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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4 19: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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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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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文豪太宰治的绝笔之作)

人间失格(文豪太宰治的绝笔之作)试读:

◎ 人间失格 ◎

前 言

那个男人的照片,我曾经看过三张。

第一张应该是他幼年时代照的,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他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想必是他的姐妹,或是堂姐妹),身着宽条纹的日式裙裤,站在庭院的池畔,脑袋向左倾斜近三十度,笑得甚是丑陋。丑陋?!可是,迟钝的人(即对美、丑漠不关心的人)仍然索然无趣地随口恭维道:“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呀。”

这倒也不全然是客套,至少在那孩子的笑脸上还是能找到人们常说的“可爱”的影子的。可是,但凡受过一丁点儿审美教育的人,只要瞥一眼,就可能会颇感不悦地嘀咕一句:“嘁,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孩子!”甚至还会像掸掉毛毛虫那样,把照片扔得远远的。

说实话,不知怎么的,那孩子的笑脸越看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那根本就称不上是笑脸。那孩子完全没笑。他那两只紧握的拳头可以证明。人是不可能一边紧握拳头一边微笑的,那分明是猴子,是猴子的笑脸。其实,他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令人忍不住想称其为“皱巴巴的小老头”。他的表情非常奇怪,显得有点猥琐,看着就让人倒胃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中的他,脸部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巨变。一身学生装扮,尽管不确定是高中还是大学时期的照片,但无疑是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才俊。然而,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他身着学生服,胸前口袋露出白色手帕,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脸上依旧挂着笑。不再是那种皱巴巴的猴子笑脸,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与常人的笑有一定距离。完全没有那种血肉的凝重或是生命的苦涩之类的质感,轻得就像一片羽毛——连鸟儿都不是,浑似一张白纸,只是那样笑着而已。总之,他浑身上下都像人工制造品。说他做作不对,说他轻薄不对,说他皮笑肉不笑也不对,说他英俊潇洒,当然更是相去甚远。仔细端详,这个模样俊秀的学生身上,同样让人感到某种灵异诡怪的阴森气息。之前,我从未见过模样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还有一张照片,最为古怪。根本看不出年纪,头发已经略白。而且,是在一间破败不堪的房间角落(照片上清晰可见房间的墙壁剥落了三处),双手伸向小火盆。这次他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就像那么坐着。双手伸向火盆自然死去,是一张极端充满不祥气息的照片。古怪的地方不仅仅如此。那张照片将脸部拍得很大,因此我得以仔细端详他的面部构造。额头很普通,额头上的皱纹也很普通;眉毛很普通,眼睛很普通,鼻子、嘴巴、下颚都很普通。唉,这张脸何止没有表情,甚至难以给人留下印象。根本毫无特征可言。可以这样说,我看过这张照片之后一合上眼,就马上忘了这张脸。我可以想起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却想不起来房间主人的脸,不管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是无法描绘成画的脸,也是无法画成漫画的脸。睁开眼之后,我也没有那种“啊,原来是这样一张脸,我想起来了”的喜悦感。说得过分一点,即便睁开眼睛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我还是想不起来那张脸。同时,只觉得悒悒不乐,焦躁难耐,甚至想别过脸去。

即便是所谓的“死者遗容”,应该也比他更有表情、更令人印象深刻。怎么说呢,就像将驽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身体上,就是这种感觉。总之,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有种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不快。之前,我从未见过面部如此诡异的男人。一次也没有。

札记一

我的过往人生尽是耻辱。

对我来说,所谓的“人类的生活”实在难以理解。我出生于东北的乡下,所以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年龄已经很大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跑上跑下,根本不知道那其实是专门让人跨越铁轨所建,还以为只是为了让整个火车站像外国的游乐场那样显得既有趣又新潮,而特别建造的设施。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是这样以为的。于我而言,在天桥跑上跑下,只是一项特别新潮的游戏。哪怕在铁路提供的各种服务中,我也觉得它是最善解人意的一种。日后,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供旅客跨越铁轨所用的实用楼梯时,登时觉得扫兴。

另外,小时候我在图画书上看到过地下铁路,同样不知道那也是基于实用需要所设计出来的,一心以为比起搭乘地上的车,搭乘地下的车更好玩,别有一番乐趣。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时,我总觉得床单啊、枕套啊、被罩啊,都是些无聊的装饰品。直到快二十岁时我才得知,原来那些都是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对人类的简朴感到悲伤。

还有,我也不懂什么是饥饿。不,这并不是说我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长大,我还不至于如此可笑,我是真的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这么说好像很奇怪,但就算肚子饿,我也浑然未觉。还记得上小学和中学时,每当我放学回到家,周围的人总会七嘴八舌地对我说:“肚子饿了吧?”“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放学回来简直饿惨了。”“吃点甜纳豆怎么样?也有蛋糕和面包哦。”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充分发挥出自己与生俱来的喜欢讨好人的禀性,一边咕哝着“好饿,好饿”,一边朝嘴里塞上十几颗甜纳豆。但实际上,我压根儿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

当然,我吃过的东西也不少,只是印象中从来没有因为饥饿而吃东西的记忆。我会吃看似稀奇的东西,也会吃豪华大餐。而且,在外面用餐时,只要是端上桌的食物,即便根本不想吃,我也会勉强自己尽量吃掉。就小时候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自己家中的用餐时间。

在我们乡下的家里,用餐时全家十几口全数到齐,面对面而坐,餐盘排成两列。作为家中的老幺,我当然坐在末位。那间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餐时,全家十几口人静默不语用餐的情景,每每让我不寒而栗。再加上我家是那种古板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几乎一成不变,别指望会有什么稀奇或是豪华的大餐,所以我逐渐对这一刻感到恐惧。我坐在那间昏暗房间的末位,冷得浑身发颤,一点一点将饭塞进口中,吞咽下去,心中暗忖——人为什么非要一日三餐呢?我甚至在想,每个人用餐时都一脸严肃,看起来就像某种仪式。全家人一日三次在规定的时间内一起出现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井然有序地摆好餐饭,即便根本不想吃,也必须低头不语,默默嚼着米饭,这或许是在向隐伏于家中的鬼魂暗自祈祷吧。“人不吃饭会死的”这种话在我听来,不过是令人生厌的恫吓。可是,这种迷信(时至今日,我仍旧执拗地认为它是一种迷信)又总是令我惶恐不安。“人不吃饭会死的,所以必须工作、必须吃饭。”——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艰涩难懂、更令人感到威胁的言辞了。

