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王家卫、张大春、董启章、杨照、张家瑜、黄念欣一致推荐。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映照出世纪末爱与死的沧桑传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6 09: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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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晓阳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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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恨(王家卫、张大春、董启章、杨照、张家瑜、黄念欣一致推荐。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映照出世纪末爱与死的沧桑传奇。)

遗恨(王家卫、张大春、董启章、杨照、张家瑜、黄念欣一致推荐。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映照出世纪末爱与死的沧桑传奇。)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遗恨作者:钟晓阳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日期:2019-09ISBN:9787530219485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后来,当许多年过去了以后,当种种恩怨到了无可化解亦无从冰释的地步的时候,始终无人能说出完整的故事。那许多的错是如何造成的。那噩梦般的旅程,自何处起始。那深渊中的坠落,至何处终止。那枚因果的种子,又是何时种下的。第一章1

一平翻开报纸读到有关黄老太太去世的讣闻的那天,头版新闻是戴卓尔夫人访问北京,因此总也不会不记得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九月下旬。占二分之一版面的讣闻,家属名单只寥寥数行,而“媳”的抬头[1]下方正是姑姐于珍的名字。他不禁想到这些子孙后代中,有几个会在丧礼上掉泪。他知道姑姐一定不会。他和母亲都没有去丧礼。

想起来有八年没看见姑姐了。自父亲火化那天一别,此后再没她的消息。他先是忙于升学,继而就业,忙碌中淡忘了过去,而姑姐于珍正是这“过去”的一部分。即便那则讣闻勾起了一些前事的回忆,他在转告过母亲之后便又抛开一边。因此次年春初某个有雨的傍晚,当校工来到教员室通报说有位“黄太太找于老师”,他一点也没想到电话另一头的人会是于珍。“这些年没声没气,忘了有姑姐这个人了?”于珍的声音里有怨嗔。“姑姐。”一平叫了声。“你一点也不想姑姐吗?姑姐可是很想你。”“姑姐怎么知道我在这学校?”“怎么?也不问候声?”“姑姐好吗?”“托赖未死,一口气吊住命。”“怎么了?身体没事吧?”“身体一天差过一天,你再不来怕要见不着了……”

谈话结束后一平把话筒放回电话座,如梦初醒环顾员工已然下班的校务处办公室,连那个来叫他听电话的校工也已不知去向。他越过无人的操场走向校门,雨一丝丝,织成了珠帘拂他身上。

那个雨过天青的周末,他从佐敦乘渡轮过海到统一码头再换乘巴士上山。在总站下了车,依约在山顶餐厅门前上了于珍派来接他的银色丹拿牌汽车。

车厢里坐定,只觉一股芳香剂气味扑鼻,不禁脑海闪过儿时的一幕:六七个大人小孩挤在这辆大车上,出发去姑姐和新姑丈的婚礼,他和金钻并排坐,穿着花童花女礼服,捧着花篮,车厢里满是浓浓的花香和脂粉香。车子开过优美的山顶道,贴山壁转过一个个弯。夹道密树浓荫,向车窗泼着一蓬蓬绿,叫人益觉是人在山里。“好艳的绿!”一平在心底轻叹。

峰回路转来到海拔更高处,下午四点钟的阳光照得万物皆辉煌。蔚蓝海景、山谷峭壁、华屋美舍,轮流打窗外闪过。记得多年前随父亲上山也是个艳阳天,一段车程又一段徒步程,跋涉万水千山,终于在那些大宅间迷了路。不久车子穿过两条花岗岩柱,便是树荫盖顶的一条斜坡,翻过坡顶,两排矛形铁栅横在当前,遥见围墙深处,密叶繁枝里屹立着一幢淡灰色水泥建筑,正是童年记忆里的森严城堡。司机操作遥控器开了大栅,车子缓缓驶入屋前空地,一平深吸一口气,说不上来胸间那股压迫感因何而来。

已经有个白衫黑裤的梳辫女佣等在门口,口称“侄少爷”迎他入内。他尾随女佣穿过前庭中庭、大厅小厅、长廊短廊、洞门拱门,只觉闶闶阆阆地大人稀。

上了一节弯楼梯,估量着来到正楼背面的走廊,女佣推开一扇门轻敲两下道:“太太,侄少爷来了。”侧身让一平入内。

他伫立门内让瞳孔调适。只见一个瘦削影子迎来,走到他面前的幽暗里。

这是她?一平一个晃神,不敢相信眼前的色衰妇人跟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于珍是同一个人。脂粉不施白发不染,是月宫里老去的嫦娥,目光带着八年时光的热度落在他身上:“看你,是个大人了。”

一平举了举手里的纸袋子:“妈妈问候你,叫我带盒燕窝给你补身,又特地去买了盒猪油糕,记得姑姐爱吃。”他想放在矮几上,见每寸空间都摆满东西,便让它靠在几脚边。“难为大嫂还记得,这东西我早都不吃了。”“姑姐精神好些?那天通电话之后我和妈妈都有点挂心。”

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此刻看她瘦是瘦些,人倒是精神。“你姑姐命硬,死不了。”于珍回到卧榻坐下拍拍软垫,“来, 让姑姐好好看看你。”

一平捺下本能的抗拒过去挨她坐,忍受了好一会带研究意味的打量。“妈妈叫我传个话,说很抱歉这些年少了问候,写过两封信没回音,担心给姑姐带来困扰就没再写。”“写过信?我没收到。”于珍淡应,“老太婆刚过身,我是等尘埃落定。”犹自端详着他说,“你越长越像你爸爸,今年几岁了?”“二十四。”一平答。“刚刚你一进门,站在那里,我真以为是你爸爸。”拉过他的手扳他的指头看,“你爸这十只指头全是白的,粉笔灰。”

趁女佣进来奉茶,他借着接茶缩回了手。于珍无名指上的戒指卡疼了他。“姑丈在吗?我去问个好。”“几日没看见他人了。”于珍说着给象牙滤嘴换上烟,指指几上的火机示意一平给她点,连吸两口道,“我晚上睡不好,多半我起床他已经上班,有时他忙工作就在书房睡。”

其实一平刚进来看到室内的情形便猜到几分。窗幔密闭,到处药瓶药罐、酒瓶酒杯。烟灰缸都有好几个,全都烟尸如山。衣物首饰随处扔,一落落小说报纸乱堆在墙脚。有个小电视机背向墙角放地上。此外靠里还有扇门,想是通往寝室。这是意味着幽闭与独寝的房间。看来她平时是读报读小说或看电视打发时间,大概也不是每天让佣人进来打扫。多半她就是从报纸上得知他在哪间学校的,招生广告或学校活动的宣传文有时会附列教师名单。“姑姐身体是什么事?有在看医生?”“我是给那老太婆施了咒还怎样,这身子骨老跟我作对,没断过吃药看医生,一会儿说是精神官能症一会儿又说是广场恐惧症又说是厌食症,名堂多的是。”于珍机械地弹着灰,双眼雾锁烟笼。“去年老太太刚发病,你姑丈硬把我送到英国,疗养院里关了一整年,院长是个什么自然疗法专家,不就是把人关起来静养,调节饮食呼吸新鲜空气,这要个专家来告诉我!还不是那翁玉恒出的鬼主意,怕给我机会向老太太献殷勤,最好我死在那边就称了她的心!狐狸精假扮节妇!”

