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代表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7 15: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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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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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代表作

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代表作试读: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

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每年

月前后,一家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都会来到村边扎下帐篷,击鼓鸣笛,在喧闹欢腾中介绍新近的发明。最初他们带来了磁石。一个身形肥大的吉卜赛人,胡须蓬乱,手如雀爪,自称梅尔基亚德斯,当众进行了一场可惊可怖的展示,号称是出自马其顿诸位炼金大师之手的第八大奇迹。他拖着两块金属锭走家串户,引发的景象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绝望挣扎、螺丝奋力挣脱而吱嘎作响,甚至连那些丢失多日的物件也在久寻不见的地方出现,一窝蜂似的追随在梅尔基亚德斯的魔铁后面。“万物皆有灵,”吉卜赛人用嘶哑的嗓音宣告,“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天马行空的想象一向超出大自然的创造,甚至超越了奇迹和魔法,他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无用的发明来挖掘地下黄金。梅尔基亚德斯是个诚实的人,当时就提醒他:“干不了这个。”然而那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吉卜赛人的诚实尚缺乏信任,仍然拿一头骡子和一对山羊换了那两块磁铁。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伊瓜兰本指望着靠这些牲口扩展微薄的家业,却没能拦住他。“很快我们的金子就会多到能铺地了。”她丈夫回答。此后的几个月他费尽心力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拖着两块铁锭,口中念着梅尔基亚德斯的咒语,勘测那片地区的每一寸土地,连河床底也不曾放过。唯一的挖掘成果是一副十五世纪锈迹斑斑的盔甲,敲击之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好像塞满石块的大葫芦。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一起探险的

个男人将盔甲成功拆卸之后,发现里面有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骷髅的颈子上挂着铜质的圣物盒,盒里有一缕女人的头发。

三月里,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带来一架望远镜和一台足有鼓面大小的放大镜,展出时声称是阿姆斯特丹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让一个吉卜赛女人坐在村子一头,将望远镜安在帐篷入口。花上

个里亚尔,人们就可以凑到望远镜后,看到那个吉卜赛女人在眼前出现,仿佛触手可及。“科学消除了距离,”梅尔基亚德斯说,“用不了多久,人们不出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他们用那台巨型放大镜作了一次惊人的演示:把一堆干草铺在街道中央,然后通过聚焦阳光点燃。尚未从磁铁实验的失利中平复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又萌生了将这一发明应用于战争的想法。梅尔基亚德斯再次试图让他打消念头,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两块磁铁加三枚殖民地金币,将放大镜换给了他。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那些钱是从她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匣金币中拿出来的,她本来一直埋在床下,想等待合适的机会做本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暇安慰她,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全心投入战术实验,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为了验证放大镜对敌军产生的效果,他亲自待到阳光的焦点下,结果身体被灼伤后溃烂,挨了很长时间才痊愈。妻子对如此危险的发明心生恐惧而提出抗议,但他全然不顾,险些把家里的房子点燃。他久久待在房间里,计算新武器的战略威力,写出了一本解说无比清晰、说服力无可抗拒的手册。他把该手册连同多种实验记录和多幅示意图一起寄给当局,承担这一使命的信使翻越山脉,迷失于无边的沼泽,蹚过湍急的河水,遭受猛兽的袭击、绝望情绪和瘟疫的打击险些丧命,最后终于找到了邮政骡队途经的驿道。虽然当时远赴首都不太可能,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仍然表示,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立刻出发,为军方实地演示他的发明,并亲自传授阳光战的精密战术。他等待回复多年,最终厌倦了等待,到梅尔基亚德斯面前哀叹自己的挫折。于是那个吉卜赛人做出了足以显明其诚实的举动:收回放①大镜,把那三枚多卜隆还给他,还留下一些葡萄牙人的地图和多种②航海仪器。梅尔基亚德斯亲笔写了一份赫尔曼修士的研究成果提要给他,教他如何使用星盘、罗盘和

分仪。为了确保不受打扰地进行实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宅院深处盖了一间小屋,整个漫长的雨季都把自己关在屋中。他把家庭职责完全抛在脑后,整夜待在院子里观测星体的运行,为了寻找精确测定正午的方法险些患上日晒病。掌握了那些仪器的用法并操作自如后,对空间的认知使他无须离开小屋就能遨游未知的海洋,寻访荒凉的地域,并与神奇的生灵交流。正是在那个时期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旁若无人地在家中踱步,与此同时乌尔苏拉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累得直不起腰来,照料香蕉、海芋、木薯、山药、南瓜和茄子。然而,没有任何征兆,他疯狂的活动猝然中断,整个人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他连续好几天像是着了魔,喃喃自语,说出一连串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惊人设想。最终,在十二月一个星期二的午饭时分,他从所有的折磨中一下解脱了。孩子们终其一生都将记得父亲如何在桌首庄严入座,被长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销骨立,因激动而颤抖着,向他们透露自己的发现:“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乌尔苏拉再也无法忍耐。“如果你非发疯不可,就一个人疯好了,”她喊道,“别想用你那套吉卜赛人的胡话教坏孩子!”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动于衷,妻子在狂怒之下把星盘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没有被吓着。他又造了一台,还召集村里的男人到自己的小屋,用无人能懂的理论向他们证明,一直向东航行就有可能回到出发点。全村人都确信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已经失去理智,这时梅尔基亚德斯来到,澄清了真相。他当众赞许这个男人的聪明才智,说他仅凭天文观测就建立起的理论尽管在马孔多尚不为人所知,但已经被实践所证明。为了表示敬佩,他特别馈赠了一样将对村子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的礼物:一间炼金实验室。