换句话说,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是无法理解。我对幸福的理解,与世人对幸福的理解似乎大相径庭,这令我深感不安。因为这不安,我夜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几近发狂。我到底算不算幸福?我从小就时常听人说我很幸福,可我总觉得自己置身于地狱,反而是那些说我很幸福的人,过着远非我所能比拟的安乐生活。

我甚至想过,若我身上背负十个灾祸,即便只是将其中一个交付旁人来背,恐怕都足以取其性命了。

可以这么说,旁人痛苦的性质与程度,我完全不懂。那些实实在在的痛苦,只要能够吃饱饭就能够解决的痛苦或许才是最惨烈的痛苦,惨烈到足以将我的十个灾祸都吹走,是凄绝的阿鼻地狱。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如果真的这样,他们还能不自杀、不发狂地谈论政治、不绝望、不屈服地继续生活,难道他们不会痛苦吗?他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并且坚信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们应该从来没有对自己起过疑心吧?倘若如此,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难道芸芸众生皆是如此?并且将此视为百分百的圆满?我不知道……他们是夜里睡得香甜,早上醒来神清气爽吗?他们做了什么梦?他们走在路上在想什么?钱?应该不只是那样吧。“人为食而生”的说话好像听说过,但是“人为财而生”的说话倒是闻所未闻。不,也不是,也要看什么情况……不,那也不好说……我越想越搞不懂,好像只有我是个异类,这让我愈发感到不安与恐惧。我几乎没办法与旁人交流,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从何谈起。

于是我想出一个好主意,扮演搞笑的小丑。

那是我对人类示好的最终手段。尽管我对人类非常恐惧,但是始终无法对人类断念。于是,我借着扮演小丑的方式得以与人类有所关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内心却是拼尽了全力,在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的高难度下,战战兢兢地冒着冷汗讨好别人。

从小,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家人,我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有多痛苦,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觉得恐惧,无法忍受那种尴尬的气氛,所以就此成了搞笑的小丑。也就是说,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成了满口谎言的小孩。

看着当时与家人合影的照片,其他人全都神态自然,唯有我总是怪异地挤眉弄眼。这也是既幼稚又可悲的一种搞笑方式。

尤其是,不管家人指责我什么,我从不顶嘴。虽然只是简单几句埋怨,在我看来却如雷霆霹雳般震撼,令我几近发狂。别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那些指责才是人类自古一脉相传的“真理”。可是,我已无力实施那种“真理”,恐怕就此也不便与旁人共处一片天地了。所以,我不敢与人争论,也无法替自己辩解。被人指责埋怨时,我总是觉得对方批评得对,简直一点儿错也没有,我确实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于是,我总是默默承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却感到一阵近乎发狂的恐惧。

不管是谁,遭到别人的指责或是呵斥,心里都不会好受。可是,我却从他们愤怒的脸上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会把那种本性隐藏起来,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驯地卧在草原上的牛,用尾巴鞭毙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人的那种本性。那一幕总令我汗毛倒立,不寒而栗。想到那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本能之一,我便对自身感到绝望。

面对旁人,我始终心怀恐惧,尤其对于自身同为人类一员的言行,我半点自信也没有,只能独自将懊丧偷偷藏在心中一隅,将忧郁、神经质统统掩埋。表面上,我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模样,久而久之,我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怪咖。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逗人笑就行。如此一来,即便我置身于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他人眼中的阻碍。我是“无”,是“风”,是“空”——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借着装疯卖傻取悦家人,甚至在面对那些比家人更加可怕的男女佣人时,也铆足了劲讨好他们。

夏天的时候,我在浴衣里面穿上鲜红的毛衣,走在堂前廊庑,引得全家大笑不止。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长兄见了,也不禁扑哧一乐:“阿叶,那样穿可是不太合适哦!”

说这话的时候,他大概觉得我傻乎乎的,语气充满怜爱。

其实没什么,我当然不是那种大热天还穿着毛衣到处晃荡、不知冷热的怪胎。我只是将姐姐冬天用的毛线袜套套在双臂上,露一点点在浴衣的袖口外,让人以为我穿了毛衣而已。

父亲时常要去东京工作,所以他在上野樱木町置办了一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他都住在东京的别墅。每次回来,他总会买好多礼物给家里人和亲戚,这也可以说是父亲的嗜好。

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动身前往东京的前一晚,把孩子们都召集到厅堂,笑吟吟地询问大家希望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而后再把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录簿上。父亲与孩子如此亲近,本就是很稀奇的事。“叶藏,你呢?”

问到我时,我却吞吞吐吐,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我想要什么?突然,我什么也不想要了。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随便什么都行,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快乐。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无论别人给的东西再怎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讨厌的不敢明确说讨厌,同样的,喜欢的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如同行窃一般,令我备感痛苦,而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也就是说,我连二择一的能力都没有。之所以造成后来“我的过往人生尽是耻辱”的重要原因之一,想必就是我的这种个性使然。

见我扭扭捏捏,默不作声,父亲稍微有些不悦:“还是要书?……浅草寺参道的商店有卖那种可以让小孩戴着玩的新年舞狮,你不想要吗?”

一句“你不想要吗”,直接让我败下阵来。我完全没有办法再用嬉皮笑脸的方式回答。我这个小丑,根本就不合格。“还是买书比较好吧。”

长兄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样啊。”

父亲一脸扫兴,“啪”的将记录簿合上,也不再做记录了。

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误!我竟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一定很可怕,要不趁现在想办法挽回一下?那天夜里,我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地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来到厅堂,拉开父亲先前放记录簿的抽屉,拿出记录簿翻开,找到记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记录簿里夹着的铅笔头,写下“舞狮”二字后,才又悄悄地回去睡。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种玩具舞狮。反而书更贴合我的需要,但在我察觉到父亲想要给我买那种舞狮之后,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取悦父亲,我才会专门在深夜斗胆潜入厅堂。

果不其然,我这招非常手段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巨大成功。后来,父亲从东京返家,我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他朗声对母亲说:“我在参道商店街的玩具店打开这本记录簿一看,这里竟然写着‘舞狮’二字,这根本不是我的字迹。原本我还纳闷,后来一想,十有八九是叶藏搞的鬼。那小子,当初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讪着脸,磨磨蹭蹭地不肯说,一定是事后又非常想要那种狮子。怎么说呢,那小子一向精灵古怪的。他假装不感兴趣,却又有心写在上面。既然很想要,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我在玩具店门口看到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快去把叶藏叫来!”