一平听得暗暗骇然,没想到勾心斗角那么烈。“姑姐有在看医生就好。”“最近又给我找个英国留学回来的,头衔一大堆,什么容格的信徒,人格原型心理阴影那一套。二十来岁懂个屁!叫我写日记记下睡觉做的梦,这种事能写给人看吗?日本人炸机场、跑警报躲防空洞、活生生的人给炸成几截,他见过?他能懂?我是为了让他给我开药才敷衍他!”“姑姐都吃的什么药?”“还不是那些!”于珍含糊道。“嫂嫂好?大屿山的度假屋还在做?”她第一次问候于太太。“假期忙些,平日闲得很,倒不累。”“不知嫂嫂怎么受得了,那蚊子!”“她惯了,倒是回城里觉得不惯。”“嫂嫂有你这儿子,享晚福了。”“她现在吃斋念佛,大概是给我气的。”一平笑道。“你不怪姑姐这些年没去看你们?”“姑姐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闲话谈得差不多,一平问:“姑姐今天叫我来有特别的事吗?”“你急什么!”向几上的空杯指指示意他斟酒,“我们姑侄俩许久没见多聊一会儿,老太婆不在了,那姓翁的也走了,用不着顾忌什么了。”“翁管家走了?”

于珍鼻子里一“哼”:“知人口面不知心,枉老太太在日那么疼她,尾七未过便收拾包袱走人,回家等着分遗产。”

烟酒的双重作用下她精神稍振,起身到里面卧室,亮了灯摸索一会,回来时手持一份文件,浅笑递给他道:“叫你来,是有好事。”

薄薄一叠浅灰公文纸只有几页,一平扫一眼全是公式化的法律英语。

只听于珍道:“我新立了个遗嘱,想要你做执行人,我打听过了,受益人也可以当执行人的。”

一平心头怦然,立刻那文件成烫手的山芋。他感觉于珍来到他身后,带烟酒气的鼻息喷得他耳廓热乎乎的,手伸到他面前翻文件,指着说:“你看这日期,上个月才立的……”

不等她说完他便掩上文件,随手放在几上说:“这种事不是委托专业的人比较好?”“外面的人信不过,有个自己人总是好些。”“姑姐还年轻,现在讲这个不是早了些?”“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一身的病谁知能不能长命?真要有个万一,阿宝还未成年,她一个小女孩你叫我怎么放心。”

这么说,于珍此举竟是有着托孤意味的。

一平更觉得非拒绝不可。“姑姐还是再考虑吧,这样实在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你跟阿宝是我最亲的人了。你爸一点东西没留给你,这个姑姐是知道的。你妈那个度假屋物业是她叔叔的,将来也未必能落到你手里。”“姑姐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我的东西我没权做主?”于珍怫然不悦,“你想让我死不闭眼吗?你以为容易得来的?那老虔婆把我看得多紧,这屋里上下哪个不是她的人,我打个电话她都拿分机偷听!那个翁玉恒没事就说三道四搬弄是非,你姑丈又是个没用的,老太婆咳嗽一声他就屁都不敢放,好不容易攒下了这些,你倒是一点不领情!”“姑姐别生气……”“这些年你姑姐怎么过的你知不知?被人踩被人欺,跟那老太婆八字相克还是怎么着,打从我进门那天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就因为我不是千金小姐,我背后没有一个有来头的老爸撑腰,她就觉得可以欺负人!多少次我想从这大门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但他们不会让我带阿宝走,留她一个在这里还不是给生吞活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遗嘱那天大家像看好戏一样,连那翁玉恒都分到一笔养老金一层楼,骨董随她挑!不过是个管家!是个下人!好歹我是行过婚礼摆过酒娶来的老婆,给他们黄家生过孩子,哪点比不上那婊子!死老怪物死得好,死得好!”说得声泪俱下,抓起卧榻的软垫捂住了脸哭。

一平看得不忍,送洁面纸过去,也自心里难过。

好半天于珍收了泪,擤着鼻子说:“以后你常来陪姑姐说说话,姑姐就开心,一天到晚尽是看见些佣人,烦死了!”

她起身到梳妆桌前抓起梳子梳头,梳了两下力气不继,一平接过梳子帮她梳,梳齿擦过头皮发出沙沙声。“姑姐难看多了是吗?你看我像几岁?”“姑姐一点不显老。”“怎么不老?过几年就半百人生了。”“多到外面走走就好,脸色有些苍白。”

灰丝白丝从他指间滑过。看于珍情绪平伏,只得暂不提遗嘱的事。室内窒闷,他走到窗前掀帘外望,立刻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西坠的太阳像个大铜锣挂在当空。“你还没看过这海景吧,来,出去看看。”

于珍摸副墨镜戴上,起来拉开窗幔,推开落地门走到露台上。

小小的露台十分别致,宝瓶形栏杆的白石护栏形成个半圆抱住露台上的人。凭栏远眺,港岛南湾的海景尽收眼底,非常美。“你说这房子值多少钱?”于珍碰碰他手臂。“猜不着。”一平笑道。“猜猜看。”“总要上千万吧。”

于珍咯咯笑。“这破房子倒不值什么钱,是这块地。五万平方英尺,三面海景,风水师傅来看过说这方位还有几十年的好运。何况山顶的地不跌价,你姑丈说的,只有起没有跌。”“姑丈想卖?”“这房子是我的了,你姑丈签了送赠契给我,签字那天他说,‘我送你的不是房子,是天堂。’”

一平心内悸动,以为听错。“我以为是黄家祖传的。”“什么祖传!他们黄家上海沦陷前才来香港,那时候这太平山还没开放给华人住。老太爷发第一笔大财就走了好运碰上政府改例,跑来跟何东做邻居,住了没几年脑血栓死了。本来你姑丈要用遗嘱的方式留给我,可是谁知他会不会私下改遗嘱?有了这张契就谁也抢不走,满三年生效,上个月刚满三年,我是业权拥有人了。”

看一平没反应,于珍瞄瞄他:“怎么?你不替姑姐高兴吗?”“当然替姑姐高兴。”

他没问于珍是怎么做到的,怕听见更多的内幕。“我有个想法,现在不是流行单栋的复式楼?你看这地势,正好一排向西一排向南,四面种上花草树木,中间的空地做园林,有管理员有会所,自成一个别墅村,你说姑姐这构思怎样?起个十几二十栋,一栋起码叫价一千万不止。”

对一平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唯一可用作参照的,是他目前租赁的一厅两房带厨厕的四百呎青山道旧唐楼单位,胜在地段好,呎价都要两千上下。“这房子挺有特色,拆掉不是可惜?”“黄家人丁单薄,留着这么个大房子也没用,与其让阿宝继承个破东西,倒不如给她个新的。”“还是姑姐的眼光远。”“我是心肠好才没把这件事告诉那老太婆,她要是知道房子落到我手里要死得更早些。”

于珍今天叫他来是要向他宣示胜利的,一平忽然有此会心。只可惜真正的报复对象已不能到场,也因此这胜利显得美中不足。

他第一次站在这高度看香港,看到了辽阔的外海,明媚的群山,海岸线上成群的高楼大厦。黄昏的光景里一切镀上了金。一轮咸蛋黄夕阳向海倾侧,像给破开了流出一海面的金液。香槟金、锦鲤金、烂银金、烟丝金,不同黄金比例的金。

太刺目了,视网膜像给针戳般。他将视线移向露台下的花园,草地上一棵高大凤凰木的浓荫下有个小女孩跟一只大白狗在玩。狗懒洋洋赖在地上不愿动,小女孩抓住它的两条前腿像是要强拉它起身,旁边有个青年支着手肘侧卧,嘴角衔烟的姿态很悠闲,一下一下揉着狗毛,狗更不愿动了。风中传来小女孩的细碎笑语,红裙子映着绿草地,暮色中分外夺目。

但这平静的画面有点什么触怒了于珍,怒不可遏骂起人来:“这些死人!死到哪里去了!——昆姐!银姐!”冲到房里攫起挂墙的内线通话器,不耐烦搞那一个个键又随手一掼,跑到走廊上扯开喉咙喊:“昆姐!银姐!”

