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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05: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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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契诃夫(著),童道明(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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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客经典文库:变色龙

读客经典文库:变色龙试读:

一个官员的死亡

在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个同样美妙的庶务官伊凡·德米特里奇·契尔甫雅柯夫正坐在剧院池座第二排的座椅上,举着望远镜,观赏《科尔涅维利的钟声》。他看着演出,心旷神怡,但突然间——在小说里,常常能遇到“但突然间”。小说作家自有道理,生活中充满着意外呀!但突然间他皱起眉头,连呼吸也停住了——他把望远镜移开,弯下腰去……阿嚏一声!他打了个喷嚏。无论是什么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打喷嚏都不犯法。庄稼汉打喷嚏,警官打喷嚏,有时连三等文官也打喷嚏,人人都打喷嚏。契尔甫雅柯夫并不感到尴尬,他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脸面,像一个有教养的人那样,四下看了看:他的喷嚏是否打扰了什么人。这一看倒真让他感到尴尬了,他看到坐在他前边的一个老头,正在用手帕擦他的秃头和脖子,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契尔甫雅柯夫认出这老头是文职将军伯利兹若洛夫,在交通部任职。“我的唾沫星子喷到他了。”契尔甫雅柯夫这样想,“他虽然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总归不妥当,得道个歉。”

契尔甫雅柯夫咳了一声,身子往前倾移,凑近将军的耳朵小声说:“大人,请原谅,我的唾沫星子喷着您了……我不小心……”“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原谅。要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啊嘿,您坐下吧,让我听戏。”

契尔甫雅柯夫很尴尬,傻乎乎地笑了笑,继续看舞台上的演出,但先前心旷神怡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不安开始折磨他。剧场中间休息的时候,他走近伯利兹若洛夫,在他跟前来回磨蹭,终于鼓起了勇气,惴惴不安地说:“大人,我的唾沫星子喷着您了……请您原谅……我不是故意的……”“啊嘿,够了,我已经忘记了。您还一个劲儿唠叨。”将军说着,下嘴唇不耐烦地抽动着。“说是忘记了,可他的眼睛却透着怒气,”契尔甫雅柯夫忧心忡忡地瞅着将军这样想,“他还不想说话,得向他解释解释,我完全不是故意的……这是人的生理本能,否则他会想我是有意朝他打喷嚏,他现在不这样想,过后也会这样想……”

回到家里,契尔甫雅柯夫把自己失礼的事告诉了妻子,他觉得妻子对事态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她先是慌张了一下,后来得知将军属于别的部门,也就完全放心了。“不过你还是去一下,赔个不是,”她说,“否则他会以为你在公共场合不懂规矩。”“问题就在这里,我道过歉了。但他的反应奇怪得很……一句实在的话也不说。当然也没有说话的时间。”

第二天,契尔甫雅柯夫穿了一身新的制服,理了个发,去向伯利兹若洛夫作解释……

走进将军的接待室,里边已有不少来此求见的人,将军就坐在他们中间。他已经开始接见,询问了几个来访者之后,将军抬头见到了契尔甫雅柯夫。“大人,如果您还记得,昨天在阿尔卡季娅剧院,”庶务官开始报告,“我无意之中打了个喷嚏……喷到了您……请原谅……”“什么鬼名堂……真是天晓得!你有什么需求?”将军把脸转向下一位求见者。“他不想理我,”契尔甫雅柯夫想,脸都白了,“这么说他生气了……不,这可不行,我得向他解释清楚……”

将军和最后一位来访者谈过后,正要朝内室走去,契尔甫雅柯夫尾随着他,喃喃地说:“大人,如果我的斗胆再次打扰到您,完全是出于一种可以称之为悔恨的感情!我不是故意的,恳求您相信!”

将军哭丧着脸,摆了摆手:“先生,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将军说着走进了内室。“这怎么是开玩笑呢?”契尔甫雅柯夫想,“这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啊。将军理解不了。既然如此,我再也不在这号高傲的贵人面前赔礼道歉了!见鬼去吧!给他写封信完事。再也不来了!真的再也不来了!”

他这样想着,回到了家。他没有给将军写信,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封信该怎么写,只好第二天再去登门拜访。“我昨天打扰过大人,”他小心翼翼地说,将军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这不是如您说的开玩笑,我向您道歉,是因为我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喷到您了……我可没有开玩笑。我敢开玩笑吗?如果我能这样开玩笑,就谈不上对人的尊重……我们绝不……”“滚出去!”将军突然大吼一声,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什么?”契尔甫雅柯夫轻声问道,吓得目瞪口呆。“滚出去!!!”将军跺着脚又喊了一声。

在契尔甫雅柯夫的肚子里,似乎有样东西断裂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退到门口,走上街头,步履蹒跚……他恍恍惚惚地走回家里,还没有脱下制服,就躺倒在沙发上……死了。

变色龙

警官奥楚缅洛夫身穿着崭新的军大衣,手里捏着一个小包,正要走过集市广场。他身后跟着一个头发棕红的警察,双手抱着一个筛子,上边装满了被没收来的醋栗。一片寂静,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影,商铺和饭馆敞开着的店门,忧伤地注视着这个上帝的世界,就像一张张饿汉的嘴巴;在这些店门口附近,甚至见不到一个乞丐。“该死的,你竟敢咬人?”奥楚缅洛夫突然听到了叫喊声,“伙计们,别让它跑了!现如今可不许咬人!逮住它!啊……啊!”

传来一阵狗的尖叫声,奥楚缅洛夫循声张望,看见商人皮楚金的木材库房里跑出来一条狗,它用三条腿跳动着奔跑,还不时回头张望。它后边追过来一个人,此人穿着领子上过浆的印花布衬衣和没有结扣的坎肩。他紧追这条狗,身子往前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顺手环住了它的后腿,于是又听到了狗的尖叫声和人的叫喊声:“别让它跑了!”一张张睡眼惺忪的面孔,从各家店铺的门口探了出来,木材库房的周围很快聚集了一群人,就像是从地底下突然钻出来的。“长官,出乱子了!”警察说。

