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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03: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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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莉·杰克逊,储艳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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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

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试读:

序丨生活在雪莉·杰克逊的城堡里

乔纳森·勒瑟姆

十几年前,我常常会玩

种小游戏,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玩了。当有人问起谁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时,我会回答是“雪莉·杰克逊”,但我估计很多提问者都会说不知道这个名字。然后我就故弄玄虚地告诉他们:“你读过她的作品。”在他们表示怀疑的时候,我会跟他们这样描述《摸彩》这部小说——它是美国历史上获得最广泛编选的短篇小说,我敢打赌,它同时也是最具争议的小说。在登陆《纽约客》时曾遭删减——听到这里他们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而瞪大眼睛:他们不仅读过,也难以忘记这个名字。我会很乐意以一个读心者自居,尽管这套把戏太过简单,但好像从未失手过。

杰克逊是美国小说界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她就是这样真实地存在着,因为她的作品出版发行量如此之大,你不能形容她为文学这所歌剧院里的魅影,或许说“让我们重新发现她”也不合适,可她就是如此“隐藏”在公众的视野之中。实际上,她的作品只有很少一部分涉及超自然元素(比如亨利·詹姆士就写过更多的鬼魂小说),她既被人们不断地低估,又在同时不断地刷新人们对一个高超的恐怖小说作家的理解。虽然她的创作生涯受到评论家的推崇,但教堂或学校并不欢迎她去做演讲,她并不是主流评论家心仪的对象。写作技法之高超,让所有读过她作品的人会不自觉地夸赞她,虽然称她为“作家的作家”会有点自夸的味道,但作为一个“读者的作家”,雪莉·杰克逊近些年在出版发行方面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她最著名的作品——《摸彩》与《邪屋》——比她的名字还要令人们熟知,它们作为跨时代的杰出艺术作品,以其在神话和原形小说界产生的受众共鸣,已深深烙印进读者的文化记忆当中,这记忆甚至比他们的年岁还要久远。她的其他几部不太为人所知的作品也弥漫了民俗亲近感的相似氛围:短篇小说《查尔斯》和《一个有花生可吃的寻常日子》(你可能读过这两部小说中的一部,尽管你可能不知道是她写的),以及她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

不管在生活中还是在作品里,她都不屑于去解释魔法(一部早期无人问津的传记曾称她为“见习女巫”,而她本人看上去也从没摆脱过这种充满争议的宣传策略),杰克逊最重要的主题恰恰不是怪诞而是相反。她的作品的主题毋庸置疑永远是——包括她六部已完成的长篇小说和其他

十来部突出的短篇作品——通过散文式的结构和病态的呓语,反映与那些日常生活中的邪恶事物的极度亲近:一个村庄,一个家庭,一个自我。她开掘出人性日常样态下隐藏的丑恶,她记录了那些顺从、压抑到底如何暴露出病态、迫害与臆想,甚至是显现出残暴以及它的孪兄——受虐与珍视伤痛的端倪。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和派翠西亚·海史密斯相似的是,杰克逊的主题也是牵连与否认,以及罪恶在人与人之间那种奇特的流动。她的作品可以说给这样的状态提供了一部大百科全书,并且有能力在她的读者当中灌输一种共谋与串通的思想,不管他们喜不喜欢。通过《摸彩》一书产生的强烈反响,我们可知这一点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一包包恐吓信宣称这部作品是“令人作呕的”“变态的”,甚至是“邪恶的”,由于订阅取消,加拿大人无缘对杰克逊发出警告。

在《摸彩》之前,杰克逊的第一部小说《穿墙之路》,就已宣告了她的小说主题就是让郊区的邪恶暴露在太阳之下。杰克逊致力于发掘那些让她感到惊悚的深层思想,再从内部探究它们。杰克逊的传记作者朱蒂·奥本海默,写出了为什么在她短暂一生的后半段,她完全屈服于那些可怕的猜疑与恐惧的原因。尤其是不知来路无缘无故的陌生环境恐怖症——一种基于不管是生活中还是在她以赫曼·博贝克为原型的畅销书《与野人同居》和《抚养魔鬼》中对全职主妇生活的可怕模仿。她人生的最后十年是痛苦的,虽然她的作品已从《摸彩》中狡黠的个人权威世界过渡到道德层面的暧昧之境以及不安的情绪刻画上,加诸自我审视与梳理,完成了自身的飞跃。她的长篇与短篇作品一样,开始稳步地变化发展着,变得更加离奇主观,更加有趣,也更加高潮迭起,这些都在这部小说《我们一直生活在城堡里》(以下简称《城堡》)中得到了体现,在我看来,这本书毫无疑问是她的代表作品。《摸彩》与《城堡》两部小说都以新英格兰小镇的审判与迫害为背景,两部小说里的小镇风貌,都是基于佛蒙特州的北本宁顿展开的。杰克逊几乎所有的成年时光都在那里度过,她也是文学批评家斯坦利·埃德加·海曼的妻子,他当时曾在附近的本宁顿学院教书。在到佛蒙特之前,从很多方面来看,杰克逊就已呈现出其性格的两面性。她的一面是畏惧的丑小鸭,在一位过分讲究礼数的生活在郊区的母亲的严格要求下长大,处处谨小慎微。这一半的杰克逊往往体现在她早期作品的人物性格塑造上,不管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作品:一个害羞的女孩,却在她生活的地区缺乏认同感。杰克逊的另一半是一个彻底的反传统者,这部分人格是在她与海曼的婚姻庇护下逐渐养成的。海曼本人就是一个善于表达的自我主义者,在他那一代的犹太人当中,即典型的20世纪50年代纽约知识分子里面,这种性格非常普遍。同时,身为一名母亲,面对四个嗷嗷待哺、吵闹不堪的孩子,她的内心深处也是动荡不安的。这就是雪莉·杰克逊,整个镇子对她又怕又恨,只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偶尔还会批判迫害她。这就是她的命运,传统古板、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一张特立独行的新面孔,她本能地接受了反犹太主义和反智主义,这也是村民们对高校教育的普遍观点。村民的敌意塑造了杰克逊的艺术风格,这是个最终得以互相促进的过程,以至于她的艺术作品同时加深了这种敌意。在《摸彩》那个只有丑闻才能成功的故事之后,小镇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虽然并不确凿,说村里的学童曾往杰克逊身上扔石子,说要把她赶回家去写她见鬼的故事。(而真实情况是:20世纪80年代早期,我在北本宁顿住了几年,当地几个二十年前就和杰克逊不对付的人依然在小镇广场闲逛,那是传奇般的“摸彩”发生过的地方。)

在《城堡》一书中,杰克逊再次触及迫害的主题,这次更有力量,甚至带了些微欢喜,她描写这个主题的方式,从以往客观的社会批判领域,深化到一种个人寓言式的记述。相比写作的开始阶段,这无疑是她写作技法日臻完美的一步。她把她的方方面面,拆解并安插到故事里的若干角色身上。杰克逊把她心理的两面,灌注到一对古怪的伤痕累累的姐妹身上:姐姐是康丝坦斯·布莱克伍德,异常敏感、胆怯,连房门也不敢迈出;妹妹玛丽·凯特·布莱克伍德,一个顺应天性、关注四季,甚至可以和死神沟通的顽固又狡黠的恶作剧者,同时也是一次投毒悬案的真凶,在那个案件中,布莱克伍德家族的其他成员全部被杀害(他们的朱利安叔叔除外)。