那一时期,梅尔基亚德斯正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他头几回来访时看上去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岁数相仿,但当后者仍然力气过人,揪住马耳朵就能将马掀翻的时候,吉卜赛人却好像已被某种顽疾击垮。实际上,那是他无数次周游世界时染上多种罕见疾病的结果。他在帮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搭建实验室时亲口说过,死神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他经历了危害人类的各种疾病和灾难幸存下来。他在波斯得过蜀黍红斑病,在马来群岛患上坏血病,在亚历山大生过麻风病,在日本染上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腺鼠疫,在西西里碰上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遭遇重大海难,却都大难不死。这个天赋异禀,自称掌握了诺查丹玛③斯之钥的人是个阴沉的男子,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谜一般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他总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身穿一件天鹅绒坎肩,染着沧桑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着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中琐碎问题的烦扰。他抱怨着衰老和病痛,为经济上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难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展露笑容,因为坏血病夺去了他所有的牙齿。在一个闷热的正午,他吐露了心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确信那是一段伟大友情的开始。孩子们听着他的神奇故事,目瞪口呆。奥雷里亚诺那时只有五岁,他一生都将记得,那个下午吉卜赛人如何坐在窗前金属的反光中,用管风琴般深沉的声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热得沿太阳穴流下油腻的汗水。他的哥哥 何塞·阿尔卡蒂奥,将会把这奇妙的形象作为记忆遗产,传给所有后世子孙。乌尔苏拉却对这次来访印象恶劣,因为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赶上梅尔基亚德斯一分神,打破了一个装有二氯化汞的小瓶。“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绝不是。”梅尔基亚德斯纠正道,“魔鬼已被证明具有硫化物的属性,而这不过是一点儿氯化汞。”

一向诲人不倦的梅尔基亚德斯详细讲解了朱砂与魔鬼相关的效用,但乌尔苏拉却未加理睬,径自带孩子们出去祈祷。那种刺鼻的味道将与对梅尔基亚德斯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她心里。

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除了大量的小锅、漏斗、蒸馏瓶、滤器和滤网,还备有一座简陋的炼金炉,一个仿照“哲学之卵”制成的长颈烧瓶,以及一套由吉卜赛人按照犹太人玛利亚对三臂蒸馏器的现代描述制作的蒸馏过滤设备。梅尔基亚德斯还留下了对应

大行星的七种金④⑤属的若干样品,摩西和索希莫的倍金配方,以及“超绝之精”系列笔记和草图,如果参悟成功就能炼出点金石。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倍金配方很简单便着了迷,接连几个星期都央求乌尔苏拉挖出她的殖民地金币,说水银能分割多少次,金子就能翻上多少倍。乌尔苏拉像往常一样,在丈夫无可动摇的决心前让了步。于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三十枚多卜隆金币投入一口坩埚,与铜屑、雌黄、硫黄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倒入盛满麻油的锅里用旺火煮沸,直到熬出一摊发出恶臭的浓浆,看起来更像是劣质的糖浆而非美妙的黄金。在令人忐忑和绝望的蒸馏过程中,经过与七种行星金属冶合,再放入玄妙的水银和塞浦路斯的硫酸盐中炮制,又用猪油替代萝卜油回锅熬炼,乌尔苏拉宝贵的遗产最后变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锅底。

当吉卜赛人再来的时候,乌尔苏拉已经发动全村的人加以抵制。但好奇心胜过了恐惧,因为这一次吉卜赛人走遍全村,利用各式乐器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叫卖人还声称将要展出纳西安索人最神奇的发明。因此全村人都去了帐篷,付上一个生太伏就看到了青春焕发的梅尔基亚德斯:身体痊愈,皱纹平复,全新的牙齿闪闪发亮。凡是还记得他的牙龈如何毁于坏血病、脸颊如何松弛、嘴唇如何干瘪的人,面对这一无可置疑的明证,都不禁为吉卜赛人的魔力而惊栗。梅尔基亚德斯将镶在牙床上的牙齿完好无损地摘下并向观众展示—那一瞬间他变回了往昔的老朽模样—随后又戴上牙齿展露出重获青春的微笑,这时惊慌变成了恐惧。即便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觉得梅尔基亚德斯的知识已经达到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不过当后者私下里给他讲解了假牙的原理后,他随即感到一阵畅然。他觉得这一切如此简单而神奇,一夜之间又对炼金研究完全失去了兴趣,陷入新的情绪危机,无心饮食,整天在家中踱步。“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对乌尔苏拉说,“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从马孔多创建之初就认识他的人,都惊讶于他在梅尔基亚德斯影响下发生的变化。

当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那种年轻的族长式人物,他指导人们怎样播种,建议怎样教育孩子、饲养牲畜,为村社的繁荣与所有人通力合作,在体力劳动上也不例外。从一开始他家的房子就是村里最好的,成为他人仿效的对象。他家有一间敞亮的小厅,一间鲜花盛开、颜色喜人的露台餐厅,两间卧室,一座栽着一棵大栗树的庭院,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园,还有一个畜栏,山羊、母鸡和猪在其间和谐相处。在家里乃至整个村子,斗鸡是唯一禁养的动物。

乌尔苏拉的勤劳比起丈夫毫不逊色。她身材娇小,活力充沛,严肃不苟,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从未有人听她唱过歌。她似乎无处不在,每天从清晨到深夜,伴随着细棉布裙柔和的窸窣声一直四处忙碌。全亏了她,那泥土夯平的地面、未经粉刷的泥墙和自制的粗木家具才永远一尘不染,旧箱子里存放的衣服才永远散发着罗勒的淡淡香气。

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这样富于进取心的男人,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他排定了各家房屋的位置,确保每一户都临近河边,取水同样便捷;还规划了街道,确保炎热时任何一户都不会比别家多晒到太阳。短短几年里,三百名居民的马孔多成为当时已知村镇中最勤勉有序的典范。它的确是一处乐土,没人超过三十岁,也没人死去。