奥楚缅洛夫向左方转了半个身位,朝人群走去。走到木材库房的门口旁,他看到那个前边提到过的穿件没有结扣的坎肩的男子,他把右手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那根血染的手指头。在他那张半醉半醒的面孔上好像书写着几个字:“我要剥你的皮,坏家伙!”而那根血红的手指也宛如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缅洛夫认出此人是个做金银饰品的工匠,叫赫留金。而造成这个乱局的罪魁祸首,正叉开两条前腿,坐在人群的中央,浑身发抖——这是一条嘴巴尖长的白毛猎犬,背上有块黄斑。在它含泪的眼睛里,充满着忧伤与恐惧。“这是怎么回事?”奥楚缅洛夫挤进人群,问,“为什么来这里?你为什么把手指头举起来?谁在嚷嚷?”“长官,我在这里行走,没有招惹任何人……”赫留金开口了,朝自己的拳头干咳了一声,“我正在和米特里·米特里奇说木材的事,这一头恶狗突然间无缘无故把我手指头咬了一口……请您原谅,我是个匠人,我干的是细活。他们得赔我一笔钱才行,因为我这根手指头可能在一个星期之内动弹不得……长官,就是法律也没有规定畜生可以随便咬人,如果这样乱咬一气,我们就别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嗯!有道理……”奥楚缅洛夫耸动着眉毛,干咳了一声,说,“好……是谁家的狗?我要严肃处理,我要给对自家狗放任不管的人一点颜色看看!该给那些不遵纪守法的先生提出警告了!对他罚了巨款,这浑蛋才会知道,这只在街上闲逛的狗给他闯了大祸!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叶尔德林,”奥楚缅洛夫问警察,“你去了解一下,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还有,得把这只狗弄死。马上办!它大概是条疯狗……我说,这是谁家的狗?”“这可能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人群中有个人说。“日加洛夫将军的狗?嗯!……叶尔德林,把我的大衣脱了……可怕,这么热!看来要下雨……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它怎么会咬你?”奥楚缅洛夫问赫留金,“它怎么能咬得到你的手指头?它就那么小不点儿大,而你人高马大!可能,你的手指是被钉子戳破的,后来想出了个歪主意,来这里骗一笔赔款。你这号人……耍赖出了名的!我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长官,他本来想开个玩笑,用烟卷去戳它的脸,而这只狗呢,也不傻,反咬了他一口……他这个人也不正经,长官!”“你撒谎,独眼狼!你没有看见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撒谎呢?长官都是明白人,他们会一眼看穿,到底谁在撒谎,而谁敬畏上帝,凭良心说话;如果我的话有假,那么让法官来裁判好了,他明察秋毫……现在人人平等。我有个兄弟就在宪兵队当差,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别胡扯了!”“不,这不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深思熟虑地说,“将军家没有这样的狗。他那儿都是大猎犬。”“你有把握?”“有把握,长官……”“我就知道。将军家的狗全都是名贵的纯种犬,而这只狗,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毛色难看,品相不好……是个杂种。竟然养这样的癞皮狗?!你们长不长脑子?这样的狗要是出现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在那里哪管你法律不法律的,一转眼——它小命就没有了!赫留金,你吃亏了,但不能自己吃亏……需要将狗的主人绳之以法!马上就……”“但可能这狗就是将军家的……”警察出声地思索着,“这只狗的脸上没有写字……前不久我去将军家的院子里看见过这样一条狗。”“没有错,这就是将军家的狗!”从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嗯!叶尔德林兄弟,给我披上大衣……冷风飕飕的……好冷……你把它带到将军那边去,我已经问清楚了。你转告他说这狗是我找到的,是我派你把它送去的。建议将军别把它放到街上来……它很珍贵,假如让每一个坏家伙都用烟卷戳它的鼻子,它就没有治了。狗是很娇嫩的宝贝……而你这个蠢货,把手放下!别再展览你那根讨厌的手指头!咎由自取!……”“将军家的厨师来了,咱们问问他——喂,普罗霍尔!亲爱的,过来一下!看看这只狗,是你们家的吗?”“胡说!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狗!”“那就别再问了,”奥楚缅洛夫说,“这条狗是野狗!别再多费口舌……如果说是条野狗,那就是条野狗……把它斩了。万事大吉。”“这不是我们家的狗,”普罗霍尔继续说,“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来了。我们将军不喜欢这种小猎犬,但将军的哥哥喜欢。”“难道是将军的哥哥来了?符拉基米尔·伊凡内奇?”奥楚缅洛夫问,整个面孔洋溢着感恩般的微笑,“我的天呀!我还不知道呢!他是来做客的吧?”“来做客的。”“我的天呀!他是想念自己的兄弟了……而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说,这是将军兄长的狗?非常高兴……你就把它带走吧……这只狗不错……挺机灵的……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了一口!哈——哈——哈……哟,怎么发抖了?哟……哟……它还有点小脾气哩……这只小狗。”

普罗霍尔唤回小狗,领它从木材库房走开……看热闹的众人都在嘲笑赫留金。“我还要和你算账的!”奥楚缅洛夫向他威胁说,然后把军大衣裹紧,继续沿着集市广场走去。

猎人

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天空中没有一点云彩……被太阳晒枯了的青草,神情愁苦、绝望:即使下点雨水,它也不会变绿……森林默默地挺立着,纹丝不动的树梢好像在往某处眺望着,或者在期待着什么。

在林子的边上,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窄肩膀的男人,四十岁的样子,穿一件红衬衣、一条打了补丁的老爷裤,脚蹬一双大皮靴,蹒跚地走着,懒洋洋的。他就这样沿路走着。右边是绿色的树林子,左边是金色的麦浪,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上。他脸色通红,满头是汗。在他漂亮的、浅黄色头发上,压着一顶带有骑手专用帽檐的白色鸭舌帽,这分明是某位慷慨的老爷的礼物。他的肩上搭着一个存放猎物的袋子,袋里放着一只绑好了的野鸡。这个男人手持一支双管枪,扳起了扳机,眯缝着眼睛瞄着那条瘦瘦的老狗,猎狗跑在前边,正在灌木丛中嗅着寻找猎物。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响……所有的活物都在躲避炎热。“叶戈尔·弗拉西奇……”猎人突然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他哆嗦了一下,回过头去,皱起眉头。好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一样,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脸孔白净的女人,三十岁的样子,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女人急切地瞧着他的面孔,羞涩地微笑着。“啊,彼拉吉雅,是你!”猎人说,他停住了脚步,放下了扳机,“呃!……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们村里的娘儿们在这里干活,我就跟着她们一起来了……来打工,叶戈尔·弗拉西奇。”“噢……”叶戈尔·弗拉西奇嚷了一声,继续慢慢地往前走。

彼拉吉雅尾随着他。他俩默默地走了二十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您了,叶戈尔·弗拉西奇……”彼拉吉雅说,她温情地看着猎人耸动着的肩膀和肩胛骨,“自打您复活节在我们家里喝过一次矿泉水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您……在复活节那天您来了一小会儿,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您喝醉了……骂了一通,打了人,就走了。我等呀,等呀……眼睛都等穿了……哎呀,叶戈尔·弗拉西奇,叶戈尔·弗拉西奇!您哪怕来一次呢!”“我到你那里去能干什么事?”“当然,没有什么事要您做……但愿还有家务事……看看家里怎么样了……您也是一家之主……瞧你们,打到了一只野鸡,叶戈尔·弗拉西奇!您该坐下来,歇一歇……”

彼拉吉雅是笑嘻嘻地说这一番话的,像个傻丫头似的笑着,眼睛朝上看着叶戈尔的脸……她的面孔洋溢着幸福。“坐下?好……”叶戈尔漫不经心地说,在两棵桃树之间选择个位置坐下,“你干吗站着?你也坐下!”

