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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04:5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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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瑟夫·康拉德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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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老爷

吉姆老爷试读:

译本序

一个波兰爱国志士的儿子,早年父母相继去世,二十二岁孤身前往英国时连一句英语也不会讲,取得英国国籍前在海上闯荡了十几年,后来成了举世闻名的小说家(作品达二十二卷之多,其中长篇小说十三部、短篇小说二十八篇、回忆录两卷)。英文写作风格独树一帜,但一口英语始终讲得不纯正,让人听起来很费劲,以至有一次他不得不谢绝美国人要他去讲学的邀请。他就是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

康拉德于一八五七年生于俄国统治下的波兰,其父是一位波兰诗人兼戏剧家,一八三六年在反俄独立运动中被捕,当时康拉德只有五岁。父亲被流放时,母亲带着他随同前往,两年后母亲不幸去世。一八六八年康拉德的父亲归来,但因健康已经崩溃,也于一年后辞世。成为孤儿的康拉德长到十七岁时,不顾亲友的反对,毅然决然去海上谋生。一八七四至一八七八年间他曾辗转于法国商船。后来到英国继续在商船上供职,一直干到一八九四年才因健康原因放弃了海上生涯,转而写起小说来。在随后的二十年里,他的生活非常贫困,他竭力想成为一名作家而出人头地,但成效并不显著。他的代表作之一《吉姆老爷》刚出版时(1900年),销量还不到两千册,直到一九一四年《机会》出版,他才算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做了近二十年水手的康拉德对大海情有独钟,他总是以大海及海上生活作为小说创作的背景和题材。《吉姆老爷》就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部作品,它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出生在英国一个乡村牧师家庭的吉姆自幼喜欢浪漫的海洋文学作品,想去海上闯荡,建立一番“英雄”业绩。他的父亲为了成全儿子的心愿,做了相应的安排,让他得偿所愿。但是一开始他的事业并无什么“英雄”性质可言。他的脚被桅杆压伤,只好滞留在一个东方港口。伤愈后,他去了当地一条破商轮—“帕特那号”上做大副。在一次远航中,满载着八百名前去拜谒圣地的香客的“帕特那号”被海底异物撞破了船舱而面临沉没的危险。船上的几位白人船员在船长的带领下争相逃命,跳进一只救生艇。吉姆原本对他们的行径极为蔑视,所以不愿与之为伍。然而到了关键时刻,“一股突然的冲动”使他纵身一跳,也跳进了救生艇。万幸而又不幸的是,“帕特那号”最终并没有沉没,一艘法国炮舰把它拖进了港口。吉姆等人因为自顾逃命,置八百名乘客的性命于不顾,严重违反了水手的纪律和职业道德,受到法庭的审问。船长见势不好,逃之夭夭,手下的两名轮机长也住进了医院。良心发现的吉姆痛感跳船带来的耻辱,决心不再脱逃,便独自出庭受审,最后被取消了航海资格。在开庭期间,旁听的某船船长马洛是个富有同情心、观察力非常敏锐的人。他发现吉姆与其他三个弃船逃命的人气质迥异,认定吉姆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所以除了安慰他、鼓励他讲清跳船真相外,还为他的生活做了安排。生性敏感的吉姆生怕别人知道他跳船的污点,不停地更换工作地点,先后当过推销商,照看过碾米房,当过水上伙计,并在曼谷船舶租赁柚木公司工作过。最后在马洛和斯坦的安排下躲进了与文明隔绝的土著人居住区帕图桑。在那里,吉姆以一个优秀水手的智慧、勇敢和正直赢得了信任还有爱情,似乎一度恢复了他原有的自信与自尊。然而好景不长,亡命的海盗布朗流窜到帕图桑,原本打算抢些食物以飨饥肠,然而见了帕图桑的宁静与安详后,不禁起了觊觎之心,妄想在帕图桑占山为王。此时吉姆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毫无戒备地放走了心怀叵测的布朗。布朗对吉姆恩将仇报,打死了许多土著人,包括吉姆的好友,布吉斯人首领多拉敏的儿子华利士大英。吉姆决定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他毫无畏惧地迎着多拉敏的枪口,最终饮弹而亡。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但并不复杂的故事。不过康拉德并没有按部就班地从吉姆的童年写到他的死亡为止,而是把这部四十五章的小说分成三个部分,并分别采用不同的叙事手法来进行叙述。第一章至第四章以第三人称叙述,从

第五章

起,康拉德引出马洛作为故事叙述者,在饭后给一些人讲吉姆的故事,从第三十六章至全书结束则是马洛写给一个“特权人物”(一个听过他前一部分故事的人)的信件。在用第三人称叙述的前四章,康拉德就打破了时间顺序,从中间切入,先是描写吉姆当水上伙计时的音容笑貌和与众不同的表现,指出他是个有名(吉姆)无姓的人,并说“他这样隐姓埋名,尽管漏洞多得像筛子,但并不是为了隐瞒一种身份,而是为了遮掩一件事实”。接着简要地勾画了一下他逃避那件事实的行迹:他面向升起的太阳循序渐退,最后进了原始森林,在当地马来人中赢得了“吉姆老爷”的称号。然后才开始讲他的出身、教养以及在“帕特那号”上的那段经历。这样的叙事手法不仅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心,使读者产生搞个水落石出的强烈愿望,而且给吉姆的浪漫气质提供了依据。这一部分提到的商船船员教练船上的两起小事故表明他的英雄梦想已经受挫,而激起他无限遐想的平静安宁的夜航被意外事故打乱,则是与他日后在帕图桑志得意满时的飞来横祸起前后照应的作用。这一部分的叙述人在判断吉姆时语气坚定、严厉。接着故事从第四章开始一下子跳到了法庭的审问,这样就跟从第五章开始的马洛对吉姆的长期探询接上了轨。于是从第五章开始,马洛把故事接过来,改用第一人称,口气也为之一变,变成了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探询的口气。叙事人马洛只是断断续续地见到过吉姆,又陆陆续续地搜集到很多有关吉姆的间接评述,他按照两个原则来展开吉姆的故事:一是他获得信息的先后顺序,二是他对吉姆的评价改变的顺序。所以按照时间顺序马洛的故事是一团乱麻,可是它却把读者引进马洛不断增长的兴趣、迷惑以及对吉姆的人生意义的探索中去。马洛的头一个故事讲到他在帕图桑和吉姆最后一次见面的结束便戛然而止。故事至此也可以告一段落,因为其时吉姆已达到了他所追求的巅峰。然而一出戏达到高潮后,应当有个收场,于是康拉德把收场换成另外一种形式。从第三十六章开始,故事叙述人马洛把其余的故事用书信的形式写给一个“特权人物”,亦即对他的故事很感兴趣的一个听众,此人具有当时在白人中盛行的帝国主义态度。他的信写到他后来去斯坦家所得知的有关吉姆的最后情况以及八个月后从垂死的布朗嘴里听到的对吉姆的印象。

全书从总体结构上讲,这三大部分可以说是从序曲发展到高潮以及最后的尾声,严丝合缝,构成了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而康拉德用观察敏锐、思想深刻、态度多疑又善于营造诗情画意的马洛船长作为故事叙述人,在叙事手法上别开生面,使读者与主人公吉姆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对吉姆的心态和行为观察得更客观、理解得更全面、玩味得更深入。为了创造这种距离,康拉德还利用了多种其他的手法:一是故事的事件由一个叙述人转述给另一个叙述人,或几经辗转,再由最后一个叙述人转述给读者,这样一来,插入了一个或多个视角,使读者与事件距离更远;二是注重讲故事时的情景,在特定的情景下,故事叙述人对着虚构的听众讲话,或给虚构的收信人写信,而这些听众或收信人特殊的情绪和性格使他们充当了读者所接受的信息的过滤器;三是利用时间的间隔,本书中很多事件都是马洛或其他人在故事发生了很久以后才进行追述的,这也有助于让读者产生距离感。

当然,康拉德打乱时间顺序,从多角度、多层次展开叙述,把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讲得如此扑朔迷离,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卖弄一种与众不同的写作手法。严格地说,吉姆的性格似乎比他的经历还要单纯。那么康拉德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呢?