个幸存者——康丝坦斯、玛丽·凯特还有虚弱癫狂的朱利安叔叔,隐居在他们位于城镇边缘的大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心灵的创伤,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变化与自我认知。出于对逝去家庭的怀念,康丝坦斯的烹饪和打扫都带着一成不变的宗教仪式的意味;而玛丽·凯特在她的树林里进行着魔法冒险,在她去村子中心进行采购时,同样也是

面楚歌的冒险过程,在那里她要艰难应对村里孩童的蹩脚嘲弄,他们把那场家族毒杀悲剧编成了学校歌谣并广为流传。朱利安叔叔,依赖于康丝坦斯的照料,沉浸在他的小世界里,摆弄着他记载了家族历史的手稿。朱利安这个角色,也是读者的代表,不断地提出问题(“为什么砒霜没有放在干酪吐司中?”),并时不时提出呼应主题的猜想(“我侄女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而且,她一度认为我也活不了了,尽管我确实该死——我们所有人都该死,不是吗?很难想象是我侄女本人提出这一点的。”),正是这些猜测,让我们开始关注玛丽·凯特的行为,也就是我们的叙述者,她看上去是如此渴望逃离与消失。

玛丽·凯特的叙述——天真、大胆,带着刀锋般的警觉,正是这本书的成功所在。一条充满欢喜的蜕变之河伴随着故事情节在安静流淌。虽然在小说首段作者交代了玛丽·凯特已经十八岁,但她整体感觉要更年轻,她的口吻很像卡尔森·麦克拉斯所著的《婚礼成员》一书中的佛兰卡,或查尔斯·波蒂斯《大地惊雷》里马蒂的口吻:一个野性的、早熟的假小子形象。玛丽·凯特更要令人不安一些,主要是因为她从年纪上看已经是个成年女子,而她身上天生的东西不会被青春期带走。实际上,尤其是对于杰克逊而言,性别意识在本书中几乎没有提及,无需多说,这也因此让它无处不在。

这个故事就像一件紧张不安的雕刻艺术品。玛丽·凯特封笺了她的家庭,像那棵树上的书一般,被永远钉在那儿,无人阅读。当查尔斯堂兄到来时,当然他的来意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寻找布莱克伍德家隐藏的财富(尽管如书中所有其他事物一样,钱好比一封失窃书信,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因他给这个家庭掀起了不安的涟漪,以至于他见利忘义的“使命”并没有完全展开。朱利安叔叔提及他们的年龄时,引领我们走到了猜测边缘:查尔斯堂兄三十二岁,康丝坦斯二十八岁。没有人——当然最不可能的就是玛丽·凯特,会说康丝坦斯是类似于艾米丽·迪金森的人物,将所有对性的渴望埋葬于事无巨细、谨小慎微的家庭琐事当中,埋葬于对她羸弱的叔叔和危险的妹妹的每日的悉心照料当中。但可以肯定的是,查尔斯的确是男性本能的代表,而这对她而言绝对是危险的。(朱利安叔叔最后已经失去了男性功能,也可能是个同性恋者,也正是他的无害使得他成为那次投毒案件的幸存者。)

玛丽·凯特,作为一个交感巫术的倡导者,利用自然界那些天然、原始的元素,向人之天性带来的危险发起了攻击:首先,她把泥巴和树叶撒到了查尔斯的床上,接着放了一把火;与其任由旁人侵犯,不如自己先焚毁了这座房子,故事中的房子也是女性据点的一个合理象征。消防员抵达房子救火那一幕的描写,必然会开掘出不少弗洛伊德式的潜意识。(“那些男人的大脚踩踏我们的门槛,他们拖曳着那些水管,把肮脏、混乱和危险带到了我们的房子里”“正在往里钻的那些大块头男人”“从前门跑进跑出的黑影男人们”)——就像阅读亨利·詹姆斯的散文一样简单至极。通过奥本海默的传记我们了解到如同詹姆斯一样,雪莉·杰克逊也非常反对这样的解读,或许我们也应考虑作者的感受而不去解读。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种素材并未深深嵌入她的叙述过程,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嵌入带有本能的影射性和复杂性,甚至层层相扣,关键还在于这种解读处处宣扬它万能钥匙般的作用,无论是否存在细节差异,相对作品营造的超乎想象的模糊性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背离。性也并不是唯一得到升华的主题,还有诸如伟大的美国式禁忌,阶级等级等:在《摸彩》中这种阶级轻视是低调表达的,是经过冷静的客观化处理的,而在《城堡》一书中,专横且特立独行的布莱克伍德家族则公然表达了他们对村庄的鄙俗,也公然表达了这种迫害是如何促成他们更完善的自我形象的升华。

这种双重忏悔是杰克逊在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设计,充满了诱惑力。她笔下的很多角色,沉浸于伤害本身就是一种欢欣的形式,而从循规蹈矩毫无生气的群体或家庭中被驱逐出来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不仅仅是一种隐含的道德层面的胜利,也是一种波西米亚式的高人一等: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或我们曾在城堡里住过),我们不想改变任何东西。杰克逊身为一个拥有盛名的母亲和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儿,在她的作品中,也永远能够读出一个悬而未决的冲突,那就是有关于孩子的抚养问题。在情绪快要崩溃的时候,玛丽·凯特退回到家族的凉亭那里,在想象中重新融入家庭的饭桌,和她已被毒杀的父母再次一起用餐。想象着他们在宠溺她:“玛丽·凯特想要什么就应该得到什么,我亲爱的。我们最爱的女儿必须应有尽有……永远不能惩罚玛丽·凯特……必须要好好爱护好好珍惜玛丽·凯特。汤玛斯,把你的晚餐给姐姐吃吧,她看上去不大够吃……向我们最爱的玛丽·凯特鞠一躬。”

场景的恐怖感是光怪陆离的,因为我们会猜想这些看似奇异的事件可能只是对过去即发的某个事实的改编与加工。在别处,朱利安叔叔大声地自言自语,或许正是因为玛丽·凯特被过分宠爱以至于她泯灭了良知。这一主题将《城堡》一书和中世纪的人们认为孩子都是邪恶的秘密女性主义思潮代表作品联系在了一起,如《坏种》和《魔鬼圣婴》,也同时会让人们想起那些有关姐妹的恐怖电影,如《姊妹情仇》。但杰克逊的书就是平特和贝克特同一个非法继承者住进了一座正在消失的城堡,她的这种角度也会让我们想起贝克特在写《欢乐时光》时记述的两桩事件的前前后后,他笔下的薇妮,先是被埋葬到了腰部,接着被埋葬到了颈部,还同时宣扬,“这是最美好的事了。面对改变了的情况,人类就是这样调整自己的。”随着康丝坦斯和玛丽·凯特世界的萎缩,她们的偏执变本加厉,随着那些带去威胁的因素被不断清除,她们的城堡便幻化成一个理想自我的象征,愈发地具有了代表性和准确性。当最后村民们开始为他们的罪行忏悔,开始在城堡门前偷偷放些做好的饭食送给她们,这情境恰相似于玛丽·凯特臆想中凉亭里发生的一幕——只不过这次她脚边别人送来的东西是真实的,并非杜撰。这世界往玛丽·凯特的头上强加了一顶王冠,而她的王国就是停滞本身。一

