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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08:5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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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国元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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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肠河记忆

羊肠河记忆试读:

草原文学重点作品创作工程组委会

主 任:乌 兰

副主任:周纯杰 吴义勤 宫秉祥 葛笑政

    王金喜 张 宇 巴特尔 张 陵

    黄宾堂 特·官布扎布(常务)

成 员:包银山 乌云格日勒 布仁巴雅尔

    锡林巴特尔 刘 方 乌兰图雅

统 筹:陈晓帆 赵富荣

致读者

“草原文学重点作品创作工程”和“优秀蒙古文文学作品翻译出版工程”的成果陆续和读者见面了。这是值得加以庆贺的事情。因为,这一工程不仅是对文学创作的内蒙古担当,更是对文学内容建设的草原奉献!

在那远古蛮荒的曾经年代里,不知如何称呼的一群群人在中国北方的大地山林间穿梭奔跑,维持着生命的存延。慢慢地,他们繁衍起来并开始有专属各自的族称,然后被人类发展的普遍规律所驱使着,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山林过起了迁徙游牧的生活。于是,茫茫的草原就变成了这些民族人群书写盛衰成败的出发地。挥舞着战刀和马鞭,匈奴人第一个出发了,紧接着是鲜卑人,然后是突厥人,再后是契丹人、女真人,之后是蒙古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着前人的足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如今,回首望去,他们奔腾而去的背影犹如一队队雁阵,穿过历史的天空渐渐远去……

雁阵飞去,为的是回到温暖舒适的过冬地。而北方民族依次相续地奔腾前去,为的却是要与人类历史的发展潮流融汇对接。这是一个壮观的迁徙,时间从已知的公元前直到当今年代。虽然形式不同,内容也有所变化,但这种迁徙依然不停地进行着。岁月的尘埃一层又一层,迁徙的脚印一串又一串。于是,经历过沧桑的草原充满了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草原的这个记忆中,有他们从蛮荒走向开化的跋涉经历;有他们从部落成长为民族的自豪情怀;有他们建立政权、制定制度、践行管理的丰富经历;有他们敬畏自然、顺应规律,按照草原大地显示给他们的生存方式游牧而生的悠悠牧歌;有他们按着游牧生活的存在形态创制而出的大步行走、高声歌唱、饮酒狂欢,豁达乐观而不失细腻典雅的风俗习惯;有他们担当使命,不畏牺牲,奋力完成中国版图的大统一和各民族人群生存需求间的无障碍对接的铿锵足迹;更有他们随着历史的发展、朝代的更迭和生存内容的一次次转型与中原民族相识、相知,共同推进民族融合、一体认知、携手同步的历史体验;还有他们带着千古草原的生存经验,与古老祖国的各族兄弟同甘苦、共命运,共同创造中华文化灿烂篇章的不朽奉献……

承载着这些厚重而鲜活的记忆,草原唱着歌,跳着舞,夏天开着花,冬天飘着雪,一年又一年地走进了人类历史的二十一世纪。随着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节奏,草原和草原上的一切激情澎湃地日新月异的时候,我们在它从容的脚步下发现了如土厚重的这些记忆。于是,我们如开采珍贵的矿藏,轻轻掀去它上面的碎石杂草,拿起心灵的放大镜、显微镜以及各种分析仪,研究它积累千年的内容和意义。经过细心的研究,我们终于发现它就是草原文化,就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的源头之一。它向世界昭示的核心理念是:崇尚自然,践行开放,恪守信义,还有它留给往时岁月的悲壮忧伤的英雄主义遗风!这样,当世人以文化为各自形象,与世界握手相见时,内蒙古人也有了自己特有的形象符号——草原文化!

精神生活的基本需求是内容,而文学就是为这一需求提供产品的心灵劳作。因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世界才会光彩夺目。文学也是应该这样。所以,我们大力倡导内蒙古的作家们创作出“具有草原文化内涵、草原文化特点、草原文化气派”的优秀作品,以飨天下读者,并将其作为自治区重大的文学工程加以推动。如今,这一工程开始结果了,并将陆续结出新的果实落向读者大众之手。

在此,真诚地祝福这项工程的作品带着草的芬芳、奶的香甜、风的清爽和鸟的吟唱,向大地八方越走越远!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宣传部长乌兰      羊肠河不是一部书就能记忆完的……

写在前面

祖上是穷人,挣扎至今,子孙仍是穷人;或者换言之,世代贫穷,也能绵延不绝;世代栖息乡土,以土为生,土里滚爬、流汗,辈辈土命,却也家园处处。

茫茫人世,芸芸众生,千姿百态,千差万别,文学地描述起来,绝似老虎吃天。忘记是哪位学者说的了,世界只有一个世界,但版本却有很多。何不以我和我们为例,以我和我们的乡土为例,仅用穷人的眼光,打量人间,仅以乡土的情形,描述世界?

这个具体的版本,试图描摹的便是穷人乡土版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生死歌哭,生的坚强与困惑,死的挣扎与徊徨。诗意地说,我力争用疲惫而坚韧的笔墨,勾勒出人世间的苍凉与悲伤。内容是寻常的,文字是拙朴的,旋律是沉郁的。不矫情,不遮蔽,不堂皇。

对与世俗相俯仰的各式版本,我无不敬而仰之;同时,某种程度上也心存戒备。田园牧歌式的颂歌,直白的、含蓄的、变相的,在报刊上连篇累牍,我即使挤进去又能怎样,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呜呼哀哉尚飨式的挽歌,一味地“为艺术”而哀伤不已,美则美矣,却难免让人陷入怅惘而不能自拔。“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鲁迅语),“记忆”结束了,而人生仍要继续。既然如此,不妨谱写成一曲壮歌罢。而因了笔力远远不够,大气不足,粗疏有余,目前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一堆滚烫的热泪,一段粗犷的长啸,一串恓惶的梦呓;总之,一篇落寞而倔强的文字而已。关键词大体为挣扎、奋斗、困惑,总的关键词则为故乡与生存,或者概而言之,记住乡愁、记住梦想。自然,对于连绵不尽而又辽阔无比的人生、阴阳两界的人生、人生的终极而言,关键词只能概其大要矣。

但愿朋友们看后,能感同身受,“于吾心有戚戚焉”,勾起眼泪、欢笑与沉思,尽管这个版本,远远够不上“一篇叙事诗,一片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萧红的《呼兰河传》,我是供奉在佛龛上,视若经卷,顶礼膜拜的。

何尝不清楚,这里所描述的,尽是荒凉的人世、荒寒的人生,滚滚红尘中的偏僻一隅,吸引不了繁华世间人们忙忙碌碌的眼球和声响壅塞的耳朵,但我还是描述了述说了。浩茫的世间,偏僻也罢繁华也罢,终极处应该是一样的;绝非别无选择,实在是殊途同归。