书中的关键人物马洛旁听了法庭对吉姆的审讯后,曾说,“它的目的不是这起事件根本的原因,而是浮浅的现象”,还说,“你不能指望任命的官方人士去查问一个人的灵魂的情况”。所以很显然康拉德是想让马洛去追究“根本原因”,去查问“灵魂的情况”,于是全书就成了对灵魂的翻来覆去的讯问。它所关注的远远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在人的意识中的反映,在不同的人身上产生的思想上、感情上的反响。所以复杂的不是故事,也不是吉姆,而是人们对事件以及吉姆的看法。

比如陪同法官审讯的海事顾问布赖尔利船长,对吉姆跳船受审一事,表现出来的是对吉姆的厌倦和鄙夷,他曾对马洛说,像吉姆这样的人,应该“让他在往地下爬二十英尺,就待在那儿算了”!但未表现出来的恐怕是吉姆的受审严重地伤害了他的白人种族的优越感和他从事的行业的自尊心。所以他一方面愿意出一部分钱让马洛把吉姆打发走,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进行了一番自我审问,以至过了不久便无缘无故地自杀了。布赖尔利的自杀是个谜,在马洛以及他手下的大副琼斯看来,他一帆风顺,高傲自得,荣誉地位应有尽有,没有任何跳海自杀的理由。虽然书中未做任何交代,甚至连自杀原因的暗示都没有,但是如果深入探讨一番,我们可以推知,布赖尔利和吉姆一样是个极其看重荣誉的人。他从吉姆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脆弱和世事的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闪失从而前功尽弃,所以他以自杀来保全自己已有的荣誉。为了搭救“帕特那号”而在该船一连待了三十个小时的法国海军少尉虽然对吉姆持一种宽容态度:“说归说……但到头来,大家彼此彼此—不见得谁比谁聪明—谁比谁勇敢。”但他自己却无法想象一旦失去个人荣誉,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与吉姆富有浪漫色彩的英雄主义相比,他才是真正的英雄。马洛是这样描述他的,时间“只给了他几件可怜的赠品:一头灰白的头发,晒黑的脸上沉重的倦容,两块伤疤,一对发暗的肩章。他是那种稳定可靠的人,是伟大声名的原始材料,他属于那种不可胜数的生命,他们默默无闻地埋在丰功伟绩的基石下面”。同样是在海上闯荡的切斯特却对吉姆失去安身立命的航海证书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想不通?……大惊小怪什么呀?不就是一块驴皮嘛,那东西从来没有造就过人才呢。”而船具商埃格斯特伦因为对吉姆的工作极其满意,当知道了吉姆就是“帕特那号”的大副时,他的反应也是:“谁在乎那个?……我给他讲这个世界小得容不下他折腾嘛。”可见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就会产生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效果。其实在现实生活里,反复多变的永远都是人心,所以康拉德显然是想通过吉姆跳船这块反射镜,来捕捉并且刻画众生百相千奇百怪的心理世界,从而展现生活本来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正如吉姆的经历能在不同的人身上引起不同的反响,人们对吉姆本身的看法与评价也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马洛的一个“愤世嫉俗、已过中年的单身汉,以性情乖僻出名,拥有一个碾米坊”的朋友是这样描绘吉姆的:“首先,他保持了这一气候区的清新。如果他是一个姑娘,人们就会说他是朵开放的鲜花—羞答答地开放—像一朵紫罗兰,不像这些俗艳的热带花卉,……他身上还沾着朝露。”卑鄙胆小的无赖科内利乌斯虽然恨这个“毛孩子”取代了他这个老仆人,“偷走了”斯坦留给他的好处,却也承认吉姆“说话算数”。吉姆的妻子珏儿对他忠诚得情愿用自己的脑袋做他的脚凳,可是她连他的睡眠都信不过,她想知道马洛和吉姆都记得的一些事情,因为他们“都常常回想它”,她问那“是不是一个手势,一个呼唤”。等到吉姆不顾她的劝阻送了命时,她认为吉姆“铁石心肠,翻脸不认人”“虚伪”“没有真情,没有同情心”。亡命徒布朗对吉姆的看法则是“我瞟了他一眼,立即就看出他是个多大的傻瓜了”,并说他是“壳里空,冒牌货”,“他身上没有那种能够结果我的杀气”,他一方面指望吉姆能和他“像兄弟一样合作”,另一方面又承认吉姆“不是可以用讨好的办法制服的那种人”。具有哲学家气质的商人及蝴蝶标本采集者斯坦可算是一语道破,他把吉姆概括为“罗曼蒂克”。而一直跟踪研究吉姆的马洛虽然自认为注定搞不明白吉姆,但他的看法却是耐人寻味的:“他这人……非常细,非常细—所以非常不幸。性情粗一点儿的人就不会承受这种压力,他就会不了了之—叹口气,哼一声,甚至哈哈一笑。更粗一点儿的人干脆就麻木不仁,也就毫无趣味可言了。”

由于不同的人对吉姆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书中的一些见证人—一些次要叙述人对一些问题争论不休,各人按自己的道德标准塑造着吉姆不同的形象,结果吉姆这个人物就显得不太明确、不太集中,很多地方杂乱而矛盾,他的行为与心态也总是在半明半暗之中,无法用逻辑推理来加以解释,但这样反而揭示了人性的神秘,给整个作品赋予了一种哲学深度。

尽管对吉姆的看法各不相同,有些甚至相互矛盾,但读者从诸多评述中不难判断:吉姆绝不是反面角色,甚至也不是“中间人物”,而是一个正面形象。用马洛的话说,“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正派人,不同于“帕特那号”的船长和它的两名轮机长,不同于切斯特,不同于科内利乌斯,也不同于布朗之流。他珍惜荣誉,跟那些败类的无耻背叛行为形成强烈的对照。当然,他也不是那种“高大全”式的英雄,他既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就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有自身的弱点,在需要显示英雄气概的时候却让本能的胆怯拉下了水。但他立即就感到悔恨,甚至想游回即将沉没的船上去看看。他被人搭救上来后,绝不像船长那样撒谎。面临审讯这样丢面子的事情,他也没有再次脱逃,认为“我能跳,但不能跑”。被吊销航海证书后,他干哪一行都是恪尽职守的,甚至在帕图桑,他用智慧和勇敢赢得了当地人的信任与崇拜,最后以死来表明心迹,为的也是问心无愧。总的来说,吉姆的弱点是他太单纯、太浪漫了。“他每时每刻都在往那个具有浪漫业绩的虚构世界里钻”。他第一次失误的根源也在这里,他年纪轻轻,没有多少经验就当上了大副。尽管他对“帕特那号”船长之流有着本能的厌恶,却还是上了他们的贼船。“帕特那号”是一艘早该进拆卸厂的破船,但吉姆不仅对此毫无认识,反而陶醉在夜晚平静的大海的遐想里。后来他为了有人提及“帕特那号”事件,不惜屡屡丢掉工作,有的甚至是一笔可以继承的财富。用马洛的话说,他“把每天吃的面包扔掉,为的是腾出手来跟一个幽灵搏斗”。在帕图桑他放走布朗,就主观而言,他并没有错。单纯浪漫的吉姆怎么会一眼识破布朗的险恶呢?况且他从自己的经历得出结论,认为“人们有时候做坏事,不见得就比别人坏多少”。一个一直需要别人宽恕的人如何能够不宽恕别人呢?可以说,浪漫尽管是他的弱点,并且导致了他的死亡,他还是值得人们佩服、同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强烈的荣誉感,又有自觉的悔罪意识,并且最后能够舍生取义的人毕竟是为数不多的。所以吉姆这个人物能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不朽的形象,是与他本身具有的道德意义分不开的。

