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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05:2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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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雅鸣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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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海

荒海试读:

黑海滩上的“追腥族”(序)——作家王雅鸣和他的《荒海》

何蔚1

射手座的人尤其喜欢秋天。浓墨重彩的山川和披金戴银的大地尽朝眼底奔来,一个疏忽就把好消息和好运气全部撒在了路上。这个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弯弓搭箭,只要心情更爽朗一些,激情更饱满一些,一切美好的事物便都有可能变成你的猎物,足以供你享用一生。

射手是我的星座。因此我的命中总是和秋风秋雨秋水结缘,总是能在秋天将美梦成真,不是遇见前世的故人,就是碰上来世的知己——譬如天津作家王雅鸣,他便就是其中之一。我想了想,雅鸣兄应该算得上是我前世的故人吧。

新世纪第一个深秋,我和雅鸣兄在江苏连云港“黄海笔会”上狭路相逢。那时节,云台山上的野菊花黄得直冒金星,枫树湾的枫叶红得快要走火入魔。我们下榻的江海宾馆一带,苍老的石板路从海边一直伸向山腰,高挺的悬铃木将临海路笼罩得密不透风。那天,一个穿蓝色夹克衫的黑脸汉子一进门就自报家门:“我是王雅鸣,天津的!”但他说的是标准的北京话,逼得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得不跟着他自报起家门来。轮到我时,雅鸣兄似乎格外兴奋,仿佛前世已与我相熟。我们将手扣在一起,使劲地一摇。从那一刻起,笔会的气氛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由于雅鸣异常活跃,大家都不再生分,会间的交流显得十分顺畅。作为“黑海滩小说”的首创者,或作为一名记者,雅鸣身上仿佛携带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资本,他一开口就可以满嘴跑马,雷人的故事段子足以将所有人雷晕。晚上,年轻人都自发汇集到我的房间里,坐在地毯上听我传教布道。我也是个口若悬河之人,谈起文学来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和满嘴跑马的雅鸣兄几乎是殊途同归。不同的是,我是个假惺惺的唯美主义者,说起话来总是山高水远;雅鸣兄则是个货真价实的江湖奇侠,笑谈中永远是风月无边。

苏马湾的阳光、沙滩、海浪和森林令人垂涎。雅鸣提议在月亮形的沙滩上来张合影,女士们便将野菊花编成花冠戴在头上,海风软软地吹着,相机就“咔嚓”了。奇怪的是,雅鸣居然站得比我还要笔直,表情比我还要严肃。后来,经我多方观察后发现,唯有在照相的那一瞬间,才是他生命中最肃穆的时刻。这个发现让我更加认识到雅鸣的可爱。2

时间如苍蝇拍着翅膀乱飞。一混十多年就过去了。

这期间,我们偶有两次重逢,也偶有电话往来。雅鸣兄在新浪上开了博客,时不时地用来晒一晒自己的幸福。我每次去偷窥,他的帘子都是拉着的,从不暴露自己的尊姓大名。

不久,我就收到了他那本《拯救爱情》的书。我随便翻了翻。爱情是别人的,与雅鸣兄扯不上关系,拯不拯救都无所谓了。唯一有所谓的是,不久,雅鸣兄就要我给他的书写评论,这让我感到相当为难。老实说,我这人一向游手好闲,已经懒惯了身子,连自己的东西都懒得写,哪里还想给人写南北哦!眼看雅鸣的第五个狗崽《荒海》又要拿出生证了,电话一响,就知道这回是想躲也躲不过、想赖也赖不掉了。没办法,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泡一壶铁观音,点一支香烟,接着就开始敲键盘。

荒海不荒海的先别说,还是先说说王雅鸣这个人吧。他谋生的手肯定是左手。他一直是在用左手写写新闻稿、写写材料什么的,随便对付对付几下子,俸禄就蒙到手了,衣食住行就不用发愁了。而且,他那点一官半职肯定也是靠左手帮他谋到家的。可是他,可是他还不嫌满足,还是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死死地盯着文学的大腿不放。这种行为叫什么来着?这叫得陇望蜀。这叫想入非非。

尤其是他那些“黑海滩”系列小说,那绝对是用右手写的,要不怎么会有这么轻巧,这么洒脱,这么活灵活现,这么回肠荡气呢!用“春晚”的话来说——那是相当的精彩。读了雅鸣兄的小说,你就会觉得,他的右手就该是用来干这个的,他就是为小说而生的。

不得不承认,王雅鸣的确是个纯爷们,纯的。雅鸣的黑海滩小说,写的是纯爷们的事,说的是纯爷们的话,做的是纯爷们的梦。要多纯有多纯。

以前,我只是粗略地读过几篇,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一目十行地扫下来,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这回我拿出十足的倔劲,十目一行地细读,读着读着,读瘾就上来了,王雅鸣这个吊儿郎当的老顽童,从此就令我刮目相看了!

雅鸣的确实属于小说的,因为,只有小说才能与他的性情一拍即合。诗歌毕竟太过于庄重典雅,散文毕竟太过于淡定平和,与雅鸣兄幽默顽皮的心性不甚兼容。

多年来,大俗大雅的天津老爷们王雅鸣,在滚滚红尘中漂风打浪,生命的存折上早已存入了一大笔丰厚的原始积累。再加上,他那敏锐的听觉、嗅觉、味觉和直觉,比山雀子还要巧舌如簧的民间语感,比野猫还要迅捷的捕风捉影之身手,如果不与小说好好地干上一仗,那就等于是白瞎了。好在雅鸣兄从来没想浪费自己日积月累的优势,当他顺手拿起《铁锚》一类的利器,向小说发起第一回合的进攻时,就十分轻松地将小说摁在了地上。从此,他就一举成为了黑海滩小说的主人,成了黑海滩之王。3

天津滨海一带的海滩多为黑海滩、烂泥滩。对于小说而言,黑海滩是一个陌生的命题;而对于王雅鸣而言,那简直就像自己手掌上的纹路。正因如此,雅鸣的黑海滩小说才具有了可以触摸的真实感和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往往是在读过三五篇之后,你就能感觉到,雅鸣要么是一个跟踪搞窃听和翻墙窥门缝的老手,要么就是一个说书讲古的天才。在他的小说中,渔村、渔民和渔事,就像信手抓拍的画面一样历历在目;哑巴、寡妇、村长一类的人物,就像是自家亲戚一样知人知面又知心。尤其是那布景一样深远、希望一样恒久的海滩,那情感一样汹涌澎湃、命运一样凶吉未卜的潮汐,还有生活在海边的人们一生中最忌讳的各种海难,在雅鸣的笔下几乎全都变成了现场直播。

嘻嘻哈哈的雅鸣其实心如明镜,他知道,若要让笔下的渔村风情呈现出多维的艺术效果,仅靠现场直播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就把塑造各种类型的人物和萃取各种故事的精华摆在了第一位,将精心遴选的原始素材统统放到“黑海滩”这个宏大而又独特的背景中去表现。在他看来,“黑海滩”无论是作为一种地域特色还是作为一种文化基因,与中国当代小说的现成风貌相比,都可以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因此,“黑海滩”无疑是一种珍稀矿藏,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既然被自己发现了,那就只有大刀阔斧地去发掘。