等到两个女佣急冲冲赶来,于珍已来回踱了几转镇定下来,用正常语气说:“去把二小姐带进来,起风了,省得着凉。”

回到露台对一平一笑:“阿宝这孩子真叫我拿她没办法,都是那翁玉恒给惯的,纵着她跟下人混,好的没学到尽学了一肚子鬼主意。”

不一会花园里上演一幕小戏剧,两个女佣提着毛衣要给女孩穿,女孩扭捏拒穿,掷毛衣于地,大白狗以为女孩跟它玩,勉力支起四条腿去叼毛衣。那青年手插裤袋立在一边笑,向露台这边望来。

一平这才认得就是载他上山的司机。只因他脱掉了外套又没戴帽子,而那躺草地上逗狗玩的姿态不像打工的,使他一时没联想到一起。“这司机新来的?”他问于珍。“来了半年,老王退休前荐来的,你记得老王?”

一平还有点印象,主要因为从前于珍回娘家都是老王接送。“老王说是他世侄,毛头小伙子,车牌才拿了没两年,你姑丈就爱做这种没用的人情!”

只这会儿工夫,草地上的人和狗都不见了,只剩下落日余晖满地。

露台上的两人感觉到山风是凉了,于珍像是觉得冷似的抱住胳臂靠近了他。“平,以后你有空就来,学校放假就来住,想住几天就住几天,顺便给阿宝看看功课。我是精神不好,好老师又难请,给她请过两个都做不长,明年她就升中学,年底她还有个学能测验……”“表妹念私立学校不是吗?可以直升不成问题的。”

于珍一只手放他臂上:“你是她表哥她会愿意听你的,从前你半工读不是也接补习做吗?”“这学期我实在忙,姑姐要的话,回去我问一下有哪个学生想赚外快的。”“得了,求你这么点事!”语气含愠,似是怪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肯顺她的意,一味泼冷水讲些她听不进去的话,“这可是你的小表妹啊。我不想她将来像她姊姊,勉强念到中五毕业,连你姑丈公司里的一个闲职都保不住!”

于珍越是这样说,一平越是觉得要远离,只是保持中立地“嗯嗯”着。

屋深处,一个钟冷冷清清敲了起来。

嘡——嘡——嘡——

她坚持让那个叫阿汉的司机送他下山。这回他注意多看了两眼,只见帽檐下是张白净后生脸,态度算恭谨,服务周到给他开车门,除问他在哪里下车外没再搭话,开着收音机听广播,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在中环的统一码头放下他便绝尘而去。走在赶船的人潮里,被推撞着拥挤着,他有从天上回到人间的感觉,山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乱梦。

渡轮上俯看滚滚潮沫,他想起父亲去世那个冬天,在长沙海边,那些他和于珍吹海风散步的黄昏。于珍会热心地替他设想未来,天马行空讲各种计划,说要送他出国读书栽培他做下一个杨振宁或李政道。其中有天的对话他印象特别深,那天他们赤脚濯足,看海水冲洗着脚印,于珍讲起了巴西,问他巴西的事他知道多少。“听爸妈说过一些。”他说。“都说了什么?”“说姑丈怎么死的。”“是的,江亨利死得很惨。”连名带姓,仿佛在讲一个报纸上读到的人。

接着于珍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黑暗时代,历史上是不是有这么个时期?”“你是说欧洲中世纪的时候吗?”“上学读的历史,别的都忘了就只记得有这么个时期。”“为什么?”“我好像总在等它过去。”

她从皮草口袋取出烟包与火机,也许手冻没握牢,火机掉到沙上,一平弯腰把火机捡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于珍点烟。“人要有钱才能保平安。”于珍把玩着手指上的钻戒,“平你别怕,姑姐一定照顾你,你等着瞧。”

——当时只当是因父亲病重于珍一时动情说的话。他万万没想到她会言而有信。2

于珍随丈夫去巴西那年,一平才四岁,因此他对于珍的记忆始于五年后她从巴西回来,九岁的他随父母去启德机场接机,在接机大堂看见个一身黑旗袍的苍白女人,头发削很短,凉手伸出来摸他的脸说:“你就是一平?”

那是一九六七年春夏交,香港在动乱中。劳资纠纷引起的工人运动演变成反英暴动,英政府出动武力镇压。紧急法令、催泪弹、土制炸弹,来到市民的生活中。小城风声鹤唳,不少人买机票到外地暂避或索性移民,因此于强收到于珍通知回港的电报时急得跳脚:“这阿珍,别人都往外逃,她偏要往火里跳。”

去过几次大东电报局打长途电话,不是无人接听便是线路不通。巴西那边也正经历着动荡。军政府的统治不得民心,几个大城市都有大学生游行。等到电话终于接通了又线路不清,嘁嚓杂讯中听妹妹说:“亨利死了,两个月多前嘉年华……遇抢劫……亨利的朋友,热心人,陪我回……”

于强对妹夫原无好感,可是没有人该这样死去,而于珍电话里虽语焉不详,他这做哥哥的一听便知这位陪同人士是位男性。想到期盼已久的兄妹团聚竟成了迎接新寡的妹妹,而妹妹才新寡便和另一个男人扯上关系,与于强一向认可的行为标准有抵触。

一平记得站在机场的户外看台,怀着对异邦回来的姑姐的好奇心,伸长脖子看着一架泛美客机出现夜空,像只银色大鸟横张双翼向地面俯冲,就在机身摇摇欲坠险险要撞向跑道的一刻及时放下轮子轻轻地着陆。

不料在大堂闹了点风波。于强一见妹妹的病容先自心里乱了,继而愕然发现妹妹电话里提过的“热心人”是个年纪大上她一截、需拐杖助行的右瘸子。不但握手寒暄时态度极为傲慢,之后也不征求于强的同意便吩咐司机推行李走,准备把于珍带到黄家的山顶宅第去。一心将阔别五年的妹妹接回娘家的于强当场炸了,对着于珍吼:“跟我回家!”便要强拉她走。

于珍忙拖住于强:“哥别急,过两天我回家跟你解释。”“你现在就跟我解释!”于强脸铁青,手指僵直指着退到一旁的陌生人,“他是你什么人?你五年没回家了,下了飞机家都不回就要跟他走?”“对不起哥,但我跟他说好了。”于珍面露难色,凑近些又说,“行李里有亨利给我的东西,放在家里不方便。”“什么东西不能带回家?”于强大声质问。

于太太一听说行李里面有东西便紧张起来,而且于强的激动言行已经引起了机场警察的注意目光,在这非常时期不是玩的,连忙插身兄妹间道:“妹妹有主意的,我们回家等她也一样,走吧走吧!”一手抓丈夫一手抓儿子便往外走。于强甩脱于太太还要说什么,却是于珍含隐痛的目光迎着他:“哥,帮帮我。”

这句话奏了效。于强废然一叹,随于太太离去。

两日后,一辆银色大房车在雨中开到于家居住的四层高唐楼门前。仍一身寡妇装束的于珍先下车,然后是西装革履的黄景岳,制服笔挺的司机殿后,捧着一盒盒礼品送到楼上,惹来几个邻家小孩跑来探头探脑。于家客厅里,黄景岳言词委婉为那天在机场的冒失道歉,略坐便告辞,由于珍向兄嫂说明原委:是婚后第三年认识。某次黄氏因公事到巴西途经里约,因听说江有珠宝要脱手,经人介绍到江家看货,江留饭,自此每到里约市必到江家盘桓。江死后她痛不欲生,不是有黄在旁照料也许活不成。他妻子多年前车祸死去,是过来人,同情她,所有善后包括殓葬及物业交割事宜全赖他出钱出力打点。她看出是个可信托的人,在原来的友谊之上生出好感,难得这感觉是双方的。为同行方便起见订了婚约,只等她为亡夫服丧一年便履约。在黄家也见过了婆婆,得到老人家的祝福。未行婚礼不便即迁入夫家,但她一个病人需要照料,住在娘家也担心添麻烦,黄家在九龙塘有栋别业,环境清幽适宜静养,守夫丧的过渡期准备在那边暂住——