更值得一提的是,吉姆的性格与气质使他始终处于一种极端的孤独当中。一个从事航海的人必须背井离乡,终年漂泊,产生孤独感在所难免。但对于一个单纯浪漫、憧憬理想境界的青年人来说,吉姆的孤独更加深切,更加不可言传,因为他根本融不进任何一个复杂的现实世界。在“帕特那号”上,吉姆跟船长等人自然在思想上格格不入,对于八百名去朝圣的香客他虽然不像船长那样恶声咒骂,但也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跳进救生艇后,他并未与船长之流产生同舟共济的感情,而是始终把自己放在对立面的位置。由于一时的冲动,他飞身一跳,等于退出了一个世界,他只好把痛苦与秘密深藏在心里,除了马洛之外,他不愿也没有给任何人讲起他自己的过去,包括对自己的妻子和朋友。甚至连父亲的信都不愿再回,也许是想让家人当他已经死了。他自己说:“没有退路了。好像是我跳进了一口井—跳进了一个没有底的窟窿里……”所以说,假如和法国少尉那样真正的英雄相比,人们会觉得吉姆的英雄梦想虚幻而不切实际,然而和地道的小人在一起,吉姆自己又会自视清高,没有认同感。即便是在帕图桑,吉姆因为是除科内利乌斯之外的唯一的白人,种族的不同,文化背景的差异,再加上他特殊的经历,也使他在土著人当中孑然独立。虽然帕图桑让他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他的孤独依然无以排遣,他的内心世界依然无人能懂。就像马洛所说的那样:“仿佛孤独是生存的一个严酷而绝对的条件。”一生饱尝孤独滋味的康拉德在《吉姆老爷》这部作品中,对孤独的反映不仅体现在主人公吉姆身上,而且体现在布赖尔利船长、琼斯大副、碾米坊主人、商人斯坦、多拉敏夫妇、珏儿等一系列次要人物身上,就连“帕特那号”船长、切斯特、科内利乌斯、布朗等一些险恶粗俗的反面人物也难免遭受孤独之苦。《吉姆老爷》中所描写的茫茫的大海、众多的人种、不同的语言、千差万别的行业、形形色色的性格,都使得这种孤独显得更加突出。

文学是语言艺术。康拉德把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如此错综复杂,支离破碎,但在一些不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有思想又有良好的记忆力的读者看来,却一点儿都不沉闷。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独到的文字驾驭能力是根本不行的。故事叙述人马洛在讲故事时,一位听众说:“你也太细了,马洛。”马洛低声说:“谁呀?我吗?哦,不!他(吉姆)才细呢。我尽量想把这个故事讲好,可还是失去了许多细微的色彩—它们太微妙了,没有色彩的语言太难表现。”然而康拉德还是用细微的笔触描绘分析了人的心理状态,《吉姆老爷》因此被看成是一部心理小说。实际上,康拉德的语言里的色彩是极其丰富的。我们不妨来看一下马洛是如何描绘他跟吉姆最后一次分别的情景的:“他从头到脚一身白,跟他背后的黑夜的堡垒,跟他脚下的大海,跟他身边的机会连在一起,一直依稀可辨—依然蒙着面纱。你们怎么说呢?那是不是蒙着面纱呢?我不知道。对我来说,那处在海岸和大海的寂静中的白色的身影好像是站在一个无边的谜的心里。暮色很快从他头顶的天空消退,那一溜沙滩已经沉没在他的脚下,他本人看上去像个孩子般大小—然后只剩下一个点儿,白花花的一丁点儿,似乎把一片暗下来的世界剩余的光线全聚集在它身上……然后,突然间,我看不见他了……”

这是一幅写生,不仅黑白分明,而且表现出光与影的细微变化。这也是一幅写意,极富象征和暗示,表现了吉姆的神秘—“依然蒙着面纱”,说明了吉姆的单纯—“像个孩子”,反映出做人的光明磊落和遗世独立—“似乎把一片暗下来的世界剩余的光线全聚集在它身上”,同时又预示着吉姆的灭亡—“突然间,我看不见他了”。在平静的语气中给人以深刻的悲哀孤独的情调,真是情景交融!康拉德这种独特的语言魅力,再加上全书中许多场景与活动都是在夜晚进行的,无疑加深了作品的阴暗基调,从而反映了康拉德悲观的世界观。

起初,人们对康拉德的小说的真正价值认识不足。对当时许多人来说,他写的只不过是些富有异国情调的海上冒险故事而已。人们对他用讲故事的形式来展开故事情节的手法很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古老的文学表现形式不仅过时而且拖沓冗长,大大地损害了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与可信度。有人在批评康拉德的故事时说:“一个人不可能那样子一个劲儿地讲,别人也不可能用那么长的时间去听。”对此,一九一七年《吉姆老爷》在美国再版时,康拉德本人曾在作者附言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意味深长地反驳说:“至于听众的耐心,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先决条件:故事十分有趣。”的确,康拉德在古老的形式中,融入了深刻的道德寓意、细腻的心理描写、独特的叙事手法和具有诗情画意的语言,在并不复杂的情节中包含着对人性的矛盾、道德的冲突等多方面的探索。他的故事不仅有趣,而且当传统小说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不再成为时尚的时候,他的小说因为语言、结构以及叙事手法的新颖独特而越来越受人们看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康拉德的声望越来越高,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弗·雷·里维斯(F.R.Leavis)在其《伟大的传统》一书中,把康拉德列为英国文学史上五位主要的作家之一,他认为“在康拉德之后,没有哪位用英语写作的小说家的作品值得一读”。康拉德的小说《吉姆老爷》也被视为英国小说史上的一座丰碑,影响到后世一系列作家,其中美国的索尔·贝娄对他的仰慕表现得尤其突出。蒲 隆1999年3月19日

一旦别人愿意相信我的信念,它无疑就会无限增强。诺瓦利斯

献给G.F.W.霍普伉俪至纫多年之高谊

作者按语

这部小说最初印行成书时,到处流传着这样一种观点,说我这是跑野马。有些评论家一口咬定,说本来写的是一个短篇故事,结果作者收拾不住局面。还有一两位发现了事实的内在证据,这似乎使他们十分开心。他们指出了这种叙事手法的局限性。他们振振有词地说一个人不可能那样子一个劲儿地讲,别人也不可能用那么长的时间去听。他们说,这是难以置信的。

经过十六年左右的反复思考,对于这一点我仍然未敢苟同。众所周知,无论是在热带还是在温带,人们往往坐到深更半夜“串换故事”。而这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只是屡屡打断,好让人松一口气,至于听众的耐心,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先决条件:故事十分有趣。这就是不可或缺的初步假定。假如我连故事有趣这一点都信不过,那我就压根儿不会动笔去写了。至于有没有这种实际可能,我们都知道,议会里有些演说一讲就接近六个小时,而不止三个钟头,而本书马洛叙述的那一部分,我倒认为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朗读完毕。再说—尽管我把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统统摈弃在故事之外—但我们不妨假定那一夜准是有些茶点,比方说一杯矿泉水之类,给讲故事的人一点儿垫补。

不过说正经的,事实上,我的初衷倒是要写一个短篇,只讲讲朝圣船的情况,不讲别的。那倒是一个合理的构想。然而写了几页之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感到不甚满意,便把这几页稿子搁置了一段时间。后来,已故的威廉·布莱克伍德先生建议我给他的杂志再写点儿什么,我才把它从抽屉里找了出来。