从村庄初建时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制作了捕鸟机关和鸟笼。很快,不光在家里,整个村庄到处都是拟黄鹂、金丝雀、蓝鸲和知更鸟。种类纷繁、数目众多的鸟儿一起鸣唱,令人心烦意乱,乌尔苏拉不得不用蜂蜡堵住耳朵才能保持神志清醒。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第一次来贩卖治头痛的玻璃珠的时候,大家都惊讶于他们竟能找到这个迷失在沼泽雾瘴中的村庄,而吉卜赛人承认他们正是循着鸟鸣而来。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初建功立业的雄心,迅速在磁铁迷狂、天文演算、炼金幻梦以及见识世上奇观的热望中消磨殆尽,曾经勇于开拓、仪表整洁的他,变成一个外表懒散、不修边幅的男人。他那野蛮人一样的胡须,乌尔苏拉费尽力气才能勉强用菜刀收拾干净。甚至有人将他视为某种诡异巫术的牺牲品。然而当他将开荒的工具扛上肩头,倡议全体村民共同开辟一条将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时,即使是那些深信他已发疯的人也丢下活计与家人而去跟随他。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这一地区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向东是无法逾越的山脉,山脉的另一侧是古老的城市里奥阿查,据他的祖父即第一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所述,弗朗西斯·德雷⑥克爵士曾在那里以大炮猎杀鳄鱼为乐,修补后填上稻草送给伊丽莎白女王。年轻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领着一群同伴,携带妻儿、牲口及所有生活用品,翻越山脉去寻找入海口。他们经过二十六个月的跋涉后决定放弃,为了避免原路返回便建立了马孔多。他对那条路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将他带回到过去。向南是永远覆着绿色植被的泥塘和广阔的大沼泽,吉卜赛人都说没见过它的边界。大沼泽西边毗邻的是广袤无垠的水面,那里有皮肤娇嫩的鲸类,它们长着女人的头颅和身体,凭借巨大乳房的魔力让航行者迷失心智。吉卜赛人沿着这条水路航行了六个月,才找到邮政骡队经过的陆地。根据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估计,与文明世界唯一可能的连接是北方的道路。于是他将当年和自己一起创建马孔多的同一群人用开荒装备和狩猎器械武装起来,把导向工具和地图塞进背包,开始了这场可怕的冒险。

最初几日,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阻碍。他们沿着乱石遍布的河岸下到数年前找到盔甲的地方,从那里经野生橘林中的一条小径进入森林。走了快一个星期的时候,他们打了一头鹿来烤熟,决定只吃一半,把另一半腌好留待后日,希望借此尽量推迟拿金刚鹦鹉充饥的日子,因为那蓝色的鸟肉有股浓烈的麝香味。此后的十多天,他们从未见到太阳。地面变得柔软潮湿如火山灰,林莽日益险恶,鸟儿的啼叫和猿猴的喧闹渐行渐远,天地间一片永恒的幽暗。在这潮湿静寂、远在原罪之先就已存在的天堂里,远征队的人们被最古老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的靴子陷进雾气腾腾的油窟,砍刀斩碎猩红的百合与金黄的蝾螈。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借着某些昆虫发出的微弱光亮,像梦游人一般穿过阴惨的世界,肺叶间满溢令人窒息的鲜血味道。他们无法返回,因为辟出的道路转瞬就被新生的植物再次封闭,其生长速度几乎肉眼可见。“不要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重要的是别迷失方向。”他始终拿着罗盘,带着队伍走向看不见的北方,直到走出这片着了魔的土地。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中充盈着清新的空气。人们被漫长的跋涉折磨得精疲力竭,纷纷挂起吊床,两个星期以来第一回安心入眠。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人们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在蕨类和棕榈科植物中间,静静的晨光下,赫然停着一艘覆满尘埃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船向右侧微倾,完好无损的桅杆上还残留着肮脏零落的船帆,缆索上有兰花开放点缀其间。船身覆盖着一层由石化的鱼和柔软的苔藓构成的光润护甲,牢牢地嵌在乱石地里。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远征者们在船内仔细探查,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只见一座鲜花丛林密密层层地盛开。

大帆船的发现意味着大海就在近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热情受到沉重打击。他将此视为顽皮的命运对自己的嘲弄:曾经作出巨大牺牲、历经无数苦难寻找大海而不得,如今无心寻找它却送上门来,横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已经成为常规驿道,而他见到的唯有烧焦的龙骨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直到那时他才相信这段历史不是父亲的想象,不禁为大帆船如何深入陆地至此而困惑不解。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曾为这个问题困扰,他又走了四天,来到距大帆船十二公里的海边。面对大海,他的梦想破灭,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不值得为之冒险和牺牲。“见鬼!”他喊了起来,“马孔多周围全是水!”

很长时间内,马孔多处在一个半岛上成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这源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远征归来后武断绘出的地图。他绘图时满怀怒气,故意夸大交通的艰难,以此来惩罚自己竟如此荒唐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他向乌尔苏拉抱怨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他在实验室小屋里思来想去,脑海中全是这个念头,几个月后终于酝酿出一个方案,要将马孔多迁移到更合宜的地点。但这一次,乌尔苏拉抢在了他那狂热计划的前头。凭借一番百折不挠的努力,她暗中与村里所有女人联合起来,反对男人们的突发奇想—他们已经在准备搬家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知道从何时起,又是怎样的力量从中作梗,他的计划陷入由种种借口、托辞和阻力形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这天早上他在庭院尽头的小屋里一边念叨着搬家梦想,一边把实验器具装回原来的箱子,乌尔苏拉带着无辜的神情关注着这一切,甚至对他感到些许怜悯。她任凭他装完,任凭他钉好箱笼、用刷子漆上自己名字的缩写,没有责怪他一句,心里却知道他已经明白—因为听见他这么低声自言自语—村里的人不会随他上路。只是当他开始拆卸小屋的房门时,乌尔苏拉才鼓起勇气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无苦涩地回答:“既然没人肯走,那我们自己走。”乌尔苏拉没有动摇。“我们不走,”她说,“就留在这儿,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生了一个孩子。”“我们还没有死人,”他说,“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乌尔苏拉反驳了他,温和而坚定:“如果非要我死了才能留下,那我就去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法相信妻子竟会如此意志坚决。他试图用自己的幻梦诱惑她,许诺带她去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只需往地里洒一点儿魔水就能让作物按照自己的愿望结实,在那里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止痛器械。但乌尔苏拉对他预言的景象毫不动心。“忘了你那些疯狂的新鲜玩意儿,还是管管你的孩子吧。”她回答,“瞧瞧他们,自生自灭没人管,和驴子一样。”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照妻子的话做了。他往窗外望去,只见两个孩子赤脚待在阳光暴晒的菜园里,他感觉从那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存在,从乌尔苏拉的咒语中诞生出来。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乌尔苏拉继续打扫,此刻她已经确信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园,而他一直凝视着孩子们,直到双眼湿润。他用手背擦干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接受了现实。“好吧,”他说,“让他们帮我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

