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钱德勒作品(套装共10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1 09:4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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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宋佥,顾真,宋玲等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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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钱德勒作品(套装共10册)

雷蒙德·钱德勒作品(套装共10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封面

版权信息

长眠不醒

再见,宝贝

高窗

湖底女人

小妹妹

漫长的告别

重播“低俗”小说(上)“低俗”小说(下)

谋杀的简约之道

目录

CONT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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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5

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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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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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总目录1

十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没有阳光照耀,山脚下的空地雨色迷蒙。我一身粉蓝色套装,里面是深蓝色衬衫,打着领带,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角手帕,脚上是黑色拷花皮鞋和绣有深蓝色边花的黑色羊毛袜。我干净整洁,刮了胡子,毫无醉意,至于有谁知道这点,我根本不在乎。一个时髦的私家侦探该是什么样,看我就全知道了。我要去见一位身家四百万的富豪。

斯特恩伍德府进门的大厅有两层楼高。入口足以容一队印度象通过,上方一大块彩色窗玻璃,画着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骑士正在营救一位小姐,她被绑在树上,一丝不挂,只有一头长发恰好遮羞。骑士不忘礼节,打开了面罩;他拨弄着把那位小姐同树绑定的绳结,却毫无进展。我站在下面,心想若是我住在这房子里,迟早得爬上去帮他一把不可。他好像并没有真的在尽力。

大厅后面是两扇落地玻璃窗,门外一大片翠绿的草地,通往一间白色的车库。屋前,一个绑着油亮裹腿、身材瘦削的年轻黑人司机正在刷洗一辆褐紫色的帕卡德敞篷车。车库那边种了一些树装点环境,都当成贵宾犬似的细细修剪过。更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圆顶暖房。往后又是树,极目望去,看得到山麓那连绵起伏的柔顺轮廓。

大厅东边有段独立式样的楼梯,铺着瓷砖;拾级而上,是一条装有精美铁栏杆的长廊,又一块镶着传奇故事的彩色玻璃出现了。靠四周墙面,摆放着铺有红色毛绒圆坐垫的硬背大椅子。看样子,那些座椅从来没人坐过。西墙正中有个空荡荡的大壁炉,炉前的挡板是由四块铜片铰接成的。壁炉上方是座大理石炉台,角上立着丘比特像。炉台向上是一大幅油画,油画再往上是两面骑兵矛旗,破破烂烂,也不知是枪打的还是虫蛀的,交叉挂在玻璃框里。画中人一身大约墨西哥战争时期的戎装,僵硬地摆出军官的标准造型。那军官蓄着一绺匀整的黑色帝髯,两撇黑色髭须,一双炽热而锐利的眼睛黑如煤炭,通常说来,跟这种模样的人打交道总是有好处的。我心想此人可能是斯特恩伍德将军的祖父。不太可能是将军本人,哪怕我听说他早已一把年纪,可两个女儿才二十多岁,正是惹是生非的时候。

我还在盯着那双炽热的黑眼睛,身后远处楼梯下的门开了。不是管家回来了。是个女孩子。

她二十来岁,身材娇小,看上去却很强韧。穿一条浅蓝色便裤,非常适合她。她走起路来像在飘浮。她一头漂亮的褐色鬈发,比时下流行的那种发梢向内烫卷的齐肩发型要短很多。她的眼眸是蓝灰色的,看我的时候几乎毫无表情。她走到我跟前,咧嘴笑笑,露出几颗又小又尖的虎牙,跟橘子皮内衬一样白,跟瓷一样富有光泽。它们在她那两片过于紧绷的薄嘴唇间闪闪发亮。她面无血色,样子不大健康。“个子挺高的嘛?”她说。“我可不是故意的。”

她瞪圆了眼睛。她犯难了。她在动脑筋。连我这个刚认识她的人都看得出来,动脑筋对她而言向来是件麻烦事儿。“还很帅,”她说,“你一准儿知道自己帅。”

我嘟哝了一声。“你叫什么?”[1]“赖利,”我说,“道格豪斯 ·赖利。”“这名字真滑稽,”她咬咬嘴唇,头别过去了一点,用余光打量着我。她眼帘低垂,等睫毛快要触到面颊才又缓缓抬起,犹如剧场的幕布。我有点知道她玩的什么把戏了。是要让我四脚朝天,仰面在地上打滚。“你是拳击手吗?”见我没有反应,她问道。“不算是吧。我是私家侦探。”“私——私——”她气愤地摇摇头,在那条宽敞走廊的昏暗灯光下,她的头发泛着艳丽的色泽。“你在拿我开心。”“嗯——哼。”“什么?”“走吧,”我说,“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你什么也没说。你就是特喜欢捉弄人。”她竖起一根大拇指,咬了咬。那根大拇指奇形怪状的,又细又小,像多长出来的,缺了一个关节。她咬住手指,慢慢吮了起来,像婴儿吸奶嘴一样,把它在嘴里转动着。“你可真高啊。”说完,她心中窃喜,咯咯笑着。接着,她脚也不抬,缓慢而灵巧地转过身去。她两手一垮,垂到身侧。她踮起脚尖,朝我仰靠过来。她直愣愣倒进了我的怀里。要么扶住她,要么由她在大理石地面上摔个头破血流。我抓住她的腋下,她腿一软,立马瘫倒在我身上。我只好抓紧她,托她起来。她头一贴上我的胸膛,就打着圈蹭了起来,还冲我傻笑。“你真可爱,”她咯咯笑着,“我也可爱。”

我不做声。正在这个时候,管家刚巧不巧穿过落地窗回来了,看到我抱着她。

他对此好像无动于衷。他高大瘦削,满头银发,六十岁上下。一双蓝眼睛冷漠得无以复加。他的皮肤光滑亮洁,看动作,应该是个身强体壮的人。他缓步穿过大厅向我们走来,那女孩急忙从我怀里跳了开去。她飞奔到房间那头的楼梯脚下,像只小鹿般上去了。我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她就消失了。

管家语调平板地说:“将军现在要见您,马洛先生。”

我把下巴从胸前抬起,朝他点点头。“那人是谁?”“卡门·斯特恩伍德小姐,先生。”“得让她改掉这毛病。她看上去不小了。”

他恭敬地看着我,不苟言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1]英语中,道格豪斯(Doghouse)是“狗窝”的意思。2

我俩出了落地窗,踏上一条铺红石板的光滑小径,这条小径一直绕到车库前那片草坪的最远端。眼下,车库外停着的成了一辆镀铬的黑色大轿车,那个面带稚气的司机正在擦拭它。沿小径一直走,我俩到了那座暖房的侧面,管家为我打开门,站到一旁。进门是一间前厅,暖和得就像一个文火慢烧的烤炉。他后脚进了屋,关上外间的门,打开里间的门,让我俩入内。这下是真的热了。空气浑浊潮湿,蒸汽弥漫,混杂着茂盛的热带兰花腻人的香味。玻璃墙面和屋顶都结着浓厚的水雾,大颗大颗的水珠泼溅到下面的植物上。灯光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绿色,像是从鱼缸玻璃里透出来的。这地方种满了植物,整整一大片,尽是恶心的肉状叶子和犹如刚洗净的死人手指般的花梗。那股味道就像在毯子下面焖烧酒精,难闻极了。