窃以为,雅鸣兄确是写小说的一流好手,从他的《荒海》中随便找出一篇,都可以当教科书来读。即使是十几年前的旧作,譬如《

放船

》、《

东大坟

》、《那篷,那人》、《小蛤》、《太平斧》、《夜走黑风峡》、《家园》等等,读起来也依然像刚出水的海货一样新鲜,其悲剧与诗意的力量水乳交融,给人带来欲罢不能的审美快感。我想说,这样的作品若是没有被选刊选载,那只能怪选刊们瞎了眼睛。

无论短篇还是中篇,雅鸣的小说语言总是那样陡峭而又简洁,犹如干鱼干虾一样老辣咸腥,毫不拖泥带水。其小说叙述与对话浑然一体,民俗与风情呼之欲出。看得出,一定是黑海滩的民俗滋养了他的心灵,拔高了他的心智,活化了他的心性,使他在船舷边游刃有余,在风浪中得道成仙。

人物众生相的捏造是雅鸣的拿手好戏,也是其小说作品的另一大特色。出现在他小说中的,大都是清一色的小人物,他们长年生活在渔村,往返于黑海滩。他们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个性鲜明,从不雷同。作为天津滨海的雅鸣经常走村串巷,追腥逐臭,吃香喝辣,对“三渔”问题(渔村、渔民和渔业)比对自己的臭脚丫还要熟悉。雅鸣即使是像捏泥人那样随便捏出几个人物,你都能从他们身上抠出二三两海腥味来。有趣的是,这些渔民们在大海里打渔捞虾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王雅鸣给一网打尽了。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话题:近年来,黑海滩上的渔民们遭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窘,那就是荒海现象。这种现象已经引起了雅鸣的警觉,他开始将目光刻意朝荒海上聚焦。是啊,海里没有了鲜活的鱼虾,海就会荒;小说中没有了鲜活的人物,小说同样也会荒的。眼下,渔民们已经让荒海变成了现实,大规模的掠夺性捕捞,使得海产品资源日渐枯竭,渔民们已经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将自己逼得断绝了活路。而王雅鸣是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他开始在荒海上寻找别样的脸谱和别样的出路。

从雅鸣的小说中,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雅鸣对哑巴、倔头、憨夫、寡妇一类的人物颇有研究,对村长、乡长、镇长、镇长写起来头头是道,毫不心慈手软。其实,雅鸣最擅长的还是编故事,他编的故事不论长短,不论荤素,不论美丑,都能以假乱真或以真乱假,轻者可以将人忽悠得喜笑颜开,重者可以将人忽悠得不思茶饭。

语言、人物和故事撑起了王雅鸣。他的小说已经拥有了《东大坟》一样的高度。如果理论准备更充分一些,艺术主张更鲜明一些,雅鸣在“黑海滩”上一定能走得更远。

但遗憾的是,雅鸣虽然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写作者,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营销员。他什么都知道,却惟独不知道如何推销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如何将自己的产品打入主流文坛,辛辛苦苦写出的东西,都被他贱卖给了那些小商小贩一样的“非主流”。因此,直到现在,人声鼎沸的中国小说界仍然找不到他的码头。

我虽然痛惜,但我仍能理解雅鸣。他毕竟是个随心随意之人,至情至性之人,永远也学不会老谋深算那一套。他只是在想:东西放在哪儿不是放啊?可他就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凡俗的道理:漂亮的珠宝是不能拿到废品收购站去销售的;精致的梳子只能属于秀发披肩的美女,而不属于寸草不生的秃头。

我虽然能理解雅鸣,但我仍不希望他将珠宝贱卖给回收站,将梳子送给秃头。4

又到了消暑泅渡的季节。射手座的秋天也应该是为期不远了。

此刻,我亲眼看见雅鸣兄将30多篇有血有肉的小说随手扔进了《荒海》中。它们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我不得而知。我能做到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赶快上街扯几米红布,为他定做横幅一条,上写:

沧海不荒,苍天何老;雅鸣吾兄,金枪莫倒。(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北作家文献中心主编)放船

日头晒不干大海

大浪淹不煞渔船——作者题记

海要翻了!

日头在半空有气无力地挂着,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海里上下搅动,腾起冲天的水柱。“轰隆——”迎头一排巨浪,照着船头兜下来,重重地砸在舵楼上,又乘势捋到船尾,迸溅成一堆收不起的碎玉珠子,翻滚跌落开来。不等掉进海,又冻在了船板上,大拇指粗的护栏变成了海碗粗,明晃晃扎得人睁不开眼。“好天!呸——”驾长刘大柱使劲吐了一口溅进嘴里的浪星儿,腥咸腥咸的。他大高个,面色黧黑,不大的双眼闪着洞察风浪的光芒。此刻,他两脚叉开,呈八字形,像钉在了舵轮前,咬着后槽牙,紧握舵轮,眯缝着眼,不错眼珠地盯着海面,机敏地躲闪着张牙舞爪的海浪。他今天心里竟也没根——这条刚花了十八万买的125马力的机器船到底能不能搪住这十多级的风浪?

此刻,船真像只瓢。上颠下浮,左右摇摆,大柱感到嗓子眼有些发咸,他知道,这是晕船的预兆。于是使劲咽了口唾沫,把注意力转移到这条船上。大柱想起刚出手的那条45马力的中型机器船,那船编号为津渔3号,是刚兴承包到户那阵花三万块置的,号儿小,但显出了它在村里的位置。那前儿人们吃不准形势,不敢甩开了干。大柱不信邪,挑头贷了二万多置了船。不是吹嘴,那条船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才几年,成天漂风打浪,风拍浪淘,驳板有的糟了、折了,有的地方还露出了龙骨,每回上坞都要又捻又补。儿子小岩烦了,几回吵吵着要换条新的,都被大柱给呲了回去:“有两子儿烧的!只要龙骨不折,怕哪家子?”

浪头又拍上来了,驾楼前的玻璃上顿时糊了一层水雾。大柱睃了一眼小岩,见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远方,心里登时感到些许慰藉:“行,没白呛风打浪!”便问:“那哥俩咋样?”“二乔稀了!”小岩有些心疼地说。

饭楼子在船的中部,是专门用来做饭、睡觉的地方,除生了炉子外,只能睡两个人,底下是油赤麻花的机舱。此刻,矮个的二乔躺在里边,两只手死死攥着栏杆,脸色刷白,一口接一口往外呕。又一个浪头扑上来,他连忙松了一只手,俯身去吐,还没等他吐出来,跟上了另一个浪头,他一侧歪,险些掉下去。突然旁边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拽住了他:“松蛋包!这熊样还想漂海!”

