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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00: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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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天心

出版社:学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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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梦

三十三年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三十三年梦作者:朱天心排版:KingStar出版社:学林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48612711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纪念橘子说吧,追求“自由”的记忆!——读朱天心的《三十三年梦》杨照1

那是个如梦般的情景,我和天心走在敦化南路的巷弄中,随着两个北京国际学校的学生及其家长,找寻着应该在附近的一家商业摄影棚。《三十三年梦》在《印刻文学生活志》上连载好几个月了,我好奇问起这本书的写作进度,天心脸上露出了典型的羞赧笑容,承认了我早就猜到的情况——书绝对不会像和蔡逸君对话问答时所说的,以十六万字的规模收场,也因而她正挣扎着是否要以原来的方式继续写下去,还是应该调整,写得节制些、精简些?

毫不思索地,我冲口说出:“就写吧!别想那么多,先全都写下来再说。”会有此话,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资格、有权力建议天心怎么写,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同时浮现起两个影像。一个影像,是小说《洛丽塔》作者纳博科夫的照片,在一本书的封面上,那本书,叫做《说吧,记忆!》。

说吧,记忆!事实是,记忆并不是一个静态的仓库,存放了过往的声音、影像与情绪,等着我们爱怎么去搬弄就怎么搬弄。我早已知道:记忆真的不属我们主观意志的控制领域。要让自己记得什么,和让自己忘记什么,都永远艰难且不成功。而且,和一般想象不同,我的经验是要记得虽难,要遗忘其实更难。

人或许还能刻意压抑某些记忆,封在潜意识里,然而一旦记忆启动了,我们哪有办法决定记得什么、想起什么?先记得什么、后记得什么?只要记得什么、不要记得什么?

完全不在我主观控制中,和天心并肩走着,我脑中出现的第二个影像,是三十年前的淡水重建街,窄小曲折的巷道,前前后后错落走着天心、材俊、丁亚民、钟信仁、卢非易、杜至伟、游明达,以及好几个霎时竟然全都记起名字的“小三三”女生——高菁穗、吴怡蕙、林仲全、杜嘉琪……

还记起了我自己身上穿着一件那年突然红起来的成衣厂牌“WE”的蓝色套头平领麻纱上衣,风吹来,又薄又轻又宽大的衣服在身上飘,就在心上背诵白居易的诗:“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我们,就像是那带点豪气、带点嚣张,横排一字走在津头的少年们。

然后还想起了在淡水街头上,十七岁的自己惦记着手上写的小说,定了个叫“春雨三月”的标题,但心中始终不舒服,更想取作“年少春衫薄”,但这五个字,已经被三姊先拿去用在她的小说上,我能说服她把“年少春衫薄”让给我吗?……

记忆停不住,记忆有自己的动力与方向,很多时候,我们只能两手一摊,无奈却又多少有些耽溺地模仿纳博科夫:“说吧,记忆!”2

以京都为主要场景,记录三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到京都漫游行走的旅程,《三十三年梦》如此启动了朱天心的记忆。她的主观打开了记忆之门,写作之初,她或许想象自己如同走入了一座庞大如宜家家具的库房,必要时动用堆高机将存放在高高低低架上的人与事与情景与情绪,下架、搬出。

然而几万字之后,我们已经能够察觉如此形象比拟逐渐不适用了。货架上的东西飘浮起来,有的轻轻飘到天花板上,堆高机升到最高也无从将之下架;有的则沉重地直落在堆高机上坚持要被带出去,甚至进而不理会开堆高机的人,自主操控着离开了记忆库房,自主成形为一行一行的文字,出现在《三十三年梦》书中。

仍然是关于京都的回忆,但记忆要说的,重点不在游记、不在旅情,甚至也不在或喜或悲的怀旧。记忆说的,毋宁接续了当年《击壤歌》中的“莫名的大志”。

经过了三十多年,穿越《三十三年梦》,我们现在可以更认真、更准确些理解那份“莫名的大志”。那不只是朱天心少年时期浪漫、口齿不清的随手修辞,竟然早早含藏了她终究的人生与文学核心。

容我强作解人,朱天心的“大志”,近乎于传统所说的“诗言志”,换成现代的语言说法,“志”就是价值、是非,文学作品必须有强烈的价值、是非为其基础,文学作品的重点,也在于传递强烈的价值、是非判断。

