、坦白,坦白到可以因为爱或不爱而将生活连根拔起。

妹妹就在这段变动不定的旅程里长到了二十五岁。这一年,她终于跟那个男生分手了。在我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只是做得晚了些。分手之后,她搬到了杭州住,据说这个美丽而明亮的城市适合心灵的疗愈。那段时间,我有个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就去妹妹那里看了看。

傍晚,她领我去西湖。即便是工作日的晚上,西湖边也是人头攒动。我们排了“外婆家”的号,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吃到了说不出好坏的西湖醋鱼和东坡肉。妹妹对我说,旁边不远有家“金橘”,同样的菜要便宜一点,人也少一点,但是,“既然是两家餐馆,总是不一样的。‘外婆家’有‘外婆家’的味道,你不去尝一尝,就会总以为‘金橘’跟它一样的”。

我笑道:“这是你现在的人生观吗?”“算是吧。”妹妹笑道。

那天,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如今除非必须出差,我再也不想去杭州,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心情的变化:最初的相见其实挺开心,我们都表现出最大的礼貌与温情来享受与亲人的重逢。

但渐渐地,我们好像有点疲惫了。时间在我们身上呈现出逆流,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我们却在飞快地回到少年、童年。等到把饭吃完,往日那最初的隔膜分明又横在了我们之间。那真的就是不可能跨越的隔膜,少年意气都解决不了的沟通问题,人过了二十五岁,更不可能解决,我们只会微笑着装作视若无睹。这种感觉其实挺令人有挫败感的,好像我们费力地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却没有一点长进。于是,我只好动用成年人另一种虚伪——将这种不快迁怒于地点。

那晚,在她刚收拾好的套房小间里,我们有默契地分睡在一张床的两头。拉灭灯后,我们聊了会儿天。也许是黑暗让我们彼此放松,我终于能够对她说:“这些年,你折腾得真是有点迷路了。现在已经分手了,我劝你一定别回头,不要再四处乱跑,好好过日子。你现在二十五了,保养得好的话,到三十岁也不会变化太大,但如果不保养自己,女人的青春真的是很短暂的。”

妹妹在那头说:“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什么?”我忍耐了一会儿,还是打断了她。“但丁《神曲》的开头,”她说,“很美吧?”

我不答。她便兀自说下去:“……我说不清我是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我是那么睡意沉沉。”

妹妹租的房子在二楼,屋宇沉沉,我仰面躺着,静静地听着。这是我和妹妹之间从未有过的时刻。一束夜车灯光扫过墙壁,一瞬间的明亮里,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这几年,妈妈一直希望妹妹早些找个好工作、好人家,爸爸坚持视妹妹的一切行为均是顽固的幼稚,然而,妹妹其实已经走得很远了,远远超过了我们可以安慰与旁观的范围。但是,一个人要幸福,就不能跑得这样快啊,幸福本身更青睐那些变动不太多的人。我甚至有种预感,妹妹的迷路不是为男友上下奔波的那段岁月,妹妹真正的迷路才刚刚开始。

翌日早晨,我预备离开。我收拾行李,妹妹收拾房间,然后我们一起出门。在楼下等的士的时候,我微笑道:“你都不留我多住一天吗?”

我这句话其实是玩笑话。我以为妹妹会开个玩笑滑过去,但我看见妹妹的脸上变了色。那一瞬间,妹妹的面容好像突然变小了,小得能透过变化明显的脸庞,看到当年那个胖而粗糙的中学女生。那时,她真的不好看,那时则是我最水嫩美丽的时候。但我们都早已进入成人世界了,我手指上的婚戒已戴了一年。“没办法,我这两天要忙面试啊。”她说。

在离开杭州的动车上,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刷屏,习惯性地点进妹妹的博客,看见她在我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更新了一篇文章。文章很短,只有几句话:曾经,我的心里有一个硕大的黑洞。多少年来,它一直从幽暗的深处对我说:“无论你做什么,你终将被所有人厌弃。”除此之外,我的心里其他的地方都是脆弱的白色。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上去都是那么轻松,不像我,拖着一个自我折磨的、沉重的黑洞。我以为通过努力写、努力爱,可以让黑洞慢慢消失。但我渐渐发现,黑洞存在了,就不会消失,我最多只能将它与其他地方融合成一片灰色。我的心是灰色的。我不想再勉强靠近那个只有明亮颜色的人的世界。不是厌恶他们,只是我不愿意,但我用最简单的方式祝福他们,像他们如此对待我。

看到这篇短文,我的反应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理解——我竟笑了起来。长到了快三十岁,我对自己的美丽与诸事顺遂已经有些麻木了,倒是这有点压抑的时刻令人有些奇怪的享受之感。我的目光没有过多在这篇短文上流连,而是移到了手腕上一串红色小珊瑚珠上。它是妹妹去年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没有问她多少钱,也许很便宜,也许很贵。我经常戴着它,比同期置办的其他首饰戴得次数都要多。但每当我注意到它,总觉得它是我特意戴上的,跟我的生活有些出入。我一直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在那渐渐远离杭州的动车上,我明白了。当我们很小的时候,小小的女孩儿最喜欢这样鲜正的红色。我们会用许多个下午在大地上寻寻觅觅,只为能多摘下一颗令自己满意的红色果实。后来,女孩子们逐一长大,逐一忘记了小时候那些红色的憧憬,转而将注意力移向比红色小手串更复杂也更容易获得的东西,但妹妹却将它保留了下来。她从没有走完童年,她将自己留在那旷野里,一直寻觅下去。

可这又怎样呢?只要她能养活自己,不伤害自己,谁又能看穿她的心底到底飘着什么样的迷雾呢?哪怕是她的家人。妹妹已经猜到了我的反应了,我确实只能给她最简单的祝福。

那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妹妹。最后一次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过年那一次见面。她送给我的那本书,一直搁在我家的书房里,我没有看。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每次打开看个三两页,就被文字的晦涩给阻住了。何况,我也越来越忙,上班,带孩子,难得有空闲,也想去健身美容,书房从来没有作为书房用过,将之称为储藏室倒更合适。

我想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一旦告别少女时代,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许多以为会记忆终生的事情,竟很快便成了费力才能忆起的影子。但每想起妹妹,我还是衷心地认为: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不是女人,是人。不过,我还是庆幸自己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也不希望任何一个我爱的人走和她一样的路。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彻底地无法互相理解,而那大约才是我们真正互相和解的时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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