另外,我还会把男女佣人都召集到西式厢房,让其中一名男佣在钢琴键上乱弹一气(虽然是乡下,但是一般的东西家里都应有尽有),自己则合着不成调的琴声大跳印第安舞,引得大家全都哄堂大笑。二哥将我跳印第安舞的身姿用闪光灯拍下来,看到洗出来的照片我的小鸡鸡竟然从腰布(实际上是一块印花布的包袱巾)对拢处露了一点点尊容,这下大家又是一场哈哈大笑。对我来说,这或许称得上一场意外的成功。

每个月我都会买十本以上当期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从东京订购各种书籍,独自闷头阅读。因此,诸如《阿里不大博士》《无厘头怪博士》等之类的故事,我都十分熟悉。而且,怪谈、话本、落语、江户趣谈等,我也尽数博览,因此我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些俏皮话,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可是说到学校,唉!

我在学校相当受人尊重。“受人尊重”这个念头,同样让我惊恐万分。原本已经近乎完美地骗过众人,结果却被某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看穿,被整得灰头土脸,最终蒙上比死还难受的耻辱——这是我对“受到尊重”这种概念的理解。尽管可以一时唬住别人“受到尊重”,但是总会有人看穿这种伎俩。之后,当其他人从那个人口中得知真相,发现自己被骗时,到时候人们的愤怒和报复不知道会有多可怕。那场景,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毛骨悚然。

相较于出生在富裕的家庭这种事,“成绩优异”无疑是让我获得全校尊重的根本原因。从小我就体弱多病,经常一两个月不能上课,有时候甚至一整个学年都卧病在床不能去上学。可是尽管如此,当我大病初愈坐着人力车去学校参加考试的时候,我的成绩好像还是比班上任何人都要出色。身体状况很好时,我也根本不做功课,即便去上学,课堂上也是在画漫画,下课时就拿着自己画的那些东西讲给班上的同学听,引得他们阵阵发笑。另外,即使我的作文因为写的都是一些滑稽的故事而被老师批评,我也依然我行我素。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心里也暗自等着看我写的滑稽故事呢。有一天,我一如惯常将母亲带我去东京途中,我往火车车厢过道的痰盂里撒尿的糗事(当然,那次去东京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之所以故意那么做,只是想表现小孩的天真无邪),以状甚悲惨的笔调写成一篇作文交上去了。我自信一定可以让老师笑。于是,等老师回办公室时,我悄悄跟在后面,看到老师一走出教室马上把我的作文从其他同学的作文中专门挑出来,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哧哧偷笑。等他走到办公室时,大概是看完了,只见老师满脸通红,放声大笑,还马上将我那篇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见到这一幕,我不由得心满意足。

捣蛋鬼。

我成功地让别人以为我是捣蛋鬼,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重”的束缚。我的成绩单上,所有的成绩都是满分十分,唯有“操行”这一栏有时七分,有时六分,而这也成了全家的笑柄。

◎ 人间失格 ◎

然而,我的本性与那种捣蛋鬼正好相反。当时我已被家中的男女佣人教唆,做出过不少可悲的丑事。在今天的我看来,人类所犯的罪行中最丑恶、最下流、最残酷的,莫过于对未成年的孩子做那种事。但是,当时的我却选择了隐忍,甚至认为那也算是见到人类的又一种本性,继而无力地笑了。倘若我平时就有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向父亲、母亲揭发他们的罪行。遗憾的是,我对父亲、母亲也没办法百分百理解。对于向人揭发这种手段,我压根儿就没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亲揭发、向母亲揭发,还是向警察揭发,甚至向政府揭发,最后都只是被那些深谙人情世故的人以世间通用的借口糊弄过去。

我知道结果一定会有失偏颇,向他人揭发终究是徒费口舌。我依旧只能谎话连篇,暗自忍耐,并且除了继续装疯卖傻,别无他法。“什么?你是说你不信任人类?”“咦,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

也许有人会如此嘲笑我,但是于我而言,即便对人类不信任,也未必就马上朝宗教方向发展。事实上,就连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不也都是在“彼此的不信任”中,丝毫没有把耶和华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度日吗?

还有一件我幼年时期经历的事。当时,父亲所属的政党有位名人来我们家所在的镇上演讲,家里的男佣们带着我一块儿去剧场听。剧场座无虚席,镇上与父亲交情匪浅的人也都悉数到场,报以热烈的掌声。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结伴走在下雪的夜路上,踏上归途。一路上将那天晚上的演讲批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与父亲关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的声音。父亲的“亲故们”以近乎愤怒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固然拙劣,但那位名人的演讲也强不了多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后,经过我家时,那些人堂而皇之地一走进厅堂,就用衷心祝贺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今晚的演讲非常成功。”就连家里的男佣们也是这副嘴脸。当母亲问起当晚的演讲会到底怎么样时,他们全都泰然自若地说:“好极了!”“非常有趣!”返家途中,他们明明还一迭声地埋怨:“再也没有比这场演讲更糟糕的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而已。人类互相欺骗,而且神奇的是双方都毫发无损,甚至好像根本没发现彼此在互相欺骗。不过,对于互相欺骗这种事,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因为我自身就是一天到晚借着装疯卖傻欺骗别人,对于公民课本上的那种正义或某种道德,我完全没有兴趣。对我来说,始终难以理解那些互相欺骗却又活得“清净、开朗、快活”,或是满怀自信度日的人。人类终究没能让我领悟其间的奥妙。要是我能领悟,也不至于如此惧怕人类而拼尽全力去讨好他们了。应该也不用跟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痛苦折磨了。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揭发我家男佣、女佣那些可恨的罪行,并不是因为我对人不信任,也不是因为我信奉基督教义,而是因为人们对名叫叶藏的我,紧紧合上了信任的外壳。就连我的父母,也时常展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本性。

然而,我那种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孤独气质,却被众多女人凭着本能嗅出,这应该就是我日后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换句话说,对女人而言,我是一个能够守住恋情秘密的男人。