管家带我穿行其间,尽他所能帮我避开那些要打到人脸上的湿叶子。片刻之后,我们来到了植丛中央的一块空地,头上便是圆顶。眼前,在六面旗帜围成的六边形区域中,铺着一块陈旧的红色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是一部轮椅,轮椅上有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他看着我们,那双黑眼睛早已黯淡无光,却依然如炉台上方画中人的眼眸那样墨黑,那样率直。他脸的其余部分简直是一张铅制面具:毫无血色的嘴唇,尖鼻子,凹陷的太阳穴和渐渐腐烂、外翘的耳垂。包裹他细长身体的——在这样的高温下——是一条旅行毯和一件褪色的红浴袍。他的手鸟爪一般瘦骨嶙峋,松弛地交叠在毯子上,指甲呈紫色。几绺干枯的白发死死扎根于他的头皮,好比野花在不毛的岩石上奋力求生。

管家站到他面前,说:“这位就是马洛先生,将军。”

那老者没动也没说话,连头都没点一下。他只是了无生气地看着我。管家把一张湿漉漉的藤椅推到我的腿肚子边,我坐了下去。他娴熟地一抄手,拿走了我的帽子。

这时老者把声音从井底一路慢腾腾提了上来,说道:“上白兰地,诺里斯。你要怎么喝白兰地,先生?”“怎样都行。”我说。

管家走进那堆讨厌的植物丛中。将军又缓缓开口了,谨小慎微地用着他的气力,仿佛失业的舞女在用她最后一双像样的袜子。[1]“我从前喜欢喝加香槟的。香槟要像福吉谷 一样冰冷,底下倒上三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你可以把外套脱了,先生。对身体里还有血液在流动的人来说,这里太热了些。”

我起身脱去外套,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脖子和手腕背面。八月里的圣路易斯跟这儿相比何足道。我重新坐好,不由自主想掏香烟,一转念手缩了回去。那老者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隐隐笑了。“可以抽烟的,先生。我喜欢烟草味。”

我点上一根,朝他喷出一大口烟,他像只鼠洞前的猎狗一样嗅着。一抹笑容若隐若现,牵起他阴暗的嘴角。“事到如今,只好让别人代劳来放纵自己的恶习,倒也挺好,”他干巴巴地说,“你眼前的,是个纸醉金迷过后、麻木不堪的幸存者,是个双腿瘫痪、下身只剩一半的残疾人。我几乎什么也不能吃,已经无所谓睡觉不睡觉,跟醒着快没了区别。我好像基本靠高温才活着,如同一只刚出生的蜘蛛。那些兰花是建暖房的借口罢了。你喜欢兰花吗?”“不太喜欢。”我说。

将军眯起眼睛。“它们是污秽的东西。它们的肉跟人类的肉很像。它们的香味里闻得到妓女的腐败芬芳。”

我张嘴注视着他。温和潮湿的热气像棺罩一样包围着我俩。老者点点头,他的脖子好似生怕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管家推着一辆茶具车拨开植丛回来了,他给我调了一杯苏打白兰地,用一块湿毛巾裹好铜冰桶,徐徐钻进兰花丛,走了。植丛后面,门开了又关上了。

我抿了一口酒。那老者盯着我,一遍又一遍舔起嘴唇来,先缓缓描一片唇,再跨到另一片上,庄严专注得像葬礼上的殡仪员在干洗双手。“谈谈你自己吧,马洛先生。想来我有权知道?”“当然,不过没啥可说的。我三十三岁,上过大学,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拽两句文。在我这行里,这种时候不是很多。我以前在地方检察官王尔德先生手下做探员。他的探长,一个名叫伯尼·奥尔斯的人打电话来说您想见我。我未婚,因为不喜欢警察的老婆。”“你还有点玩世不恭,”老者笑了,“你不喜欢为王尔德做事?”“我被开除了。因为违抗命令。这门功课我得了高分,将军。”“我以前也总这样,先生。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关于我的家庭你了解多少?”“听说你丧偶鳏居,有两个女儿,都很漂亮,性子也都很野。一个女儿结了三次婚,最近一次嫁给了一个以前贩卖私酒的人,道上的名字是拉斯蒂·里根。我就听说这么多,将军。”“有没有你听了觉得不一般的地方?”“也许是拉斯蒂·里根那部分吧。不过我自己也总跟贩卖私酒的人打交道。”

他淡淡一笑,很节约力气。“我好像也是。我非常喜欢拉斯蒂。是个克朗梅尔来的爱尔兰人,卷头发、大块头,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2]笑的时候嘴巴咧得跟威尔希尔大道 一样宽。第一印象觉得他也许[3]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一个偶然沾了‘天鹅绒’ 的投机家。”“你肯定很喜欢他,”我说,“都学会行话了。”

他把苍白干瘦的手插进毛毯边缘。我拿掉唇间的烟蒂,喝光了酒。“他是我生命的元气——他还在的时候。他几小时几小时地陪着我,像头猪一样汗流浃背,用夸脱瓶喝酒,跟我讲爱尔兰革命的故事。[4]他是I.R.A 的军官。他留在美国甚至是非法的。那桩婚事当然很荒唐,可能就维系了不到一个月吧。我把家里的秘密告诉你了,马洛先生。”“秘密到我这里依然是秘密,”我说,“他后来怎么了?”

老者木然看了我一眼。“一个月前,他走了。事出突然,没有给任何人留话。没有向我道别。有点伤人,不过他是在一所乱哄哄的学校里长大的。总归会有他的音信的。其间我又遭人敲诈了。”

我说:“又?”

他的手从毯子下面抽出来,捏着一只棕色信封。“拉斯蒂在的那阵,谁要是妄图来敲诈我,只能认栽。他来的几个月前——就是说九、十个月前吧——我给了一个名叫乔·布罗迪的人五千块,让他放过我的小女儿卡门。”“啊。”我说。

他纤细的白眉动了动。“‘啊’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我说。

他继续盯着我,眉头半皱。接着说道:“把信拿去仔细看一看。酒请自便。”

我从他膝盖上拿过信封,又坐下了。我擦干掌心,捏着信封翻转过来。收信人是:“加利福尼亚州西好莱坞区,阿尔塔·布雷亚新月街道3765号,盖伊·斯特恩伍德将军。”地址是倾斜的印刷体墨水字,像出自工程师之手。信封已经撕开。我打开信封,取出一张棕色名片和三条硬纸片。那是一张薄薄的棕色亚麻名片,印着金字:“阿瑟·格温·盖革先生”。没有地址。左下角有行极小的字:“珍本书和豪华版本”。我把名片翻过来。背面又是一段倾斜的印刷体字:“亲爱的阁下:虽然按照法律,随此信附上的借条无法索取,但白纸黑字,赌债的立据想必您是希望承兑的。A·G·盖革敬上。”

我看了看那几条笔挺的白纸片。是些填了墨水字的本票,有好几个日期,都是上个月,即九月上旬的。“一经要求,本人保证奉还阿瑟·格温·盖革先生或其指定方一千美元($1000.00),无利息。款项收讫。卡门·斯特恩伍德。”

这段话像是弱智写的,字迹凌乱,七扭八歪,该画句号的地方尽是小圈。我又给自己调了杯酒,抿了一口,把证物搁在旁边。“你的推论?”将军问道。“还没有呢。这位阿瑟·格温·盖革是什么人?”“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卡门怎么说的?”“我还没问她。不打算问。要是问她,她就会不好意思地咂自己的大拇指。”

我说:“我在大厅里遇见她了。她就冲我那样。她还要坐到我大腿上来。”