我叫玛丽·凯特·布莱克伍德,十八岁,和姐姐康丝坦斯生活在一起。我常常在想,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应该是个狼人才对,因为我双手中指长短一样,但这纯属痴心妄想,我不得不安于现状。我不喜欢洗澡、狗和噪音。我只喜欢我的姐姐康丝坦斯、金雀花王朝的理查大帝还有鹅膏蕈和死亡杯蘑菇。我的其他亲人都已经去世了。

最后一次瞥见厨房书架上摆着的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它们已经超期了

个月,如果当时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借书,并且这些书会永远摆在那里,我肯定会三思而后行,不会草率随意地借来这些。我们的家居陈设很少有变化,因为布莱克伍德家族永远不是那种躁动不安的类型。我们只动动表面上的那些可以四处摆放的小物件,比如书籍、鲜花和勺子。但也仅此而已,我们让自己的所有物品都保持一成不变,东西用完了一定得放回原处。当然,桌子、椅子、床、挂画、地毯、灯之类的东西下面的灰尘还是要清扫的,但绝不能改变它们的位置。比如母亲梳妆台上摆着的那个小玳瑁坐便器,这些年来一英寸也没移动过。布莱克伍德家永远足不出户,充满了秩序感;若逢娶妻,新人入户,自然要为她找个地方妥当安放物品。所以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房子是一层层不断添加的财物总和,以确保我们与外面的世界保持充分的隔绝。

四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又是我去图书馆借书的日子。星期五和星期二是可怕的两天,因为我不得不去村里。唉,总得有人去趟图书馆,顺带采买些日用杂货什么的。康丝坦斯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她自己侍弄的花园,而朱利安叔叔压根就动不了。因此,每周被派到村里两次,在我眼中绝不是一件引以为豪的活儿,也不是我执意要去,只单纯因为我们需要读书、需要食物而已。不过动身回家之前,去斯特拉的馆子里喝杯咖啡则完全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我告诉自己这绝对是件像样又体面的事情,因为不管我多想在家里窝着,还是不能避免要经过斯特拉的咖啡馆,就算我不进去,斯特拉总会看见我,她会认为我是个不敢承担的胆小鬼。“早上好啊,玛丽·凯特,”斯特拉会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拿着块湿抹布,伸长了胳膊擦拭柜台,“今天怎么样?”“很好,谢谢您。”“康丝坦斯·布莱克伍德呢?她怎么样?”“她非常好,谢谢您。”“那他呢?你叔叔?”“还是老样子,请给我一杯黑咖啡。”

如果在我之后又有人进来坐在柜台前的话,我会停下喝咖啡,努力摆出不紧不慢并不急着离开的悠闲样子,向斯特拉点头告辞。“保重啊!”我出门时她总是冷冰冰地给我这么一句。

图书馆的书总是被我精挑细选。那可是搁在我们房子里的书,马虎不得。父亲书房里的书整整摆了两面墙,但我偏爱童话故事和历史书,而康丝坦斯则喜欢烹饪类书籍。虽然朱利安叔叔从不看书,但他喜欢在晚间一边读报,一边看着康丝坦斯读书的样子,有时他会转过来深为赞许地点点头。“你在读什么,我亲爱的?看一位女士读书,这画面简直太悦目了!”“我在看一本叫《烹饪艺术》的书,朱利安叔叔。”“真棒!”

朱利安叔叔在房间的时候,我们无法安静地坐很长时间。那些书从图书馆借来后,我真不记得康丝坦斯或者我有谁曾翻看过,它们就摆在厨房的架子上。那是个四月美好的清晨,我从图书馆出来,阳光普照,但奇怪的是,村子里到处污秽不堪,这让人难以相信春天是个孕育无限生机的季节。记得我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书,望着树木枝条上泛起的点点新绿,再一次幻想,如果我可以穿过天空走回家,而不是通过村庄,该有多好!从图书馆的台阶出发,可以直接穿过街道,再沿街走到食品店,但也意味着我必须要经过村里的杂货店,店门口老坐着一些男人。村子里的男人总是那么年轻,还惯于交头接耳,而他们因为操劳显得老迈不堪的女人们则在一边安静地等着他们起身回家。当然,也可以离开图书馆,直接走这边的街道,走到食品店对面再过马路。这样更好些,尽管还是不可避免要经过邮局和罗切斯特家的宅子,宅子外面总有一堆生锈的铁皮、破汽车零件、空煤气罐、旧床垫以及一些卫生洁具、澡盆什么的。是哈雷一家把这些东西捡回来的,我真心认为,他们肯定是有储物癖。

罗切斯特家的宅子恐怕是镇上最漂亮的了。里面曾有间胡桃木门的小图书馆,二楼有间舞厅,阳台上盛放着玫瑰花。我母亲就出生在这里,按照继承法,这房子现在该归康丝坦斯。所以,走这条路线我总感觉安全一些——途经邮局和罗切斯特家的宅子,虽然看见母亲出生的地方总免不了有些伤感。早上的时候,街道这边晒不到太阳,一片暗影中总显得荒芜萧条无人问津,不过这倒正合我意。从食品店买完东西出来,不管怎样我都要经过杂货店才能回家,一来一回两次经过这里是一件相当折磨人的事儿。

在村子外头,像希尔路、丽芙路和老山那儿,诸如克拉克家族和卡灵顿家族的人都在那里新建了漂亮的房子。因为村子的主干道同时也是贯穿全州的高速公路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必须要穿过村庄才能走到希尔路和丽芙路两条路上。当然了,克拉克和卡灵顿家的孩子上的是私立学校,希尔路上的餐厅供应的是来自镇上和市里的食物,每天的邮件也都是用车从村里邮局取走,再沿着希尔路往前一直收到老山那儿。但老山地区的人会在镇上直接寄信,丽芙路上的居民也都是在城里理发。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那些村庄的居民,他们住在全州主干道两旁,或是克里克路上脏兮兮的矮小房子里,在克拉克和卡灵顿这样的家族开着车威风凛凛经过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微笑、颔首甚至挥手致意?如果海伦·克拉克因为她家的厨师忘记采买而偶尔走进埃尔伯特的杂货店来上一罐番茄酱或一磅咖啡时,村上每一个人都会问候她早安,还寒暄说天气变好了。克拉克家的房子只不过是新一点而已,论漂亮可赶不上布莱克伍德家的。因为我父亲买了全村第一架钢琴。卡灵顿家虽然有造纸作坊,但布莱克伍德家却拥有公路与河流之间的全部土地。老山地区的牧羊人给村里盖了市政厅,一栋坐落于绿草坪之上的白色尖顶建筑,前面还摆着一门大炮。曾有人提议在村里推行分区法,要把克里克路上的破房子全都拆了,然后新建些体面的楼以便和市政厅风格搭调,结果没人同意,恐怕是他们担心如果同意了,布莱克伍德家族就有可能要来参加市政厅的会议了吧!村民们在市政厅办狩猎和捕鱼的许可证,克拉克和卡灵顿家族还有牧羊人们每年会来参加一次市政厅会议,再庄严地投个票,想得到主干道那头的哈雷垃圾场,要不就是把杂货店门口的长椅撤走,每年村民们都很高兴能在票数上超过他们。穿过市政厅,左手边就是布莱克伍德路,也就是我回家的路。这是一条环形路,绕经布莱克伍德家的所有领地,路两边是我父亲亲自修的铁丝网。没出市政厅多远就能看到一块黑色巨石,这是小径的入口,通常我走上去,打开栅栏门,再锁上,继续往前,穿过树林,就到家了。

