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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09:2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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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爱伦·坡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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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

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试读:

前言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是美国文学史上一个无法忽略的名字。他是天才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而以侦探、惊悚、悬疑小说最负盛名,是公认的侦探推理小说鼻祖、科幻小说先驱、恐怖小说大师。他是一个永远沉迷于思维和幻想的作家,喜欢描写荒凉的虚幻的世界,是第一个开掘人类意识深处最幽暗隐秘领域的人。他凭借广博的知识、卓越的想象力、冷静的逻辑思维和高超的文字驾驭功底,在梦幻与现实、理性与迷狂的两极间游刃有余,其作品在任何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

1809年1月19日,爱伦·坡出生在波士顿一个巡回演员的家庭里,三岁时就成了孤儿,后由约翰与弗朗西丝·爱伦夫妇抚养长大,更名埃德加·爱伦·坡。早年,爱伦·坡一度就读于弗吉尼亚大学,后于1830年5月进入西点军校,因不满军校的压抑生活,经常刻意违反校规,在1831年1月受军事法庭审判后被开除,此后开始真正从事文学工作,并以独特的风格跻身小有名气的文学评论家行列。

或许是继承自家庭的戏剧天分,加之幼年培养起来的不安全感与叛逆性格,使得爱伦·坡在文学上拥有独特的气质。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职业作家,他终生只以写作为生,但却长期处于困顿之中。1847年,爱妻弗吉尼亚死于肺结核,爱伦·坡备受打击,自此堕入酗酒与精神错乱中。两年后的10月7日,爱伦·坡逝世于巴尔的摩,时年40岁。

爱伦·坡一生创作颇丰,代表作品有悬疑小说《

黑猫

》、《丽姬娅》、《莫格街凶杀案》、《泄密的心脏》、《金甲虫》、《威廉之死》、《玛丽·罗杰疑案》、《厄榭府的倒塌》,长篇小说《阿·戈·皮姆历险记》,诗歌《乌鸦》、《致安娜贝尔李》,文学理论著作《写作的哲学》、《诗歌原理》等。

爱伦·坡死后,他的名誉长期受到诽谤攻击,但他的作品却泽被后世,流传各国,对世界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不少作家和诗人都对爱伦·坡十分推崇,其中最为著名的有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侦探小说家柯南·道尔,法国象征主义顶峰时代诗人波德莱尔、马拉美,《金银岛》的作者斯蒂文森,以及素有日本“侦探推理小说之父”之称的江户川乱步等。20世纪极负盛名的电影导演希区柯克与蒂姆·伯顿也都是爱伦·坡的忠实拥趸。

爱伦·坡对儒勒·凡尔纳的影响是具有持久力的,从1864年的《地心游记》、1881年的《大木筏》到1897年的《冰岛怪兽》,凡尔纳的不少作品都有着浓重的爱伦·坡的影响印记,甚至在“登月三部曲”中把大炮俱乐部的总部设在了美国的巴尔的摩,算是以此向爱伦·坡致敬吧。法国大诗人波德莱尔则曾花费十年时间翻译出版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并称其是自己“文学创作的老师”、“困苦一生的知交”。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爱伦·坡的悬疑小说以其离奇神秘、惊悚阴郁和推理严谨的风格吸引了大批读者,在世界文坛经久不衰。他在《莫格街凶杀案》等三篇小说中创造了一个业余侦探迪潘的形象,他是作者自我理想的化身,所以被塑造成具有超人智力、观察入微、料事如神的神探。为了衬托他的了不起,又借一个对他无限钦佩、相形见绌的朋友来叙述他的事迹,此外还加上一个头脑愚钝、动机虽好而屡犯错误的警探作为对比。主人公在破案过程中采用逻辑严谨的心理分析法等,有条不紊地迫使罪犯一步步就范归案,最终再由主人公洋洋自得、滔滔不绝地解释其全过程。

爱伦·坡这种独创的写作手法,使得后世的侦探小说家绝少能脱其窠臼。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和黑斯廷斯上尉,都因袭了爱伦·坡的这种写法。正是基于此,以作家名字命名的埃德加·爱伦·坡奖于1946年诞生了,它是为全世界优秀侦探小说家创设的最具权威的奖项,每年4月由美国侦探作家协会(MWA)颁发,全世界的侦探小说作家们莫不以获得此奖为荣。

为了让爱伦·坡的文学爱好者和喜好惊悚推理小说的读者能够读到更多的作品,我们特别编译了这本《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在这里,暗黑几乎是所有作品的基调,但又风格各异,相信读者一定会对其爱不释手。“我曾经有过一个梦,在梦中我看见了一艘船在海上,在午夜,在一场雨雪交加的风暴中……它现在船帆撕裂,桅杆折断,不受控制地在凶猛的巨浪中颠簸着。甲板上是一个纤细、模糊、美丽的身影,一个朦胧的男人,显然他在享受着这所有的恐惧、昏暗和动乱,他同时是这一切的核心和牺牲者。这可怕的梦中人可能就代表着爱伦·坡——他的精神、他的命运、他的诗歌和他的故事,其本身就是可怕的梦……”

惠特曼的这段评论,也许能引领读者更好地体味本书,体味谜一般的爱伦·坡。黑猫

明天我就死到临头了,所以,我要趁今天把这件事说出来,以卸下我灵魂的重负。下面我要为你讲的这个故事极其平凡,又极其荒唐。我并不奢望你能相信,因为我虽亲身经历此事,却也都不相信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相信呢?一定会有人以为我是疯了,可事实上我没有发疯,而且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些事听起来就像一些家常琐事。但由于这些事的缘故,我一直饱尝惊慌,受尽折磨,终至毁了自己。但是我并不试图多做解释。这些事对我而言,只有恐怖,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无非是奇谈,并不那么恐怖。或许,将来一些有识之士会把这种无稽之谈看作寻常小事,他们的头脑比我更加冷静,更加明察秋毫,不像我这样遇事慌张。在这些人心里,也许我这样诚惶诚恐、满怀敬畏的叙述,只不过是一连串有其因必有其果的普通事罢了。

我从小就以心地善良、性情温顺而闻名。我心肠软得出奇,一度成为伙伴的笑柄。我特别喜欢动物,父母对此也百般纵容,给我买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我大部分时间都和这些小动物们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比我喂食和抚摸它们更使人感到高兴的了。这种癖好与日俱增,并随着我的成长逐渐形成,直到我成人,它成了我获取快乐的一个主要来源。

我很早就结了婚。幸运的是妻子跟我性情相似,她看到我偏爱饲养宠物,便从不会放过任何能物色到中意的宠物的机会。我们养了小鸟、金鱼、良种狗、小兔子,一只小猴和一只猫。

那只猫个头大得惊人,浑身乌黑,模样可爱,而且特别有灵性。在谈到它的灵性时,我那生来就迷信的妻子,往往就要扯上古老传说,认为凡是黑猫都是女巫的化身。我倒不是说我妻子对这点极为认真——我之所以提到此事,只是刚好想到而已。