随着声音,坐起了一个眉清目秀的汉子,骨骼粗壮,年龄约摸二十五六岁,他叫大强。“呃——”二乔又要吐。“得了得了,再吐就是苦胆了!”大强不耐烦了,利落地跳下床,发现二乔真的在吐绿沫子。“你算完了!”大强眯起眼,心里升起一丝快慰,嘴上不紧不慢地说:“起码半个月,你甭想跟嫂子‘每周一歌’(搁)了。”“你——”二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跟我叫啥板呢!”大强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你得学哥们儿,打那天不知晕船是啥滋味。”

二乔不言声,耷拉着脑袋,牙齿错得嘎嘎响,不知是要挺着,还是恨大强的冷嘲热讽。

大强假装没听着,伸手拿过来“凯歌”牌匣子,后边连着一根线,几节电池用黑胶布横七竖八地缠着。一阵嗞嗞的怪响后,他调着了一个台。随即单田芳用那独具特色的声音开始了评书连续播讲:“上回书说到……”

其实,二乔刚来几天。那天,一见面,大强一眼就看出他俩是前世注定的冤家。驾长大柱刚一说他俩是山东老乡,大强便很热情地跟他握手,一来二去就熟了,原来,他们两个乡离得还不远。那天,随便唠嗑,大强顺口问道:“嫂子叫啥名?挺漂亮吧!”“我们那位叫赵小荣,长得马马虎虎。”二乔笑呵呵地说。“小荣?哪的家?”大强的调都变了,急切地问。“咋了?认识?”二乔说完村名,满脸狐疑。“没咋的,没咋的。”说完,大强说了句,“我还有活”便走了。二乔不知那句话说错了,寻思了好几天也没回过味来。

这次去洪家堡买船,本不想带二乔去,一来他是生手,年关迫近,家里也需人手拾掇网具;二来他媳妇来信说,腊月二十六七来这过年,大肚子都八个多月了,他得去接。谁知,二乔好说歹说生要去,说没看过放船是咋回事,也好适应一下,为开海上船积累点经验。谁知,刚出河口就变了天,把他折腾个半死。“喂红嘴儿的小碟呢?”大强抱着匣子四下找起来。“神经病!”二乔乜斜了他一眼,没搭腔。

红嘴儿是大强的宠物。那天大强正在择网,只听“叭嗒”一声,一只海鸟掉在了他腿边,捧起一看,它脖子受伤了,但羽毛油光,洁白,红嘴儿,蓝腿,眼珠亮亮的,还带一圈黄,大强给它起个名,叫红嘴儿。经过几天调养,它的伤没几天就好了。放那天,它先是飞到桅杆尖上,然后又回来,落在大强肩上,啄他。大强明白了,又扔了几条面条鱼,它还是不吃。大强便说:“不走是吧?那咱们就是一家子!”他爬上桅杆顶,把一根红丝带拴在上边,好让红嘴儿认。那红丝带飘啊飘,红嘴就飞呀飞。卖船那会儿,大强又费劲巴力地爬上去把红丝带解了下来。

洪家堡二十里河口一望无际,那宽阔的河道直通大海。无冬历夏,不管潮不潮,几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都能顺顺当当地收沟进坞。船上,斜拉着根根铁丝,红旗、绿旗、角旗在上面呼啦啦地飘。机器一响,轰隆隆响成一片,顿时,水中翻花,空中飘旗,人们奔跑。趸货的狗骑兔子、摩托车突突响着见缝就钻,手脚麻利的主儿见了海货大呼小叫地占筐拽袋子,然后砍价搬货,又一溜烟地奔批发市场了。

大柱已经是第三回来洪家堡了。起初,船主开价二十万他笑而不答,拍拍船边断裂的驳板,生锈的起网机,该油的舵楼子,给十六万。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条船值二十万,他不是没这个腰力,而是怕等不及——照往年的鱼汛,过大年船拉上坞之前,可以打几网白虾,那正经是日进斗金,一天下来,顺水顺潮,可以有几万块钱的进项。排一条这样的大船,手脚再麻利,也得俩半月,一杆子就支到正月底去,到那前儿,黄花菜都凉了。照这样算,买上这条有两年海龄的船,立马就能得济。今天腊月二十六,夜里就放船,归置归置,网具是现成的,明儿就能出海。几网下去,老婆孩子就能过个肥年。

经过几个回合的拉锯战,当大柱再从机舱里钻上来时,递了个数:十八万。船主也不打价,请大柱几个人吃了顿饭。回来一上船,大强就直奔大桅,只见上面贴的对子依然鲜红耀眼:“大将军八面威风。”其它舱门也都贴了不少:“九曲三江水,一网两船鱼”、“东来紫气西来福,南进祥光北进财”,船头上那幅更为醒目:“龙头生金角,虎口喷银牙”,横批是:“劈波斩浪”。不等看完,大强“噌噌”几下爬上大桅,又把那根红丝带拴在了桅杆尖上。二乔纳闷,仰脖问:“你又玩啥洋个脚?”“让你媳妇看见!”大强朝下诡谲地眨眨眼。“做啥?”他没听清,又问。

大柱和小岩都笑了。二乔醒过闷来,骂了一句山东话。

自古以来,渔家人把买好的船开回来,叫放船。放船前,要依老规矩办。安排停当,大柱在前,小岩、大强、二乔在后,站在甲板上,面对舵楼,个个神情凝重、气氛庄严。大柱燃着整把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领着三个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求海神爷保佑人船平安,网至鱼丰。小岩拧开一瓶烧刀子酒,绕着船咕嘟咕嘟地撒下海,大强、二乔一人点着了一挂千头闪光鞭,大强站在船头,震耳的鞭炮声和着缭绕的香烟在船上弥漫,水上顿时漂起了一层红红的纸屑。待仪式完毕,大柱瞄瞄日头,大步迈向舵楼,在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放船了。

果然是条好船。大柱不愧为老驾长,挑船没看走眼:马力足,吃水浅,顺水顺风,像在水上漂,没一袋烟功夫,船就出了河口。这当儿大强钻出饭楼子好几回,抻着脖子朝天上瞅,弄得二乔不知啥馅。刚出河口,就见北边天上出现一个黑点,越飞越近,追着船而来,转眼就落在了桅杆上。“红嘴儿!”大强扯着脖子喊起来。他连忙一招手,红嘴儿一收翅儿,石子似的从上面冲下来,扑扇两下膀子,轻盈地落在了大强肩上。“真行!”大强伸出食指,红嘴儿蹦到上面,来个跟大强脸对脸,夸道:“二百里都出来了,你还认的道儿!”“嗨,我当是啥值钱玩艺——破海雀嘛,我一铳能撂倒一麻袋!”二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放你妈的鸟屁!”大强倏地变了脸。“这是神鸟!懂吗?你见过几网鱼!”

二乔不言声了。

大强是犟脾气,绝不让人埋汰他的红嘴儿,更见不得二乔说三道四。那天,当他得知二乔娶的老婆竟是自己以前的对象小荣时,心像刀扎似的难受,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着。他怕想那些揪心的事,才远走高飞,来到这偏僻的渔村打工,一晃三年多。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碰上了小荣的爷们儿。听说这几天小荣还来,更让他心狡马乱。

……

外边依旧翻江倒海,昏天黑地。“我求你,能不能小点声,我脑瓜仁都要炸了!”二乔捂住耳朵,让嘎拉嘎拉的噪音给震得直皱眉头。“真行!”大强抱着匣子,撇撇嘴换了个姿势,说:“得便宜卖乖,没找你要收听费就烧高香吧!知道不,外国看电视还要收钱哩!”“你——”几句话,把二乔噎得直翻白眼。

大强从心里爱看二乔的难受样,一种报复后的快感使他嘴角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纹。

