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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7 18:4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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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华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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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表情

乡村的表情试读:

浒湾再访金溪书

我要前往浒湾。

当地朋友一次次纠正我,说“浒”字在这里不读“hu”,读“xu ”。他们对这个字是很认真的。他们不厌其烦地强调,词典中就特别标注了浒湾这个地名的读音。

屡屡犯错,不禁有些惭愧了。其实,我是不应该误读的。十多年前第一次来浒湾,我就被人再三告知“浒”字的来历。面对这个字,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都是乾隆皇帝惹的祸。传说,乾隆下江南,由鄱阳湖入抚河,到得油墨飘香的浒湾,不知是波光耀眼,还是酒旗敝目,楞是把个“浒”字认作了“许”字,脱口便呼:许湾。皇帝金口玉牙,谁敢冒犯?那就只好把它看作钦定,将错就错吧,是非因此颠了个个儿。

传说是当不得真的,不过,乾隆皇帝应该知道浒湾这个地方。因为,明清时期的金溪浒湾镇已经以雕版印刷名扬天下,所谓“临川才子金溪书”就包含了对它的赞誉。镇上有平行并列的前、后两条书铺街,其街口石拱门的匾额上分别刻着“籍著中华”、“藻丽嫏轘”,盛名之下的浒湾,居然敢以天帝藏书处相比拟,当年的风雅由此可见一斑。

我在长长的雨巷里辨识着旧日的书香。

我始终不肯相信,那么儒雅的历史在告别这个古镇时,不会留下它的墨宝、它的赠言、它的叮咛和缱绻。我把自己对浒湾的十分贫乏的模糊记忆,归咎于第一次造访的匆忙和草率。是的,我宁愿怪罪自己,也不肯接受历史杳无踪迹的事实。我浪漫地怀想,历史也许会像个顽皮的孩子,突然从他藏身的某个旮旯里蹦出来,或者,像个沉默的老人,在警惕的打量之后,会悄悄地向我展示他的珍藏。

历史对于浒湾,应该就是一册册发黄的书籍,一块块黢黑的雕板,一件件我们可以想象的印刷工具,以及一幢幢建筑在书山学海上的老房子了。

在我被雨丝扰乱的目光里,书铺街显得更老了,仿佛有银丝纷纷飘落。建筑的苍老,就像人的衰老一样,里外都顾不得讲究了,任由作为脸面的门面华落色衰,任由显示襟抱的室内装饰腐朽了去、破败了去。然而,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里都胡乱地悬挂着、堆放着许多什物,这也颇像老人,脑子里装满散乱的记忆,却是无从梳理了。

来浒湾之前,我去过同属金溪县的竹桥村。那里尚存的上百幢明清建筑有一个特点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墙体的墙裙部分多以大块的青石垒砌,在三四层坚硬的青石之上再砌青砖,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盗贼破墙入室。铺着青石板的村巷,贴墙处则留着深而又窄的明沟,夜里若是不小心跌落下去,会摔得很惨,所以,村人也有理由认定它同样具有防盗的功能。建筑对防盗功能的重视,披露了男人们外出经商的历史信息,由此,也可以想见竹桥当年的富庶;而此村的“养正山房”、“苍岚山房”等处,正是过去的雕版印书作坊,它证明经营文化曾是财富的来源之一。

浒湾的青砖大屋也保留着以大石块为墙裙的建筑特点,但在这繁华喧闹的街市上,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基业坚固的象征。

这是光宗耀祖的基业。自南宋出了陆九渊兄弟三人,金溪一带就被誉为“理学名教之区”,谓之“理学儒林裒然冠江右,忠贤相比,人文兢爽”,崇文重教的传统在百姓的血脉里代代相袭,对读书藏书的喜好酿成了广布民间的社会风尚,刻书业正是在如此儒雅的土壤中逐渐萌生,而后蓬勃发展。

这是盛极一时的产业。浒湾在最盛时竟聚集刻字工匠六七百人,书铺街上的店铺达六十多家,并且,它们顺着水路把生意做到南昌、长沙、芜湖、安庆、南京,甚而远至北京。书籍里有衣食温饱,有滚滚财源,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大约到了这份上,才能真正成为现实吧?

那些满腹经纶的文人有许多是精明能干的。比如,三让堂的主人吴会章,因为喜好书籍,遂以书肆为业。他于乾隆初年在湖南衡阳创办三让堂书局,道光六年又在长沙开设分店,同时在老家创办三让堂。在他的作坊里,“梓行经史子集,镂板堆积如山”。三让堂经营二百余年,所印书籍如《韵府群玉》等,被海内推为善本。

那些家财万贯的老板有许多是学富五车的。那位吴会章与儿子都“知书识礼,广交游,结纳名俊,终日与探讨剖析古今典籍,野史稗乘,毫无倦容”。红杏山房的创始人赵承恩更是学养深厚。虽然,他在咸丰、同治、光绪朝曾三次被荐举为孝廉方正皆不就,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学者勤奋地著书立说,其一生著述颇丰,有《周易诸言》、《诗註辨误》、《性理拾遗》等多种。值得注意的是,他是为了便于自己著述付梓行世,而创办红杏山房的,既刻书销售,又藏书自娱。从咸丰年间起直至清末,红杏山房刊刻了大量抚州乡贤遗著,如《抚州五贤全集》、《陆象山全集》、《汤文正公全集》等,其刊印的《赵氏藏书》、《汉魏丛书》等,则为多种多卷本的大型丛书,素来为学者所重视。

为了自己出书、藏书的方便,不惜开个书铺,办个印书作坊,如此嗜书成癖,真是叫人叹为观止。看来,在浒湾乃至金溪,这印书业原来是种心养心的产业,人们在木板上播种文字,为的是收获天下的书籍、天下的才情!我觉得,他们应该称得上是真正的儒商,这些儒商把生意做得潇洒极了。比如,竹桥村的余仰峰回乡开办印书房,他“刊书牌置局于里门,昼则躬耕于南亩,暮则肆力于书局”,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学会了经商的古人依然割舍不了对土地的眷恋,或者说,人们在经营土地、经营生意的同时,其实也在经营着自我的内心,经营着传统文人的人格理想。

引我去竹桥村的吴老师,是县文博所的所长,喜爱收藏。不过,只收藏古籍和古钱币,用他的话说,“也只能收得起这些东西”。看得出来,言辞之间,对全县历史文化遗存如数家珍的吴老师,面有窘色,心有隐痛。但是,当他把自己的藏书打开来后,却见满脸自豪。

每册古籍也许都有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都有一个阅尽沧桑的故事。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它的封面,翻开它的身世,我看到由浒湾旧学山房藏板的《诗经集註》、《古文观止》,看到由旧学山房仿两湖书院精本校刊的《地球韵言》和仍是由旧学山房梓行的《鑑略妥註》,看来,这个旧学山房在浒湾、在当时应是十分的显赫。

果不其然,凭着刻在匾额上的“旧学山房”四个大字,我在浒湾的前书铺街上很轻易地找到了它的高墙深宅。听说前书铺街的临街门面均为店铺,印书的作坊则在宅院的后面。站在街上探望旧学山房的内部,我的视线穿过窄小的前院,穿过昏暗的厅堂,经天井再往里去,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黢黑。我不知道,那位叫谢甘盘的书商,是摇着蒲扇在前院里摆着书摊子呢,还是闲坐厅堂品茗研读,且等舟船泊岸顾客盈门?

