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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1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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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选(7)短篇小说

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选(7)短篇小说试读:

芦苇荡

文/叶希文

故乡最让我难忘的莫过于芦苇荡了。

每次看到海浪一般白茫茫的芦苇荡在河风的吹拂下,像风又像雨,翻着卷着荡向远方,我的视线也会不经意地延伸开去。听我的爷爷说,他年轻时候的芦苇荡更长更大,一条船摇进去就像被芦苇荡吞进肚子去了。于是我又想起他跟我讲过的关于芦苇荡的故事。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早生五十年,赶上他那一辈人,像一条白鲩鱼在芦苇荡里来回穿梭。

我爷爷出生于动荡不安的岁月,那是1915年。现在他的牙齿掉光了,瘦的皮包骨,穿上衣服,走路生风,好像衣服裹着的是一桩乌木根雕。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身躯,当年也是后生可畏,特别是在芦苇荡这个舞台上,我爷爷更是将男性应有的阳刚之气挥洒得淋漓尽致。照他的同辈口头相传,我爷爷十八岁的时候,是芦苇荡活脱脱的一条白鲩鱼,水里来浪里去,足以把偌大的芦苇荡翻个底朝天。我爷爷一听到这样的赞誉,总会压着声调,嘎嘎笑了,露出上下两片红黄又凸凹不平的牙床。

我爷爷十八岁,也就是1933年。纵使北方炮火连天,哀鸿遍野,可在南方半岛这个偏居一隅的芦苇荡跟一百年前有皇帝坐金銮殿的时代相去无几,单是额前的可以任它肆无忌惮地长了,不留辫子也不用杀头了。当年沦为法国殖民地也算有些不同,不过那也只是换了一个头头。男人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除了跟男人一起劳动,照常生一大堆孩子。我爷爷年轻时的芦苇荡更大更长,芦苇荡的人跟芦苇一样,好像风一吹就长成一根饱满的芦苇了。

我们芦苇荡至今仍流传这样一句话“没有游玩芦苇荡的男人就不是芦苇荡的男人!”在我爷辈那一代,这句话在芦苇荡男人心里不啻一句咒语。而芦苇荡的男人好像他们在娘胎里就学会泅水功夫了。我爷爷当年可是芦苇荡泅水能手,一句话,在芦苇荡,论泅水功夫,我爷爷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我爷爷不但游得远,姿势也多样,什么蛙泳、蝶泳、仰泳,耍起来就像关公耍大刀。这些壮举至今还存在爷辈们日渐生锈的记忆中。

农历六七月是芦苇荡最热闹的时候了。田里的水稻陆续收割完,晒干装进袋子存起来。等到七月底才开始新一轮的农忙。那些闲下来的青年男子好像喝风精力都会撑饱,动不动就去芦苇荡耍水,以此来释放多余又无处可泄的精力。盛夏的河水涨得老高,隔三差五漫过河堤,灌入田里。待河水退回去,田里会撒满各类垃圾,破衣服,枯木柴,塑料瓶等等。每当水漫河堤,浩长的芦苇连最上面的穗子都看不见了,望过去,芦苇在水底招摇,仿佛一卷卷酥软的水草。

很快河堤上就聚集了一群生龙活虎的后生。他们是芦苇荡最有生命力,甚至最野性的一代。如果没有这群人,芦苇荡该是多么的寂寞和死气沉沉啊,是他们造就并撑起芦苇荡的整个天地。白浪漫漫,一个五十斤重的石头投进仿似往上拱的水里,好像人参果叫猪八戒吞了。河风在两岸只见尖梢的灌木丛中旋走。几只金色的翠鸟和白色的海鸥在河面徘徊,交织的叫声被河风撕碎,立即又让波浪吞噬了。它们想寻找一个落脚点却只见白浪丰满的河面上浮走着许多不知漂了多久的破麻袋、枯枝败叶和朽烂家具。它们叫声变得凄厉了。“现在是证明是不是芦苇荡男人的时候了,谁能游到对面再游回来,而且最快那个才有资格娶芦苇荡最漂亮的女人!”说这话的是王二虎。王二虎在芦苇荡人眼里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汉,他也算是芦苇荡的泅水好手。他说的“芦苇荡最漂亮的女人”就是芦苇荡公认的美人——我的奶奶。我奶奶姓叶,据村人传说,我奶奶这一姓先祖是福建闽南人,明清时期下南洋来到半岛扎根下来的。我爷爷跟王二虎同姓,听爷爷说,王氏先祖也是福建人。我奶奶生了一身泥黄色的皮肤,鼻若悬胆,特别是那个樱桃小嘴,和那双什么时候都像犯倦的眸子,更是完美。多年以后,我从我奶奶的遗像里,看到了我父亲的鼻子,以及那双犯倦的双眸。我有时也很奇怪,为什么我父亲没有遗传我爷爷的眸子,我爷爷的双瞳好像阳光下浓墨色的玻璃珠,明亮又有神,更甚的是它们弥漫着芦苇荡才有的坚忍的气息。一双什么时候都像犯倦的眼睛长在一个大男人脸上,总是一个缺憾。

王二虎说这话是想以此将他的情敌一个个打败。

王二虎的话还没被河风打碎,一个个够娶老婆年龄的青年已经裤子上衣一齐脱了。好像离弦的羽箭射进河里,落水处涌出一瓣莹白的水花。王二虎看了他们一会,才慢悠悠地脱衣服,绿色白边的四角内裤异常显眼。等他们游了七八十米快到河中间水流最急的地方他才滑进水里,接着在距落水处五米开外的水面冒出,然后开足马力往前游。王二虎两条腿刚健有力,每次拍打水都会扬起四片高高的水帘,两只长臂猿似的手交接自如地切割水面,丝毫感觉不到水流在他身上所起的阻碍作用。王二虎很快赶超先跳下水的那些,他在对岸水里拔了一枝芦苇,衔在嘴里,再折返回来。其他人扶着还没被水没过的灌木歇气,刚才游的过程抵消水速消耗他们太多的气力,换做平时,水速没这么急,他们不用歇气都能游两个来回。当王二虎口衔芦苇往回游时,他们已经认输了,不过他们看着王二虎劈浪截流的风姿,早把胜利品抛到脑后了,纷纷给王二虎呐喊助威。

王二虎轻易就赢了这场比赛,就在他忘掉比赛,沉浸在美好遐想中时,当中有个人说了我爷爷的名字。王二虎听了不啻被劈头泼了一盆冷水,锈铜色的脸上俶尔蒙上一片阴影,穿着底裤就走了。

王二虎第二天大清早就找上门。他当时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怂恿我爷爷跟他比赛。可我爷爷不受怂恿。王二虎第三句话就发毛了,他用力抓后脑勺,好像全身爬满蚂蚁似的,浑身不自在。他把我奶奶搬出来,想用激将法诱使我爷爷接受他的挑战,我爷爷更不受诱惑。我爷爷当时正在编竹筐,竹筐才编了一半,王二虎气咻咻地站到我爷爷的面前,一副气势凌人的姿态,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不是芦苇荡的男人!”我爷爷还是继续编他的竹筐,一句话也不说。王二虎恼羞成怒,一脚把我爷爷手上的竹筐踢飞了,竹筐像只皮球碰到墙壁弹了回来,尖利的竹片把我爷爷右手食指的指肚皮割破了,鲜血直汨,滴在坚硬的黑色泥土上,好像油花浮在水面。我爷爷还是坐着不动。王二虎见我爷爷这么沉得住气,而且看见流血,腹中的怒气也稍稍平息了。不过他离开时,边走边骂:“你他妈的不是芦苇荡的男人!芦苇荡的男人皮肤没你他妈这么白,像个娘们!”这起事是我奶奶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当做笑谈告诉我的。我爷爷从未跟我奶奶谈起过这件事,我奶奶也是事后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奶奶觉得我爷爷是个稳重的男人,换句话说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王二虎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其它人,但我爷爷就像一根刺,卡在他的喉结,吐不出来也咽不进去,让他寝食难安。