彼拉吉雅坐在稍远的太阳地里,高兴得有点觉得难为情,用手遮住了笑开了的嘴。在沉默中过去了两分钟。“哪怕能来家里看一次。”彼拉吉雅轻声说。“为什么?”叶戈尔叹了口气,摘下鸭舌帽,用手擦拭晒红了的额头,“没有任何必要。过来一两个小时,纯粹是浪费时间,只能搅得你不得安宁,而让我常住农村——我的灵魂受不了……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一个要过舒服日子的人……我需要一张单人的床铺,有好茶喝,能和有文化的人聊天;我需要有上档次的生活,而在你们村子里,又穷又脏乱……我一天也过不了。如果上边下道命令,非得要我与你生活在一起,我就放把火把房子烧了,或者开枪自杀。我从小就娇生惯养,没有办法。”“那您现在住在哪里?”“住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老爷家,为他打猎,给他餐桌供应野味……他是为了图享受收留了我。”“叶戈尔·弗拉西奇,您这事儿怪怪的……别人打猎是为了找乐子,而在您这里成了手艺活……成了正经的事儿。”“你不明白,傻丫头,”叶戈尔说,神往地凝望着天空,“你生来就不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辈子也理解不了……你以为我是个不走正道的人,而在明白事理的人眼里,我是整个地区最好的射手。老爷们都这么看我,他们还在杂志上夸奖我。就打猎技术来说,谁也比不过我……我看不起你们的农家活,不是因为我游手好闲,不是因为骄傲自满。你也知道,离开了猎枪和猎狗,我还没有干过其他活儿。要是夺走了猎枪,我用钓竿去钓鱼,要是夺走了钓竿,我用双手去抓。我也干过贩马的行当,有了钱,我也到集市上去转悠。你也知道,只要一个男人干上了打猎贩马的行当,他就不再去沾农活。一旦人有了自由的精气神,就休想把它连根挖掉。一样的道理,如果有位老爷当上了戏子,或是其他行当的艺人,他就既不会再想当官,也不想当地主。你是女人,你不懂,但应该懂。”“我懂,叶戈尔·弗拉西奇。”“既然你想哭,就说明你不懂……”“我……我不哭……”彼拉吉雅转过身去,说,“罪孽,叶戈尔·弗拉西奇!您哪怕能跟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住上一天。我嫁给您已经十二年了……啊……我们没有做过一次爱!……我……我不哭。”“爱……”叶戈尔搓搓手,小声说,“不可能有任何的爱,只有名分。我是丈夫,你是妻子,而我们当真是一对夫妻吗?我在你眼里,是个野性十足的男人,你在我眼里,是个不懂事理的农村妇女。我们匹配吗?我是个自由自在、闲散惯了的男人,你是个下地干活,直不起腰来,跟脏泥巴过日子的女人。我自以为是猎人圈里的第一把手,而你却看我可怜……这相配吗?”“但我们正式办过婚礼,叶戈尔·弗拉西奇!”彼拉吉雅抽噎着说道。“这婚礼是强加给我的……你难道忘了?你得谢谢谢尔盖·巴甫雷奇伯爵……还有你自己。伯爵是出于妒忌,妒忌我的枪法比他好,他用葡萄酒灌我灌了整整一个月,而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不用说骗他与人结婚,就是让他改信邪教也能办得到。为了报复,他让我这个醉鬼娶了你……猎人娶了个小女人!你也看到了,我喝醉了,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你不是个女奴,你可以不答应!一个小女人嫁给一个猎人倒是很有面子,但你也得动脑子,好好想想呀。到了现在,你痛苦了,流泪了。伯爵大笑,而你在哭……恨不得用脑袋撞墙……”

出现了沉默。林子上边飞过三只野鸭。叶戈尔用眼睛紧盯着它们,直到它们变成三个黑点消失在远处的森林后边。“现在靠什么生活?”他问,把目光从野鸭移到了彼拉吉雅身上。“我现在出工干活,冬天从育婴堂抱个小孩回来喂养,每月能领到一个半卢布。”“噢……”

又出现了沉默。从收割过的庄稼地里传来轻轻的歌声,但刚一开头就停住了。天热得歌也唱不下去……“听说您给阿库丽娜盖了间新房。”彼拉吉雅说。

叶戈尔不吱声。“这么说,您喜欢她……”“这是你的运气,你的命!”猎人伸着懒腰说。“忍着吧,苦命的。但也该说再见了,我说多了……傍晚之前我得赶到博尔托沃村去……”

叶戈尔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把猎枪搭在肩头。彼拉吉雅也站了起来。“您啥时到村里来?”她轻声问道。“没有必要了吧。我清醒着是不会去的,而喝醉了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一喝醉就穷凶极恶……再会!”“再会,叶戈尔·弗拉西奇……”

叶戈尔把鸭舌帽扣住后脑勺,唤起猎狗,继续走自己的路。彼拉吉雅原地站着,目送着他……她看着他那耸动着的肩胛骨,他那漂亮的后脑勺,他那懒洋洋的、无拘无束的脚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忧愁和柔情……她用目光投向丈夫又瘦又高的身躯,爱抚着他,温柔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这个目光,停住脚步,转过头来……他没有说话,但从他的面部表情,从他那耸起的肩膀,彼拉吉雅看出来他要对她说点什么。她怯生生地走近他,用哀求的眼睛看着他。“给你!”他转过身来说。

他递给她一张皱巴巴的面值一个卢布的钞票,很快走开了。“叶戈尔·弗拉西奇,再会了!”她说,机械地接过了那张钞票。

他沿着那一条长长的、直得像绷紧了的皮带一样的道路走去……她,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像一座石雕那样地站着,用目光打量着他的每一步。而他衬衣的红色已经与他长裤的黑色融化在一起了,他的脚步也看不清了,那条狗与那双皮靴也分辨不清了。只有那顶鸭舌帽还能看得见,但是突然间叶戈尔往右边来了个急转弯,走进了树林子,就是那顶鸭舌帽也消失在绿荫中了。“再会,叶戈尔·弗拉西奇!”彼拉吉雅嗫嚅道,她踮起了脚尖,为的是能够再看一次那顶白色的鸭舌帽。

苦恼

[1]该向谁去诉说我的痛苦?