旧学山房广罗旧刻版本,精心校印,其刻印的《天佣子全集》、《太平寰宇记》、《谢文贞公文集》等,也是被学界所珍视的古籍。然而,旧时的书香门第大约早就换了主人,曾经的儒雅只在建筑中留有蛛丝马迹。

当地的朋友领着我四下寻找两副被县志所记载的对联。问了青年问中年,或漠然摇头,或茫然乱指,串了好几户人家,最后幸亏问到了一位坐在竹椅上养神的老婆婆,这样,我才在寻常人家杂乱的厅堂里,揭去新贴的红纸对联,读到了刻在房柱上的文字。其一曰:“结绳而后有文章,种粟以来多著述”,其二称:“玉检金泥广国华,琅留宝笈徵时瑞”。寥寥数字,却是一部浩若烟海的文化史,透过字里行间,我看到的是先人们面对书山学海那谦恭而勤勉的情状。

可惜,在偌大一个浒湾,能够鲜明地印证历史的文化遗存已经十分稀罕。想来,这里最富有的该是雕板了,过去的六十多家店铺,哪家不曾是书板盈架呢?然而,如今要想在这里找块雕板看看,却是不易了。

当地朋友把我带到他的老师家,说这位老师收藏有《康熙字典》的雕板。不料,主人最近已把雕板全都卖光了,卖的是“跳楼价”,一共只卖得区区二百元钱。横下心来处理它的理由是,经常有学者登门来看书板,还要耐着性子听任他们拍照,主人嫌烦了。当我为之惋惜时,主人便有些羞恼,嘟哝着抱怨道,你们光来看又不开发。也许是毕竟当过老师的缘故吧,他接着理直气壮地声称,雕板遭虫蛀快烂掉了,一抹便是一层的朽木屑。也是,毕竟闲置了许多年。

是印刷业的进步决定了雕版印刷业的凋零,新兴的铅字印刷成为雕版印刷历史的终结者。清末以后,浒湾的书铺街就门庭冷落日渐衰微了,大约艰难撑持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还是免不了曲终人散。如三让堂便于1935年继长沙书局倒闭后,接着关门大吉。但是,在为我担当向导的当地朋友的儿时记忆里,家家都有成堆的雕板,家家都拿雕板当柴火烧锅。他大概四十多岁,也就是说,尽管雕版印刷早已寿终正寝,但浒湾人家仍将书板保存了几十年,直到三四十年前才迫不得已填进了灶膛。

我惊讶于这个事实。原来,文化的情感始终盘桓在浒湾的记忆之中,缠绵在书乡子弟的内心深处。几十年的默默相对,几十年的依依不舍。世上还有什么样的情感,能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无助地守望这么久,无奈地缅怀这么久?

从此,一旦走进古村镇,我将叮嘱自己:面对已消亡或被破坏的民间文化,不要轻率地归咎于那里的人们,不要想当然地指责人们的麻木和无知,其实,珍视的情感天生就存活于人们的血脉中,否则,很难解释当线装书作古之后人们保存书板的那份自觉,只是拗不过漫漫岁月,躲不过凛凛世风,人们心灰意冷罢了。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们的内心一定会随着书板被扫荡净尽而变得空虚落寞,曾经的骄傲灰飞烟灭,曾经的儒雅斯文扫地。

听说,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省里来金溪收购古籍图书,是在浒湾集中打包而后运往南昌的,那一次就装满了二三条船。我不知道在此之后浒湾是否还有古籍这么隆重地登船离去,若然,它们便是十分幸运的了。

我总禁不住自己,想象吃饱了油墨的书板在灶膛里火色怎样。它会像含有油脂的干柴那样哔剥炸响吗,会像潮湿的松毛柴那样浓烟弥漫吗?或者,像烧透的木炭,红红的火光里舒展着蓝蓝的火苗?

燃烧文字蒸出来的米饭,会不会有某种异样的气息?燃烧著述熬出来的菜汤,会不会有某些苦涩的味道?

雨淋湿了抚河,也淋湿了河边的古镇。空空的长街上,只有雨在行走。偶遇行人匆匆穿过,恍惚之间,我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如梦,还是我的怀想如梦。

二十多年前,金溪县文联曾经办过一份文学刊物,刊名就叫《金溪书》。在某个职称评审会上,当讨论到一位曾任该刊编辑的金溪人氏时,有评委啧啧赞叹:这人了不得!金溪书原来是他编的,金溪书谁不知道啊,可有名啦!

我无意取笑别人。他的赞叹其实很生动地道出了一个叫人心酸的事实。虽然,“临川才子金溪书”的标榜像一个文化口诀广泛流传,但是,究竟有多少人了解它的内涵,甚至具体所指呢?因此,有人把特指古代雕版印刷的“金溪书”,当作一本在猴年马月产生过影响的书刊,也就不奇怪了。

前书铺街那自诩“籍著中华”的拱门外,两座墨池长满了丰茂的水草;后书铺街那夸耀“藻丽嫏轘”的拱门中央,刷在凉亭墙上的“洗澡”广告分外抢眼,那字迹和指示箭头血一样鲜红,藏在哪个旮旯里的澡堂子不会拿过去贮墨的石盆当作浴盆吧?

看来,寻访旧日的书乡,只能前往梦乡了。

叩问石塘寻洛阳

石塘镇在鹅湖书院的前方,在永平铜矿的前方,在横亘于闽赣边界的武夷山下,在一条满是鹅卵石的河流上游,在厚厚的故纸堆里,在薄薄的折扇之中。

石塘镇是一本本奏章,一册册典籍,一页页契文,一轴轴书画……对了,石塘镇是纸上的古镇,纸上的家园,为纸而聚居于纸上,因纸而扬名于纸上。

我通过纸的倾诉,得知了石塘;

通过石塘,我要叩问纸的消息。

河床无语。虽然,因道路泥泞我不得不绕行,此时依然下着小雨,而那么宽的河面上,却只有一线细流蛇一般游走,团团簇簇的茅草齐人高,草秸上飘摇着上次山洪留下的纪念物。满床的石头更是历次山洪的见证。

枯槁的河流是一种暗示。暗示着石塘已经老去,纸的历史已经发黄。因为,水是纸的生身父母,是纸的肉体和灵魂。不信,请读清人程鸿益所作的《铅山竹枝词》——

未成绿竹取为丝,三伐还须九洗之。

煮罢皇锅舂野礁,方才盼到下槽时。

双竿入水揽纷纭,渣滓清虚两不分。

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

这首词,生动形象地描写了铅山纸包括石塘纸的制作全过程,民谚则称之为“措手七十二,一纸方荡成”,而在造纸的这么多道工序中,始终离不开水。石塘镇是纸做的,而纸又是水做的。

那么,我为干涸的河床而感伤,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流水有情。原来,水早已走街串巷,登门入户。它在古镇的长街边徜徉,在许多人家的庭院里流连。像一个袅袅娜娜的女子,在雨巷中时而隐没,时而显现,狐媚一般;又像一帮捉迷藏的孩子,纷纷藏进别家的门户,甚至谁的床下,终是憋忍不住,在大门前探出明澈的大眼睛。

这是一条长达二千米的官圳,明嘉靖年间由铅山知县倡建。官圳在南面的石塘河上游引水,入口处的来龙山嘴正好有一块龟背形乌石,人们因地制宜凿石开洞,借用乌石的坚固,使之成为控制来水的闸口。河水沿着鹅卵石与三合土拌浆嵌砌的官圳,经镇东一片民居的地下蜿蜒穿过,而后分流成“人”字形,沿潘家弄和下街流去。每户人家的青石板下都有潺潺水声,有的人家索性引水入院,形成一个个方便盥洗的内官坑。

流水认识每一张人面桃花。流水也记住了枕边所有的呢喃和梦呓。官圳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便利那是无疑的了,我想探问的是,这源源活水,是否也倾注了以纸为业的人们对水的膜拜和感恩,对财富的来势的渴盼呢?若然,这是多么虔敬的膜拜,多么真挚的感恩,多么生动的渴盼!