八月份是芦苇荡喜庆的月份。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是神诞,芦苇荡请来戏班子,进村唱雷剧。唱雷剧的晚上,芦苇荡的青年男女纷纷聚在一起,买几包瓜子或者煮一盆花生,用作谈天的佐料。直到剧完人散,兴阑而归。

一天晚上,这群年轻人里少了我爷爷,也不见王二虎。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除我爷爷和王二虎两个当事人外没第三者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将伴随他们两个进入坟墓,化为泥土。不过关于我爷爷和王二虎较量的始末,却在芦苇荡虚虚实实地洇开了。

那天晚上,王二虎刚吃过晚饭,准备出门,夜色朦胧中看见门外不远处有个人影。不用说,那人影就是我爷爷。在芦苇荡,有胆量和能耐挑战王二虎的也只有我爷爷了。我爷爷看见王二虎后,撒腿就跑。王二虎不管三七二十一追起来。我爷爷绕过戏楼,从一条小路冲进狭长寂静的田野,田野到处是此起彼伏的蛙声,好像给田野织了一张厚厚的被子。我爷爷在河堤上站住。王二虎也稍稍放慢脚步。今晚的月色不是很明朗,月亮被遮了一层薄薄的云翳。王二虎离我爷爷大概十步远刹住,劈头谩骂起来:“妈的,有种就继续跑啊!管你是人是鬼,跟我王二虎斗,我让你走着来爬回去!”王二虎还想继续骂,不过听到河风把他的声音荡来摇去,洒满整个幽寂的芦苇荡,他也收敛起来了。我爷爷竖在原地,背对王二虎。王二虎脚还没伸出,一个沙包拳头飞过来,我爷爷侧一下身,闪过他的拳头。王二虎顺势反手,像猪八戒倒打一耙,我爷爷再一个侧身,他的拳头又落空了。王二虎刚想双手挥拳,学泼妇发飙。“你说,怎么比?”王二虎依稀听出是我爷爷的声音,这下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起来:“原来是人啊!我还以为是鬼呢!”说完,一条腿横着向我爷爷扫来,我爷爷微蹲,双手接住王二虎的腿,顺势向左一摆,王二虎一个踉跄,在原地跳了个芭蕾舞。王二虎这下领教到我爷爷的厉害了,他先前以为我爷爷是个白面书生,如今才知道我爷爷的真正实力。不过,王二虎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顽种,他不会轻易放弃我奶奶的。下午退下去的河水,现在涨上来了,不过没有漫过河堤。呼呼的河风吹着露出水面三分之一高的芦苇荡,仿佛它们也在看着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朦胧的月色下,河水圆圆的,表面像浮了一抹稀薄的水银。王二虎还没站定就宣布比赛规则,他说游两个来回,最快者得胜。王二虎嘴唇咧了一下,接着说:“如果害怕了可以认输。”我爷爷二话不说,脱掉身上的衣服,朦胧的月色里,浑似一条白鲩鱼。只见黑暗补了一块,我爷爷已经不见了,水面也没有激起水花,还是一卷又一卷肋骨似的的皱纹。王二虎看着我爷爷远去的身影,很快消失了,这才慌慌张张像块石碑翻入水里,给芦苇荡以无边无尽的回响。王二虎一个来回游完,他上岸了,我爷爷还是不见踪影,只是泛着微弱磷光的河面,一条几尺长的白梭在水里蛇摆。我爷爷上岸的时候,王二虎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河堤上只留下他一件缀满补丁的粗布短袖上衣。我爷爷把他的衣服卷成一团,抛入回荡着风声水声和波光的芦苇荡里,顶着渐次明亮的月色回去了。我曾经问我爷爷,事情的经过是不是真像传言所说的,他只是笑了笑,没说不是,也没说是。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规定。而芦苇荡像这样的规定还有很多,几乎每一根芦苇都是一个规定。

王二虎第二天就离开芦苇荡了。他后来的去向,没人知道,我爷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参加国民党了,还是去北方跑生意了没人能确定。我爷爷每次谈起王二虎,他枯涩的眼中总会散发出年轻人才有的蓝色的光。这蓝光跟阳光下的芦苇奇异的相似。看得出来,我爷爷是非常怀念这个情敌的。按照爷爷的话说:“王二虎当年是芦苇荡真正的男人!”

我爷爷是在王二虎离开芦苇荡的第二年二月把我奶奶娶进门的。第三年,我父亲出生了;第五年,我大姑姑出生了;第六年我大叔叔出生了,不满一岁就夭折了;第七年,我二姑姑出生了;第九年我二叔叔出生了;第十一年,我小叔叔出生了。一家七口这样就齐了。我爷爷在成家的当年三月置办了一条船,在芦苇荡开始捕鱼为生,寒来暑往,风雨无阻。我奶奶除了带一大群孩子,还要洗衣做饭,打理农活。唯一不变的是芦苇荡——白漫漫的芦苇,风笛般的苇声。我爷爷在芦苇荡一摇就是二十几个年头,老的芦苇枯萎了,新的芦苇又长起来,新的芦苇枯萎了,更新的芦苇又长起来了。我的父亲和叔叔们也慢慢长大,成为芦苇荡的新一代。

就在我父亲十岁的时候,日本投降了。我父亲十三岁的时候,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大举向南溃逃。

我父亲遗传了我爷爷白鲩鱼的皮肤,标致的脸型,唯一不满意的就是那双眼睛,跟我的奶奶的眼睛好像印着模子刻出来的,无论什么时候都给人一种犯倦的感觉。我的父亲和叔叔们在船上蹦着跳着就学会了泅水本领,不过他们没有超越自己的父亲。我父亲十八岁那年,春夏之交的三月,芦苇荡的芦苇还不是很茂盛,却也是银灰灰的一片了。清明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九点多,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把我熟睡中的爷爷惊醒了。

王二虎一身黄褐色的军装,单手扶着门框,站在苍白的月色里。军装已经破烂不堪,还撕破了好几处,满身都是熏人的汗臭。我爷爷听见敲门声,光着膀子就出来了。看见月色里的王二虎,他登时愣住了。王二虎嘴唇干裂,胡子把下巴掩盖起来,黄蜡般的脸颊沾满泥点和污渍,这与十九年前的王二虎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王二虎没说什么,我爷爷搀他进屋,我奶奶在里屋迷迷糊糊问是谁,我爷爷撒谎说是猫碰倒了搁在门口的扁担。我爷爷一句话也不问,从饭桌上盛了一碗都是黑色番薯皮搓的丝煮的稀粥给王二虎,王二虎二话不说,立马吞下去。我爷爷又盛了一碗。我爷爷没有给王二虎盛第三碗,王二虎也没有再要。其实他们两个从一见面都没说话,好像彼此都了解对方新近情况。我爷爷走进里屋,胳肢窝夹了一件黑色绿边无肩背心和一件棕色中裤出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入明净的月光地。我爷爷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才回来,奇怪的是我奶奶竟然对此不闻不问。这时公鸡才叫第一遍,芦苇荡还在睡梦当中。