暮色苍茫。大块的湿雪懒洋洋地在刚刚点亮的路灯四周飘舞。一层薄薄的、软软的雪覆盖到了屋顶上、马背上、人的肩膀和帽子上。马车夫姚纳·帕塔波夫全身银白,像一个幽灵。他弯着身子,弯到一个活的躯体可以弯曲到的最大限度。他坐在驭座上,纹丝不动。哪怕有块大的雪团落到他身上,他也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抖落掉……他的那匹瘦马也是白色的,也一动不动。它呆立不动的样子,它骨瘦如柴的轮廓,它那像棍子一样僵直的细腿,看起来竟然有点像一个不值多少钱的马形蜜糖饼。这马好像陷入了沉思。要是有谁被人从犁地的田间,从熟悉的灰色图景里拉走,被扔到这个五光十色、喧闹不休、川流不息的旋涡中,谁就不可能不想想……

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窝了。他们午饭之前就从车马大院里出来,至今没有拉到一个活。眼看着夜色笼罩了这个城市,惨淡的路灯变得更加耀眼,嘈杂的街头也变得更加喧腾。“车夫,到维堡去!”姚纳听到喊声,“马车夫!”

姚纳抖动了一下身子,透过沾满雪花的眼睫毛,看到一个穿着带风帽的灰色军大衣的军人。“到维堡去!”军人重复道,“你是睡着了吧?到维堡去!”

姚纳为了表示同意,拉动了马缰。于是,一片片雪花从马的背上、人的肩上落了下来……军人坐上雪橇。车夫咂吧着嘴唇,伸长他天鹅般的颈项,稍稍抬起身子,与其说是出于必要,毋宁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了马鞭。马儿同样地伸长颈脖子,弯曲了棍子一样的细腿,迟疑不决地往前挪步……“妖怪,你往哪儿跑!”姚纳立刻听到从周遭黑簇簇的人影里传出的叫骂声,“鬼东西往哪儿赶呢?靠右边走!”“你不会赶车!靠右边走!”军人也生气了。

一个坐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的车夫也在骂娘,而一位正赶路、肩膀碰着了马脸的行人,恶狠狠地瞪视着他,抖落了衣袖上的雪。

姚纳局促地坐在驭座上,像是坐在针尖上,他把胳膊肘向两边撑开,翻转着两只眼睛,像是被煤气熏了似的。他好像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和为什么在那里。“都是些浑蛋!”军人打趣道,“他们有的往你身上撞,有的往马蹄上扑。他们好像都是串通好的。”

姚纳回头看了一眼乘客,动了动嘴唇……看来,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只是吐出一些沙哑的声音。“什么?”军人问。

姚纳一笑把嘴撇歪了,他让自己的喉咙使出劲儿来,沙哑地说:“老爷,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噢……得什么病死的?”

姚纳把整个身子转向乘客,说:“谁知道呢!大概是,热病……在医院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转弯呀,死鬼!”在黑暗中传来喊声,“老狗,你眼睛瞎了?用眼睛看看!”“赶车走吧,走吧……”乘客说,“照这样我们明天都到不了。快走吧!”

马车夫又伸长脖子,把身子微微抬起,粗中有细地挥舞着马鞭。此后,他几次转过头来看看乘客,但他闭着双眼,看样子,不想再听他说什么。把乘客送到维堡之后,他把马车停在一家饭店旁,坐在驭座上弯着腰,又是一动不动了……湿雪又把人和瘦马染白了。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人行道上走着三个年轻人——其中两个长得又高又瘦,另一个是个矮子,还有点驼背。他们嘴里骂骂咧咧的,脚上的套鞋踩出一片声响。“马车夫,去警察大街!”驼子用颤声嚷嚷说,“三个人……二十戈[2]比!”姚纳抖动一下缰绳,咂吧一下嘴唇。二十戈比的车钱太少了,但他对车钱已经无所谓……一个卢布也罢,五个戈比也罢,现在对他都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

年轻人互相推搡着,说着粗话,走近雪橇。三个人全都往车座上挤。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哪两个可以坐,哪一个只能站着?

经过一番争执、胡闹和责难,终于作出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个儿最矮。“喂,快赶车吧!”驼子沙哑地喊着。他站着,朝姚纳的后脑勺哈气,“快跑!老兄,瞧你这顶破帽子!在彼得堡找不到比这更破的帽子……”“嘿,嘿……”姚纳笑笑,“就这么顶破帽子……”“喂,你,就这么顶破帽子,快赶车吧!你就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朝脖子上打一拳吗?”“脑袋都要炸裂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我们俩和瓦斯卡一起在杜克马索夫家喝了四瓶白兰地。”“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撒谎!”另一个高个子生气地说,“像畜生一样撒谎。”“上帝惩罚我好了,这是实情。”“这要是成了实情,那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嘿,嘿!”姚纳笑了,“享福的老爷!”“你见鬼了!……”驼子愤怒地说,“老不死,你到底走不走?难道就这么磨磨蹭蹭?抽它一鞭子!见鬼!呸!狠狠抽它一鞭子!”

姚纳感觉到背后那个驼子的扭动着的躯体和颤抖的嗓音。他听到有人骂他,看到了很多人,他的孤独感逐渐在他心中有所消解。驼子没完没了地骂着,直到自己稀奇古怪的谩骂和连声咳嗽让他喘不过气来。两个高个子说出一个名叫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转过头去看了看他们。等到了一个他们说话的短短空隙,他又转过头去,喃喃地说:“这个星期,我儿子死了。”“谁都会死的……”驼子咳嗽之后抹了抹嘴唇,叹了口气说。“喂,快走!快走!先生们,我绝对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他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送到?”“你稍稍刺激他一下……照他的脖子来一拳!”“老不死,听到了吗?我要揍你的脖子!……和你讲客气,还不如干脆下车走路!……你听到了没有,毒蛇?你还是不把我们的话当一回事?”

姚纳与其说是感觉到了,不如说是听到了敲打他后脑勺的“啪”的一声。“嘿……嘿。”他笑着说,“享福的老爷……上帝赏赐你们健康!”“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我?嘿,嘿……享福的老爷!现在我只有一个老婆,那就是潮湿的土地……哈哈哈……那就是一个坟墓!儿子现在也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怪事儿,死神认错了门……该来找我的,奔孩子去了……”

姚纳转过身去,想说说儿子是怎么死的,但驼子轻轻地喘了口气,说,感谢上帝,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姚纳收起二十戈比之后,还久久地眼瞅着那几个去寻欢作乐的乘客,如何消失在乌黑的门洞里。

他又孤单单一人了,寂静又向他包围过来……刚刚平静了片刻的苦恼,又一次向他袭来,而且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的心胸。姚纳惶恐的眼睛痛苦地扫视着顺着街道两旁来回穿梭的行人:在这上千的行人里能够找到哪怕一个愿意倾听他诉说的人吗?但人群在疾行,既看不见他这个人,也看不见他的苦恼……这苦恼是巨大的、没有边际的。要是姚纳的胸膛裂开,从中流出苦恼,那么,这苦恼像是能把整个世界都淹没的,但这苦恼却偏偏不被人看见。这苦恼装进了这样一个渺小的躯壳里,甚至白天举了火把都看不见……

姚纳看见一个看门护院的仆人,手里拿着纸袋子,就决定去和他说说话。“亲爱的,现在几点了?”他问。“九点多……你把马车停在这里干什么?走开!”