不管怎样,我和我们,地下的、地上的,前生的、后世的,憨头憨脑、土头土脑、愣头愣脑,齐刷刷地,同羊肠河的流水一起,集合在你面前了。第一章求学记略1

英金河畔,昭乌达蒙族师范专科学校。1988年春末夏初,毕业时节。这年是龙年,此时你刚刚过完二十二虚岁生日。

此时的阳光,开始酷热起来,热得满世界都躁动不安。仿佛是一夜之间,学校的宣传橱窗里,铺天盖地的,已满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诸如此类的大红标语了。你感到很惊讶,咦,在哪儿见过似的,不,听过。

——羊肠河畔,陪房营村。七十年代早期。

你刚记事。记得某天,村里走过一群陌生的年轻人,大人说他们是下营子的“下乡知青”,他们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村旁走过去。那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知青。“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后,听人说,知青们马上呼啦啦返城了。歌子也被他们带回城里了吧,你想。

噢,原来,这歌这话,不仅仅是对知青们的。

我要分配到哪儿去呢?——此时的你止不住想,我的家乡是农村,我的家乡在边疆,我的家乡便是我的祖国,它最需要我回去,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教书育人。你的家乡是国家级贫困县。

——少郎河畔,翁牛特旗乌丹六中。2012年秋。

讲台上,讲完“家乡篇”,作为思想品德课教师,你向你的学生们进行课堂总结:“同学们,对于咱们这个地方,对于你们这个年龄段来说,所谓‘祖国’,就是你家里的小菜园;热爱家里的小菜园,就是热爱祖国。”近三十年过去,你的家乡仍然是国家级贫困县。学校招收的全是农村的学生,同学们刚刚升入初中,绝大多数还是儿童。此时正值秋天,你的人生也进入秋季,该成熟的成熟了,该枯萎的枯萎了。

——小黑河畔,内蒙古大学。2015年春末夏初,毕业时节。

学校铺天盖地的大字横幅上,依然是诸如此类的标语,只不过稍有改动,变成了“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见到的刹那间,你整个人被击中了,恍如隔世,今日何日兮?前生后世翻江倒海般一齐涌上心头。

家乡啊,你供养出来的“天之骄子”,马上又要回到你的怀抱了。

入学之初,据老师讲,你们考学这年,全国只录取五十七万名大学生,你们绝对是“天之骄子”;特别是内蒙古自治区,高考升学率仅为百分之十三,你们更是“天之骄子”了。不错,最初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会儿,你骄了骄家人更骄了骄,紧接着,为筹措上学的费用,你不骄了家人更不骄了,虽说师范类高校免交学杂费、教材费,但穷家富路,出门总得换套行头,带上生活费啊。好在张罗到上学时,你如期报到,你的兜儿里有一百五十多元钱了,你的行头是新的了,衣服是新的,鞋袜是新的,枕巾、褥单是新的,只有被子是旧的,但蒙上被罩,旧不也看不出来了嘛。你还戴上手表了呢,新式的电子手表,姐夫给买的,耗资人民币两元。一学期下来,家里为你连拿带邮的,支出总计有二百七十多元钱,回家时的路费也够用着呢。

临走之前,母亲一边为你整理行李,一边说:“这下孩子有工夫梳头洗脸了。”

老师更讲了,国家用六十四个农民的税收,才能供养一名在校大学生。啊!听闻此说你禁不住激动起来:请乡亲们放心,我毕业后回来,年年都要教六十四个家庭的孩子,回报你们的付出。“天之骄子”在大学时代,“眼泪、欢笑、沉思,全都是第一次”(王蒙语),不清楚别人的“第一次”怎样,你的“第一次”是这样了。“求知、求友、求事业”这部大学生活三部曲,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弹奏的,你的是这样开启了。

激动不已,你写下一篇散文《星星·月亮·我》,感恩曾经的业师,激励当时的自己;恰好学校搞教师节征文比赛,执教大学语文的鲍老师推荐上去,后来居然获得了一等奖。你修的是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原本是你的夙愿,但没实现,高考失误了。原本学得最好的语文,成绩却是这六科中最低的,语文是开考第一科,期望值过高,发力过猛了。而此时激情下写作,又能从容修改,水平自然正常发挥。兴奋之余,你深深地知道,不是自己文笔多么优美,结构多么巧妙,主题多么高大,而是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感动了评委。鲍老师点评你的作文有朱自清《背影》的味道。

怀着这样的心态,你苦苦地攻读了下来。你打的菜常常是两毛钱一份的土豆丝,你穿的衣服只有勉强能换洗的两身,你背着两元钱一个的“军挎”书包……但文科楼501教室,只要有课就有你,而且坐在前排,而且老师讲的话除了咳嗽声,你全记在了笔记上;借阅的图书,在图书馆里翻看的不算,单说借书证上,你一直保持着每周至少三本的借阅记录;你发表了第一首诗、第一篇散文,你收到了第一笔稿费。收到第一笔稿费“人民币六元整”后,你兴奋得不知怎么办好了,是给父母邮回去呢,还是自己花掉?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后,你给自己买了笔记本,厚厚的两本,笔记本上,挤满了你蹒跚而坚韧的笔迹……

你的头发是刚硬的,你的目光是忧郁的,你的步履是徊徨的……它们折磨得你,竟然有一次一顿吃了一斤八两饭,不算菜。比饕餮之徒还饕餮之徒!有啥法子呢,经验告诉你,人要解除某种痛苦,要么转移,要么用大痛苦压制小痛苦,别无他法。

你开始了至今三十年一日不落的日记,你的人生从此跃进到自觉状态,每日均翻看昨天、记录今天、计划明天。但在你的日记里,几乎没有“梳头洗脸”的记载。事儿似乎也是有的,但你认为不值得,也便往往四舍五入了。“人生两棵树:事业、爱情,总有一棵要孤独的。”这句话在你,无异于真实写照。尽管你青春的梦里,花儿疯似的绽放着,鸟儿“扑棱棱”地飞起来。

有的同学向老师建议:少讲甚至别讲那些高深的理论了,把中学政治课的教材,再给我们好好讲讲就行了。我们毕业回去后,不就是教中学政治课嘛。理智上,你觉得同学的建议不大对劲儿,毕竟是大学嘛,总得学点儿“大”的才行啊;可情感上,毫不犹豫,你倾向那位同学!