接下来的几天,芦苇荡纷纷流传国民党军队往南溃逃,沿途烧杀抢掠的消息。有人说几个村庄已经遭害了。王二虎回来的事除我爷爷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爷爷在此之前进城赶集就已经听说国民党军队溃逃的事了。王二虎身着军装,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更加证实传言的真实性。看来国民党的天下离结束不远了,江山又得改主了。我爷爷从来都不关心中国谁当皇帝,他自1915年出生,到现在短短三十几年就经历了几个朝代:清朝去了,民国来了,现在国民党去了,共产党来了。不过,无论谁去谁来,芦苇荡还是一百年前的芦苇荡,田还是那么大,河还是那么宽,只有芦苇荡的人多了些,王二虎从一介草民变成一个好像过街老鼠的逃兵。

王二虎暂时还不能露面,不然我爷爷就是藏匪,要被抓的。国民党溃逃的军队有不少散布在还不稳定的半岛的众多村落。一些有势力的村民秘密勾结逃兵,在村里作威作福。随着国民党军队慌渡海峡的消息传遍整个半岛,共产党途经的告示也贴到了芦苇荡。现在王二虎不仅是国民党逃兵,还是匪了。听我父亲说,当年像王二虎的逃兵一大把。他们有枪支,跟村里一些鸡犬都不敢刨他们墙角的恶霸联合起来,组成大帮贼到其它村抢劫,欺压本村的村民。然所有的大帮贼都不敢到芦苇荡劫村。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芦苇荡第一号风云人物了。他可是我们芦苇荡的骄傲。

他叫王猛,是国民党统治时期,整个半岛三县五区的秘书长。按照芦苇荡我爷爷时代的人说,他是我们芦苇荡的救星。关于王猛的事迹,至今妇孺皆知。他是一个留学生,还跟中共某个高层是同学。国民党溃败后,那个中共高层还多次请他去中央任职,不过都被他拒绝了。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死的时候,小老婆哭的死去活来,他没有哭,还笑小老婆,说人家死的时候都还有人哭,你死的时候就不知谁给你哭了。果然,他自己逃到香港,留下的小老婆在孤独中死去,身边一个为她哭的人也没有。怎么说他是芦苇荡的救星呢。事情是这样:他当时是南方这个半岛权势最大的人物,不仅如此,他的笔头功夫也很厉害。他还是一个红黑通吃的角儿。如果政府抓了黑帮的人,里面有他的兄弟,他就叫政府放人;如果黑帮抓了芦苇荡的村民,或是他相识的人,黑帮也会给他面子,放掉所抓的人。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令芦苇荡人所津津乐道的是芦苇荡跟上家村那场官司战了。听我爷爷说,芦苇荡原来有九个坡塘(现在只剩下一个了),顾名思义,坡塘就是山坡上天然或者人工形成的池塘。芦苇荡跟上家村接壤的坡塘就有两个。当时上家村出了一个很厉害的状师。上家村委托那状师写了长长的一张状纸,要把那两口坡塘归到他们村名下,那状师几乎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东西都写上去了。就在负责审案的官员看完浩浩荡荡十几张状纸时,王猛蹲下来,只在他的腿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审案官员,这场官司就赢了。不甘失败的上家村想了第二条计策,他勾结其它村的大帮贼,准备给王猛摆个“鸿门宴”。王猛接到请帖,如时赴约。就在上家村就要对酒桌上的王猛动手时,他们的走狗慌张跑进来,面如土色地在话事人的耳边说:“哎呦!不能杀王猛啊,我们村连拴马的树都没有了。”他们只能放王猛走了。按照我爷爷的说法,如果他们杀了王猛,现在就不会有上家村了。其实,王猛早料到这是个“鸿门宴“,他事先已经通知他属下的军队,说某某天某某时我在上家村喝酒,如果某某时我还没出来,你们就进去把他们村灭了。这些话都是芦苇荡口头相传的。关于王猛的事,还有他把一所中学,从很远的县城搬到靠近芦苇荡所在镇的旁边镇。从此芦苇荡人读书就不用跑那么远了。至今这所中学还在。

王猛在共产党军队还没开进半岛就人间蒸发了。最后听说他逃到香港,得了霍乱,客死在那里了。每次我爷爷说起王猛一门的事,都很遗憾地说,他们家现在连个祠堂都没有了,他们那一脉在芦苇荡已经成为历史了。不过我相信,芦苇荡存在多久,他们的故事就会流传多久。

仰仗王猛的余威,芦苇荡总算和平过渡到新中国成立。

我爷爷把王二虎安置在船舱里,白天照常捕鱼,晚上照常回家睡觉。我爷爷每次拿食物给王二虎,嘴里没有多少话。王二虎接过我爷爷手里的食物,连一声谢谢也不说。我爷爷摇着船在芦苇荡里穿梭,过了清明,进入三月,潮水跟十九年前一样,准时上来了。王二虎有时也帮我爷爷拉网,撒网,夜深整个芦苇荡只有风声和波浪推向河堤哗哗声,他才从船上下来,到河堤独坐。明朗的月色如注,悠悠的芦苇荡抚弄着如雾般月色,宛若一个小孩子,伸手追着雾气抓挠。王二虎坐在河堤上,看着安详寂静的芦苇荡,好像在聆听一个年长者给他娓娓道来。其中有十九年前发生在芦苇荡的点点滴滴,还有他离开芦苇荡十九年来的风风雨雨。他惊异地发现,芦苇荡好像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也从未离开过芦苇荡。自从跟我爷爷那次比赛后,失败的王二虎一气之下离开了芦苇荡,他先是跟一个远方表亲向北走做棉花生意。他也不知走到哪了,反正有生意就做,进村收棉花,再转卖给工厂。最后的一桩生意是三年前的三月二十号,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他跟他的表亲拉几车棉花过县,准备卖给那个县的棉花厂。不料一个晚上,一帮骑着高头大马,来路不明的人把他们抢了。他们不但被抢了棉花,这几年来所赚的血汗钱也被抢劫一空。表亲撇下他自个逃命去了。走投无路的他投了军。当时国民党军队正在四处抓壮丁,他被半抓半征就开始了一生短暂的戎马生涯。他一进入军队,军队就往南开拔,说是开拔,其实是逃命。军队里到处在传共产党胜利和国民党节节败退、弃械丢城的消息。他身边的一些士兵,一个一个少了,他们的上峰多次叫他们化妆成大帮贼,进村烧杀抢掠。他虽然心里不想,但为了保命,也一一做了。这些事似曾相识,他想起自己棉花被抢的遭遇。当这批逃兵进入半岛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芦苇荡那像风又像雨的召唤,仿佛日落时分,母亲吆喝在外贪玩的孩子回家洗澡吃饭。一个月色晦暗的晚上,他借机上厕所逃走了。他几乎不动用记忆就回到了芦苇荡。他是嗅着芦苇荡的气味回来的。按照芦苇荡从古至今的说法,离开芦苇荡的芦苇荡人,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他想,都可以循着这股属于芦苇荡千百年的气味回来。