还没等单田芳的评书讲完,匣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更大的风暴来了。

天亮了。闹了一宿的海也乏了,海上刮起了呜溜溜的风。“东大坟!”还是小岩眼尖,影影绰绰地望见了地平线上冒出的黑尖。从船到那儿,也就还有十里多地。

东大坟,是柳家堡的标志。那一片坟地,葬着刘家十八代先人,形成了九九八十一座大大小小的坟头。每年春风一吹,青青的海椹秧、蓬蒿连成一片,盖住了整个坟圈子,在海里,老远就能闻见那浓郁的青香味。渔家人只要一望见东大坟,心里就踏实、妥贴,就像闻到了熬鱼味。东大坟往东是一片辽阔的海滩,滩泥乌黑、发亮、暄腾,人一踏上去没膝盖深。往下,黑泥,还是黑泥。往西是大坞,船收坞进沟,要等潮水。潮来了,进坞;潮退时,出海。世世代代的渔家人,就在这片黑海滩上成年到辈子地劳碌、奔波……

……终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东大坟上晃动的枯草了。大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出完,眼神却定住了。一天不见,滩上竟像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一望无际的滩上,像撒下了万把银针剌人眼目,灼光闪烁,白色的冰面一直铺到岸边,一块块巨大的冰坨你压着我,我压着你,重重叠叠,横七竖八,老的还没化,新的又盖了上去。那是冲上冰面的潮水的尸骨,尽管被冻上了,但后边的潮仍以自己的身躯毫不畏惧地往上涌,往上冲。结果,一块块都被冻上了,形成了冰的残骸,它们不屈的头颅都朝着岸上!大柱的视线模糊了……他让小岩把住舵,招呼大强下去看看。蹲下一瞅,冰面足有一尺多厚,扎骨头的海风还在推着潮水不停地往上续、往上续……“这可咋办!”大柱漂风打浪三十多年,头一遭遇到这怵头的事。他咬住嘴唇,思忖着。这光景,出海打白虾避风口的船从四面八方纷纷聚拢过来,准备收沟,海上顿时热闹起来。见此情景,人们七嘴八舌地着起急来:“明儿就过年了,回不了家咋办?”“这亲戚还没串呢,不让人挑死啊!”“我呢,年货还没置齐哩!”

这时岸上人传过话来:“二乔媳妇到家了,让二乔放心吧!”。二乔挣扎着爬出舱门,朝岸上眺望。果然,在大坞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站在那,还缓缓地朝他招手哩!看那腰身真是快生了。坞上风太硬,受凉咋办?他正寻思,只见大柱媳妇又给她加了一件棉袄。顿时心里一热:多好的嫂子啊,肯定是她给接来的。

此刻,还有一双眼睛也在定定地朝岸上望,那是大强。他看见了,那身形,那模样,还有那红纱巾,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分手那天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他把一条红纱巾轻轻地给她系在脖子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让她永远记住,不管走到哪,都有一颗心永远陪伴着她。可恨她的父母非让她嫁给乔乡长的儿子,没想到乡长因贪污修路款被判刑。二乔不堪忍受乡邻的白眼,带着小荣四处打工,在这儿又撞上了大强……

小荣来到渔村已有两天了,得知大强和二乔在同一条船上,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情感。一个是对她有铭心刻骨般爱的汉子,一个是结发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哪个都割舍不下啊!当她得知船遇厚冰不能上坞时,又从心里暗暗替两个男人揪心。尤其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都站在甲板上时,感情的潮水都要凝固了。海边的风忒猛,刮得人站不住脚,睁不开眼,她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拽着红纱巾,痴痴地望着海里的两个汉子。她要等,等两个男人,还他们一个公道……“二乔,你下船去吧!”大柱朝他喊。“不,我不走!”二乔一梗脖子,“那样我成啥人啦!”“这儿人手够了,你去吧!”小岩也催他。

只有大强不吱声。他眯起眼,在冷冷地打量二乔,小矮个,扁平脸,单眼皮。当听到二乔说啥也不肯下船时,才在心里暗暗地说:“这还不大离儿,像个爷们儿……”

不知啥时候,船越聚越多,风越来越大,厚厚的云彩压在海面,就要擦着桅杆了,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雪粒子,打在脸上嘣嘣响。大柱望了一眼天,跺跺脚下的冰面,心中急速地盘算起来: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明天就是二十九,今年又没三十,就是说明天就要过年。百十条船都是前几天出来的,粮食、水都吃得差不多了,说啥也不能让大伙在船上过这个年啊!他掐指一算,今个儿是十点多的潮水,如果……他一抬头,发现百十号人黑压压地正围着他,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那里有企盼、有希望、有渴求,都在盼他拿个好主意。

他感到一阵惶惑,他愧对老少爷们那烫人的目光。咋办?是拿大主意的时候了。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刚放回的船上,这回才看清:船头高耸,船身如墙,包铁的船头显示出无坚不摧的气势,一个念头慢慢地从心底升起:破冰撞船!他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决定吓了一跳,可有啥法子呢?几百户人家等着汉子们回去过年呢。等他再把目光拉回来的时候,蓦地发现,全庄百十条大大小小的船只不知什么时候竟排成了一条长蛇阵,等待着他的一声号令。看到这,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自己眼眶里竟蓄满了泪水。

是啊,船是渔人的家,老老少少都指望着它呢。不管到啥时候,砸锅卖铁也不能碰它啊!可舍不得它,这么厚的冰,等它十天半个月也不打保票……想到这,他只觉浑身的血直往上涌,一直顶到脑门子,脖子上的青筋怦怦直跳,他一把薅下狗皮帽子,手一挥,大吼一声:“撞船!”

红嘴儿受惊了,倏地飞起来,“扑愣愣”带起了满滩的海鸟。“哐——哐——哐——”大柱的船在前,其余的船在后,排开一字长蛇阵,海滩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撞船声。

冰太厚了,大柱紧把舵轮,目光炯炯,开足马力,直朝大坞冲去。机声轰鸣,后边的船使劲撞着,仍不见行进多少。突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后屁股碎了,船板稀里哗啦地落进海里。大柱的心一颤,脸上的肌肉哆嗦了几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极力不让自己回头。走着走着,他突然感到后劲小了,船速明显慢了下来。回头一看,后头的船不撞了。他“哐”的一声拉开了舵楼门子,探身大骂:“二秃子,你咋了?让风拍着啦?水蝎子蜇着啦?”“大叔,我……”二秃子含着一泡泪。“兔羔子!”大柱厉声喝道,“你天天抢沟冲坞的劲让八带鱼给吃了?再不撞,你就是傻八大鲇鱼,就不是……不是条汉子!”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串零乱的脚步声,小岩捶打着舵楼哭着喊道:“爸,我求你了,船都要撞娄了!”“甭哭!”大柱一声怒喝,头也不回,“没出息的东西,是汉子,有泪也掉海里!”“这可是咱、咱花十八万刚放回来的……”“扑通”一声小岩跪下了。“后屁股都烂了!快停吧!”大强、二乔眼含热泪也恳求着。

大柱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咬紧牙关,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龙骨在,撞碎了还是……船!”

小岩懂了,猛地抹掉眼泪,站了起来,与爹并肩站在了一起。

大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哐当”、“哐当”一阵紧似一阵的撞击声回荡在海边,大小船只你撞我,我撞你,豁开了一条冰道,水面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破碎的船板。老远听去,似乎都在喊着同一个声音:“回家!回家!!回家!!!”