和她的外表截然相反,朱天心个性刚烈;和她早期作品表面呈现的截然相反,朱天心的文学,灌注了浓厚的价值判断。《三十三年梦》中,对于亲人、友朋,乃至对于“胡爷”胡兰成的回忆,都必须穿过朱天心的价值、是非判断。大异于许多人的印象,就算对胡兰成,朱天心都不可能抱持着彻底、简单的全盘接受态。从第一次去日本、去京都时,她就已经在自己的脑中、心中,和胡兰成、和胡兰成所教诲的道理辩论,并没有因为那是来自“胡爷”的知识,便理所当然视之为真理。

如此我们也就不会意外,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姊妹、即便是曾经论交二十年的朋友,也无法单纯以亲情或交情让朱天心改变看待、评断他们的价值与是非标准。

朱天心认真、坚持看待自己的信念,不轻易动摇。她的信念中,最稀有难得的,应该是“自由”吧!三十多年的时间中,她的“自由”信念,在社会领域中,甚至推扩到了“不认同的自由”;在创作的领域中,则推到了让每一个创作者都不得不为之动容的“不书写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不在正面的选择——可以选择自己是什么人、认同哪个国家或地区哪个文化,可以选择自己要写什么——而在负面的拒绝,举世滔滔狂潮中,“自由”地拒绝任何标准答案。

更稀有、更令人动容的,是这三十多年间,朱天心(加上唐诺)为了保有这份“自由”所做的种种准备、种种决定。说吧,记忆——记忆说出了一个人如何尽量减却世间依赖、减却有所待的享受,以便让自己继续保有这样的一份“自由”。

在京都漫长、仿佛没完没了的步行,因而取得了一种现实以外的根本意义,正常旅人,甚至正常的生活者无法体会的意义——只靠自己,不依赖任何操之在人、操之在财富的工具与机制,走路时,她是独立且自由的。3

天心记忆力惊人,能将三十多年来的众多细节全都存藏着。在书中,她甚至帮我记住了我自己都忘了的事。读着读着,我想起来了,高中二年级吧,的确曾经被主任教官找去,郑重其事地警告——高中生不得参与校外社团,如被发现,会被记过,还有可能送调查。我当然知道教官说的“校外社团”,指的就是“三三”。我没把警告当一回事,警告后仍然继续参加“三三”的活动,继续出入景美朱家。

并不是因为我特别英勇,而是因为在那时候,对我而言,这不过就是和教官打交道时,一定要被斥责、警告中的其中一桩而已。我并未知觉这后面的政治意涵,更没有聪明到理解这原来是政治迫害的一种形式,一种最低阶的形式。

连带地,我记起了,就在这种不断被叫唤到训导处、教官室的情境中,我也有了自己的“大志”,我立意坚决追求,一定要做个“自由”的人。是的,我也认为“自由”是最重要的,不受任何权威掌控、支使,为自己做决定,同时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自由”的前提,当时我了解的,是不依赖,不依赖家人、不依赖单位、不依赖老板,而要不依赖,最好的办法是孔子说的“多能鄙事”,让自己身上多些不同的本事本领,就多点机会可以在这个社会上不依赖地活着。

当时,我努力开发的一项“鄙事”功夫,就是做美工、贴完稿。事实上,这也就是当年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出入景美朱家的理由,《三三集刊》停刊后,只剩下报纸型的“书讯”在发行,“书讯”的编务由卢非易负责,我是跟在他旁边帮忙做美工、贴完稿的人。

我记得有一次完稿后,卢非易特别请我去中华路“徐州啥锅”吃饭。我记得有一次“书讯”出刊后,在朱家的饭桌上大家七嘴八舌检讨,好几个人觉得美工做得花俏了些。听着,少年的我脸红了,口中没有说出什么,但心里毕竟是不服气的。

回头想想,这中间有着一份深刻的反讽,反讽的深刻。奇异的时代,泊凑的机缘,让一群都想望“自由”的人,在那个客厅里集结为一个团体。那个团体,因不自由的时代环境而生,没多久,解散各分东西,也就不意外了。“三三”成为历史,《三十三年梦》从“三三”的灰烬中升起,记录了一个人如何忠实、忠诚地穿过多变的时代,穿过不变的京都地景,寻找并看守自我灵魂“自由”的过程。二〇一三年,二月七日早上八点半京都同行人:唐诺、海盟

时间还够,我和唐诺穿八坂神社侧门出,再走一次京都所有寺庙参道中我最喜欢的东大祖谷庙,它右首有圆山公园,左有通往二年坂的宁宁道,在游人“哇哇”惊叹四顾中极易被忽略。