札记二

距离海岸线很近的海边,至少耸立着二十棵枝干黝黑的巨大山樱树。每到新学年伊始,这些山樱树除了吐露看似湿黏的褐色嫩叶外,还在湛蓝大海的映衬下,绽放绚烂的花朵。待到落英缤纷时节,无数花瓣便会纷纷落入大海,铺满一层海面,然后又被浪花冲回到海岸边。在东北那所直接将樱花海滩当作校园的一部分使用的中学,尽管我根本没有用心准备考试,但还是顺利入学了。那所学校的校帽徽章以及校服的纽扣上,都印有盛放的樱花图案。

家中的一房远亲就住在那所中学的附近,多少因为这个缘故,父亲才会替我做主选择了那所有大海和樱花的中学。我被安排在那家寄宿以后,因为距离学校很近,我总是听到朝会的铃声响起才急急忙忙跑向学校。尽管我是一个相当懒散的中学生,但我依旧凭着搞笑的手段,在班里的人气日益攀升。

说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往外地。可是对我而言,比起生我养我的故乡,他乡好像能让我更轻松自在。这其中固然有我耍宝的本事已逐渐炉火纯青,欺骗起人来不再那么像以前那般吃力的缘故,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面对亲人和外人,身在故乡和他乡,其间难免存在着演技上的难易差别。关于这一点,即便放在任何天才身上,甚至是上帝之子耶稣想必也难以避免。对演员来说,最难发挥演技的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而且如果三亲六戚、旧知故交全都齐聚一堂排排坐的话,想必水平再高超的名伶也会有失水准吧。然而,我却一路演来,而且还相当成功。像我这样的老江湖去到外地,当然不可能演砸。

我对人类的恐惧依旧强烈如昔,倒是演技精进不少。在班上,我总能逗得同学发笑,而老师则一边抱怨“这个班级如果没有大庭,应该会是个相当优秀的班级”,一边忍不住掩嘴窃笑。即使那些厉声如雷的教官,我也能毫不费力地就令他们纵声大笑。

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隐藏好本性,正想松口气时,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那个从背后捅我一刀的人,正是全班同学中体格最瘦弱,面部苍白浮肿,而且记忆中总是穿着应该是从父亲或兄长那里淘汰过来的旧衣,长长的袖子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圣德太子,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就连军训课和体育课也只能站在一边观看,俨然一个白痴一样的学生。那样的同学,我当然不认为需要提防。

那天上体育课时,那位叫竹一(他姓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名字好像是竹一)的同学跟往常一样站在一旁观看,我们则遵照老师的指示练习着单杠。我故意一脸严肃,大叫一声,像跳远似的猛力往前一跃朝单杠扑去,结果一屁股重重跌坐在沙地上——这完全是我设计好的一次“失败”。果然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我自己则苦笑着爬起来,掸去长裤上的沙粒。就在这时,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的竹一伸手戳了戳我的后背,低声说道:“你是故意的,故意的。”

我极为震惊。我故意佯装出糗,竟然不是被旁人识破,而是竹一!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仿佛眼睁睁看着世界在一瞬间如炼狱烈火般熊熊燃烧,只能拼尽全力强压着想发狂大叫的冲动。

接下来的日子,我时刻活在不安与恐惧中。

表面上,我照例扮演可悲的小丑逗大家开心,却总是时不时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不管做什么都生怕被竹一识破。如此一来,他早晚会告诉旁人,到处散播那个秘密。一想到这儿,我的额头顿时冒出豆大的汗珠,露出疯子般的怪异眼神,不停地四下张望。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竹一身边,监视他,以防他泄露秘密。而且,即便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也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不是他所谓的“故意”,而是真有此事。我妄想和他成为不可取代的好友。倘若那些都行不通,那就只能祈祷他早点儿一命呜呼了。不过,我心里并没有萌生过杀死他的念头,一次也没有。因为在我的观念里,那样做反而会让可怕的敌人得到幸福。

为了拉拢竹一,我首先在脸上露出伪基督徒的“友善”温柔笑容,将脖子稍微往左倾斜近三十度,轻轻搂着他瘦弱的肩膀,然后以甜腻的肉麻语气再三邀请他到我寄宿的地方玩,可他总是一脸茫然,沉默不语。不过,有一天放学后的傍晚,印象中是初夏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困住了大家,同学们都在为如何回家大伤脑筋。因为我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亲戚家,所以毫不在乎地准备往外冲。这时,我蓦然看见竹一正满脸颓丧地站在门口鞋柜的后面,“走吧,我拿伞给你。”我说完,一把抓起畏缩不前的竹一一块儿在骤雨中跑回我的住处。我拜托婶婶帮我们把淋湿的上衣烘干,终于成功地将竹一拐进我二楼的房间。

这户人家住着母女三人,年过五十的婶婶以及年约三十,戴着眼镜,似乎有病在身,身材高挑的大女儿(她曾经结过一次婚,之后又回到娘家,我按照那家人的习惯,也叫她大姐),还有一个最近刚从女校毕业,个头娇小,与她身材高挑的姐姐一点也不像的圆脸小女儿——小节。她们家楼下的店铺,只陈列少量文具用品及运动用品,其主要的收入来源好像是靠过世的丈夫生前留下来的五六栋房屋的租金。“耳朵好痛。”竹一站在那里说道,“只要一淋到雨,耳朵就好痛。”

我仔细一看,发现他两只耳朵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眼看就要流到耳郭外面来了。“这可不行!一定很痛吧?”我故意满脸夸张地大惊失色,“都怪我在大雨中硬拉着你跑,对不起哦!”

我用那种近乎女人腔调的口吻,“温柔”地向他道歉,然后跑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枕在我的膝盖上,认真地替他清理耳朵。竹一好像根本没有察觉这只是一种伪善的诡计。“你以后一定会被女人迷恋。”

他枕在我的膝盖上,甚至如此愚蠢地恭维我。

然而,日后我才知道,竹一的这句话就像恶魔的预言一样,其可怕程度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在我看来,不管是迷恋别人,还是被别人迷恋,那种说法本身就很下流、粗鄙不堪,带有一种自视甚高的感觉。无论在何等“庄严”的场合,只要说出那句话,忧郁的伽蓝顷刻间就此崩塌,夷为平地。不过,若是用“被爱的不安”这种文学用语来代替“被人迷恋的痛苦”这种俗语,便不至于摧毁忧郁的伽蓝,说来真是奇妙。