这只猫的名字叫普路托,原是我最心爱的宠物和玩伴。我亲自喂养它,而它不论在屋内还是屋外,都和我如影随形,即便我上街都很难甩开它。

我们的友谊就这样维持了好几年。在此期间,让我羞于承认的是,由于嗜酒成癖,我的脾气秉性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我一天比一天喜怒无常、烦躁不安,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我居然容许自己辱骂妻子。后来,甚至还对她拳打脚踢。当然,那些我饲养的小动物们也感到了我性情的变化。我不仅不照顾它们,反而虐待它们。那些兔子、那只小猴,甚至那只狗,不管它们是碰巧经过我跟前,还是有意来和我亲热,我总是肆无忌惮地虐待它们。只有对待普路托,我还有所怜惜,仍然对它保持足够的关心,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像对其他动物那样去对待它。不料我的病情日益严重——世上哪种病能比得上酗酒!到后来,甚至由于衰老而变得有几分暴躁的普路托也开始尝到我坏脾气的滋味。

一天晚上,我在城里一个常去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而归,我觉得普路托在故意躲我。我一把抓住它,它被我的暴虐所惊吓,不由得在我手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牙印。我顿时像恶魔附身,怒不可遏,忘乎所以。原来那个善良的灵魂似乎一下子飞出了我的躯壳,我酒性大发,变得凶神恶煞,浑身不知哪来的一股狠劲。我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一手将其打开,攥住那可怜畜生的喉咙,居心不良地剜掉了它的一只眼睛!在我写下这幕该死的暴行之时,我不禁面红耳赤,周身发热,浑身发抖。

睡了一夜,宿醉方醒。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神智恢复过来了,我心中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产生了一种又恐惧又悔恨的情感。但这至多不过是一种淡薄而模糊的感觉而已。我的灵魂依然无动于衷。我又开始纵饮无度,一旦沉湎醉乡,便用酒精淹没了我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记忆。

与此同时,普路托的伤势也渐渐好转。它被剜掉了眼珠的那只眼窝十分可怕,但它看上去已不再感到疼痛。它照常在屋里走动,只是一见我走近,就如所能预料的一样,吓得拼命逃窜。我当时良心尚未完全泯灭,因此,看见曾经那么热爱我的生灵竟这样嫌恶我,不免感到伤心,但是这种伤感很快就被恼怒所取代。到后来,那股邪念又上升了,仿佛正是这股邪念,最终导致我不可改变的灭亡。关于这种邪念,哲学尚未论及。然而,就像我相信自己的灵魂存在,我也相信这种邪念是人类心灵原始冲动的一种,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原始功能,或者说是情绪,人类性格就由它来决定。谁不曾在无意中多次干下坏事或蠢事呢?而且这样干时无缘无故,心里明知干不得而偏要干。哪怕我们明知这样干违背法律,我们不是还会无视自己看到的后果,有股拼命想去以身试法的邪念吗?唉,就像我刚才所说,就是这股邪念导致了我最后的毁灭。正是出于内心这股深奥难测的想自寻烦恼的欲望——想违背其本性的欲望,想只为作恶而作恶的欲望——驱使我对那只无辜的生灵继续下起毒手来,最后害它送了命。一天早晨,我并非冲动地把一根套索套上了它的脖子,并把它吊在树枝上。我眼里噙着泪水,吊死了它,我的心里充满了痛苦的内疚。我明知道这猫曾经爱过我,而且它并没有冒犯过我。我知道这样干是在犯罪,犯下甚至会使我不死的灵魂来生转世于猫的滔天大罪(如若有此可能),一种甚至连慈悲为怀、可敬可畏的上帝都无法赦免我的罪过。

就在我实施暴行的当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一阵救火的喊叫声惊醒。床上的帐幔已经着了火。整栋屋子正在燃烧。我们夫妇和一个佣人好不容易才在这场火灾中死里逃生。那场火灾烧得非常彻底,我的一切财物都化为灰烬,从此以后,我就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我并没脆弱到要在自己所犯的罪孽和这场火灾之间找出一种因果关系。不过我要把事实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一说,并希望不要漏掉任何一个可能漏掉的环节。火灾的次日,我去凭吊那堆废墟。四壁崩塌,唯有一道墙还立在残砖断瓦中。那是一堵不太厚的隔墙,它正巧处在屋子中间,我的床头就靠在这堵墙上。墙上的灰泥大大阻隔了烈火对墙的摧毁——我把这件事看成是新近粉刷的缘故。那堵墙跟前聚集了一大堆人,其中许多人正在非常仔细和专心地查看墙上的某个部分,似乎急欲要发现点什么秘密。只听得大家连声喊着“奇怪”,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不由感到好奇。我走近一看,只见白壁上好像有一副浅浅的浮雕——形状是只硕大的猫。这猫被刻得惟妙惟肖,一丝不差,猫脖子上还有一根索套。

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浮雕之时——因为我还不至于把它视为乌有——我不由惊恐万分。但是回忆又终于让我舒了一口气。我记得,那猫是吊在离房屋很近的花园里的。发现起火以后,花园里立刻就挤满了人,肯定是有人把猫从树上放下来,再从一扇开着的窗户把猫扔进我的卧室。他这样做可能是为了唤醒我。其他几堵墙倒下来,正巧把受我残害而送命的猫压在新刷的泥灰壁上,石灰加上烈火和尸骸发出的氨气相互作用,墙上的浮雕也就赫然在目了。

对于刚刚细细道来的这一令人惊心动魄的事实,就算良心上不能自圆其说,倒也合情合理,但是在我心灵中,它给我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一连好几个月,我都摆脱不了那猫幻象的纠缠。在此期间,我心里又滋生了一种像是悔恨又不是悔恨的混杂的感情。我甚至开始后悔害死这只猫,于是我在经常混迹的下等场所中,到处物色一只外貌多少与它相似的黑猫,以填补它原来的位置。

一天晚上,我醉醺醺地坐在一个声名狼藉的下等酒馆里,忽然间我的视线被一只盛放杜松子酒或朗姆酒的大酒桶所吸引。除了那只桶,屋里的家具寥寥无几,桶上有团黑糊糊的东西。我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酒桶已经有好几分钟,奇怪的是,刚才竟然没有发现上面有个东西。我走到酒桶跟前,伸手摸了摸那东西。原来是只黑猫——一只个头很大的猫——足有普路托那么大,除了一处之外,它简直和普落托毫无二致。普路托全身没有一根白毛,而这只猫几乎整个胸部都被一块白斑覆盖了,只是模糊不清而已。

有意思的是,我一摸它,它马上就直起身来,咕噜咕噜直叫,身子还在我手上一遍遍磨蹭,表示我的关注使它很高兴。这猫正是我苦苦寻找的。我当即向店主要求买下,谁知店主却说那猫不是他的,而且也从没见到过,所以也没有开价。

我继续抚摸了它一阵,当我准备动身回家时,这猫却流露出要随我而去的意思。我就让它跟着,一面走还一面不时弯下身子去摸摸它。这猫一到我家,很快就适应了环境,一下子就博得了我妻子的宠爱。