姚纳把马车挪走了几步,弯下腰去,任凭苦恼把自己包围住……他知道向别人诉说已经没有用。但是还没过去五分钟,他直起身子,摇晃着头,像是感受到了一阵剧痛,抖了抖缰绳……

他忍不住了。“回大车店,”他想,“回大车店!”

那匹瘦马也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似的,一路快步小跑了起来。一个钟点之后,姚纳已经坐到了一个又大又脏的灶台旁。蜷卧在灶台上、地板上、长凳上的人在打鼾。空气污浊燥闷……姚纳瞅瞅沉睡着的人,搔了搔头,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我连买燕麦的钱还没有挣到呢,”他想,“这就是苦恼的原因。一个人要是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他自己不饿肚子,马儿也能吃饱,那他就永远会心平气和……”

在一个墙角里,有个年轻的车夫爬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拎水桶。“想喝水?”姚纳问。“是想喝点水!”“喝吧,喝个痛快。可,老弟,我的儿子死了……听到了吗?这个星期死在医院里的……好惨呀!”

姚纳想看看他这番话会有什么效果,但什么效果也没有。年轻人蒙头睡过去了。老头长叹一声,搔了搔头……就如同那个年轻人要喝水那样,人要说话。儿子去世快一个星期了,但他还没有好好地跟什么人说过……应该从从容容、条理分明地说一说……应该说说儿子是怎么得的病,这病是怎么折磨他的,他在临死前说了些什么,他是怎么死的……还应该描述一下给儿子下葬的情形,和到医院去取回死者衣物的经过。在村子里就留下女儿阿尼娅一个人了……也应该说说女儿……他现在想说的事儿难道还少吗?听他说话的人应该哀痛得叫出声来,唏嘘不止才对……找婆娘们去说更好。她们尽管痴蠢,但听不到两句话,就会号啕大哭的。“去看看吧……”姚纳这样想,“睡觉总是来得及的……不用愁,能睡个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厩里,他的那匹马就立在那儿,他在寻思燕麦、干草、天气……光是他一人,他不能想儿子……他可以跟一个人说说他儿子,但自己念想他,在心里描绘他的模样,就会觉得十分可怕……“你在啮草吗?”姚纳问自己的马儿,瞅着它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呐,吃吧,吃吧……燕麦是没有挣回来,但干草总是有的……是的……我老了……赶车不得劲了……赶车的该是儿子,而不是我……他才是赶车的好把式……要是他能活着……”

姚纳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我的小母马,你听着……库兹马·姚内奇不在了……他一闭眼先走了……说走就走了……这好比说,你生了头小马驹,你就是这头小马驹的母亲……突然之间,好比说,这头小马驹也一闭眼先走了……你照样会难过吧?”

小母马嚼着草,倾听着,朝自己主人的手上喷着热气……姚纳讲得出了神,把所有要说的话,统统讲给了它听。[1]出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编者注[2]俄国货币单位,1卢布=100戈比。(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

阿纽塔

在“利沙逢”公寓楼一间租金最低廉的客房里,斯捷潘·克留契科夫,一位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在来回走动,他在认真地背诵自己的医学专业书。由于紧张地、连续不断地背诵,他的喉咙发干,额头冒汗。

在结着一层冰花的窗子旁,与他同居的阿纽塔坐在一条板凳上,这是一个瘦小的黑发女子,二十五岁光景,脸色苍白,有一双温柔的灰眼睛。她弯着背,在用红线绣一件男士衬衣的衣领。这个针线活要赶着做……走廊里的挂钟已经懒洋洋地在午后敲过两下,但房间还没有收拾。被子乱作一团,书、衣服、枕头散落一床,一个肮脏的大水盆,里边尽是肥皂水,上边漂浮着不少烟蒂,满地都是垃圾——所有这些,好像都是故意地纠集在一起,造成这一片乱象……“右肺由三个部分组成……”克留契科夫在背书,“分界线!上部在胸腔的内壁到第四至第五肋骨,第四根肋骨的侧面……在肩胛骨之后……”

克留契科夫抬眼望着天花板,努力想象刚刚读到的那节课文所指的位置。没有想得很清楚,便透过背心伸手摸摸自己胸前的肋骨。“这些肋骨像钢琴的琴键,”他说,“为了不弄错它们的位置,就得用手摸熟,就得在人体标本或是活人身上实验……好了,阿纽塔,配合一下,我要实验!”

阿纽塔放下针线活,脱去上衣,挺直了胸膛。克留契科夫站在她对面,皱着眉头,用手数她的肋骨。“嗯……第一根肋骨是摸不着的……它在肩胛骨的后边。……这是第二根肋骨……是的……这是第三根……这是第四根……嗯……是的……你怎么在抖动呀?”“您的手指冰凉!”“哟……你死不了,别动。这么说,这是第三根肋骨,而这是第四根……你看着很瘦,但肋骨却只能勉强摸到。这是第二根……这是第三根……不行,这会搞混的,看不清楚的……得画出来。我的笔在哪儿?”

克留契科夫拿起炭笔,开始在阿纽塔的胸脯上动笔,对应着肋骨画了几条平行线。“很好。了如指掌……好了,现在可以敲敲了。站起来!”

阿纽塔站起来,扬起了下巴。克留契科夫开始触摸她的胸部,他是如此专心,完全没有发现,阿纽塔的嘴唇、鼻子和手指都已经冻得发紫了。阿纽塔在发抖,但又害怕这个医科生发现她在发抖而停止这样的操作,以至于后来考不及格。“现在全清楚了,”克留契科夫说,停止了敲击,“你就这样坐着,别擦掉我画的线,让我再背一背课文。”

这位医科生便又一边走着一边背诵起来。阿纽塔的胸脯上画着黑线,像一个文了身的女人,冻得发抖,她坐着,想着。她平时也很少说话,总是沉默不语,总是想呀,想呀……

在这六七年间,她就在这些公寓房子里流转,已经交往过五个像克留契科夫这样的大学生了。现在他们都已大学毕业,走向了人世间。当然,他们也像所有有身份的人一样,早就忘记了她。其中的一个现在住在巴黎,两个当了医生,第四个是画家,而第五个,据说已经当上了教授。克留契科夫是第六个……他也很快要大学毕业,走向人世间。无疑,前程似锦,这位克留契科夫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现在的境况非常不好:克留契科夫没有了烟卷,没有了茶叶,方糖只剩下四小块,得把针线活赶紧做完,交还给让她刺绣的人,然后用得到的二十五戈比工钱去买点茶叶与烟。“可以进来吗?”听到门外的叫门声。

阿纽塔赶紧把一条毛围巾搭在肩上。画家费齐索夫走了进来。“我对您有了请求。”他对克留契科夫说,他的眼睛在他那绺下垂到额头的卷发下,露出吓人的目光,“求您把您的美女借我用两个小时!您瞧,我在作画,但没有模特画不成!”“啊,没有问题!”克留契科夫表示同意,“阿纽塔,你跟他走。”“我在他那边受够了!”阿纽塔轻声说。“唷,别说了!人家是为了艺术提出请求,又不是让你去玩儿闹。如果你能做得到,为什么不帮忙?”