于强听完于珍的叙述久久不发一语。隆隆雨声中兄妹相对,于强一味吸烟而于珍只是落泪。末了于强只是叮嘱于珍要好好考虑,家里不短她的吃住和医药费。

姑姐与父亲之间有着深厚特殊的感情,这是一平自小就有体会的,但是要到成年后他才懂得,这感情是在战乱的年代孕育的。居住于红磡芜湖街上的四口之家本是小康安稳,然而日军进城的那年,任职银行的于父有天出门上班,被那阵子到处拉伕的日本兵带走便没再回家。于母为了一家生计,白天去工厂做女工,下班后去市场摆地摊估衣。十二岁的于强辍学,身兼父母职照料小他八岁的体弱多病的妹[2]妹,用条大床单把她绑在背上到处跑,去轮米去轮油、去防空洞躲警报、去机场凿石仔换米粮,形影不离度过了沦陷岁月里的童年。

至于兄妹之间生裂痕,于太太讲起来总要说一次那句“万般皆是命”。于母因积劳成疾染患肺病,光复后那年便离世。于强半工读完成学业,供妹妹也去读书,因于珍天生有几分姿色追求者众,念商专[3]时交上一票阿飞开始又烟又酒,渐渐不服兄长的管束。毕业出来跑去出入口公司做秘书,不只一个客户看上坐在经理旁边打字的小姐,当中有个马来西亚珠宝商名叫江亨利,台山人,年轻时走船的,东南亚都跑过打滚过,行年四十却尚未成家,一开始便对于珍银弹攻势,[4]每约会必是郊外扒房或高级夜总会舞厅,送的礼物一次比一次名贵。注定不可免的兄妹决裂发生在于珍未征得兄长同意即答允江亨利的求婚并随他移民巴西,若非于太太相劝,于强甚至不去送船。

于珍在巴西过怎样的生活,香港这边的亲人只能凭想象。刚去的那年还比较常写信,极力描绘婚姻生活的美满、正积极学葡语学做葡菜、江亨利在华人圈子怎样吃得开、哪位华侨首富跟哪位马来西亚拿督都跟他有交情云云。第二年有封信说江亨利不做珠宝了跟人合伙开了间餐馆,生意过得去,想试试看生小孩。后来果真十月怀胎了,于强夫妇数着日子等待小孩的出生,却在预产期过后两个月收到信说小孩生下来活了几天便夭折了,是个男孩。似乎在这之后于珍身体情绪都变差,一度表示悔意不该嫁华侨,又说江亨利露出原形,王老五时期的习性一样样抬头——嫖赌酗酒夜归,餐馆也无心经营关掉了,她在家做些糕饼拿到市场卖。第四年起便音信稀了,三四封长信才换来一封短短几行的。于强后悔他没有即刻去巴西,行使兄长的权力把妹妹带回家,终于在第五年的香港仲夏收到了那封急电。

家庭里的一个成员死了,而且是以伏尸异国街头的方式,在年幼一平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印痕。那种恐怖就像一个人走在黑暗的野地里踩到了蛇。长大后他怀疑是受到那时期家里实施话题禁忌的影响,而第一次接触死亡的经验又那么鲜烈,使他既想忘记又想知道更多。然而对于素未谋面的姑丈,他只在小时候看过几张照片,当时觉得有几分像电视明星,头发蜡高衣着花哨,于太太形容那是“油头粉面”。码头送行时拍的照片压在于强的书桌玻璃底下多年,于珍小鸟依人挽着江亨利,从脖子到手指珠光宝气,戴顶饰有缎带的大檐帽,江亨利穿着白西装花恤衫,头顶斜扣着顶窄檐草帽,笑嘻嘻搂住于珍的腰,另一只手拎着个提包,手腕上有只金表。得知姑丈的死讯后,他每走过父亲的书桌便仿佛受到那照片的感召般要去看一眼,也许因为知道男子惨死,而于珍在不久的未来将改嫁,使他想从照片里侦测出某种暗示,预示这种结局的暗示,他认为一定有只是他暂时还勘不透罢了。后来这张照片连同其他照片都不知去向,不知是收起来了还是还给了于珍,他再也没有看见过。

那个动乱的夏季,笼罩这个城市的低气压也笼罩着这个家。一平做着暑期课业眼角老是扫到父亲的身影停不下来地来回踱步,不拘什么时候手指夹着根烟。多少个夜晚当防暴警察的哚哚靴声都静止了之后,可以听见父亲母亲的窃窃私语透过板壁传来。房小墙薄,不管他们怎样低声量还是有一两句飘到耳里。“是我错,我不该让她去巴西。”——他听见父亲发出这样的喟叹。

每隔两三周,于强带同家人去到九龙塘那条幽静小街上的小洋房探望于珍,看到她在两名看护的悉心照料下两颊有了血色而放了心,尽管她坚持不换下黑旗袍,却是眉梢眼角难掩待嫁新娘的喜气。有两回“碰巧”遇见黄景岳也在那里,热情招待于家三口在九龙塘会所进餐,席间发挥口才与魅力说些上海租界故事为座上客助兴,一口乡音未改的广东话侃侃而谈家族史发迹史,从山东黄姓先民于咸丰朝入内务府供职,到民国后在上海创业做玉石古玩生意致富,黄父怎样在货币大动荡时期跟一个在沪西赌场结拜的白俄人合伙走私白银偷运军火发了大财,及至中日打仗全家逃难,黄父买了几条渔船将珠宝古玩埋在鱼鲜里运到香港,战后便是靠这批财物东山再起。“没出过侠客也没出过强盗,烂赌烂饮抽鸦片的二世祖倒是出过好几个!”黄氏哈哈大笑附个自嘲的注脚。

然而黄氏愈是亲民,他说的故事愈精彩,于强越是认定于黄两家之间存在着先天性的鸿沟。也许是他的书呆子自尊心作祟,对有钱人天生有种疑忌。不管他怎样努力想相信,黄氏对于珍是出自真心,他就是无法乐观看待这桩婚姻,想不通这位身负传宗接代使命的富商为何选中于珍做他的续弦妻——一个跟他门不当户不对、学历出身都远远不如他的前妻的女人。

在他刚一知道那个在机场遭他呼喝的瘸子便是本地拥有多家分店的黄氏珠宝公司大老板,便隐约想起数年前那宗发生在台湾的严重车祸,于是去图书馆提出旧报纸花了好几天详阅相关报道。事发在台湾苏花公路宜兰路段,除黄景岳侥幸生还外全车人罹难,包括司机、黄氏夫人、黄氏当时的合作伙伴原清浩夫妇。因雨湿路滑车子失控坠崖,黄景岳被抛出车外受重伤,多次手术未能还原重创的右腿致残。由于黄氏是城中名人,黄夫人又是本地富商力士集团总裁林力士的独生女儿,所有后续发展都有详尽报道,包括黄氏与原清浩之间为人乐道的伯乐识千里马的结识经过、黄氏收养原氏夫妇的五岁遗孤原静尧引起的争议、有关黄氏的续弦人选的种种揣测等等。对黄家的背景了解愈多,于强愈戚戚,不止一次向于太太叹息:“这姓黄的,背景太复杂了些。”

然而在一片办喜事的喜洋洋气氛中,无人去注意于强的深锁愁眉。于珍已在高高兴兴试嫁衣,于太太也提出部分积蓄给全家都做了新衣,且开始在丈夫面前替未来妹夫说好话。于强知道他又失败了,而这次更彻底一些。

在鱼木树花盛开的小洋房院子里,一平与金钻相遇。那年她七岁,娃娃脸挂面头,瘦得小麻雀似的。于太太怜她是个没娘的孩子,看见她总要搂着疼一疼,帮她理衣服整发夹,手推儿子说:“带你妹妹玩,去!”