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他交错的双手安详地搁在毯子边缘,待[5]在那样的高温里,我觉得自己快成了一盆新英格兰大餐 ,可他好像连暖和都谈不上。“我说话得客气一点吗?”我问道,“还是随意就好?”“我可没觉得你有什么顾忌啊,马洛先生。”“姐妹俩常一起玩吗?”“应该不是。她们各走各的,通向毁灭的道路也略有不同。维维安被宠坏了,挑剔、精怪,心肠很硬。卡门还是个孩子,喜欢扯掉苍蝇的翅膀。她们不讲是非,就跟只猫一样。我也不讲。斯特恩伍德家的人都不讲。接着说。”“想必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维维安上了几个嫌贫爱富的好学校,然后进了大学。卡门上了半打学校,一家比一家开明,最后跟刚入学时没啥两样。所有那些惯常的恶习,相信她俩都染上过,至今还没改掉。如果身为家长的我听起来有些歹毒,马洛先生,那是因为我的生命已危在旦夕,容不下一点维多利亚时代的虚伪了。”他的头向后一靠,眼睛闭上,又突然睁开来。“我也不必再多说,对于一个五十五岁才第一次当父亲的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抿了一口酒,点点头。看得见他苍白瘦削的喉头有脉搏在跳动,频率却缓慢得几乎根本称不上是脉搏了。一个老人,三分之二已入了土,还坚定地相信自己撑得下去。“你的推论?”他突然厉声发问。“是我的话,我会付他钱。”“为什么?”“这是花一点小钱就能解决一大堆麻烦的问题。内情是一定有的。但没人能伤您的心,除非您现在已经伤心了。而且得许许多多骗子花许许多多时间不断讹诈您,您才会有吃亏的感觉。”“我是有自尊心的,先生。”他冷冷地说。“有些人就指着这点呢。捉弄你们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要么利用自尊心,要么靠警察。除非您能揭穿骗局,盖革完全可以用这些字据讨债。但他没有那么做,反而把字据寄赠给您,还承认这些是赌债;即便字据他还留着,这样也给了你辩护的机会。如果他是个恶人,他思路很清晰;如果他是个老实人,只是兼职做点贷款罢了,这笔钱应该归他。刚才说的那个让您付了五千块的乔·布罗迪是什么人?”“某个赌徒。我记不太清了。诺里斯应该知道。我的管家。”“两个女儿手上有钱吗,将军?”“维维安有,但并不很多。卡门还没成年,将来能拿到母亲的遗产。我给她俩零花钱很大方。”

我说:“如果您想摆脱这个盖革,我能办到。不管他是谁,手里头有什么把柄。在付给我的酬劳之外,还会让您损失一点钱。当然您也落不着什么好处。他们这种人不是靠收买能顶事的。您已经进了他们的优质人选名录了。”“知道了。”他耸了耸褪色红浴袍里宽阔瘦削的肩膀,“刚才你说要付他钱。现在你又说我落不着什么好处。”“我的意思是,忍受一定程度的敲诈还是相对划算和容易的。就是这样。”“恐怕我是个相当缺乏耐心的人,马洛先生。你怎么收费?”“二十五块一天,外加其他开销——碰上走运的日子。”“知道了。这价格就能除掉背上的肿瘤,好像挺公道的。这手术是个细致活儿。但愿你明白这点。你做手术的时候会尽可能不惊动病人吧?瘤子有好几个呢,马洛先生。”

我喝掉第二杯酒,抹了抹嘴巴和脸。两杯白兰地下肚,高温却不见丝毫缓解。将军朝我眨着眼睛,拽了拽毯子边缘。“如果我觉得这家伙人还算正派,可以同他做交易吗?”“可以。事情现在交给你全权处理。我从来不做半吊子的事。”“我会解决他的,”我说,“让他感到大难临头。”“相信你会的。现在得请你包涵了。我累了。”他伸手按下轮椅扶手上的电铃。电线接入深绿色木箱边蜿蜒盘绕的一根黑色电缆,兰花在箱子里生长,溃烂。他合上眼,又睁了开来,炯炯有神地盯视了片刻,一靠,舒舒服服埋进软垫里。他的眼皮再一次耷拉下来,不再关心我的存在。

我站起身,从湿漉漉的藤椅椅背上拎起外套,走进兰花丛,出了两扇门,站到屋外,深深吸了两口十月的清新空气。车库那边的司机已经不在了。管家踏着红石板路而来,脚步轻盈畅快,背挺得像块烫衣板。我缩拢身体穿上外套,看着他走过来。

走到离我两英尺时他停下了脚步,正色道:“在你离开前,里根太太想见见您,先生。至于报酬,将军吩咐我尽管按合适的数目给你开张支票。”“怎么吩咐你的?”

他显得有点困惑,随后笑了。“啊,明白了,先生。显然您是个侦探。听他的电铃声就知道了。”“你代他开支票?”“我有这一特权。”“那你应该有钱买块像样的墓地了。现在不收钱,谢谢。里根太太为什么要见我?”

他的蓝眼睛平静祥和地看了我一眼。“她对您到访的目的有所误解,先生。”“谁告诉她我来了的?”“从她房间的窗户看得到暖房。她看见我俩进去了。我必须告诉她您是谁。”“我可不喜欢这样。”我说。

他的蓝眼睛顿时充满寒意。“您是想告诉我我的职责是什么吗,先生?”“不是。只是觉得猜你到底在管哪些事很好玩。”

我们注视了对方片刻。他悒悒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1]Valley Forge:美国“革命圣地”,以刺骨的严寒著称。1777年,费城陷落,华盛顿率领败兵残将在此修整,冻死、开小差的士兵不计其数,是整个独立战争里最艰难的时光。

[2]Wilshire Boulevard:位于加州洛杉矶,商业枢纽,区域内的路段至少有4条车道。

[3]“天鹅绒”(velvet),也指投机赚得的意外之财。

[4]即爱尔兰共和军,全称为Irish Republican Army,是谋求爱尔兰脱离英国独立的秘密组织,1936年被爱尔兰自由邦宣布为非法组织。

[5]美国新英格兰地区传统正餐,以腌牛肉或熏肩肉火腿搭配卷心菜和其他蔬菜烹煮而成。3

那房间太大,天花板太远,门太高,从屋子一边铺到另一边的白[1]色地毯就像箭头湖 刚积起的一场雪。到处都有大穿衣镜和水晶小摆设。象牙色的家具镀了铬,窗前一码的地方,一块巨大的象牙色窗帘垂到白地毯上。白色让象牙色显得有点脏,而经象牙色一衬,白色白得好像流光了最后一滴血一样。窗户正对着渐渐阴沉的山脚。快下雨了。气压已然很低。

椅子铺了厚厚的软垫,我坐在边缘,望着里根太太。她大有看头。她能兴风作浪。她脱了拖鞋,手脚伸开躺在一张现代主义风格的卧榻上,那双穿了透明长筒丝袜的腿令我目不转睛。膝盖以下都露了出来,有一条腿更是变本加厉。膝盖颇为肉感,有浅浅的小窝。腿肚很漂亮,脚踝细长,线条优美得足以谱出一首交响诗。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看上去挺健硕。她头靠一只象牙色缎面软垫。头发又黑又挺,中分,那双炽热的黑眼眸神似大厅里的画中人。她有着标致的嘴和标致的下颌。她的嘴略带郁闷地垂着,下唇很丰满。

她在喝一杯酒。她举杯吞下一口,从杯沿上面从容冷静地打量着我。“说来你是个私家侦探,”她说,“原来世上真的存在,我还以为只是书里才有呢。不然就是躲在酒店周围、四处窥探的油头垢面猥琐男。”

这话我全不在意,所以听过就算,没接茬儿。她把杯子放在卧榻平坦的扶手上,亮出一颗翡翠,摸了摸头发。她缓缓道:“你觉得我爸爸怎么样?”“我很喜欢他。”我说。“他喜欢拉斯蒂。你大概知道谁是拉斯蒂吧?”“嗯——哼。”“拉斯蒂有时会挺粗俗不雅,但非常真实。他给爸爸带来了很多乐子。拉斯蒂不该那样一走了之的。爸爸心里很难过,虽然嘴上不说。还是他已经说了?”“提到了一些。”“你不怎么爱说话是吧,马洛先生?但他想让你找到拉斯蒂,对吗?”