日头偏西了,衔在村头水塔上久久不肯落下去。大强一会儿凿冰,一会儿替大柱把舵,忙得眼角鼻洼都是汗,忙里偷闲,不时望望坞上的人影。二乔也起来了,两天水米没打牙,身子软沓沓的,他想找点活干。可刚一动弹,又跌在船板上。大柱看见了,忙喊:“别逞强,躺着去,往后有的是活。”

小岩嘎咕,扔了一句:“省点力气,跟嫂子好好活动活动。”

二乔笑得很勉强,抬头把目光投向了大坞,他惊呆了:远处,黑压压一片。大坞上、高坎上、房顶上……凡是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偏西的日头把最后一抹余晖释放出来,给站立的男女老少、大小孩伢勾勒上一层金边。小荣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脖子上的红纱巾被冰雪一映,愈发显得鲜艳扎眼,风一吹飞舞飘荡,映衬着那黑红的面颊是那样俊俏、动人。二乔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美丽!

这当口,他发现大强也正呆呆地望着小荣发愣,神情是那样专注,如痴如醉,仿佛小荣就在他的面前,他的旁边,匣子里讲的评书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二乔刚要说他,只见红纱巾在风中一卷,小荣重重的身子颓然倒在了坞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了——“小荣——”二乔失声叫道,然后,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船台。

大强呆了。往下一看,二乔倒在冰雪中,一滩洇红的血濡湿了他的棉裤。“废物!”大强骂完,一纵身跳了下去。红嘴儿见了,一抖翅儿,跟着飞了起来。大强不顾一切地抄起二乔的胳膊,连架带搀踉踉跄跄地朝大坞奔去,身后是不绝于耳的撞击声和轰鸣的行船声。

冰面上忒溜,一步三滑,大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二乔几乎趴在了大强身上。这时正在前边的红嘴儿又踅了回来,扑扇着翅膀发出“嘎勾儿”、“嘎勾儿”的惊叫声,叫得那样凄惨、尖厉。

大强看见了,冰面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缝子,正随着船的撞击一点点扩大。岸边高,这边低,形成了一个陡坡,两个人豁死命也过不去。大强急眼了,一哈腰,把二乔背起来,甩开了大步。可是太晚了,裂缝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露出了泛着泡沫的海水,那么湍急,那么幽深。大强不顾一切开始助跑——二乔也看见了,惊恐万状,不住地捶打着大强:“哎——海沟!放下我!”大强像没听见,跑得更快了,呵出的热气一口一口地喷在眼前,眉毛上结了一层霜,恰似一尊活动的雕像。近了,近了,只听他一声长吼:“好好爱……小荣——”

他用尽浑身力气,双肩猛地一耸,二乔便像箭一样射了出去,落在了对岸。大强却一下扑到了海沟里——刹那间,海水吞没了大强。他一激灵,突然感到了大地的坚实、纯厚,像匍匐在了家乡的土地上,满耳朵里尽是潮水涌进大坞的声响,眼前出现了人们冲上大坞拥抱在一起的欢乐场面……“大强哥——”二乔伸出手去拽他,泪如雨下。

岸上,人走了,船空了。只有红嘴儿守在船边,专注地谛听匣子里的声响,黄眼圈都红了。单田芳在里面绘声绘色地讲着、讲着,那声音在雄浑、苍凉的海滩上久久回荡:“……杨六郎血染金沙滩……”(发表于天津文学1998年8月号)东大坟1

野洼村的老少爷们儿心里都敞亮,老五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为这茬儿,碰上啥事也没人跟他较真儿。

那年打四月季儿,老五跟村里的渔佬们顺潮水出了坞。一晃三天,呛风打浪,在流石滩搪上了天气,末了,全村二十七条大小船儿回来了二十六条,唯独不见老五的船。老五的女人不死心,和猫大的花花一堆儿在坞上又溜溜盯了两天两宿,眼都盼蓝了,说啥也不见老五的囫囵尸首,花花无精打采地趴在坞边,不时地冲着潮水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吠声,但潮水依旧涨起落下。这当儿,有人提醒:“都六天头儿上了,甭是当了鱼食儿吧!”

一句话,捅了那娘们儿的心窝子,呜的一声哭背过气去了,吓得花花一下蹿起来老高。一醒过来,挣脱娘几个的胳膊,就要跳海。要不是人们紧着胡拉,说不定她的尸首早从坞里漂上来了。

按着海下人不成文的规矩,海上出了事,即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要给亡人葬点啥,起座坟。没法子,老五媳妇神情恍惚地回到家,归置归置,卷巴了几件老五的烂衣裳,在村坞边的东大坟,雇人挖了个坑,扔进块砖,起了个坟头。圆完坟,整是出海的第七天,也算老五的“头七”。

转天晌午,潮没上来,那娘们儿紧着裹巴裹巴东西,潮一退,便要跟人回娘家吴家堡去。这时,花花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溜烟似的冲到坞边,一口叼住女人的裤腿往回拽,嗓子里还呜呜咽咽地叫着,像在乞求女人甭走。女人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花花——这东西忒通人性,弄来十年了也不见长个儿……可有啥法。女人长叹一声,伏下身想拢住它,花花见船已动,挣脱了女人,一跃,便跳下了船,返身朝船汪汪地叫了两声,女人垂了头。终于,船慢慢地开走了,不久就又寻了人。

说起东大坟,那真是远近闻名。野洼村千把口人,五六百户人家,东大坟占了一半的地界。它从大坞的东边起,顺着海边蜿蜒而占,一直连上吴家堡。几百座大小坟包儿,挨挨挤挤,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一望无际。渔船旺季,那望不到边的坟圈子长满了一丛丛、一簇簇的海葚儿,青嫩旺盛、壮实。它们枝粗蔓硬,你缠我,我揪你,根蔓相连,厮混于坟与坟之间,覆盖着被终日暴晒的坟茔,掩映着黑土地上的坟头,为祖祖辈辈入土为安的渔家人蔽荫。无冬历夏,自生自灭,繁衍枯荣。清明节到了,老少爷们们三三两两地扛着锹,带着纸,络绎不绝地来填土上坟,祭奠祖先。果品供品摆了一地,纸钱烧纸铺了一层。久而久之,东大坟凸成了一座大坟丘。在海里,要问离家还有多远,大小孩伢都会说:“瞅见东大坟了!”在陆地,东大坟高的足以影住船上的大桅,要想看看船还有多远,就要爬上大坟瞭瞭。上大坟,十回有八回是孩子们干的事,大人宁可不瞅,也不上老坟。老五的坟就在坟圈的尽西头,按老辈人的说法:谁死了,都要往西排,为先逝的人挡风遮雨,亘古不变,一代代延续……

谁成想,那新坟上的招魂幡还没被海风撕破,忽然,海滩上又响起了花花那亢奋、深沉的叫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五踉踉跄跄的竟随着后半夜的潮又回来了。归齐,他的船在流石滩不知咋让海浪给拐进了转轴礁,他咬着牙,拼着命,死活不撒舵把子,终于七绕八拐地又转出来了。他听天由命,乘着东南风,又回到了岸边,白拣了一条性命……2