就在王二虎回到芦苇荡的第三天,共产党军队进驻半岛的消息就传开了。共产党军队因为还要继续向南推进,乘势歼灭国民党残余大陆的部队,所以只是经过,没有派兵驻守。因此,共产党只是形式上解放了半岛,实际控制半岛的是国民党溃散在各个村庄的士兵。他们脱掉军装,摇身一变就成了半岛居民。他们往往以某个村作为立足点,跟当地的地主或者有财势的人勾结一起,到处抢劫,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芦苇荡的大地主要数王老汉了。他收留了五六个逃匪,逃匪利用手里的枪支弹药又收了一批年轻的打手,逐渐组成有三四十号人的大帮贼。芦苇荡为他们提供了天然屏障,他们白天躲进浩荡茂盛的芦苇荡里,夜里才出动。他们平常分散在镇上村里各个赌场鸡窝,有任务才会聚芦苇荡。他们有四五艘船,沿着河流,碰到哪个村庄就进去抢劫,抢劫完立马开船离开,连个人影都不见,好像从天而降又直接升空了。王老汉害怕来不及出手的财物被人发现,所以把大部分财物沉在芦苇荡的水下。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为防范芦苇荡的渔民,他把财物藏得极其隐秘。每次藏取财物都是他摇船,跟匪首两个人进去芦苇荡,出来时,摇橹的咿呀声响许久才出现他们的身影,好像他们故意拉长了声音和发声体的距离。

最大限度施展芦苇荡白鲩鱼的本领的事莫过于跟王老汉斗智斗勇了。王老汉深知我爷爷是芦苇荡的白鲩鱼,芦苇荡的芦苇就像我爷爷毛孔的细毛。王老汉重点提防我爷爷,但他不能把我爷爷赶出芦苇荡,这样做无异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芦苇荡是属于全体村民的,王老汉就算有大帮贼也不能占为己有。况且他也不想成为芦苇荡千古罪人,死后遭后世子孙诟骂。

八九月份转眼就来了,整个芦苇荡美极了。成熟的芦苇穗蓬松像棉花糖,又像成熟的树绒,河风撩拨,絮子离开母体,逐风窜飞。如果遇到大一些的风,那么整个芦苇荡都是芦苇絮子的天地了。在里面穿梭,仿佛置身雪花飞舞之中。海鸥和翠鸟在漫天的苇絮间剪翅,很快衔住几片絮子,钻入随风摇摆的芦苇荡里,就像被吸进去一样。芦苇荡里有它们的巢窝,苇絮是绝佳的筑巢材料。便利又松软。

九月的一天夜里,凉爽的河风吹拂着齐崭崭的芦苇。一轮红色的晕月挂在正中天。河面偶尔跃起白鲩鱼的身影,迷黄的月光下,泛着忽闪忽闪的亮光,好像谁把一把磨得寒光逼人的匕首扔入水里。我爷爷借着月色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船上。他手里提着几件干衣服,一上船就把塑料袋里的干衣服扔进船舱。王二虎听到声音,从船舱里探出头来,见是我爷爷,就跳上船板。我爷爷只穿一条灰色三角裤。站在芦苇荡中,像一条白龙。影子弯到水面,宛若一条夜巡的白鲩鱼。不一会,芦苇荡里就传出咿呀的摇橹声,还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整个芦苇荡又像是吹风又像在下雨。外面的人很难察觉里面有船在穿梭。

突然,四五艘渔船趁着晕黄的月色,像一支支羽箭从芦苇荡里飞出来,很快消失在渐次浓厚的夜色里。一艘小船在一处严密的芦苇丛里睁着两只鱼鹰般的眼,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待他们消失在夜色里有一刻钟了,我爷爷的那艘小船才慢慢从芦苇荡里滑出来,像一条水蛇似的在密匝匝的芦苇荡里穿行,又好像是在地图上被铅笔拉着走。风越来越大,吹着吹着整个芦苇荡就暗下来了。河面的夜雾正在以不可察觉的速度在升腾。待到仰头,漫过芦苇看前面,他们才发现雾气上来了。扶着怡然的河风,芦苇荡瞬时成了一幅幅怀素狂草。突然,芦苇荡里闪出一星火光,一缕白烟渗入雾气。我爷爷赶紧停住摇橹,往后退了两仗,轻步走到船尾,把搁在舭龙骨上的竹篙举高,不动声息地滑入水里,调转方向,绕到火光的左边,左边的芦苇丛比别处更加繁密,简直成一面芦苇墙了。我爷爷一边撑篙,一边睁着那双迷人的眼睛,在芦苇荡里搜寻起来,王二虎坐在船头,也聚精会神地看着船头节节碾开的芦苇,突然,芦苇丛里劈啪一声,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从声源的芦苇丛前进后退地荡向四面。爬在灌木上的红脚螃蟹发生嘶嘶嘶的磨牙声,水里还有鱼群的唼喋声。芦苇荡夜生活才开始,热闹极了。

我的爷爷腰板挺直,把竹篙拔出水面,再小心翼翼地搁在船沿,竹篙入水的一头还在滴水。现在水面的雾气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加上夜幕愈深,月色昏暝。王二虎只听见嗖的一声,他以为是芦苇荡里的白鲩鱼跃出水面了,他回头一看,船头空荡荡的,我爷爷不见了。王二虎坐在船头,竖起耳朵,密切注意雾气里芦苇荡的动静。现在透过云雾,依稀可见那轮缺月冷冷地挂在远处的树梢。一阵风吹过来,雾气涣散,又很快聚起来,好像浮在池塘的心形植物,投下一颗石子,一荡开又立马合拢。大概过了十分钟,王二虎听到身后轻轻哗啦一声,一只麻袋放在船尾舱板上。又过了大概十分钟,又有一只麻袋放在舱板上。一只淡白色的海鸥从船边的芦苇荡里冲出来,盘旋了几秒又插进船旁边的芦苇丛里。当王二虎感觉船轻微摇摆一下,我爷爷拿起竹篙,把船撑出芦苇荡,在狭长的河面上顺着水流方向快速飞起来。不一会,船驶入河对面的芦苇丛,我爷爷抓起湿淋淋的两只麻袋,缓慢放进水里。一脱手,船就开始后退。现在的月亮已经被树梢挡住了,河面的雾气浓得像浆糊。在芦苇荡,只听得到寂静的声音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老汉单枪匹马杀入我爷爷家。我爷爷正在屋子前面的院子编织竹筐。门是虚掩着,王老汉一掌把门推开,直直冲进来。他看见我爷爷正在院子编织竹筐,一个箭步走上去。我爷爷知道来者不善,压着眼皮看王老汉像一片阴云扑过来。“昨晚的事是不是你干的?”王老汉强压住气说。

我爷爷低头编织竹筐,不以为然地说:“昨晚什么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现在交出来我还可以当做没事。不然我让你全家遭殃!”王老汉说得口水纷飞。连嘴角的白唾沫都忘了抹掉。

我爷爷还是编织他的竹筐。这次抬起头来,有点不耐烦地说:“昨晚什么事?”“昨晚的事是不是你干的!”王老汉气急败坏,粗大的脖子血管暴突,直跺脚。浮肿般的手掌不止地发抖,好像在搜寻打击的目标。浅屋窄巷,不过没人敢进来观看,因为他们听出了是王老汉的声音。“操你妈的!你不承认是吧?你不承认是吧?我让你不承认!我让你不承认!”王老汉跟当年王二虎一样把我爷爷手里竹筐踢飞,他比王二虎还狠,他还用力踩,把快要收尾的竹筐踩了个稀巴烂。我爷爷瞪王老汉一眼,王老汉心虚一下,单是嘴巴松了些。一个快步又冲向前,我爷爷站起来。王老汉收住脚步,原地抬腿,我爷爷闪过,他又来个横扫,我爷爷双腿向后挪动一步,王老汉单脚落空,身体转个半圆,趔趄一下才站定。