尽管昨天傍晚才来过,我走在通常无人但它不管浓荫的夏天或萧索的冬日都同样泛着青光的石板路(只路边灌木丛中终年有一家子猫),总是心内既波动又安定,仿佛从没离开过。

我们是约定好九点到高台寺会合女儿盟盟,今天是她随侯孝贤《聂隐娘》剧组在京都拍片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清晨六点通告,从不出借外景的寺方因日人的侯迷甚夥,便破例出借(如此的尚有东福寺、大觉寺、清凉寺、平安神宫……),唯拍摄工作必须在九点开放游人入园前结束。

侯子(我们都叫他侯子)筹拍《聂隐娘》六年,光剧本就数十易稿(原《唐传奇》中的聂隐娘仅千余字),参与初期剧本工作的还有阿城。三年多前,编剧天文拉盟盟帮忙,盟盟从纯粹的文书记录整理工作到一起讨论到提供知识背景(她念民族学,熟稔唐朝的少数民族,唐官制又巧是她的私人嗜好),亚斯伯格人的她对细节杂知的执迷和惊人记忆能力让侯子觉得仿佛带了笔电在身可随时google,所以此戏开拍她从头到尾皆参与剧组拍片,包括一〇年秋的奈良、京都,一二年秋冬的武当山、大九湖、栖兰山,她尚得负责交出电影小说和拍片侧记二书。

她已不跟我说话近三年,尽管我们朝夕共宿一室,从她出生到现在,没有须臾分离过(是这原因吗?所以她必须以如此方式斩断脐带?)。

看见长满苔藓的茸皮檐的菊乃井家告示板右行,就是宁宁道了(若不右转、反向地往坡上前行,是一大片墓地,我们仨有一年不进寺庙而逛墓地,吃惊这个作家那个近代史人物就长眠于此。这片墓地我们曾想看它到底幅员多广,一路走到知恩院的上方咧)。

早晨和黄昏的宁宁道从不叫人失望,通常只有穿着美丽围裙匆匆出来遛狗的邻妇和麻黄袈裟也成为风景一部分的僧人。

洛匠咖啡当然尚未营业,隔着木栅门可窥见庭园池里的锦鲤,我一无例外地一定凑上去看一眼,以为可以看到那从小就不随我们进咖啡店内,只趴在池边屁股朝天执意摸某只她熟识的锦鲤的三岁、四岁、五岁……乃至好大一只了的女儿盟盟。

我好害怕,也期待看到工作中的盟盟,我不知她会不会因为在这里,这个我们留下太多记忆的地方,她会自然地接续上那些潮水涌动样的记忆,对我自然地一笑(她那独特的目光不与人接触、显得酷酷的笑容),那我每每忍不住拐进手工玻璃小店时她无可奈何又容忍我的一挥手“去吧”的笑容,她通常都在对面的樱树下研究树洞的虫子、收集树干上泌着的树胶(喏,送你琥珀)、地上的樱籽……不分哪样的年纪。

寂静清冷的宁宁道,第一次感觉像是走在汹涌淘淘排面而来的激冷河水里,心底响起的音乐是电影《天堂电影院》男主角回到童年小城的老戏院里,看着老放映师把当年所有电影剪掉的片段(当然都是各种情人甜蜜热情的拥吻)集成时,潮水一样涌动的配乐。

因此宁宁道上人影幢幢,我看到在愁烦心事、在想着自己进行中的小说的三十出头那时以为自己好老人生已走到尽头现在看去多么年轻的自己,我看到牵着女儿、弯下身子与大头妹说话的唐诺,我看到二十二岁时穿着长袄打两条及胸辫子、出神出世的天文,我看到因疾走而长袍角扬起的胡兰成爷爷,我看到盛年时的父母,我看到宏志宣一俩牵着阿朴的背影,大春美瑶和两岁的张容,丁亚民卢非易杜至伟黄宗应这些少年友人,老焦焦雄屏的比我还爱进玻璃小店,一僧一道也似的吴继文和黄锦树,当时的好友萧维政老萧,当时我最喜欢的以军郑颖,正益小郑一家,丽文乃菁马各,最能走最会看的俊颖,侯子……更别说坐在婴儿推车里专注两眼不言不笑的盟盟。

