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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天新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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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数字和玫瑰旅行试读：

数字与玫瑰

毕达哥拉斯在直角三角形的斜边上

弹拨乐曲，一边苦苦地构想着

那座水晶般透明的有理数迷宫

他的故乡在爱琴海的萨摩斯岛

从小就没有想要做水手，也没有被

萨洛尼卡城里的漂亮姑娘诱惑

数字成为他心中最珍重的玫瑰

那些绯红、橙黄或洁白的花朵

巧妙地装饰着无与伦比的头脑

佛罗伦萨的莱昂纳多曾设法凑近

把妩媚的小美人吉勒芙拉撂在一旁

终于因为体格的缘故半途而废麦德林2000年春天

序言

大约10多年前，上海一所大学学生会邀请我去做讲座，同学们为我指定的题目就是“带着数字和玫瑰旅行”。据说，事先他们在校内的论坛上做了民意调查，包括讲座嘉宾和主题的选择。从那以后，它便成为我最喜欢使用的演讲主题之一。

之所以给这本书取名为“带着数字和玫瑰旅行”，是为了还原书中的真实内容。本书除了谈论数学、诗歌和绘画等以外，还有相当多的篇幅与旅行、历史、地理有关。换句话说，书名中的三个关键词囊括了我的所爱。只是，“数学”也好，“诗歌”也罢，均属于冷门，但“旅行”在任何国度都是最热的词汇，三者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张力。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个书名。

有许多次，我在回答读者或记者提问时，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您有许多种身份，最看重的是哪一个？”对此，我的回答总是一样的：旅行者。如同一句广告词所说的，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对我而言，旅行与数学、诗歌、随笔、摄影关系密切。古希腊哲人有“环地中海之游”，古代的中国诗人也有一次或数次“壮游”。

青年时代，我读到过匈牙利出生的美国数学家保尔·哈尔莫斯的自传《我要做一个数学家》，书中内容早已忘记，但我还记得作者大致的旅行范围，书中有一整章讲述他访学的乌拉圭。这说明，地理的概念不易让人忘怀。我更记得书中的一句话：“学数学的人就是要走遍世界。”我把它抄录下来，成为人生的警句。事实上，数学虽然抽象和复杂，但它的外语表达却是最容易的。

本书的初版名为《数字和玫瑰》，于2003年新春由三联书店制作，陆智昌设计。这是我的第一本随笔集，我因此被《新周刊》列入年度新锐榜候选名单，即所谓的“飘一代”代言人，另外两位入选人是当红歌星周杰伦和孙燕姿。次年，该书的繁体字版在台湾地区问世，易名《数字与玫瑰》，由高谈文化公司出版。同年，韩文版由汉城（现名首尔）书之路出版社推出。与此同时，书中的部分篇目相继被翻译成英文等7种语言。

一晃15年过去了，在此期间这本书曾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并重印过。此番修订，相较初版更新了一半多的内容，还增加了不少中国元素，除了表现华夏之美的《西湖，或梦想的五个瞬间》，还有体现中国智慧的《吴文俊：数学是笨人学的》。至于《“你将是杜甫，我是白居易”》一文，写的并不是中国诗人，而是新近逝世的美国诗人约翰·阿什贝利。

此外，旧版有些文章虽被保留，但却已做了润色，例如《数学家与政治家》、《神秘的岛屿》和《哈瓦那朗诵记》。前两篇增加了我了解到的更多东西方的历史和有关岛屿的秘密，后一篇的更新是因为主人公蕾伊娜·玛利亚·罗德里格斯几年前获得了古巴全国文学奖和“聂鲁达伊比利亚美洲诗歌奖”，她成了古巴最负盛名的诗人。《纳什，两个世界里的爱》描写的则是电影《美丽心灵》的主人翁。《带着数字和玫瑰旅行》更具有拉丁风情，书中除了谈到了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以外，还有专文谈及意大利和法兰西。这两个民族都能将理性和浪漫进行完美的结合。说到理性发达的国度，大多分布在北大西洋两岸，它们对推动人类文明进程做出了贡献。不过，我也没有忽视那些未知的领域：从马来半岛到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岛。

最后，我由衷地祝福各位：每年都有一两次奇妙的旅行，都能读到一两本好书。蔡天新2018年初春，杭州西溪

旅行者说

1.孩时的旅行

上大学之前，温州一直是我见识过的最大的都市。这座如今以小型工商业闻名的城市，离我那盛产蜜橘的故乡仅100多千米。那时候的浙东南有许多盘山公路，途中还需两次汽车轮渡，因此虽然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乘客和司机中途仍要在一座名为白象的小镇用午餐，这个地名连同那美味的海虾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去温州是为了看望小姨妈，她在瓯江的码头上做装卸工，后来她因身体过早衰退，先我母亲去世。第一次去温州时我只有6岁，和母亲同行。那时正值“文革”中期，“大串联”已经结束，中学生们开始上山下乡了，令人羡慕的是他们有机会去边疆。我认为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之所以能够如火如荼地展开，恐怕与这些免费的旅行也有关系。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母亲和兄长又各带我去过一次温州，它依然是我心目中的繁华都会。

就在我第三次从温州回家没几天，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对北京进行了历史性的访问，接着，他乘坐的波音飞机抵达杭州。据长辈们说，为了能让尼克松的专机安全着落，杭州笕桥机场进行了扩建。当报纸上刊登出总统先生在花港观鱼的照片时，我正在300千米外的一所乡村小学念书，从未见过火车的我被这件事触动了，在笔记本上画下他的旅行路线。我用的是一亿分之一的比例，线路全是笔直的，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亚洲东部和北美之间最近的航线要经过阿拉斯加州的阿留申群岛。尼克松对中国的访问，不仅有着非凡的政治意义，同时它也打开了一个孩子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至今我对那位引咎辞职的美国总统深怀感激，无疑他也是20世纪下半叶对中国影响最大的西方人。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这位大人物的缘分并没有就此结束，20多年以后，尼克松的葬礼在他位于南加利福尼亚的故乡约巴林达小镇隆重举行，那会儿碰巧我又在160千米以外的另一座城市收看电视转播。那是我许多次西方之旅中的头一回。可时光似乎总是不均匀分配的，对一个民族是这样，对一个人也是这样。英年早逝的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他从20岁开始用三年的时间写作了200多首诗，其中包括他一生的大部分力作，而在生命中的最后7年，他仅写了8首诗。出现在我个人身上的奇迹是，我在过去的8年时间里，亲身游历了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地区，甚至超过历史上绝大多数探险家。在某种意义上，旅行对于我这个从小在乡村长大的人来说，已经成为心灵的真实需要。