那时候我才发现朝圣船的情节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头,可以铺叙成一个自由散漫的故事,而且这也是一起事件,不难想象可以渲染一个单纯、敏感的人物身上的全部“生存情趣”。然而,这一切初步的情绪和思想波动当时还相当模糊,就是事隔多年之后,也未见得更加清晰。

我搁置起来的那几页稿子在主题的选择上并不是没有分量的。然而整个故事还是字斟句酌地重写了一遍。当我坐下来着手写作时,我知道它将是部长书,不过我并未预见到它将铺展开来,能在杂志上连载十三期之多。

时不时有人问我这是不是我写的一部最称心的书。无论是在公众生活还是在私人生活方面,甚至在一名作家跟自己的作品的微妙关系方面,我都对偏爱深恶痛绝。从原则上讲,我不愿意有所偏爱,然而如果有人对我的《吉姆老爷》投以青睐,我不至于伤心气恼,也不至于会说“我真不明白……”。绝对不会!不过有一回我真被搞得又为难又惊讶。

我的一位朋友从意大利归来,他曾跟那里的一位女士进行过交谈,原来她并不喜欢这本书。当然我对此深感遗憾。但使我感到惊讶的倒是她不喜欢的理由。“你知道,”她说,“全是一些病态的东西。”

这种说法倒给我提供了一点儿资料,让我苦苦思索了一个小时。最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就算题材本身对于妇女的正常情感来说相当陌生,这位女士也不可能是意大利人。我心里纳闷儿她到底还算不算个欧洲人?无论如何,在别人痛切地意识到名誉扫地时,拉丁人的气质是从中看不出任何病态的东西的。那种意识也许是错误的,也许是正确的,或者有矫揉造作之嫌。或许我的吉姆并不是一个寻常见惯的典型。可是我完全可以向读者保证他不是冷酷反常的思维的产物,他也不是北方迷雾中的一个人物。一个晴朗的早晨,在一个东方港外锚地,我看见他的身影一晃而过—迷人—意味深长—罩在一团阴云下—悄无声息。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要做的就是倾注我满腔的同情,为他的意义寻找合适的言辞。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约·康1917年6月

第一章

他差一两英寸就到了六英尺,身量十分魁梧。他迎着你向前推进,肩膀微微弯着,脑袋向前伸着,眼仁儿向上翻起来逼视着,使你联想到一头猛扑过来的公牛。他的声音深沉、洪亮,举止中表现出一种我行我素的固执,但没有一点儿咄咄逼人的张狂。这种态度好像是必不可少的,显而易见,对人对己都得这样。他真是整洁得纤尘不染,从鞋子到帽子上上下下一身雪白。他在东方各港口靠给船具商当水上伙计为生,非常走红。

一个水上伙计用不着通过世界上的任何考试,可是,从理论上讲,他得有能力,而且还得在实践中把它表现出来。他的工作就是或者扯起帆,或者冒着汽,或者摇着桨抢在别的水上伙计之前,驶向快要抛锚的船只,笑嘻嘻地向船长打招呼,硬给他手里塞一张片子—船具商的商业名片—等到船长一上岸,他就坚定不移地,但又不事张扬地把船长领进一家洞穴似的大铺子,里面摆满了船上的吃喝。在那里,你可以搞到能使船只便航、美观的一切,从锚链上用的一套链钩到装饰船尾雕刻图案的一本金箔,在那里,船长受到一位素昧平生的船具商兄弟般的接待。那里有凉爽的接待室,有安乐椅,有美酒,有雪茄,有文具,有一本港口规则,还有一种热烈的欢迎,可以把三个月航程在海员心里凝聚起来的严霜融化掉。这样建立起来的关系,由于这位水上伙计天天都来,只要船不走,就一直保持着。对船长来说,这位伙计像朋友一样忠实,像儿子一样体贴,具有约伯的耐心,女人的无私奉献,还有快活的伙伴的乐和。过后,账单一送就算完了。这是一种又体面又有人情味的职业。因此优秀的水上伙计总是难得一见。要是一名从理论上讲有能力的水上伙计还有在海上闯荡过的长处,对他的雇主来说,不仅要多开工钱,而且得常常迁就。吉姆的工资总是十分优厚,得到的迁就甚至可以收买到一个魔鬼的忠诚。然而,他却是个忘恩负义的黑心汉,总是突然把挑子一撂,一走了事。他给雇主们提出的理由一听就是站不住脚的。他一转身,他们就说:“该死的傻瓜!”这就是他们对他的敏感做出的批评。

对于沿海做生意的白人和船长们来说,他只不过是吉姆—仅此而已。他当然还有一个名字,可是唯恐被人叫出来。他这样隐姓埋名,尽管漏洞多得像筛子,但并不是为了隐瞒一种身份,而是为了遮掩一件事实。一旦那件事实被捅出来,他就立马离开当时所在的海港,另找一个—一般都是再往东走。他总是离不开海港,因为他是个被逐出大海的海员,而且从理论上讲有能力,所以除了干水上伙计的营生外,做别的都不妥当。他面向升起的太阳循序渐退,而那件事实却漫不经心又不可避免地尾随着他。所以,几年的工夫,他先后在孟买、加尔各答、仰光、槟榔屿、巴达维亚为人所知—而在每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不外乎是水上伙计吉姆。后来,他痛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力量,这种感受便把他永远逐出了海港和白人圈子,甚至赶进了原始森林,与莽林村落的马来人为伍。在那里,他决定把他那可悲的才能藏而不露,还在他那单音节的假名上加了一个头衔。他们管他叫吉姆图安:就像人们说的—吉姆老爷。

吉姆来自牧师之家。高级商船的许多船长都是从这种虔诚和平的处所来的。吉姆的父亲对“不可知的事物”具有相当广博的知识,所以能够培养小屋居民的正义感,却又不扰乱受万无一失的天意安排的大厦住户的安逸心绪。山上的那座小教堂好像是透过一层错落不齐的树叶看到的一块岩石,具有青苔般的灰青色。它矗立在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不过周围的树木兴许还记得铺第一块石头的情景。下面,教区长住所红色的正面在草坪、花坛和杉树中间闪射出一种暖色来;背后是一座果园;左面是铺过地的马圈,温室的玻璃斜顶贴在一堵砖墙上。这块地产归这家人所有已有好几代了,不过吉姆弟兄五人,他看过一些轻松愉快的文学读物后,对海洋的天赋就表露出来了,于是就马上给送到“商船船员教练船”上去了。

他在那里学了一点儿三角学,也知道如何上桅帆桁。他的人缘儿挺好。航海术他名列第三,还是头号划艇上的领桨。由于头脑冷静,再加上体格极棒,因此在桅顶上显得灵敏自如。他的岗位在前桅平台上,因此常常像一个命里注定要在危难关头大出风头的人那样冷眼俯视着被棕色的河潮一劈两半的鳞次栉比的平静的屋顶,而七零八落的工厂烟囱则在周围的平原的边缘拔地而起,直戳戳地刺向煤尘弥漫的天宇,细支支地像一根根铅笔,火山似的喷吐着黑烟。他可以看见巨轮离港,宽阔的渡船不停地来往穿梭,脚下,小舟在远远地浮动,远处是一片迷蒙壮丽的海洋,还可以看见过一种周游世界的轰轰烈烈的冒险生活的希望。

一到下层甲板上,在二百个嗓子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他常常忘掉了自己,便在脑海里提前过起轻松文学中的海上生活了。他看见自己从沉船上救人,在狂风暴雨中砍断桅杆,系着一条绳子游过一片惊涛骇浪;或者沉船以后他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漂流者,赤着脚,半裸着身子,踩着露出水面的礁石寻找贝类生物充饥。他在热带海岸上与野蛮人对峙,在公海上镇压哗变,在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上鼓舞绝望的人们的士气—总是一个忠于职守的楷模,像书上的英雄一样百折不回。“出事啦。快过来。”