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经十四岁,脑袋四方,头发粗硬,和父亲一样固执任性。他发育迅速,体格健壮也像父亲,不过从那时就可以明显看出他缺乏想象力。他在马孔多建立前翻越山脉的路上孕育和诞生,当时父母在证实他身上没有任何动物器官之后曾一起感谢上天。奥雷里亚诺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到三月就满六岁了。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在母亲腹中就会哭泣,来到人世时大睁着双眼。剪脐带的时候,他四下打量房间里的东西,好奇却毫无惊惧地观察人们的脸庞。随后,他任凭人们凑过来看,自己却无动于衷,专注地望着棕榈叶铺成的屋顶,那屋顶在雨水的巨大压力下似乎即将坍塌。乌尔苏拉没再想起他那全神贯注的目光,直到有一天,三岁的小奥雷里亚诺走进厨房,正赶上她从灶台端下一口滚烫的汤锅放到桌上。孩子在门口一脸困惑,说:“要掉下来了。”汤锅本来好好地摆在桌子中央,但孩子话音刚落,它便像受到某种内在力量的驱使,开始不可逆转地向桌边移动,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警觉的乌尔苏拉将此事告诉丈夫,但丈夫却将其解释为自然现象。他一向如此,对孩子们不闻不问,一方面因为他认为童年是智力尚未发育健全的时期,另一方面因为他总是沉浸于自己虚无缥缈的玄想中。

然而自从那个下午叫孩子们帮忙取出实验器具,他便将自己最宝贵的时间留给了他们。在僻静的小屋里,墙壁上渐渐挂满荒唐的地图和奇异的图画。他教他们读写和算术,向他们讲起世界上的诸多奇迹,不光涉及自己已知的事物,还充分发挥想象力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极致。就这样,孩子们得知在非洲的最南端有平和而智慧的人民,他们唯一的消遣是坐下来沉思;得知爱琴海可以徒步穿越,只需从一个岛屿跳上另一个直到萨洛尼卡港。那些光怪陆离的课程深深铭刻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在政府军军官向行刑队下令开枪的前一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又回想起三月里那个温暖的下午:父亲在物理课上倏然顿住,一脸着迷的神情,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凝固,倾听着远远传来的高音笛、串铃和鼓的声音。吉卜赛人又来到了村里,推销孟菲斯城的智者们最新最惊人的发明。

那是一批新的吉卜赛人,男男女女都很年轻,只会说他们自己的语言,个个容貌俊美,皮肤油亮,双手灵巧。他们在街上载歌载舞引来喧声笑语,激起惊诧不断:染成各种颜色的鹦鹉吟唱着意大利浪漫曲,母鸡伴着手鼓的节奏下出一百个金蛋,训练有素的猴子能猜出人的所思所想,多功能机器既能缝扣子又能退烧,还有用来忘却不快回忆的仪器、用来浪费时间的药膏以及其他上千种异想天开、闻所未闻的发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恨不得发明一台记忆机器来记录下这一切。村子瞬间变了样。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间迷失了方向,置身于喧嚷的集市中不知所措。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手拉住一个孩子,免得他们在混乱中走失。他从镀金牙的卖药人和六条胳膊的杂耍艺人身旁跌跌撞撞地走过,在人群散发出的粪便和檀香气味中艰难地呼吸,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梅尔基亚德斯,想请他解开这场神奇梦魇中的无尽奥秘。他问了好几个吉卜赛人,但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最后他来到梅尔基亚德斯惯常扎帐篷的地方,遇见一个神情郁郁的亚美尼亚人在用卡斯蒂利

⑦亚语介绍一种用来隐形的糖浆。那人喝下一整杯琥珀色的液体,正好此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挤进入神观看的人群向他询问。吉卜赛人惊讶地回望了他一眼,随即变成一摊热气腾腾散发恶臭的柏油,而他的回答犹自在空中回荡:“梅尔基亚德斯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惊呆了,他竭力抑制悲恸,而人群渐渐被别处的机巧吸引过去,那一摊亚美尼亚人的遗存物也彻底消失。后来,别的吉卜赛人向他证实梅尔基亚德斯的确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于热病,被丢到了爪哇海的最深处。孩子们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坚持要父亲带他们去见识孟菲斯智者们创造的最新奇观,据帐篷入口处招揽生意的吉卜赛人说,那曾经是所罗门王的宝藏。孩子们非去不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只好付了三十里亚尔,领他们走到帐篷中央,那里有一个遍体生毛的光头巨人,鼻上穿着铜环,脚踝间绕着沉重的铁链,正看守着一个海盗藏宝箱。巨人刚打开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气。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茫然无措,但他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他马上给出解释,只好鼓起勇气咕哝了一句:“这是世上最大的钻石。”“不是。”吉卜赛人纠正道,“是冰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领会,伸出手去触摸,却被巨人拦在一旁。“再付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付了钱,把手放在冰块上,就这样停了好几分钟,心中充满了体验神秘的恐惧和喜悦。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又另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儿子们也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感觉。小何塞·阿尔卡蒂奥不肯摸,奥雷里亚诺却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了回来。“它在烧。”他吓得叫了起来。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理睬,他正为这无可置疑的奇迹而迷醉,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荒唐事业的挫败,忘却了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已成为乌贼的美餐。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放在冰块上,仿佛凭圣书作证般庄严宣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①多卜隆(doblón),西班牙古金币名。

②赫尔曼修士(monje Hermann,1013-1054),即 Hermann von Reichenau,德国本笃会修士,著有多种星相学著作。

③诺查丹玛斯(Nostradamus,1503 - 1566),法国预言家,所著《诸世纪》中载预言诗千首,据说在后世多有应验。

④索希莫(Zósimo),公元 3 世纪的希腊炼金术士。

⑤“超绝之精”(Gran Magisterio),炼制点金石的程序指南,象征着灵魂臻于至善的进程。

⑥弗朗西斯 · 德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1540 - 1596),英国航海家、海盗,多次劫掠西班牙殖民地。

⑦卡斯蒂利亚语(castellano),即西班牙语,今日的西班牙语起源于卡斯蒂利亚地区。二

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在十六世纪袭击里奥阿查的时候,乌尔苏拉·伊瓜兰的曾祖母被警钟长鸣和隆隆炮声吓得惊慌失措,一下坐到了炉火上。烫伤使她终其一生再不能履行妻子的义务。她只能侧着坐,还得借助靠垫,此外走路应该也出了问题,因为她从此再没有当众行走过。她坚持认为自己的身体散发出焦味,因而拒绝一切社交活动。她不敢入睡,在院子里直待到天亮,因为她总是梦见英国人带着凶猛的劫掠犬从卧室的窗户进来,用烧红的烙铁对她施加令人羞耻的折磨。她丈夫是一位阿拉贡商人,和她育有两个子女。为了缓解妻子的恐惧,他在医药和娱乐上耗光了半个商铺。最后他清点了生意,带着家人远离海边,在山中一处平和的印第安人村落定居,并在那里为妻子盖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卧室,确保她梦魇中的海盗无隙可入。