2.旅行与旅游

为了使下面的叙述变得更为明晰、准确，我想把“旅行”（travel）和“旅游”（tour），“旅行者”（traveler）和“旅游者”（tourist）加以区分。旅行和旅行者除了包括通常的游览观光和增长见识以外，还带有其他目的，甚至是怀有某一种使命，至少是遵循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因为一个人的生活阅历无论多么丰富，毕竟是有限的。本书无意谈论政客、商人、富豪和明星们的出访活动。我心目中的旅行者是那些试图在旅行中获得灵感或启示的人，例如，思想家、作家、艺术家、僧侣、探险家等。

自从17世纪以来，意大利便是欧洲各国青年才俊向往的旅行目的地，他们在那里探寻先辈的足迹，寻找创作的灵感。这类行动往往是自发的，正如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在她的诗中所写的，是因为缺少想象力才使我们离家，远行，来到这个梦一样的地方？

至于他（她）们的旅行属于自费、官方派遣或得到私人基金会的资助（西方有各种各样的旅行奖学金），这一点并不重要。事实是，作为外交使节的鲁本斯和作为流浪艺人的高更，两人都从异国旅行中获益匪浅。

当然，我也无意把另外一类人排除在外，即那些漫无目的的旅行者。他们为数众多，有的可能在很久以后才能获得世人的认可。其中最有名的例子要数威尼斯人马可·波罗，假如他后来没有成为热那亚人的战俘，没有向狱友讲述离奇的东方传奇，谁会知道他呢？同样，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和马克·吐温年轻时都分别在南太平洋的捕鲸船和密西西比河的运输船上做过水手，很多年以后，他们才依据各自的经历写成了传世之作——《白鲸》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虽然绝大多数旅行者默默无闻，不为后人所知，但正是由于他们的不懈努力，这个世界才变得可爱、精彩纷呈、适宜居住。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哪个女子不怀春？我想说的是：哪个少年不梦游呢？

3.史上的旅行者

在早期社会里，由于缺少袖珍钱币和其他便于携带的交易媒介，长途旅行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虽然游历很广，也不过局限在波斯和地中海的范围内。旅行者的午餐 2002年作者在维也纳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远行者可能要数中国东晋的法显和尚。公元399年，法显和尚以65岁高龄，从长安出发，经西域由陆路去天竺取经，后由海路从耶婆提国返回，历时约14年。当他回到长安，天子已更新了两朝，东晋也快要灭亡了。可惜，法显与后来的玄奘、鉴真、郑和一样，没有创作出一部有机整体的作品。他们之所以在历史上留名，是因为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做出了贡献，不过，除了玄奘因为后人的一部《西游记》广为人知以外，其他三位的知名度仅限于中文历史教科书的读者。

遗憾的是，这4位远行者都没有抓住历史的机遇，成就更伟大的事业。尤其是郑和，曾7次奉明成祖朱棣之命率领船队到过南海、印度洋、波斯湾和红海，其足迹遍及今天的泰国、斯里兰卡、印度、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东海岸。在时间上，他比葡萄牙人达·伽马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的时间要早近一个世纪；在距离上，他的航程是哥伦布发现美洲航程的一倍；在年龄上，他首航时比达·伽马大6岁，比哥伦布小7岁；在规模上，他率领的船队有200多艘船，其中大型宝船就有60多艘，共约超过27 000人，最大的船长约150米，宽约60米，需要200多人驾驶才能启航，可容纳上千人，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三艘船总长不超过70米。

究其原因，当时的中国统治者认为中国地大物博，是世界的中心，对探险没有太大的兴趣。组织郑和七下西洋的明成祖在文化方面倒是颇为费心，在位期间修成了《永乐大典》。虽然当时的中国已经拥有了罗盘针和航海图，但是缺少理想主义的梦想和发现新航路的勇气，尤其是没有早期资本主义的商业和竞争机制来刺激航海。郑和的每次远行都受天子派遣，而非哥伦布那样自告奋勇，郑和本人又缺乏航海的经验，他的船队只好沿着已知的海岸小心翼翼地行进。实际上，朱棣命郑和“通使西洋”，是因为郑和的祖父和父亲曾经到过麦加朝圣，同时也是对他辅助自己篡位的一种奖赏。乡村公路 作者摄于保加利亚

有的史书记载郑和最后客死在今天印度西南部的卡利卡特，而郑和去世65年以后，达·伽马的船队抵达的正是同一座城市。更为巧合的是，从法显到郑和，这4位中国跨国旅行家要么是佛门弟子，要么是太监。我想问问，当时那些普通人都忙些什么呢？一个简单的答案是延续至今的“学而优则仕”和“官本位”思想在那个年代里极为盛行。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这样为祖先开脱，从地理位置上看，在亚洲处于发现新大陆最有利位置的无疑是日本，而绕过好望角到达欧洲的新航路应该由印度人去探索，不是吗？欧洲之角正好处在伊比利亚半岛，那里是旧大陆离新世界和非洲南部最近的地方。

4.葡萄酒的故事

2011年3月，我独自旅行到了南半球的智利，当时那儿正值夏秋之交。在从圣地亚哥到瓦尔帕莱索港的汽车上，我一面想象着巴勃罗·聂鲁达当年经常乘坐的窄轨火车，一面听邻座的农场主讲述葡萄的栽培和葡萄酒的酿造工艺。随着海拔高度的不断下降和气温的变化，面貌一新的景观接连出现。不可思议的是，这段100多千米长的路途居然分成了4个经济区：蔬菜种植区、葡萄种植区、林业区和渔业区。可是，一路下来，我对红葡萄酒、白葡萄酒、佐餐酒、香槟和餐后酒之间的区别仍所知甚少。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葡萄的栽培比起水稻和小麦的种植要复杂得多，更不要说酿酒工艺了。此外，智利的红葡萄酒是南美洲最负盛名的，仅英国每年就进口2 500万升，足够每个成年人喝一瓶的。

葡萄栽培的历史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悠久，古代埃及的象形文字已经有这方面的记载。《圣经·创世记》中提及：是诺亚酿造了葡萄酒。在荷马时代，葡萄酒已经是希腊人经常买卖的商品。公元前6世纪腓尼基人把葡萄带入法国，罗马人在公元2世纪以前便在莱茵河流域种植葡萄。此后，由于教会在举行圣餐时要饮用葡萄酒，这项事业得到了严格的管理，葡萄园的种植范围也迅速扩大。死于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喷发的那不勒斯海军司令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提及了90多种葡萄和50多种葡萄酒，并详细地描述了葡萄栽培的方法。正午的月台 作者摄于东布拉格