阿纽塔开始穿衣服。“您在画什么?”克留契科夫问。“希腊女神,画题很好,但总是画不好。只好试着找各种不同的模特来描摹。昨天画了一个两腿发蓝的女人。我问:你的腿怎么是蓝颜色的?她说是被长套裤染蓝的,而您还在背书!真是个幸福的人,耐得住性子。”“医学这门学问,不背不行。”“呃……请原谅,克留契科夫,您在过猪狗一般的生活!鬼知道您是在过什么日子!”“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这么过日子……我老爸一个月就给我十二卢布,拿这点钱只能凑合着过。”“是这样……”画家皱起眉头说,“但还是得生活得好一些……一个文明人应该有点审美情趣。对吧?而看看你这屋成什么体统!床铺乱七八糟,又是污水,又是垃圾……昨天的稀粥还留在盘子里……唷!”“这不假,”医科生不好意思地说,“但今天阿纽塔没有时间收拾,她一直忙着。”

画家和阿纽塔出门之后,克留契科夫躺到沙发上,开始躺着背书,然后在无意间睡着了,一个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用拳头托着脑袋,想着心事,闷闷不乐。他想起了画家说的话,一个文明人应该有点审美情趣,而现在他的确感到自己的生活环境太令人生厌了。他那智慧的眼睛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他将去一个宽敞的诊室里接诊自己的病人,将在一个舒适的餐厅里喝茶,与他作伴的妻子,是位名门闺秀。而再看看现在房里这个上面漂着烟蒂的脏水盆,简直不忍目睹。阿纽塔此刻也显得不漂亮、不干净、不体面……他下决心要与她分手,立即分手。

当她从画家那边回来,脱下了大衣,他站起身来,很严肃地对她说:“我亲爱的,是这么回事……你坐下来听我说。我们应该分手!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和你一起生活下去。”

阿纽塔从画家那边回来,是这样疲乏。因为做模特,站的时间太久,她的面孔好像更消瘦,她的下巴更尖削了。对于医科生的那番话,她不做一句回应,只是嘴唇在不停地抖动。“你要知道,我们早晚要分手的,”医科生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你不傻,你懂得的……”

阿纽塔又把大衣穿上,默默地把自己的针线活用纸包好,把针线收拾好,在窗台上找到了装有四块方糖的一个纸包,将它放到了桌子上的几本书旁。“这是您的……糖……”她轻声说,把身子转了过去,为了不让他看见眼泪。“哟,你为什么要哭?”克留契科夫问。

他心神不宁地在房里走动,说:“你好奇怪,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们必须分手。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也许就再让她在这里住一个星期?”他想道,“真的,就让她先住着,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叫她离开。”

想到自己如此缺乏决断力,他感到沮丧,便厉声向她吼道:“你还站着!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把大衣脱了。不走了,留下来!留下来!”

阿纽塔默默地、轻轻地脱下大衣,然后擤了下鼻涕,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走向自己的老地方——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

大学生把课本捧在胸前,又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右肺由三个部分组成……”他在背书,“上部在胸腔的内壁到第四至第五肋骨……”

在走廊里有个人在大声喊叫:“格科戈里,上茶炊!”

玩笑

[1]

一个晴朗的冬日,中午时分……刺骨的严寒,纳金卡挽着我的胳膊,她的鬓发与上嘴唇的毫毛上都蒙上了一层银霜。我俩站在一座高山上。从我们立足的山顶到山下的平地,伸展着一面斜坡,太阳照着它如同照着镜子。我们身边有个小巧的雪橇,一条鲜红的绒布蒙盖在雪橇上。“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咱们往下滑吧!”我恳求着说,“就滑一次!我向您保证,我们肯定完好无损,不会受伤。”

可是纳金卡害怕。从她穿着的那双小套鞋所站立的山顶到冰山脚下的那个空间,在她看来简直是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我请她坐到雪橇上去,当她往山底下看了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了,如果她当真冒险向深渊飞去,将会是什么结果!她会丢了性命,她会发疯。“求求您了!”我说,“不必害怕!要知道,这是没有勇气,这是懦弱!”

纳金卡终于让步了,但我从她的脸色看出,她这回是冒着生命危险作出这个让步的。我把她扶上了雪橇,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我用手把她搂紧,与她一起滑向那深渊。

雪橇像子弹一样地飞行着。被撕裂开来的空气击打着我们的脸,在我们的耳朵里呼啸着、咆哮着,愤怒地撕扯着我们,想要把我们的脑袋从肩膀上揪掉。

强劲的风,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个魔鬼用魔爪抓住我们,呼啸着把我们送进了地狱似的。周遭的一切都幻化为一条长长的、奔腾着的带子……好像再过几秒钟,我们就会命丧黄泉!“纳嘉,我爱你!”我轻轻地说。

雪橇的滑行逐渐平稳下来,风的吼声和雪橇滑板的声响也不再那样可怕,呼吸也顺畅了一些,我们终于到了山下。纳金卡像是命悬一线似的,她面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我扶着她站起身来。“我说什么也不滑第二次了,”她睁开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瞧着我,说,“我再也不滑了!我差点儿死去!”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常态,便用疑惑的眼神盯视着我。“纳嘉,我爱你”这五个字究竟是不是我说的,还是这不过是她在狂风的怒号中的幻听?我站在她的身边,抽着烟斗,端详着自己的手套。

她挽着我的手臂,我们久久地在山脚下散步。看来,这个谜让她不能心安。这句话到底是说了还是没有说?说了还是没有说?说了还是没有说?这是个有关自尊的问题,有关荣誉的问题,有关生命、有关幸福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问题。纳金卡用她那锐利的目光,紧紧地、苦苦地盯着我的脸,答非所问地说着话,她期待着我说明真相。噢,她那张可爱的面孔上的表情何等丰富,何等丰富!我发现,她在进行着自我搏斗,她想要说点什么,问点什么,但她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她不好意思,有点害怕,又因为喜悦反倒张不开口……“这样好吗?”她说,眼睛没有看着我。“怎样?”我问。“咱们再滑一次……”

我们顺着阶梯爬到山顶。我又一次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纳金卡扶上了雪橇,我们又一次飞向可怕的深渊,又一次听到风的咆哮和滑板哐哐作响,又一次在雪橇呼啸着飞行的最为紧张的时刻,我轻声地说:“纳嘉,我爱你!”