我追溯着石塘河水的来路,探究石塘的造纸历史。

早在元代,这里就有纸槽云集。至明代中叶,造纸业已十分兴旺,工艺水平也大为提高,当时,每年产纸上千万张,其中三十余万张作为奏本用纸被官府收购,其余则投放市场。正因为石塘及该县的陈坊和杨村一带纸业发达,明代的铅山县成为我国江南地区的“五大手工业区域”之一,与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的丝织业、芜湖浆染业和景德镇的制瓷业一道名扬天下。清乾隆、嘉靖年间,印书制纸的大量需求推动了石塘纸业的进一步发展,其时,从事纸业者竟占当地总人口数的十分之三,最盛时仅抚州籍工人就有三千人。各地商贾自然纷至沓来,那早已倾圮的山陕会馆,那依然幸存的饶州会馆、抚州会馆,便是当年纸醉金迷的见证。

我追寻着石塘河水的去路,摄取石塘远行的背影。

在这里,满山竹海是造纸取之不竭的原料,茂盛的植被中富有各种可为纸药的植物,来自山中的流水不仅为制料抄纸提供了优质水源,这条石塘河还与古驿道联手,把石塘纸的美誉播撒到四方。石塘纸“名色亦异”,品种繁多,有关山、连史、京川、贡川和毛边,等等。关山纸作为石塘的名产,用途较广,尤为北方市场所青睐。民国时期,石塘造纸厂生产的毛边、关山等纸,运往外地销售时都要打上“江西铅山石塘造纸厂”的珠红钤记,其中“石塘”二字稍有歪斜。听说,建国初有一批关山纸销往香港,当时的纸厂办事人认为原钤记上的“石塘”二字歪斜不美观,便重新雕刻了一枚“江西铅山石塘造纸厂”的印章加盖于上。不料,香港商家竟据此认为是假冒产品,要求退货,经厂方致书说明,那批纸张才被收下。这件事给了石塘一个教训,此后,外销之纸,一如既往使用老印章。谁让那歪斜的钤记早就成了石塘纸的身份证呢?

沿着有水声相伴的街巷,我进入纸上的历史,纸上的生活。雕刻精美的门面就是它的封面,敞亮气派的厅堂就是它的内容,居家生活的场景就是它的插图。对了,如今在石塘能够看到的,就是一座座古民居了。那些老房子依然以纸号为标榜,它们的门匾依然陶醉在“赖家字纸行”、“查家纸行”、“复生源纸行”、“金鸿昌纸行”、“松泰行”的荣耀里。在众多纸行中,“复生源”名气尤大,杭州、天津乃至黑龙江均有其分号,北方有不少纸店都以挂牌经销“复生源”纸品的办法来招揽顾客,而铅山县城所在的河口街上,一些钱庄则以与该纸号有业务往来为荣幸。

鳞次栉比的建筑曾是财富的纪念碑,如今,它们正在老去,正在颓败,便成了金钱的墓志铭。

年三十夜弄、商会弄、天后宫巷这样的地名,连接的是商贾辐辏、市声扰攘的旧日繁华;而在一座月亮门之上,“品重洛阳”的匾额指向的却是,石塘纸的质地,古镇生活的质地。

纸的质地,让石塘的骄傲底气十足;纸的质地,来自复杂的工艺和讲究的选料。在石塘,纸品不同,选料、制料方法也不同,次等纸用的是生料,即用石灰等腌制嫩竹为料;而连史、关山等上等纸则用熟料,即以嫩竹制成竹纸后,还要经蒸煮、漂白等道工序方可下槽抄纸。生产连史纸所用的嫩竹,于立夏前后砍伐取用,纸料需经过几个月日晒雨淋而自然漂白,生产周期为一年,纸质洁白莹辉,细嫩柔韧,有隐约帘纹,防虫耐热,永不变色,有“寿纸千年”之誉,旧时,贵重书籍、碑帖、契文、书画、扇面多用之。关山纸的主要原料除了竹丝,还需稻草,而且,必须是一季晚稻的稻草。加工的每道工序也是非常严格的,如抄纸时,每张纸只能用帘在槽中抄二次半,同时规定,第一次只准抄半帘,即帘床帘皮在槽中没水二分之一的面积就要立即提起,第二次、第三次方可抄全帘,这样,才能确保每张湿纸厚薄均匀如一。

因为资源丰富,历史上的江西有许多地方都是纸产地。如永丰县的毛边纸也是较为著名的纸品。它的原料也是没开枝、没长大的嫩竹,当地人称为“竹麻”。每年立夏前后半个月砍伐竹麻,放在池塘里加生石灰腐沤四十天,而后,洗净石灰,再用清水浸泡发酵三十天,就成了造毛边纸的原料。这时,要手工剥去青皮、竹节等,放在一种特制的工具上凭着脚踩捣烂,再用竹帘在水中抄制。纸张基本成型后,刷在风房的火墙上焙干,焙干后的纸张是白色的,光滑、匀细、韧性好,吸水性强、不淡墨,字迹经久不变,而且,百年不蛀不变色,是书写、印刷之佳品,故有记载说:“凡印书,永丰绵纸为上。” 据说,永丰在唐代就曾用蕨类植物纤维制成“陟厘纸”,被列为宫廷用纸。到明代,永丰的竹纸则因倍受一位常熟人的青睐而扬名,那人名叫毛晋,以经营校勘刻书为业,他印书所用的纸张都是在江西定做的,采买之后,他喜好在纸边盖一个篆书“毛”字印章,永丰“毛边纸”就此得名。

凭着道听途说,我不厌其烦地记下造纸工艺之皮毛。我之所以如此好奇,是因为传统工艺不仅仅是单纯的生产技术手段,其中还充溢着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的基本精神。中国最早的工艺典籍《考工记》中有言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原来,工艺就是合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者的造物过程,工艺,本是一个蕴有天地造化的生动而美妙的名词。这种工艺创造观,是“天人合一”精神的阐释和体现,显示了一种力图全面把握、协调宇宙万物相互关系的高远意图。

传统的造纸工艺显然也浸润着这一工艺思想。眺望岁月的远方,但见那里是新笋拔节、清泉潺潺,是波光潋滟、雾气氤氲。造纸的生产时空与自然顺应不悖,造纸的行工技艺与物材性理顺应不悖,纸张的文质品性与人格身心也是顺应不悖的,追求纸质洁白莹辉、细嫩柔韧的那番匠心,何尝不曾渗透对幽雅、高洁的人生境界的崇尚呢?