葡萄对土壤的适应范围较广，因此在气候适宜的情况下，栽培的技艺便显得十分重要。繁殖葡萄的主要手段之一是嫁接，也就是将优良品种的一段茎接在砧木上，也可将砧木先定植于葡萄园中，在夏末再将其他品种的芽接在已生根的砧木苗上。接下来是整形和修剪，要使藤蔓长成所需的形态，便要整形，先对幼树进行修剪，然后把它绑在支架上。对酿酒的葡萄来说，修剪是调节产量的主要手段，这不仅关系到果实的品质，还影响到下一年枝条的质量。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与水稻和麦类品种的改良不同，葡萄的优化不可能由少数几位专家来完成，它需要广大果农的精心配合和操作。

这次旅行让我恍然大悟，欧洲文明之所以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独步向前，除了地中海上的远航带动了贸易和商业的发展以外，更与这种攀缘植物的受宠有关。在漫长的农业社会里，葡萄的栽培和品种优化，葡萄酒的酿造和储存（例如：葡萄酒的储存需要特定的温度，防止光照和振动，佐餐酒瓶则要横放以保持软木瓶塞湿润），熏陶了一代代农民的科学观念和文化素养。当后来葡萄的栽培技术终于由印度传入中国的时候，更容易种植的谷类植物已经深深地扎根于这片黄土地了（相比之下，北方的单季收获比起南方的双季或三季种植更容易操作）。正因为如此，启蒙思想才会最早出现在西欧各国并深入人心，欧洲才会萌发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的民主思潮。

5.少女的旅行

1994年夏天，我终于实现了向往已久的穿越北美大陆的旅行。当我将要到达俄勒冈州的最大城市波特兰时，在列车中部的休闲车厢里结识了一位苏格兰少女玛丽。玛丽是爱丁堡大学的二年级学生，浑身洋溢着清纯和朝气，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正在捧读D.H.劳伦斯的小说《儿子与情人》。与玛丽的相识促使我写了上面这首小诗，当时她刚刚游览了风景如画的温哥华和西雅图，正准备南下去旧金山湾。在此之前，玛丽已经到过新西兰和南非，初步验证了从教科书中获得的前殖民地印象，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位于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村舍与云朵 作者摄于威尔士

西方各国旅游城市的市区都有价格低廉的青年旅店（Hostel），即使在纽约和巴黎这类物价昂贵的城市，也不难找到十几美元一晚的整洁床位。廉价旅店和各式各样的优惠月票和联票，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游历世界大开方便之门。旅行中的少女无疑是最美丽的，她们通常不会有任何顾忌。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心灵获得了彻底的自由。与旅行中的少女交谈，自然是最惬意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即便是性情忧郁的男子，也会因此变得开朗。不过，这首诗中还依稀存有一位中国女孩的身影。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秋天，我在大学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位从外省分配来的女教师S。

S小姐绝对是一个迷恋旅行的人，每逢假期便带着一本小说和一个日记本出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独自去了西藏和南疆。这让我自愧弗如，并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因为学生时代的我也是一个独往独来的旅行者，经常只需靠在硬座车厢的小茶几上休息一个多小时，第二天就可以接着游览新的城市。此后不久的一天夜晚，我约S小姐到湖滨的一座地下电影院看一部法国侦探片，散场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用英文告诉我，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和中国男孩一起看电影了。果然，几个月以后，她嫁给了一位丹麦留学生，不久便随那位高鼻子的丈夫移居到美人鱼的故乡了。我毫不怀疑，S小姐将会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环游世界的梦想。

6.拜伦的旅行

1812年初春的一天早晨，伦敦依然是寒风凛冽，24岁的贵族青年拜伦在寓所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成名”。原来，几天前拜伦的诗集《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前两章问世，轰动了整个英伦，4周内重印了7次。这部书的第一、二章描述了诗人在欧洲各地游历的经历，尤其是希腊，诗人对处于土耳其暴政统治下的文明古国深表同情，并鞭笞了自己的同胞乘人之危，在雅典抢夺宝物的行径。12年以后，正当希腊独立战争渐趋高涨之时，侨居意大利的拜伦倾其所有，买下了一艘军舰，并随舰前往爱奥尼亚海。后来，拜伦病死在佩特雷湾的港口城市迈索隆吉翁，我曾在从罗马到雅典的飞机上俯瞰过那座城市，据说诗人的墓碑铭文上只提到两件事：他的游记和希腊。

在这部游记的扉页上，作者引用了法国前辈作家德蒙布隆的一句话：世界像一本书，如果一个人只见过自己的国家，等于只读了这本书的第一页。这句话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随着交通工具的不断改进，世界各国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了，与此同时，人们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假如不忙里偷闲外出旅行，还不如生活在古代。更多的时候，我会这么自我安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以今日人类社会分工之细，恐怕谁也无法取得牛顿和莎士比亚那样的成就，而这个多彩多姿的地图上的世界，倒像是为我们有限的生命特别安排的。旅行者的阅读 作者摄于马德里

在为这部游记的某一个版本补写的序言中，拜伦提到了博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爵士，当时他正担任英国皇家学会的会长。班克斯出身豪门，年轻时曾随著名的探险家库克船长环球旅行，在此前后还分别去过纽芬兰岛和冰岛。我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参观过班克斯图书馆和班克斯植物标本室，他也算是英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了，在西南太平洋地区和加拿大的北极圈内都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岛屿，可拜伦却以嘲弄的口气谈论他。原来，班克斯在塔希提岛逗留期间，出过一桩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为英国上流社会所不齿。看来科学家的浪漫故事要不得，甚至被拜伦这样风流成性的诗人挖苦讽刺。在学术上，班克斯也没有利用先行者的优势，他的成就很快被后来的同胞达尔文超越。

7.诗人与旅行

除了博物学、人类学等少数几个专业以外，大多数科学家都无法从旅行中直接获取经验。以数学家为例，他们出访的主要目的是与别国的同行们相互交流，如果有人主动从外地前来合作，效果恐怕是一样的，这一点就像政客、商人们的外事活动或谈判。当然，某些比较依赖灵感的人可能会从场景的转换中获益。而对于体育明星们来说，主场的战绩和胜率往往好于或高于客场。至于那些急于看世界的年轻人，情况就有所不同了，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可以不计较眼前的利益得失。尤其是那些想成为作家而囊中羞涩的人，常常选择记者或水手作为职业，前者有欧内斯特·海明威和格雷厄姆·格林，后者有赫尔曼·梅尔维尔和约瑟夫·康拉德。