竹一乖巧地任由我帮他清理耳漏的脓液。当他说出“以后你一定会被女人迷恋”这种愚蠢的恭维话时,我只是红着脸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实际上我心里隐约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被迷恋”这种粗俗的说法有种自视甚高的感觉,如果我就这么大咧咧地写出“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难免显得我愚不可及,甚至比落语故事中的风流败家子还要蠢。所以,我当然不可能用那种自视甚高的戏谑念头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

对我而言,女人的复杂难懂,要比男人难上数倍。在我的家族中,女性远多于男性,而在亲戚当中,同样有很多女孩,再加上前面提到的“犯罪”的女佣,说我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也不为过。但实际上,与她们打交道时,我简直如履薄冰。我几乎完全摸不透她们的心思,恍若置身云雾之中,时不时还会犯下要命的失误,遭到对方严厉的反击。那是不同于男性施加的鞭挞之苦,而是像内出血似的会给体内带去极端不舒服的,难以治愈的内伤。

女人主动引诱我,又狠狠地把我推开;女人在别人面前蔑视我,对我冷若冰霜,背后却又紧紧地抱着我;女人像死去般沉睡,令人怀疑她们是为了睡觉而生……我自幼便对女人做过各种观察,发现尽管同样都是人类,但却是与男人完全不同的生物。而这种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不容忽视的生物,竟然出人意料地关注我。就我的情况来说,不管是“被迷恋”还是“被喜爱”,都不适合我,也许用“被关注”这种说法更贴合现实情况。

对于扮演丑角这种事,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轻松看待。当我卖力耍宝时,男人绝不会一直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对男人搞笑过于得意忘形,一定会以失败收场,因此我时常提醒自己见好就收。可是女人不懂得什么是适可而止,总是不断地要求我搞笑,而我为了回报她们的叫好,只好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女人真的很爱笑。在我看来,女人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

我读中学时寄宿的那家,不管是大女儿还是二女儿,只要一有空,便会来我二楼的房间,每次我都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在用功吗?”“没有啦。”

我惊魂未定地合上书本,微笑着随口说起一件事:“今天,学校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从我口中倾泻而出的,不过是我随便编造的搞笑故事。“阿叶,戴上眼镜给我们看看。”

有天晚上,妹妹小节和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缠着我不停地耍宝了老半天后,最后冷不丁地提出这项要求。“干吗?”“别问了,你戴上就是了,就用大姐的眼镜好了。”

她惯常用这种粗鲁的命令口吻和我说话,我这个小丑只好乖乖地戴上大姐的眼镜。两个女孩见状,顿时笑成一团。“像神了!简直和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那位叫哈罗德·克莱德·劳埃德的外国喜剧演员在日本人气正旺。

我随即起身,单手举起来说道:“各位,此次有幸与日本的影迷会面……”

我模仿着大明星的模样,假装对影迷致辞,令两姐妹笑得前俯后仰。从那以后,只要当地剧场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都会去看,并不忘暗自揣摩他的表情。

一个秋夜,我正躺在被窝里看书时,大姐突然像飞鸟一样迅速来到我的房间,不由分说一头扑在我的被子上号啕大哭起来。“阿叶,你会帮我的,对吧?这种糟糕的家庭谁能受得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会救我的吧?求你救救我。”

她像连珠炮般激动地说完这些话后又大哭起来。我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这种态度,所以对于大姐的激烈言辞并不惊讶,反而觉得她那些话过于陈腐、空洞,令人很倒胃口。我轻轻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将桌子上的柿子削好,切了一块递给大姐。大姐抽泣着吃着柿子,向我说道:“你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书?借我看看。”

我从书架上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递给她。“谢谢。”大姐难为情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只是这位大姐,到底世上的女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过活?对我来说,思考这个问题比研究蚯蚓的想法还要麻烦、费事,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根据我自幼得来的经验,每当女人突然那样哭泣时,只要给她们吃一些甜食,之后她们的心情就会好转。

另外,那家的妹妹小节偶尔会带她的朋友来我的房间,而我依旧按照惯例逗大家开心。可是,她的朋友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开始说起朋友的坏话。她总是说:“她可是不良少女,你要小心哦!”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专门带人过来,以至于让我的访客全是女人。

不过,这与竹一说的那句恭维话“被女人迷恋”尚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说,我顶多是东北的哈罗德·克莱德·劳埃德罢了。至于竹一那愚蠢的恭维变为可怕的预言,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呈现出不详的面貌,是又过了几年之后的事。

竹一还曾送我另外一份重礼。“这可是妖怪的画像哦。”

有一次,竹一到我的房间来玩时,得意扬扬地将他带来的一张原色版插图给我看,并附上如此说明。

呀!我心中暗自惊诧不已。仿佛就是从那一瞬间起,便就此注定了我的堕落之路,一直到日后我都有这种感觉。我认得,那不过是梵高有名的自画像而已。我的少年时期,当时法国的印象派绘画在日本颇为流行,而品鉴西洋画的第一步,大多都是从这里起步,像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作,就算是乡下的中学生也见过翻拍的画作,对此略知一二。而我本人,更是见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并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艳丽颇有兴趣,但从未觉得他的自画像看起来像妖怪。“那么,你看看这幅画,也像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利亚尼的画册,让竹一看一幅肤色为古铜色的裸体妇人画像。“这可了不得!”竹一瞪大了眼睛,感叹道,“犹如地狱之马。”“也像妖怪?”“这种妖怪的画像,我也想画。”

对人类极度惧怕的人,反而更期盼亲眼看到更可怕的妖魔鬼怪,而且越是神经质、胆小懦弱的人,越是渴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啊,这群画家被人类这种妖怪所伤,历经各种恫吓之后,最终选择相信幻影,结果在光天化日的大自然中清楚地看到了妖怪。他们没有装聋作哑来自欺欺人,而是全力将自己的所见如实呈现,毅然决然地画出了竹一所谓的“妖怪的画”。

原来,我未来的同道者就在这里。

这突然的发现令我激动得直掉眼泪。但不知为何,我却声若细蚊地对竹一说:“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画地狱之马!”