村里的社员,几乎人人有手戳儿,随便的一块木料,一手指节长短,刻制得则更粗糙了,上面除了粗朴的方框和名字,什么讲究都谈不上,为的只是“公家”有什么事儿时,摁手印不准许,需要亲笔签名,咔一下,印下手戳儿完事!社员们念过书的少,很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即使会写的,也写得叉手叉脚,握笔杆比握锄杆难得多了,哪如直接摁个戳儿省事!倒是都认识自己的名字。生产队队部里,墙上贴着会计统计的工分表,一日一填一月一统计,看得久了,不认识也认识了。

即使是村小的戴老师,他教你们时,大人们“三反右倾翻案风”那年,配合形势吧,戴老师领着你们读报,两报一刊的社论或者梁效的文章。怪哉,读报时,戴老师有时竟然脸红一下,略一迟疑,再接着读下去。平时,他是老板着面孔的,严肃得很哩。有那么几年,戴老师的这一神态一直困扰着你,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恍然大悟:噢,那是戴老师遇到生僻字了。

你的小学老师里,文凭最高的是高中毕业生。戴老师什么文凭?初中吧。那,到底是毕业还是肄业?你的初中老师里,文凭最高的是中师生;你的高中老师里,文凭最高的是刚刚走上讲台的专科生。

你的同村同学中,村小没读完,开始有辍学的了;小学刚读完,女同学已经寥寥无几;初中毕业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截至你考上大学时,村里只考走两个中专生、一个大学生。

高考时,你报考的全是师范类高校。尽管你从小听人说,“一供销二粮站,人民教师最完蛋”。农村中,有“公干”的不外乎这三种人,这三种人中,教师排行老末。乡亲们的眼里,老师嘛,倒不是“臭老九”,同赤脚医生一样,得尊称“先生”哩;只是,不也挣工分嘛,一天一个工的工分(十分),只不过比起一般社员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在屋里挣工分罢了。一般的社员,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但冬春一天才八分,零点八个工,天短嘛;到了夏秋,天长,一天才一个工(十分)。老师毕竟是“先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记三百六十个整工,而且一个月还有三五元的补助;而一般的社员,出一天算一天。补助?没听说过哩。唉,说了归齐,老师就是吃粉笔末子的,哪能和人家站栏柜道的,收粮食是人家、卖粮食也是人家的相比。大队书记拍打着老师的肩膀,说:“好好干,明年提拔你当买货员。”

……当干部?哼,坟地冒蓝烟,那是咱农村人该想的吗?哎,听说有同学可能被留校呢。唉呀,想吃天鹅肉,那是我该想的吗。二十岁的你在班里,个头排第三,一米七七,只比一名篮球运动员出身的同学和体育委员稍矮,但你看人时,还是仰视,以至于你看到的,往往是对方头上的旋儿。没办法,自小养成的,习惯成自然了——你个怂种!听见五十岁的你骂二十岁的你了,像父亲骂儿子。随即看见二十岁的你,眼睛眨动着、脸上抽动着委屈,接着看见迷惘的、愤懑的目光,只是这目光,分不清来自父亲还是儿子了。

十几年来,戴老师的那支钢笔,时不时地在你眼前浮现。戴老师的钢笔是木料的,下端的油漆早已脱落,渍满红的、蓝的墨水,打量不出原来的颜色;上端的黄漆则老人斑似的,斑驳地缀于其上。戴老师用那支钢笔,给你批阅过多少五分啊。

我也要买支这样的钢笔,为我的学生批五分,还有……填报志愿时,一脸高粱红的你,止不住浮想联翩。尽管之前,你已经无数次地这样过,实在是习惯成自然了。

他们哪仅仅是你的学生,更是你的弟弟妹妹、侄男甥女——前生是,今生更是,来生还是;不,他们最是今生从前的你。

从前的你啊……2

羊肠河上游,陪房营村,1974年秋。

此时的你,和“小二郎”身份一样了,“小呀么小二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学堂”是正规的学校了,村里的小学。之前的幼儿园呢?在山上和河套里“幼儿”过了。

村小离你家不远,从家往西走,到了街头,前面是村西大道,再沿着大道往南走,过两条横街,到了。学校的西邻是一户人家;东面,隔着大道,是生产队的队部。

学校方方正正一处院,院里五间房子,中间一间是办公室,东两间是一、三年级教室,西两间是二、四年级教室。院子正南划出个篮球场,东南有沙坑,西北角挖座露天厕所,北面隔着说有也有说没也没的一堵墙的,是实实在在的小杨树林,林中有青草有沙土,供同学们实实在在地玩耍。与北面的“实实在在”相比,南面的顶多是“勉勉强强”了,篮球场只有一副篮球架,沙坑倒是有沙有坑,但坑里是沙多还是土多,没谁理会了。

吱、吱、吱——吱、吱、吱——一早上,杨德坤老师满大街一边拾粪,一边吹哨子,这是提醒家长,招呼孩子麻利儿吃饭,上学啦。

学校由杨老师在五十年代中期创办,二十年了。原来一直叫“陪房营子小学”,文化大革命后,政治挂帅,校名更改为“永红小学”,不知道谁还弄来一块木板,挂在大门口旁边,上面是用毛笔写的校名。抵不住风吹雨淋,木板早已开裂,校名更几近于无,莫如不写不挂呢。

上面号召“队队办初中,村村办小学”,结果呢,大队初中办到七年级(初二),小队小学办到四年级,都半截子拉轰,没一个完全的。四个年级段,一个老师实在教不过来,学校增加了一名,戴顺老师。杨老师教二、四,戴老师教一、三。

听到杨老师的口哨声,家长紧喊:起来吧,别睡懒觉啦,今儿个正常上学!大人没有“星期”之类的概念,只熟悉节气,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不过,学校安排校历,还真的大致按照节气来,农闲时上课,农忙时放假(称“农忙假”)。学校和大人们都生活在农历的岁月里,与农历一起作息。

老师同样是社员,挣死工分罢了,学校更是生产队的一个部分,既然是社员是生产队,就得遵照天时安排了。

当当当,钟声响起来,上课了。所谓钟,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块机器底盘儿,吊在小杨树上,便当钟了,倒也清脆响亮;本来,只有两间教室,上课喊一声,保证听得见,但小孩子嘛,课间玩耍起来,喊便不起作用,还是敲钟管用。学校嘛,也的确得有个学校样儿,上课了,哪能像在家招呼孩子,喊。

你们的教室,前面是一块大黑板,黑板左侧挂着一副大算盘。算盘架是木头做的;珠不知是什么做的,似乎是纸,可也有棱有角的,纸浆?杆是麻绳,为防止珠子滑落,影响教学,麻绳特意做得粗而糙。前面左、右两侧,靠近南、北墙壁的地方,各砸上一根大铁钉,挂小黑板用。小黑板平时靠在墙角,用时挂上。

教室南墙开着小窗户,北墙贴着几幅画,“原始人生火做饭”、“柳下跖怒斥孔丘”什么的。嘁,知道“原始人生火做饭”算啥,你们还知道呢,在那之前,猴子学会吃桃后,逐渐变成人;孔丘被柳下跖“怒斥”。该!谁让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让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柳下跖就是咱贫下中农咱劳动人民的代表嘛。只是,咦,列宁导师前胸“穿”的是啥玩意儿,像包着小孩儿?马恩列斯毛五位领袖的画像,端端正正地贴在黑板上方。有一次课堂上,戴老师有事儿出去一会儿,你们就这事吵嚷起来,小孩子嘛,求知欲旺盛。戴老师回来后,训斥你们。越训越来气,最后问起吵嚷的原因——老师训学生,往往是不问缘由的——你们如实道出原委。“人家列宁就穿那样的衣服!”戴老师一愣,随即气鼓鼓地说。师生知道那叫领带,是十年之后的事儿了。