在古希腊时代，西方就有游吟诗人并留传下两部史诗，古代中国的诗人们也有漫游祖国壮丽河山的传统。前面谈到的4位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早年的游历写成了小说。对于那些一心盼望周游世界的诗人来说，现代社会中最理想的职业无疑是外交官。法国诗人圣–琼·佩斯从事外交工作长达26年，逗留过的城市包括中国的北京和上海；希腊诗人塞菲里斯先后出使过欧、亚、非洲十几个国家，并担任了5年的驻英大使；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和聂鲁达都在亚、欧、美洲的一些国家做过领事，聂鲁达在晚年还被任命为驻法大使；波兰诗人米沃什也担任过驻法国和美国的文化参赞；墨西哥诗人帕斯则经历了23年的外交生涯，直到他主动辞去印度大使的职位。

以上6位诗人后来都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毫无疑问，外交官的身份为他们的写作、旅行、交游，尤其是作品的传播提供了最适宜的条件。这里，我想特别提到聂鲁达初次出国的故事，那是1927年的冬天，这位年仅23岁的青年被任命为驻仰光领事。据诗人在自传里透露，他是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径自闯入智利外交部部长办公室才获得领事职位的，在此以前聂鲁达既没有外交工作的经验，又不懂缅甸的语言。聂鲁达的勇气果然令人敬佩，而当时外交部部长的胆识更让人拍案叫绝，诗人的家庭没有任何背景，他的母亲早亡，父亲是一个火车司机。这位外交部部长迅速做出了决定，一方面是由于聂鲁达喜欢写诗，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位部长认为某些地方的领事由谁担任并不重要。旅行者的快乐（1999，巴黎）旅行者的快乐（1999，巴黎）

8.旅行者之树

1993年深秋，我在太平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亚州旅居时写作了这首诗。旅行带来的快乐唯有诗歌才能表达，反之，诗歌产生的喜悦唯有旅行才能相比。每当我游历一个新的国家，便会感觉获得一次新生。而写作对于我，就像是故地重游。冰原上的山 作者摄于格陵兰岛

同样让人兴奋的是出发之前的那段时光，一旦你有了计划中的一次旅行，生活就会变得美妙无比。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曾屡次赴中亚探险寻胜，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真正让我羡慕的是，赫定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大略看清了自己的前途和目标，高中毕业前夕，他获得了一次机会去里海之滨的巴库做家庭教师，“那是1885年的春天和夏天，18岁的男孩一心盼望着出发的瞬间来临”。赫定后来在自传里这样写道。

在非洲东南部的马达加斯加岛，有一种高大的植物叫旅人蕉（traveler’s tree），因其叶基能贮水，在旅人急需时可供饮用而得名。这种植物花簇巨大，茎干类似于棕榈，每片叶子长四五米，底部像一个杯子，可以容纳一升雨水。我不知道将来是否有机会去那个岛国，它的面积是英国的2.5倍，还盛产香草、紫丁香和咖啡豆。据说，马达加斯加人的祖先来自亚洲的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群岛（马达加斯加在黑人部落语言里的意思就是马来人）。有一次，我在一架从巴黎飞往莫斯科的航班上遇到了一大群马达加斯加人，他们却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让我备感好奇的是，那些马来–印度尼西亚人为何舍近求远，没有去更近的澳大利亚呢？2001年9月，杭州西溪

神秘的岛屿

1.博尔赫斯的岛屿

20多年前，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一篇访问的开头谈及他曾经访问过的4座岛屿：冰岛、日本、英国和美国纽约曼哈顿。我碰巧去过其中的三处。我对博尔赫斯关于纽约的看法记忆犹新，他把纽约比作太阳，这一点非常有趣。正如其他有力量的事物一样，太阳是无声的，这与纽约的喧哗和尖锐形成对照。在我看来，纽约像两把长短不一的利剑，垂直的那把是曼哈顿，横放的那把是长岛。正是这两把利剑使得纽约的生活多姿多彩，同时也充满了刀光剑影般的竞争和搏斗。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过上某种悠闲的生活，这座岛屿收留的艺术家之多堪称世界之最，这正是纽约的魅力所在。可是，对博尔赫斯来说有所不同，因为他到达纽约时双目几乎已经失明，需要通过听觉来感知一切，无声的世界意味着一片虚无，在他那里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如何，一个不那么喜欢巴黎的人钟情于纽约，未免让我感到意外。春日大社 作者摄于奈良

至于日本，我却不能完全同意博尔赫斯的某些观点。例如，他把日本人描绘成温文尔雅的绅士。博尔赫斯自然看不见某些日本男子说话时嘴唇的翕张了，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想象何以古代的日本人不知道用亲吻来表达情感，这个论点出自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的一部著作。日本给博尔赫斯留下美好印象的重要原因恐怕是他晚年娶了一位叫玛丽亚·儿玉的日裔女子，这使我想到了英国披头士乐队的歌手约翰·列侬、美国“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以及法国神秘主义画家巴尔蒂斯，他们对日本女人的偏爱比起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里那位寻花问柳的海军上尉平克尔顿要坚定许多。此外，日本还占有一定的地理优势，博尔赫斯一直对东方，特别是阿拉伯、印度和中国心向往之，他是《道德经》和《红楼梦》的热心读者。遗憾的是，博尔赫斯不像邻国的诗人巴勃罗·聂鲁达那样幸运，后者几乎游遍了世界。泰晤士河畔 作者摄于伦敦

在这三座岛屿中，真正令博尔赫斯倾心和着迷的要数英国了，即那个他认为最神秘的国度。这种神秘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他的外祖母，以一种简单有效的方式赋予的。此外，还有与其同出一宗的显赫人物罗萨斯（博尔赫斯曾写诗为他辩护），也长眠在英伦。远离大陆使得盎格鲁–撒克逊人耽于幻想，没有一个国家能像英国那样产生如此众多有着世界性影响的诗人；远离大陆也使得英国很早就建立起了强大的海军，这帮助英国在后来的殖民地争夺战中处于有利地位。正如博尔赫斯指出的，伦敦这座城市充满了奥秘。从海德公园的演说到莱斯特广场的杂耍，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之角到考文特花园的美味佳肴，虽然希思罗机场的地铁通道过于冗长，泰晤士河上的桥梁稍显笨拙。让我困惑不解的还有，由诗人艾略特的一首儿童诗改编的喜剧《猫》上演几十年后历久不衰，而他最重要的作品《荒原》和《四个四重奏》的购买者却逐年减少。这或许就是博尔赫斯所称颂的人类诸多伟大冒险活动中的一项。