据我父亲回忆说,我奶奶吩咐他们几个呆在屋里,她自己出去。从来都是梳一条大辫子的长发在腰脊上耷拉着。她犯倦的眼睛,像哭又像发怒地盯着王老汉,左手垂挂在大腿边,右手狠狠地抓住门柱,瘦削的肩胛微微颤抖。

就在王老汉想拿起院子的那把刨干牛粪有齿的小锄头,朝我我爷爷扑来时,外面的大门嘣的一声,一个黄铜色的身影,裹挟一阵风立在王老汉身后,一把抓住王老汉举在半空将要打下去的锄柄,王老汉还没来得及了解发生了什么,刚想扭头,脚下突然一震,身体被横空截断似的,平移出去,整个侧躺在地上了,一个劲地呀哟哟地叫疼。我爷爷至始至终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我奶奶吓得跑回里屋了。她脸色更黄了,好像一轮水淋淋的晕月。王老汉终究没看见打他的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边撑着腰肢,边恶狠狠地说:“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让你全家遭殃!”说完,踉踉跄跄挪出去,嘣的一声,我爷爷默然站在原地,只留下悬宕焦急的关门声在院子里游荡。

王老汉被谁打了,我爷爷没有提起,我奶奶也讳莫如深。不过据我父亲回忆说,翌日清早,父亲急匆匆跑去芦苇荡,还带去几件换洗的干衣服。

我爷爷来到芦苇荡,他看见王二虎正在船板上抽水烟筒。我爷爷把船锚从河泥里提起来,把船拉近岸,一蹬跳上船。王二虎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手里的包袱。我爷爷拿起竹篙把船撑向河中心。王二虎还是继续抽水烟筒。“你走吧。”我爷爷看着蓝涣涣的水面说。“嗯。等我抽完这口。”王二虎看着发白的芦苇荡说。咕噜噜猛吸了一口,徐徐喷出白雾般的烟气。烟气被河面轻薄的晨雾吸纳了。

我爷爷把船撑到河对面,他把包袱丢给坐在船头的王二虎,王二虎一把抓起包袱,跳下船,在河泥遍布的石岸上走。我爷爷没目送王二虎远去,王二虎也没有回过头向我爷爷拜别。只见河面犁开的一条长长的白线,一头通向芦苇荡,一头连着我爷爷的船尾。

第七天过去了。我爷爷没有看到王老汉的踪影。后来听说王老汉去叫人的时候,在路上被不明人物揍了一顿,回来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在哼哼唧唧。我爷爷把编织好的十个竹筐带到镇上卖,回来时,满脸平静。他在镇上听说共产党渡过海峡,把国民党统统赶到海上去了。军队返北,再次经过半岛,一天他们接到村民举报,说有大帮贼劫村,他们设下埋伏,一举把大帮贼端了。我爷爷问是哪里的大帮贼,那人说好像是芦苇荡的。我爷爷把卖竹筐的钱交给我奶奶,我奶奶把钱交给我父亲。我父亲在邻镇读中学。我父亲中学毕业后回到芦苇荡唯一的一所小学教书。“看来太行凶作恶的人也会遭报应。”我爷爷叹气说。他在院子里抽水烟筒,傍晚时分,太阳落山了。

我爷爷跟王老汉的事随着王老汉的被打暂且告落了。对于王老汉被打的事,究竟是谁干的,我爷爷从不猜测。唯一看出他还晓得这件事,就只有那句关于报应的话。继承我爷爷衣钵的是我的两个叔叔,他们都不喜欢读书,喜欢跟着我爷爷在芦苇荡打天下。我爷爷对他们的选择没说什么。我的两个叔叔虽说喜欢芦苇荡,但是他们只是把芦苇荡当成维持生计的地方,而且他们对芦苇荡了解也仅仅是一大片苍莽莽的芦苇,里面有鸟窝,还有螃蟹,白鲩鱼,塘鲺鱼,还有金色琉璃瓦般鳞片的鲤鱼等等,除外就只剩下水了。若是他们都学业有成,脱农一般脱离芦苇荡,不再起早贪黑和沐风栉雨地遭罪,我爷爷或许也会莞尔一笑。不过我爷爷跟我说,我父亲还算是个泅水好手,可惜他教书去了。我总觉得我爷爷说的是安慰话,在我看来,我爷爷能够荣膺芦苇荡白鲩鱼称号,绝非单靠芦苇荡那片永恒般潮起潮落的河水,他跟芦苇荡已经水乳般融为一体了:包括芦苇荡的芦苇,芦苇荡的水,芦苇荡的风风雨雨。当我爷爷开始跟我谈起芦苇荡的事时,我正十岁,不过还没读书。我是1965年出生的。那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整个中国席卷开来,连我们一向平静的芦苇荡也受到了冲击。芦苇荡顺应大势成立村革委会,动不动就开批斗会,张贴大字报,搞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我出生的第四年,正是文革进行到如火如荼的阶段。我父亲在这一年被打倒了,受到芦苇荡全村人的唾骂。紧接着我的爷爷,我的姑姑叔叔们也跟着遭殃。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我爷爷的船被村民从芦苇荡抬上岸,搁在河堤上。我奶奶成天以泪洗脸,埋怨我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去读书,如果跟着我爷爷在芦苇荡,守着一条船过生活,现在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害得其它人也跟着受罪。芦苇荡的公社主任是王老汉的儿子王无量。王老汉被打后,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究竟断气了。真是冤家路窄,王无量因为我爷爷与他死去老爸的过节便处处针对我爷爷乃至我们一家。

我们没了船,而王无量分配给我们家的农活都是别人不愿干的,累死累活都挣不了几个工分。在这种情况下,芦苇荡就成了我们家的救命稻草。不管寒冬腊月,还是潮水来得太晚,得晚上九点多才露出芦苇荡的内衬的秘密,我的爷爷和我父亲还有两个叔叔,每人一个竹筐,到芦苇荡里抓螃蟹,一次我爷爷捡到一张破渔网,欣喜若狂,也不管能不能用。据我的小叔叔回忆说,虽说那段时间很苦很艰辛,但还不至于饿死。他说芦苇荡就像一个人。而唯一知道芦苇荡心性的人就是我爷爷了。我的爷爷总能知道芦苇荡哪个地方的白鲩鱼多,哪个地方的鲤鱼多,哪个地方有螃蟹。所以那些日子虽然清苦,可也并不是一片黑暗。

我的小叔公跟村子另一个人,拿渔网去公社池塘捞鱼。这件事第二天就被揭发了。不过捞鱼的人成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而事情就坏在那张破渔网上。王无量一口咬定是我爷爷跟我父亲去池塘捞鱼,因为整个芦苇荡除了公社有渔网外,就只有我爷爷的那张捡回来千疮百孔的破渔网。我爷爷百口莫辩,我们家第二次遭受整个芦苇荡村民“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他们还挖苦说难怪你的孙子长得白白胖胖,原来是偷我们公社的鱼吃。听我爷爷说,我当年白白胖胖,很惹人喜爱,一看就想在脸蛋咬一口。就算我母亲的奶水不足,我的脸蛋还是胖嘟嘟的,像两个圆乎乎的蒸包。王无量要求我的爷爷赔偿鱼塘的损失。我爷爷说,当年小叔公没捞到鱼,只有几条两个手指大的罗非鱼,他们因为害怕别人知道就把渔网丢进芦苇荡,不幸被他捡到,惹来一场祸。那次赔偿的款项是十五元。当年十五元已经是一笔天大的数目了,据我爷爷说,那些年因为王无量从中作梗,包括他、我奶奶、我父亲和两个叔叔五个劳力,整年的工分加起来才五块多钱。算上我母亲和最小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姑两个半工分,新年才可以吃上一顿好的。