开学第一天,放学后,你把新发的课本,向大人挨着个儿地炫耀,“发新书啦,我发新书啦,新书……”然后,找来牛皮纸,让哥包书皮。哥包了半天也没包上,把书还弄褶了,你立即哭将起来,“啥大哥,上五年级了,还不会!”姐过来重新包,你才破涕为笑。

对新发的课本,不管谁,只要是学生,无一例外珍惜得不得了,但好景不长,过不了几天,书便满目疮痍起来;刚学完甚至还没学完,书已风流云散,杳然不知去向也。而在这方面,你是有自豪权的,从高小(小学高年级)一直到大学的,品相不说,但凡是读过的书,的确基本保存下来了。书生书生,以书为生。——至于同时也以书为死,另说。

你的父亲用削谷刀给你削了铅笔。

上学后,你马上感到世界变了,原来,什么都有数,到处都有字!你的父亲、母亲全是文盲,乡亲们管这叫“睁眼瞎”。父亲只会写自己的姓名这两个汉字。你的父亲与先祖重名了,也叫“王富”。——你的祖父一定知道先祖的名字,但他还是让你父亲重名了。母亲呢,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只知道“我们姓wu,是口天wu,和你三姑父他们的wu不是一个wu”。你三姑父姓武,你母亲姓吴。因为她不识字,只好这样书写了。你母亲的名字“吴桂莲”,是成立高级社后,社里为了记分什么的方便,才给起的。一个无奈而为之的符号而已。

你奶奶的名字“李秀英”,也是这样起的?否则,按传统,奶奶应叫“王门李氏”。老辈子,女人是没有自己名字的,只有姓氏,夫家姓氏在前,娘家姓氏在后。

你姐到学龄后,却没上成学,虽说学校几乎不要钱,但,“铅笔小刀啥的,总得花上几个吧,那家里也拿不起啊!”大人叹息道。再说,要去,你姐和老姑娘儿俩,都得去呀。你老姑仅比你姐大一岁,老姑属羊姐属猴。杨老师一遍又一遍地来家里催,最终还是没结果。后来,杨老师办起夜校,扫盲,什么都免费,又不耽误白天上工,你姐才去了。你姐不但会“七刀切,八刀分”——扫盲课本这样教人识字;还会写自己的名字:王素琴;百以内的加减法,姐也会了呢。那本扫盲教材,你姐一直珍藏着。多少年之后,你还在姐家的箱子底看见过。教材沉甸甸的,图文并茂,字大行稀,与小学语文课本相似,但毕竟是扫盲教材,教的字更实用,尽是眼面前儿用的字,没一个虚的。书上的空白处,姐用铅笔,一笔一画地抄写满了生字。多少年来,你姐常常对当年的家境叹息不已,对没上过学耿耿于怀,对杨老师念念不忘。

老姑去没去,你不清楚了。

数字特别是文字,引导着你,在世界上越走越远,而你的父母你的先人们,止步在文字面前了。他们的眼睛,只看到肉眼能看到的世界了。

由于两个年级在一间教室上课,老师只好采用复式教学,并且为了避免相互干扰,推行“无声教学法”。教室只有老师一个人的声音,同学们听课时不出声。老师轮流讲课,给这个班级讲课时,便要另一个班级自习或者做作业,有时将作业写在黑板上,叫小助手来到黑板前,小助手用教棍儿点到哪位同学,哪位同学便上黑板前做;做完,同学们再用手势判断对错,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掌心向前表示“对”,左、右两手食指交叉在一起表示“错”。

甭看一间教室两个年级段,但一个年级段仅十名左右学生,显得并不拥挤,虽说课桌是土台子,又宽又大。所谓“土台子”,是两端用土坯垒垛儿做腿,上面搭接上树杈子之类的,然后用泥抹平做面。至于现在学生课桌所必备的硬件,当时连概念还没有的。土台土台,有土有台就行了嘛。但你们的教室挤点儿,不知是谁家在后面存放上一垛干草,而你的座位又恰好在草垛这块儿;还扎得慌呢,磨合好几天,你同干草才和谐起来,和平共处。

——说到这儿,你苦笑了。是的,这段文字,是按照“记忆”的逻辑抒写的;如果按“髦得合时”的文艺逻辑,应该这样描述:教室里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和草木的芳香。使未曾亲历的朋友,阅读到此处时,不知会萌发出怎样幸福的向往。未曾亲历的朋友,他们一般从影视上看到类似的环境,而影视表现这个环境,往往有贴在教室前面墙上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标语之类的,你们连这都没有。生产队不是没有笔墨纸张,但忙着写“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了,顾不上这块儿。影视是艺术,你管不着,你只管“记忆”。“记忆”里的眼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眼睛只是泪道。文艺的眼泪,是从想象里流出来的,眼睛同时是泪源。

学校没有钟点。没钟点怎么办?这毕竟是学校啊。活人焉能让尿憋死,画道道。教室南墙上虽然开着窗户,但是特别小,又高——既不能不开,又要节省玻璃,总是快到晌午,阳光才透过窗户照进教室。好在后面门开得大,上亮子(天窗)又高而宽,阳光照进来得早。戴老师在门后,用炉钩子在地上画出一条条的道道,阳光透过上亮子,照到哪条道道是第一节课,照到哪条道道是第二节课……照到哪条道道是放学,老师知道,你们学生更熟悉。有时候,老师课也讲完了,学生作业也做完了,单等着放学,师生便焦急地等待,待太阳光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到道道里时,大家一片欢呼。晴天好说,阴天呢?上、下课就得估摸了,放学是老师出去,瞭望到大队学校的学生,拐过山头露头了,你们也随即放学。大队学校嘛,条件自然比你们好,有钟有点的;还有大喇叭呢,天天上午第二节下课后,放广播体操,“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第一节,上肢运动,预备齐!……”冬天时,刮西北风,你们能听见,听见时,心里老不是滋味儿: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该多好!夏天刮东南风,听不见。

同学们在黑板上写字,使的全是粉笔头儿。粉笔是生产队自己制造的。西大山上有白粉土子,可以搓成粉笔。虽然粉笔是自制的,不花钱,但你们节俭惯了,还是能省则省,尽量不使成根的。土法造的粉笔,质量差老了,发脆,尽掉渣儿;掉渣就掉渣呗,你们刚学着写字,用好粉笔也用瞎了。

老师找块破毡子边角,卷巴卷巴,捆上,就是板擦了。不但不用花钱买,而且结实耐用得很哩。扫除用具呢,谁家还没有一把半把的破笤帚,拿来使就是了。

读书,读书,只要有书读。当时的课本是统编教材,城乡一样,不管是否在村小读书。课本面前,人人平等。语文开始都是a、o、e、i、u、ü……算术开始都是1、2、3、4、5……

你们还“全面发展”呢。

音乐课上,全校同学挤在一间教室里,学唱《东方红》,学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学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到《东方红》的“呼尔咳哟”处,小老舅你们总是大声合唱,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效果好极了。小老舅是你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弟,远房姑姑的儿子。