2.更多的岛屿

在博尔赫斯从未游历过的岛屿中，我愿意列举出7座。

首先是中国香港，它是我第一次出境抵达的城市，我在那个岛上的最高学府逗留了一周。鳞次栉比的大厦和绕来弯去的马路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唯有来到维多利亚港，尤其是在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之时，我才会觉得豁然开朗，才会想起“东方之珠”的美誉。作为一座世界性的大都会，香港与著名的港口城市伊斯坦布尔相比，其地理特征既有相似之处又别具特色，前者依山傍水的景观让人赏心悦目，后者与罗马、莫斯科、坎帕拉一样都是建在7座小山之上。可是，在我看来经济的繁荣并没有使香港形成有品位的独到文化，这使它失去了作为东方最迷人的城市与纽约、巴黎、伦敦并驾齐驱的资格。作为一种通俗化的佐证，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关于它的经典电影或歌曲享誉世界。1997年中国恢复行使香港主权，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夜晚，香港末代港督彭定康在细雨蒙蒙中登上皇后码头上的军舰驶离港岛的情景。对英国人来说，20世纪遇到的此类尴尬事件已经不少，他们理所应当地能够应付自如。桥梁最多的大学——香港科技大学 作者摄

作为世界上地域最广阔的英语国家的第二大城市和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法语城市，蒙特利尔显然有着与众不同的迷人之处。发达的商业，旖旎的风光，优雅的卡巴莱舞厅和圣劳伦斯河岸上的仿古马车，一座悠闲和享乐之城。四周被河水包围着，它的华丽和安详容易使人忘却此地离熙熙攘攘的美利坚合众国近在咫尺。可是，蒙特利尔始终没有能够成为一座国际化的文化名城，在这方面甚至不及上游更加内陆的城市芝加哥。巴黎灿烂的文化和风雅的名声对蒙特利尔来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包袱，甚至成为以它为中心的魁北克省可能从加拿大分离出去的主要因素。这一点完全有别于马德里和里斯本，那两座拉丁城市虽然也极具个性，却没有给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带来任何心理负荷。而处于劳伦斯河入海处的首府魁北克以两年一度的中世纪节闻名，也表明该城对古典主义时期的欧洲的怀念姿态。

20世纪末最后一个浪漫的夏天让我相信，“人间天堂”这四个字是专门用来描述威尼斯的。火车穿过一条宽阔的大堤，就进入了亚得里亚海边的那座小岛。走在圣露西亚火车站的广场上，随即被扑面而来的欢乐气氛感染。大运河上满载乘客的船只穿梭往来，它们被习惯性地称作水上公共汽车。人们喜气洋洋，仿佛是在欢度重大的节日，即便巴黎的塞纳河畔也无法与之相比，那儿堤岸和水面的差距容易造成一种疏离感。而当我抵达被拿破仑称作“欧洲的客厅”的圣马可广场后，这种感觉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与之相比，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更像一个训练场或公众聚会的地方，罗马重新崛起之晚使之丧失了争夺海外领地的良机，但同时也使意大利拥有五六座享誉世界的城市，这在欧洲绝无仅有。难以想象，威尼斯这样一座小巧可人的城市一度称雄西方，无论是在军事还是贸易方面，它在欧洲文艺复兴进程中散发出来的能量和活力，也非亚平宁半岛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相比。

如果说丹麦王国是一个岛国，恐怕很少有人会立刻同意，因为它的大陆部分（日德兰半岛）占了其国土面积的3/4。可是，丹麦却有1/2以上的人口居住在400多座岛屿上，其中最大的一座要数首都哥本哈根所在的西兰岛。抵达哥本哈根的第一天下午，我就来到风景秀丽的郎格宁海滨，依据安徒生的童话人物创作的雕塑“美人鱼”坐落在此，而安徒生的出生地欧登塞则位于丹麦第二大岛的菲英岛。哥本哈根地处西兰岛的东端，如果不是一座叫萨尔特的小岛阻隔，从美人鱼身边可以眺望厄勒海峡对岸的瑞典第三大城市马尔默。这个海峡乃是波罗的海和北海的连接处，正如直布罗陀海峡位于地中海和大西洋的连接处。鉴于这一因素，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小小的丹麦在历史上长时间地统治了冰岛、挪威、瑞典以及德国的部分地区，至今世界上最大的岛屿——格陵兰岛仍是丹麦的属地。莎士比亚的悲剧作品《哈姆雷特》讲述的就是丹麦王子的故事，从中我们不难发现，那时候的丹麦王国甚至对英国人也颐指气使。苦涩的希腊咖啡 作者摄于克里特岛

作为美洲和西班牙语世界最大的岛国，古巴的面积并不算大，可是该国在最近几届奥运会上夺得的金牌数量，按人口比例来算是美国的5倍，堪称世界之最。我在抵达哈瓦那的第一个黄昏，就看见一位勇敢的古巴男孩，穿过车来人往的海滨公路，从高高的防洪堤上纵身旋转两周，跳入三面环礁的激流。这一幕帮助我理解了为何小小的古巴敢于与强大的邻国对抗。这是一个开放型的“封闭国家”，吸引了向往自由的各国人士，他们在古巴最危难的时候起到了保护神的作用。许多人为追寻切·格瓦拉的足迹而来，这为古巴的旅游业外汇收入做出了巨大贡献。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其首都国际机场像哈瓦那何塞·马蒂国际机场那样，以诗人的名字命名。现代主义文学艺术和各种思潮在古巴像潮水一样涌来退去，古巴的音乐也因此流传到世界各地。可是，由于历史上美国的制裁和封锁、苏联的解体和东欧的剧变以及自身的原因，古巴目前的经济陷入困境，但人们却似乎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到来，以一种并不算太糟的心态。