至于我自己,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对这猫厌恶起来。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它对我明显的眷恋反而使我又讨厌又生气。渐渐地,这些情绪竟变成了深恶痛绝。我尽量避开这猫,一种羞愧和有关早先犯下的残暴行为的记忆阻止了我对它的伤害。几个星期以来,我没有动过它一根毫毛,也没有粗暴地虐待它。但是久而久之,我渐渐地对这只猫丑陋的模样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悄悄地对它避而远之。

毫无疑问,使我更加痛恨这畜生的原因在于,我把它领回家的第二天早晨,看到它竟同普路托一样也被剜掉了一个眼珠。可是,我妻子见此情形,反而格外喜欢它了。我说过,我妻子极其慈悲。我原先身上也具有这种出色的美德,它曾使我感到无比纯正的快乐。

尽管我对这只猫日益厌恶,可它对我似乎越来越亲热。它以一种读者也许难以理解的执着跟我寸步不离,只要我一坐下,它就会蹲在我椅子脚边,或是跳到我膝上,百般示好,实在讨厌。我一站起来走路,它就缠在我脚边,几乎将我绊到;再不,就用又长又尖的爪子勾住我衣服,顺势爬到我胸前。每当这时,我都恨不得一拳将它打死。但每次我都忍住没有动手,部分原因是,我总是想起自己早先犯下的罪过,但主要是因为——索性让我承认吧——我是怕极了那家伙。

这种怕倒不是一种对肉体痛苦的惧怕,可要想说清楚也确实为难。我也简直羞于承认——是的,即使如今身在死牢,我也羞于承认,当时那猫在我心中引起的恐惧,竟然因脑中纯粹幻象的存在而变本加厉。

我妻子不止一次要我留神看它胸前的那片白斑。想必各位还记得,我前面提过,这只猫跟我之前杀掉的那只猫的唯一明显不同的地方就是这片斑记。我已经说过,这片白斑虽大,可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后来,这白斑的轮廓在不知不觉中竟变得明显了,看起来就像一个恐怖东西的幻象——一个绞刑台!啊,这是多么可悲、多么可怕的刑具啊!这是恐怖的刑具,正法的刑具!这是叫人受罪的刑具,送人死命的刑具呀!我一提起这东西的名称就不由得浑身发毛。

正因如此,我对这怪物特别厌恶和惧怕,要是我敢,早把它干掉了。

这时,我落到一个要多倒霉有多倒霉的地步,我若无其事地杀死了一只没有理性的畜生,而它的同类,一只没有理性的畜生竟给我——一个按照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带来那么多不堪忍受的恐惧!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再也不得安宁。在白天,这畜生片刻都不让我安生;到了黑夜,我时时刻刻都会从无法形容的噩梦中惊醒。醒来,这东西就往我脸上喷热气。我无力摆脱这一梦魇的具象。这畜生沉甸甸的肉身,一直压在心头。

在这种痛苦的压迫下,我心里仅剩的一点善性终于丧失了,邪念占据了我的内心。我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充满着极为卑鄙龌龊的邪恶念头,我的脾气自酗酒后便喜怒无常,如今发展到痛恨一切事、痛恨一切人的地步。我盲目放任自己,往往动不动就突然发火,管也管不住,我完全没有了判断力。唉,最倒霉的,就属我那默默忍受我的暴虐而毫无怨言的妻子了。

穷困所迫,我们不得不住在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天,为了点家务事,她陪着我到这栋老房子的地窖里去。这猫也尾随我走下那陡峭的阶梯,害得我差点儿摔个倒栽葱。我气得发疯,向它抡起了斧头——盛怒中我忘了自己曾如孩子一般惧怕它——对准这猫一斧砍下去。要是当时真按我的心意砍下去,不用说,这猫当场就完蛋了。谁知,我妻子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我,我正在气头儿上,被她一拦更加暴跳如雷,于是挣脱她的胳膊,一斧子劈在她的脑壳上,可怜她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就当场送了命。

既然干了这天理难容的杀人的勾当,我索性盘算起藏匿尸首的事。我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要把尸首搬出去,都难免会被左邻右舍撞见。我心里有过许多设想,一会儿想把尸体剁成小块烧掉,来个毁尸灭迹;一会儿,我到院子中的井边去,想把尸体丢进去;我还打算把尸体当作货物装箱,雇个脚夫把它搬出去。最后,我突然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我打定主意把尸首砌进地窖的墙里,听说中世纪的僧侣就是这样把殉道者砌进墙里的。

在这个地窖里干这件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墙壁结构很松,新近才用粗灰泥全部刷过,因为地窖里潮湿,灰泥至今还没有变硬,而且有堵墙因为有个假壁炉而凸出一块,已经封死了,做得跟地窖别的部分一模一样。我不费什么劲就能把这个地方的墙砖挖开,将尸首塞进去,再照旧把墙完全砌上,保证什么人都看不出破绽来。

这个主意果然不错,我轻而易举地就用一根撬棍拆开了那些砖头,接着我又仔仔细细地把尸首贴着里边的夹墙放好,让它撑着不掉下来,然后没费半点事就把墙照原样砌上了。我弄来了石灰、黄沙和其他材料,调配了一种跟旧灰泥分别不出的新灰泥,小心翼翼地把它涂抹在新砌的砖墙上。

这堵墙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动过土的痕迹,地上的垃圾也仔仔细细地收拾干净了。我得意扬扬地朝四下看看,心中暗暗对自己说:“这下子到底没有白忙啊!”

接下来我就开始寻找给我招来那些灾祸的罪魁祸首,不过我怎么找也没找到,估计是我刚才大发雷霆的时候,那个狡猾的家伙见势不妙就溜了,眼下当着我这股火性,它自然不敢露脸。这只讨厌的畜生终于消失了,我心头压着的大石头也终于放下了。这种愉快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

猫一整夜都没有露面,就这样,自从那猫来到我家以来,我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安稳觉。是的,尽管我的灵魂深处背负着杀人的重担,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相继过去,这只折磨人的猫还是没有回来,我重新像个自由人那样呼吸。那只鬼猫吓得从屋里逃走了,一去不回了!眼不见为净,我心中的快乐无以复加!