在这个隐蔽的小村落里,很早就住着一个种植烟草的克里奥约人①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乌尔苏拉的曾祖父和他合作经营,短短几年就积累下大笔资产。几个世纪后,克里奥约人的玄孙和阿拉贡人的玄孙女结成夫妇。为此,每当乌尔苏拉因丈夫的荒唐而光火时,总要越过三百年的因缘巧合,诅咒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的那个时刻。这不过是一种发泄,因为事实上他们俩至死都没有分开,联结他们的是比爱情更坚固的东西:共同的良心谴责。他们是表兄妹。两人一同在那古老的村落长大,各自的先辈凭着辛劳和良好的习惯把那村落变成了全省最好的村庄之一。尽管从一降生他们的婚姻就在意料之中,但当他们表示出要结合的愿望,家长们还是试图阻止。他们害怕这两个数百年交好的家族这一代健康的后裔会遭受生出鬣蜥的耻辱。之前已经有过一个可怕的先例。乌尔苏拉的一位姑妈嫁给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一位叔父,生出的儿子终其一生都穿着肥大宽松的裤子,在保持了四十二年最纯洁的童贞后失血而死。那都是因为他自出生到长大一直拖着一条拔塞器形状的软骨尾巴,末端还带有一撮毛发。最终,一位屠夫朋友用肉斧帮他砍掉了这条从未让任何女人见过的猪尾巴,也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凭着十

岁的轻狂,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不在乎生下猪崽儿来,只要会说话就行。”就这样他们在吹吹打打、爆竹齐鸣中成婚,庆祝活动持续了三天。如果不是乌尔苏拉的母亲用各种关于后代的险恶预言吓住了女儿,让她甚至拒绝发生夫妻关系,他们本可以就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由于担心魁梧而任性的丈夫趁熟睡时强暴自己,乌尔苏拉睡前会穿上母亲为她缝制的帆布衬裤,衬裤上还有缠绕的皮条加固,前面用粗大的铁扣锁住。如是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白天,他放养斗鸡,她和母亲一起在绷子上绣花;晚上,两人展开几个小时的激烈对抗,似乎以此替代了夫妻生活。人们嗅出事情有几分奇怪,于是村里开始谣传乌尔苏拉婚后一年仍然是处子之身,因为她丈夫没有本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最后一个听到流言的人。“乌尔苏拉,人家在说什么你可都听见了。”他非常平静地对妻子说。“让他们说去吧。”她回答,“咱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就这样又过了六个月,直到那个悲惨的星期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斗鸡比赛中赢了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失利者看着自家斗鸡的鲜血勃然大怒,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身边走开几步,好让整个斗鸡场都听见自己要说的话。“祝贺你,”他喊道,“看看这只鸡能不能帮上你女人的忙。”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为所动,抱起他的斗鸡。“我马上回来。”他对大家说。然后,又对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说:“你呢,赶紧回家拿上家伙,因为我要杀了你。” 

分钟后他回来了,手持祖父嗜血的长矛。村里一半的人都聚集在斗鸡场门口,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正在那里等着。他还没来得及反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以公牛般的力气投出了长矛,以第一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当年猎杀本地老虎的准头,刺穿了他的咽喉。那天晚上,人们在斗鸡场守灵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走进卧室,他妻子正在穿贞节裤。他用长矛指着她,命令道:“脱了它。”乌尔苏拉并未质疑丈夫的决定。“你得为以后的事负责。”她嘟囔了一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长矛插到地上。“如果你非生鬣蜥不可,那咱们就养鬣蜥。”他说,“起码这个村里不会再有人为你的过错丧命了。”

那是六月里一个美好的夜晚,天气清凉,月光明亮。两人一夜不眠,在床上嬉闹直到破晓,任凭夜风吹过卧室,吹来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亲属的哭号。

这一事件被视作公平决斗,却给两人留下良心上的烦扰。一个失眠的夜晚,乌尔苏拉到院子里喝水,就看见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待在大瓮边。他浑身青紫,神情忧伤,正努力用芦草团堵住咽喉上的空洞。她不觉害怕,只有同情。回到房间后她把所见告诉丈夫,但丈夫没有在意。“死人是不会出现的,”他说,“只不过我们自己受不了良心上的负担。”两晚之后,乌尔苏拉再一次在浴室里看见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他正用芦草擦洗脖子上凝结的血痂。另一天晚上,她又看见他在雨中徘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终于无法忍受妻子的幻觉,抄起长矛冲进院子。死人就在那里,神情忧伤。“见鬼去吧。”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冲他喊道,“你来一次我就再杀你一次。”