大人们在凉亭里聊天,两小便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射弹珠、玩比剑。

次年秋,于珍披上嫁衣,嫁作黄家妇。3

一九七一年,于家经历另一次变故。从不曾涉足任何形式政治的于强投身于一场政治运动中,举起标语牌加入游行行列,抗议美日签署钓鱼岛协议。

这年升中学的一平闷闷不乐,将发生在家里和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如意全算在这场运动的头上。有史以来最差的期末考成绩、有史以来最常吵嘴的父母、最不顾家的父亲和脾气最坏的母亲。一部分的他相信父亲在做伟大的事,是即使忍受以上的所有不快都值得的,但是一部分的他对那个忙着去开会去演讲去上街呐喊唱口号的父亲感到陌生。他决定不了他喜欢哪个父亲多些,那个热情爱国的,还是那个温情爱家的。

于太太不曾忽略儿子眼里有了心事,开始会花时间跟他讲些旧事,讲她与于强的相遇,于强与张蕙芳,学校里最年轻的两位教师,他教文史她教美术,怕师生们知道了讲闲话,很长时间只是暗中交往。也许同病相怜吧,因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于太太说。这在战时不是稀奇的事,多少家庭在战火中被毁了!她因为家住大屿山,薄田两亩种米种番薯,总算没挨饿,但父亲却没逃过死在抢粮人斧下的厄运。打完仗她出香港读书,每条街壅塞着来自内地的难民,住帐篷或木屋或铁皮屋,饿肚子是常事,但是不管哪个乡下哪个县的,大家不分彼此分享所得,有衣捐衣有粮捐粮。其实大家都穷啊,于太太感叹。男的做苦力女的去工厂做女工,能温饱已经很好啦,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受教育,有条件到学堂读书的人是幸运的,像她可以上学是拜有个头脑开明的母亲所赐,对她来说太阳是一直照在那些日子上面的。也许是她的主观可她就是觉得,这年头虽然物质方面比从前优胜,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反而深了,在保护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有的东西被牺牲了。“你爸爸会说,那东西叫‘理想’。”于太太这样告诉儿子。

维多利亚公园的千人大示威揭开了那个暑假的序幕。警察动用武力,造成流血。于太太接到通电话便跑了出去,第二天收拾个箱子,将一平送到大屿山她叔叔婶婶处又离去。那个夏天一平就在长沙的海边度过,在叔公叔婆的杂货店帮忙。不用看店的时候便一个人乱逛,拣球场没人的时候去踢球、去乡事局读报纸看有没有钓鱼岛运动的消息、到梅窝码头看船来船往、效法码头上的其他小孩看到有行李多的乘客或观光客便上前帮提行李赚零用,或沙滩上看海发呆直到风吹来了叔婆叫他回家吃饭的凄零叫声。

终于有天他在梅窝看见父母下船,两人却在冷战中,于太太一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晚饭也不出来吃。鸠叔鸠婶一个劝于强一个劝于太太,他听见母亲的低泣声。夜深全屋熄了灯,他来到父母的睡房门外听动静,果然日间的争执继续着:“他是个校长,你去道个歉有什么难?”“我没做错事道什么歉……”“你的炮仗颈脾气当我不知!”“这样的人不配当校长……”“校董会面前告你一状你就完了,光是一条煽动学生罪你就吃不消……”“欲加之罪……”“当初怎样都想支持你,以为你至少还记得有个家……”“你要我做缩头乌龟吗?”“有安乐的日子你不过……”

一平听得一颗心墙头草似的两边摆,非常渴望听见父亲接下来会怎样自辩,然而父亲什么都没再说。他一夜没睡稳,母亲的数落和父亲的自辩他都觉得有道理,谁对谁错该怎样判断?次日一早他被父亲叫醒去大排档吃早餐。父子俩很久没有这样独处,一平胸口闷胀,却是这段日子储起来想对父亲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而于强只是埋头吃着菠萝包奶茶,之后散步穿过一片菜田,于强才开腔说很抱歉你期末考的时候我有事在忙,又说新学年你是中学生了,不是小孩了,要长进,爸爸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妈妈。一平仰头看见父亲的脸映着天光是个黑色的影,觉得父亲离他远了。他心目中的父亲从来是坚定、可信赖的,只要有父亲在,他心里就踏实了,可是最近这种心情有了改变。想起母亲昨晚说的“有安乐的日子你不过”的话,不由得带着罪恶感地同意着。

暑期结束,一家三口离开大屿山回到九龙,开始一段不安定的岁月。可幸有个支持保钓的律师为于强义务奔走,非法集会罪与身体伤害罪的控告皆获撤消,教职却没能保住。夫妻俩本来积蓄有限,对于理财之道向无用心,为于珍办嫁妆花掉一笔,保钓的活动经费又花掉一笔,偏偏那年工厂开工不足有多位亲戚朋友来商借一千几百的,于强又向例问无不借,明知有借无还也不计较。背负“煽动学生、组织对抗”的恶名,使于强接连几次求职都碰壁,之后便意志消沉索性待在家里看书写文章。于太太不得不复出工作帮补,但是学期当中只找到不定期代一两课的散工,连续几个月入不敷出,家庭经济便陷入了窘境。多年后一平仍然记得有天放学回家经过家附近的当铺,看见母亲站在那高过人头的柜台前面高举双臂将一个蓝布包裹交给高踞柜台后面的掌柜。掌柜打开包裹,将一件件首饰举到一盏大灯下检视,他认得都是姑姐婚后陆续送给母亲的。灯光打在那些金器玉器上满室生辉,同时映着掌柜的惊疑不定的表情。极猛烈一股酸楚使他掉头便溜,没让母亲知道他目睹了那一幕。

勉强挨了大半年,阴历年前到年后,业主几次三番来追讨欠租,于太太便与丈夫商议不如找于珍想办法,有能力施援手的人只有她一个。

于强支吾不愿:“她有身孕,我不想她为我们的事操心。”

于太太发了急:“你想孩子睡街吗?你不去我去!”

于是那个星期天早上,于强口袋里带了十元路费带着儿子从家里出发,一程车一程船又一程车,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山顶的巴士站下车,为了省车费最后一段路徒步,顶着大太阳走山路。一平记忆里像是走了很久很久,山路无休无止向上盘绕,房子都是一间一间隔很远,藏在林深处,从马路上只瞥到突出树顶的一角檐或一角墙。人是走在极狭的人行道上,一边是疾驰的车辆一边是护栏外的深谷,有时越过条小桥,底下是深冬干涸杂草丛生的山沟。父亲的瘦竹竿背影在他前面,两手提着蜜柑糕饼闷着头走。发现迷路之后向一个修篱人问了路又再走,等到终于看到他们要找的门牌号,父子俩都汗流浃背衣服透湿,但是宁可忍耐着不脱外套。还要再走段极陡的私家路才来到大宅前,人一站定顿觉凉风飒飒,夹杂松涛鸟语吹来,只见矛形铁栅圈起的禁地内,密叶浓荫簇拥着一幢既是西洋风格又带中国色彩的灰墙建筑,花园亭台层楼叠舍,高低错落向内延伸,叫人猜不透地有多广屋有多深。一平感觉是来到童话故事里的皇宫堡垒,隐隐有点明白为何父母从不来这里探望姑姐,而姑姐也很少来看他们。通常是逢年过节,于珍一身雍容华贵突然造访,司机跟在后面拎着百货公司的大袋小袋,给父亲的衣服鞋袜、给母亲的绸缎布匹、给他的糖果饼干。姑丈即便同来也只略坐寒暄即告辞,推说“忙”“有约”,来过两次干脆不来了,由于珍腼颜代夫请罪说:“叫我请哥哥嫂嫂饮茶。”也许非她的本愿,但是婚后她与娘家日渐疏远却是事实,每次见面都不知什么时候是下一次。