我又想到了水。所谓“地气”就是水了吧?在许多的传统工艺中,水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柔软的水,其实是特别有力量的。经水淬火,煅打的铁器无坚不摧;经水淘洗,宝贵的矿石露出真容;同样,经水沤泡,坚硬的竹材化为玉帛。

于是,我更愿意把官圳的源源活水,看作是石塘人对水的膜拜和感恩。这番虔敬,我在广丰十都村的王家大屋里曾经领略过。王家大屋建于清乾隆年间,祖籍山西的屋主人王直贤正是因经营纸业而定居此地。整个建筑群占地四十余亩,除厅堂外还有房间一百零八间,三十六个天井和四个水池相嵌在大屋的回廊之间。如此规模宏大、结构繁复的大院内,所有建筑只有一个榫头。因此,尽管长期无人修缮,它依然能巍巍然栉风沐雨。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用石头垒砌的水池,据说,它们连着村边的丰溪河水脉,河中水涨,池中水满,河中水落,池中的水却也不会干涸。尽管,昔时赏月观鱼、吟诗赋句的清静之地,如今已被居住在其中的村民因地制宜,利用水池养鱼、养水浮莲,然而,在我看来,那步入大屋中的水脉,该是当年王老爷家的座上客了,四座水池便是四把饰以精美石雕的太师椅,水端坐在王家亲切的目光里,像一尊尊神明被那虔诚的眼神供奉着,祷祝着。

石塘的官圳,则是所有庭院共同的好友。它依然流连在家家户户的门前,日夜和人们促膝交谈,可是,它的话题已不再是造纸带给古镇的生气,流水所象征的财势。

砖木有心,流水有意,它们该是在诉说自己对“品重洛阳”的缅怀吧?

节日的宁都

我因一位摄影家五彩缤纷的眼神而向往节日的宁都。他连年在节日里造访宁都,他的眼里尽是关于民俗事相的影像。

节日的宁都是什么样子?从一些摄影作品里,一些片断的介绍里,我捕捉着它的神韵,它的气息。

节日的宁都是隆重的。它被缠绕在一根根竹篙上,是林立的鞭炮;被填充在一杆杆鸟铳里,是喜庆的轰鸣;被粘贴在一只只彩灯上,是精巧的剪纸;或者,它端坐在一抬抬花轿里,是形形色色的戏剧人物。

节日的宁都是乡土的。它在一座座祠堂里听戏,笑得前仰后合;它在山路上、河堰上庄严地游走,神圣的步履惊醒了冬眠着的土地;它在夜色笼罩的田野上狂欢,灯火长龙的舞蹈映红了所有的脸、所有的心。

我在平日里多次到过的地方,竟让我如此陌生。看来,结识一方土地,需要抵达它的节日,抵达它的内心,抵达乡村每个盛大典仪的现场。庄严的神情,是探问它的来路的方向标;欢乐的氛围,是了解它的性格的说明书。

我好奇地走近节日的宁都。

第一次,我虽没有进入,却距离它很近很近了,就在中秋节的前夕。我看见一条细瘦的小溪,用自己浅浅的流水,在洗刷一座村庄。一河的板凳竹椅八仙桌,一河的桶盆砧板和床架。一河的老人和孩子,在清洗一河平凡的日子,清洗生活的每个旮旯。平常的风俗习惯,因为满河的喜气,宏大的场面,而充满了富有魅力的仪式感。

这个场面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把一个家搬到河边、井边,甚至拆下门板,洗刷一遍,用清洁的心情来迎接皎洁的月圆时分,曾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少年时,我就曾在所有门板被洗得刷白的长街上,看十五的月亮怎样把店铺里的月饼抢购一空。如今,这种纯朴的风俗习惯,恐怕在别处乡村已难得一见了。

没想到,传统习俗依然顽强地生长在宁都民间,且风姿不减。最是动人的当属中秋之夜。月圆时分的宁都,是聚集在祠堂前的壮汉,他们高举着的一竿竿竹篙火麓上,生长着一簇簇耀眼的火苗;是追逐着月光的孩子,他们手持的芋荷梗子上,插满了祷祝平安的线香;是浑身弥散着擂茶芳香的妇女,正以皎洁的心情“迎月光姊姊”。

我因此惊奇大约算不上矫情的。于是,去岁,我忍不住走进了正月的宁都。

虽然是临时动议,宁都的朋友很轻易地就把我的行程给安排得满满的——正月十三到达,晚上去黄石镇听宁都采茶戏;正月十四,上午访问竹笮乡的宁都道情,下午是石上村的“割鸡”仪式,晚上有江背村的“扛灯”;十五那天有一些选项,比如,上午可看黄石中村的傩戏或田头镇的“妆古史”游村,下午再赴石上村看鞭炮燃放仪式,傍晚是该村的担灯游村,这个元宵之夜更是精彩纷呈,形形色色的灯会遍布山野间,可惜,一年太长,一夜太短,我们只能就近顺便去观赏增坊村的桥梆灯表演。

宁都让我大饱眼福。好比正月间不怕来客,酒菜都是现成的,喜庆的民俗活动也是现成的,即便茫无目标地游走在乡间,或许也能碰上十分新鲜的活动。

我乘车前往田头镇的路上,就听得连绵的丘陵间传来一阵吹打、几声响铳,留意车窗外,只见一群孩子站在山包上举着神旗呐喊,赶紧停车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支抬菩萨游村的队伍,专为去年所建的新房驱邪祈福。

队伍来到一幢新居门前。端坐于一抬抬神轿上的菩萨,在鞭炮中受用着屋主人的膜拜。其中有两尊菩萨被抬进厅堂,一问,他们是“汉公”、“汉婆”,想来,守在门外的就是汉高祖的各位将军了。游历赣南乡村,时常可见汉帝庙。汉帝庙祀汉高祖刘邦及张良、樊哙、萧何、韩信等,这是因为刘邦重农抑商、减轻刑法、轻徭薄赋、释放奴隶,深得民心,故被尊为“米谷神”。尽管清代官府曾下令不宜祀奉汉高祖,但赣南的汉帝崇拜至今流风不绝,除了天高皇帝远,恐怕也渗透了客家人对中原故里的万般缱绻吧?

抬菩萨游村的队伍,让我想起先前听说的“送甑盖”、“谢甑盖”、“打甑盖”等独特的婚俗礼仪。所谓“送甑盖”,是指人们给头年娶亲的人家送礼的道贺形式,它的礼品是特定的,有红漆的饭勺、筷子等,其中无疑蕴涵着生子添丁、儿孙满堂的祝福;“谢甑盖”则是收受方的答谢礼仪;而“打甑盖”却是道贺的赞颂礼仪。有意思的是,为了给新人道喜唱赞,正月的宁都乡间居然活跃着一支支甑盖队,他们记住了去年邻近村庄那些结婚的人家,于正月初四出动,走村串户登门道贺。甑盖队的成员有手提甑盖的喝彩师,专管鸣放鞭炮、接受红包的总管人,还有六位吹鼓乐师。想想看,奔走在田野村舍间的这支喜气洋洋的队伍,又是多么滑稽的队伍。

甑盖队进门前先给东家放一挂炮竹,然后,由一手拿甑盖、一手拿一扎红漆筷子的喝彩师高颂赞语,同时以筷子敲打甑盖,众人应和:

甑盖到你大门边——好啊,

一对石狮笑连连哪——有啊,

石狮开口迎甑盖吔——好啊,

荣华富贵万万年——有啊。

甑盖队接着到厅堂、厨房去喝彩,然后,把甑盖举到新郎、新娘、其父母以及其他直系长辈头上敲打。敲打之间,也伴有唱彩,彩词内容都是即兴创作的吉利话。其时,屋里挤满看热闹的村人,他们跟着唱彩齐声吆喝;好啊,有啊。

显然,筷子寓意“早生贵子”,至于饭甑的甑盖如何也成了道具,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因地制宜吧?其实,在民俗活动中,很平凡的生活器具常被人们顺手拈来。我在相邻的于都县,看过村民表演“甑笊舞”,人们手持甑笊环绕成圈,舞之蹈之,队列逐渐收拢,拥作一团,随着一阵吆喝,举过头顶的甑笊一起发出哗哗的响声。所谓甑笊,就是用竹筒剖成的刷把。