体育课也照常上。只有一副球架了,怎么办?没关系,打单篮呗。沙坑主要供你们课间玩耍,地不硬,摔跤摔倒了也没关系;至于沙子多年不换,早已脏得很,那倒还是其次。小孩子嘛,一天下来,哪个不是泥猴儿?再说也没有新衣服,脏就脏呗。回去大人得数落,回去再说。

体育课如果是赛跑,得到队里的场院去了。那儿甭说跑五十米、一百米,一千米都没关系,沿着场院边儿,多跑上两圈呗;跑道是大致测量、规划的,不怎么规范、准确,那没关系,还又宽又平,有利于水平正常发挥。而如果在学校,跑的人跑不晕,查圈的人得查晕,校院小啊。

美术课上没上?上,什么内容?你没有印象了。不过,你恍惚记得买过图画本,图画本比大白纸贵多了。如果不是老师硬性要求买,家里是绝对不给买的,没这份钱。——老师的“硬性”同家里的“没这份钱”,搅和出了你的“恍惚”。

大白纸是整张的白纸,七分钱一张,买回家后,折叠成三十二开,裁开,分出反正面,码好钉上,一个作业本成了。

不过,你偏科,音体美小三门,你全不行,音乐课你是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体育课除了立正稍息,其他的规范你全不懂;美术课更甭提:导致至今五音不全、四体不勤、七色不识。也是,小三门在你整个的学生生涯里,历来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次要,忙起来不要。

——放心吧,作为你的朋友,在娱乐场合,对你的一直表现不佳,我和我们肯定给予谅解的。

考试了。戴老师将考试题抄到黑板上,同学们在作业本上照着抄下来,做好后交上去,戴老师判分儿。卷子?考试发卷子、答卷子,那是你读中学以后的事儿了。考试的内容、题型以及赋分,又是怎样的?实在记忆不起来了。

每次考多少分,你记不清楚了,但肯定科科九十多分。小二郎“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你的心理肯定也一样哩。

你在村小整整读了三个寒暑。十多年过后,村小停办,那块“永红小学”校牌,早已不知填进了谁家的灶火膛。但十几年间,有时你从校门口路过,情不自禁拐进去,东摸摸西瞅瞅,自言自语几句,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发一阵子呆。“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陪伴我们,阳光充足明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多少年后,偶然读到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一段台词,你以为是为你写的似的。村小一直书声琅琅,在你的眼前、耳畔、梦中,“马牛羊高山小河”,“人民大会堂庄严、雄伟”,“一月大二月小三月大四月小……”

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啊!秋天来了。

——即使是萧瑟的秋天,也是如此地婉约、唯美,哪怕这样的秋天,只在你们的朗读和背诵中。

你后来见到的,“街里”的学校,道这边道那边,总是商店。“街里”孩子有钱,商店里满是他们喜欢的,零食、玩具、学习用品……你们管“城市”叫“街里”,“街里”管你们叫“乡下”。街里是个圆圈,圈外的难以挤进去;乡下在下面,轻易上不来。

记忆中的棉花糖又松又甜,学校门口也是一毛钱一大团。吃过几次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学校门口这类小贩特别多,小时候也嘴馋,经常买了吃。有一次学校组织秋游,是去公园。在公园里看到有卖棉花糖的,自然忍不住买了。嘴里吃着甜甜的棉花糖,躺在草地上,天空很蓝,而一朵朵白云就像是一团团棉花糖。吃着棉花糖,望着那么多“棉花糖”,真的是好享受啊!

诸如此类“生于六十年代”,怀旧的文字,多少年来,在报刊上在书籍上不绝于眼,只要阅读,躲都躲不开;而你身为一介书生,离不开也不离开阅读。当遭遇此类文字时,心里什么滋味,五味杂陈?

而当时的你,就是一个“小二郎”吧,尽管这“小二郎”——

小老舅有一支枪,木头做的,基干民兵训练用;看小老舅爱舞枪弄棒——哪个男孩不爱?——他的父亲便给他顺手“拿”回一支,毕竟是队长嘛。小老舅整天“杀呀,杀呀”地杀将不停,你却只有在一旁呆看的份儿。小老舅杀累了,才把心爱的枪给你玩玩儿,不一会儿,没等你尽兴,枪又被小老舅要了回去。“我分儿比你高!”你在恋恋不舍却又万般无奈的时候,能不冒出这样的念头吗?尽管只是刹那间,尽管你与小老舅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你母亲是孤女;你姑姥姥父母早年双亡,只有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同命相连,加之年龄相仿,家境相似,两家大人走动得频繁,小孩子自然亲密无间矣。

一次又一次的“刹那间”,被迫不被迫地自觉不自觉地,脆弱、敏感的你,以“小二郎”为榜样了。3

1977年秋,下店学校。

夏天,考完升级试,过了一个星期,再返校领上暑假作业,从此,你告别村小,到大队学校读书了。自从头年杨老师调走后,村小也缩编为三个年级段了。

大队学校在下店村,学校便叫了下店学校——小学、初中均设,只好笼统称为“学校”。自从升到大队学校,你的视野开阔多了。

你的黄书包不知是谁用过的,开始便是旧的,你接着背三四年,显得越发旧了,但没钱换,也便一直用着。绽线开花的地方,母亲衬上一块儿布,针脚密密地缝上。你的文房四宝,除了念书必需的铅笔、钢笔、小刀外,便是文具盒,盒面磨得也掉漆了,尽管你小心又小心地使,可“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图案,如果你不特别说明,任凭他是谁,也看不出来了。这还是姐夫高中毕业后,不用了,转送给你的。而别的同学,男生的书包,虽然也大多是黄帆布的,但带子是带子包是包,女生的更甭说,新新鲜鲜花花绿绿。至于他们的文具,比你多不说,格尺还是塑料的,透明的,能弯着玩儿的,文具盒鲜鲜亮亮的,晃人一下那个刺眼。

平时,大人给你买的作业用纸,大多是海纸,上坟用的那种纸,灰黑色,粗粗拉拉,不是这块儿“少肉”,就是那块儿有草棍子,在上面写字,用铅笔写看不清楚,用钢笔写容易洇。这倒不全怨纸了,钢笔水(墨水)也不好。钢笔水家里不给买,给买的是二分钱一片的颜色片,用水研磨均匀了当钢笔水。写出的字,颜色总是不那么纯正,也浅;而买来的钢笔水,蓝黑色或者纯蓝色,写出的字格外漂亮。人靠衣裳马靠鞍,字靠钢笔水。钢笔尖倒无所谓好坏,只分带肚的和不带肚的两种。你使不带肚的,这样的搁使。正着使秃后,背过来使;背着使秃后,立着使;立着使秃——不等使秃,蘸不上钢笔水来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与大多数同学相比,人家富,你家穷。在村小读书时,你对此没有察觉;到大队后,你视野开阔起来,明显地察觉出来了。

姐夫在大队的代购代销店“上班”。大人们下地干活儿,那叫上“工”,你们是上“学”,而你姐夫是上“班”,而且三种人里排名第一,啧啧。店里既“代销”也“代购”,鸡蛋是代购品之一。你家的鸡蛋,一颗不足一两,而你去卖,姐夫仍按一两算。自然,也上秤称的,可你已经年过十岁,看得出来了,姐夫称时,只是照量一下,并不怎么端详秤盘星。算账时,按一颗一两、一两七分钱、七分钱一张大白纸算就是了。

每次去店里,你总是瞅准机会,趁人少时去,紧卖紧买紧走。走出店后,每每忍不住自言自语:二小,好好念,一定好好念!——你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的习惯,便是从这时养成的吧?