村里的人总是很讨厌我们。

我买东西的时候玩过一个游戏,这基于孩子们常玩的那种游戏,就是一张棋盘上面有很多格子,每个人通过掷骰子来走棋;总会有些陷阱之类的,比如“等一轮再走”或“往后退四格”,要不就是“退回到起点”,当然也会有些小奖励,比如“往前跳三格”或是“连走两轮”。图书馆是我的起点,那块黑色巨石是我的终点。我沿着主干道往前,穿过去,再一点点挪到马路另一边,最后抵达终点,我就赢了。今天的开局不错,转身穿过空旷的主干道一侧这一步也走得漂亮。在我看来,这样的一天绝对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偶尔会有,但似乎春天的早晨很难遇上。如果这真是个幸运日的话,我宁肯随后献出珠宝来表达我的感恩之情。

开始时我走得很快,深吸一口气,不去东张西望,只看前方。手捧着图书馆借来的书和购物袋,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前一后向前移动。我脚上穿的是母亲留给我的那双灰褐色旧鞋。我感觉有人从邮局里朝外看着我——我们从不收信,也从不打电话,如果换作

年前,这两件事都是无法忍受的,但我倒可以忍受来自邮局里老达顿小姐的某次迅疾的打量,她和村上其他人不同,从不在公开场合死盯着我不放,她只从邮局那里的百叶窗或窗帘后面瞧我。我从来没去仔细看过罗切斯特家的老宅子,一想到我的母亲出生在那里,我就难以释怀。有时会想,要是哈雷家的人知道了真相,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原本属于我姐姐康丝坦斯,会有怎样的反应?当然他们家院子里总是充斥着瓶瓶罐罐叮当作响的声音,根本听不到我经过。也没准哈雷家的人以为这种无休止的噪音倒是可以驱走恶魔,又或许他们能从这些噪音中找到音乐的律动,享受于斯也未可知。我想象中的哈雷一家是表里如一的,坐在旧浴盆里,吃着破盘子盛的晚餐,餐桌就设在一辆破福特车上,他们边吃边有节奏地拍着瓦罐,不高声吼着说话根本就无法交流。哈雷家门外的便道总让人感觉弥漫着一股沆瀣之气。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中间我多走了一个路口,然后就来到对面的杂货店。马路一边车流滚滚,我像个众目睽睽下又犹豫又脆弱的怪人。大多数主干道川流不息,因为高速公路的缘故,小汽车和卡车飞速穿过村庄,司机们几乎没工夫看我。可偶尔透过某个司机快速古怪的一瞥,我可以辨别出这是本地的汽车。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从路边走到马路上会发生什么。会有车快速又几乎无意地朝我开来吗?也许只是为了吓唬我,为了看到我吓得跳起来的样子?然后四面八方爆发出笑声:从邮局的百叶窗后面,从商店门口的男人那里,要不就是来自杂货店前面窥视的女人,所有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瞧着我,瞧着玛丽·凯特·布莱克伍德为了躲避车辆而慌不择路。我有时为了等待两个方向都没车通过了,会特意多走两到三个路口。

在街道中间,我从背阴处出来,站到四月明亮又晃眼的阳光里。到了

月,路面因为高温变得柔软,我的脚更显僵硬,过马路这件事就变得更加危险起来(瞧瞧吧,玛丽·凯特·布莱克伍德,她的脚陷在柏油里,畏畏缩缩,看到有车冲向她,她只好退回去重新来过),这时路边的建筑物会显得更加狰狞扭曲。村子里的一切都是一样的规格,一样的年代,一样的风格,仿佛人们就需要村庄的丑陋才能过活似的。所有的房屋和商店好像都是为了那些毫无生气令人作呕的人而匆忙建成的避难所,这可真好笑;而罗切斯特家和布莱克伍德家的宅子,甚至包括市政厅在内,倒像是被人无意间从一个遥远可爱的国度带到这里的,在那里,人们生活优雅,安居乐业。也没准这些漂亮房子都被人囚禁了,被关押在村里——兴许是对罗切斯特与布莱克伍德家族和他们神秘邪恶心灵的惩罚?也没准这些房子一点点的锈蚀斑驳,正充分说明了村民们丑陋不堪带来的糟糕效应。主干道旁的商店灰蒙蒙的,一成不变,它们是二层联排公寓,店主住楼上,这让二楼的窗口显得苍白、毫无生气。再五彩缤纷的东西,遇到这个村子立马就没救了。布莱克伍德家的宅子绝不是这个村子颓败氛围的原因。村子里的人属于这里,也只有这里适合他们。

当我走向那排商店的时候,总是想到腐朽,那些燃烧着的黑色的令人痛苦的腐朽,从里至外吞噬这里,极其可怕。我希望这腐朽只限于这个村庄。

我有一张杂货店的购物清单,每周二周五出门前,康丝坦斯都帮我列好。我们总是有足够的钱来买任何想要的东西,村民们对此肯定感到不悦。当然,我们是从银行取钱的,我也知道他们时常谈论藏在我们房子里的钱,仿佛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们有大堆的金币,而康丝坦斯、朱利安叔叔和我总会忘记了图书馆的书,每天晚上只坐在金币边上把玩着,摩挲着,清点着,把它们堆叠起来又打翻,在紧锁的门后满脸嘲弄,放肆大笑。想象中村子里有很多心灵扭曲的人,觊觎着我们的“金山”,但他们同时又是懦夫,他们害怕布莱克伍德家的人。我从购物袋里掏出清单的同时也会拿出钱包,让杂货店老板埃尔伯特知道我带了钱,他不能不卖给我。其实还有谁在杂货店里从来都不重要,我总是随到随买。埃尔伯特先生或他那苍白而又贪婪的妻子总能立即从商店的某个角落里现身,帮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他们的大儿子放假了也会回来帮忙,他们生怕他来招呼我。有一次是个小姑娘,估计是刚来村里还不熟悉。当她接近我时,埃尔伯特夫人粗暴地把她拽回去,她放声尖叫起来,然后便是足足一分钟的漫长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在等着什么,接着埃尔伯特夫人吸了一口气,问我:“还需要什么吗?”所以,当孩子们靠近我时,我总是站得笔直,浑身僵硬,因为我害怕他们。我害怕他们触碰我,这时他们的母亲会像一群带着利爪的鹰般朝我扑来,我脑海中老有这样的一幅画面——群鹰俯冲向下,攻击我,用剃刀般的爪子抓我。今天我要给康丝坦斯买很多东西。看到商店里没有孩子,女人们也不多时,我如释重负,转悠了一圈后,我想了想,对埃尔伯特先生说:“早上好。”