他一跃而起。水手们正纷纷拥向舷梯。上面传来奔跑、吆喝的声音,他穿过舱口,一下子愣在那里—好像不知所措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薄暮时分。中午过后大风来势越来越猛,河上来往的船只都停了,这会儿又平添了飓风的声势,一阵一阵呜呜直叫,仿佛是海洋那边万炮齐鸣。雨像呼扇下沉的幕布斜卷下来,吉姆不时扫上一眼,只见潮水气势汹汹、滚滚而来,小船乱成一团,在岸边上下颠簸,房屋在紧逼的迷雾中岿然不动,宽阔的渡船在锚位上沉重地起伏,广阔的埠头上下呼扇,闷在浪花里。又一阵狂风似乎把这一切都吹跑了。空中水花飞溅。大风里有一种险恶的目的,风的呼啸、翻天覆地的混乱中有一种急切,似乎都是冲着他来的,使他敬畏得屏声息气。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打旋。

他被人推来搡去。“小艇上人!”水手们从他身旁跑了过去。一艘驶进来避风的近海船撞穿了一艘停泊着的纵帆船,船上的一个教练看到了这起事故。一群水手爬到栏杆上,挤到吊艇架周围。“撞船了。正前方。西蒙斯先生看见的。”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栽过去撞到后桅上,顺势拽住了一根绳子。系在停泊处的那只老教练船浑身哆嗦,迎风轻轻点头,它那稀少的索具则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哼着它昔日航海时扣人心弦的青春之歌。“下水!”他看见那只小船上了人,很快吊到栏杆下面,便跑了过去。他只听见扑通一声。“放开!收起吊索!”他把身子探出去。船边的河水翻滚着,冒起一股一股的泡沫。在降临的暮色中小艇依稀可见,它被潮水和狂风的魔力镇住了,有一阵子干脆停滞不前,只是跟大船并排着上下颠簸。他听见小艇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吆喝:“鼓劲划,兔崽子们!你们要救人,就得鼓劲划!”突然之间,小艇高高地仰起头,船桨并举,跳过了一个浪头,挣脱了狂风和潮水施加给它的魔力。

吉姆觉得什么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太晚啦,年轻人。”船长伸出手来把这小伙子拉住了,因为他看样子就要往下跳。吉姆抬头一望,眼睛里带着认输的痛苦神情。船长同情地笑了。“等下次的好运气吧。这一次会叫你学机灵点儿。”

一阵尖声的喝彩欢迎小艇。它连蹦带跳地回来了。灌了半艇水,两个筋疲力尽的男人躺在底板上,任水冲刷。风的狂吹,海的汹涌,现在吉姆觉得完全不值得一顾了,他倒是越来越懊悔自己对它们虚张声势的威胁表现得那样敬畏。现在他知道该怎么看待这种事了。他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大风了。他是能够对付更大的危险的。他要这么做—比任何人都做得好。再没有一点儿恐惧心理了。然而,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那里沉思默想,而小艇上的头桨手—一个长着一张女孩子的脸和一双灰色大眼睛的小伙子—却成了下甲板上的英雄。那喜欢问长问短的人把他团团围住。他说:“我只是看见他的脑袋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便连忙把钩篙插下去,把他的裤子钩住,我差点儿从艇上栽下去,我想非栽下去不可了,这时西蒙斯老头儿丢开舵柄,抓住了我的两条腿—船险些儿灌水沉下去了。老西蒙斯真是个好老头儿。他生我们的气我一点儿都不在意。他抓着我的腿,还在一个劲儿地骂我,不过这是他唯一叫我抓紧钩篙的办法。老西蒙斯实在太爱激动了—对不对?不—不是那个小白脸—是另外一个,是那个长胡子的大块头。我们把他往上拽时,他呻吟着说:‘啊,我的腿哟!啊,我的腿哟!’眼睛直往上翻,你想想看,那么一个彪形大汉像个小妞儿似的晕过去了!你们哪一个因为让钩篙戳了一下就会晕过去?—我是不会的。钩子捅到腿里好深哟。”他还让人看了一下那根钩篙,因为他早有准备,特意把它拿到下面,果然引起了一场轰动。“不,别说傻话,钩住的不是他的肉—而是他的裤子。当然,血没有少流。”

吉姆认为这只不过是虚荣心的一种可怜表现。狂风助长了跟它虚张声势的恐怖一样有名无实的英雄主义。他对这场翻天覆地的风浪感到愤怒,因为把他搞了个措手不及,无端地挫伤了他弄险的充分的思想准备。除了这一点,他倒是十分高兴他没有下艇去,因为小成果同样有大用场。他比参与这项工作的人增长的见识更多。等大家都畏缩不前的时候—他自信—只有他才知道怎么对付风和海这种虚张声势的威胁。他知道该怎么看待这种事。如果把这种威胁看得无所谓,它似乎就不值一提了。他发现自己压根儿就无动于衷,而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的最后结果则是:他对冒险的渴望信心倍增,对自己具有多方面的勇气的感觉更有把握,因而暗自欣喜,而这是那群吵吵闹闹的小伙子未曾注意到的。

第二章

培训了两年之后,吉姆当了水手,进入了他的想象极其熟悉的地域以后,才发现那些地方实在是平淡无奇。他做过很多次航行。他知道水天之间的生活原来单调得不可思议:他得忍受人的批评、海的威逼,以及给他一碗饭吃的日常工作的枯燥艰难—而给的唯一报答却包含在那种十足的敬业精神之中。这种报答总是躲着他。不过他是回不去了,因为再也没有比海上生活更诱人、更叫人丢掉幻想、更能主宰人的了。再说,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文雅、稳重、听话,对自己的业务十分精通,所以后来,年纪轻轻的就当了一艘高级船的大副,却从来没有经受过那些海上事件的考验,而这些考验能把一个人的内在价值、锐气和质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能不仅向别人而且也向自己揭露他的抵抗能力和伪装掩盖下的真面目。

这一段时期里,只有那么一回他算是再次瞥见了怒海的认真。那种真面目并不是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常常显露出来的。历险和狂风的危险程度千差万别,只是偶尔在事实的脸面上表现出险恶的用心—那种难以界定的东西给一个人的思想和感情强加了这样一种感受:这种纷繁的事故,或者这些大自然的狂暴是冲着他而来的,怀着一种险恶的目的,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具有一种横行无忌的残忍,一心要撕掉他心头的希望和恐惧、疲惫的痛苦和休息的渴望;它就是要粉碎、毁坏、消灭他见到的、了解的、热爱的、欣赏的、仇恨的一切,那珍贵无价、必不可缺的一切—阳光、记忆、未来;它就是要夺走他的性命,用这一简单骇人的举动把整个宝贵的世界从他眼前一扫而光。

有一个星期,刚一开头,吉姆就被一根掉下来的圆材砸伤了,后来,关于这一个星期,他的苏格兰船长总是这样说:“好家伙!船怎么挺过来的我觉得真是个奇迹!”吉姆一连躺了好些天,头脑糊涂,身体伤残,毫无希望,难过得像是沉到不安的深渊的底上。他才不管结局如何呢。而他在头脑清醒的时刻,还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冷漠。危险在人看不见的时候像人的思想一样模糊不清。恐惧变得影影绰绰;想象,这个人类的大敌,一切恐惧的根源,在不受刺激的时候,就沉入麻木困顿的情绪里休息。吉姆看见的只是他那颠簸的舱房的混乱。他静静地躺在一块破败的小天地中,暗自高兴他可以不用到甲板上去了。然而时不时地就有一阵无法控制的痛苦死死抓住他的身体,使他在毯子底下喘气、扭动,于是一种容易感觉到痛苦的生命所具有的愚蠢野蛮便在他的心里注入了一种奋不顾身的渴望,要不惜一切代价逃跑。后来天气好转,他就不再想这种事了。