虽然我犯下滔天大罪,但心里竟没有不安,警察来调查过几次,我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搪塞过去了,他们甚至还来抄过一次家,可查不出半点线索来,我就此认为可以安枕无忧了。

到了我杀妻的第四天,屋里突然又闯进了一帮警察,他们严密地搜查了一番。不过,我认为藏尸的地方那么隐蔽,他们一定找不到,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那些警察命令我陪同他们搜查,他们搜查得很仔细,连一个角落也不放过,搜到第三遍、第四遍时,他们终于走下地窖。可我泰然自若,神色从容。

我的心如此平静,抱着胳膊若无其事地在地窖从这头走到那头。警察完全放了心,准备要走。我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为了表达这种得意,也为了让他们加倍相信我是无罪的,我恨不得马上说些什么,哪怕说一句也好。

那些人刚走上梯阶,我终于开了口:“先生们,谢谢你们帮我摆脱了嫌疑,我感激不尽。谨向你们表示感谢,还望多多关照。各位先生,顺便说一句,这屋子结构很牢固。”我一时头脑发昏,随心所欲地信口胡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栋屋子可以说结构好得不得了,这几堵墙——几位先生,要走了吗——这几堵墙砌得很牢固。”说到这里,我一时昏了头,故作姿态,竟然随手拿起一根棍子,使劲敲着藏着我妻子遗骸的那堵砖墙。

但愿上帝保佑,救我免遭恶魔的毒手。我敲墙的回响余音未了,就听得墙里发出了声音!断断续续,像个小孩在抽泣,随即一下子变成连续不断的高声长啸,这是一声哀号一声悲鸣,半似恐怖,半似得意,只有堕入地狱的受罪冤魂的痛苦惨叫和魔鬼见了冤魂遭受天罚的欢呼混杂起来,才能与这声音媲美。

我当时的想法说来荒唐,我昏头昏脑、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堵墙边上。梯阶上的那些警察惊惧万状,一时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全都冲向了那堵墙。十几条粗壮的胳膊忙着扒开砖块拆墙,不多时,那堵墙被扒开了,那具凝满血块、已经腐烂不堪的尸体,赫然呈现在大家面前。而那只可怕的畜生就坐在尸体的头部,张着血盆大口,仅有的一只眼睛里冒着仇恨的火。原来是它捣的鬼,先诱使我杀害了妻子,后用它的叫声报警,把我送上绞刑架。

原来我把那可怕的家伙和尸体一起砌进了壁墓!

陷坑与钟摆

长期的折磨让我感觉自己离死亡不远了。当他们最后给我松绑赐座时,我只觉得自己快要昏厥了。我清楚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可怕的死刑判决,之后的那些声音像蚊子飞行般在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我联想到水车,然后想起了“旋转”这个词。

在那之后,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不过眼前的场景倒是很清晰。那里有一位身着黑袍的法官,但我只能看见他白花花的薄嘴唇,那颜色比签字画押的纸还要白,薄得异于常人,那么薄的嘴唇,说出的字句却有千斤之重,那字句透露着对人类所受折磨的不屑。我看见了自己的判决,死刑的判决,正一字一句地从那张嘴吐出来。

一开一合间,我的名字出现在空气里。我看得见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像是看电影时设置了静音一样。我吓得浑身颤抖,神志不清,目光不知道扫到哪里,黑色帷幔在无声地起伏着,幅度很小,却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桌面上立着7根点燃的白色蜡烛,好像是头顶圣光的天使,充满着仁慈,似乎能拯救我。可一转眼,它们就变成了冒着鬼火的厉鬼。

一个念头钻进了我的脑海,它告诉我长眠于地下是美好的,我想了很久,终于欣然接纳。可正当我准备敞开心门之时,法官不见了,烛火也熄灭了,甚至看不见蜡烛的影子,我的眼前只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所有感官消失了,我只剩下自己的意念,我觉得我正在急速地坠落,仿佛掉进了地府。

时间停滞了,周围没有任何声音,黑夜掌控了一切。我昏了过去,却仍保留些许意识,我不想描述,更不愿意详细说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真的没有丧失所有意识。我既不像是睡着了,也不像是吓呆了;既不是彻底地昏过去了,也不是死了。就像当我们从熟睡中醒来,总记不住自己的梦境一样,人从昏迷中醒来,也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思想或者精神上恢复了意识,能感知周围的一切,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第二阶段,是肉体上的苏醒,人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如果身心都恢复过来,还能想起第一阶段中的影像,我们或许能发现,那些影像活灵活现地展示了昏迷中的状况,如同人家说临死之前能够回顾自己一生一样。如何才能把死亡的预兆同昏迷的预兆分开,昏迷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我们假设第一阶段的那些影像不会被随便想起,可不能保证时过境迁后,它不会悄然而至。当它到来时,我们只是对它的来源做诸多的猜测,甚至惊讶它的出现本身。没有昏迷过的人,一定没见过悬浮在空中的奇怪的宫殿和一张张熟悉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出现;也一定不会看见幻影,浮在半空中,时升时落又透着忧伤。没有那样经验的人,是绝对不会对着没闻过的花香思索很久,更不会被前所未闻的音乐搞得心神恍惚的。

我常常在脑海中搜寻昏迷时眼前浮现的种种,试图将那些内容擒获。有时我常沉浸于对当时那种状态的追忆,想要深陷下去,却仍只能停留在表面。每当我以为自己抓住了线索时,理性的分析却告知,那记忆只跟无意识有所牵连。这份时隐时现的记忆,朦胧地向我再现了当时的场景。我被一群高大的人影抬得高高的,然后被无声无息地推落深渊。我的记忆里只有自己不断地下坠、下坠,意识全被这两个字占据,我感到一阵眩晕。

这份记忆还表明,当时我心如止水,只因为模糊的恐惧泛起些许波澜。对于我,时间是静止不动的,推我下去的人成群结队,十分可怕。我的下落也没有边界,无休无止,直到身心疲惫、毫无力气,才停止。再之后,我回忆起我躺在一个平面上,周围十分潮湿。接下来,便只剩下疯狂,我承受不了的记忆要破壳而出了。

那一刻,我恢复了听觉和对身体的掌控,我听见自己胸腔中那颗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之后脑海中便一片空白。我能感觉到声音、动作和触摸,全身遍布一种刺痛感。我没有了思想,只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无法进行思考,无法分析现在的一切。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突然,思想复活了。我恢复了恐惧,努力想要了解自己所处的真实环境的想法也变得强烈。在我无知觉的脑海中,激起了强烈的渴望。我恢复了全部意识,手脚也可以活动了,所有的记忆朝自己袭来,法庭、黑衣的法官、帷幔、判决,等等。再之后,我遗忘的一切经由长久的努力,被模糊地记了起来。我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我能感觉到,我正躺着,但并没有人用绳索捆绑我。我的手向四周摸索,碰到湿漉而坚硬的东西,于是我把手放在上面感知。

过了好几分钟,我一边思考自己是到了哪里,一边忍受着手上传来的潮湿和坚硬的感觉。我胆怯得不敢睁开双眼,既畏惧张开眼后看到周围的一切糟糕至极,又担忧睁开眼后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情越来越糟,最后陷入绝望,我忽然生发出勇气,猛地睁开双眼。

和我想的一样,周围的环境糟糕极了。整整一夜,我被黑暗包围,它们越逼越近,压得我窒息。我大口大口地吸气,却仍然无法呼吸。稀薄的空气让我很难受。我只能静静地躺着,调动思绪,寻找自己的理性。我能想起审讯的情景,试着推测现在的情况。我被判处了死刑,这对我来说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现在的我其实已经死了?不过为什么我还有意识,还能感觉到自己在动?