我清楚记得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笑语。

我第一次来京都(一九七九)至今,樱花已开过三十三次了。

至于第一次来还是坐在推车里的盟盟,无论醒醒睡睡,总不松脱离手那捏了一星期她在大阪御堂筋拾得的一片银杏叶(唉那时若知晓有所谓亚斯伯格人便不足为怪了),如今她在京都工作近月,每晚传简讯给天文“在四条大桥边,吃Fauchon面包,好幸福”。她随剧组住五条崛川的东急饭店,每日通告前两小时四下狂走,有一天清晨走到高台寺再疾返饭店会合剧组,剧组车出发,下了车,竟又是高台寺。

我和唐诺拾级而上高台寺参道(亦是一条静静美透了的小参道),我因酷寒因气喘,走走停停,心脏忐忑突跳,除了怕黑怕鬼怕死什么都不怕的我,竟然胆怯起来,延捱着,喘着,不敢前往。

我不知道,盟盟会不会对我一笑,于是,断线珠子似的让我们瞬间串起这所有的三十三年?一九七九年,五月京都同行人:胡兰成爷爷、仙枝、天文日币对台币汇率1:0.166

来晚了,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台湾。

来晚,指的是樱花季已过,因为这一年初的台湾,才刚刚开放出境观光旅游,之前的任何境外旅游都得托旅行社以商务之名申请(包括我那在小镇行医一甲子、已经跑遍地球一圈的外公外婆)。自胡爷被以汉奸之名查禁著作,怕继续连累我们而在七六年底《三三集刊》开办前夕返日,至今始终与胡爷爷通信不断且勤学日语的他学生仙枝和姊姊天文,便在开放观光的第一天着手办申请赴日手续。

不知手续困难何在(现猜想,可能是年轻女子单独未跟团赴日且长达一个月,不是卖春是什么?),拖拖拉拉几乎胡爷每日一信,快来快来樱花不等人。

我从未见过樱花,不觉得错过有何要紧,而且毕竟我还在念大三,跷一个月的体育课有些麻烦。那一两年,根本我和唐诺念的是建筑,天天在淡水与丁亚民阿丁挤一间校外的学生宿舍,读他的教科书、帮他连夜赶图做模型、一起练歌练舞、开口闭口说的是路易斯·康、汉(宝德)……回台北时都为了唯一得点名的体育课,所以每有人问起我在哪儿念书,爸妈异口同声答:“台大体育系。”

我对赴日一游或见两年没见的胡爷意兴阑珊,被动地该备什么证件该办就办。

胡爷要我们只管机票就好,其他无需准备,但我仍将所有存款换了约十万日币(按当时汇率约只需不到台币一万七),尽管当时我的《击壤歌》卖得像印钞机,但深知集刊和出版社财务窘迫,便要求记账至日后获利了再结算(这一“再算”,一直到十年后出版社结束营业、我结婚后三年、台湾泡沫经济始才拿到,已啥事都做不了了)。

结果我们弄到四月下旬才上路,胡爷独自一人亲来成田机场接机,一路先搭京成线到上野并换山手线,山手新宿站换青梅线往立川,立川再换车到福生的家。

当时胡爷七十三岁,大多老旧的月台并无电扶梯,他一袭长袍在我们从未见识过的拥挤人潮中快手快脚帮我们将那松垮庞大、比他二战时逃难中的行李差不多少的行李袋扛上扛下月台让人忘了他年纪,当然更不可能预料那是他人生的倒数二年。

胡爷爷,尽管多年后的现在,我已能习惯与王德威黄锦树陈子善陈丹青小宝……谈及时可自若地连名带姓说他,仿佛他只是个书里寻常的历史人物,但在记忆中、独处中、与旧时友人言谈中,是永远的胡爷爷。后来我也才发现我可能是他这一辈子认得的众女子中唯一喊他爷爷的,而他似也首次觉得这身份这关系很新鲜有趣,卯起来当爷爷管我这管我那管个不停,包括不老实吃正餐吃太多巧克力(像苏曼殊),包括别戴隐形眼镜太伤眼(人家张爱玲也不戴呀),包括别再抱狗抱猫,更不用说那长长一列书单,教文盲教阿难般的耐心。

京成线上,他每指那窗外一闪即逝的新绿说“那些原先都是樱花的呀”,随即讲起他最喜欢的桃山时代和开此时代的丰臣秀吉。天文仙枝如常认真地听着课,我立即被窗外那些各色各式的小房子吸引,还有大量深浅浓淡不一的绿、出了台北才看得到的水田、车内各种香、爱干净的人体汇集的冷冽清硷的香、空调内的后来永远钉在我脑叶某一褶缝的一种上品的京香。