从罗马到希腊，很像是逆流考察一条“大河”的源头，当游船驶离雅典的外港比雷埃夫斯，两岸灯火通明，使我想起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居所。在拥有数不尽的岛屿和传说的爱琴海上航行，缪斯女神的频频光顾令我应接不暇。在抵达克里特岛之初，我头脑里的那一丁点儿智慧都溜走了，全部记忆都用来搜寻荷马所创作的《奥德赛》，“在酒绿色的大海中央，美丽又富裕，人口稠密，90座城市林立在岛上”。可是，自从9世纪以来，克里特岛被阿拉伯人、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相继占领，先后长达1 000多年，岛上建筑风格的繁杂也说明了这一点。希腊是欧洲地区经济较落后的国家之一，克里特岛尤其突出，其颓败的现状让人担忧。站在欧洲地理的最南端，我不由得想起邻近的埃及，另一个辉煌之后衰落的文明。夜航她端坐不动双臂怀抱谜一样诱人的等腰四边形当她抬起头那棕色发尾下两颗鲜嫩的葡萄迅速被我吞吃美腿舒展仿佛停滞的钟摆海浪在增高睡意在减少她嫣然一笑露出两行牙齿犹如开裂的石榴悬浮在空气中爱琴海1999年夏天哈尼亚湾当正午的阳光自如地挥洒下来海浪轻轻地拍击岸边的游艇常春花开放在客店的阳台上旅行者从睡梦中纷纷醒来侍者刮光了两腮的胡须其中一个来自伊拉克利翁另一个来自北方的卡特利尼那里是海伦的故乡有迷人的沙滩在两次难得的航行中间我甚至没有时间去追忆爱情或者在不同的嘴唇中做出辨识许多个夏天已经远离而去那股推动帆船前进的凉风也把许多张面孔推到我面前奥德修斯船长出航未归那座白色的灯塔可是为他修筑？普罗米修斯播下的火种依然照耀着我敞开的心扉被南方一座光秃的山峰阻隔终于没有到达汉尼拔的腓尼基克里特岛1999年夏天

3.岛屿的亲情

当我第一次踏上中国台湾的土地时，我已经游历过这个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了，但是这座岛屿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不可替代的诱惑力，我想这主要是由于种族和语言。而在反复比较了两者的差异后，我发现语言比种族更通人性。一个会说流利汉语的雅利安人显然比只会说西方语言的东方人更让我感到亲切。这就是为什么台北比起香港、澳门以及某些南方城市更让我有回家的感觉，更不用说旧金山、温哥华或者圣保罗这些城市里的“中国城”了。另一方面，假如这座岛屿离中国再远一些，比如说它处在关岛或者夏威夷的位置，那么这种诱惑力就更大了，正如地处非洲西海岸的加纳利群岛和加勒比海的瓜德罗普岛每年都吸引大批的西班牙人和法国人去旅游度假一样。有时候，我难免要为我们的祖先没有在马来群岛或其他地方建立一个自治的社会感到遗憾，或许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活手段过于接近，因此只好分散居住。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台北在过去的50年时间里跻身世界知名城市行列。虽说台北经济的繁荣凝聚了几代人的辛劳，但是弄文舞墨的人比例相当高。即便如此，阳明山下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也没有使得这座新兴的现代化城市变得古色古香。在繁忙有序的交通背后，潮水一般涌来退去的摩托车和五彩缤纷的墓群都昭示着这是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人居住的地方，而基隆郊外价格连天的“灵骨堂”则表现了人们对客死异乡的恐惧。当我乘坐的一列普通客车沿着太平洋沿岸行驶，两侧的渔村和山峦时隐时现，此刻我才见到了这座岛屿最纯朴的一面。载运着新兵的车厢设备陈旧，每两节共用一个厕所，这与西海岸明亮整洁的快速列车形成强烈反差。即便是在时速约达300千米的“自强号”列车里，居然也有雕梁画栋的圆形拱门，中华的传统无处不在，这就是台湾——一个古老与现代结合的美梦。

在台湾地区的全部访学活动结束以后，我在台北文昌街的舅父家里做客一个星期。年近八旬的舅父原来是中国香港招商局的一名海员，因为机智果断地处理了一次海上事故获得过英国交通部的嘉奖，后来，他以一部《操船学》闻名航海界，这部著作一度成为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海员晋级大副和船长必读的参考书。舅父当年是国民党最后一批撤离的船队中的一位船长，他居留两年以后，思乡之情甚切，便辞去工作，搭船来到浙江外海的渔山列岛，向往着从那里返回故乡南田岛与妻儿母亲团聚。但政治的阻隔迅速中断了回乡之路，他又勇敢地雇一条小舢板闯来的外婆见了最后一面，便又艰难地回到了台湾地区。或许是命中注定，舅父漫长的生命起始于一座岛屿，终结于另一座岛屿。在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拨通了远在杭州的家母的电话，兄妹两人在分离半个多世纪以后首次通过越海电话交谈。目睹此情此景，我感到心酸，非笔墨可以形容和描绘，我发现了这座岛屿最触动我情感之弦的地方。

4.岛屿的秘密

在西方语言里，岛屿一词与“孤立”“隔绝”“游离”同出一源，许多历史人物都曾与岛屿发生瓜葛，就其相对狭小的面积来说，岛屿的重要性远胜过陆地。古希腊最著名的女诗人萨福的一生在小亚细亚海岸的莱斯博斯岛上度过；神秘主义数学家、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诞生于萨摩斯岛，晚年因参与政治活动被害于埃维亚岛，一说是死于他林敦（今意大利南部塔兰托）；他们的同胞，全才的亚里士多德在其前弟子亚历山大大帝去世以后不得不开始流亡，最后与毕达哥拉斯死于同一座岛上；而作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的阿基米德，他的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西西里岛的叙拉古。在航海家中，哥伦布因抵达巴哈马群岛中的圣萨尔瓦多而发现了美洲，麦哲伦库克的生命则分别终止于菲律宾中部的麦克坦岛和夏威夷岛西侧的凯阿拉凯夸海滩。至于曾经不可一世的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出生在地中海的第四大岛科西嘉岛，在流放中死于南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拿破仑出世的前一年，热那亚人将科西嘉岛卖给了法国人。假如这桩有关岛屿的交易推迟若干年进行的话，整个世界的历史无疑将要被重新书写。马耳他的晨曦 作者摄于瓦莱塔