坞上黑黝黝的,大小船只都趴了窝,歇了坞。大风忒猛,把根根缆绳弹得铮铮直响,发出呜呜的怪叫,像鬼在哀嗥。

那天,正是老五死的“二七”头一天。一上坞,他腿软、身颤,拼死往家爬。花花寸步不离老五左右,到了家门口,花花怯怯地望望主人,忽然噤了声。老五累得站不起来,不知啥馅,把个门拍得“啪啪”山响,前后街都听得真真切切。村里人一个个头皮发麻,竖起耳朵不敢言声,寻思是老五的冤魂来勾人了。老五还蒙在鼓里,依旧高一嗓、低一嗓地喊娘们儿。可等他撞开门一看,屋里只剩下四旮旯,他这才像甩了籽的傻鲇鱼似的,呆了,一动不动,黧黑粗糙的脸盘上,两眼眨都不眨,皱纹全纵在了一堆儿。四十多的岁数一下子又老了十岁。也不知愣了多半晌,只听他“噢——”地嗥了一声,转身撒腿朝东大坟蹽去,花花也发疯了似的跟着跑。老五巴哒巴哒的宽脚板落在地上震得人发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蹽到东大坟,一眼瞅见了那座新起的坟堆,“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稍顷,他又爬起来,猛地伸出那双常年劳作、压根儿也伸不直的双手,猛地把招魂幡拔了起来,三下二下撅成几截,又狠狠地踹上几脚,紧接着,便没死命地扒起坟来,花花也用前爪飞快地扒,顷刻间,坟头矬下了一大截,瘆人的坟圈子里回响着他那“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在乱葬岗子里显得格外地响。不远处,一对对绿莹莹的东西不住朝这张望,一只野狸子吓得惶惶地躲在草棵子里直愣神……

潮退了。

坟堆到底没能扒开。老五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一堆被扒平的虚土上,活像一只刚扔上岸的大鲇鱼。没能扒到底,掏出那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衣裳。日头明晃晃的刺眼,花花也卧在一旁打盹,他醒了。身后站着一群村里的老少爷们,他躺不下去了,缓缓地爬挣起来,神情呆滞,一把把薅着那海葚的秧子,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那分不清眉眼的脸颊滚落下来,扯着嘶哑的嗓子,嗥着,吼着,他骂自己没能耐,不是个汉子,不是吃腥货长大的,没能背着人把个“狗身子”从坟里扒出来,往后,老少爷们还得叫他“死人……”

打那,老五又成了船上的大桅——独一根了。3

老五没疯,几季儿过去,老五还是起早贪黑地赶潮下海,一天也不拾闲,他更瘦了,那一摇三晃的身影,是人看了都会可怜。

伴着老五的只有花花。有时老五呆呆地盯着花花发愣。也真邪,花花咋越养越抽抽呢?从东大坨抱来时,就这么大,掐指算来,十来年光景了,还是那么大,难道是条癞狗?

老五待见孩子。

人们常常看见,一没事,他就跟孩子们逗着玩,解闷子。一会儿,拽着这个孩子的小鸡,问:“干啥使的?”“尿尿的!”“瞎扯!”他虎起脸,“告你,记着——揍人的!”说完,放肆的大笑起来。

一会儿,又揪着另一个孩子的“锅盔”头问:“谁给剃的?”“神刀豁大爷!”“瞎说!”他厉声吼,“告你,记着——神仙剃的!”说完,诡谲地眨眨眼,乐了。

可没一会儿,俩孩子妈就找来了:“死老五,你个损阴德的……”

这当口儿,老五十有八九正把着酒瓶子嘴对嘴灌呢!任你刮上十级台风他也顾不上,回答她们只有花花那汪汪的吠声。

二十七八,晌伙潮半家。不管啥日子,只要潮水一上来,孩子们都要撂下手里的活,撒腿往海边跑,边跑边吼:“紧着点,老五都上来了!”

一眨眼,孩子们就把老五围在了当中,把他冲得活像冲浪的鱼鲁板儿,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他一边吓唬着,一边一把一把地将鱼虾撒给孩子们。刹后的孩子们没了份,便不乐意了,他们猫在东大坟的坟头后面,一声一、二、三,便喊了起来:

海滩黑,

蛤蜊白,

老五走路象螃蟹(gāi)。

……

老五趔趔趄趄地追过去,这边没落腔,那边又齐刷刷地接上了:

船底黑,

大篷白,

老五老五该挨埋!

……

每逢听到这儿,老五脸上便气得像黑船底,阴得吓人,禁不住跳着脚,急歪歪地回敬几句:“你……你爷才、才是螃……蟹!你……你爷才、才该埋!”说完,悻悻地往那间小黑屋踱去,跟在后面的花花也颠颠地钻了进去。

骂归骂,一到大年三十黑瞎给神仙升纸,大小孩伢都乐意先往老五这跑。半大小子们个个穿着新衣裳,光头净脸,笑眉笑眼,老五瞎摸豁眼地照照,看看来的差不多了,就每人发一把树枝,然后一一点着,又给每人一沓烧纸,神态庄重,两眼放光,高喉大嗓地吼一声:“跑——”

一群孩子,像一条条冲出水汪汪的小鮻鱼,一阵风似的冲出屋门,直往村西的小土庙子蹽去。黑夜里,一条滚动的火龙腾挪跳闪,蜿蜒逶迤,宛若一条闪烁的光带,照亮了苍穹。按老古经的说法,谁跑得最麻利,先把烧纸给神仙送去,谁今年的福气就越大。老五叉开两腿站在门口,花花跃跃欲试也要冲出去,老五一声喝,就乖乖地蹲在他身旁,两眼炯炯放光……这时,老五手摩挲着下巴,眯着双眼,凭借着飘移不定的火光,逐一辨别着谁跑在最前头,追寻中,心中登时升腾起一股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东西在呼唤自己……

没一袋烟功夫,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陆续跑进了屋,一个个连呼哧带喘。等他们喘匀了气,老五盘腿坐在了那秃了边的半截炕席上,晃动那把缺棍少子的算盘,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孩子们唱起了《喜歌》:

算盘一响,

黄金万两;

算盘一撂,

金钱万吊!

声音清脆,尖厉,冲出屋门,在静谧的夜空久久回荡,吓得栖息在屋檐下的家雀子惊惶失措地撞入夜幕里去了。

喊罢,老五起身,给每个孩子发上几毛钱,孩子们随即欢天喜地地散去了。4

在孩子堆中,骂也好,升纸也好,只有一个孩子不掺和,他就是小锁子。锁子刚会跋跋步那年,他爸在海上遇到了暴天,船底下又赶上了“钢板地”,连抛了三柄大锚都刀不住,眼瞅着一船人顺流裹进了转轴礁,再也没回来。三天以后,从海上飘回了一块船板。从那,小锁妈成了寡妇。多少人劝她再走一步,带犊子也行,可她却沉着那张水嫩的脸就是不吐口缝儿。

说回来,年,毕竟一年只过一回。闲着的日子最难熬。也不知咋的,老五的嗓子常闹别扭,火烧火燎的,像卡了一根鱼刺一般,吃饭也不得劲,只好使劲裹裹油渍麻花的衣襟在海边蹓跶,花花在身前身后跑来窜去的撒欢。要不老五就蹲在坞边那些刚捻完的船肚上,哼哼叽叽地唱小调:

欧咳欧咳哟喂——

欧咳欧咳哟喂——

摇着那小船出了(那个)海,

心中的妹妹挂心(那个)怀;

不是不想和妹妹唠(上)一唠哟,

怕(那个)妹妹有人爱……

摇着那小船出了(那个)海,

妹妹对我把头(那个)歪;