他不好完全忽略我的问候,冲我点了下头,而这时候店里的女人正盯着我。我转过身故意不看她们,却感到如芒在背,我觉得她们就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个罐头,要不就是半袋饼干或一卷生菜,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我离开,她们的闲谈才重新开始,这才是她们在生活里的常态。唐奈尔夫人那时也在,我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她了。我不止一次地想,没准是她看见我来了才跟来的,因为她总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她是少数愿意搭理我的人之一。“一只烤鸡。”我对埃尔伯特先生说,店里他那贪婪的妻子打开了冰柜,拿出一只鸡,开始打包。“再来点小羊腿肉,”我说,“我的叔叔朱利安在开春的时候总想烤上点羊肉。”我其实不该说话的,这我知道,店里的一点点喘气声在我听来都有如尖叫般刺耳。我想,如果我冲着他们中的谁说这个,他们会吓得像兔子一样快速跑开,然后又在店门口聚集起来,摆出一副提防我的样子。“我要洋葱,”我礼貌地对埃尔伯特先生说,“咖啡,面包,面粉,核桃……再来点糖,我们的糖快吃完了。”在我身后某处响起一阵可怕的笑声,埃尔伯特先生往我背后打量一下,然后就专心在柜台上摆弄我买的东西了。过不多久,埃尔伯特夫人会拿来鸡肉和羊肉,包裹好,和我要的其他东西摆在一起。其实我离开前根本不用转身。“还要两夸脱牛奶,”我补充道,“再来半品脱奶油,一磅黄油。”早在六年前,哈里斯就不再为我们送奶制品了,现在都是我把牛奶黄油从杂货店买回去。 “一打鸡蛋。”康丝坦斯忘了把鸡蛋写进清单,可家里只剩两个了。“一盒花生糖。”我说。朱利安叔叔今晚就能一边看报,一边嘎吱嘎吱大嚼花生糖,牙齿黏黏地上床睡觉了。“布莱克伍德家的宴席总是规格精致。”唐奈尔夫人在我身后某处清晰地说,这时有人咯咯偷笑,有人说“嘘”。我始终没有转过身,但却足以感觉他们在我背后,脸色灰白,目光充满恨意。我希望你们都死掉,我这么想着,并且多么渴望能够大声说出来。康丝坦斯说,“永远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很介意……如果你在意这个,他们对你的态度会愈发恶劣”,这可能是对的,但我依然希望他们全都死掉。我希望有天早上进入杂货店,看到他们全都在,甚至包括埃尔伯特一家和那些小孩,躺在那里号哭,痛苦不堪,濒临死亡。然后我就自己取东西,没准还会跨过他们的尸体,从货架上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然后回家,可能还要踹唐奈尔夫人一脚。对此想法我从没感到过良心不安,我只是巴望着它能变成现实。 “恨他们是不对的,”康丝坦斯说,“这只会削弱你。”但无论如何,我就是讨厌他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来人间走一遭。

埃尔伯特先生把我要的所有东西摆上柜台,等待着,目光越过我望向远处。“今天就买这么多了。”我告诉他。他看也没看我,低头在纸上写价格,再累加起来,然后递给我过目以确保他没有欺骗我。我总是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检查他的数字,虽然他从不会出错。我很少能找到合适的办法反击他们,我只做我能做的。货品塞满了我的购物袋,加上旁边另一个袋子,除非找人搬运,我一个人实在很难带回家。当然也没人愿意帮我,就算有人愿意,我也不会让他们帮的。

又多等了两个路口。带着图书馆的书和买的东西,我不得不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走过大百货店,进入斯特拉的小咖啡店。我停在店门廊那儿,想办法为自己集聚点安全感。在我身后,那些小躁动和假咳嗽再次开始,看来他们又做好了闲言碎语的准备。

我能设想对面的埃尔伯特一家,这会儿估计正狡黠地庆幸于摆脱了我吧!我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今天我要琢磨琢磨把午餐摆到花园里吃,我睁开眼睛的唯一原因是要看清道路,母亲给我的棕色鞋子一左一右前后移动。我已经在想给我们的餐桌铺上绿色桌布,再摆上金灿灿的盘子和一个白色的碗,碗里装着红彤彤的草莓。金色的盘子,我一边想着,一边感觉到经过时有人盯着我,嗯,要把朱利安叔叔的鸡蛋煎软点儿,再把吐司揉碎撒进去,我会记得提醒康丝坦斯带上披肩,因为早春尚有微寒。不用看,我也可以感受到那些嘲笑和指指点点,我希望他们都死掉,然后我从他们的尸体上踩过去。他们很少直接跟我讲话,主要是彼此间窃窃私语,“这是布莱克伍德的一个女儿。”我听到其中一个人充满讽刺的大嗓门,“布莱克伍德家真是太惨了!”另一个人接茬说。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布莱克伍德家的姑娘们也够惨的!”“好好的农场,”他们说,“土地肥沃,谁要是种布莱克伍德家的地准能致富,前提是他要有一百万年的时间可等,再加上三头六臂,同时又不关心种的是什么。把自己的地圈得严严实实,也就布莱克伍德家能做到。”“布莱克伍德家的姑娘们太惨了!”“谁也不知道布莱克伍德家的土地上会长出什么来!”

我想象着正在踩过他们的尸体,然后我们在花园里吃午饭,朱利安叔叔披着他的坎肩。我一路小心地抱着我买的东西,因为曾经有一个糟糕的早晨,购物袋被我失手摔到地上,鸡蛋打烂,牛奶溅得到处都是,在他们的喊叫声里,我把我能捡的东西捡起来,不断告诉自己,不管做了什么我都不能逃跑,一边疯狂乱抓着把那些罐头盒子以及洒出来的糖塞回购物袋。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逃跑。

斯特拉的小店前人行道路面上有条裂缝,形状看起来像一根伸出来的手指。它一直在那里。其他的标志,比如约翰尼·哈里斯在市政厅的水泥地基上留下的手印、图书馆门廊上米勒家的男孩刻上的名字首字母缩写。那段时光我记忆犹新,因为市政厅建成那年,我上三年级。但斯特拉小店前的那条裂缝一直都在,好像一有斯特拉的小店,这裂缝就在那里了。我记得以前玩轮滑经过这条裂缝,每次都会小心地避免踩到它,要是换作是我母亲,会把背摔断的。我还记得骑着自行车经过这里,我的长头发在身后飞扬。当时,村民们还没有公开向我们表达厌恶,尽管父亲总是说他们心思不正。母亲曾告诉我,当她还住在罗切斯特家老宅时,这条裂缝就在那里了,所以当她嫁给我父亲,并搬去布莱克伍德农场时,它一定还在那里,我猜想可能这个破村子在诞生伊始,在它把那些灰旧木材,以及来路可疑、面色邪恶的丑陋村民聚集起来的时候,那条裂缝就存在了。