尽管小说中有各式各样离奇的事情,但小说还是与现实存在着差距。这里是哪里?我是什么状态?灵魂?活着?通常,被宗教法庭判处死刑的人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就像处决巫女一样。可是我受审的晚上,这样的刑罚已经执行过一次。难道,我正等着数月后的另一次死刑,因此我被押解回死牢,争取到了更多活着的时间?不过我觉得不可能,被判死刑的人总是立刻被处死。我待过的地牢和现在待的地方不一样,那里的石头地板油光锃亮的,跟托莱多城的所有死牢一样,而这里却密不透风,黑得要命。

忽然之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的心跳加剧,血液快速向全身散去。有一段时间,我又失去了知觉,一缓过来,我立刻跳起来,全身痉挛。我伸出双手,向上下左右各个方向都摸了一遍,什么都没碰到。即便是这样,我也寸步难行,生怕遇到什么挡住去路,更怕阻我去路的是那冷冰冰的墓墙。我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都在冒汗,脸颊、额头都滴落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冰冷冰冷的。

我焦躁不安,痛苦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打算小心地向前移步。我的双手笔直地向前伸着,试图捕捉哪怕一丝的微光。我的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几步之后,我发现周围依然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看来我还没有那么倒霉,于是我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让自己能够顺畅呼吸,至少,我不是待在墓地里。在我搜寻的时候,关于托莱多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都涌了上来,其中有不少是关于这个地牢的,因为太过可怕,只是在人群中私下流传。

难道法官们打算让我待在这只有黑暗的地方,慢慢饿死?还是有更凄惨的刑罚等待着我?无论怎样,我都会死得比别人痛苦,我十分确定这一点。我太了解法官们的德行了,不过我真正纠结的并不是死去的问题,而是怎样死去,什么时候去死。

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如何死、什么时候死的猜想,不知何时,我的前方终于有了东西。我的手指触到了光溜、黏腻、阴冷的墙面,那是一堵用石头砌成的墙。我蹑手蹑脚地充满警惕地顺着墙走。这是在听到一些古老的故事后,我觉得有用的方式。不过顺着墙走却不能帮我确定这个房间的大小,因为我可能在绕圈子,回到了原地也不自知,毕竟这面墙摸上去到处都一模一样。我本想找出被我藏在口袋里的那把小刀,上庭的时候它还待在那里,可现在它不见了,连我的衣服也被换成了粗布的长袍。我想将刀插进墙里确定个起点,现在也不可能了。

我心慌意乱,看起来我找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了。不过,很快我就想到了该怎么做。我从衣服的下摆处撕下一小缕布,将它铺到地面上,这样,在我顺着地牢边缘走的时候,要是刚好绕上一圈,我一定会踩到那块布。不过我没有仔细考虑地牢的大小,也没有估算自己的体力,更没想到地面的湿滑,我走了一会儿就累倒在地上了。

由于过分疲惫,没有力气也不想起来,接着我很快便陷入沉睡。我醒过来时,伸出胳膊摸索,发现身边放着一罐水,还有一块面包,我没有工夫去想事情的缘由,筋疲力尽的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会儿,我又重新开始了绕地牢前行的举动。奋力撑了好久,我终于回到放布条的地方。算来算去,跌倒前我走了52步,醒来后又走了48步才回到原点,一共100步。

按照常人来算,两步大约是一码,那这个地牢的周长约50码,但是它的形状我无法推断,因为走的过程中,我遇到了许多转角。我确认,我正待在一个地牢里,我的探究行动没有目的,也不是因为心中抱着逃生的希望,只是因为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出于好奇,我又开始了另一种探索,我不再沿着墙壁走,而是打算从地牢中间横穿一次。最初,我的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因地面湿滑容易让人跌倒。

后来,我渐渐产生了勇气,没有迟疑地踏出每一步。我尽己所能地走直线,这样走了十一二步,就被撕去布条后的衣服下摆绊倒了,跌了一跤。我被摔得糊里糊涂,没有马上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应该值得吃惊的情况。仅仅几秒钟,在我还没完全爬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让我吃惊的那一点。我的下巴紧紧贴着地板,可是嘴唇和脸的上部,却什么都没接触到。同时,我嗅到一种混合着霉味的异味,我整个人愣在又黏又潮湿的雾里。

我的胳膊又向前伸了伸,摸索到一道圆滑的曲线。我不由得浑身发抖,我跌到了一个不知道多大的圆坑边缘。我在坑边的坑壁摸索,抠下一小块岩石,扔进了前面的深坑里。

好长时间之后,我才听到它撞击坑壁的声响,之后是落入水中的发闷的回音。就在这个时刻,我的头顶传来了人快速开关门的声音,一缕微光,划破了眼前的黑暗,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他们为我安排的死法,甚至已经开始庆幸刚才跌的一跤。如果我多往前走一步,哪怕一小步,我就将跌入深坑失去性命,这种死法和传说中宗教法庭处死人的方法一模一样。通常那些被宗教法庭折磨的人,不是死于肉体折磨,就是死于精神谋杀,他们为我安排的恰是第二种。他们要我在这黑暗的环境中,饱受折磨,变成惊弓之鸟。

无论怎么衡量,他们为我安排的死法,都是最残忍的折磨。我浑身战栗地摸回墙边,坐在那里,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绝对不再开始那可笑的冒险。估计这整个地窖,都布满了陷阱,等待我去触碰。也许,要是别的时候,我会鼓起勇气,自己跳入深渊结束生命,可此刻,我却十足地贪生怕死。那些关于陷阱的描述不时地在我眼前出现,那些陷阱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会那么简单地让你一下子解脱。

我心烦意乱地担心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身边一样放着水和面包。对于渴得要死的我来说,那简直是福音。不过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幸运,水里似乎下了东西,喝完之后,我敌不过庞大的睡意,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有了昏黄的光亮,我能够看清四周,也终于弄明白这个牢室的形状和大小了。在黑暗之中,我完全弄错了,之前的努力完全白费。这间牢房,周长最多有25码,其实,在这样令人担忧的环境里,还有什么比地牢的大小更无关紧要的呢?可是我被这芝麻绿豆大的事情绑住了,想要找出出错的原因。仔细观察之后,我才豁然开朗。丈量的时候,我数到52步就跌倒了,随即睡着了,当时布条距离我不过一两步远而已,醒来时我却搞错了方向,又绕了一圈。浑浑噩噩中我没注意到,出发时墙在左手边,到达布条的时候,墙却在右手边。

不仅周长出了错,地牢的形状,我也弄错了。因为一路摸索过去时,我遇到许多拐角,所以我认定地牢形状不规则。可是现在看来,地牢大致是个正方形,所谓的拐角,不过是墙上忽大忽小的凹槽。这些足以说明,对于一个刚从昏迷或者睡梦中醒来的人,黑暗能造成很大的误差。就连地牢的墙壁,也并非石制,而是用巨大的金属板,比如铁板焊接而成。在这座巨大的金属牢笼里,墙的表面被粗鲁地画满了各种让人害怕又厌恶的图案。它们都是宗教迷信中一些阴森恐怖的景象,面目狰狞的恶魔,重重叠叠的鬼影,可怕的图腾,满满地充斥着整个墙壁,整个屋子失了美感。那些精怪的轮廓还算清晰,但颜色早就变得模糊不清。我还注意到了屋子的地板,地板倒是石头铺的。