我在说话的间歇礼貌地注视着她。“是也不是。”我说。“这不太能算是回答。你觉得能找到他吗?”“我没说要去找。为什么不试试失踪人口调查局呢?他们有一个组织。这不是靠一个人能做成的事。”“噢,爸爸不想让警方参与进来。”她隔着杯子又平和地看了我一眼,喝光酒,按了一下电铃。一个女仆从侧门走了进来。是个中年妇女,一张和蔼的长脸,面色泛黄,长鼻子,没有下巴,泪汪汪的大眼睛。她像一匹忠厚的老马,在长久的劳作后终于被主人放出去吃草了。里根太太对着她晃了晃空酒杯,她又调了一杯酒递上去,便走出了房间,一句话不说,扫都不往我这边扫一眼。

伴着关门声,里根太太开口了:“唔,那你准备怎么开始?”“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溜掉的?”“爸爸没告诉你吗?”

我脑袋歪向一边,冲她咧嘴笑笑。她脸红了。她炽热的黑眼睛冒出怒火。“我不明白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她厉声道,“而且我不喜欢你的做派。”“可你的做派我也没有爱得发狂啊,”我说,“我并没要求见你。是你叫我来的。你怠慢我也好,喝掉一整瓶威士忌当午饭也罢,我都不在乎。我不在乎你露出腿来给我看。这两条腿漂亮极了,能认识它们真荣幸。你不喜欢我的做派,我也不在乎。确实烂透了。漫漫冬夜,我常为此伤心难过。但别浪费时间试图盘问我了。”

她把杯子猛地一放,下手太重,酒洒到了靠垫上。她两条腿晃悠着沾了地,站起来,眼睛喷火,鼻孔大张。她张着嘴,皓洁的牙齿亮得刺眼。她的指关节都绷白了。“没人跟我这么说话。”她有点口齿不清。

我坐在那儿,朝她咧着嘴笑。她徐徐合上嘴巴,低头看了看泼开来的酒。她在床沿上坐下,屈拢一只手掌托着下巴。“天哪,你这个禽兽,偏偏又高大、黝黑、帅气!我真该搬辆别克车砸死你!”

我拿出火柴在指甲上一划,一下就燃了。我往半空里吐着烟,等待她开口。“我讨厌专横的人,”她说,“就是讨厌。”“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里根太太?”

一时间,只见她的眼白增多了。接着黑色部分又渐占上风,直到瞳孔好似撑满了眼眶。她的鼻孔紧紧收着。“他想让你办的事,”她紧张的声音里余怒未消,“根本跟拉斯蒂无关。是不是?”“最好还是去问他吧。”

她又发起火来。“出去!滚你妈的,出去!”

我站起来。“坐下!”她呵斥道。我坐下了。我手指轻弹掌心,等待着。“拜托,”她说,“拜托了。你能找到拉斯蒂的——只要爸爸希望你去找。”

我还是不吃这一套。我点点头,问她:“他什么时候走的?”“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他什么话也没留下,直接开车走了。他们在某处的一间私人车库里找到了他的车。”“他们?”

她露出狡黠的神情。整个身体都似乎松弛了下来。她得意地朝我一笑。“原来他没告诉你啊。”她的声音都有点雀跃了,仿佛靠智慧战胜了我。或许确实如此。“他跟我聊了几句里根先生,没错。他要见我不是为了那个。这就是你一直想从我嘴里套出来的话吧?”“你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这一点我相当确定。”

我又站了起来。“那我走了。”她不说话。我走到进屋时穿过的那扇大白门前。回头一看,她正咬住嘴唇用力撕啃着,就像一只小狗在啃咬地毯的流苏边。

我出了门,走下铺瓷砖的楼梯到了大厅里,管家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拿着我的帽子。我戴帽的当儿,他为我打开了大门。“你弄错了,”我说,“里根太太并不想见我。”

他把银发苍苍的头略微一低,谦恭道:“抱歉,先生。我经常弄错事情。”他关上我背后的门。

我站在台阶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下方层层低下去的花坛和修剪整齐的树,尽头是环绕庄园的一圈铁栅栏,高耸,布满镀金尖刺。一条车行道蜿蜒而下,从挡土墙通到两扇敞开的铁门前。栅栏外面的几英里山路尽是斜坡。在这片模糊不清的遥远平地上,我隐隐看到几个破旧的木头井架,斯特恩伍德家族当年就是靠底下的油田发财的。油田的大半如今已辟为公园,是斯特恩伍德将军派人拾掇干净后捐给市政府的。但少数几组油井还在生产,每天能抽满五六桶。斯特恩伍德一家早已搬到山上居住,他们再也闻不到腐臭的污水和石油的气味,却依然可以望向窗外,看看曾经的摇钱树。他们有兴致的话。我不认为他们还会想这么做。

我在一条砌砖的小路上一层接一层走下花坛,沿栅栏内侧前进,出了大门直奔我停在街头一棵胡椒树下的车。山麓下雷声大作,顶上的天空是黑紫色的。要下大雨了。空气潮湿,雨意已浓。我打开顶篷,发车进城。

她长了双美腿。这点我不得不承认。她和她父亲是两位模范公民。也许他只是在考验我;他交给我的活儿应该律师做才对。哪怕经营“珍本书和豪华版本”的阿瑟·格温·盖革果真是要敲竹杠,那活儿还是应该交给律师。除非有很多内情一时还看不出来。要说随便瞥一眼之后的感受嘛:探明真相的过程想必很好玩。

我开车去了好莱坞公共图书馆,把一本枯燥的书——《著名初版书大全》——粗略研读了一阵。读了半个小时我就饿得想吃饭了。

[1]Lake Arrowhead:南加州旅游胜地。4[1]

A·G·盖革的店是个临街铺子,在靠近拉斯帕尔马斯 的那条大道北侧。店门开在中间,嵌得很深,橱窗上镶了铜边,后面摆着中式屏风,所以我看不见店里的样子。橱窗里有不少东方风味的旧货。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好东西,毕竟我除了没付的账单,从不收藏古玩。大门是平板玻璃做的,但我在门前依然看不太清里面,因为店里太暗了。与之毗邻的一边是一栋大楼的入口,另一边则是一家金光灿灿的信贷珠宝行。店老板站在门口,踮起脚跟晃悠着身子,一脸倦怠;他是个高大帅气的白头发犹太人,穿着修身的黑衣服,右手上戴了总该有九克拉的钻石吧。看我拐进盖革的店,他唇角一扬,露出会心的笑容。我将身后的门轻轻一带,走上铺满整个地板的蓝色厚绒毯。屋里放着几张蓝色皮安乐椅,旁边都有烟架。几套皮装书陈列在光洁的狭长桌子上,两侧由书立挡着。墙上的玻璃橱里还有另一些皮装书。是那种企业大亨会一本接一本买回去,还叫人贴上藏书票的养眼货。后面是间漆了花纹的木隔间,正中一扇门,锁了。隔间和墙面围出的角落里,有个女人坐在一张小桌后头,桌上放了一盏木雕灯笼。