斯特拉在她丈夫去世后,用保险金买了咖啡机,修了大理石制的柜台,除此之外,在我的印象中,斯特拉的小店从来没有改变过;每天下午放学后,康丝坦斯和我来到这里花点小钱,再带些报纸回家,给父亲晚上看;如今我们不再买报纸了,但斯特拉仍然在卖报,也还卖杂志、便宜糖果和印着市政厅图案的灰色明信片。“早上好,玛丽·凯特。”斯特拉说,此时我正坐在柜台前,买的东西放在脚边的地板上。有些时候,我那个关于希望所有村民都死掉的想法当中,是赦免了斯特拉的,因为相比其他任何人,她勉强可以跟友善沾边,同时也是唯一能设法保持点色彩的人。当她穿上那件亮色的印花裙子,整个人看上去圆圆粉粉的,这明亮能维持一小段时间,直到它被周围那些肮脏和灰暗渐渐吞噬,消失不见。“你今天好吗?” 她问。“很好,谢谢你。”“那康丝坦斯·布莱克伍德呢?她还好吗?”“她也不赖,谢谢你。”“他怎样了?”“他也还不错。来点黑咖啡,谢谢。”其实我很喜欢喝咖啡时加糖和奶油,因为黑咖啡太苦了,但既然我是出于自尊来到这里,那就象征性地消费一下得了。

我在斯特拉这儿时,如果有人碰巧也进了店,我会起身静静离开,但有时候运气却很糟糕。比如今天早上,她刚把我的咖啡摆上柜台,就有个人影从门口绕进来,斯特拉抬头打招呼,“早上好,吉姆。”接着她走到柜台的另一端等着,期待他去那边坐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悄悄离开而不被注意到。但那可是吉姆·唐奈尔,我立刻知道,今天是我的倒霉日。村里一些人是老面孔了,这样仇恨起他们时也非常具体,吉姆·唐奈尔和他的妻子位列其中,因为他们的恶意绝对是故意的,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是习惯性地人云亦云式地憎恶我们。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去斯特拉所在的柜台那头坐着,但吉姆·唐奈尔却径直走到我这边,搬个凳子挨着我坐了下来,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我知道,他就是想让我这一天都走霉运才故意这样做的。“他们告诉我,”他说,一边挪到凳角,直盯着我,“他们告诉我你们要搬走了。”

我希望他不要坐得这么近。斯特拉朝我们走来,我真希望她能请他挪开,这样我就可以起身离开,而不必在他周围挣扎。“他们告诉我你们要搬走了?”他严肃地说。“没打算搬。”我答道,因为他在等着我回答。“有意思。”他盯着我说,然后看了一眼斯特拉,又转回头看我。 “我可以发誓,有人告诉我你们就要搬走了。”“不会搬的。”我说。“要杯咖啡吗,吉姆?”斯特拉问道。“你认为这传言是由谁开始的,斯特拉?你认为是谁想告诉我他们要搬走了,而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斯特拉冲他摇头,尽可能不对他微笑。我低头看见我的手正撕扯着铺在腿上的纸巾,纸巾被撕去了一角,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撕了,为此我给自己定了规则:任何时候看到一小块纸,我就提醒自己记得对朱利安叔叔好点儿。“不知道流言蜚语是怎么流传开的。”吉姆·唐奈尔说。也许很快吉姆·唐奈尔就会死掉,也许他身体内部已经开始腐朽,这最终会杀了他。“你在镇子里听说过像这样的流言吗?”他问斯特拉。“别打扰她,吉姆。”斯特拉说。

朱利安叔叔上年纪了,令人遗憾的是,他马上也会死去,甚至肯定会比吉姆·唐奈尔和斯特拉或任何其他人更快走向死亡。可怜的老朱利安叔叔快死了,而我定了一个务必要执行的规则:要对他好一点。我们要在草坪上吃午饭,像野餐那样,康丝坦斯会把他的坎肩拿出来,为他披在肩上,我会躺在草地上。“我没有打扰任何人,斯特拉,我打扰任何人了吗?我只是问在这里的玛丽·凯特小姐为什么城里的人们都传言她和她的姐姐会很快离开我们,搬去别的地方住。”他搅拌着他的咖啡,从眼睛的余光里,我可以看到他的勺子不停地转动啊搅拌啊,我忍不住想笑。勺子转来转去,吉姆·唐奈尔喋喋不休,这些又简单又愚蠢的事物可真是像极了!我想知道如果我伸出手去抓住勺子让它停下,他会不会也能就此闭嘴。我告诉自己别傻了,因为他很可能会——他很可能会把咖啡泼到我脸上。“搬去别的地方……”他假装伤心地说。“别再说了。”斯特拉说。

我在想着,朱利安叔叔说话的时候我会更加认真地听,我已经帮他买了美味的花生糖。“一想到这个镇子将会失去一个古老的家族,心情就很不好。那简直太糟糕了。”吉姆·唐奈尔说。他在凳子上转了一下,因为有人正从门口进来;我正忙着看我放在腿上的双手,当然我不会转身去看是谁来了。但是吉姆·唐奈尔说了一声“乔”,我就知道是邓纳姆家的那个木匠。“乔,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整个镇上的人都说布莱克伍德家要搬走,现在玛丽·凯特·布莱克伍德小姐正坐在这儿,大声告诉我他们并无此打算。”

没有人接话。我知道邓纳姆此时正在闷闷不乐地看着吉姆·唐奈尔、斯特拉和我,仔细琢磨着他刚才听到的话,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吗?”他终于张口说道。“你们俩给我注意点!”斯特拉说,但是吉姆·唐奈尔置之不理,向右转了一下身,背对着我继续说着,他的腿伸出来拦着路,所以我也出不去。“我今早对人们说来着,一个古老家族要搬走这真的很糟糕。虽然真实情况是,布莱克伍德家有不少人其实已经不在了。”他大笑着,一边用手拍着柜台。“已经走了。”他又说了一遍。勺子已经不动了,但他仍在讲。“一些优秀的老人走了,村子的格调似乎也会受到影响。每个人都觉得……”他慢慢地说,“没有人需要他们了。”“你说得对。”邓纳姆接道,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生活在精致的私人庄园,那里有栅栏,有他们的专用步道和他们时尚的生活方式。”他总是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他说累了才会停下。当吉姆·唐奈尔想要说点什么,他会换许多种方式尽可能多说,可能是因为他自己能冒出的想法太少,所以任何一个来自他人的说法,他都会如获至宝说到天荒地老。而且,他每重复一遍,就会觉得这事儿又有趣了几分。我知道他会一直说下去直到他发现没人再想听了为止。我给自己又定了个规矩:任何事都不要去想第二次,然后我静静地把手放在腿上。我住在月球上,我告诉自己,我在月球上有一幢自己的小房子。“好吧。”吉姆·唐奈尔说,他也觉察到了。“我总是告诉人们我其实很了解布莱克伍德家族,他们倒是从未做过冒犯我的事,总是非常礼貌……”他说,“当然,他们也从没邀请过我共进晚餐,从来没有。”“够了,”斯特拉高声说,“你又在招惹别人,吉姆·唐奈尔。”“我招惹谁了吗?你认为我想要被邀请共进晚餐吗?你以为我疯了吗?”“我……”邓纳姆说,“我修过他们家坏掉的楼梯,但他们没有付我钱。”他说的不假。康丝坦斯曾让我告诉他,他本应该要把我们的楼梯修葺一新,而不是只给弯曲的板子钉几根钉子,我们是不会给这样的木匠付钱的。当我出去告诉他时,他向我咧嘴笑了,吐了一口痰,然后抡起锤子又撬松了板子,随手把锤子扔在地上,“你自己干吧。”他对我说,然后上了卡车就开走了。“我从未得到过报酬。”他现在好意思说这样的话。“那肯定是个疏忽,乔。你现在只要过去对康丝坦斯·布莱克伍德小姐说一下,她肯定会补偿你的,只是如果你被邀请去共进晚餐,乔,别忘了你可千万别对布莱克伍德小姐说谢谢。”