一名白衫黑裤女佣领父子俩向里走,穿过植满花卉的院子,便听见从屋内传来淙淙琴音,轻快悠扬调子抒情,在这深宅大院里听去,使人几疑此身是梦。

进了客厅,一平看见是个银发老婆婆在弹琴诧异极了,庞然的黑色蝴蝶琴前面坐着一老一少,老人家十指飞动神采飞扬,坐她身边的十四五岁的少年负责掀琴谱。一平认得是儿时一道玩过的玩伴,几年不见对方已是翩翩少年。见少年向他望来,他微笑摆摆手,但那少年面无表情又面向琴谱,淡然的样子像是不认得他又或是根本没看见。一平顿觉一腔热情被冷水浇熄,知道以前是以前。神仙界中人和凡夫俗子,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老太太弹到曲终方起身相迎,不冷不热对于强说:“于先生好久不见,方才佣人通报说亲家来了,我直叫不巧,阿珍不在,我先代表她招呼你。”“她出去了?但我们约好的。”“她帮我去办个事。我订的两支长白人参,药铺今早通知来了货,我叫阿珍去帮我看看,好的话给我带回来。这种事叫佣人去拿不了主意,阿珍这孩子又没跟我说约了你,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叫她去了。”广东话带浓重口音却句句清晰。

于强不免纳闷,电话里明明说好上午十一点来的,人参的事又不是十分紧急,为什么于珍不向老太太说明约了他?

女佣来接过水果点心他才想起还提在手里。“给老夫人拜个迟年,不成敬意。”“我是今早起来觉得身子不爽,本来有个做头发的预约都取消了,不然你来了我们一个都不在,多怠慢。”“老夫人既是身体不舒服,我改天再来拜候。”“没事,说说话就精神了。”“我不过来看看阿珍,听说预产期是下个月?”“你放一百个心,有看护贴身照顾,又有司机接送,不会让她有事的。”“老夫人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于强忙道。“你看我!让你站着说话,快请坐。”“不坐了,不阻老夫人休息。”“于先生不嫌弃的话,在这里吃顿便饭?反正要开饭了。”“我们出来前吃过了,老夫人请便,不用招呼我们。”“你难得来,咱们亲家俩好好聊聊,就当是陪我。”

一味坚拒似乎太不礼貌。黄老夫人径自往里带路,于强只得带着儿子尾随,通过有月洞窗的过道,只见前面的身影挺得笔直,暗青闪金线长旗袍外罩紫灰缎袄,一路上暗花流动。经过厨房,不知是有意无意,黄老太太在门口略停留吩咐里面的佣人道:“别让它吃撑了,吃饱带它到花园走走。”

一平从她身后看见冰箱旁边绑着一只鬈毛小狗,溜圆雪白十分可爱,正享受着盘里的午餐。他很想过去摸摸它,黄老太太回过头来笑笑向他道:“吃过狗肉没有?补身的,雄狗尤其好,越小的狗肉越嫩,用葱蒜焖,唔,讲起来口水都流了。”

一平呆住了。

饭厅里,枣红酸枝桌上已摆好三副碗筷,一双银头玉筷标示着主人位,另有两双象牙筷打对面比齐了放置。每个位子有一个大碟一个小酱油碟,都是镶金边的,白瓷上绘有花叶图案。黄老太太在玉筷前坐定,那高背椅似是订制的,她的矮个子坐上去显得比站立时高,尽管鞋不沾地,腰板直直的坐相凛然有威。

两名女佣伺候张罗,奉上擦手的热毛巾,接着捧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摆在客人中间,给两位客人各盛一碗。此外捧来一只景泰蓝瓷盅、一盘卷式点心。瓷盅置于黄老太太面前,盅盖一拿开,立刻一股鸡汤香四溢。“请用,”黄老太太敦促着客人,“我们家中午没几个人吃饭,随便吃点汤水凉盘就当午饭,这炒饭是特为你们做的,趁热吃。”说着用调羹拨开浮在汤面的黄油,尝一口。

一平实在是饿了,端起碗来扒了几口饭,吃到里面有午餐肉粒蛋粒,香香的很好吃,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那盘点心,形状像春卷但两头开口,看得见里面各色的馅,切成厚片规整斜列,用黑底金花的鱼形瓷碟盛着,碟边缀以香菜,美观得不像能吃的。

黄老太太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放在他面前的碟上。“你有口福了,这是一位日本朋友家里的厨子做的,就算在日本也不容易吃到,这位朋友送了我两份,尝一块。”

一平忙咽下满嘴饭粒,夹起点心咬一口,但觉入口即化,说不出来的一种腥膻咸甜、难分难解的味道。

黄老太太饶有兴味盯住一平问:“味道怎样?喜欢吗?猜猜看是什么材料做的?外面这一层白的,能吃出来是什么吗?”“鱼肉。”一平道。

黄老太太略显讶异看看他:“是的,是鳕鱼浆做的鱼板。”用指甲留很长的尾指一层层指着:“这层浅黄的是芝士,这层红红的是烟三文鱼做成的鱼酱,是极名贵的东西,这层深黄的是熟鸡蛋,搁了糖,所以吃起来甜甜的。鱼肉的鲜、三文鱼的咸、芝士的香、鸡蛋的甜,加在一起好几个层次的味道,清淡又和谐,要慢慢咀嚼体会,再来一块?”

但他一点都不饿了。面前那碗吃了一半的炒饭已经凉透,他端起来又扒了两口。方才听过的琴声又响起,想是那少年在练琴,听着只觉一股清泉淌过心田。

黄老太太皱眉放下筷子:“练了几个月都还没长进。”问一平:“这曲子听过没有?”

一平摇头。“莫扎特的《渴望春天》,这作曲家听说过吗?”

一平又摇头。“挺好的曲子给糟蹋成这样,胃口都给倒了。”转头问于强,“于先生怎么不动筷?不合口味?要不要给你另做个菜?”“我不饿,老夫人别客气。”于强强笑。

待女佣撤下碗筷杯盘、沏上热茶退下,黄老太太从小袄的口袋取出一个对折信封,贴桌面送到于强面前道:“你的遭遇阿珍都跟我说了,这里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不嫌我这样做太过失礼。”

于强错愕盯着桌上亮澄澄的白信封,讷讷地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黄老太太按住信封又一送:“收起来吧,我也不怕你知道,这是我的私房钱,换了别人我是不拿出来的。”“谢谢老夫人,”于强赧颜道,“只要手头方便些,一定尽快还。”“于先生太见外了,别说我们是亲家,就是普通朋友也该帮忙的。我一向敬重有学问的人,这年头像于先生这样热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我年纪大了凑不上这份热闹,就当这是我对你的爱国事业的一点点捐献。”“老夫人言重,其实我什么都没做,连累老夫人为我操心,实在惭愧。”“啊?你惭愧吗?我以为你自豪呢。我在电视上看见你,昂首阔步像个烈士。不是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吗?哪怕老婆孩子跟着吃苦,哪怕工作都弄丢了,这样才显得伟大不是吗?就是因为社会上有你这样的爱国志士,不时地打锣打鼓吵吵闹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才知道什么是国家主权民族尊严啊!要不是真的有舍己为人的精神,怎么做得到呢?”