她缓缓起身,婀娜地向我走来,紧致的黑套裙泛不出一丝光亮。她大腿很长,步态里透着某种在书店里难得一见的东西。她灰金色头发,淡绿眼睛,睫毛上点缀着小珠子,波浪发丝柔顺地披在耳后,乌黑硕大的纽扣耳环闪闪发光。她的指甲涂成了银色。即便穿戴光鲜,她还是会带给你这样的印象:此人一开口八成是穷酸腔。

她走近我身旁,性感得能搅乱一场生意人的饭局;她把头一歪,拨弄着一绺有点散乱却又不太散乱的柔亮鬈发。她的笑容迟疑不决,但加以争取,便能转为甜美。“要买什么吗?”她询问道。

我把牛角镜架的墨镜戴了起来。我故意尖着嗓子,学鸟叫声说话:[2]“你会不会刚巧有1860年的《宾虚》 ?”

她嘴上没说“啊?”但心里是想说的。她惨然笑笑:“是初版吗?”“第三版,”我说,“第116页上有个印刷错误。”“恐怕——暂时没有。”[3]“那1840年的‘谢瓦利埃奥杜邦’ 呢?要全套的,当然。”“呃——暂时没有。”她的声音像小猫叫唤,刺耳地呜呜了两声。她的笑容已然挂在齿边和眉梢,不知道等这抹笑彻底掉落时,什么东西会遭殃。“你是卖书的吗?”我用恭敬的假声问道。

她打量了我一番。笑容不见了。眼神略带敌意。站姿非常笔挺僵硬。她朝那几面罩了玻璃的书架挥了挥银指甲。“你看里面的东西——难道像葡萄柚吗?”她挖苦道。“噢,我对那类东西不大感兴趣,你知道的。也许带成套的复刻钢版画,彩色的两分钱,黑白的一分钱。俗气玩意儿,不稀奇的。不要。抱歉。不要。”“知道了。”她恨不得用起重机把笑容顶回脸上去。她痛苦得像个害了腮腺炎的市参议员。“也许盖革先生会——但他暂时不在。”她的眼睛细细端详着我。要她谈珍本书,难度就跟让我摆布一群跳蚤表演差不多。“他之后会在的?”“恐怕得到很晚。”“可惜,”我说,“啊,太可惜了。这些椅子挺招人喜欢,我坐会儿抽根烟吧。一下午怪没劲的。净在想我的三角学课程了。”“是啊,”她说,“是啊,当然啦。”

我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椅子上,用烟架上的镍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她仍旧站着,牙齿抵住下唇,眼里隐约有些不安。最后她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走回了角落里的桌子后面。她在台灯后面盯着我。我搭起双脚,打了个哈欠。她把银指甲伸向桌上的电话机,却并没有碰它,而是放了下去,轻轻敲打着桌面。

大约五分钟的沉默。门开了,来了个满脸饥渴的高个家伙,拿着手杖,鼻子很大;他灵巧地进了屋,用力关上身后装有闭门器的门,径直朝那个角落走了过去,往桌上放了一个包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黄金包角的海豹皮钱包,向那个金发女郎出示了什么东西。她按了按桌上的一个电钮。那高个家伙走到隔间门前,打开刚能容身的一条缝,溜了进去。

我抽完手上的烟,又点了一根。时间缓慢地挨过去。大道上有刺耳尖利的汽车喇叭声。一辆红色的市际大轿车隆隆开过。交通灯鸣锣警示。金发女郎倚在手肘上,一只手掌拢成杯状放在眼前,注视着我。隔间的门开了,那撑着手杖的高个子溜了出来。他手里又有了个包裹,看形状是本大厚书。他走到桌前付了钱。他离开的样子跟来的时候一样:踮着脚走路,张着嘴呼吸,经过时用余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站起身,脱帽向金发女郎告辞,跟着他出了门。他向西边走去,手杖紧贴着右脚上方摆动着,弧度又小又急。要跟住他很容易。他的外套是鲜艳非凡的古董布料裁成,肩部非常宽阔,从衣领里戳出的脖子就像一根芹菜茎,脑袋还随着步伐摇摇晃晃。我们走过了一个半街区。走到高地大街的红绿灯前,我在他身旁立定,让他瞧见我。他先是漫不经心斜乜了我一眼,随后一怔,目光锐利起来,立马别过头去。绿灯了,我们穿过大街,又走了一个街区。他迈开他的大长腿赶路,到街角时,他在我身前二十码。他向右转了。往山上走了一百英尺,他停下了,把手杖挂在手臂上,从内侧袋里摸出一只皮制烟盒。他往嘴里塞了一根烟,擦燃火柴,一边点烟一边回头望,看到我在街角盯着他,他登时挺直了背,活像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他笨拙滞重地大跨步往前走,手杖戳到了人行道上,简直要弄得尘土飞扬了。他又向左转了。等我赶到他转弯的地方,他至少领先我一整个街区。我追他追得直喘气。眼前是条林荫窄道,一边是挡土墙,另一边是三座花园平房的院落。

他不见了。我在小道上晃悠,这里那里打量着。走到第二座院子,有所发现了。那地方叫“拉·巴巴”,昏暗静谧,有两排树影下的平房。正中间的路两旁种了意大利柏树,都修剪得粗短敦实,有点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油罐。第三个“油罐”后头露出一叶图案花哨的袖子,它动了一下。

我倚在路旁的一棵胡椒树上,等待着。山麓那边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南边,层峦叠嶂的乌云上映出闪电的火光。几滴试探性的雨滴打在人行道上,留下五分硬币大小的水印。没有一丝风,空气如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兰花暖房里一般沉静。

树后的袖管又出现了,紧接着露面的是一个大鼻子、一只眼睛和没戴帽子的几绺浅棕色头发。那只眼睛注视着我。它不见了。另一只眼睛却又像啄木鸟似的出现在了树的另一边。五分钟缓缓过去。他忍不住了。这类人都是胆小鬼。我听到一声火柴的划擦,接着响起了口哨。那模糊的人影轻快地沿着草地溜到相邻的树前。随后他走到路上,径直朝我过来,一边甩手杖一边吹口哨。刺耳的口哨声里带着不安。我抬起头,茫然看着暗沉的天空。他经过我身旁,与我相距不到十英尺,却完全没看我。现在他安全了。他把东西藏好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我迈上“拉·巴巴”中央的小路,扳开第三棵柏树的枝杈。我抽出一本包裹着的书,夹在腋下,离开了那地方。并没有人喝令我放下东西。

[1]Las Palmas:通常指北大西洋东部西属加那利群岛港市,在此处显然不可能。文中指的当是加州中部城市弗雷斯诺(Fresno)下属的一个地区。

[2]美国作家华莱士(Lewis Wallace,1827—1905)的代表作,事实上初版于1880年。改编而成的电影1959年上映,获1960年第3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