屋子正中间,有个巨大的圆坑,就是那个我因为跌了一跤而躲过的陷阱。不过并非像我猜的那样屋子里布满机关,屋子里只有这一个陷阱而已。这一切,我看得并不是很真切,朦朦胧胧的。趁着我昏迷的时候,我不知道被谁绑在了一个低矮的木头架子上,牢牢地用皮绳捆着,只有头部能自由活动。我的左手边,勉强能够到的地方,有一盘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肉,水和面包都不见了,这显然是那些焦急期待我死去的人刻意做的。

我抬起头,看到了地牢的天花板。它离我大概只有三四十英尺的距离,材质也和四壁相同。其中一块金属板上画着一幅彩色的时间老人画像,同我所见过的时间老人不同,他的手里并没有握着镰刀,其他倒没什么不同。我漫不经心地扫过,才认出他手里的似乎是常见的老式钟的钟摆。不过这个钟摆的外形很独特,当我对着它仰望时,似乎能够看见它在摆动。很快,这种感觉被证实了:它缓慢地小幅度地摆动着。我盯着它,既害怕,又吃惊,直到看腻了,我的目光才移开。

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吸引了我,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上有几只肥硕的老鼠,从那个圆坑中爬了出来。它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贪婪地盯着盘子里的肉,我费尽力气才吓跑它们。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我已经搞不清时间了,我的目光又转向之前吸引我的巨大钟摆。

不看则已,一看吓得脸色全变。那个钟摆摆幅变大接近一码,摆速也加快了近一倍。最让人害怕的是,那个钟摆正在下降,而它的下端是一把弯月形的钢刀,正对着我闪闪发光。我能看到锋利的刀刃,整个钢刀的形状像是执行死刑的剃刀,又沉重又笨拙,从上往下越来越宽,上面系在铜棒上,摆动的下方划破空气,发出嘶嘶的响声。

我不必再迟疑了,这就是那些爱折磨人的僧侣为我安排的死法,见我躲过一劫,就打算用这样独一无二的方法结束我的性命。宗教法庭的那些家伙已经知道我发现了陷坑,就决定换一种比较温柔的死法来对付我。那圆坑是传说之中宗教法庭对付犯人超群绝伦的方法。趁人不备的设计、酷刑折磨不正是地牢里杀人的主要手段吗,无论哪一种都令人称奇。不过现在这个方法,真是相对温柔啊。“温柔”,我居然用了这样的字眼,看来我只能苦涩地一笑了。我发出声音数着钢刀摆动的次数,一下、两下……就像是在倒计时,看看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经受着比直接死去还可怕的折磨。不过说这个又有什么用?那钟摆正一厘米一厘米地向我靠近,一点点地下降。它的速度太过缓慢,致使我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它确实在下落。就这样过了很多天,也许只是几天,虽然对于我而言,时间并没有什么分别,但那个钟摆终于来到了我的头顶。我能感到刀刃划破空气产生的微风,能嗅到锋利刀刃上的金属味道。

我在心中不停地祈求老天爷,让它快点结束这酷刑的折磨。我甚至发疯似的,想要撞上去,直接了结自己的性命。

可是,后来我突然平静了,对着那个即将杀死自己的凶器笑了,就像是孩子见到糖一样开心。我又昏了过去,不过这次时间比较短,因为我醒来后发现钟摆的位置没有变。不过也可能是那些正在监视我期盼我去死的恶魔们,看我昏过去便停止了钟摆。

当我醒来时,我感到说不出的虚弱和不舒服,就像是长久未进食一般。无论经历怎样的打击,犯了如何滔天的罪过,人还是会饿的。饥饿驱使我伸出左手,颤抖地伸向老鼠吃剩的那一丁点肉。

我终于触碰到了,挣扎着揪下一点放入自己的嘴巴。这时候一个想法闪现在我的脑海,它不成熟,却饱含着希望和喜悦。不过人并不总喜欢遐想,那些遐想虽然美好但最终也只是幻想而已。我感觉到那个带给我希望的想法消失了,我拼命地想抓住它,想看一看,可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长久的精神折磨,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不会思考的废物,一个白痴。我平躺着,那弯月的刀锋,正对着我的心脏。看来这是设计好的,他们准备让那钟摆慢慢地划过我的衣服,一道一道地划破皮肤,最后到达心脏。

钟摆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下降的速度也开始加快,摆动的力道之大像是能划破铁板。不过对于我的衣服,它还得花费不少时间慢慢地磨破,一点儿一点儿的。我不敢去想,我不敢再想,思绪就停在那里,就像是我不想下去,那钢刀就会停在那里静止不动似的。我想象着刀割破长袍的声响,想象那慢慢的摩擦对神经造成的紧张效果。我不停地想象和研究着这样那样无关紧要的细节,一直到全身发冷。

那个钟摆只是缓慢又平稳地下降着,我比较着它摆动的幅度和下降的速度,心中产生了一种快感,想尖叫,又很恐惧。左右,左右,随着这一下下,我不能自制地狂叫和大笑。

那钟摆还在下降,没有停止,只是不停地下降,距离我的胸口还有3英寸。我想挣扎着逃亡,然而全身上下,只有肘部以下的部分能够动弹。我又将手伸到盘子里,想抓点儿肉放进自己的嘴里。可是,用尽力气也碰不到更远的地方。如果,如果我能够挣脱皮绳,那我一定能够再逃过一劫。钟摆的下降仍在继续,那频率似乎和我的心跳呼吸绑到了一起。

我没有办法,只能任凭它离我越来越近,只能看着那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一点点蹭向我的胸膛。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恐惧。

此刻,死亡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什么可怕的魔鬼,而是我期盼的上帝。我渴望解脱,渴望能够闭着眼直奔死亡。一定要战胜它,战胜恐惧,战胜痛苦——这样的希望,不会因为我待在宗教法庭的地牢里而消失不见,反而更加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耳边。

钟摆只要再摆动十一二次就能够划破我的衣服了,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样紧急的情形,迫使我重新镇定下来,开始思考如何逃生。天,这其实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思考。绳子,对,现在唯一的阻碍是绳子。绑着我的绳子只有一根,倘若,它断掉,无论是哪里断掉,我都将有生的可能。利用正在下降的锋利剃刀?不,那太危险了。

刀刃紧贴着身子,一挣扎,我不但不会逃生反而会轻易丧命。再说,那些监视我的家伙,也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更何况,我如何能保证,钟摆恰好割断皮绳而不伤到自己?我抬起头来,仔细观察捆绑我的绳子。该死,唯有那弯刀将划到的地方没被绳子缠上,我似乎看到绝望在对我招手。