田头镇的“妆古史”却是讲究。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城隍庙前已是人头攒动。在一支鼓乐队洋鼓洋号的引领下,一抬抬披红挂彩的木轿挤进人群,停放在城隍庙与对面的戏台之间。木轿以红布遮顶,正面装饰得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剪纸、扎花、贴画,有各种纹饰,还有人物、珍禽等图案。每抬木轿都贴有不同的剧目名称,如《天官赐福》、《刘玄德招亲》、《女驸马》、《朱砂印》、《错路缘》、《三请梨花》等。一些男孩女孩分别化妆为各个故事的主角,听任大人们把自己“装”进历史里,有的委屈得哭了。

城隍,为古代神话所传守护城池的神,被道教尊为“翦恶除凶,护国保安”之神,唐代郡县皆祭城隍。田头镇的城隍庙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多次维修,至今香火旺盛。内中有一副楹联甚是惊警,称“城市乡村极恶巨奸难逃油锅刀山,隍镇山庄慈善广布易脱苦海血河”。人们礼拜神明,为的是保佑自身,可能是怕独敬一个城隍还不保险吧,于是,又在城隍庙两侧建了东岳庙和汉帝庙,旁边还有七仙庙和老官庙。不管是哪路尊神,跪倒便拜,见庙便烧香,正是中国老百姓对宗教取实用主义态度的生动写照。而在山多林茂、江河密布的江西,偏远闭塞的地理环境、北人南迁带来的驳杂的民俗信仰、湘楚文化与吴越文化的传播交融,这些条件决定了这块土地更是诸神狂欢的地方。宁都作为中原汉人南迁的早期定居地,各路尊神也在这里比邻落户,和平共处,一同受用着俗世的香火。

朋友笑称此地为“信仰超市”。想来也是,对于信众,十分的方便。听说,这里每年正月十六要举行“出神”活动,人们将汉帝庙、东岳庙、七仙庙和老官庙所有的五十三尊神像洗刷一遍后,分别请入装饰一新的木轿,在神旗、凉伞的引导下,游遍镇街和所辖的村庄。左邻右舍一个也不得罪,想必能让自己的祷祝多几重保险。

我在正月十五所见的“妆古史”游村,不知是否为次日“出神”的热身。装入“古史”的木轿,待到高跷队化妆完毕,随一阵鞭炮炸响出发了。依然是鼓乐队在前,接着是神旗、高跷、木轿,殿后的是旱船、蚌壳和乌龟。踩高跷的八个演员分别扮作《西游记》、《八仙过海》等故事中的人物,有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在取景框里仰望着他们的气喘吁吁。藏在蚌壳和龟甲里的,是两个年轻女子,蚌壳里的女子很是得意,老是敞开自己任由人们拍照,扮乌龟的却一直别扭着,我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

队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队伍要在偌大的镇上游走一圈再回到城隍庙。为了让高跷演员休息,半路上准备了农用车,坐在车斗上稍息即可,不必卸去高跷。最悠闲惬意的,该是坐在木轿里的大约五六岁的孩子,那些刘玄德、樊梨花们。但他们一个个表情懵懂,或有疑惑不安,似乎在为自己的装束、为今天的热闹而纳闷,好在都有自己的父母守护在四抬木轿边。

田头镇的“妆古史”,让我联想起头天夜晚看到的江背“扛灯”。那是一种大型花灯,用竹篾做成五层骨架,装裱着吉祥寓意的剪纸、贴图以及灯谜、联语、诗词等,花灯的上面各层有门楼,额书戏名,内中装置微型的戏剧人物,并用头发系着人物,巧妙利用每层灯火的热动力,使人物旋转起来。听说,如今江背村中只有一位老人会做这种“扛灯”了,为做当晚用于游村的九只花灯,竟耗费了老人半年的时间。时间证明着工序的繁缛和技艺的精细。

回想那些旋转在花灯中的戏剧人物,我忽然觉得,这“扛灯”何尝不是一种“妆古史”呢?

宁都乡间乃至整个赣南客家对“古史”的迷恋,非常生动地展示了一个地域的文化风貌和精神气质。我以为,诸如“妆古史”之类的民俗活动,既是人们寓教于乐的一种教化手段,更是祈福纳吉的一种仪式。“古史”中主角,被尊崇着、供奉着,人们像抬菩萨游村似的,把附着于这些形象的祥瑞之气播撒到每个人的心隅,很显然,这些戏剧人物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灵。而且,由于他们所象征的仁义忠信等品德,正是民间理想中道德诉求的反映,因此,他们成了人们最可亲近的神灵。

他们端坐在木轿里,张望着狂欢的人间,天真的眼睛里半是好奇半是诧异;他们行走在高跷上,如行走在天地之间,小心翼翼的步履迈过了人生的坎坷。

节日的宁都人神同宴乐,节日的宁都心灯相映红。是夜,正是元宵之夜,宁都又被装置在形形色色的灯笼里,是绽放在灯笼中的灯花,是装裱在灯笼上的剪纸。所有的村庄都有穿梭的灯火,所有的水面都有荡漾的灯影。

暮色苍茫中,我随着石上村的担灯队伍出村,走过河堰,走上山冈,走近了增坊村的桥梆灯。那是一条浩浩荡荡的灯火长龙,它由二十多条大长凳连接而成,每条长凳置十余只方形灯笼,灯笼分红白二色,白色的上贴红色剪纸花样。问起来,说法不一致,一说红色象征婚育人家,一说红色乃头年喜添男丁户所赠。究竟若何,当这条灯火长龙在田野里狂舞起来,也就顾不得追问了。

寒夜里的禾田是这条长龙的舞台。龙的舞蹈,其实是身体的游戏,身体的狂欢。打头的长凳就是龙首,殿后的则是龙尾,一夜的闹灯要到龙首咬住龙尾方告结束,而龙尾岂肯轻易就范?于是,扛着桥梆灯的汉子们追逐着、躲闪着,长长的桥梆灯在满是禾蔸的田里盘旋翻腾。难怪有人说,耍桥梆灯需要武术步伐功底,不然难以支撑胜任。想来也是,在现场就不时有人被甩得踉踉跄跄。

龙首总是咬不住龙尾。元宵之夜因此而漫长无涯。人们好像沉浸在节日里、陶醉在自己的祈愿里不肯出来。

节日的宁都,尽情享受着自己的节日。这是内心充满信仰的人们才能享受到的欢愉呵。

鸡年新春看“割鸡”

石上村横卧在梅江边。

正月十四的梅江,竟然在磨刀霍霍。一进村,便见磨刀人提着几把菜刀离开码头,对他在“割鸡”仪式上所担当的角色我不禁有些疑惑,跟着他去到街上,见他进了铁匠铺这才恍然。炉火正旺,锤声当当,许多的菜刀被铁匠的手指镀亮了,铺子里因淬火而激起的热汽,透着凛凛威风。

村街却是喜气洋溢。一些缠绕着鞭炮的竹篙立于门前,一些忙碌的身影快乐地奔走,一些年轻母亲陶醉在怀中孩子的脸上和午后的阳光里。当然,也有几张牌桌蛮不在乎地支在街中央,顾自赞叹各各的牌技和手气。石上村的老街平直且宽阔,为我游历乡村所仅见,想来往昔这里一定是商贾云集、车马辚辚的水运码头。

我是专程来看“割鸡”仪式的。所谓“割鸡”,其实是石上村李氏为庆贺添丁所举行的独有的集体典仪。大年初九,村中的马灯会邀集全村去年一年的添丁户聚首于汉帝庙,会商仪式有关事项,抽签决定进入汉帝庙“割鸡”的顺序。正月十三,亲戚们携着礼篮到来,新丁的外婆家还得送公鸡、请来吹打乐队,他们要在添丁户家中吃住三天。正月十四下午,仪式开始,添丁户先祭拜家祖,再祭各个房派的分祠。

我巧遇该村六十年来添丁最多的一年,也就是说,这将是最为隆重壮观的庆典。漫步于街巷之中,听得人们在美滋滋地反复叨念一个数字——四十八。四十八种婴啼,该让一座妇产医院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四十八个学童,该令乡村小学多建一间校舍了吧?四十八位小伙子,长成了,该是另一个村庄吧?