然而,他还是一瘸一拐的,船到了东方的一个港口,他不得不住进医院。他复原得很慢,所以就被落下了。

在那间白人的病房里,另外只有两个病人:一个是炮舰上的事务长,从舱梯上掼下去摔断了腿;另一个是邻省的铁路承包商之类的人,患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热带病,他认为医生是笨蛋,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偷偷地乱吃他的泰米尔仆人忠心耿耿、孜孜不倦地为他偷偷带来的成药。他们向对方讲讲各自的经历,打打牌,要不就穿着睡衣睡裤,打着呵欠,一天到晚懒洋洋地在安乐椅上躺着,一言不发。医院坐落在小山上,一股清风从总是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把天空的温柔、大地的慵懒、东方水域迷人的气息带进了光秃秃的房间。风送来阵阵馨香,使人联想到永久的安息,赐予人无穷无尽的长梦。每一天,吉姆放眼望去,目光掠过密密层层的花园,越过鳞次栉比的城市屋顶,扫过海岸上长的棕榈树叶,注视着直通东方坦途的港外锚地—注视着那片港外锚地—点缀着花团锦簇的小岛,沐浴着快乐的阳光,船活像一个个玩具,丰富多彩的活动宛如节日庆典,上面是东方天空永久的宁静,东方海洋祥和的笑脸一直延伸到水天交接的远方。

他一能扔下拐杖走路,就立马下山进城寻找回家的机会。一时还不凑手,只好等待,在此期间,他自然与港口的同行们有了交往。这些人可分为两类。有些人本来就为数寥寥,在那里更是难得一见,他们过着神秘的生活,仍保持着原有的精力,具有海盗的脾气、梦幻者的眼睛。他们似乎生活在计划、希望、危险、进取的迷雾里,脱离了文明,生活在黑暗的海域,而死亡倒成了他们怪诞的生活中似乎有合理的成功把握的唯一事件。大多数人则像他一样,被某种意外扔在那里,仍然在本国船上当船员。现在他们对为国效力有一种恐惧心理,因为条件更为艰苦,责任心要更强烈,还有暴风骤雨的大洋上的危险。他们倒是与东方海天的永久的和平一拍即合。他们喜爱短途航行,喜爱高级的甲板躺椅,喜爱人数众多的本地船员,喜爱当白种人的优越感。他们一想到苦活儿就不寒而栗,所以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轻松日子,随时有被解雇的危险,一直有就业的机会,为中国人、阿拉伯人、混血人效劳—要是魔鬼能让他们的日子轻松,他们宁肯替魔鬼效劳。他们喋喋不休地议论着时来运转,某某怎样掌握了一只中国沿海航行的船—一件轻松的差事;这一个怎样在日本某地找了一个美差,那一个又怎样在暹罗海军里干得出色;总之,从他们的言谈里—在他们的举动中,在他们的神情里,在他们的身体上—都能发现那种弱点,那种颓唐,那种平平安安懒懒散散混完一辈子的决心。

对吉姆来说,那群喋喋不休的人,如果把他们当水手看,一开头简直比影子还要虚幻。可是到后来,他一看见这些人就觉得入迷,他们有了危险和辛苦的小小折磨反而好像过得挺惬意,最后,除了那原来的轻蔑外,逐渐萌生出另外一种情绪,突然之间他放弃了回家的打算,在“帕特那号”上当了大副。“帕特那号”是一艘本地的轮船,老得像那些小山,瘦得像一条灰狗,锈得比一只该死的水箱还厉害。这条船归一个中国人所有,由一个阿拉伯人租用,受一个叛逃到新南威尔士的德国人指挥,此人专爱在公共场合咒骂他的祖国,可是显然又得力于俾斯麦获胜的政策,残酷地对待所有他不害怕的人们,配上一个紫色的鼻子和一撇红色的上髭,俨然有一副“铁血政策”的派头。此船经过外面油漆,里面刷白以后,便停靠在一个木头码头旁,憋足了气,八百个(或多或少)朝圣者就被赶了上去。

他们从三个舷门拥上了船,在信仰和对天堂的希望的驱使下拥了进去,光着脚,脚步拖沓着拥了上去,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眼不回;一离开围栏,便在甲板上向四面八方扩散,向前前后后奔流、灌进了张着大口的舱口、注满了船里面的旮旮旯旯—就像水注满了一个水池,就像水流进了孔穴缝隙,就像水一样不声不响,升到齐边满沿。八百个男女抱着信仰和希望,带着感情和记忆,来自天南地北,来自东方的边缘地带,踏过莽林小道,沿着江河而下,乘马来帆船绕过了多少浅滩,划小独木舟经过了无数小岛,经历了千辛万苦,看见过奇物异景,担过惊,受过怕,在一个渴望的支持下,聚集到了那儿。他们来自荒野的茅舍,来自人烟稠密的山庄,来自海滨的小村。在一种观念的召唤下他们离开了他们的森林、他们的垦区、他们的头人的保护、他们的富足、他们的贫困、他们青春的环境和他们祖先的坟墓。他们来时风尘仆仆,汗流满面,一身污垢,衣着破烂—有领着一家人的壮汉,有奋力向前、无望回去的瘦老头儿,有眼睛无所畏惧地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半大小子,有披着长发的羞答答的小姑娘,有裹得严严实实的胆怯的妇女,她们把熟睡的宝宝—一种严厉的信仰的无意识的朝圣者—搂向用脏头巾垂下的部分遮住的乳头。“瞧这群牲口。”德国船长对他新来的大副说。

一个阿拉伯人,这次虔诚的航行的头领,最后才上来。他慢吞吞地走上船来,穿着白袍子,缠着大头巾,英俊而又庄严。后面跟着一串仆人,拿着他的行李,“帕特那号”解缆出航,倒退着离开了码头。

船朝两个小岛中间驶去,斜穿过帆船的停泊场,在一座小山的阴影里兜了半个圈子,然后驶近一列飞沫四溅的暗礁。那个阿拉伯人笔直地站在船尾,高声诵读海客经。他祈求真主保佑这次旅行顺利,求他垂怜人们的辛苦,实现他们心里的目标。暮色苍茫之中轮船在海峡平静的水面上轰隆前进,在这条朝圣船后面的远处,有一座由不信宗教的人矗立在一个不牢靠的浅滩上的螺旋桩灯塔,它似乎对船眨着它的光眼,仿佛在讥笑它的宗教差事。

船离开海峡,横过海湾,通过“一度”航道,继续前进。在宁静的天空下,它照直向红海驶去,顶着火辣辣的、没有一丝云彩的晴空,背着消灭一切思想、压迫人的心灵、萎缩一切精力的冲动的骄阳。在那种恶狠狠、明晃晃的天空下,蔚蓝深沉的大海保持着平静,没有一点儿动荡,没有一点儿波纹,没有一丝涟漪—黏黏的,静静的,死气沉沉的。“帕特那号”发出一种轻轻的咝声,滑过那片平滑如镜的水面,在天空展开一条黑色的烟带,在身后水面上留下一条白色的沫带。它转瞬即逝,像一艘鬼船的幽灵在一片死海上画下的一条鬼道。

太阳好像使它的旋转跟朝圣者的进程步调一致似的,早晨它放射着无声的光焰出现,跟船尾的距离每天都完全一样,中午就跟船齐头并进,把火光集中喷射到那些人虔诚的意志上,然后逐渐下滑,到了晚上便神秘莫测地沉到海里,每个晚上跟船首保持的距离总是相同。船上的五个白人住在中部,跟那批人货隔离开。甲板上的白顶天篷从船头遮到船尾,一种轻轻的嗡嗡声,一种喁喁的悲咽声才透露出这片茫茫的火海上存在着一群人。寂静、酷热、沉重的白天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消逝了,仿佛掉进永远在船的尾流里敞开的深渊里了。船在一缕黑烟下孤寂地、坚决地向前驶去,在浩瀚发光的海面上显得黑乎乎的,冒着闷火,仿佛是被无情的天上下来的舔着它的火焰烤焦了似的。