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没走,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长矛也没敢出手。从那以后他再也无法安睡。死人在雨中望着他时流露出的无尽伤痛,对活人的深沉眷恋,在家中遍寻清水来润湿芦草的焦灼神情,总在他脑海里浮现,令他饱受折磨。“他一定很痛苦,”他对乌尔苏拉说,“看得出他非常孤独。”她很受感动,再看到死人一一掀开灶台上的锅盖时,明白了他要找什么,从此便在家中各处摆上盛着清水的大碗。一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自己房间里遇见死人在洗伤口,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好吧,普鲁邓希奥,”他说,“我们会离开这个村子,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回来。现在你安心走吧。”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翻越山脉之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有许多像他一样年轻的朋友,他们因要探险而欢欣鼓舞,都拆掉自家房子,带上女人孩子上路,朝着没有人向他们应许过的土地进发。出发之前,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长矛埋在院子里,又把自己那些出色的斗鸡一只只砍下脑袋,深信这样能够给予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些许安慰。乌尔苏拉只带了一箱嫁衣、少许家用物品以及那个小匣子,匣里装着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金币。他们没有预定的路线,只想朝着与里奥阿查相反的方向进发,为的是不留下任何踪迹,不碰见任何熟人。那是一场荒唐的旅行。走了十四个月后,吃猴肉喝蟒蛇汤坏了胃口的乌尔苏拉生下一个健全的男婴。她的腿肿得变了形,静脉曲张得像水泡鼓起,因此一半的路程都躺在吊床上,由两个男人用一根棍子抬着走。孩子们虽然肚皮干瘪、眼神倦怠,看起来很可怜,实际上倒比父母更能适应旅行,大部分时间都过得很愉快。经过将近两年的跋涉,一天早上,他们成为第一批见到山脉西坡的人。从云雾弥漫的山顶望去,大沼泽无边无际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边。然而,他们从未找到大海。在沼泽间盲目行进了几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他们远离了路上遇见的最后一拨土著,在一条乱石累累的河流岸边扎了营,那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若干年后,在第二次内战期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曾试图走同一条路奇袭里奥阿查,行进了六天后他意识到这完全是疯狂之举。在沿河驻营的那天晚上,他父亲的追随者们看起来像是身处绝境的遇难者,但人丁倒比旅行前更为兴旺,并且所有人都期望能老死善终,而后来也都如愿以偿。那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见那个地方耸立起一座喧嚣的城市,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他询问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他从未听说、也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但那名字却在梦中神秘地回响:马孔多。第二天,他说服众人相信永远也找不到大海了。他又下令在河边最凉爽的地方砍伐树木辟出空地,就在那里建起了村庄。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解开镜屋之梦,直到见识冰块的那一刻。于是他相信自己理解了梦境的深意。他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利用水这种寻常材料大规模生产冰块,并用它们建造村庄的新居。马孔多将不再是一个连合页和插销都因高温而变形的酷热之地,而会变成一个寒冬之城。他没有坚持建立制冰厂的尝试,只因那时他正热衷教育儿子们,特别是奥雷里亚诺,这孩子起初就显露出炼金方面的罕见天赋。实验室已经收拾干净。他们重新查阅梅尔基亚德斯的笔记,如今已心情平静,不再有因新奇而生的兴奋。他们长时间耐心实验,试图将乌尔苏拉的金子从粘在锅底的废料中分离出来。年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几乎从不参与。当他父亲全身心摆弄炼金炉的时候,这位冲动任性、发育一向超出实际年龄的长子,已经长成一个体格魁伟的小伙子。他变了声,上唇布满初生的茸毛。一天晚上乌尔苏拉走进房间,正赶上他脱衣服准备睡觉。一种混杂了羞耻和怜悯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这是除丈夫外她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的裸体,发育得如此完好,在她看来甚至有些异常。已经第三次怀孕的乌尔苏拉,又经历了新婚时的恐惧。

那段时期有个女人常来家里帮忙做家务,她神情欢快,言语无忌,举止诱人,还会用纸牌算命。乌尔苏拉对她说起自己的儿子,认为他惊人的尺寸和表兄的猪尾巴一样不正常。那女人爆出一阵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家中荡漾。“正相反,”她说,“他会幸福。”为了证实这一预言,没过几天她就把纸牌带了来,与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起反锁在厨房旁边的谷仓里。她镇静自若地把纸牌摊开在一张旧木工桌上,随意闲扯着,而那年轻人等在她身旁,厌烦多过好奇。突然,她伸手摸了他一下。“好家伙。”她实实被吓到,说不出别的话来。何塞·阿尔卡蒂奥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沫,并伴随着一种无力的恐惧,以及哭泣的强烈欲望。女人没有给他任何暗示,但何塞·阿尔卡蒂奥整夜都在烟味中寻找她,那气味本是从她腋下逸出,也渗入到他的皮肤里面。他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让她做自己的母亲,想永远待在谷仓里,想听她说“好家伙”,想让她再一次摸自己并对自己说“好家伙”。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去她家找她。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礼节性拜访,他坐在客厅里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个时候他失去了欲望。他觉得她变了,与她的气味在自己心中幻化出的那个形象完全不同,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喝过咖啡,他沮丧地离开。当天晚上,在失眠的惊恐中,他恢复了强烈的欲望,只是此刻渴望的不是谷仓里的她,而是下午见到的她。

几天后,那女人不合时宜地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只有她母亲在家,她借口教一套牌戏,把他带进自己的卧室。然后她尽情地摸他,而他在最初的震颤后却感到失落,心头的恐惧压过了愉悦。她让他晚上去找她。他为脱身答应了,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到了晚上,在火热的床上,他意识到不能不去,即使自己不可能做到。他摸索着穿上衣服,听见黑暗里弟弟安稳的呼吸声,父亲在隔壁房间里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咕咕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心脏的怦怦跳动,以及天地间他此前从未察觉的喧嚣,走向沉睡的街巷。他满心希望门是闩着的,而不是像她许诺的那样仅仅虚掩着。结果门开着。他用指尖一推,合页发出清晰的悲鸣,引发一阵直达他心底的寒意。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那气味。他侧着身子,尽量不发出声响。小客厅里,女人三个兄弟的吊床支在那里,而他不知道吊床的位置,在黑暗中又无法确定。他需要摸索着穿过小客厅,推开卧室的门,找准方向以免上错床。他做到了,只是被吊床挂绳绊了一下—吊床挂得比他预想的要低。一直在打鼾的男人在梦中翻了个身,带着些许失望嘀咕了一句:“那是星期三。”他推门的时候,门无可避免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发出了声音。置身于一团漆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但已后悔莫及。这狭小的房间里睡着她的母亲、她的姐妹及其丈夫和两个儿女,而她自己或许并没在等他。他本可以借助气味来寻找,只是整个家中都充斥着那味道,令人迷惑但同时又像一直在他皮肤里面那样清晰。他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惊奇中自问怎么会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绝境,这时一只五指伸开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碰到了他的脸。他不觉吃惊,因为下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疲惫到了极点,把自己交付给这只手,跟随它到了一个形状莫辨的地方。他被脱去衣裳,像一袋土豆似的被摆布、被翻来翻去。在这神秘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手臂,不再闻到女人的气味,而只有氨水的气味。他试图回想起她的脸庞,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乌尔苏拉的面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从未想过真的可以做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如何在做,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里头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脚谁的头;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