第四十八个胖小子,是抽签之后呱呱落地赶来凑热闹的,自然排在最末。以往,并无抽签的规矩,添丁户争先恐后抢着进庙“割鸡”,秩序很是混乱。近年,才由马灯会组织此项活动,为了约束大家,每户须先交二百元押金,活动结束,押金退还。有不遵守秩序者,则罚款五百。

乡文化站的老站长,大概就是马灯会的领导者之一,他始终人前人后地招呼着。要知道,五六十年代他曾是闻名遐迩的农民诗人,有了诗名,胆气也壮了,见县里迟迟不给国家干部指标,他居然上省城找领导,当仁不让地替自己要了来。忆起往事,老站长还是悻悻然的,可见当年的他果然够牛。按照他的吩咐,我守候在“梅海翁祠”,这是一座建筑年代较为久远的分祠堂。

四十八把菜刀已经锋利无比,村民约定的时辰就是雪亮的刀刃。

约摸四点半,村中陆陆续续有鞭炮炸响。不一会儿,便有一彪人马冲进了祠堂,他们都是添丁户的家人、至亲,均为男性,领头的高举一只公鸡,随后的或背上斜插护丁烛,或端着烛台,或提着盛有供品的竹篮,吹打班子紧跟队伍入祠堂,而一杆鞭炮则在祠堂门前点燃了。鞭炮声中,举鸡的男人祭拜祖先,另人用护丁烛引祠堂里的烛火点燃自己带来的香火,插于堂前,而后分别立于堂前两侧,等着本房派的其他添丁户接踵而至。

属于这支房派的添丁户共有六家。“梅海翁”的后人聚于一堂,虽然锣鼓唢呐和鞭炮营造的是喜庆气氛,但人们的表情却庄严得很,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的,而且几乎未见孩子闯入祠堂。看来,在此地,根深蒂固的宗族意识不仅表现为延续宗族活动的自觉,更让人惊讶的,是仪式参与者打心底流露出来的神圣感和敬畏感。从前修谱贴在堂上的对联依稀可辨,横批是“丁帮繁盛”,添丁的典仪正是告慰祖先,族人的祈愿如今又得圆满。

满街的妇孺作为旁观者,她们的表情竟也毫无游戏感。她们在用耳目用心灵参与男人的活动。这三天是四十八个新丁的节日,也是四十八位母亲的节日。有朋友觉得街上那些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似乎都带着骄傲的神色,我却没有体察到,我看见的笑意是平静的、庄重的,是与仪式氛围十分和谐的表情。

祭过分祠,添丁户从各条村巷涌到大街上,集中在汉帝庙附近的路口,准备依次“割鸡”。一时间,满街人头攒动,满街鞭炮林立。红彤彤的鸡冠,红彤彤的烛台,红彤彤的竹篙。

汉帝庙坐落在由大街下码头的小路边,祀奉的是汉高祖刘邦,这是因为刘邦重农抑商、减轻刑法、轻徭薄赋、释放奴隶,深得人心,被民间尊为“米谷神”。历史上,尽管清代官府曾指示不宜祀奉汉高祖,但汉帝崇拜依然风行于天高皇帝远的赣南乡村。选择在汉帝庙里“割鸡”,祀奉的行为中恐怕隐含着告知的目的吧?“割鸡”以铳响为号。一声响铳,便有一位汉子举鸡提刀疾步入庙,缠绕鞭炮的竹篙紧随其后,在庙前点燃。汉子在神案前杀了鸡后,提着鸡由庙后跑回自家。四十八声响铳,震撼了山水田园和村庄;四十八对扑扇的翅膀,惊醒了冥冥中的神灵;四十八行新鲜的血迹,铺成了一条啼血的生命之旅。

汉帝庙在云里雾里,在明明灭灭的电光里。待硝烟散尽,人流一起涌向李氏祖祠。这时候,所有添丁户已跑回家中,他们要将刚刚被“割”的公鸡褪毛,稍煮后抹上红色。接着,再端着烛台、提着盛有红公鸡、香烛等物的供品篮(篮子也是红的,有的上了红漆,有的糊着红纸),在村口集合,列队走河堰沿着正对李氏祖祠的田埂,进入总祠祭拜。

这支队伍以五节龙灯领头,五匹竹马押阵,浩浩荡荡地穿行在暮色苍茫的原野上。重重叠叠的身影投映在水中,是祷祝风调雨顺吗?乱纷纷的脚步惊醒了冬天的田园,是呼唤五谷丰登吗?

又是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新建的李氏祖祠里甚至还来不及细加布置,但满堂烛影摇红、香烟弥漫,也足以告慰祖先的神灵了。人们纷纷在神案上添上香火,端着烛台的男人则分成几排,站成了红烛的队伍。

随后,这支队伍将游遍全村。因为天色已晚,我和老站长约定明日再来看燃放鞭炮的仪式,还希望他找个空闲给我介绍介绍整个“割鸡”过程中的讲究。比如,先后供奉过家祖、分祠、汉帝庙和总祠的公鸡,最后的用途是很功利的,鸡头要给新丁的母亲吃,以为褒奖;鸡尾给父亲吃,而且鸡尾留有几根羽毛寓意龙头凤尾,祈望再生个女儿;鸡腿、鸡翅分别酬谢参与“割鸡”仪式的主要辛劳者。

正月十四的“割鸡”仪式,共有五个环节,每个环节要燃放一挂鞭炮,而添丁户哪家不曾收获几十挂鞭炮?听说,今年最多者达七十二竹篙。于是,石上村便又有了元宵节下午的燃放鞭炮仪式。人们要把所有的祝贺都点燃,让它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滚滚春雷。

正月的宁都令人惊奇,驱车驶于乡间,随时都可能遇到古朴罕见的民俗活动。正因为如此,第二天下午我赶到石上村时,已是鞭炮大作。整个村庄捂住了耳朵,却睁大了眼睛。天地间只见爆炸的火光在跳跃,脑海中只有轰鸣的声音在激荡。

浓浓的烟雾生于每座祠堂的门前,奔涌在每一条村巷里,吞没了所有的房屋,所有的人,老站长自然也找不到了。我心中的许多疑问,便没有了答案。比如,石上“割鸡”的风俗,是否还带着慎终追远的客家人对中原故里乡风民俗的朦胧记忆,是否与昔日繁忙的码头、富足的生活有关?它应该是赣南客家添丁的种种喜俗之一了,但是,它的铺张恐怕不仅仅为了张扬添丁的喜悦。我的朋友在为这盛大的仪式震撼之余,悄悄算了一笔帐,整个活动下来,每家的开销应在数千元。于是,我觉得,一定是炫耀的思想统率着所有的欣慰、所有的庆贺,使之成为一个宗族的荣耀,一座村庄的荣耀。