[3]指的是美国鸟类学家、美术家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1785—1851)的七卷本巨著《美洲鸟类图谱》(Birds of America),由谢瓦利埃(J. B. Chevalier)和奥杜邦共同出版。5

回到大道后,我走进一家杂货铺的电话亭,查了阿瑟·格温·盖革的地址。他住拉维恩街,是条月桂峡谷大道外的半山路。我投进硬币拨他的号码,纯为闹着玩。无人接听。我翻到分类广告栏,发现附近街区有好几家书店。

我来到的第一家店在街北,是个很大的地下楼面,专卖文具和办公用品,夹楼里胡乱摞着很多书。看来没找对地方。我穿过马路,向东走了两个街区,找到另一家。这回比较像了,是家逼仄杂乱的小店,顶天立地堆满了书,有四五个顾客正慢吞吞翻书,在崭新的书衣上留下指纹。完全没人在意他们。我用背推门挤进店里,穿过一个隔间,看见有个矮小的黑皮肤女人正在桌子后面读一本法律书。

我打开钱包扔在她桌上,让她看别在翻盖上的徽章。她看了一眼,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我拿走了钱包。她的脸打扮得很精致,分明是个才智出众的犹太女人。她凝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说:“能否帮我一个忙,一个小忙?”“不好说。是什么忙?”她的声音嘶哑却很顺耳。“你知道盖革的店吗,就在街对面,往西过两个街区?”“也许经过过吧。”“是家书店,”我说,“不是你这种书店。你很清楚。”

她稍微撇了撇嘴,没说话。“见到盖革你认得出吗?”“抱歉。我不认识盖革先生。”“就是说你没法告诉我他长什么样?”

她又撇了撇嘴。“我干吗要告诉你呢?”“没有任何原因。如果你不想,我没法强迫你。”

她朝隔间门外放眼张望了一下,又靠回椅背上。“那是警徽,对吗?”“荣誉代表罢了。啥也算不上。就值一根便宜的雪茄。”“明白了。”她伸手拿了一包烟,摇出一根后用嘴叼了起来。我为她点上火。她谢过我,又向后一靠,在烟雾缭绕中打量着我。她谨慎地说:“你想知道他长什么样但并不想同他面谈?”“他不在那儿。”我说。“总会在的吧。那是他的店。”“我暂时还不想跟他打照面。”我说。

她再次朝隔间门外望去。我说:“懂珍本书吗?”“你可以考考我。”“你这儿有没有1860年的第三版《宾虚》,第116页上有一行是重复的?”

她把法律书推到一旁,拿起竖放在桌上的一册厚书,匆匆翻阅着,找到她要的那一页后,查看了一番。“谁都不会有的,”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根本不存在这么本书。”“没错。”“你到底想说什么?”“盖革店里的姑娘对此却一无所知。”

她抬起头。“懂了。我隐约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我是个私家侦探,正在查一桩案子。也许我问得太多了。不知怎么的,我自己倒好像不觉得多。”

她吐出一个绵软的灰色烟圈,手指穿了进去。那烟圈顿时化成了飘渺的一缕缕游丝。她平和冷淡地说道:“他四十出头,我估计。中[1]等身高,胖乎乎的。体重一百六十来磅。肥脸,陈查理 那样的八字须,松软厚实的脖子。一身松软的肥肉。穿着考究,来去不戴帽子,假装是古董行家,其实啥也不懂。噢,对了。他左眼是颗玻璃球。”“你去当警察一定是把好手。”我说。

她把参考书放回桌子尽头的敞开式书架上,重新在面前摊开那本法律书。“还是不当了吧。”说完,她戴上了眼镜。

我谢过她便离开了。开始下雨了。我腋下夹着那本包好的书,奔跑起来躲雨。我的车停在朝向大道的一条小路上,对面差不多就是盖革的店。跑过去时我身上已经星星点点淋湿了。我连滚带爬钻进车里,拿出手绢擦干包裹,打开来。

我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当然。一部厚重的书,装订考究,精美活字印刷,纸张上乘。书里穿插着貌似风雅的整页照片。照片和文字都污秽得难以形容。这不是本新书。前衬页上加盖了借出和归还的日期。是本专供出借的书。那原来是一家专借精美淫秽书籍的图书馆。

我把书重新包好,锁进座椅后面的箱子。这种见不得人的店堂而皇之开在大道上,似乎说明背后有不少人撑腰。我坐在那儿,浸在自己吐出的毒烟里,听着雨声,陷入了思考。

[1]Charlie Chan:美国作家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笔下的华人探长。6

雨水注满了排水沟,在人行道上溅得齐膝高。大个子警察披着炮管般油亮的雨衣,乐此不疲地把咯咯傻笑的姑娘们抱过水塘。雨点重重地砸在车盖上,修补过的顶篷漏了。车底板上聚起了一汪水,正好让我搁脚。秋天下这种雨,太早了些。我费劲地穿上雨衣,冲向最近的杂货店,买了一品脱威士忌。回到车里,我一下喝了不少,为的是暖暖身子,保持注意力。我停车早就超时了,但那些警察抱姑娘吹口哨都忙不过来,没功夫管我。

尽管在下雨,或者说,正是因为下雨,盖革的店里顾客盈门。门口停着很高档的车,衣冠楚楚的客人进进出出,离开时都带着包裹。不全是男的。

大约四点钟,他出现了。一辆米色小轿车在店门口停下,他闪身下车走进店门时,我瞥见了那张肥脸和那两道陈查理式的八字须。他没戴帽子,穿着有腰带的绿皮雨衣。隔这么远,我看不到他的玻璃眼睛。一个穿无袖紧身外套的高个俊俏小伙子走出店门,把车开到旁边的小路里停好。他步行走回来时,闪亮的黑发沾上了雨珠。

一个小时又过去了。雨气氤氲的商铺灯火浸没在漆黑的街道里。有轨电车暴躁地叮当打着铃。五点五十分左右,那穿紧身外套的高个小伙子撑着伞踏出盖革的店门,走到那辆米色轿车后面。他让人把车开到门口,看盖革出来了,小伙子忙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方打起伞。他收好伞,甩了甩水,递进车内。他奔回店里。我把车发动了起来。

小轿车在大道上往西行驶,害我只好左转,还结了不少仇家,其中有一个电车司机,他冒雨伸出头来痛骂了我一顿。追赶到离它只差两个街区时,我开始进入状态了。我希望盖革是在回家。有两三次我看见了他的车,在他向北转入月桂峡谷大道时我终于追上了。爬了半条坡道他左转了,驶入了一条潮湿的曲线水泥路,名叫拉维恩街。那是条窄路,一边是高高的堤岸,另一边散布着类似棚屋的房子,它们沿下坡而建,所以屋顶并不比路面高出多少。屋子正面的窗户掩映在树障和灌木中。放眼望去,尽是湿漉漉的树在滴水。

盖革亮起了灯,我却没有。我加快速度,在一个弯超了他的车,经过一座房子时还顺便记下了门牌号,开到这段路的尽头后把车转进了一条小路。他已经停车了。他的灯光从一幢小房子的车库里斜射出来;屋前有片方形的黄杨树障,刻意设计过,把正门完全挡住了。我看他撑着伞走出车库,穿过树障进去了。他好像并不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屋里亮起灯。我空挡向北滑行到下一座房子,里面好像没人,但屋外并没有悬着什么牌子。我停下车,打开窗户通通风,举起酒瓶喝了几口,坐着。我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但冥冥中知道要等。一分钟一分钟又慢吞吞挨过去。