在拿破仑的同胞中，作家维克多·雨果与岛屿的关系极为密切，他的代表作《巴黎圣母院》故事的主要地点是在巴黎塞纳河中的城岛（与他同年出生的大仲马的代表作《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发生地点则是在蒙特克里斯托岛上）。雨果晚年被放逐到英吉利海峡的泽西岛和根西岛，先后长达20年。与雨果的被迫流放不同，大器晚成的画家保罗·高更则两度自愿前往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并在那里完成了一生中的主要作品，曾经娶当地居民为妻。他最后孤苦伶仃地病死在约400海里以外的希瓦瓦岛，隶属于马克萨斯群岛。在高更到达塔希提岛以前，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因参与澳大利亚一艘捕鲸船上的暴动被囚于该岛，他后来又游历了隶属于厄瓜多尔的科隆群岛，并在遗作《水手比利·巴德》里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当然，与科隆群岛最密切相关的人物要数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达尔文，他发现了岛上的环境变化对雀类的物种演变有重要影响。

岛屿因为被蓝色的大海环绕而使人想入非非，希腊神话和北欧神话分别起源于克里特岛和冰岛。与此同时，岛屿也丰富并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在中国神话中就有蓬莱仙岛的传说。除了英国人外，21世纪中屈指可数的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现代主义诗人中，居然有6位诗人出生在海岛上，他们分别是：法国的圣–琼·佩斯（瓜德罗普）、意大利的夸齐莫多（西西里）、爱尔兰的叶芝和希尼、希腊的埃利蒂斯（克里特）和圣卢西亚的德里克·沃尔科特。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则在西印度群岛的波多黎各辞世。有意思的是，瓜德罗普、圣卢西亚和另一位诺奖得主——英国作家奈保尔的出生地特立尼达同属加勒比海的小安的列斯群岛，这三座岛屿的人口加在一起仅100多万。此外，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息影后一直隐居在波罗的海的法罗岛上，他是否有意在那里结束生命，为岛屿留下一个神话，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

最后，我想要特别指出的是，纽约的曼哈顿集中了当今世界最多的财富，英国可能是迄今为止对人类文明贡献最大的国家，而目前具有压倒一切影响力的西方文明则起源于地中海的克里特岛。2000年12月，安第斯山2001年12月，杭州西溪

一个探戈的下午

1.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莺

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第三天中午，我头一次乘坐地铁H线（黄线）。穿行在幽暗封闭的隧道里，木制的车厢多少让人有些放心不下，这是该市4条自西向东的地铁线路之一，它们与南北向的B线（红线）交汇于市中心最繁华的七月九日大道。我一直坐到费德里科终点站才钻出地面。出了地面就看见小小的广场四周摆满了鲜花，对面是一排白色的圆形大石柱，三角形的尖顶让我想起雅典的帕特农神庙。那正是恰卡里塔公墓，豪·路·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里曾提及它，并引用了吉他手的歌词：“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临近的死亡。”阿根廷人对死亡的崇敬由来已久，他们纪念一个人不在他的生日而在忌日，或许是因为最初的欧洲移民知道自己死后难以返回故乡，因而极尽奢华。恰卡里塔虽不及葬在该市的另一座公墓雷科莱塔华贵荣耀，但对到过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和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我来说，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每一座墓室都有三米多高，门口由“铁将军”把关，有的墓室还安装了两扇侧门。整座公墓采用清一色的大理石墓碑，街道、门牌和广场一应俱全，简直像一座小城镇。埃娃·庇隆像

1935年的一个夏日，一位古巴女子从哈瓦那住所的阳台上跳下来自尽，而在波多黎各和纽约，各有一位女子服下毒药，她们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一个未曾见面的中年男子，他刚在麦德林的一次飞机失事中丧生，他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一场演唱会。这个人便是如今被尊为“探戈之父”的阿根廷歌手卡洛斯·伽达尔，他的另一个雅号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莺”。我来恰卡里塔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卡洛斯·伽达尔的墓，因为在哥伦比亚我曾听说，虽然时光流逝，但每天仍有虔诚的歌迷来为伽达尔点烟，夹在他雕像的手指间。博尔赫斯早年对探戈的歌词不以为然，认为它缺少男子气概，尽是些对失去的爱或对背叛的悲叹。还嘲讽说，他和伽达尔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人都不会跳探戈。可博尔赫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两次到访麦德林，不得不说这与伽达尔之死有关。伽达尔的墓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他的雕像的右手指间夹着一颗燃烧的烟头，传言果然不虚！有一句民间流行的话说：伽达尔的歌一天比一天唱得好。雷科莱塔公墓

在伽达尔的遗体运抵阿根廷之前有个长长的“奥德赛”。他离开麦德林以后，先是北上到了纽约，然后经过里约热内卢和蒙得维的亚，在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后，伽达尔的遗体被放置在月球公园体育场里供人瞻仰，最后才由一辆马车载送到恰卡里塔公墓。值得一提的是，恰卡里塔还安葬着显赫一时的庇隆将军，我对庇隆将军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电影明星出身的庇隆夫人埃娃·庇隆葬在雷科莱塔。在阿根廷有一个说法：“过一辈子奢侈的生活容易，葬在雷科莱塔不易。”因为葬在那里需要有高贵的姓氏，庇隆将军虽三度出任阿根廷总统，死后却也只能葬在恰卡里塔。埃娃·庇隆得以葬在雷科莱塔十分偶然。在军人统治时期的阿根廷，遗体的安葬是政治斗争的一种手段。埃娃在33岁时患癌症去世，她的遗体被丈夫的一个政治对手偷运到意大利，匿名下葬在米兰的一座公墓里。近20年以后，那位政治对手被庇隆将军的追随者暗杀，他的遗体在总统答应将埃娃安葬雷科莱塔后才得以奉还。至于埃娃因为后人制作的一部传记电影和主题曲蜚声世界，则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了。考虑到阿根廷人关于死亡的恩恩怨怨，就不难明白为何高明的博尔赫斯愿意最后栖身于他度过青春期的日内瓦湖畔了。

2.青椒奶酪番茄比萨

大约下午两点钟，我回到费德里科车站，正准备原路返回，发现街角有一家比萨饼店，才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这家店的名字叫“帝国”，让我想起墨索里尼时代的亚平宁半岛，而阿根廷的意大利移民的数量众多。我点了一份青椒奶酪番茄比萨和一瓶可口可乐，找了一个临街的座位，窗外有一个报刊亭。不到10分钟后，一位穿皮衣短裙的年轻女子进了店，她不假思索地走到我的邻桌，背对着我坐了下来。几秒钟之后，那位女子又调整了座位，和我相对而坐，她把皮衣脱下来放在椅背上，露出低低的前胸。侍者上来打招呼，我能看出来她是这里的常客，她要的比萨和饮料与我的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包万宝路香烟。当她开始吞云吐雾的时候，我才仔细观察了那张脸，蓬乱的头发，眼神毫无光彩，过分使用化妆品伤害了她的肌肤，她的脸和那双白净的手臂相比，衰老的速度明显不一致。当她踮着脚走向洗手间的时候，我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超过25岁。