一个个黑夜降临到它的身上,有如一种恩赐。

第三章

整个世界弥漫着一种非凡的寂静,星星和它们宁静的光辉似乎给地球流露出一种永久安全的保证。新月向后弯着,在西天低垂着发出清辉,宛如从一根金条上刨下来的一片纤细的刨花。阿拉伯海平滑、凉爽,看上去仿佛是一片冰原,平平地伸延出去,形成一个浑圆黑暗的水平圈。螺旋桨不停地转动着,仿佛它的拍打就是一个安全的宇宙体制的组成部分似的。在“帕特那号”的每一侧都有两道深沉的水褶,在平滑无纹的闪光中显得一成不变、阴沉沉的,在水褶的笔直叉开的突起中夹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旋涡,发出一种低沉的咝声,还有一些细浪,一些涟漪,一些起伏,船一过去,它们便留在后面,使海面动荡一会儿,轻轻地溅泼着消退下去,最后平静下来,消失在水天相连的圆形的寂静里,移动的船体那块黑点永远留在了它的中心。

吉姆站在桥楼上,充满了信心,觉得安全与和平是永无止尽的,这可以从大自然沉默的神态上看得出来,就像人们相信在一个母亲平静温柔的面庞上会生出慈爱一样。在天篷顶下,这群具有一种严厉的信仰的朝圣者任凭白人的智慧和勇气去摆布,信赖那些没有信仰的能力和他们的火船的铁壳,他们有睡在席子上的,有睡在毯子上的,有睡在光板子上的,每层甲板、每个黑洞洞的旮旯儿里都有,有包在染过色的布里的,有裹在脏兮兮的破衣烂袍里的,有脑袋枕着小包袱的,有面孔压着前胳臂的,有男人,有女人,有儿童,老少混杂,强弱不分—在死神的兄弟睡眠面前人人平等。

船飞速前进,从前面扇起一股气流,持续不断地穿过高高的舷墙之间的一片长长的幽暗,扫过一排排俯卧着的躯体。球形灯罩里的几点昏暗的光焰零零落落地悬在梁木下面,投下来的光随着晃荡不停的船而轻轻地摇曳着,在一个个朦朦胧胧的光圈里,显露出一个仰起的下巴,一双紧闭的眼皮,一只戴着几枚银戒指的黑手,一条裹着破毯子的干瘦的肢体,一个弯向后面的脑瓜子,一只赤裸着的脚丫子,一个没有遮掩的、伸得老长好像要去挨刀似的咽喉。富人们用沉重的箱子和多尘的席子来遮挡他们的家小,穷人们则紧紧挨着身子休息,把所有的家当包在一块破布里枕在脑袋下面,孤老头儿们蜷起腿,睡在跪垫上,双手捂着耳朵,胳膊肘夹着脸,一个做父亲的双肩耸起,额头伏在膝盖上颓丧地打着盹儿,旁边仰面朝天睡着一个男孩,头发乱糟糟的,一条胳膊伸开来,像是在做指挥。一个女人从头到脚用一条白单子盖得严严实实,活像一具死尸,每只胳膊弯里都有一个光身子的孩子,这些阿拉伯人的物品都堆放在船尾,形成一座轮廓参差不齐的大山,上头晃荡着一盏货舱灯,后面是一大堆乱七八糟、形状模糊的东西:大腹便便的铜壶的闪光,甲板躺椅的搁脚板,长矛头,靠在一堆枕头上的一柄古剑的直鞘,一只锡咖啡壶的壶嘴。这信仰之旅每前进一英里,船尾的计程仪就叮当一声。在那堆熟睡者的上方,时不时地飘出一声轻微而富有耐心的叹息,那是一场噩梦的挥发品,船的深处突然爆发出来的短促的金属撞击声,一把铁铲的刺耳的刮擦声,锅炉门砰的关闭声,都野蛮地爆发出来,仿佛下面掌握着这些神秘东西的人都憋着一腔愤怒的烈火似的。可是又高又瘦的船身却平稳地前进,它那光秃秃的桅杆纹丝不动,不断地劈开天空深不可及的宁静下的水面的平静。

吉姆在船舷间来回踱步,在茫茫的寂静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响亮,仿佛警戒的星星发出了回声。他的目光在海平线上游移,似乎在如饥似渴地望穿难以企及的世界,却看不见邻近事物的影子。海上唯一的影子就是黑烟的影子,它浓重地从烟囱里喷出一条巨大的飘带,它的末端总是溶解在空气里。两个马来人,不声不响又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分别站在舵轮的每一侧把舵,舵轮的铜边在罗经柜投射出的椭圆形光环中忽闪忽闪的。不时有一只手出现在照亮的部位,黑乎乎的手指头把旋转的辐条放开了又抓住,抓住了又放开,轮链的链环沉重地在滚筒的凹槽里咬合。吉姆常常扫一眼罗盘,环视一下不可企及的海平线,伸伸懒腰,连关节都扭动得嘎巴作响,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这种不可战胜的宁静气氛似乎平添了他的勇气,他觉得这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自己都不会在乎的。他时不时地扫一眼那张用四个图钉钉在操舵器柜后面的一张三腿矮桌上的航海图,这张标明海水深浅的图纸被悬挂在支柱上的一盏牛眼灯一照,显得亮晃晃的,平滑得好像微光闪闪的海面。上面摆着几把平行尺和一支圆规,一个小小的黑色十字标出了当天中午的船位,一条由铅笔稳稳地画出来的直线一直画到丕林岛,表明了该船的航程—这就是灵魂走向圣地追求拯救的希望、谋求永生的报酬的道路。而那支笔尖刚好碰到索马里海岸的铅笔躺在那儿,圆圆的,静静的,像一根浮在安全港湾里的光溜溜的船上的圆木。“船行得多稳啊!”吉姆心里很纳罕,对海天之间这种高超的和平好像有点儿感激似的。每当这种时刻,他的思绪里便会涌现出各种各样的英雄业绩。他喜欢这些梦想,喜欢幻想成真。这些才是生活中最美妙的部分,是神秘的生活真谛,是藏而不露的生活现实。它们具有一种绚丽的阳刚气派,具有那种朦胧缥缈的魅力,这一切迈着矫健的步伐,从他眼前走过,摄走了他的灵魂,使他像服了一种无限自信的神药一样陶醉。没有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了。想到这里他高兴地笑了,而又漫不经心地盯着前方。偶尔回头一瞥,他发现船的龙骨在海面上画出的那条白色的尾流就像铅笔在海图上画的那条黑线一样笔直。

灰斗子顺着锅炉房的通气管上上下下,磕磕碰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而这种无关紧要的碰撞声提醒他快到下班的时间了。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同时又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不得不离开这片给他的冒险念头自由驰骋的静谧。他倒是有点儿瞌睡了,感到一股舒畅的慵困渗透了全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热乎乎的牛奶。船长穿着睡衣睡裤悄悄地走了上来,睡衣大敞着。他的脸红赤赤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左眼眯着,右眼瞪着,显得呆滞无神,他把大脑袋耷拉到航海图上,迷迷糊糊地挠着自己的肋骨。他那半身裸露的肉,看上去有些淫秽。袒露的胸脯隐隐泛着光,显得软绵绵、油乎乎的,好像睡觉的时候把一身的肥油渗了出来似的。他讲了一句行话,声音粗哑而死板,活像木锉锉板沿时发出的刺耳的磋磨声。他的双下巴上的肉褶像个绑在颚骨下面的袋子。吉姆吓了一跳,便毕恭毕敬地答话。然而那可憎的肉囊囊的身子,仿佛是在一种豁然贯通的时刻第一次看见似的,便永远固定在他的记忆中,成了一切邪恶卑鄙的事物的化身,潜伏在我们所热爱的这个世界上:潜伏在我们把自己的救赎寄托在周围的人们身上的心田里,潜伏在映入我们眼帘的景象里,潜伏在进入我们耳膜的声音里,潜伏在充满我们肺叶的空气里。