两辆车开上山来,朝山顶而去。那条街似乎非常安静。六点稍过,又有几束明亮的灯光扫破暴雨。此时天已漆黑。一辆车在盖革家门前缓缓停下。灯丝逐渐暗了下去,熄灭了。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女人。她身材苗条,戴着阔边毡帽,披着透明雨衣。她穿进迷宫似的树障。隐约一声门铃,雨中透出灯光,门慢慢关上,阒无声响。

我伸手从车上的置物袋里拿出手电,走下去看了看那辆车。是辆帕卡德敞篷车,不是褐紫色就是深棕色。左边的车窗没摇上。我摸到了驾照夹,用手电一照。车主信息是:卡门·斯特恩伍德,西好莱坞区阿尔塔·布雷亚新月街道3765号。我回到车上,坐了又坐。车顶上的雨滴到我的膝盖上,威士忌在我的胃里灼烧。山上不再有车辆的踪影。我车前的那幢房子没亮灯。要在这一带干点坏事,似乎正合适。

七点二十分,盖革家射出一道强烈的白光,犹如一阵夏日的闪电。正当黑暗再次将它笼罩将它吞没时,一阵微弱细碎的尖叫从屋内回荡了出来,消失在雨水淋漓的树丛间。我赶紧下车,可走在半路,回声已经退散了。

那尖叫声里没有恐惧。有的是惊喜参半的语气,酒醉迷离的腔调,十足弱智的口吻。那声音令人作呕。让我想到栅栏窗户里的病床上那些身穿白衣、手脚绑着皮带的人。等我走进树障的豁口,闪身绕过遮挡前门的部分时,盖革的老窝已经复归寂静。狮口里的铁圈便是门环。我伸手抓了上去。就在这一刻,似乎有人在等信号似的,屋里传出三声枪响。好像有谁粗粝地长叹了一声。接着,忙乱中有什么软软的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屋里响起急骤的脚步声——有人逃跑了。

门前的马路很窄,好比架在水沟上的步行桥,为了解决围墙和堤岸边缘之间的缺口。没有走廊,没有空地,也没有路可以绕到屋后。后门开在一段从下方小巷似的街上筑起的木台阶顶上。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听见了“哒哒哒”踏下台阶的脚步声。接着突然传来汽车发动的轰鸣声。那声响很快没入了远处。好像又有一辆车发出了声响,但我不能确定。眼前的这座房子如墓穴般死寂。不必着急了。里面的东西跑不了。

我骑在车道一边的围栏上,朝挂了帘子却没有装纱幔的落地窗探出身去,透过两块窗帘中间的缺口尽量向内张望。我看到墙上的灯光和书橱的一角。我回到车道上,助跑了整条车道和一段树障,用肩膀狠狠撞上门去。加州的房子,你唯一没法走的大概就是正门。我只落得个肩膀剧痛,急火攻心的下场。我再次爬上栏杆,踹碎落地窗,用帽子裹着手,差不多拔干净了底下的碎玻璃。这下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拉开扣住窗户和窗台的插销了。剩下的事很简单。窗户顶上没有插销。锁扣开了。我翻进去,扯掉贴到脸上的帘子。

对于我是怎么进来的,屋里的两个人都毫不在意,虽然其中只有一个是死人。7

那房间很宽敞,占足了整幢房子的宽度。天花板很低,有房梁支撑,棕色的灰泥墙上点缀着细长的中国刺绣,还有装着花纹木框的中国画、日本画。有几个矮书架,还有一条厚实的浅粉色中式地毯——一只沙龟满可以在里头待上一星期,鼻子一次都不会探到绒毛外面来。地上铺了软垫,零落的丝织品扔得到处都是,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仿佛有个习惯:非得有东西可以伸手摩挲才行。有张低矮宽敞的卧榻,披着陈旧的玫瑰花毯。上面放着一叠衣服,其中有丁香色的蚕丝内衣。有盏带基座的雕花大台灯,另外的两盏灯则装着翡翠绿灯罩和长长的流苏。一张黑色书桌,桌角雕刻着异兽;桌后是一把光亮的黑色椅子,扶手和椅背都雕琢过,上面摆着黄色的缎子靠垫。屋里交织着各种怪味道,眼下最明显的似乎是无烟火药燃过后的刺鼻气味和令人作呕的乙醚香气。

房间一头,一处类似矮平台的地方有张高背柚木椅,卡门·斯特恩伍德小姐端坐其上,身下垫着一块流苏镶边的橘色披巾。她坐得笔挺,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膝盖并拢,僵直的身姿犹如埃及女神,下巴收平,小巧洁白的牙齿在微启的双唇间闪闪发亮。她双目圆睁。眼球幽深的暗蓝色已然吞没瞳孔。那是一双疯子的眼睛。她好像丧失了知觉,但失去知觉的人又不会是那种坐姿。看起来她似乎正想象自己在做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而且大获成功。她嘴里发出一串尖细的笑声,可笑归笑,她的表情毫无变化,连嘴唇也纹丝不动。

她戴着一对狭长的玉耳环。那是对精致的耳环,也许价值好几百块。除此之外,她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她的身体很美:玲珑,柔软,紧致,结实,丰满。灯光下,她的皮肤焕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她的腿不像里根太太的腿那样妖冶魅人,却也非常漂亮。我上下打量着她,既不觉尴尬也没起色心。在这屋里的根本算不得一个裸女。她只是个白痴。在我眼里,她从来只是个白痴。

我不看她了,把目光移向盖革。他仰天躺在地毯流苏旁的地板上,身前是一根图腾柱一样的东西。它外形像一只鹰,又大又圆的眼睛是照相机镜头。镜头正对着椅子上那个赤条条的姑娘。柱子一侧夹着一个发黑的闪光灯泡。盖革穿着带厚毛毡鞋底的中式便鞋,腿上是黑缎睡裤,上身一件中式刺绣外套,前襟沾满了鲜血。他那颗玻璃眼珠亮晶晶地对着我发光,目前看来,这是他身上最有生机的东西了。草草一看,那三枪都没有打偏。他死得很透。

我之前看到的那道闪电便源于这闪光灯泡。疯癫的尖叫声是这赤条条的傻姑娘看到亮光后的反应。三声枪响则是其他人的主意,想让事情有个出人意料的转折。就是那个走下后门台阶,砰地关上车门逃走的家伙。我可以借他的视角看清真相。

那张黑色桌子一头的红漆托盘上,摆着两只精巧的金丝玻璃杯,旁边是盛着棕色液体的大肚酒瓶。我摘掉瓶塞,嗅了嗅那液体。闻着像乙醚混合了别的什么,可能是鸦片酊。我从来没这样混合过,不过这瓶东西倒是同盖革家很搭。

我听着雨点打在屋顶和北窗上。除此没有别的声响,没有汽车声,没有警笛声,只有雨点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我走到卧榻前,脱掉雨衣,乱翻着那女孩的衣物。有条淡绿色的中袖粗羊毛套衫。我寻思着这件衣服我倒是可以帮她穿。内衣还是算了。倒不是故作矜持,只是看不得自己给她穿内裤扣胸罩。我把套衫拿到平台上的柚木椅子前。斯特恩伍德小姐身上也散发着乙醚味,在几英尺开外都闻得到。她还在细声细气地咯咯傻笑,嘴角的一丝涎沫顺下巴淌着。我扇了她两个耳光。她眨眨眼,不笑了。我又扇了她两下。“快,”我声音响亮地说,“乖。咱穿衣服吧。”