——你能不好好念吗?

大约是冻惯了鬼儿,刚入秋,你的手脚便开始刺痒;隆冬时节,手早艳若桃花,脚也鲜如乳酪。不是没采取措施,年年秋天,母亲都要给你做双棉鞋,不管用,手脚该冻还冻。——就是这样的人吧,村东头老张家的孩子,冬季穿夹鞋,在冰上耍,脚就是不冻。

每天在家里,做完功课,母亲便要给你治冻伤。眼一闭牙一咬,你把脚伸进母亲倒来的滚烫的辣椒水里,洗;再一会儿,眼一睁腿一伸,你把脚放在母亲烘好的糠火盆上,烤。你没啥事,烫得受不了就拿出来呗,烤得受不了就退回来呗,可母亲受不了,嘴里不停地叫“小儿,小儿”,你烫完了,母亲紧忙给你抹獾子油;你烤完了,母亲紧忙接着给你再抹獾子油。獾子油治疗冻伤效果最好,营子西梁上有獾子,偶尔能抓住一只半只的。

——你、能不好好念吗?

一瘸一拐没什么,小孩子;实在穿不上鞋,万般无奈,方同小花猫做伴,日夜缠绵于炕头上,人称“炕头儿先生”。不能下地玩倒也没什么,要命的是你的学也因此不能上。怎么办?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姐笑了:我背你上学。姐是你们中的老大,帮母亲照顾你们,是她的责任。姐背你到学校,老师简单辅导一会儿,留下作业,姐又背你回来。姐的后背真暖和,姐的手掌真大,姐的步伐真快。姐当时二十岁,正年轻,可那时的冬天,不刮大风便下大雪,道路极少好走。

要离开村子读书了,大人们着急,这可怎么办呢?嘿嘿,怪不?反而不冻啦,哪怕外面的世界,冬天更寒冷。大约人的一生,什么都是定数,在村小读书时,你的脚冻够了。

——你、能、不好好念吗?

每天交上作业,老师一批,照样满纸的红对钩,照样是大笔一挥:五分!即使上四年级后,你的学习照样拔尖儿。

——你能、不、好好、念吗?

这年,哥参加中考,没考上。哥是小伙子了,回来时,没告诉大人去接,行李是自己背回来的,走得顺脸淌汗。你正在树上摘杏,看见哥回来,马上溜下来,将摘的好杏挑给哥吃。你家的杏是麦黄杏,此时正好熟透,一点儿不青也不涩了,吃起来又面又甜,放到嘴里一吸溜,杏肉进肚了,根本不用嚼的,一边吐核一边品味就是了。而哥只吃两个,便不再吃,盯着你,欲言又止的样子。咦,哥有事儿?你也不再吃,着急地看着哥。哥叹了口气,终于幽幽地说道:“你好好念吧。哥这辈子书是念到头了。”

长这么大,你第一次听哥这样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哥才十七岁,也应该是孩子呀,却说出了“一辈子”的话!

——你、能、不、好、好、念、吗,啊?

何况,你从上学起便是小助手,小助手当然选成绩优秀的同学。

当了二十来年学生,总结自己的求学史,从学业成绩来看,小学是绝对的上等生,初中是相对的中等生,高中一段时间是疑似的下等生,大学忽略不说。这是怎么回事?大约在童年,你的智力也处于高峰期,而以后的十几年,却渐渐跌入低谷了吧?

感谢高峰期!在以后漫长的学习生涯中,成绩一不理想,你每每拿小学的荣耀,来培养自己的自信力。一路地培养下来,尽管仍然止不住下滑的趋势,但终究还算学业有成。至今,你抽屉里的毕(结)业证,中小学的不算,盖着“大学”“学院”之类公章的,新新旧旧,有那么三四本呢。

更为重要的,爱读书与读书,在你的人生履历上,几乎是同步的。语文甭说是读得滚瓜烂熟了,一篇范文正着一口气读下来算什么,倒着一口气读完才算能耐呢。算术你也把它当语文来读,“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战斗中,一名战士有15颗手榴弹,向美国鬼子投掷8颗手榴弹后,又投掷了6颗,这个战士还剩下多少颗手榴弹?”做这道题对你来说——你是算术尖子——就是写字的空儿,没意思;读题本身才有意思呢。——意思在哪里?只有你知道了。可惜,教科书就两本,远远不够你读的。从二年级开始,你又读起“闲”书来。家境贫寒,没钱买“闲”书,你只好借。记得借阅过《雷锋的故事》《小砍刀的故事》,还有刊物《红小兵》等。为了借阅《西游记》,你顶着瓢泼大雨跑到人家里不说——那家人住在营子前街,而你家住在后街——还假装亲热地叫人家“舅”。哪门子舅哟,远得不能再远!

你爱书成癖了。一天两天的,有什么事儿牵扯着不读书,勉强觉不出什么;如果过了三天仍没书读,哪怕再忙,也觉得没着没落的,没精打采,提不起神来。这时若是有一本书,不,哪怕只是一张有字的纸,嘿,你的精神头儿马上就上来。可你的陪房营子哟,哪有那么多书供你读!你只好读长篇小说《金光大道》,读红宝书《毛选》四卷。正念小学,斗大的字才识一麻袋,红宝书博大精深的理论你读不懂,读书后的集中注释,人物简介、事件说明、成语溯源……一样有滋有味,可读性强着呢。

癖好一旦养成,习惯成了自然,读书也便不再是苦差事了,虽说耽于看书,烧火溢了锅,火燎着头发,头撞到树上……嗨嗨,多啦。

你居然还淘到了一本昭乌达盟教育学院编辑的《中学生阅读文选》!在作家魏巍回忆童年生活的一篇散文中,他提到了老师教他们的一首诗:

圆天盖着大海,

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

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

那水上只有海鸥……“今天想来,她对我的接近文学和爱好文学,是有着多么有益的影响!”作家深情地总结道。这首诗对你,又何尝不是这样!苍茫的海天,神秘的想象,质朴的抒写,陶醉了一个孩子多少孤独的时光,多少贫乏的体验,多少寂寥的憧憬!