读小学时,我就很爱画画,也很喜欢赏画。不过,我画的画却不像我的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称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所以那些作文对我来说,只是搞笑的寒暄罢了,虽然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颇得老师赏识,但我自己丝毫不觉得有趣。唯独画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有关那方面的表现手法,我虽然年纪尚浅,但着实下过一番苦功。

学校的美术课本很是无趣,老师的画技也很拙劣,我不得不自己胡乱尝试着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进入中学就读后,我的油画工具一应俱全,然而尽管我遵照印象派画风的用笔规范去画,但我画出来的画依然如同花纸工艺品一样呆板,完全不能看。不过,竹一的话使我意识到,原来我之前对绘画的认知根本就是错的。我只顾着把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尽量原样重现,确实太天真、太愚蠢了。那些画坛大师们,就算面对平凡无奇的事物,也能通过自己的主观理解,将它们展现得美轮美奂。或是见到丑陋不堪的事物尽管恶心得反胃、想吐,依旧能兴味不减地沉浸于表现的欢愉中。也就是说,他们在创作的时候,几乎完全不受别人的想法的影响。自从竹一让我窥见这种画法的原始秘诀之后,我便背着那些来访的女客,开始慢慢创作自画像了。

作品完成以后,画面阴森得连我自己都甚为震惊,然而这才是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真实的自己:虽然表面上笑得很开心,也能给别人带来欢乐,但其实内心非常阴郁。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我内心也认可这一点。然而那幅画,除了竹一,我始终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不希望自己搞笑背后的阴郁内心被人看破,让人突然对我避而远之,而且我心里多多少少也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反而将此视为一种全新的搞笑手法,白白成为笑柄,那将会比什么都令我难过。因此,我马上将那幅画藏进壁橱的最里面。

除此之外,就算是在学校的美术课,我也不再使用那种“妖怪画法”了,而是像以前一样用平庸的笔触,竭力将美丽的事物美观地表现出来。

唯独面对竹一,我之前就坦然呈现过自己敏感脆弱的神经,这幅自画像也很放心地交给他看。在得到他的大力赞赏后,我又接连画了两三张“妖怪的画像”,得到了竹一另一个预言:“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被女人迷恋”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两个预言被傻瓜竹一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东京。

我原本打算念美术学院,但父亲很早就打定主意要送我进高等院校念书,希望我日后可以学而优则仕,并且已经叮嘱过我。所以,一向唯命是从的我,只能茫然地听从父亲的决定。他让我从四年级开始报考高中,反正我在那所有樱花和大海的中学差不多也待腻了,所以就没有继续念五年级,修完四年级的课程,就报考了东京的高等院校。顺利录取之后,旋即开始了集体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脏乱与粗野的生活实在让我难以忍受,顾不上搞笑,我连忙请医生出具一张“浸润型肺结核”的诊断书,就此搬出宿舍,住进了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墅。我实在没办法适应集体生活,“青春的感动”“天之骄子的自豪”等诸如此类的名词,我听了只觉得全身冒冷汗,所谓的“高校精神”实在让我无法苟同。不管是教室还是宿舍,好像都堆积着扭曲的性欲,即便我趋于完美的搞笑表演,在那里也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父亲在议会休息期间,每月待在别墅的时间至多一两个星期,所以他不在时,那栋宽敞的房子里,只有照看房屋的管家夫妇和我三人生活。我时常不去上课,但也没有兴致游览东京各处的景观(我这辈子恐怕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义士墓等名胜古迹也懒得一去),终日窝在家中看书、画画。父亲一来到东京,我便每天都着急忙慌地去上课,偶尔也会到位于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开办的画室,练上三四个小时的素描。自从我搬出学校的集体宿舍,即使去学校上课,好像也只是旁听生的身份,或许那只是我自己的偏见,但我总觉得很尴尬,于是上课就成了一项苦差事。对我来说,虽然一路从小学、中学念到高等院校,但是始终无法理解所谓的“爱校精神”,遑论校歌之类的东西,我更是从来不曾记住过。

后来,我从画室的一个绘画生那里认识了酒、香烟、妓女、当铺以及左翼思想。那是相当奇妙的组合,不过却是事实。

那位绘画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东京的平民老街,年长我六岁。自私立美术学院毕业后,因为家中没有画室,于是便来这家画室继续学习西洋画。“可以借我五圆吗?”

此前我和他只是见过几次面而已,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

我慌忙掏出五圆钱递给他。“太好了!走,喝酒去!我请客,如何?”

我推辞不过,被他硬拉到那间画室附近位于蓬莱町的一家咖啡厅。就这样,我与他开始了密切的交往。“我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你了!对对对,就是这种羞涩的微笑,那是前途远大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纪念我俩的相识,干杯!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没错吧?你可不能迷上他哦!自打这小子来到画室,我就只能遗憾地沦为二号美男了。”

堀木五官端正,肤色略黑,穿着绘画生难得一见的笔挺西装,系着花色素雅的领带,梳得规规矩矩的中分头发上还抹了发油。

我置身在陌生的场所,心中甚是惶恐,双臂时而交叉抱在一起,时而又松开,脸上挤出的笑容确实称得上他所谓的“羞涩”,但是两三杯啤酒下肚之后,我却莫名有一种解放了的轻松感。“我原本打算念美术院校……”“不不不,那种地方太无聊了!上学根本没意思!我们的老师,其实在大自然当中!就是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他的话并未让我肃然起敬,只觉得这是个傻瓜,画的画肯定也不入流,不过要是论及吃喝玩乐,他或许是个不错的同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都市无赖。虽然我们的表现形式不同,但是都完全游离在俗世的生活之外,单就彷徨而又迷茫而言,我和他的确是同类。只不过,他的插科打诨完全是无意识的,而且他对自己作为丑角的悲哀浑然不觉,这是他和我之间在本质上的最大差异。

尽管我一直瞧不上他,只是将他视为一起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有时甚至耻于与他为伍,但我依然照样与他结伴四处游荡,最终还是败在这个男人手里。

不过,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好人,一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就连一向对人类感到恐惧的我也彻底放下戒心,只觉得自己找到一个不错的东京向导。实际上,我独自一人搭乘电车时,连车掌都怕;就算想去歌舞伎剧场,我也不敢面对门口铺有红地毯的楼梯两侧站着的带路小姐;去就餐时,甚至害怕就站在我背后等我吃完便收拾空盘子的服务生,尤其是要结账时……唉,别提我的动作有多局促不安了,当我买完东西付钱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太过紧张、难为情、不安和恐惧,令我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精神几近错乱。此时别说砍价了,我不仅连找零忘了拿,甚至经常连买的东西也忘了带走。我根本没办法独自一人行走在东京街头,无奈之下,只好每天窝在家里懒散度日。