就在我爷爷为赔偿款项烦难时,一天夜里,王无量来找我爷爷。王无量告诉我爷爷,如果他把那笔财物交出来,就可以不用赔偿了。我爷爷听他说完后,不搭腔,只是坐在凳子上。王无量又威逼利诱说了一通,最后才跟我爷爷急,他咬着牙齿说那笔财物不是我爷爷的,是他父亲在刀口上舔血拼来的,凭什么让我爷爷独食了。我爷爷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王无量退步了,改口说只要财物的一半,一半归我爷爷。我爷爷依然无动于衷。王无量于是眼冒阴火,气得直哆嗦说:“只要有我王无量的一天,你一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我的奶奶在里屋听到王无量的话,等王无量走后,她从里屋出来,看着呆坐在月色下爷爷,无可奈何地说:“如果是人家的东西就还给人家吧。那些作孽的东西我们也不能要。”我爷爷登地站起来,扔下一句:“那也不是他短命王老汉家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奶奶站在原地,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把夜色一寸一寸地叹浓了。

其实那笔财物在王二虎离开的第二天不翼而飞了。我的爷爷第二天就知道了。我爷爷从家里出来,径直来到芦苇荡。月色如水,芦苇荡沉浸在轻柔的月色里。我的爷爷当晚在芦苇荡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见他跟谁提起过,就连我奶奶也无从知晓。只知第二天早上,我奶奶起来准备早饭的时候,我爷爷推门从外面回来,他把十五块钱放在米缸上,我奶奶拿了钱一句话也不问。

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十月跟着潮水涨上来了。芦苇荡白苍苍的一片,干枯的苇绒少了絮子,有些残留的吸饱河水,黏在一起,好像狗尾巴。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在芦苇荡里,很少看见鸟的踪影了。只有看了让人心里发冷的河水。

一天上午,我爷爷刚要出门。王无量笑呵呵跨进来,我爷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王二虎也跟着进来了。王无量率先说:“二虎叔叔现在是我们区的革委会副主任了,这次下来我们芦苇荡视察,专程看你来了。”王二虎笑一来就拉着我爷爷的手,在院子的四脚木凳上坐下,王无量在一旁站着,一脸横笑。我奶奶从里屋出来,我父亲和叔叔还有姑姑们也出来。王二虎看看我奶奶,又看看我父亲叔叔他们,笑着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奶奶想说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又被她咽回去,单是腮帮嚅动几下。我爷爷坐在王二虎旁边,瞳孔发愣,一脸深沉。王二虎头颅左右前后地跟众人寒暄一番,欠身站起来,拍拍我爷爷的肩膀,两个人进了屋里。王无量站在原地,笑着看了我奶奶一眼,瞳孔在眼眶里躲躲闪闪。我奶奶也用犯倦的双眸瞥了一眼王无量,似怒又非怒。这时,突然从里屋传出我爷爷震怒的声音,好像要把屋顶震飞似的。“那东西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更不是王老汉的,你凭什么拿走!”“我不会去做那个损阴德的主任,我没那个命。”“你走吧!你不是我芦苇荡的种。芦苇荡算没了你王二虎!”

我爷爷的声音沙哑浑浊,好像从一个很深的洞穴传出来似的。在院子里愣站的王无量脸色铁青,但目光跟我奶奶相碰时,脸上还是挤出笑容。王无量的笑让人口齿发寒。无论怎么笑,脸上都像有一片阴沉沉的雾气向你压来。

据我父亲回忆说,那天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听见父亲发那么大的脾气。王二虎从里屋出来,我爷爷没有跟他一起。王二虎看了看我奶奶,一脸的羞愧。在一边看在眼里的王无量心里一时间像打倒了五味瓶。不过,自从王二虎来了我们家后,王无量再也不敢找我们家的茬了。那天过后,我爷爷得了一场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好转。从此我爷爷就极少去芦苇荡了。我的叔叔们跟我爷爷年轻时一样,在芦苇荡风里来雨里去。

我的母亲生了我之后就不再生了。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小叔叔的小儿子才刚会走路。一场计划生育风暴秋风扫落叶般在全国席卷开来。我两个叔叔严重超生,是计生办重点抓的对象。我小叔叔有五个孩子,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大叔叔有四个孩子,男女对半。镇上计生办经常开白色面包车入村抓人,抓不到人就破门搬东西,跟大帮贼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有理有据”、“光明正大”罢了。我小叔叔家唯一的一台解放牌缝纫机就被他们抬走了。芦苇荡的人只要看到白色的面包车无异于白天撞鬼了,闻风而逃。不少超生的家庭都进城打工了。我的两个叔叔只会捕鱼,而且拖着一家四五张口、七八亩田,分身乏术,去哪都不行。

叔叔们开始想不到什么地方可藏人。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爷爷眯着眼说:“起风了,去芦苇荡吧。”爷爷的话仿佛一滴墨水,在所有人的脑海洇散开来。于是我的两个叔叔白天捕鱼,晚上去船上睡觉,以此逃避计划生育。

我奶奶在前年春夏交接的四月死了。那时候,芦苇荡第一轮七天一遭的潮水跟夏天的东南风一齐从河的下游涌上来,芦苇荡伸出尖利的手抓得河风呼啦作响,声音就像在说着一个关于芦苇荡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的爷爷。

我爷爷病愈之后,经常躺在天井那张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给叔叔的儿子们讲他当年的事。他一躺就把孤独躺穿了,化为一缕渐行渐远的气味。

长大的我离开了芦苇荡,如今做了一个城里人。我叔叔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他们都读书,就算书没读成的也进城打工了。每次回家,我总会去一趟芦苇荡,吹吹河风,就像阔别故土多年的游子回乡必须进宗祠祭拜一次,告知祖宗。我坚信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的是芦苇荡的血液,总有一条心弦勾住芦苇荡的清风。每至四下阒寂的夜晚,孤灯助我凄然之时,我的脑海就会浮现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河堤上对着我笑,然后一头扎进芦苇荡里,像条白鲩鱼,在芦苇荡里畅游起来,把芦苇荡翻个底朝天。

紫妞(1)

文/白杨桥

第一章

紫妞刚出生的时候,全身微微发紫,不哭不闹。接生婆拿了紫妞奶奶的绣花针,分别扎了紫妞的手指尖和脚趾尖,扎出星星点点血,紫妞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接生婆说,这孩子命硬啊,再晚一会儿就活不过来啦,看她一来到这世间就全身发紫,就叫她紫妞吧。奶奶说,穷人家的孩子不讲究,紫妞就紫妞吧。

紫妞三岁的时候,赶上减年,方圆几十里,河道断流,禾苗枯死,地里庄稼欠收,紫妞家二亩地的麦子,被紫妞爹用朴刀划拉划拉,用筢子搂吧搂吧,就用一根扁担挑回家了。那些日子,弟弟狗蛋饿得哇哇直哭。紫妞妈把最后一口吃的塞进狗蛋嘴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

三岁的紫妞还不明白生死的区别,她穿着褪了色的有补丁的水红衫子,坐在门槛上,唱着妈妈教给的歌谣:小白菜呀,心里黄呀,三岁两岁,没有娘啊。跟着爹爹好好过啊,盼望爹爹娶后娘啊……来来往往的村人,都不忍听,不小心听见的,眼里立马汪了一汪水。但紫妞爹终于没有给她娶来后娘,因为家里太穷了,别说娶不起,就是娶进来,又拿什么给人家吃呢?