我在村外看村庄。村庄是一团银色的烟云,似朝雾,似夜岚,烟云忽浓忽淡,房屋时隐时现;浓时,硝烟能遮天蔽日,淡时,薄雾如轻纱漫卷。

我在村里看村庄。鞭炮是村中惟一的主人,硝烟是家家户户的熟客,进了厅堂,又进厢房,一直走进了人们的肺腑里、血脉里。是的,当鞭炮声渐渐零落,我听到它的脚步声了,像一声声咳嗽。在烟雾里忙碌的还是男人。燃放完鞭炮以后,他们忙不迭地收拾着那些用过的竹篙。一捆捆竹篙倚墙立着,沾在上面的炮竹屑好像还沉浸在亢奋之中。

每座祠堂的门前都是厚厚的一层炮竹屑。它把我在这两天所接触到的红色的意象——鞭炮,红烛,篮子,鸡冠,抹上红颜色的公鸡及血……都熔化了,浇铸在奠定本族基业的土地上。

硝烟尚未散尽,男人们又抬着喜字担灯进了分祠。灯为圆柱形,剪贴着金色双喜的灯花,每组担灯不等,有三只的、四只的、六只的,用一根杠子串起提手,由两三人抬着走。担灯旁边,还有些青年手提一只同样的灯笼,称陪送灯。客家话里,“丁”与“灯”同音,所以,在赣南的乡俗中,灯是人们最心仪的一种道具。人们不惜倾尽心血来装饰它,美化它,头天夜里,我在相邻的另一座村庄,看过一种富丽堂皇的大型“扛灯”,竹篾做成的五层骨架,装饰着彩纸剪刻的各种纹饰和绘制的喜鹊登梅等吉祥图案,内里装置一组组用头发吊着头和手脚的戏剧人物,小巧玲珑而形象生动,且能走马灯似地转动。各层间的灯火除了照明,大概也是提供热动力的机关。九只“扛灯”出自村中一位老人之手,而老人为此耗时竟达半年之久。听当地朋友介绍,宁都灯的种类繁多,比如,马灯、龙灯、桥梆灯、竹篙灯、牌楼灯、火老虎灯、兔子灯、关刀灯、茶篮灯,数不胜数。

此时,暮色被阻隔在东边的村外。暮色无奈。于江面上徘徊,在田野里缱绻。因为,全村妇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村口,筑成了一道鲜亮如画的人墙。通过数码相机的屏显,我不停地扫描那些年轻妇女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到某些异样的情绪。毕竟,这三天属于四十八户喜添男丁的人家,属于赢得“鸡头”的母亲。生了女儿的母亲心里大约不好受的。但是,我看到的眼睛无不充满热切期盼的神采——集合在各座分祠里的喜字担灯向村口走来了。

硝烟的天幕。苍茫的烟云。担灯的队伍仿佛颠沛流离,辗转千里,来自遥远的历史。灯是他们前仆后继的希望和力量,灯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祈愿和意志。当我的思想不由自主地跻身这支队伍与之一道负重前行时,我忽然觉得,一些传统观念,诸如“割鸡”仪式所体现的重男轻女思想,其实也是我们认知自己民族生存发展历史的一条途径。

而此刻,当我在揣摩女孩母亲的心境时,也许随着生活的变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不能惊扰她们了。也是巧了,我在该县田头镇看到城隍庙边的一座民居有幅对联,恰好以它的豁达,很准确地诠释了我的判断,此联云:“阴阳道合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担灯的队伍从村口出发,这回,由五匹竹马领头。队伍行进在河堰上,然后穿过河边的田畈,攀上远处的山冈。马蹄得得,叩醒了梅江,叩醒了土地,叩醒了山林。我想,它们应该早就被声声响铳、阵阵鞭炮惊醒了,此刻,它们大约在琢磨着喜字担灯里已被点燃的内心秘密。

我想,经历了这三天的喜庆,天、地、山川和江河,一定和这座村庄祖先的神灵一道,完全读懂了人们的告知。灯的语言,随着夜色渐浓,越来越明亮。

在这个夜晚,梅江和被它滋润的田野也会受孕吧?

中秋月,火龙夜

早就从图片上领略到中秋之夜的宁都竹篙火龙。它大概应归于灯彩,但却是非常奇特的一种。一根根长长的竹篙上,绽放着一团团火焰,竹篙成林,火焰成林,场面十分壮观。一直想身临其境好好观赏的,可是每年不觉间就错过了机会。在城里,中秋节属于商家。今年是朋友相约,让我记起了这个节日,这个因为有竹篙火龙的诱惑而令我神往的节日。生怕错过整个仪式的全过程,我们早早地赶到了南岭村。大约是下午四点多吧。

村支书见面就说,南岭村现在更名了,叫南云村。个子高大的村支书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憨厚,且显得有些木讷,一口当地方言,所以和他交谈要翻译。问到竹篙火龙的起源及其有关风俗时,他的回答挺吃力的,看来,即便在一种民俗氛围中从小长大,也未必能知其然甚而知其所以然,或许,是因为司空见惯而麻木了。

此时,半个村子坐在戏场上看戏,台上演的是三角班;半个村子坐在自家门口听戏,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这让我颇感意外。月明时分就要发生的撼人心魄的情景,难道会没有一点情绪的铺垫、技术的准备?

我们在村中寻找着连接这个夜晚的细节。从露天戏场出发,穿过村庄,来到坐落在学校操场边的卢氏家庙前。全村的竹篙火龙将汇聚在这里,点燃后从这里出发,开始游村。可是,无论是在村中,还是在村边的祠堂门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作为卢氏总祠的卢氏家庙,和我在村中看到的政凯翁祠、政器公祠一样,看上去气派堂皇,内里却是朽坏了。村中的那两座祠堂里面堆满了柴草,而卢氏家庙则被一片没膝的荒草封住了门,看来,南云村的祠堂已废弃多年了。年年中秋夜在卢氏家庙门前开始的这一民俗活动,难道会与祠堂毫无关联?我不禁有些纳闷。

让我纳闷的还有村庄的建筑布局。南云不是一团厚重的积雨云,而是晴日里布满天之一隅的鳞状云,一朵朵,一簇簇,彼此间若即若离,貌合神移,上千人口的村庄该算一个大村庄了,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它的规模,除了主要村巷两边建筑比较集中外,更多的屋舍则是不合群的,稀稀落落的,朝向也是各行其是。若要追究起来,这种散乱的建筑格局或许是风水上的大讲究,怕也未必。穿过村庄里的田园、树林里的屋舍,不由地,我感觉到了几分神秘。

是的,此时的南云尤其神秘,出奇的平常,出奇的安详,没有我想象中的忙碌和喧闹,庄严或欢乐。幸亏我们执着的搜寻,才发现一些与夜晚有关的细节。比如,靠在屋墙上的已经扎着层层竹片的竹篙;比如,三两个坐在家门口摆弄线香的男孩子。原来,这个动人心魄的夜晚是静悄悄降临的。

其实,戏台上的演出也与夜晚有关。村中从八月初九日起开台演戏,开演之前,先“打八仙”,然后,敲锣打鼓将当地信奉的东岳、汉帝七太子及火龙、火虎诸神像请到搭建在戏台对面的临时神庙里,让菩萨与民同乐。中秋之夜的竹篙火龙正是为火龙、火虎而点燃。这哥儿俩被村人从火神庙里请出来,和汉帝的七太子欢聚一堂,共同受用虔敬的香火,一道欣赏乡土的戏曲,水与火在这里居然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它们在初九至十二日每天要看二场,十三日至十五日每天则要看三四出戏,也挺辛苦的。剧团是邻村的信士为许愿、还愿掏钱请来的,据说演一天的报酬是六百五十一元,还得管吃住,之所以要那一块钱的零头,是图个“出头”的吉言。