邓纳姆笑了,“我当然不会,”他说,“毕竟我为他们修了楼梯,他们却不付我钱。”“有意思,”吉姆·唐奈尔说,“他们一边在修缮房子,一边却一直想着要搬走。”“玛丽·凯特,”斯特拉来到了我坐的柜台这头,对我说,“你回家吧,从凳子上站起来然后径直回家,你不走他们是不会消停的。”“现在,这就是事实。”吉姆·唐奈尔说。斯特拉看着他,他挪了一下腿让我过去。“你只要说一声,玛丽·凯特小姐,我们随时都会出手帮你打包。说一声就行,玛丽·凯特。”“帮我转告你姐姐……”邓纳姆又说起什么来,但我已经夺门而出了,来到门外,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他们两个和斯特拉在身后的笑声。

我喜欢我月球上的房子,我在房子里放了架壁炉,又在外面设计了一个花园(在月球上养些什么植物更容易存活呢?必须问问康丝坦斯),我会在月球上的花园吃午饭。月球上的东西都很明亮,明亮而古怪;我的小房子会是蓝色的,我看着我小小的棕色鞋子一前一后,购物袋在我身侧轻微晃动。我已经去过斯特拉的小店了,现在我只需穿过市政厅,那里会很空旷,除了申请养狗许可的人会在那里,要不就是那些清点交通罚款的人,主要是收那些从高速路下来想要穿过村子的司机的钱,再就是发传单的人,关于水资源保护、严禁污水和垃圾排放、禁止人们焚烧树叶或者非法捕鱼。这些人全都被深深隐藏在市政厅的某个地方,扎堆忙碌地工作着;这没什么可怕的,我又不想在淡季捕鱼。我正想着在我月球上的小河里抓绯红色的鱼,这时看到哈里斯的男孩们在前院正和其他六七个男孩叽叽喳喳吵着架。我绕过市政厅的拐角才看到他们,其实我本可以调头走另一条路,上主干道直走到小溪那儿,然后穿过小溪,沿着小路另一头回家。但天色太晚了,我手里拿着采购来的东西,想到小溪水又很脏,我不想穿着母亲留给我的棕色鞋子蹚水。然后我就默想,我是住在月球上,我走得飞快。他们立刻看到了我,我想着他们一点点腐烂,痛苦得扭曲呼喊着;我想要他们在我面前疼得弓起身子,大声哭泣。“玛丽·凯特,”他们喊道,“玛丽·凯特,玛丽·凯特,”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在篱笆前站成一排。

我想知道这是否是他们父母教的,想象着吉姆·唐奈尔、邓纳姆和脏脏的哈里斯带领他们的孩子搞这样的日常训练,满怀着所谓的爱来教导他们,确定他们发音正确语调合适,不然还能有什么方式,能使这些孩子学得这么彻底?“‘玛丽·凯特,’康丝坦斯说,‘你想要来杯茶吗?’”“‘哦,不,’玛丽·凯特说,‘你会毒死我的。’”“‘玛丽·凯特,’康丝坦斯说,‘你想去睡觉吗?’”“哦,是的,在墓地十英尺深的地方!”

我假装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在月球上,我们说话很温柔,在星光下唱歌,俯瞰这个死寂和萎缩的世界。我就快通过篱笆了。“玛丽·凯特,玛丽·凯特!”“老康丝坦斯在哪儿?在家做饭吗?”“你想要来杯茶吗?”

很奇怪,我能稳稳当当又面无表情地走过篱笆,重重地走每一步,但并不匆忙,希望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知道他们正在看我,我已经躲藏得够远了,但是我还是能听到他们,从我的眼角看到他们。我希望他们都倒地而死,死光光。“在墓地十英尺深的地方。”“玛丽·凯特!”

有一次我经过,看到哈里斯家的母亲从屋里跑出来站在走廊上,可能想知道他们都在喊什么。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听着,然后我停下来盯着她,盯着她那呆滞的眼睛,明知道我不能和她说话,但我还是要和她说,“你就不能让他们停下来吗?”那天我问她,想知道这个女人身上还有没有半点可以和我沟通的地方,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曾在草地上欢欣奔跑,欣赏花朵,或者起码了解什么是快乐和爱。“你就不能让他们停下来吗?”“孩子们,”她说着,并没有改变声音、目光和呆滞的神情,“不要叫那位女士的名字。”“好的,妈妈,”其中一个孩子严肃地说,“不要靠近那个篱笆。不要叫女士的名字。”我继续走,然而他们就怪叫起来,这个女人也站在走廊上大笑。“‘玛丽·凯特,’康丝坦斯说,‘你想要来杯茶吗?’”“‘哦,不,’玛丽·凯特说,‘你会毒死我的。’”

他们的舌头会着火,好像吃了火一样。说这些的时候,他们的喉咙也会烧起来,他们的肚子里也有熊熊烈焰,会把他们烧得痛不欲生。“再见,玛丽·凯特,”在我走到篱笆尽头时他们对我说,“不要急着回来。”“再见,玛丽·凯特,把我们的爱带给康丝坦斯。”“再见,玛丽·凯特。”我已经走到黑色巨石那里了,通向我家小路的大门。二

在门口,我不得不放下购物袋去开锁;那是个很容易开的挂锁,任何小孩子都能弄坏它,但我们挂了块牌子,写着“私人领地,严禁入内”。是我父亲挂的这块牌子、修的大门、挂的锁,也就此封锁了这条小路。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把这条小路当成从村子通向高速公路的捷径,再从高速公路通向四面

方。在这里能搭乘公交车,抄小路能省将近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我母亲不喜欢总有人打我家前门经过,所以当我父亲带她住进布莱克伍德家的房子时,他不得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这条路,然后从高速路到小溪处一路修上篱笆,标记布莱克伍德家的领地。小路的另一个尽头还有一扇门,尽管我很少走那条路,那门上也有一个挂锁和一块牌子,同样写着“私人领地,严禁入内”。“高速公路是建来给大家用的,”我母亲说,“可前门是我们的私人地带。”

拜访我们的人,一般都是受邀而来。他们需沿着主干道一路上行,再经过门柱走到我家前门。小时候我常常躺在里间的卧室,想象着马路和小径在我家门前交叉,大马路上走着形形色色的体面人,全是身着绸缎、蕾丝的有钱人,前来正当地拜访我们;而在小路上走着村里来的人,他们鬼鬼祟祟穿梭而过,时不时奴隶般恭敬地闪到一边。他们是进不来的,我躺在我那黑黑的房间里,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时树的阴影在天花板上形成了图案。他们怎样也进不来,小路被永远封锁了。有时我站在篱笆里侧,藏在灌木丛后,看人们从村里走上高速路,再去往四面八方。据我所知,从我父亲封锁小路以后,村民们谁也没有尝试来过这儿。