显然，这是一个睡梦初醒的妓女，正在享用她的“早餐”，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起初，她的眼睛盯着窗外，不久一种职业习惯使她调过头来，有几次我们举杯的时候视线相遇，相互做出碰杯的姿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描述的笑容。不用说，四周的顾客包括侍者和报刊亭的主人都在朝这边看，对这些她早已习以为常，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人们瞩目的焦点。收音机里忽然播放起一支古老的探戈舞曲，她开始摇头晃脑地轻声吟唱，曲调哀婉忧伤，歌词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

本来，探戈一度流行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的妓院和酒吧里，在卡洛斯·伽达尔使之扬名世界以前，探戈一直被视作伤风败俗的舞蹈，只有流氓地痞才敢在大街上跳，连劳动妇女也更加不愿与之有任何瓜葛。博尔赫斯在《探戈的历史》中追忆道：小时候我在巴勒莫，后来在恰卡里塔看到一对一对的男子在街角跳这种舞。近一个世纪过去了，探戈舞曲依然能够在恰卡里塔听到，可是再也看不到对舞的男子了。马路上的情侣 作者摄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一条被割去尾巴的小狗出现在过道上，像一个初次剃光头发的男孩，煞是可爱。店里的顾客扭头去看电视画面中的足球比赛了，妓女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并下意识地伸了伸懒腰。这个动作使我相信，在那些漫长而又有暖意的下午，最难度过时光的是老人和妓女。老人因为退休了无所事事，妓女则因为还没到工作时间而百般无聊。再说，习惯了夜生活的妓女对自然的亮光怀有恐惧感，如同那些畏光的蝙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点儿出人意料，从门外进来一位戴眼镜的老头，年纪比那些侍者还大，替她付了账，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领走了。同时，他的出现也打消了我一个刚冒出来的念头，即写一篇题为“与妓女共进午餐”之类的散文。我想我该去圣特尔莫了，那是探戈表演的圣地。在地铁月台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妓女和老头，他们相互依偎，有说有笑的，或许在这个时候，她才感受到一种平等，悬殊的年龄差距抵消了她的自卑心理，他们在卡洛斯·伽达尔车站下了车，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3.多莱戈的露天探戈

圣特尔莫如今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格林威治，相对低廉的房租吸引了无数贫穷的艺术家。小巷里有许多单身公寓，而宽阔的人行道旁是开设露天咖啡厅和集市的理想场所，甚至国立的现代艺术馆也坐落在此。不过在历史上，圣特尔莫以与入侵的英国军队发生激烈的巷战，并最终将他们驱逐到海上而著称，妇女也参加了那次巷战。那是在1806年，阿根廷人从中找到了勇气，4年后他们就摆脱西班牙获得了独立，而那次巷战中市民所佩戴的蓝白相间的标志，后来成了阿根廷的国旗，同时也出现在引以为傲的国家队队服上。

在换乘B线地铁以后，我向南到达了宪法区的圣胡安，随后步行向东前往圣特尔莫。快到多莱戈公园时，我看到街道两侧摆满了卖画的小摊，以表现探戈舞的水彩画居多，有些画作的内容十分低俗，似乎保留了早年的风貌。此外，伽达尔的肖像画也不少，他的容貌风度有些像“猫王”，只是比后者少了些颓废之气。埃娃·庇隆也在这里大出风头，我相信她不仅是作为政治人物，更是因为美貌受到后辈的仰慕。多莱戈公园的探戈表演

多莱戈公园位于十字路口的一侧，占地不到10 000平方米，其中跳蚤市场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区域，留给探戈的只有东南一隅的一个小小空地，四周围拢着上百位观众。在这个表演露天探戈的地方，三对男女舞伴轮番出场。其中一对年逾古稀，他们虽然舞步迟缓，但神韵犹在。另外两对均是年轻人，两位男子身材高大，穿着西装，不系领带，皮鞋永远是脏的，因为女伴不时会站到他们的脚上。其中一位年轻男舞者留着络腮胡子，一身黑衣，兼有侠客和牛仔的气度。另一位戴着礼帽，温文尔雅，幽默风趣。相比之下，两位女伴形体单薄，惹人怜爱。她们间或跃起，分腿骑坐在男伴身上，容易让人联想到性交的姿势，这正是当年让探戈引起争议的动作。可以说，探戈在舞蹈里相当于美术作品中的裸体画，它后来风靡一时的原因也在于此。在探戈舞的间隙，他们还表演了米隆加舞蹈和潘帕斯草原上的舞蹈。米隆加作为探戈的“近亲”，节奏明显要更快一些，这种舞蹈表现了男人之间的争斗和勇气，深得博尔赫斯的赏识，博尔赫斯以此为题写过不少诗篇。博尔赫斯之墓 作者摄于日内瓦

我对探戈最早的记忆来自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大学舞会，那时的年轻人喜欢尝试新鲜的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学的几个动作包括突然转身和伸腿的姿势，毫无探戈的神韵，要是让阿根廷人看见了，非笑掉大牙不可，怪不得它很快就从舞会上消失了。当时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名为“卡布里尼”的舞曲，歌词讲的什么我至今不知道，但旋律中强烈的节奏感让人难以忘怀。许多年以后我游历地中海时，才从罗马到雅典的飞机上看见了卡布里，是那不勒斯湾一座风景秀美的小岛，而探戈的先驱正是生活在拉普拉塔河两岸的欧洲和非洲移民，其中也不乏意大利人。游客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口袋里的硬币也给光了，邻座的一位热那亚少女却纹丝不动，她盘腿席地而坐，脸型和发辫有着古典的韵味。后来她终于找到机会与穿黑衣的男舞者交谈了几分钟，索要了一张名片，原来到访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欧美游客相当一部分是冲着探戈来的，因此便有了各种各样的探戈速成班。热那亚少女问我要不要参加，她把地址抄给了我，探戈班就在我下榻的旅店附近。可惜我第二天就要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了，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拉普拉塔河上游巴拉那河畔的罗萨里奥，那里是切·格瓦拉的出生地，也是拉丁美洲的诗歌之都。2000年11月，麦德林

哈瓦那朗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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