一番话听得于强脊梁如灌了冰水般,这才恍然先前的赞誉之辞其实来意不善。正待分辩,黄老太太已“噔”的放下茶杯,为了更能达意弃用广东话说国语,四平八稳接了下去:“老实说你找阿珍想办法是找错门了,许多情况我想你这个做哥哥的也未必知道。想她当初来我们黄家,一身病一屁股的债,是谁帮她还的债?帮她治的病?谁把她从那个鬼地方带回来?大会堂行婚礼,海天大酒楼摆酒,不是风风光光把她娶了进门?我们景岳忍受了多少的闲言闲语,说他什么鳏居无聊老嫩不拘,又说他急着续弦拣个克夫的寡妇。周围那些三姑六婆,平日没事都兴风作浪的,何况有了这话题?幸亏那年景岳运气好谈成了几张合同,赚了大钱,那些人又倒过来说董事长的新太太脚头好把吉星带了进门,才没有把景岳当成色迷心窍神志不清。我们这些人家不过表面风光,外面要撑里面要省,有苦和泪吞。有身孕的这年,哪顿不是花胶燕窝炖给她吃,还比谁都嘴刁,东西煮了出来这不对那不对的。稍为有点头晕身热就车她去看医生,睡觉做梦又说要做心理治疗。月月有零用,吃住都跟我一样,两个看护贴身服侍,哪样少了她的,还有什么不满意?女孩子家喜欢打扮入时些,花两个钱买件新衣服,我也从来没有不准过。就有什么不满意尽可来跟我说,动不动淌眼抹泪跟底下人诉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刻薄她。本来我不该在你这做哥哥的面前数你妹妹的不是,但是恕我说句冒犯的话,今天这件事你也做得欠考虑。我不知道阿珍跟你说过什么,搞到你们兄妹俩见面要背着我,我有说过不欢迎你吗?你当我们黄家一点人情礼数都不懂?于先生我是心直口快的人,说错了或者说得不中听,请你不要见怪才好。”

一平目定口呆看着父亲的脸色由红转青,带着奇异的肃穆表情推桌起身,与此同时却有一只耳朵分神留意到钢琴声停了,就仿佛弹琴的人透过某种第六感应感知这里发生了剧变。

于强对黄老太太说:“老夫人说的,我都听见了。有件事我必须说明白,我这个时间来是因为跟阿珍约好了这个时间,并不是有心瞒着老夫人。如果阿珍做了什么激得老夫人生气,我替她道歉,至于其他情况,我会向她了解,实在没有办法解决的话,我会回来带阿珍走。还有这个……”将先前收下的白信封取出放桌上,“请老夫人收回,免得老夫人那位日本朋友知道了不高兴。”回头对儿子说:“平,向老夫人告辞。”径自离开了饭厅。

一平正要尾随父亲,却听见黄老太太的声音在后面说:“孩子,过来。”

他站定,回头看见黄老太太起身向他走来,和气笑问:“你叫什么名字?”“于一平。”他答。

黄老太太捡起桌上的白信封,复又对折将它塞入他的外套口袋说:“一平,这东西你收好了,回去交给你妈妈。”

一平低头看信封,想起早晨离家时,母亲追上来在他耳边说:“姑姐要是给你东西,不管是什么你要给妈妈带回来知道吗?”尽管信封不是姑姐给的,但说不定是母亲要的东西便没有作声。

到了外面已不见父亲身影,认着来时路向外走,到了那条他们来时经过的小径,远远看见父亲在一棵树侧跟一个人说话,低垂的花枝遮住那人的脸和白底蓝花衫裙,他认得是那个姓翁的管家,在那幢九龙塘洋房和姑姐的婚宴上见过。她是个让人愿意亲近的人,微笑时就像阴天里出了太阳般让人觉得温暖。

他趋前几步,听见她正向父亲说:“……老人家最近多病,心情不好,于先生不要放在心上。”“阿珍真的出去了吗?”于强问。“说起来也是不巧,平常这种事是我去办,刚巧我有个事要忙出了门,等少奶回来我叫她给你个电话?”“不必了,我不想给她添麻烦。”“我想等孩子生下来,一切会好的,老夫人喜欢小孩。”

于强毫不掩饰他对此的怀疑:“看生男生女吧。”

玉恒莞尔:“别看老夫人是老一辈人,思想挺开明的,她赞成男女平等。”“黄先生不常在家?”“做生意是这样,应酬多。”又说,“以后你来看少奶,直接来找我就好。”“谢谢好意,除非来接阿珍走,我不会再来。”

玉恒便不再说。于强微觉不过意,苦笑笑:“我不是怪谁,是阿珍自己的选择。”“情况不是你想的那么坏,老夫人虽然脾气古怪些,心肠是好的。我刚来香港人生地不熟,要不是老夫人发慈悲认我做干女儿,不知落到什么田地。”“你哪年来的?”“五九年。乡下闹饥荒,有个在香港打工的同乡回来说在香港能挣钱便跟他下来,后来国内变动,我先生出不来,得老太太帮忙才夫妻团聚。”“你哪里人?”“安徽怀远。”“我是广东揭阳。”

风过处,有木叶的清香扬起。于强希望走近些,嘱托她一些话,可是想到她毕竟是黄老太太的人又不愿开口相求,立定那里只是沉吟。

玉恒却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放心,我会照顾少奶,只要能力做得到。”

于强坚拒让司机送下山,也不肯搭预付的的士,玉恒拗不过他只送到大门口。

到了外面,午时的炎阳照得街道反白。一平半跑跟随迈大步走的父亲,来到一个路口于强才停步牵儿子的手,一低头看到他的外套口袋突出个信封尖便手一伸取出:“怎么在你这儿?”“那个婆婆叫我给妈妈的。”

于强三两下撕成碎片扔进街角的垃圾桶。“回去别跟你妈讲,就说你姑姐有事出了门没见着。”

一平把一直闷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她真要吃了那只小狗吗?”

于强哈哈笑:“她逗你玩的,那是只享福的狗,你没看见它盘里的牛肉大餐?”摸出口袋里剩的几块钱数了数:“你老爸的肚子咕咕响了,我们两仔爷下山祭五脏庙去!”

父子俩手拉手往山下走,于强心情变得很好似的,边走边用一种唱游的腔调大声唱:“天下有二难,登天难求人更难;天下有二苦,黄连苦贫穷更苦。人间有二险,山高险人心更险;人间有二薄,春冰薄人情更薄……”

当晚,于珍仰药被送院急救,医生给她做了剖腹产,接生了一个女婴。4

于强没有再回学校教书。那天去黄家借贷不成之后,于太太厚着脸皮去讨回部分债款,付了房租并退了房,举家迁到大屿山投靠鸠叔鸠婶。最初的打算只是暂住,等于强工作有着落便搬回城里,结果事情不是朝预期的方向发展。

鸠叔鸠婶原是岛上的原居民,在长沙下滩海旁有爿前铺后居的物业,靠经营杂货店为生,但是随着年事渐高渐感体力不支,儿女们屡屡敦劝两老变卖物业搬到城里,好就近奉养。一方面两老也想过点弄孙为乐的享清福日子,另一方面却有个顾虑是万一在城里住不惯,要是把物业变卖了便没有了退路。正面临去留抉择之际,适逢于家需要个安身地,大家便商量出个两全之策。杂货店暂由于家接管,楼上的两房一厅一并让给他们居住,租金与工钱相抵,如此杂货店既可继续维持,于家的居住问题也暂得解决。