紫妞五岁的时候,紫妞爹染上肺结核,没挺过一年,就去找紫妞妈了。紫妞奶奶一手搂着紫妞,一手搂着狗蛋,哭得都没有了眼泪,只剩下干嚎了。长一声短一声的。

说起奶奶,也够命苦的。年轻时守寡,风里来雨里去,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说了媳妇儿,开枝散叶,一大家人热热闹闹才几年呢,就又烟火一般,昙花一般,曲终人散,只剩下她孤苦老婆子一个,苦熬光景了。哦,不,不是她一个人呢,还有两张小嘴,环绕膝下,嗷嗷待哺

乡下人实在,即使在这么困苦的岁月里,仍然有善良在质朴里闪光。虽然大家都穷,但这家一个糠团子,那家一个菜窝窝,就这样穷帮穷的,给予着这老少三口活下去的勇气。奶奶几次有过要死的心,但是又不放心这两个黄口小儿,咬咬牙,自己也认了。这都是命啊,那就活着熬吧。

好在奶奶小时候和她母亲学过剪纸绣花。奶奶从小铺子里赊来红纸,就拿了剪子,盘腿坐在炕沿上忙开了。灵巧并不因为贫穷而远离,说实话,奶奶剪得真不错。一张平整的红纸,三下两下,就被奶奶的剪刀赋予了生命。那蝴蝶伸着翅膀,像飞着的样子,一个不小心松了手,它就会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呢。那些鱼儿,各种样子的,在水里游得正欢。奶奶是不会背诵鱼戏莲叶间的,但那鱼儿和莲叶,就是这个样子的情景呀。还有那相亲相爱水中鸥,哦,乡下人喊他们鸳鸯,一对对一双双的,看着就喜庆。都说宫里的女人爱吃甜,是因为心里苦,老百姓的日子,也要这些活泼泼,喜洋洋的物事提醒着,这日子才能苦里有甜,这光景才有盼头。

剪完几张纸,奶奶就拿到集市上卖掉,也挣不着几个钱,仨瓜两枣的,够孩子们嚼裹就行。而庄子里的人用,就免费赠送了,给张纸钱就成。但是没有人喜欢沾这个便宜的,乡人们大多会用别的方式再回报回来。

树叶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花开花落里,紫妞长成了大姑娘了,狗蛋儿也高了,壮了。其实从小时候开始,奶奶就对紫妞说了:紫妞,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紫妞,你都十岁了,是大姑娘了;紫妞你是大姑娘了,要帮着奶奶干活儿啊。

第二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十岁起,不,也可能七八岁,谁知道呢。紫妞就领着弟弟,跟着奶奶,在田里劳作。没办法,农民就得土里刨食才能活下去。人小,力气也小,做不动别的,但总能帮奶奶捡拾麦穗,掰掰包谷,做些力所能力及的。就是看着弟弟不乱跑也行啊,奶奶说邻家的小孩子就是掉到水里淹死的。

花开了,花又落了,花落完,还会再开。花开花落里,紫妞就十五岁了。女大十八变,尽管是补丁褂子补丁裤子,但青春总能爬上菜色的眼眉,抹上一缕红润。紫妞出落成了俊俏的女子:齐眉的刘海,黑粗的辫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活脱脱就是一个美人胚子。

这年一开春,村头来了卖小鸡的,扯着嗓子喊:小-毛-鸡-唻,卖-小毛--鸡--寥-----。最后一个音是平声,且拖得很长,颤颤地有些什么韵味儿。紫妞耳朵灵,首先听到了。她对盘腿绣花的奶奶说:咱们今年也买几只小毛鸡吧,等着养大了,就能下蛋换油盐,奶奶你也能歇一歇了,日子也活泛点儿。行啊,咱们紫妞会过日子啦。奶奶笑得脸上开满了菊花儿,一瓣一瓣的:快来拉我一把,紫妞啊,我的腿都坐麻了呀。

紫妞一手拿着针线簸箩,一手搀着奶奶,来到村口。已经有村人围在那里,挑选着小鸡,点评着成色。一笼各种颜色和花色的毛茸茸的小鸡,拥挤在笼子里,颤颤巍巍,踉踉跄跄,你推我嚷的。对着周围陌生的人们,小鸡们抬着小脑袋,叽叽叽叽地叫着,小嘴时开时合,可爱极了。紫妞捧了一只小雏鸡,鹅黄鹅黄的娇嫩颜色,线团一样毛绒绒的,细小的爪子,抓的紫妞手痒痒的。紫妞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鸡,小鸡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紫妞,一对黑葡萄样的大眼睛,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对视着对视着,紫妞的一颗心就温柔了下来了。

奶奶挑了五只小鸡,都是那种黑白花色的。只是紫妞就喜欢这只鹅黄的,舍不得放下。奶奶就和买鸡人讨价还价,说孩子喜欢,就送了这只吧,你看都买了你五只了。六只吧,六六大顺啊,您顺俺也顺。“哈哈”卖鸡人看了一眼紫妞又看了一眼奶奶笑了:好吧,老太太,借您吉言,您顺俺也顺。六只就六只,孩子喜欢就中。

紫妞喂鸡,那叫一个实心实意,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她拿出家里舍不得吃的一点黄橙橙的小米。抓一把,放在瓷碗里,倒上清水,泡好了以后,再给小鸡洒在硬纸袼褙上,看它们低头吃,一脸甜蜜。有时候,也把那只鹅黄的小鸡抓出来,捧在手心里,小黄鸡就用小嘴啄紫妞的手心,痒痒的酥酥的,紫妞就不出声地笑。

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盛放小鸡的笼子前瞧瞧,数一数小鸡才放心。然后笑眉笑眼地去梳头洗脸,刷锅做饭。可是一到做饭,紫妞就犯愁了,家里的地瓜干快吃完了,榆树叶子和柳花掺上高粱面做的菜团子,也剩下不多了。到哪里去淘换点吃的呢?虽说现在地里有了青稞稞,可是光那些婆婆丁,苦苦菜的撑不了多少时候,不顶饿啊。弟弟的小脸都瘦得猴子一样的了。一想起吃,紫妞就犯愁。可是再难,日子也要过的呀。等小鸡们长起来,或许就好一些了。

可是小鸡们不吃地瓜干,连糠窝窝菜团子也不吃,奶奶说,得用玉米面的窝头喂小鸡。紫妞就用地瓜干,换了一点玉米面,蒸了几个窝头,专门给小鸡们吃。狗蛋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窝头的时候,紫妞就掰一块给弟弟。又拿了一块给奶奶。奶奶不吃。我一个老婆子吃了做什么?给狗蛋留着吧,他是咱们老曹家的根苗儿啊。