她凝视着我,暗蓝色的眼睛空洞得好似面具上的孔眼。“咕咕嘟得哩。”她说。

我又掌掴了她几下。她满不在乎。挨了打,她并没有回过神来。我开始给她穿衣服。对此她也不放在心上。她由着我抬起她的手臂,还把手指张得很开,好像这样有多可爱似的。我抓着她的手穿进袖管,帮她把背后的衣服往下拉,再扶她起来。她痴笑着跌进我的怀里。我将她抱回椅子上,为她穿好鞋袜。“我们走两步吧,”我说,“乖乖走两步。”

我们走了几步。一半时间她的耳环重重砸在我的胸口上,一半时[1]间我俩一齐迈步,犹如一对“慢板” 舞者。我们走到盖革的尸体前,再返回。我让她看了看他。她觉得他很可爱,傻笑起来,很想告诉我这点,却只是咯咯笑个不停。我领着她走向卧榻,让她四肢伸展仰躺在上面。她打了两个嗝,笑了几声,睡着了。我把她的东西塞进口袋,走到那根图腾柱后面。里面确实装了照相机,但机器里找不到暗盒。我在地上四顾找了找,心想他被枪杀前没准把它拿了出来。找不到暗盒。我握住他松垮冰凉的手,稍稍翻动他的身子。仍旧找不到暗盒。这样的事态发展我不喜欢。

我走进屋子后面的过道,搜查起这幢房子来。右边有间浴室,后面是一扇锁着的门和一间厨房。厨房的窗户被人撬开了。纱窗不见了,看得到窗台上有个地方的挂钩被扯掉了。后门没锁。我由它保持原样,去过道左边的卧室里看了看。那卧室整洁、花哨、女里女气的。床上铺着镶荷叶边的罩子。三面镜子的梳妆台上放着香水,旁边是手帕、一点零钱、男士用的头刷和一串钥匙。壁橱里是男式衣服,床罩的荷叶边下方是男式拖鞋。是盖革先生的房间。我拿着钥匙串回到起居室,翻检起书桌来。抽屉很深,里面有只上锁的钢盒。我用一把钥匙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本带索引的皮面本子,里面写了很多密码,正是那种倾斜的印刷体字,跟之前斯特恩伍德将军收到的一模一样。我把笔记本放进口袋,擦干净钢盒上我碰过的位置,锁好桌子,收起钥匙,关掉壁炉里的圆木形煤气炉,穿上雨衣,想叫醒斯特恩伍德小姐。可办不到。我拿起那顶毡帽硬戴到她头上,给她裹好雨衣,把她抱去了门外她的车里。我回到屋里,灭掉所有的灯,关上门,从她提包深处掏出钥匙,发动了那辆帕卡德。下山时我们没开车灯。不消十分钟就到了阿尔塔·布雷亚新月街道。卡门睡了一路,打着呼噜,朝我脸上喷着乙醚味的鼻息。我没法把她的脑袋从我肩上挪开。我能做的,最多就是不让它贴着我的大腿了。

[1]表演古典芭蕾双人舞时,女伴在男伴托扶下表演的各种缓慢优美的舞蹈动作。8

斯特恩伍德府侧门的狭长花饰铅条玻璃窗后面透出昏暗的灯光。我在门廊下面停好帕卡德,把口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清在座椅上。那女孩在角落里鼾声阵阵,帽子邋遢地斜扣着鼻子,双手松沓地垂在雨衣的褶缝里。我下车按响门铃。脚步声来得迟缓,仿佛路途遥远,快走不动了。门开了,那位站姿笔挺、银发苍苍的管家看着我。在大厅灯光的映照下,他的头发宛若一圈光轮。

他很客气:“晚上好,先生。”说完看向我身后的车。他收回眼神,看着我的眼睛。“里根太太在家吗?”“不在,先生。”“我想将军已经睡了吧?”“是的。傍晚是睡觉的最佳时间。”“里根太太的女仆呢?”“玛蒂尔达?她在的,先生。”“最好叫她过来。这活儿需要女人动手。去看一眼车里,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往车里看了一眼,转身走回来。“明白了,”他说,“我会叫玛蒂尔达来的。”“玛蒂尔达应该知道怎样妥善照料她。”我说。“我们都会尽力妥善照料她的。”他说。“我猜你是练过手的。”我说。

他没接茬儿。“好了,晚安,”我说,“交给你了。”“很好,先生。要给您叫辆出租车吗?”“当然不要。”我说,“其实我根本没来过这里。你看到的都是幻觉。”

听到这里他笑了。他朝我点了点头。我转身走下车道,跨出大门而去。

我沿着风雨凄厉的蜿蜒街道整整走了十个街区,头顶上的枝杈间不停淋下水来,路过庞大阴森的院落,巍然的楼宇窗户亮着,隐约看见一簇簇屋檐和三角墙,山坡的高处也有窗子亮着灯,渺远,可望不可即,仿佛森林里女巫的房子。我来到一个加油站。里头的灯光明亮得毫无必要,雾蒙蒙的玻璃后面有个服务员,他头戴白便帽,身穿深蓝防风茄克,驼着背,坐在凳子上读报纸。我都迈步朝里走了,转念一想,还是继续赶路。我已经浑身湿透。像这样的晚上,等你打到出租车保准胡子都留长了。而且这种时候坐车,司机格外记得住你。

我健步走了半个多小时,回到了盖革家门前。那里没有人,路上也没有车,只有我自己的车停在他邻居家门口。我的车凄凉得犹如丧家之犬。我从车里摸出那瓶酒,把余量的一半倒进喉咙,坐进车里点了根烟。我抽掉半根烟,一扔,又从车里出来,向盖革家走去。我打开房门,踏进静谧温暖的黑暗中,站在那儿,任由身上的水轻轻滴在地板上,听着雨声。我摸到一盏灯,点亮了。

我留意到的第一点是墙上少了两三条绣花丝绸。总数我没点过,但有几处棕色的灰泥墙面裸露了出来,很是显眼。我往前走了几步,打开另一盏灯。我看了看图腾柱。柱脚下,那条中式地毯的边缘旁本是光秃秃的地板,现在铺上了另一块毯子。那儿原本没放毯子。放的是盖革的尸体。现在,盖革的尸体不见了。

我惊呆了。我抿紧嘴唇,斜眼看图腾柱上的玻璃眼。我又在屋里四处走了一圈。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盖革不在铺着荷叶边床罩的床上,也不在床底下,更不在衣柜里。他既不在厨房也不在浴室里。走廊右边那扇门还是锁着。盖革的那串钥匙里有把匹配的。进屋一看很有意思,跟盖革那间全然不同。是间粗犷质朴、阳刚十足的卧室:光洁的木地板,两块印第安风格的小地毯,两把直背椅,带花纹的深色木头梳妆台,台面上是一套男式洗漱用品和两根插在一英尺高烛台上的黑色蜡烛。床很窄,看上去硬邦邦的,盖着褐紫红色的蜡仿印花布床罩。屋里寒气逼人。我重新锁好门,用手帕擦去门把上的指纹,回到图腾柱前。我跪在地上,眯起眼端详从脚下到门口的地毯绒毛。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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