我们匆匆在农家吃过晚饭后,夜色悄然铺满了村巷,一轮圆月也悄然地从东边的山林里钻了出来。这时的月亮是腼腆的,脸皮很薄的样子,没有如水的月华,只见一个浅浅的圆。村庄似乎不曾感觉它的出现,村里仍然没有动静。这种平静得几近漠然的气氛,是我在别处看民俗活动不曾领略到的,它让充满期待的内心惶惑不解。我们继续在村中转悠。戏场上只剩下两个卖水果点心的摊贩,空空荡荡的卢氏家庙前不过是多了几根竹篙。就在我们几乎确信这项活动没有前戏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团火光。

开始以为是孩子们玩火。走近才看清,玩火的正是刚才那几个在家门口摆弄线香的少年。他们手持线香在火堆上点燃了,再一根根插在用禾草扎成的把子上。线香呈扇形排列,夜色中似点点流萤,别有一番情趣。后来,村中的老人告诉我们,这叫线香火虎。

自打进村一直纳闷着的相机顿时兴奋起来,竟也奇怪,满村游走的许多相机都精灵得很,片刻间一起涌了过来。它们分为好几拨,分别来自南昌、赣州和宁都。摄影家吆喝:添火!不能打闪光灯!摄影爱好者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生吞活剥,哪里还有那些讲究。我属于后者,我拍的照片根本就看不出流荧点点的效果。

少年们各自插好线香火虎,顷刻间便邀拢了队伍,沿着村巷跑向村边的一户人家。我落在后面,只听得他们喊道:“火老虎祝福你家养的猪又肥又壮!”这是进门上台阶时的唱赞。进入人家厅堂,又喊:“火老虎进门,有食有添(丁)!”

我追进那户人家时,火老虎正随着少年闯进别人的卧房,转了一圈,又折向厨房。而围坐在一起吃饭的那家人却无动于衷,任由火老虎到处乱窜。

少年们先后唱赞道:“火老虎进间,花边银子满罐!”“火老虎进灶前,老年转少年!”

听说少年们进屋后,首先要点燃人家备好的线香,可惜他们跑得太快,我未能亲睹那场面。从第一家出来,风风火火的火老虎干脆就把我等给甩了。流荧般的星火消逝在背着月光的山坳里,消逝在影影幢幢的村巷里,只有少年稚气的呼喊在夜空中回荡:“火老虎进村,生子又生孙!”“火老虎进巷,有食有剩!”

得知下一个环节是熬油,我们便走进了一户开食杂店的人家等着。陪着我们的是一位自称“南云第一封建头子”的老人。老人说起了竹篙火龙的来历。传说,在四五百年前,此地闹了一场瘟疫,人畜大量死亡,这时,有一对兄弟打山东来,他俩懂医,认为瘟疫流行的原因在于环境太脏,便动员村民“沤火”,意即打扫庭除焚烧脏污。果然,疫情得以控制。这兄弟二人也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无名英雄,待他们离去之后,村人出于感激才把他们叫作“龙”和“虎”。以后,每到中秋之夜,南云村就玩起了竹篙火龙,以纪念他们。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版本。而我从前听到的则是一个浪漫的传说。相传清光绪初期,有一年农历八月,南岭村瘟疫流行,人们万般无奈,只好祈求天神保佑。八月十五日夜晚,突然,天空出现两条火龙与瘟神激烈地搏斗,战至黎明,终将瘟神击败逃遁,火龙则溶于东方绚丽多彩的朝霞之中。此后,瘟疫在南岭竟奇迹般地消失了。村民认为这两条火龙是两兄弟,一条名火龙,一条名火虎,统称为火龙神,被视为驱邪佑民的福主,在村里立庙雕像祀奉,并每年举行纪念活动。

在那个浪漫的传说中,征服邪祟的火龙、火虎不是人,而是吞吐火焰的神。我喜欢那龙腾虎跃的夜空。我以为,只有想象才能给人们创造竹篙火龙的激情和智慧。所以,我觉得老人自称“第一封建头子”,实在有些委屈自己了。

那是一个固执的老人。讨论着卢氏的来龙去脉,他竟和客人争执起来,那愤怒的表情、那不断提高的嗓门,差不多到了剑拔弩张的份儿,一时间竟让我担心他会动蛮。

赶紧把话题岔开,询问那帮持线香火虎的少年是什么讲究。老人的回答让人颇感意外,他们竟是自个儿闹着玩的。不过,他们的玩耍也不是没来由的。南云村分为七房,每到中秋,每房出七根竹篙火龙,加起来是七七四十九根。从前,从八月初一夜晚起,每房还要各以七名儿童组成小分队,每人手持一个半圆虎头形道具,上插数十根点燃的线香,分别到本房各家游火虎。少年们举着线香火虎逐门逐户唱赞,辟邪纳吉的意义竟赋予了儿戏的形式。但是,如今孩子们很少玩它了。幸亏,今夜有一帮贪玩的少年在不自觉间,替我们保存着、演习着关于线香火虎的记忆。

林梢上的月亮渐渐胆大了,明亮了许多。人们开始熬油。关于竹篙火龙的用油,我曾听得许多说法。茶油、松脂、一种少有的树籽油。还说熬油很费时间,需要技术,讲究火候。身临其境才恍然,能够蕃衍成习的东西,一定就地取材,顺手拈来,技艺简单方便,具有普遍的操作性。其实,它所用的油,很平常,是最便宜的食用植物油;所谓熬油,不过是把油倒进平时做饭炒菜的大铁锅里,加热烧开,再把油浇在一根根裹着纸捻子的线香上,人称火媒子,当它们被扎在竹篙上点燃后,就是一枝枝火把了。

人们攥着油淋淋的火媒子,扛着竹篙,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涌向卢氏家庙前的学校操场。这时,人们要做的是,把火媒子扎在竹篙上,每根竹篙需扎二十枝,于是,只见男女老少都忙碌起来。看得出来,四十九根竹篙火龙来自四十九个家庭,扎火媒子正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

按照以往的习惯,七班火龙队要在火龙神庙前拈阄,决定点燃火龙的顺序;火龙集中在卢氏家庙前点燃后,由青壮男丁高高举起,祭拜祖宗,再分别按常规路线绕村游到各房祠堂前,将火龙斜靠在祠堂墙上,任其自然熄灭。整个过程大约需时三个小时。近十几年来,游村的路线被村中随意拉扯的电线给阻拦了,游火龙的活动也就被删节了,变得简单潦草了。得知这一情况,我向村支书提出,让火龙队在场上绕行几圈以便于拍照。

剧团的乐队来到现场助兴,一阵吹打后,竹篙火龙依次被点燃了。四十九条火龙腾空而起,近千枝火媒子迎风抖擞。满目是团团簇簇的火焰,仿佛金龙狂舞,龙睛如电;满目是辉煌灿烂的仪仗,仿佛得胜凯旋,旗旌如阵。那一刻,煞是震撼,全场一片欢呼。为这火树银花的乡村之夜,为这逐疫祈福的浪漫之夜。

可惜的是,尽管村人满足了我的要求,在操场上游走了几圈,但是,他们仍然很快就收场了。我甚至还来不及品味,这是演绎那个神话故事以纪念火龙、火虎兄弟呢,还是表达着人们对火的更为宽泛的情感寄托?

是的,竹篙火龙的美太短暂了。望着人们高举竹篙匆匆散去,我觉得很不过瘾。我在想,为什么有着强烈仪式感的竹篙火龙,其仪式性的内容很少,倒是富有游戏性?比如,虽是在宗祠门前进行,却并没有祭祀的情节;整个活动的始末,也没有仪式性的安排。不知是否在长期的演变中,日益简化了,就像布满村巷上空的电线可以截断游村的路线一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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