大海诱惑着你了,尽管至今,你没有到大海上航行过,只跋涉到海边,耍水、眺望。——也许,五百年前,你的前世在海上生活过?莱阳所处的胶东半岛,本来一条腿伸进海洋一条腿插进大陆。《大海啊故乡》是五百年后,专门为你创作的吧?“……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大海啊故乡,我的故乡,我的故乡。”与五百年前稍有不同的是,伴随漂流着的,还有你海腥味阴凉的文字。4

她姓刘,名儿——据你说——忘记了,乡下女孩子取名,无非是花呀叶的,那就叫她小花罢。小花与你同桌,那时你刚升上四年级。十一岁的你个头较矮,同娇小的小花派在一桌,是很自然的。

细细纤纤的小花,头发却一点儿也不细纤,两条小辫儿粗粗的,辫得紧紧地垂在脑后,一走起来特别是跑起来,煞是亮人眼睛。缘于此吧,小花在你的眼里,不同于别的女生了。同学们效仿高年级学生,在课桌上画“三八”线,大有呼吸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之势,你对我分寸不让,我对你寸分必争。但你没画,小花也不画。也是,桌面是水泥板的,想画也颇不容易,用笔画——不敢,怕画坏笔尖;用刀子划——太费工夫。小花脸儿白净,常常隐隐地有香气飘到你鼻下;一口糯米牙整齐、细小、亮白。天渐渐地冷起来,小花穿一件碎花棉袄,没外罩,袄袖短些,一写字儿,她柔润的小而白的腕子,随即裸露出来。有时,你冲动地想摸,却终于不敢。毕竟,“羞羞臊臊,脸上挂副老驴套”,这句儿童常用语,也时不时地挂在你的嘴上。

窗外是越来越冷的冬,教室里却觉不出怎样,这倒不是因为你穿得厚,棉袄还是老棉袄棉裤还是老棉裤,而是与小花同桌,便将冬忽略了:课上你俩忙于听课——论成绩,你俩都是上等生哩,小花语文好,你算术棒——冬挤不进来;课下,抄着手,头歪在桌上,你俩细细交谈。内容呢,现在可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你俩谁还理会这是七十年代的冬天,外面的世界一片肃杀呢。

说起小花的语文好,也真是,她的字同她的人一样,娟秀、干净:字好,语文能不好吗?你的字不行,做算术题,不是写错数字,就是字写得过于潦草,被老师判为错误,让你这个算术尖子有苦无处诉。毛驴不走道赖轴辊,你迁怒于钢笔,摔得啪啪啪山响。小花看在眼里,便送你一副新笔尖。怪不?从那以后,你的字好起来了。笔尖也是最普通的那种,下端很小,不带“肚子”,蘸不上多少墨水,写几个字就得蘸一下,但笔尖绵软,不划纸,写起字来怪舒服的。

小花偶尔没来上课,你心里没着没落的,无精打采。自习课上你一反常态,不是懒得去管,便是没好声气地乱嚷别人两嗓子——你是学习委员,“在其位,谋其政”。

关于这段童年往事,年轻时,你将其做了浪漫化处理。在一篇文字中,叙述之前,你主题先行道:

在同龄人对爱情还懵懂无知的阶段,我的爱情之花已朦朦胧胧灿烂过了。

为了证明主题,你还虚构了一个美丽而忧伤的结尾:

这些算什么呢,甚至——

是因为这些吗?不知是哪个捣蛋家伙,在我俩的格尺上,分别偷偷写上“小两口”三字,字特大,顶天立地铺天盖地。见到的瞬间,我脸腾地热了,猛然醒悟这是……老奶奶们哄孩子,常常这样启蒙:孙呀,长大干啥?说媳妇!说媳妇干啥?缝鞋补袜,点灯说话。……小花将来要给我缝鞋补袜点灯说话?小花脸刷白,咕哝了一句什么,伏在桌上。

后来,你将其还原,前面加的则是另一番思考了:

一个小学生,终归还是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已经是高标准严要求,再加上“苦大仇深”,负担之重,可想而知矣。

但,天底下学生应该拥有的,我同样一样不落,我也有“同桌的你”哩。

是的,“一样不落”。

英金河畔,昭乌达蒙族师范专科学校。“眼前一个你/梦中一个你/眼前的你不在梦中/梦中的你不在眼前∥一个我在叹息/一个我在微笑/我的左腿往前迈/我的右腿向后拐∥我是你的什么/你是我的谁”,诸如此类,“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在你也是一样的了。她的齐耳短发,她的琼瑶鼻头,她的会说话的眼睛,她的总带着微笑的面容,噢,还有她的略显发黄的牙齿……于你,都是你的眼泪你的欢笑你的无眠了。哪怕隔着重重的山水,隔着沧桑的岁月与流年,她是她了,没有是你的什么,正如你是你了,不是她的谁。

让天空上空空荡荡去吧,鸟儿已经飞过了。尽管到西辽河畔,通辽,你止不住这样想——

没什么,只是想了,来看看你。看看你转身时,微微飘起的黑发;看看你说话时,习惯稍稍扬起稍稍倾斜的头,哦,还有那对隐现于发际间、无法形容的耳朵;看看与你在一起,哪怕片刻,风怎样刮,云怎样飘……

在你二十余年的学校读书生涯中,形成了定势?你总是坐第一桌,尽管你的身高曾经达一米七七,坐在前排并不适宜。5

1979年,你小学毕业。毕业时,总分全大队第一,被评为三好学生。

以前,对三好学生的评价标准是“二分加小老虎”(多亏陪房营子毕竟是穷乡僻壤,“标准”不到这儿);拨乱反正后,“五分加绵羊”。“五分”不用说,“加绵羊”你也毫不逊色呢,别无选择,你被选举为三好学生。然后,去公社参加教育界先进代表大会(简称“先代会”),领三好学生奖状、奖章。

你的确是三好学生,而且是“代表”哩。

智育毫无疑问免谈,身体也免谈了吧:整个童年,你连感冒都没有摊上过;满身病痛,是近些年才有的事儿。至于你体育课成绩一般,与身体好不好关联不大。

品德上你也绝对好哩,“绵羊”一只。这两年冬季,学校要求同学们为校田拾肥,还规定了具体拾肥任务。至于要求每个同学拾多少斤,倒是忘记了。你对数字一直不敏感——只是怪哉,你居然数学好。班主任分配给你的职责(你在班里的职务是副班长兼学习委员),是为同学们既估斤数又记账,出纳、会计一肩挑。这不符合财会制度,但它符合诚信原则。如此说来,你不是“绵羊”谁是“绵羊”!

三十多年过去,学生早晨上学时一肩背书包、一肩背粪筐的情形,永远过去了。让我们向历史致敬。

对于“公社的小社员”,歌中唱道:“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这算什么,你哪仅仅“放学以后去劳动”,而是实打实地在队里劳动过,挣两个半工呢。记得是薅草苜蓿,你们叫“好汉子拔”。是“汉子”而且得“好”汉子才能“拔”,一个小毛孩子,“拔”得了吗?——怎么“拔”不了?“拔”了两天,余勇可贾;又“拔”上半天,才“拔”不动的。

不过,你必须进行自我批评: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见老师骑车子过来,如果跟前儿有地方藏人,你和同学们往往躲起来,待老师骑过去,远了,才你扮个鬼脸我伸下舌头,继续一边打闹一边回家。按照校规,学生见到老师要敬礼的,少先队礼。此时,“红小兵”已恢复为“少先队员”。

亲爱的老师,一见到你们,我们就躲起来,你们太清楚怎么回事了,不是不尊重你们,而是我们害羞。——你们自我检讨。

总而言之,你这个三好学生,作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代表,绝对货真价实哩。“在‘学雷锋,创三好’活动中,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这个奖状,不奖励给你奖励给谁?