把购物袋挪到门里,我小心锁上了门,又检查了遍挂锁。确定挂锁在我身后锁上了,我才感觉真正安全。这条小路很黑,因为父亲一旦决定不用这块地来赚钱,就开始任由路边的树、灌木丛和小花随意生长,他只是管理了其间一大块草地,然后在花园种了很多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块秘密的地方。走在这条小路上我总是健步如飞,感觉很是顺畅,因为我到家了!每一步每一个转角我都很熟悉。康丝坦斯可以叫出这里生长的每一种植物的名字。但是对我来说,知道这里长着些熟悉的花草就足以令我欣慰满足了,这里是我永远的避难所。小路上唯一的痕迹就是我进出村庄的足迹。拐弯后,我会看见康丝坦斯的足迹,因为有时候她会在那儿等我,但大多数时间里康丝坦斯只在花园或者房子附近活动。今天,她来到了花园尽头,我一拐弯就看见她了;我们的房子就在她身后,她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我跑向她。“玛丽·凯特,”她向我微笑,“看我今天走了多远!”“好远,”我回答道,“我还以为你跟我去了村子上呢!”“你再不回来我真要找你去了!”她说。

即使知道她是在开我玩笑,可听了这话我还是打了个寒战,但我笑着说,“你不会想要跟去的,”我告诉她,“来,懒家伙,帮我拿点袋子进去。我的猫去哪了?”“你回来晚了,它追蝴蝶去了。记得买鸡蛋了吗?忘了提醒你了。”“当然记得,我们在草地上吃午饭吧。”

小时候我认为康丝坦斯是一个仙女公主。我曾经画过她,长长的金色头发,只有彩色蜡笔才能画出的湖蓝色眼睛,脸颊两侧带着些明亮的红晕。那幅画总会惊到我,因为画得太像了。即使在最糟糕的那段时间,她也总是脸颊粉嫩,皮肤白皙,头发金黄,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使她黯淡无光。她是我生命里最珍惜的人,永远都是。我跟着她穿过柔软的草坪,经过她侍弄的那些花朵,走进我们的房子。我的猫乔纳斯,也从花丛里钻出来一路尾随。

顺着台阶一路走,康丝坦斯先进了屋,在门口等我。我把东西放在大厅桌子上,锁上了门。下午之前不会再用这道门了,因为我们几乎所有的活动都是在门后的房子内、草坪上以及花园里进行的,没有其他人来这儿。我们离开了房子前面所有的事物,离开了高速公路和村庄,离开了那些严肃而不近人情的面孔,我们继续自己的生活。虽然房子养护得很好,但真正使用的只有后面几间——厨房、后面的卧室还有厨房外的小暖房,那是朱利安叔叔住的地方,外面是康丝坦斯种的栗子树和宽广可爱的草坪以及草坪上的花朵,另外还有康丝坦斯照管的菜园子,再往后就是一片小树林,树荫能够遮蔽整个水面。坐在房后草坪上时,没有人能看见我们。

我发过誓要对朱利安叔叔好的,这我可没忘。这会儿他正坐在厨房一角那张旧桌子旁看他的报纸。“这会儿让朱利安叔叔吃点花生糖吗?”我问康丝坦斯。“等他吃完午饭吧!”康丝坦斯说。她小心地从包里拿出我采购回来的食物,任何食物对康丝坦斯来说都很珍贵。她总是怀着敬慕之情静静地抚过食物,她不让我帮忙收拾,也不让我准备食物,甚至不让我去采蘑菇,尽管有时我会从菜园里拔点蔬菜,或者从老苹果树上摘点苹果。“我们今天吃松饼。”康丝坦斯愉快地说,她在收拾和摆放食物的时候仿佛要唱起歌来。“给朱利安叔叔来个松软的黄油煎蛋,再来块松饼,加个小布丁。”“嗯,蛋黄一定要嫩点。”朱利安叔叔说。“给玛丽·凯特做一些低脂肪营养丰富的含盐食物。”“乔纳斯,你还会帮我捉只老鼠。”我对膝盖上趴着的猫说。“你每次从村子里回家,我都很开心。”康丝坦斯说道。她停下来,微笑地看看我。“当然,原因之一是你会带食物回来,而另一个原因是我想你了。”“我每次能回来都很开心。”我告诉她。“有那么糟糕么?”她急切地用指尖轻触了下我的脸。“你不会想知道的。”“哪天换我去吧。”这是她第二次提起出去这事儿,依然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康丝坦斯。”朱利安叔叔叫道。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小张报纸剪贴,紧蹙着眉头读了起来。“那天早上你父亲有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抽他的雪茄,这点我一无所知。”“我很确定他抽了,” 康丝坦斯说道,“当时猫在小溪里抓鱼,他满身泥泞地走进来。”她把购物纸袋叠好,和其他袋子一并放入抽屉,又把借来的书摆在书架上,那些书仿佛要永远待在那个位置了。当康丝坦斯在厨房里忙活时,乔纳斯和我插不上手,只得站在角落,离得远远的,但只看着她在阳光里穿梭忙碌,轻柔地抚摸食物,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今天是海伦·克拉克上门的日子,”我说道,“你害怕吗?”

她转过身来,对我微笑。“一点也不,”她说,“我感到我在渐渐好转,今天我要做些朗姆蛋糕。”“海伦·克拉克会为之惊叫接着大快朵颐的。”

就算是现在,仍然有一小群人时不时驱车来拜访我们。每周五,海伦·克拉克都会拿上点茶叶和我们一起坐坐。周日,谢帕德太太、莱斯太太和克莱利太太也会偶尔在做完礼拜后拜访我们,主要是为了告诉我们应该享受布道。尽管我们从未回访,她们还是时常过来,适当停留几分钟。有时还会带来从自家园子里采摘的鲜花或图书,抑或曲谱,然后康丝坦斯会试着在竖琴上演奏。她们言谈优雅,不免几声嬉笑,也从不会忘记邀请我们去她们家坐坐,尽管她们也知道我们不会去的。她们对朱利安叔叔也很有礼貌,耐心地倾听他说话,邀请我们坐车兜风,自诩为我们的朋友。康丝坦斯和我会当面称赞她们,正因此她们坚信自己的拜访会令我们愉悦。她们从不在小路上走,如果康丝坦斯邀请她们修剪玫瑰丛或参观花园里各色花类的新布置,她们也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敢越雷池一步。沿着院子漫步,然后就走到前门上车,车子驶入车道,出了大门就离开了。有几次,卡灵顿夫妇来询问我们的近况(卡灵顿先生曾是父亲的朋友),他们从不进屋或喝点什么,只是开车到前门,坐在车里和我们聊上几分钟。“你们过得如何?”他们总会这么问,不时看着康丝坦斯和我,“你们自己是怎么安排生活的呢?如果你们需要,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康丝坦斯总会邀请他们进屋,因为我们受到的家教告诉我们让客人待在门外是不礼貌的,但他们总是回绝。“我想,”我想象着他们,说道,“如果我提出想要一匹马,卡灵顿夫妇会不会答应呢?这样我就能在草坪上骑马了。”

康丝坦斯转过来看了我一会儿,皱着眉。“你不能那么做,”她最后说道,“我们从不求人,记住这一点。”“我开玩笑呢,”我说道,她也笑了起来,“无论如何,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会飞的马儿。我和我的飞马可以带你去月球转一圈再回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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