最满意这结果的人该是于太太。离开乡下多年终于又回来,虽然这里有着许多令人心酸的战时回忆,却也有许多是欢乐的。自此勤劳不倦操持店铺业务,虽嫌经验不足,却有魄力与人缘补救。这期间,于强也因缘际会重投教育事业。起初只是为了要让一平赶上转校期的课业进度而给他在家补课,由此观察到岛上缺乏校外学习的场所,触动灵机,就在那海边搭棚办了个小补习社,为一些失学的学生或应届考生提供校外补习,没想到报名踊跃,于是觅地迁址正式办起补习社来,原以为不易解决的师资问题,也因为有师范学院的毕业生联群结队来应聘迎刃而解了,学生名额得以不住增添,很快便小有规模。

半年后两老果然迁回岛上,眼看一盘生意给于太太打理得有条有理,索性转让部分业权,变成合资经营。随着岛上交通日益便利,带动旅游业兴旺,几个人商量之下觉得事有可为,于太太凑了一笔钱在房子旁边增建一栋楼作为度假屋,杂货店改装成饭店。不出一年,长沙下滩这片小天地已是另一番气象。房子翻新过,屋后开辟了菜园,每日有新鲜菜蔬供应饭店及附近食肆。一小时航程外的城市和那里发生的一切,已是不堪回首的前尘。

一九七四年年中,乌云再度集结。于强被确诊患脑瘤,因是不能施手术的部位,只能透过放射疗程与口服药医治,费用昂贵又未必有疗效,于强便决定放弃治疗。一平去梅窝迎接得知消息赶船过来的于珍,尽管姑侄俩已好几年没见,他还是一眼便认出那个戴墨镜、浓妆艳抹、满头新烫鬈发给风吹得凌乱不堪的贵妇便是姑姐于珍。坐巴士到长沙约十五钟的迂回路上,于珍拥着貂皮大衣哭个不停,对一平说一定要帮着劝你爸去治疗好吗,一定要。

终于在于珍的安排下到一家有名望的私家医院就医,做了一个疗程不见效于强便不肯再做,将补习社的业务交给同事便收拾心情在家静养。

屋外沙梨树下,常可看见于强躺在帆布椅揽着棉被望海观潮。于珍常来,有两回把三岁的女儿宝钻带了来,于强十分钟爱这个小外甥女。一平带着小表妹在沙滩上玩沙,于强于珍兄妹俩便坐在屋外闲聊。

有个礼拜天黄景岳带着金钻也来探望。一平后来才知姑丈那次来曾与父亲商议补习社的转手事宜,似乎得不到令他满意的结果,午饭未吃便先自离去。后来一平依母亲吩咐去唤金钻到饭店吃饭,远远看见金钻在屋角探头探脑的,走过去想吓她,她回头竖只手指在嘴唇前叫他噤声,他这才发觉她在听壁脚,不远处于强于珍在沙梨树下谈话,从两人的表情看来像在争执,风声浪声中只断续听见片言片语。

只听见于珍说的是:“要是那孩子将来想出国呢?……多一笔钱对他帮助有多大。……”“非要出国才有出息吗?他要好高骛远让他自己想办法……”于强的低沉声音说。“景岳不过是好心,你那补习社现成的师资跟学生……”“你是巧立名目想接济娘家当我不知?好意心领了,我死了这个家还有阿芳……”“卖给集团弄点新资金,学生也会得益的……”“不用讲了,我答应了社里的一个老师无条件转让,我不会改变主意……”“说来说去都是你的原则,你要做圣人做君子别人也要跟你一样……”“我要是想做圣人做君子,就不会躲在这岛上苟活,我是负疚离开这人世的……”

海风吹得沙梨树沙沙乱舞,兄妹俩谁也没注意后面檐下悄悄离去的两小的身影。

于强卧病到次年初,病情随着天气转冷急遽恶化。脑瘤压迫视觉神经导致视力减退近乎失明,最后一本在看的《渔樵问对》都没有看完。一平看着父亲的身体逐日失去活动力、协调力,然后是他的自理力、思想力,是那么难以置信与不堪承受,以致当他望着床上瘦成骷髅的人只感到忿恨。与其说是父亲的将死令他不能忍受,不如说是父亲的理想才初步实现便要撒手这个事实;不如说是看着父亲变成一堆流着鼻涕口水的他无法产生共鸣的物质;不如说是曾经代表过他心目中的父亲包括父亲脑子里的学问与知识,关于历史的文学的,一点一滴在他眼前消失。倘若连父亲这样的人也只能有这样的收场,人生有什么意义?活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阴历年前的一个傍晚,趁着于太太外出,于强把一平叫到床前,吩咐他到屋里将那些事先收拾好的书箱通通搬到沙滩烧毁。一平带着店伙用木头车来回十几趟才把书箱统统搬完。在西北风割面的海边,十几个书箱的书堆成一座大山,霎时间火便烧得极旺,像把大火炬照得沙滩一片通明,熊熊烈焰令人无法靠近。于强坐着轮椅被推到火边,几乎不能视物的双眼里有两朵火在烧着,仿佛是他体内的火焰。一套套经史子集、一捆捆的书札笔记,在父子俩的目送下化为灰烬。“为什么?”他问父亲。“留着只是你的负担。”于强说,“你书读得不错,但是以你的个性选择不多,将来去考公务员吧。”

——记忆里这是父亲对他说过的唯一接近遗言的话。5

去山上见过于珍的第二天,一平乘船到大屿山探望母亲。午饭客人散后的清淡时光里,母子俩在饭店一角喝着一壶普洱茶,他将与于珍见面的经过告诉母亲,只略过遗嘱的事不提。于太太听毕唉声叹气:“由不得你不信命,本以为阿珍这次找到了好归宿。”

讲到于珍希望他为宝钻补习功课的事,于太太皱眉道:“老师有那么难请吗?”“姑姐家路远,做这行的多半是赚外快的学生,会挑人家的。”“可是你怎么应付得来?光是学校的功课就把你累坏了,开学之后你哪天够睡过。”“我告诉她说回学校打听一下,看哪个高年级生有兴趣介绍给她。”“这是个好主意。”

一壶茶喝完,便相偕去宝莲寺上香。每次他来于太太总要他去给佛祖上个香,一平无可无不可只当是观光。于是搭小巴到昂坪,在寺前下车。那四柱三楼式的石雕牌楼后方远处,是他看不厌的凤凰山。四时景致中他尤其喜欢今天这样的,天有积云,双峰有雾,有迷津的意境。

殿前广场,烟火弥漫,黄瓦朱栏的大雄宝殿屹立石台上。于太太给了香油钱,虔虔敬敬上香,念念有词伏地叩首。一平也应景地合十拜了拜,等母亲礼佛完,母子俩便向后山走去。自从前一年于太太在后山闲逛时发现祖师墓的所在地,便每到寺里都去拜一拜,说是莫忘前人功德。这是一平喜欢的一段路,从斋堂侧绕到寺后,经过一排洗手池,沿山径前行,渐渐喧嚣不闻,人是走在绿色山林中,除了有次看见一个挑着担子的村夫,就没碰见过别的游人。走了不长的一段便看到一座规模宏伟的古墓,墓前有荷花池,水泥墓台上有个小石亭,亭子内有个高僧坐禅的铜像。他们从未见过供奉的人,但供桌上总有鲜花,石鼎里有烧过的信香残枝。母子俩遂献了香,然后离开古墓继续往山更深处走,不过咫尺之遥便见到一个面积比先前的古墓更大的水泥广场,圆形石台上,一排五座灵塔并列,石碑刻有历代住持的名讳,却其中两面石碑尚无刻字。因又献香,母子俩未交一言,循原路回到大殿。

时候还早,便去茶园那边逛,走过一条沿途有茶树丛的狭长林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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