可是现在我与堀木一起同行后,只需把钱包交给他就好。堀木会大肆砍价,或许应该说他是玩乐的行家,经常能在付钱的时候用最少的钱发挥最大的效益。他也不坐昂贵的计程车,而是视情形而定地选择电车、公车、蒸汽船等交通工具,然后以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从而展现他过人的本领。早上从妓女那里返家的途中,他也不忘对我实战教育,顺道带我去一家高级料亭洗个晨浴,然后吃着汤豆腐,喝着小酒,花的钱不多,感觉却很奢华。此外,他还极力向我宣传路边摊的牛肉饭和烤鸡串,说它们虽然价格低廉但是营养却很丰富,并且保证要想醉得快,非电气白兰莫属。总之,交给他买单,从不曾让我感到一丝不安和惶恐。

进一步说,与堀木交往的最大好处,就是他根本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只是一味倾洒他的热情(也许,所谓的“热情”就是无视他人的立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无聊地喋喋不休,完全不用担心走累了,两人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以往与人相处时,我最怕出现那种可怕的沉默场面,所以本来话并不多的我才会拼命搞笑。可是现在,堀木那个傻瓜毫无意识地主动扮演起搞笑的角色,所以我甚至可以不必认真回答,只要随随便便,偶尔笑着附和一声“怎么可能”就行了。

之后,我渐渐明白,酒、香烟、妓女都是能够让我忘却对人类恐惧的绝佳手段,哪怕只是一时的转移和排遣。为了寻求那些手段,我甚至觉得就算让我倾尽所有家当也无所谓。

在我看来,妓女这种生物既不像人类,也不像正常的女人,倒像是白痴或是疯子,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可以完全安心地沉入梦乡。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怜,几乎到了令人悲哀的程度。或许是从我身上感受到同类的亲切感,那些妓女时常对我流露出自然且不让人觉得尴尬的善意。那是毫无算计的善意,毫无勉强之嫌的善意,对或许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些夜晚,我甚至从那些不知是白痴还是疯子的妓女身上,见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不过,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寻求一夜的安眠,去找那些与自己“同类”的妓女厮混时,一种无意识的厌恶气息开始不知不觉地弥漫在周围,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所谓的“杂志附赠的增刊”。渐渐地,那“增刊”鲜明地浮上台面,经堀木一语道破后,我在惊愕之余,禁不住对此心生厌恶。在旁人看来,通俗点说,我是通过妓女来修炼自己对付女人的本领,近来更是大有长进。据说要修炼对付女人的手段,借由妓女是最艰难却也是最有成效的方法。在我身上,已然散发出那种“情场老手”的气息,女人(不只是妓女)凭借本能嗅到那种气息,自然会主动投怀送抱。那种猥琐且不光彩的气息,就是我去找妓女的“增刊”,其抢眼程度甚至完全盖过了我原本只想放松一下的初衷。

堀木的话或许一半出于恭维,但是的确让我想起一些倍感压力的经历。比如,我曾经收到过咖啡厅女服务生的幼稚情书;樱木町别墅隔壁将军府上那位年约二十的女儿,每天早上略施脂粉,明明无事可做却趁我出门上学的时候,在自家门口频繁地出出进进;去吃牛肉面时,即使闷不吭声,那里的女店员也……我经常光顾的那家烟铺的女儿递给我的烟盒中竟然夹着……去观看歌舞伎演出时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我深夜喝醉,搭乘市内电车睡着后……意外收到故乡一个亲戚的女儿寄来的情意绵绵的信……不知哪位女生,趁我外出时留下一个看起来像是亲手缝制的布偶……虽然我的态度过于消极,以至那些艳遇都只是一次邂逅,没有往下发展,全都无疾而终,但是我身上的确萦绕着一种“梦中情人”的气息。那并不是我自作多情,也不是信口胡诌,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此事被堀木那个家伙一语道出,令我感到近乎屈辱的苦闷,同时也对找妓女寻欢作乐忽然失去了兴致。

基于堀木这个人爱虚荣又爱赶时髦的本性(以堀木的个性来说,我至今想不出来除此之外的其他理由),有一天他带我前去参加一个名为“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我已记不大清楚)”的秘密研究社。对堀木那种人来说,参加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或许只是他游览东京的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认识,被迫买下一本宣传手册,还聆听了坐在上席的一位青年讲解的马克思经济学。然而,在我听来,他讲的那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些论调或许并未说错,但人类的内心还有更难以捉摸、更骇人听闻的事物。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人世的底层不单只有经济,还有灵异怪谈之类的故事。原本就对鬼怪故事唯恐避之不及的我,虽然就像相信水往低处流一样很自然地认定那种唯物论,但我还是没办法借此摆脱对人类的恐惧,没办法获得张大眼睛望向苍翠绿叶、感受希望的喜悦。不过,我一次也没缺席过那个“R·S(我大概记得是这个名字,但也可能有误)”,看着“同志”们一个个煞有介事地神色凝重,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理论探讨中。于是,我借着昔日搞笑的本领,全力缓和研究会的气氛,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本沉闷的研究会逐渐变得轻松起来,以至于我成了那个研究会不可缺少的开心果。那些看似单纯的人们,或许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甚至把我看成一个乐观而诙谐的“同志”。如果真是如此,那等于我从头到尾欺骗了他们。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是每次集会我依旧到场,为大家提供搞笑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我喜欢那些人、欣赏那些人,但并未是通过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好感。“非法”,我暗自以此为乐,甚至可以说心旷神怡。世间所谓的“合法”反而可怕(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强大感觉),其间的运作法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对我来说,与其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冰冷房间里苦等,我宁愿跳进外面“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样还比较痛快。

有个词叫“见不得光的人”,是说那些人世间悲惨的失败者、悖德者,但我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是见不得光的人”,所以当看到被世人指指点点、议论是“见不了光的人”时,我总是柔肠万千,而且那种“柔肠”连我自己都陶醉其中。