紫妞掰一块窝头,那颜色真好看,金黄金黄的。紫妞嚼碎了窝头喂小鸡,盼着他们快快长大,快快下蛋,下好多蛋,越多越好。去地里干活儿的时候,紫妞也忘不了在田间地头,挖几把青菜,洗净晾干切碎了拌在鸡食里。日子如村前的小河水,哗啦啦流着。这些流逝的日子里,小鸡们逐渐长大了些,鹅黄褪尽,成了雪白的颜色,黑白花地也有了光泽。它们像淘气的小孩子,叽叽叽叽,呼朋唤友的,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用爪子刨来刨去,还随地大小便,把鸡屎拉的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踩到脚上。但紫妞不生气,她笑嘻嘻看着小鸡们追逐打闹,看着它们跑出大门找虫子吃。等小鸡们长大了,能下蛋了,奶奶就能歇一歇了。紫妞想。

自从紫妞买了小鸡,东邻的郝婶就成了紫妞家的常客。尽管以前郝婶也常来串门,但有了小鸡,郝婶没事就抱着小孙子来看小鸡。每次郝婶都夸紫妞能干,会过日子,夸得紫妞心里甜甜的,兴奋也害羞。

这天,郝婶拎着一包点心来看奶奶。多少年了,还没有人拎着点心来走亲戚。亲戚们都穷,来回走动也大多是空着手,要好的呢,也就是挎个竹篮,里面放上几个黄面馍馍。郝婶怎么忽然拎了点心呢?紫妞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拎着竹筐去田里为小鸡们挖菜去了。

晚上吃罢了饭,收拾完桌子,紫妞准备去院子里洗衣服,奶奶说,紫妞啊,先别洗衣服啦。明天再洗吧,来,咱们娘儿俩说说话吧。哎,马上来。紫妞答应着。等紫妞坐在炕沿上,奶奶一把拉住紫妞的手:丫头哇,你也不小了,过了年就该是十六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你爷爷结婚了。唉。奶奶叹一口气。我年岁也越来越大了,也不可能照管你和狗蛋一辈子。可这日子还的过呀。奶奶又叹一口气。紫妞说:奶奶,我不嫁人,我就守着你和狗蛋过。奶奶笑着摸摸紫妞的头发,傻孩子,是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尽说傻话。紫妞始终不明白奶奶要和她谈什么,那晚上奶奶的话云山雾罩的,她总觉得那话里有话,可是她想不出来,奶奶也没再多说。

紫妞(2)

第三章

半个月后,郝婶领着那个卖小鸡的来到紫妞家,这次,除了点心,还带来了几把挂面。和一卷子报纸包裹着的什么。原来,卖小鸡的叫郝富贵,是郝婶一家子的弟弟。这次可明显看出奶奶的表情不自然,她说,紫妞啊,这是你郝婶的弟弟,你喊郝叔叔吧。紫妞喊一声郝婶,又喊一声郝叔,扭头看着奶奶。你去地里摘点豆角,中午让你郝婶他们在咱们家吃饭。郝富贵赶紧说:不了,中午就不在这里吃了,别让孩子忙活了,我下午还有别的事。郝富贵看着紫妞笑了笑。

中午郝婶他们果然就走了,吃了点豆角饭,紫妞奶奶就去卖剪纸了。紫妞一肚子的疑问也没人问。奶奶炕里边的柜子上落了锁,一定有什么东西锁在里面吧。晚上临睡前,奶奶又把紫妞叫到炕边,紫妞啊,奶奶老了,晚上你就在我这边炕上睡吧。你睡里边,咱们娘两个说说话。

奶奶先是说些她们那个年代的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话题,无非是早年女人多么大结婚,怎么过日子,怎么伺候公婆和丈夫。白天上地干活,晚上在油灯下纺棉花啦,做鞋子纳鞋底啦,困得支撑不住,上个厕所都能睡着啦。听的紫妞又是惊讶又是心酸。接着话题一转,奶奶说,紫妞啊,如果给你寻个婆家,你愿意找个什么样子的呀?紫妞先是一惊,继而羞红了脸。奶奶,紫妞还小,找什么婆家啊,紫妞就愿意和奶奶狗蛋咱们三个一起过。等咱的小鸡长大了,下了鸡蛋,卖了钱,咱们再买兔子,买羊。慢慢咱们就会有很多钱,就花不了呢。“呵呵,那样可就太好了。”奶奶笑起来:紫妞,给你钥匙,你开开那个柜子。奶奶朝着那个锁着的柜子一努嘴。紫妞麻利的站起来,接过钥匙,打开了柜子。无非是几件不算太破的衣裳,还有一卷子报纸包着的东西。你把那卷子报纸拿出来。奶奶接过报纸,解开捆报纸的红绳,慢慢展开,是一块布,一块红花布。大红的底子上面,是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儿:红的瓣儿,黄的蕊,绿的叶,端地好看。更有一只凤凰,在花旁舞蹈着,翅膀伸展,凤头高昂。那凤凰的尾巴真好看,红、黄、绿、蓝、粉好几种颜色组成的呢,在灯光下看着,越看越美丽。紫妞不知道这图案是凤穿牡丹,她只知道这布应该不便宜。“紫妞,喜欢吧?”奶奶看着紫妞的脸问道,“喜欢。奶奶,这布哪里来的?”“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做身花衣裳吧。”奶奶没有正面回答紫妞的问题,“咱们紫妞穿上花衣裳,多好看啊,都可以做新娘子喽。”“才不要做新娘子,紫妞就和奶奶一起过”紫妞害羞地低下头,心底却在想,奶奶这段时间怎么总说这样的话?莫非真要给自己寻婆家?紫妞忽然就害怕起来,她扑进奶奶怀里:“奶奶,我不嫁人,我不找婆家,我不走。”说不上为什么,紫妞忽然感到委屈,鼻子一算,眼泪就下来了。奶奶感到紫妞的变化,一边从怀里扶起紫妞,一边哄着;“就是和你说说话么,怎么还哭鼻子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这样啊。好了好了,紫妞乖,不哭了啊。”奶奶抚着紫妞的背,“傻丫头,奶奶不能跟你们一辈子啊,等你和狗蛋都有了着落,奶奶才能放心的闭上眼啊”

郝富贵第二次来紫妞家的时候,后面跟了一个后生,长相俊秀,高大挺拔。这天奶奶不在家,奶奶和郝婶一块去赶集了。郝富贵说是路过这里,车子气瘪了,看能不能让紫妞帮着借个气管子用。紫妞就跑到东邻三婶子家,借来了气管子。后生接过去,说了声:“麻烦你了”他的声音好听,带着春天的气息,像有余韵。紫妞的脸微微一热,就低下了头。郝富贵递给紫妞一包点心,说让紫妞给她奶奶捎个好,然后喊了后生:“俊生,咱们走吧。”“哎”俊生爽快地答应了一声,跟着郝富贵就走了出去。不大工夫,气管子用完,俊生又把气管子送了回来。俊生把气管子递给紫妞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笑容,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看得紫妞的心慌乱了起来。紫妞伸手去接气管子,不小心就碰到了俊生的手,有一种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指尖一下子就传到了心里,紫妞的脸无来由的烧起来了。俊生走到门口,回头朝紫妞笑了一下,紫妞不由地也笑了笑。看着俊生远去的背影,紫妞不由又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样做不好。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心情就又纠结起来。

等奶奶回来了,紫妞把点心交给奶奶,并说了郝富贵和俊生来借气管子的事。紫妞尽力说的轻描淡写,但奶奶还是从她微红的脸上看出了一些什么。奶奶笑了笑:我家紫妞长大了啊,好啊。

紫妞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呢。就像冬天春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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