我的脑袋,依然没有摆正,之前吃食物时那个模糊的逃生念头,居然在此刻电闪雷鸣般拼凑完整。虽然这想法还不成熟,逃生的几率也很微弱,但绝处逢生的喜悦,带给了我莫大的工作热情。几个小时以来,大批老鼠在我旁边,贪婪疯狂地盯着我,似乎准备来吞噬我。盘子里的肉已被它们吃得只剩一点儿碎末,我甚至不敢想象平时在那陷坑里,它们都吃些什么。

我驱逐老鼠的习惯性动作,不但没为我保留一点儿食物,反而使我的手指时常被那些饥饿难耐的老鼠啃咬。想到这里,我用左手将仅有的碎末都抹到了皮绳上,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小心地涂抹,做完这一切,我开始装死。

那些疯狂的老鼠起初在看见我一动不动后,纷纷害怕地后退,甚至逃回洞穴,不过这现象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我没有估算错它们的贪婪和饥饿。一只老鼠跳了过来,两只,接着是成群的老鼠,生怕被落下一样涌了过来。它们在我的身体上走来走去,就像泛滥的洪水一般。那不断下降的钟摆没给他们造成任何困扰,它们就这样踩着我,不断躲着钟摆的袭击,不断拼命啃食着涂满肉末的皮绳子。那种感觉无法形容,甚至有那么几只老鼠将冷冰冰的嘴唇凑向我的嘴,我不禁毛骨悚然,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过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这法子正在慢慢生效。我身上的绳子不止一处被老鼠弄断,我能够动了,不过我依然没有得到完全的自由,于是我凭着自己的意志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终于,我将要自由了,那皮绳断成一截一截,挂在我身上。不过弯月的剃刀已经压向了我的胸膛,连我那厚厚的长袍都被割破了,里面的亚麻布长衫也岌岌可危。又是两个来回,我感觉到了疼痛。终于到了,终于到了脱身的时刻。随着我的挪动,那群称得上救命恩人的老鼠四下流窜。我能够行动了,我谨慎地向边上一缩,既躲过了利刃,也摆脱了绳子的捆绑。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我自由了。

虽然我依然在宗教法庭的控制下,可是我逃过了这折磨人的刑罚。我刚刚逃离困境,坐在地板上,那可怕的钟摆就停止不动了。我看到它被无形的力量拉到上面,消失在天花板上。看来我一直被监视着,这一点,我已经铭记于心。什么自由,我不过是逃离了一种痛苦的死法,不知道下一种是不是更折磨人。

想到这里,我开始打量四周,看看环境是否发生了变化,从天花板到地板再到墙壁。起初我没有看清楚,后来,我发现囚禁着我的铁壁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新的刑罚开始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再次浑身颤抖,就像做了噩梦一样,连灵魂也不知去了哪里。我的意识随波逐流,不知道会停在哪里。

然而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墙壁和地面是彻底分开的,让地牢变得明亮的光线就从它们之间的缝隙照进来的。我趴在地上,死命地向缝隙外望去,希望能看到什么,不过这都是白费。

我刚刚放弃这样的举动,就发现牢房已经变了模样。墙上那些牛鬼蛇神的怪图,轮廓依然清晰,不过它们那模糊的色彩,却变得光彩夺目。那些鬼神像被赋予了生命,从四面八方围着我,瞪着我。他们的目光肆虐又可怕,闪着火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那火焰是假的。呼吸之间,已经有铁板烧红的味道传了过来。整个牢房里弥漫着这样的味道,让人无法呼吸。那些鬼神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越来越亮,深红色就像炼狱的火光一样在那些恐怖的图画上蔓延。

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这就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设计的方法,他们要活活烤死我,让我在烤死和自愿跳入陷阱两者中选择。为了躲避炙热和可怕的魔神,我向屋子正中移动。陷坑里面浮上来的骇人寒气似乎让我镇静下来,我迫不及待地冲到坑边,瞪圆眼睛,看向被屋顶发出的光亮照清的陷阱。

我似乎疯了,我一直拒绝接受的事实,突破了几道防线,占领了我的内心,在我所谓的理智上,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那是怎样一种可怕,不能用言语形容,不能用事物比喻,恐怕就连地狱,也比这仁慈。我尖叫着逃离了坑边,悲痛地哭泣。

温度还在不断上升,我抬头观察,身体却被从心里发出的寒气弄得战栗不已。地牢又生了变化,它的形状变了,和以前的每一次酷刑一样,我最初无法弄清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一次,我很快就搞懂了,由于我连续两次逃脱刑罚,宗教法庭决定报复。他们要用最可怕的刑罚,送我入地狱,这次,我在劫难逃。

转瞬之间,牢房变成了菱形,这变化还在不断继续,好像最后将如同一张嘴一样慢慢地闭合,把我夹在中间。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这次我一点都不指望它停止,甚至期待被这火热的墙壁烤成碳,变成死尸。只要不是让我死在那陷阱中,我可以接受那死亡。

白痴,我在心底咒骂自己。傻子都知道这不断变化的火热铁壁就是为了逼我走进那陷阱,难道我一个肉身之躯能够经受得住高温,能够抵挡得住压力?菱形越来越扁,越来越扁,变化的速度快到不容许我思考。菱形的正中,那陷阱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我自投罗网。铁壁一厘米一厘米地逼近我,我退缩着,越来越靠近陷阱的边缘。

最后,我的身体烤焦了,不由自主地扭动,然而地板上没有我的立身之处。我绝望地尖叫,声音不断在空气中回荡,那嘶吼是为了给我的灵魂找到一个宣泄的路径。我感觉到自己在深渊的边缘岌岌可危,似乎就要跌进去。我闭上眼,再也不忍心去看,也不想去认清这事实。

突然,人声鼎沸,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声音,像是冲锋号,更像是获取胜利的号角。我听到了震如雷鸣的刺耳声音,那墙壁也忽然恢复了原状。就在我要跌进那深渊时,一双手牢牢地拉住了我。那是拉萨尔将军,宗教法庭终于沦陷了,法国大军开进了托莱多城。

红死病的假面具

红死病在国内肆虐已久。这种可怕的瘟疫以前从未有过,它的具体表现和特征就是出血——一片殷红,令人恐惧。患者起初会感到剧痛,接着一阵头昏眼花,最后全身毛孔大量出血而死。只要患者身上,特别是脸部出现猩红色斑点就是染上瘟疫的征兆,这时诸亲朋好友谁也不敢近身去救护和慰问患者。患者从得病到发病,一直到送命,只要不到半小时时间。

可是普罗斯佩罗王子照样欢欢喜喜,他天不怕地不怕。当他领地里的老百姓死了一半的时候,他从宫里的武士和贵妇中挑了1000名健壮的随从,带着他们隐居到他统治下的一座雉堞高筑的大寺院里去。这座寺院占地宽广、建筑宏伟,四周围着坚固的高墙,墙上安着铁门,完全按照普罗斯佩罗王子那古怪而骄奢的品位兴建而成。