心中有意你就(那个)说哟,

甭让我(那个)胡乱猜……

人们清楚,寻人的那个娘们就是听老五唱这个调儿给勾到手的。一听他这会儿又唱这个,一帮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凿铲,乐呵呵地取笑他:“咋着,老五又想二菊了?”“哎——你请我一顿,我上吴家堡子给你跑一趟,接回来一宿……”

几个人眨咕眨咕眼,仰脖大笑起来。

老五闻听,立刻脸一沉,歌声戛然而止,忽然站起身,跳下船肚,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听这歌最上心的,要属小锁妈。夜阑人静,她常常瞪着黑洞洞的屋顶,咋琢磨咋觉得老五那歌是冲着她唱的,哀婉、低沉的音调总是萦萦绕绕地盘旋在她的耳根子底下。

那天,拉蚶子的船进了坞,出了四五天海的汉子们不刷船、不择网,麻溜地把海货趸给小贩,便争先恐后地蹿下船,急惶惶直奔各家,老五没家口,不紧不慢地卸船、择网。正拾掇着,花花摇头摆尾地跑到了身边,刚一回头,忽然袄袖子被人拽住了,一抬头,原来是锁子。“五叔!”小锁轻声叫,“我妈招呼你哩!”

老五没串过门。小锁的家在后街,一人高的院墙内,归置得井井有条。一进院,老五两眼试试溜溜不够使的。小锁妈满面春风,把老五让进屋:“这是咋说的,大兄弟。我这有挂破网,想让你给连连……”

老五没见过这阵势,憨憨地笑笑,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这、这算个啥活计,是人都能鼓捣……”“嗨,妇道人家手拙,几指网还认不扯哩!你瞅……”说着,就往老五跟前凑,梭子也直往老五手里塞。身贴身,肉挨肉,一股女人特有的气味直冲老五鼻子眼。多少年了,老五没挨女人边了,这回,竟觉得浑身燥热,嗓子眼冒火,血登时就“轰”的一下涌上了脑门。他四下瞅瞅,敢情小锁压根儿就没进屋。跟前的女人,肉皮水嫩水嫩的,一双泛着秋波的眼睛正焦渴地等待着什么,不知咋的,老五额头上的青筋猛地蹦了几下,网着血丝的老眼一下瞪得要呲出来,他跳起脚,把个破锣嗓子筛得震屋响:“你……你把老五看……看成啥人了,咹?”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这,小锁妈三天没迈出屋门坎。

天还没黑透,没出五服的聋二婶就找来了,指着老五的鼻子好一顿数落:“老五,坞里水清凌时,你也照照你那胎子——猴狼鱼架势!有人看上你就不斤大离儿了,还显好赖歹的,啧啧!”

老五嗫嘟了,蹲在炕边呐呐地咕哝了几句,谁也没听清。5

啥事都怕耽搁。

吴大豁子爷仨驾的小机器船出海足足三天头上了,生没一点信儿,今儿早又开起了大风,吴大婶子吃不住劲了,哭天抹泪央求村长爽着派人出海去找找。没法子,村长在大喇叭里一吆喝,村委会的人便都被吼来了。凶信一传十,十传百,乡亲们撂下手里的活也都围在了村委会屋外。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在屋整闷了一天,也没捏咕个法子来。都啥年代了,谁还能冒那险?坐炕头挠两把,输赢不论,还过会儿瘾哩。擦黑儿,还是一帮老驾长末了一归置:看那天的风向、水流,跟那年老五搪上的天气八九不离十,说不定,吴家爷仨也进了转轴礁。说到这,大伙都不吱声了,只有一锅锅的老旱烟吱吱地响着。那女人一听,登时就傻了眼,一屁股瘫在地上嚎了起来:“哎呀,这可让我咋活吔……”“嚎丧啥!”村长厉声止住她,“这不正想辙嘛!”

这节骨眼,屋外的大风还在呜呜地啸叫,海上卷起的黑浪足有一房多高,船都趴了窝。这都明摆着,除非人会飞,把那爷仨搭救出来,那转轴礁除了死人进去过,就剩一个老五了。听老五叨咕,那地界方圆几里地,挨着海道,是个敞口的大风葫芦,船到跟前,风不知咋就一下子转圈刮起来,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进了转轴礁。这一片礁石滩,就跟人们见了磨房一样,当间是礁石,周遭还是礁石,只留一个圆圈似的过道让你转悠,稍不留神,船就会失控,撞个粉身碎骨,神仙去了也发怵,甭说人啦。

此刻,屋里的空气像凝住了一般,谁也不敢喘大气,一屋人大眼瞪小眼,个个像犯了迷登,只听见耳根子底下呜呜的风吼。就在人们愣神的当儿,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了,老五一脚踏进来,扯开嗓子就是一顿咋呼:“我说这人都快漂了,还在这瞎呛呛那家子?”

还是村长挡急,立马跟上一句:“这不,没人敢去转轴礁……”“屌话!”老五眼一立楞,拍着胸脯吼了起来,“我——五爷去!”

一屋人都惊住了。

一听老五肯去,吴家媳妇“扑通”一声跪在了屋当中:“老五,你真去……我们吴家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甭、甭……”老五一下子又脸红了,双手乱摆,嗓子眼里直干咽,“不定成不成哩,我这……”“老五,这天儿忒不行,恐怕……”村长面带忧虑。“嗨——”老五一晃脑袋,“甭虑涮那么多了,只当我老五又去阴曹地府蹓跶了一趟……”“中,够爷们!”村长动情了,走近老五,眼圈一阵阵直红,“旁的我不敢吹嘴,不管成不成,你上坞那天,老少爷们们敲锣动鼓给你挂篷……”“谢老少爷们!”老五双手抱拳,气宇轩昂。

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野洼村有史以来只敲锣动鼓挂过两次篷。一次是洪大膀子在老河口网住了一头大鲨鱼,足有三间房大。洪大膀子凭着蛮力,把鲨鱼弄成了血葫芦,用鱼叉插进了那鱼的眼窝,生把它拖上了岸,血水漂红了整个坞水;另一次是刘大柱的对船创造了“单旗过千,双旗过万”的捕鱼纪录,公社书记亲自为他们戴花庆功。谁知,日月轮回,事隔几十个春秋,老五也能享受这个殊荣了。想到这,老五眼窝有点发咸,他使劲皱皱鼻子,忍住了。

老五去了,带着三个壮小伙子去的。全村男女老少站满了坞边为他们壮行。海边,依旧浪黑,风吼,老五威风凛凛站在船头,面色严峻。身后着三个浑身利索的渔家娃子……

一去两天,老五不负众望,吴家爷仨终于平安回来了。原来他们正被困在了转轴礁上,再晚去一会儿,恐怕也撑不住了,多亏老五他们赶到了。村里人没成想,老五还没下船,就一头栽倒在坞边,再也没爬起来。6

这回老五真死了。

那天,正下着大雪,西北风呜呜地刮着。罢海了,潮上不来,一道道的潮水涌上来又冻住了。雪落在冰上,浪一冲,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冰。老五的门前,肆虐的大风旋起了一圈圈海浪似的山梁,那口小划子也被雪盖住了,只现出一只船的轮廓。老五动弹不了,屋里冷冰冰的。灶边,那只瘦骨连筋的花花眯着眼,可怜巴见地望着主人,眼里闪着乞求的光。也真稀奇,跟它同窝几个伙伴,有的当了母亲,有的长得赛小牛犊,可它还是那么大。听兽医说,癞狗生宝,老五让人家给看了看,这狗说不定真有狗宝,那东西治噎食、疑难杂症最灵验。