作为体制内的一员,这么多年来,各式各样的会议,你自然没少参加;大大小小的奖项,你肯定也领过一些,却都没有这次印象深刻。印象深刻的地方很多,比如去时乘坐的是大队的胶轮拖拉机,车牌号为03—26278(记住车牌号,肯定与对数字敏感与否无关了),比如第一次在“大礼堂”开会,比如拍了平生第一张照片,比如……这些与“记忆”无关,有关的是——

由于通知从家里自带小米(自带口粮参加政府组织召开的表彰会,现在还有吗?),你以为尽吃小米饭呢,哪知顿顿不是大米就是白面,小米只是熬饭汤!

大米饭,你以前已经吃过几次了。不在自己家,是在别人家。你觉得除了比小米饭软和些黏糊些,别的也没啥;白面做的馒头、花卷,以前偶尔也吃过,更觉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油条,这可是第一次,你吃得何止是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还吧唧呢。咦,油条是怎么炸出来的,这么香!以前你只是听大人说过,油条是炸出来的,作料是“三矾二碱一钱盐”,但只是听说而已,从没见过。

下顿吃油条前,你找个借口,去了伙房。呵,热气腾腾,香味酽酽,师傅们正炸油条呢。一口大铁锅,里面是小半锅翻滚的油(后来打听,知道是葵花籽油),师傅将弄好的条状面丢进锅里,翻过来调过去炸——果不其然,油花儿吱吱油星四溅,不一会儿,条状面由白变黄,金黄,师傅控控油,捞出。

噢,怪不得油条这么香呢,原来是放进油锅里炸!

夜里,你失眠了,想油条。

放进油锅里炸吃的,以前你见过炸丸子。营子里谁家办事儿,少不了炸丸子这道菜(丸者完也,表示菜已上齐)。可那炸的是菜呀,而现在炸的是饭,油条!油多金贵啊,你家全年才只有一小坛油,杀了年猪,母亲把猪膛油或者干脆是肥肉㸆熟,倒进坛里。真正的猪油,板油,得卖的;葵花籽油?刚时兴种葵花,过年时炒着吃还不够哩,哪想到当油吃!熬菜时,母亲每每用铲子挖出一小点儿猪油,菜不把锅即可,绝对不会多放的。“日子比线儿还长,有柴一灶有米一锅,这顿都吃了,下顿吃啥?”母亲放油时,如果看见你们眼巴巴的,自然晓得是啥意思,却又忍不住这样念叨。但你们毕竟是小孩子嘛,肚子缺油寡水,总还是想着多放。有一回,大人在地里忙,顾不上做饭,叫你做——你也巴不得做呢。熬角瓜时,你放的油,足有平时的两三倍之多!谁知,熬出来的角瓜非但不香,而且是苦的,苦得发涩!大人倒是没数落你,可你自己那个懊丧啊!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久你才明白,原来,猪油过一个六月后,不但不新鲜而且有哈喇味,稍微一多放,菜可不就苦了。你家的油,还真不能多放!

哎,对了,带的那五斤小米,恐怕连一顿油条也换不来的,公家肯定没少“补助”了。

——这不就是“大富大贵”吗,啊?兴奋不已,你将油条升华了。

关于富贵,吃上,你听说最奢侈的是御宴(当时你以为是某种食物名,后来终于弄明白,所谓“御宴”,即皇帝佬儿吃的饭);穿上,你听说最贵重的是火绒单(据说是人能在冬天穿的一种单衣,其实不就是今天的保暖内衣嘛);住上,你听说最豪华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行上,你听说最好是坐飞机,三叉戟……而这些,你根本没有形象认识,没法去想便也不去想。但油条,这种纯粹用油炸出来的饭,你不但亲眼看了,而且亲口吃了。油条是你摸得着看得见的“大富大贵”。

为油条而奋斗!在心里,你一遍遍地喊。“油条会有的,豆浆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在随后而来的八十年代,你将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鞭策自己。

这年秋季开学后,羊肠河畔的校园里,琅琅的读书声中,开始传出English的声音,尽管这声音还只能是“我是I你是you,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的水平,蹩脚的、洋泾浜式的。

是一个时代都“沸腾”起来了。6

1978年新年前后,国家恢复高考了。这次,不管现在是不是学生,只要念过中学的,都可以报名。大人兴奋得奔走相告:又回到传统上了,老辈子叫科举,现在叫高考,一回事儿。

报上名了,接下来备考呗。一时间,全营子黑夜睡得晚的,准是有“赶考举子”的人家;起得早的,同样是有“赶考举子”的人家。大家笑称考生为“赶考举子”。队里给“赶考举子”放了假,准许他们在家备考。

自学不几天,“赶考举子”们犯愁了:没老师教,不知道咋学呀。怎么办?好说,公社教育办公室找老师给考生辅导。时间紧,任务重,怎么办?好说,政治油印资料,背;数学讲完公式,背;语文押作文题,写人的是《咱们的老队长》,写事的是《打谷场上》,背。“举子”走进考场了,陪考的家长还在嘱咐:“记住啦——写人的是《咱们的老队长》,写事的是《打谷场上》。”

考完试没下来分数那段时间,有人满营子嚷嚷:“一个也考不上,出的题太怪了,问北京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你说这题,啊,这题,咱们这疙瘩谁答上了?”过了两天,那人又满营子嚷嚷开来:“那天,我听走道的说的,以为是真的呢,闹了半天,是人家哨着玩儿的话。哼,北京大白菜一百钱一斤呗,这还用考举子,考我还将就着。”……“可惜,这次高考,咱们营子一个没考上,但这没关系,只要让考!”事后,人们一提起这事儿来,仍然兴奋不已。

那年的高考作文题是《在沸腾的日子里》。是的,“打倒四人帮,人们喜洋洋”,国家政治上“沸腾”了;恢复了高考制度,你和你们的读书生涯“沸腾”了。

1980年夏天,初一升学考试开始了。

下店学校是小学“戴帽”,但现在帽子只戴到初中一年级了。再读初二,就得往公社尖子班考。考上,自然是继续读书;考不上,你的学业便是黄花菜了。这次考试对你,应该说很重要但不成问题的,几年来,你的学习成绩一直蛮优秀哩,婶子、大娘的都夸你。

考试的头天晚上,你去婶家向堂弟借笔使。考场在别的大队,离家十六里地,带蘸水使的钢笔,自然是不可能了。婶家比你家富裕,堂弟有水笔。本来,你也有的,但用了好几年,早坏了。……记不清是堂弟的水笔也坏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你空手而归。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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