王子带着这些随从进了寺院。他们带着熔炉和大铁锤,在进入寺院后,就把门闩全都焊上,横下心来,绝不留方便之门,哪怕今后在里头憋不住,绝望发狂,也不从里面出去。所有人都没有把瘟疫放在心上,外界闹得如何,全都与他们无关。再说伤心也罢,焦虑也罢,都是庸人自扰;王子早已做好一切寻欢作乐的准备,有说笑逗乐的,有即兴表演的,有跳芭蕾舞的,有演奏乐曲的,有美女,还有醇酒;寺院里储粮充足,应有尽有,尽可以安享太平。

普罗斯佩罗王子在寺院里隐居了五六个月,外边早已闹得天翻地覆。此时,王子举办了一个盛况空前的化装舞会,邀请这1000名玩伴一同享乐。

这场化装舞会真是穷奢极欲。

举行舞会的场地原是一套行宫,一共有7间屋子。若在一般宫中,只要把套间中的折门向两边推开,推到墙根,整个套间就一览无遗了。而这里的情况却大不相同,因为这位王子就爱别出心裁。这些屋子造得极不整齐,每隔二三十步的地方就有一个急转角,每个转角处都可以看到新奇的景物;左右两面墙中间都开着又高又窄的哥特式窗子,窗外是一条围绕着这座行宫的回廊。

窗子都是彩色玻璃的,色彩各不相同,和各间房子的室内装饰的主要色调一致。譬如说,东边那间屋子悬挂的装饰是蓝色的,窗子就蓝得晶莹;第二间屋子的装饰和帷幔都是紫红的,窗玻璃也是紫红的;第三间屋里一律是绿色的,窗扉也是绿的;第四间的家具和映入的光线都是橙黄的;第五间全是白的;第六间全是紫罗兰色的;第七间从天花板到四壁都密密层层地罩着黑丝绒帷幔,重重叠叠地拖到同色同料的地毯上,不过只有这一间的窗子色彩同室内装饰不一致:这里的窗玻璃是猩红色的,红得像浓浓的血。

这7间屋子悬空挂着大批金碧辉煌的装饰品,但其中竟没有一盏灯,也没有一架烛台。不过在围绕这套屋子的回廊上,每扇窗子对面都搁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香炉,香炉里有个火钵,发出的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得屋里通亮,呈现出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的景象。可是在那间黑屋里,火光透过血红的窗玻璃照射到漆黑的帷幔上却是无比阴森,凡是进屋的人,无不映得脸无人色,所以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敢走进这间屋来。

这间屋里的西墙前摆着一座巨大的乌木时钟,钟摆左右摇动,发出的声音沉闷、呆滞、单调。每当分针在钟面走满一圈,大钟的黄铜腔内就发出一种既清澈又洪亮的声音,然而调子又显得很古怪。因此每过一小时,乐队的乐师都不由得暂停演奏来倾听钟声,跳着华尔兹舞的双双对对也不得不停止旋转,正在寻欢作乐的红男绿女不免一阵骚乱。

钟声在一下下敲响的时候,连放荡透顶的人都变得脸如死灰,上了年纪的和老成持重的人都不由双手抚额,仿佛胡思乱想得出了神。等钟声余音停止,舞会上顿时又恢复了一片轻松的欢笑声,乐师个个面面相觑,哑然失笑,似乎借此为刚才那番神经过敏的愚蠢举止解嘲。大家还私下悄悄发誓,保证下回钟响绝不这样感情用事。不想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过了60分钟,即过了3600秒,时钟又敲响了,这时舞会上依然一片混乱和震惊。

这场欢宴终究还是规模盛大,大家玩得很痛快。王子的口味毕竟古怪,他对色彩别具慧眼;他对时兴的装饰一概不放在眼里;他的设想大胆热烈,他的概念闪耀着粗野的光彩。有人以为他疯了,他的门客却不以为然,不过要确定他没有疯,要听到他说话,见到他的面,跟他接触过才行。

在举行这个盛大的宴会之前,7间屋子里那些活动装饰大多是王子亲手设计并指示布置的,化装舞会的声光设计也迎合他的口味。那真是五光十色,变幻无穷,令人眼花缭乱,心荡神驰——差不多都是在《欧那尼》里看见过的场面——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形象和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人,一切梦幻般的奇景,只有疯子的头脑才想得出。

固然有不少东西美不胜收,但也有不少东西伤风败俗,有不少东西稀奇古怪,有的叫人看了害怕,还有许多叫人看了恶心。事实上,在这7间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人,无异于一群梦中人,这些梦中人映照着各间屋子的色彩,不断扭曲着身子,竟惹得乐队如痴如狂,奏出配合他们步子的乐曲。

那间黑屋里的乌木时钟又敲响了,一时间除了钟声外,声息全无。这些梦景顿时凝住了,但等钟声余音消失——其实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而已——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轻微笑声,随着远去的钟声荡漾着。

音乐又一下子响了起来,梦景重现,香炉散射出来的光线透过五颜六色的窗子照着扭曲得更加疯狂的瞳瞳人影。但是,黑色的那一间,还是没人敢去。夜色渐浓,血红的窗玻璃中泻进一片红光,那片乌黑的帷幔令人魂飞魄散。

其他屋里都挤得满满的,充满活力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得起劲。狂欢方酣,不觉钟声当当,已入午夜。于是,又如上文所述,音乐顿时寂然,跳着华尔兹舞的双双对对不再旋转,照旧出现一种令人不安的休止。这次时钟要敲12下,因此玩乐的人们陷入深思默想的时间更长了,脑子里转的念头也更多了。也许,正因为此,最后一下钟声的余音还未消失的时候,大家才有闲工夫察觉到,他们中来了一个从未被人注意过的蒙面人。大家顿时窃窃私议,来客的消息就此一传十,十传百,宾客纷纷表示不满和惊讶,末了又表示恐惧、惊慌和厌恶。

可以这么说,在我笔下描绘的这样一个无奇不有的宴会里,寻常人的出现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说实在的,这个通宵化装舞会未免放纵得过了头。

尽管王子花样层出不穷,但是大家议论着的这个人竟比王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那些极端放荡不羁的人吧,他们的心里未尝没有过动情的心弦;即使那些平素视生死大事为等闲的人,也难免有些事情不能等闲视之。看来全体宾客对这个陌生人的装束和举止都深表反感,因为它既没有丝毫妙趣,也没有半点礼仪可言。

这个人身材瘦长,从头到脚裹着寿衣,一张面具做得和僵尸的脸容相差无几,就算凑近细细打量恐怕也很难看出这是假的。疯狂作乐的人们,对这里种种的情形尽管心有不满,却还是容忍得了,但是这个人太过分了,竟然扮成“红死魔”——他的罩袍上溅满了鲜血,宽阔的前额和五官都布满了恐怖的猩红点。

这个鬼怪的动作缓慢而庄重,在跳华尔兹舞的宾客中走来走去,仿佛想继续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更加淋漓尽致似的。普罗斯佩罗王子一看这个鬼怪如此放肆,便不由得浑身颤抖,直打哆嗦,看来不是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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