还有个说法叫“犯罪意识”,尽管我一辈子都在遭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的良伴,和它相依为命凄凉地打打闹闹,或许就是我的生活样貌之一。况且,有句俗话叫“腿上有伤怕人知”,那个伤疤早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一边的小腿上,长大之后非但没有痊愈,反而越来越深,直达骨髓。夜夜承受的痛苦宛若置身于千变万化的地狱,然而那个伤疤和我的关系,逐渐变得比我的“血肉”还要亲密(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古怪)。那个伤疤的疼痛,就是伤疤的真情流露,甚至像极了爱情的呢喃。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那种地下运动组织的气氛莫名让我感到安心、惬意,换句话说,比起运动原本的目的,那种运动组织的气氛更适合我。以堀木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不过是出于无聊的好玩心态,将我介绍给研究社的人认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还自以为幽默地给我开了一句玩笑,说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层面的同时也该考察消费层面”,他自己不好好参加集会,却老想引诱我去考察他所谓的“消费层面”。如今想来,当时还真有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既有像堀木那样出于赶时髦的虚荣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这样只是喜欢那种“非法”集会的气氛而故意赖着不走的。如果我们的真面目被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信徒识破,堀木和我十有八九会招来对方的怒火,然后马上被当作卑鄙的叛徒驱逐出去。然而,不仅是我,甚至就连堀木也没有被除名。特别是我,置身于那个“非法”的世界反而比待在“合法”的绅士世界显得更逍遥自在、游刃有余,得以“神采奕奕”地大显身手,故而被视为大有前途的“同志”,甚至还委派我参加了很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令我忍不住暗自好笑。事实上,我不仅一次也没拒绝过那些委派,还很欣然地照单全收,更不曾因为举止反常而被“走狗(‘同志’对警察的称呼)”怀疑或盘问。我总是在谈笑间,一边逗人发笑,一边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交给我的所谓的“危险”任务(那帮从事地下运动的家伙总是如临大敌般高度紧张,甚至蹩脚地效仿侦探小说中的桥段采取高度戒备,事实上他们交给我的任务都是一些无聊得令人瞠目的小事,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煞有其事地制造出紧张气氛)。以当时的心情而言,就算以共产党员的身份被捕,一辈子身陷囹圄,我也无所谓。我甚至认为,与其对世人所谓的“真实生活”感到恐惧,每晚都在夜不成寐的地狱里呻吟、叹息,被关进牢房说不定更轻松。

父亲待在樱木町的别墅时,不是忙着接待访客,就是外出有事,所以即使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往往也是三四天都见不到一次面。虽然我总觉得父亲令人难以接近,让我心生畏惧,恨不得搬出那栋房子另外找地方住,但终究不敢开口。不料就在这当口,我从照看房子的管家那儿听说,父亲有意卖掉那栋房子。

做此决定,想必基于种种缘由。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他似乎无意再参加竞选,也不想再待在东京,况且故乡又建有可供养老的宅邸,他大概觉得专门为我这样一个高中生保留别墅和仆役实在太过浪费了(父亲的心思与世间众人的心思一样,都是我难以理解的)。总之,那栋房子不久便转手了,我则搬到本乡森林町一栋名为“仙游馆”的旧公寓。房间阴暗不说,没多久我就陷入了囊中羞涩的窘境。

以前,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花钱,即便这笔钱两三天就被我花光了,但是香烟、酒、奶酪、水果等,家里一应俱全,而书本、文具用品、身上穿的衣服乃至其他相关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在附近的店铺里赊账,哪怕请堀木吃碗荞麦面或是炸虾盖浇饭,只要是父亲经常光顾的饭馆,我就是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也没关系。

可是现在,我突然搬到外面独自居住,一切都得靠家里每个月寄过来的固定金额开销,这让我顿时慌了手脚。寄来的零花钱像以往一样,两三天便被我花光,我不禁惶恐不安,茫然无助之下几近发狂,只好轮番向父亲、兄长、姐姐们发电报,并写信详述要钱的原委(我认为向人求助时,必须得让对方觉得有趣方为上策,所以信中倾诉的,全都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搞笑故事)。同时,我也按照堀木教给我的方法,开始频繁出入当铺,但尽管如此,生活照样捉襟见肘。

说到底,我终究没有能力在陌生的公寓里独自生活。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公寓的房间里,总觉得有人会突然冲进来袭击我。于是,我干脆逃到大街上,要么帮地下组织跑跑腿,要么和堀木一起四处闲逛,寻找廉价的酒喝,学业和绘画全都被我抛之脑后。进入高校就读的第二年的十一月,我和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有夫之妇闹出了双双殉情事件,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没有再去上学,也不再看书,即便如此,我在考试时似乎总能抓到要领,因此长久以来都能成功地瞒过故乡的亲人。无奈我无故旷课天数太多,校方暗中将此情形告知了故乡的父亲,而后兄长代父写了一封措辞相当严厉的信给我。不过,较之于对我的斥责,我最直接的痛苦是缺钱。而且那个地下组织的活动,变得越来越忙碌,难度也越来越高,实在没办法再用玩的心态来应付了。我当时已担任中央地区(又或者叫其他什么地区)的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队长,负责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带学生运动的领导工作。根据上级武装运动的指示,我还买了把刀(现在想来,那把刀薄得连铅笔都削不好),将它放进雨衣的口袋里东奔西走,从事所谓的“联络”工作。我真想喝完酒好好睡上一觉,可是身上却没有钱。况且“P(我记得大家都以这个暗语来称呼‘党’,但也可能我记错了)”接连不断地给我下达任务,以致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而我本就孱弱的身体也着实吃不消了。原本我就只是觉得“非法”挺有意思,一时兴起才参与其中而已,没想到如今却弄假成真,忙得昏天暗地,这让我不由得对“P”心生不满:你们找错对象了吧?那些任务怎么不让你们自己人做呢?于是,我逃走了。可是逃走之后,心情还是很糟糕,最后我决定一死了之。

当时有三个女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一个是我租住的“仙游馆”公寓老板娘的女儿,每当我忙完地下组织交代的任务,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间,顾不上吃饭倒头便睡时,她总会拿着纸和笔来到我房间。“不好意思,楼下的弟弟妹妹实在是太吵了,我实在无法静下心来写信。”

她说完就伏在我的书桌前,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本可以不必理会,自顾自地睡我的觉就好,但她的神情似乎很期待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尽管我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但我还是照例发挥自己一贯的奉献精神,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打起精神趴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陪她聊上几句:“听说有男人拿女人寄来的情书烧洗澡水哦!”“真的吗?好过分。是您吗?”“我只是拿去热过牛奶。”“要是我的信被您拿去热牛奶,那可真是荣幸呢!您尽管喝。”

我暗自忖度:这女人怎么还不走?说什么写信,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根本就是在纸上胡乱涂鸦罢了。“给我看看你写的什么。”

实际上,我根本不想看她写的信,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竟然娇声嗲气地连连说道:“哎呀,不要嘛,不给你看……”那故作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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