薄薄的金刨花似的月儿一直在慢慢地向下飘,现在已经消失在黑沉沉的海面上了。天外的永恒似乎在靠近地球,因为星光更加灿烂了,盖在不透明的平盘似的大海上的半透明苍穹的阴暗光泽更深沉了。船如此平滑地向前行驶着,人们几乎察觉不到它在运动,仿佛一个拥挤的行星飞速穿越一窝恒星后面的漆黑的太空,在可怕的寂静中等待着未来创造的声息。“下面热得没法说!”有人说。

吉姆笑了笑,头也没有回。船长纹丝不动,只给你一个脊背:这正是这种小人的伎俩,故意装作不知道有你这个人的样子,等到他觉得用得着你了,便突然转过身来,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然后就是一阵唾沫四溅、劈头盖脸的谩骂,像是从阴沟里涌出来的臭水。这会儿他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站在桥梯顶上的二管轮湿漉漉的手心里团弄着一块脏兮兮的汗巾,死皮赖脸地一个劲儿地发牢骚。水手们上到这儿来倒蛮开心的,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呢?要是他明白,他就不是人。不管怎么说,这些可怜的轮机手总得让船走吧,他们当然还可以干别的事情。天哪!他们—“住嘴!”德国人严厉地咆哮起来。“哦,好吧!住嘴—一旦哪儿出了毛病,你就没命地跑来找我们了,是吧?”对方也不甘示弱。他寻思自己都快要被煮熟了,但是,他可不管自己犯了多大罪,因为这三天来他算是在训练着闯鬼门关,也就是坏小子们死后要去的那个地方—天哪,他已经去过了—还不算下面该死的喧闹声震得他耳朵都要聋了。这只该死的、瞎拼乱凑成的表面光鲜的废铜烂铁堆积起来的破船下面劈劈啪啪、乒乒乓乓地一个劲儿地响,活像一台老掉牙的船上的起货机,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是什么使他在上帝造的每一个昼夜里在废船拆卸场的这件垃圾中间冒着生命危险飞转五十七圈,不是他能说清楚的。他肯定天生就这么莽撞。天哪!他……“你在哪儿搞到的酒?”德国人蛮横地质问,然而在罗经柜的灯光下却显得纹丝不动,活像用一块肥油刻成的粗陋的人像。吉姆还是笑嘻嘻地凝视着渐渐退去的海平线,心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冲动,思想着自己的优越。“酒!”二管轮冷笑着重复了一句,他双手抓着栏杆停了一会儿,完全是一个腿脚灵活的影子。“反正不是在你那儿,船长大人。你可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宁肯看着一个好好的人死掉也不肯给他一滴酒的。这就是你们德国人所谓的经济。小处精明,大处糊涂。”他感情冲动起来了。轮机长昨晚十点钟左右叫他抿了一小口,只有四指高—“只一口,老天做证!”—轮机长真是个好老头儿,可是要把这个老家伙从铺上拉起来—五吨的起重机也办不到。办不到。无论如何今晚是办不到的。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睡得好香哟,枕头下压着一瓶上好的白兰地。这时,“帕特那号”船长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咕哝声,里面飘出“猪猡”这两个字的声音,它上下忽悠,宛如一根在微风中飘忽不定的羽毛。他和轮机长已经是好些年头的朋友了—都在一个又快活又狡猾的中国老头儿手下干过活儿。这个中国人戴着一副角框眼镜,他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花白辫子上扎的却是几根红头绳。在“帕特那号”的船籍港,码头上有这么一种看法,这两个家伙在厚颜无耻地侵吞公款方面,“凡是你能想到的,他们已经合伙干出来了”。从外表上看,他们太不对碴儿了:一个目光呆滞,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全身都是软绵绵、肉乎乎的曲线;另一个骨瘦如柴,一身都是坑坑洼洼,脑袋又长又干,活像一匹老马的脑袋,双颊陷了进去,鬓角陷了进去,眼睛陷了进去,发出冷漠呆滞的光。他的船曾在东方某地搁浅过—在广州,在上海,也许在横滨,他可能不想记这个确切的地点,也不愿反省那次船难的原因。二十多年前,可怜他正年轻,老板就把他悄悄地从船上踢出去了事,回忆到这件事时,几乎看不到一点儿不幸的痕迹,这也许对他更为不利。后来,由于这些海域的轮船航运发达起来,起初又缺干他这一行的人手,因此他可以说“得手”了。他急不可耐地用一种含糊阴沉的口气告诉陌生人,他是“这里的老把式”。他走起路来,好像有一副骨头架子在衣服里头晃荡,他走路也无非是转悠转悠,他就是喜欢在轮机房的天窗周围转悠,没滋没味地抽几口烟,烟草是掺了假的,一根四英尺长的樱桃木杆的顶头镶了一个铜烟锅,他带着一个思想家的痴呆庄重的神气,像要从真理迷蒙的一闪中引导出一个哲学体系来。平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私藏的老酒随便让人喝的,可是那天晚上他破了一次例,于是他的副手,一个沃平来的容易醉酒的小伙儿,由于这出乎意料的招待,加上一股酒劲儿,就变得高兴起来,放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这个新南威尔士的德国人可气极了,他像一根排气管一样喷着粗气。吉姆看到这种情景,觉得倒挺开心,所以巴不得时间快到,他好下去。最后十分钟的瞭望使他心急火燎得像一杆迟迟不发火的枪,这种人不属于那个英雄冒险的世界,但他们并不是坏人。就是船长本人……看到那喘气的肉堆发出汩汩的怨声,喷出一股浑浊的脏话,他感到直反胃,可是他心里懒洋洋地好喜欢,所以对这件事情,或者别的任何事情,干脆憎恨不起来。这种人的品质倒无关紧要,他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但他们对他却没有什么影响,他跟他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但他为人却不一样……船长会不会对二管轮大打出手呢?……生活太轻松了,他对自己太有把握了—对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不至于……沉思默想和站着偷偷地打盹儿之间的分界线比蜘蛛网的丝还要细。

二管轮不由得脑子一转,考虑起自己的经济状况和胆量来。“谁喝醉了?我?没有的事,船长!那怎么能行呢?你不会不知道轮机长一毛不拔,他连灌醉一只麻雀的酒也不肯拿出来的,天哪!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喝醉过,能把我灌醉的酒还没有酿出来呢。你喝威士忌,我喝液体燃烧剂,半斤对八两地喝,天哪,我还是冷静得像根黄瓜。要是我认为自己喝醉了,我就一头扎出去—报销了算了,天哪!我会的!不含糊!可是我可不肯离开驾驶台。这样的一个夜晚你想叫我到哪儿去换口气儿,嗯?难道到甲板上跟那些害虫待在一起吗?哪能这样呢!我又不怕你搞任何名堂。”

德国人把两个大拳头举向天空,不声不响地晃了晃。“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二管轮信心百倍、热情满怀地接着往下说,“在这只破船上什么缺德事我都敢干。天哪!世界上有我们这种不怕死的人,对你可是件大好事啊,要不,哪儿有你待的地方呢?—你和这儿的这件老废物,钢板就像棕色的包装纸—棕色的包装纸片儿,老天做证。你倒好—反正能从它身上捞到一大堆钱,可我呢—我捞什么呢?一月可怜巴巴的一百五十块钱就打发了。我想毕恭毕敬地问问你—听好,毕恭毕敬地—谁还不肯扔掉这样一件讨厌的差事?这是在玩儿命呀,老天做证,在玩儿命呀!只有我是一条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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