雪橇停住之后,纳金卡朝我们刚刚滑行的山坡看了一眼,然后久久地瞅着我的脸,听着我平淡又平静的话语,整个她,甚至是她的手笼和帽子,整个她娇小的身子都显示出她那极度的疑惑。她的脸上好像写着:“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说了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我的幻听?”

这个迷惑折磨着她,使她无法忍受。

这位可怜的姑娘一言不发,愁眉紧锁,甚至要哭。“咱们回家去吧?”我这样问道。“而我喜欢滑冰,”她红着脸说,“咱们不能再滑一次吗?”

她“喜欢”滑冰,然而,一坐上雪橇,她照样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吓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第三次往下滑行,我发现她在看着我的脸,盯着我的嘴唇。但我假装咳嗽,用手帕捂住了嘴,而当我们滑行到中途,我及时地发出声来:“纳嘉,我爱你!”

疑问依旧是疑问!纳金卡沉默着,想着什么……我送她回家,一路上她尽量把步子放慢、放轻,一直等着我把这句话说给她听。我看到她的灵魂在痛苦着,她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说出这句话来:“风不可能说出这句话!我不希望这句话是风说的!”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一封短信:“如果你今天去滑雪橇,务必把我带上。纳嘉。”

从此我天天和纳金卡一起去滑冰场,每次坐在雪橇上往下飞行的途中,我总要轻声地说一句同样的话:“纳嘉,我爱你!”

很快,纳金卡听这句话听上了瘾,就如同对美酒或吗啡上了瘾一样。听不到这句话她简直无法生活。当然,从山顶往下飞行照样恐怖,但现在这恐怖反倒给这句情语增加了特殊的魅力,尽管这句情语依旧是个谜,依旧折磨着她的灵魂。怀疑的对象依旧是两个:我和风……这二者之中究竟谁会出来向她坦陈爱情,她不知道,而且看来,她已经并不在乎:从哪个杯子里喝酒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喝醉就行。

有一天中午,我独自去滑冰场,混杂在人群中间,我看到纳金卡正向冰山走去,用眼睛搜寻着我……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往上攀登……她独自一人登山是会感到恐怖的,噢,多么可怕!她的脸色白得像雪,身子在发抖,她朝前走去就像是走向刑场,但她走着,头也不回地走着,坚定不移地走着。毫无疑问,她终于决心做个试验:在没有我在场的情况下,是否也能听到这句甜美的情语?我看到脸色煞白的她,因为恐惧而张大了嘴巴,她坐上雪橇,紧闭双眼,开始滑动,那神情像是要与人间永别……“哐哐”……滑板哐哐作响。纳金卡是否听到了那句话,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看到当她从雪橇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从她的脸色判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听到了那句话。往下滑行的恐惧,剥夺了她倾听话语的能力,分辨声音的能力,理解的能力……

早春三月终于来临……太阳变得温和起来。我们的那座冰山变黑了,失去了耀眼的光泽,最后融化了。我们不再去滑雪橇。可怜的纳金卡已经再也听不到这句话了,也是的,谁也不会再说这句话了,因为风已经消歇,而我也准备去彼得堡——要去很久,可能一去不复返。

动身前两天,我坐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已经暮色四合。这小花园与纳金卡家的院子由一道高高的上边布满钉子的篱笆墙隔开……天还有几分寒意,粪堆下还有积雪,树木毫无生气,白嘴鸦在聒噪地安顿过夜的鸟窝。我走近篱笆墙,通过缝隙久久地往那边张望。我看到纳金卡走到门廊上,用愁苦的目光在凝望天空……春风直接吹在她那雪白的、忧伤的脸孔上……这风让她联想到了冰山上的曾朝我们呼啸而来的风,在风声中她听到了那五个字,她的面孔变得更加忧郁,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可怜的姑娘把双手伸展开来,像是在祈求这阵风再给她捎来那句情语。我等到有阵风吹过来,便压低了嗓门说:“纳嘉,我爱你!”

我的上帝,纳嘉的情绪顿时变了!她满脸笑容,大声喊叫,迎风高高地举起双手,她是那样兴奋,那样幸福,那样美丽。

我抽身去整理行装。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纳金卡已为人妻,嫁给了一个贵族协会的秘书——到底是父母之命还是自由恋爱,这并不重要,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但当时我们是如何一起去滑冰,风是如何把“纳嘉,我爱你”这句话传进了她的耳朵,则是不可忘怀的,对她来说,这是她生命中最幸福、最感人、最美好的记忆……

我现在也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无法说清,当年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1]纳金卡为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的昵称,后文纳嘉为其爱称。

在别墅里

“我爱您。您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我的一切!原谅我的直言不讳,我无法再这样痛苦下去,沉默下去。我并不企求您给我同样的爱,我只求您给我点同情。求您务必今晚八点钟到老亭子里……我以为写上我的名字是多余的,但也请您不必害怕我的隐姓埋名。我年轻、漂亮……您还希求什么呢?”

避暑客巴维尔·伊万内奇·维赫采夫,一个循规蹈矩的有妇之夫,读完这封信,耸了耸肩,疑惑不解地挠挠额头。“什么鬼名堂?”他想,“我是有妇之夫,结果来了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愚蠢至极的信!这是谁写的?”

巴维尔·伊万内奇把信纸在眼前晃动了几下,又念了一遍,啐了口吐沫。“我爱您……”他做了个鬼脸,“把我当三岁小孩了!当我会随随便便跑到那个亭子里去跟你幽会……我,这种风流勾当早就不干了……嗯!写这信的肯定是个轻浮的女人……嗯,这个女人呀!她真是昏了头啦,居然把这样的情书写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是一个有妇之夫!简直是道德败坏!”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中,巴维尔·伊万内奇已经远离细腻的浪漫情怀,除了逢年过节的贺卡,他没有收到过任何信札;因此,尽管他表面做了那一番不为所动的硬汉表演,那封来信还是让他不知所措,慌了手脚,动了心思。接到来信之后过去了一个小时,他躺在沙发上,想着:“当然,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随随便便跑去跟个陌生女人幽会的。不过呢,要是能弄清写信的人究竟是谁,倒也蛮有意思。嗯……看笔迹,肯定是一位女士写的……这信写得还蛮有感情,所以不大像是在开玩笑……大概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女人,再不然就是寡妇……总的来说,寡妇都有点头脑简单,行为怪异。嗯……这能是谁呢?”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也不容易,因为在这个避暑山庄里,除了自己的妻子外,巴维尔·伊万内奇不认得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见鬼了……”他很困惑,“‘我爱您’……她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奇怪的女人!也不认识,也不了解我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就把我爱上了……如果能这样一见钟情,想必她一定是个年轻的、生性浪漫的女子……可是她究竟会是谁呢?”