她叫庇拉尔·特尔内拉。她参加过以建立马孔多告终的远征,是被她的家人所强迫,为了离开那个在她十四岁时强暴她的男人。那人一直爱着她,直到她二十二岁,但从未下决心公开关系,因为他是个外来户。他许诺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但要等他处理完自己的事情,而她已经厌倦了等待,在或高或矮,或金发或黑肤的男人中辨认他,纸牌许诺说他三天、三个月或三年后会从陆上或海上来。在等待中,她的大腿不再有力,乳房不再坚挺,性情不再温和,但心灵的狂野依然如故。何塞·阿尔卡蒂奥被这个神奇的玩物迷得神魂颠倒,天天晚上穿过房间的迷宫去寻找她的踪迹。有一回门闩着,他就反复叩敲,心想既然有勇气敲第一下,就要坚持到最后一下。最终,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等来了她开门。白天,他昏昏欲睡,暗自享受前夜的回忆。当她走进家门,还是那样欢快、言语无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无须费力掩饰紧张,因为这个轰然大笑惊飞鸽群的女人和那无形的力量毫不相干—那力量教会他朝内呼吸和控制心跳,使他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惧怕死亡。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当他父亲和弟弟的好消息使全家沸腾时,他还不知道是他们终于熔开了那个金属块,分离出了乌尔苏拉的金子。 

经过多日繁难而艰巨的工作,他们的确做到了。乌尔苏拉欣喜万分,甚至为炼金术的发明赞美上帝。实验室里挤满了村民,主人端出番石榴甜点加小饼干款待他们,来庆祝这一奇迹。与此同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隆重展示了坩埚中失而复得的黄金,仿佛那是他刚刚创造出来的。他让所有人一一看过,最后来到近来极少在实验室露面的长子跟前。他把发黄的干硬块摆到儿子眼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何塞·阿尔卡蒂奥直率地回答:“像狗屎。”

父亲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直流出血和泪来。那天晚上庇拉尔·特尔内拉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药瓶和棉布,用山金车酊给他敷肿,还让他尽情享受而不用费神,爱怜他而不弄疼他。他们如此心心相印,片刻之后不知不觉开始窃窃私语。“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切告诉所有人,用不着再躲躲藏藏。”

她不想扫他的兴。“那太好了。”她说,“要是单独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点亮灯,互相能看见,而且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别人,你在我耳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一场谈话,伴以对父亲的切齿怨恨,对纵情相爱的迫切憧憬,在他身上激发出一种沉着的勇气。他事先未作任何铺垫,直接把一切都告诉了弟弟。

一开始小奥雷里亚诺只意识到风险,觉得哥哥的冒险极有可能引来祸端,却没能理解其中的魅力所在。后来哥哥的渴望渐渐感染了他。他听他讲述种种波折的细节,分享他的痛苦和喜悦,与他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幸福。他整夜不睡,一个人躺在床上好像睡在炭火席上,直等到天亮哥哥回来,然后两人毫无睡意地交谈到起床的时候。很快两人都变得委靡不振,都对父亲的炼金术和智慧失去了敬意,都躲藏到孤独之中。“这两个孩子呆呆的,”乌尔苏拉说,“一定是肚子里有虫子。”她用土荆芥研末熬制了一剂难喝的汤药,不料两人都以意想不到的坚忍喝了下去,并且一天之内同时坐到便盆上达

十一

次之多,排出了几条粉红色的寄生虫。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所有人展示,为的是避免乌尔苏拉追究他们神不守舍和倦怠消沉的真实原因。那时奥雷里亚诺不仅能理解,还能对哥哥的经历感同身受,因为有一次当哥哥详尽无遗地向他描述情爱的奥妙,他插话问道:“那是什么感觉?”何塞·阿尔卡蒂奥当即回答:“好像地震。”

一月里一个星期四的凌晨两点,阿玛兰妲出生了。在其他人进入房间之前,乌尔苏拉先把她浑身上下细细检查了一遍。她又轻又湿像条蜥蜴,不过身体所有部位都属于人类无疑。奥雷里亚诺发现家里挤满了人,才知道这一新闻。他趁着混乱溜出去找哥哥,因为哥哥从十一点就不在床上了。这一决定如此仓促,他甚至没时间考虑要如何把哥哥从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卧室里拉出来。他围着房子转了几个小时,吹口哨打暗号,快天亮时才不得不回去。在母亲的房间里,他看到何塞·阿尔卡蒂奥正在逗弄初生的小妹妹,脸上挂着天真无辜的笑容。

乌尔苏拉安稳休息了四十天不到,吉卜赛人又来了,是带来过冰块的同一拨江湖艺人和杂耍演员。与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不同,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证明了自己并非传播进步的使者,而是贩卖娱乐的商人。包括他们带来的冰块,也不是为了推广应用到生活中,而是纯粹当作马戏团的奇物。这次的奇巧物件中有一块飞毯,他们同样没有将其视为交通发展上的重大贡献,而仅仅当作用于消遣的玩物来介绍。毫不奇怪,人们挖出了自家埋藏的最后几枚金币,想换取一次从村里房顶飞过的短暂经历。借着纷乱人潮的掩护,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庇拉尔享受了一段惬意的独处时光。他们成为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情侣,甚至开始怀疑,爱情或许可以是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然而,庇拉尔打破了美梦。她受身边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激情感染,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和时机,一句话就使他的世界地覆天翻。“现在你是真正的男人了。”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她又明明白白地解释了一遍:“你就要有儿子了。”

连续几天何塞·阿尔卡蒂奥都不敢走出家门一步。一听到厨房里传来庇拉尔声震屋瓦的笑声,他就立刻逃到实验室。那里的炼金器械在乌尔苏拉的祝福下都已重获新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兴高采烈地接纳了迷途知返的儿子,并且带他入门,参与自己终于启动的点金石探寻工作。一天下午,飞毯载着吉卜赛驭手和几个村里的孩子从实验室窗前迅捷掠过,他们在飞毯上兴奋地挥手致意,两个儿子都被吸引过去,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都不看一眼。“让他们做梦去吧,”他说,“将来我们要用更科学的方式比他们靠一条可怜的床罩飞得更高。” 尽管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其实从未理解“哲学之卵”的魔力,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做坏了的瓶子。他无法抛开自己的心事。他吃不下睡不着,脾气变坏,就像父亲工作受挫时一个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他举止失常,以为他对炼金术太过投入,便免去他在实验室的工作。奥雷里亚诺当然知道哥哥所受的折磨与寻找点金石毫无关系,但也无法令他吐露真情。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经一去不返,同谋和交流变成敌意与缄默。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下了床,不过不是去庇拉尔·特尔内拉家,而是混迹于集市的喧嚷人潮中。他走过各样花巧的玩意儿,没有一样能引起他的兴趣。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一样非展品上:一个非常年轻的吉卜赛女郎,几乎还是个孩子,被身上的玻璃珠链压弯了腰。这是何塞·阿尔卡蒂奥一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正在人群中观看一个人因为忤逆父母而变成蟒蛇的惨剧。