老五蜷屈在炕里,嗓子眼里咯得慌,喝口水都吐出来,只好伸着脖子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喷火。他一连几天几宿水米没打牙了,没劲。他伸出手,拍拍花花的脑瓜,朝后街指指。花花明白了,“嗖”的跳下炕,身子一缩,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只听见“咯吱”一声,门开了,光线一亮,小锁子进来了。

老五一双混浊的老眼扒开了一道缝,朦胧中,认出了是谁,喃喃地说:“叫……你妈……来……”

小锁子耳朵冻得痛红,眼里含着一泡泪,听完赶忙点点头,返身又冲进了暴风雪里。

不大时辰,小锁妈跌跌撞撞地奔进门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片,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脸色煞白,眼窝哭得有些发肿。老五用力睁开干涩的双眼,瞳孔里映出了炕沿上的女人:身上拾掇的还是那般利落,但已不见先前的水嫩。他定定地瞧着,目光里充溢着无限的哀怜和知足。呆了半晌,他才抬起那干枯、精瘦的胳膊,先是指指心口窝,然后又指指嗓子眼,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登时,女人明白了,全明白了,眼窝里立时蓄满了泪水。她冲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了头,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际。

老五盯着女人,干裂的嘴牵动了两下,目光又落在了花花身上,两手比划成拳头大,然后,又指指女人,像在告诉她,狗宝留给她了……脸上随之露出了平和、宁静的笑意。女人刚要推辞,只听“咕咚”一声,老五撂倒了!

女人一惊,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断了线的泪珠滚滚而下。她怔怔地凝视着这苍黑的小屋,呆了许久许久,直到小锁喊她,才缓缓地醒过神来。她慢慢地伸出右手,轻轻地为老五这个没能成为她爷们的男人合上了眼皮。

暴风雪在屋外大放悲声!

乡亲们来了。

小锁妈泪水涟涟,仰天哭诉:“你个狠心的人哪……咋就这样先走咧……你不是不乐意吔……是得了噎食怕我娘俩再遭罪哟……”

村里人听了无不落泪。

依照野洼村风俗,入东大坟的人,要有人给打幡抱罐,嚎丧摔盆。可老五没妻没后,怕要被埋到八里外的乱葬岗子去了,那葬的尽是暴死、横死的人,那样,老五就要变成孤魂野鬼,几生几世也没有归宿。凭老五的人缘,咋也应该在东大坟寻个地方。这时,有人提议,不行就去接吴家堡子的二菊,她跟老五俩人原先还是挺不赖的。立时有人说不妥,何况二菊都走道了,她男人也不会认头。“那大伙说咋办?”一个老执事腻头了,嚷嚷道:“谁能替老五打幡抱罐?”“我!”小锁妈掷地有声。

全村人都愣住了。

果然,那天出殡,前头是小锁打着招魂幡开路,后头是老五的黑漆大棺材,棺后是小锁妈身着重孝,头缠十斤白,哭得凄凄惨惨,昏天黑地:“……你这苦命的人哎……走的咋就这么早喂……一辈子也没享过福哟……撇下我们娘俩可咋熬啊……”这哭声情真意切,悲恸感人,把个搀她的吴家媳妇哭得浑身发软,抬杠的汉子们听得喉头哽咽,半天迈不动步,挪不到坟地。

看到这份上,人们都说,这跟那年哭她爷们儿的劲儿不相上下。

终于,东大坟到了。

雪停了。白雪覆盖的坟地被踏成一片泥泞。雪一化,泥水相杂,露出了黑乎乎的泥地。老五的模子是新打的,这是小锁妈的主意,但离原先老五的坟堆儿不远。模子下窄上宽,呈西北东南走势,脚踏东海,头枕西山;早迎旭日,晚接夕阳,正经是风水先生看好的阴阳好地。

海葚仍在。夏秋季繁茂、旺盛的海葚秧早已凋零、干枯,但仍旧顽强地守卫着自己的领地。人踩上去,一串串饱满、圆润的紫色海葚儿葡萄珠似的纷纷滚淌、跌落,有的竟然夺路而走,骨碌进了老五的墓坑……

放鞭了。千把头的闪光鞭炸耳根子地响个不停,在空旷、辽远的海滩上久久回荡,呛鼻子的硝烟一缕缕的在人群中缭绕、盘旋,半天不散。细碎的纸屑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天阴着。这时,小锁妈面色苍白、神态安详地把一包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材上,人们一愣,屏住呼吸,抻长了脖子看。坟场里顿时一片沉寂,不远处,有几只黑色的海鸟在灰色的天空中飞翔,那扇动翅膀的声音都隐约可以听见。

女人跪下,白皙的脸上庄重、悲戚,双手颤巍巍的一层层解开黑布,当解到最后一层时,人们惊呆了:原来是一块老式青砖,这不由地让人们又想起那座坟里的半块砖头。而这块上却刻有三个拳头大的梅花篆字:

郭海山

一翻个,人们看清了,砖的背面也有字,端端正正,夺人眼目:

万古流芳

常帮人料理红白喜事的汉子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一准是这女人求前街驼背刘老先生刻的杰作。

小锁子立在那,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直犯寻思:老五叔的坑里滚进那么多海葚籽,一开春,长不长一嘟噜一嘟噜的海葚呢?要是长了,也像老五叔活着时那么甜、那么好吃吗?

撂材了。汉子们喊着号,在女人们最后的哭嚎声中,徐徐地将棺材往墓坑里放去,心情被一阵压抑的气氛所窒息。突然,人们的眼前掠过一道白花花的光影,花花不知这时从哪蹿了出来,顺着坑边那道即将封死的缝隙箭一般射进了墓穴,人们一愣神,还没等反应过来,棺材已轰然落入了墓底,花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地哀叫!人们浑身一激灵,但为时已晚,花花用它对主人的一片孝心为老五尽了忠!7

开海了。

滋润的东南风呜溜溜地刮起来。老少爷们们经过一冬的养精蓄锐,精神头又来了,三三两两地扛着网,挑着担,扯起篷,整天价赶潮出海,呛风打浪,没早没晚,也就把个老五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上坞,不经意地往东大坟瞭上两眼,也算对老五的关照。

只有小锁子没有忘。

那天,他又跑去看五叔。嗬——东大坟又绿了,又被那郁郁葱葱的海葚秧给盖满了。风一吹,绿油油的坟间海浪般起伏翻滚,浓郁的苍青味压过了一阵阵鱼腥,映得远处的天都是绿的……

看着看着,小锁子就蔫了。眼底下,是坟头都铺上了绿草,唯独老五叔的坟上没长一星绿芽,光秃秃裸露着黑海滩上的黑泥,泛着白碱,冒着卤气。邻近坟上的几棵秧蔓爬过来,竟然也被抽抽成细细的干杆儿……

小锁子哭了。

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很强劲,但很柔和。日头明晃晃的,海边开始退潮,渔民们正在起篷,不时有人朝这边张望。小锁哭着哭着,突然觉得脚下有点扎得慌。定睛一看,一棵棵青嫩、肥硕的海葚秧正朝外拱,再一细瞅,黑土地上,整整扑拉出了一层……(发表于《陕西文学》2012年2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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