巴维尔·伊万内奇蓦地想到,昨天和前天,当他在避暑山庄周围散步的时候,好几次遇到过一个穿浅色裙子、鼻子微微翘起的金发女郎。这位金发女郎总要朝他多看几眼,当他坐到一张长椅上时,她也坐到了他旁边……“是她?”巴维尔·伊万内奇在想,“不可能!像她那样一个娇小姐能爱上我这么个糟老头?不,这不可能!”

吃午饭的时候,巴维尔·伊万内奇呆呆地瞅着妻子,想自己的心事:“她说她年轻、漂亮……这说明她不是个老太婆……嗯……说良心话,我也不算老,我也还能招人爱……我老婆就很爱我!更何况,俗话说得好,爱情是个瞎子——逮到谁就爱谁。”“你在想什么?”妻子问他。“嗯……头有点痛……”巴维尔·伊万内奇撒了个谎。

他想明白了,把这封破信当成情书来看待是愚蠢的,他对这封信和写这封信的人嗤之以鼻,可是,唉!人性的魔力强大无比。午饭过后,巴维尔·伊万内奇躺在床上,不睡觉,想心事:“要知道她指望我应约前往呢!多么傻!我想象得到,她一走进亭子,不见我人影,她会失望得浑身发抖的!……我偏不去……气气她!”

然而,我要重复一句,人性的魔力强大无比。“不过,出于好奇心,也不妨去一趟……”半个小时之后,这位避暑客又这样想,“从远处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看看她的长相,也怪有趣的!逢场作戏罢了!不过,遇到合适的机会,为什么就不能寻寻开心呢?”

巴维尔·伊万内奇起床,穿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要上哪儿去?”妻子见他穿了件干净的衬衣,换了条鲜亮的领带,便问。“嗯,出去散散步……头有点痛……嗯……”巴维尔·伊万内奇打扮完毕,等到八点钟,便走出了房门。在落日余晖照耀着的翠绿色的背景中,来此地消夏的红男绿女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他想,羞涩地扫视着一张张女士的脸孔,“没有金发女郎……嗯……如果照她信上写的推测,她应该已经坐在亭子里了。”

巴维尔·伊万内奇走上林荫道,在林荫道的尽头,透过一行高大的樱树的枝叶,可以看见那个“老亭子”……他悄悄地走近亭子……“从远处看看……”他这样想,迟疑不决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哟,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又不是去和女人幽会!好一个……傻瓜蛋!大胆地往前走!我到亭子里去怎么的?嗯,嗯……无所谓!”巴维尔·伊万内奇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了,他情不自禁地突然间想象到了影影绰绰的亭子……在他的想象里,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女郎,穿着浅色的衣裙,鼻子微微翘起……他想象着,她因为爱而羞怯,浑身发抖,她扭捏地走近他,大声喘息着……突然间她把他拥进了怀里。“要是我还是个单身汉,那就毫无顾忌了……”他这样想,把厌恶感从脑子里赶了出去,“再说了,一辈子经历这么一次,倒也说得过去,否则到死也不知道这种事是啥滋味。那么老婆……嘿,这与她有什么关系?感谢上帝,这八年来我没有离开过她一步……做了整整八年的守法公民!别管她……甚至有点腻味了……今天我索性造她的反!”

浑身发着抖,屏住了呼吸,巴维尔·伊万内奇走到了亭子跟前,这个亭子上爬满了野葡萄的藤蔓,他往亭子里瞧了瞧——扑鼻而来的是夹杂着霉味的湿气……“大概,没有人……”他想,当他伸脚跨进了亭子时,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人影——是个男人的影子……定睛一看,巴维尔·伊万内奇认出此人是自己的妻弟——大学生米佳,就常住在他的别墅里。“哦,原来是你?”他很不满意地说着,摘下帽子,坐了下来。“对了,是我。”米佳回答。

沉默了两分钟……“巴维尔·伊万内奇,对不起,请您离开这里,行不行?我正在构思我的硕士论文……有别人在我跟前,就会妨碍我思考。”米佳先开始发难。“你还不如到黑黑的林荫道上走一走的好……”巴维尔·伊万内奇温和地回应,“在露天里,容易来灵感,况且……我想在这儿的长椅上打个盹儿……这儿不太闷热……”“您要打盹儿,我可是要做论文……”米佳嘟囔道,“论文更重要……”

又是沉默……巴维尔·伊万内奇魂不守舍,不断地听到脚步声,猛地站起身来,用哀求的声音说道:“好了,米佳,我求求你了!你比我年轻,你应该体谅体谅我才对……我不大舒服……想打个盹了……你走开吧!”“这是自私自利……为什么您非得待在这儿,却不让我待在这儿?说啥我也不走……”“得了,我求求你啦!就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霸道的人、愚蠢的人……可是我还是要求你走开!我这一辈子就低三下四地求你这一回!体谅体谅我!”

米佳摇摇头。“真是个畜生……”巴维尔·伊万内奇想,“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与女人幽会!得把他支走!”“米佳,你听我说,”他说,“我最后一次恳求你……你该做一个通情达理的文化人才对!”“我不懂,您为什么老缠着我?”米佳耸了耸肩,“我已经说了,我不走,不走。说啥我也不走……”

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鼻子微微上翘的女人探头朝亭子里看了看。

看到了米佳和巴维尔·伊万内奇,这个女人皱了皱眉头,走开了……“她走了!”巴维尔·伊万内奇想,愤怒地瞧着米佳,“她一看到这个坏蛋,就走了!全都泡汤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冲着米佳说:“你是畜生,坏蛋!是的!畜生!卑鄙,而且……愚蠢!我和你从此绝交!”“好得很!”米佳喃喃地说,也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您要知道,您方才在这里赖着不走,坏了我的好事,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饶恕您!”

巴维尔·伊万内奇气呼呼地走出亭子,快步向自家别墅走去……摆上晚餐菜碟的桌子也不能让他宽心。“一辈子就出现过这么一次机会,”他激动地想着,“也被搅黄了!她现在想必受了委屈……伤透了心!”

吃晚饭的时候,巴维尔·伊万内奇和米佳都盯着自己的碟子,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他们彼此憎恶着对方。

妻子瞅着丈夫阴沉的脸,扑哧一笑……“你笑什么?”巴维尔·伊万内奇向妻子表示不满,“只有傻瓜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傻笑!”“今天早上你接着什么信了?”她问。“我……我没有接着信呀……”巴维尔·伊万内奇慌张起来,“你胡诌个什么……”“嘿,说吧!坦白交代吧!要知道那封信是我写给你的!千真万确,是我写的!哈哈!”

巴维尔·伊万内奇脸涨得通红,把头埋进了碟子里。“愚蠢的玩笑。”他嘟囔道。“可我有什么办法!你自己说说……我们今天要打扫房间,怎样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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