何塞·阿尔卡蒂奥无心观看眼前的场景。针对蛇人的悲惨审问还在进行,他已经挤进人群,来到吉卜赛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身后停下。他紧贴着她的后背。女郎想躲开,但何塞·阿尔卡蒂奥更用力地挤上去。于是她感觉到了。她靠着他一动不动,又惊又惧地战栗着,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最终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个颤抖的微笑。这一刻两个吉卜赛人将蛇人装回笼子,送到帐篷里面。主持节目的吉卜赛人宣布:“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要上演可怕的场景:一个女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作为惩罚,一百五十年里每天晚上的这一时刻她都要被砍头。” 

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女郎没有观看砍头表演。他们去了她的帐篷,一边脱衣服一边急不可耐地亲吻。女郎卸下玻璃珠链,脱去浆过花边的层层衬裙和重重背心,以及无用的紧身胸甲,最后露出的身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个瘦弱的小家伙,乳房刚刚发育,双腿还没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手臂粗,但她的坚定和热情弥补了身体的单薄。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无法回应她,因为他们身处公用帐篷,吉卜赛人拿着马戏道具走来走去忙着各自的事情,甚至会在床边停下掷上一把骰子。挂在帐篷中央木杆上的油灯照得四下通明。在爱抚的间歇,何塞·阿尔卡蒂奥赤着身子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不知如何是好,而女郎还在努力诱导他。没过多久进来一个体态丰腴的吉卜赛女人,陪伴她的男人不属于马戏团,也不是村里的人。两人开始在床前脱衣服。那女人无意中看了何塞·阿尔卡蒂奥一眼,以狂热的目光打量着他那休憩中的壮观野兽。“小伙子,”她嚷道,“愿上帝替你保守它。”

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女伴请他们别来打扰,于是那一对就地躺下,紧靠他们的床边。他人的激情唤醒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欲望。刚一触碰,女郎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哗啦啦一阵混响,她的肌肤在苍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她的整个身体发出悲惨的哀叹,散逸淡淡的淤泥气味。但她以坚强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气承受住了冲击。何塞·阿尔卡蒂奥感觉身体悬空,飞向极乐之境,心灵融化在柔情色欲的泉源里,那情欲涌入女郎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变成语言涌出。那天是星期四。到星期六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往头上缠了块红布,跟着吉卜赛人走了。

乌尔苏拉发现他失踪后找遍了整个村子。吉卜赛人搭帐篷的地方篝火已经熄灭,只剩灰烬仍在冒烟,一堆堆垃圾散落其间。一个在垃圾中寻找玻璃珠的人告诉她,前一晚曾见到她儿子混在马戏团的人群里,用独轮车推着装蛇人的笼子。“他跟吉卜赛人跑了!”她向丈夫喊道,而丈夫对儿子的失踪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是真的就好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一边在研钵里捣碎那无数次被捣碎又熔合再捣碎的材料,“那样他就能长大成人了。”

乌尔苏拉出去打听吉卜赛人是从哪里走的,按照别人的指引边走边问,相信还来得及追上。她离村子越来越远,等发觉时已经走出太远,便索性不再回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直到晚上

点听到小阿玛兰妲哭得声音沙哑,把材料留在粪床上加热,过去一看才发现妻子失踪了。几小时后他聚集起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把阿玛兰妲托付给一位自愿喂奶的妇女,随后上路四处追寻乌尔苏拉的踪迹。奥雷里亚诺也跟了去。黎明时分,几个操着陌生语言的土著渔夫打着手势告诉他们,不曾见到有人经过。徒劳寻索三天之后,他们回了村。

此后几个星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陷入沮丧当中。他担负起母亲的职责照料小阿玛兰妲,给她洗澡换衣服,一天四次送去哺乳,晚上甚至为她唱起乌尔苏拉从来不会唱的摇篮曲。有一次,庇拉尔·特尔内拉自告奋勇要在乌尔苏拉回来之前帮忙料理家务。奥雷里亚诺凭着对厄运格外敏感的神秘直觉,在看见她进门的瞬间灵光一闪。他意识到哥哥的逃走以及随后母亲的失踪都与她有关,尽管这无法解释,于是以一种沉默而强烈的敌意相待。她没有再来。

时间使一切恢复了原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了实验室,他们抖落尘埃,点起炉灶,拾起已经在粪床上沉睡了数月的材料,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躺在柳条小筐里的阿玛兰妲,也好奇地观看父兄在水银蒸气弥漫的小屋里入神地工作。架子上被遗忘多日的一个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未经加热便沸腾了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看着这一切又恐惧又欢喜,他们无法解释,只是将其视作新材料要诞生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妲的小筐自行移动起来,在房间里兜了个圈。奥雷里亚诺大吃一惊,连忙去拦下它。做父亲的却没有惊慌,他把小筐放回去,固定在桌腿上,坚信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发生。就在那时,奥雷里亚诺听见他说:“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该敬畏金属。”

失踪近五个月后,乌尔苏拉突然归来。她异常兴奋,青春再现,衣着打扮都是村里人从未见过的款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几乎无法承受这一惊喜。“没错!”他喊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的确相信,因为在漫长的幽闭时光里,在操作实验的同时,他内心深处祈求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赋予金属生命的气息,也不是将家中的合页和门锁变成黄金,而是此时此刻的情景:乌尔苏拉归来。但她没有被丈夫的欢喜打动,只是例行公事般吻了他一下,仿佛自己不过离开了一个小时。她对他说:“你出去看看。”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出门看见一片喧嚷景象,好半天才从困惑中恢复过来。那不是吉卜赛人,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男男女女,直发棕肤,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抱怨的是同样的痛苦。他们的骡子驮着食品,牛车满载着家具、家居用品,都纯粹是些普通的人间物事,毫无噱头地出售;他们贩卖的乃是日常现实。这些人来自大沼泽的另一边,距此只有两天路程。那些村镇里的人们每月都能收到邮件,见惯了各样改善生活的机器。乌尔苏拉没有追上吉卜赛人,却找到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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