胡爷爷胡奶奶(没错就是《今生今世》里的佘爱珍)和女儿咪咪、咪咪的八岁儿子一清住在福生駅前不远、现西友百货与麦当劳后所夹角象限处,在新宿若运气好坐到青梅快速、不须在立川换月台至福生駅,也得四十几分钟〔正好不多不少一堂课时间:古文明源起、四书五经、经济学、唐诗、日本史、能乐、茶道、花道、书法、围棋、当前国际局势……十足像多年后吕克·贝松的电影《第五元素》中那守护人类安危存续秘密苦等天人降临的老教士,为那如同白纸(白痴?)的天人在短短数小时内将地球/人类的所有知识和历史灌注于她〕。

福生市以市东为美军横田基地为人知,胡奶奶五〇年代在此开酒吧,房子先租后买即现下我们住的同一幢,屋舍数十年来没变动吧,乍看与一般日人家屋无异,平房木造建筑、庭院环绕(只有屋后临胡爷书桌一丛竹是胡奶奶认真照顾的,其余任野花野草茂生,不似日本人家再小的院子一花一草的皆有安排),大而宽敞的客厅连餐厅,木头地板须脱鞋入内但无榻榻米日式气味。洗手间紧邻有二间、别男女,是当年酒吧形制清楚的遗迹。

夫妻年纪大了似乎都回到一人状态不愿再勉强适应任何人哪怕是终身伴侣,胡爷胡奶似也别寝,他们将书房连卧室的单人床让仙枝睡,胡奶奶堆满什物的双人床我和天文,她自己在厨房隔壁的杂物间搭了临时行军床,那年她已七十九岁,每早跟我们自夸睡相好,都不曾滚下床。胡爷爷则似在咪咪一清房打地铺,只怪那时我们太开心太粗心,竟至疏忽了因我们三人的闯入他们是如何大乱了生活作息的。

例如胡奶奶,一两天就摸清我们爱吃什么,每天早餐我们边吃早餐边听课时,她已超市回来,开始准备讲究的上海菜,那些鸡胗必须剔其筋、一只只虾仁挑泥肠、剥豆荚、一茎茎地掐去头尾的豆芽……的活儿,原来是上海菜炫耀(我家有手脚麻利的女佣们)的构成部分,现都她一人独挑。

她且看我们进出门两手空空很怪,例如我,薄薄十张日币万元钞塞牛仔裤屁股口袋好平整,无需梳妆的年纪,出门连梳子都不用,更不用说如今已像包包内建必有的护手霜护唇膏防晒乳目药水维他命薄披巾环保筷木糖醇口香糖(三C……)这些不带个包简直无法出门的现下。胡奶奶立即在駅前的西友百货帮我们一人买了一个肩包,我们才从此脱离身无长物的年代。

她且见我们并无真正可应付北地四月天候的衣着,便伙着咪咪翻出那些保管如新的咪咪旧衣中的薄大衣外套风衣给我们,我和咪咪等身量,走时咪咪索性将她收理好多年的衣服全给了我们,所以大学毕业循例校园拍照时穿的及膝旗袍就是咪咪的。

咪咪并非胡爷胡奶亲生,是战后在狱中待审汉奸罪时、同房一日本女间谍中岛成子狱中所生,后胡奶奶先出狱,便受托带出并一辈子视如己出。

他们仨平日交谈都用上海话(连只会说日语的一清也全听得懂),吵嘴叮对时也是,但咪咪和我们说的是可当播音员的标准普通话,胡奶奶是上海腔普通话,胡爷爷是浓浓的绍兴口音(但他的日语声腔可多像小津电影中的笠智众啊),以致我屡屡电车上问他那好看极了的行道绿树叫什么名字呀,怎么听他答的皆是“银行树”,因太怪了,便追问四五次,他认真一字一字咬清楚:“银、行、树。”我便写信给唐诺说我好爱一种美透了的叫“银行树”,还夹了一片新绿的、小扇子一样的,欸,后来知道就是银杏树的美丽叶子。

从到东京的第一天,胡爷爷就再再预告就要去京都了、下星期去、下个月去、梅雨前去、葵祭前去免得到处是游客……对此,我不像耽美的天文充满期待,因我觉得这里就好透了呀,不进城的日子,每天清早六点多就陪胡爷去多摩川边打拳,从胡爷家快走到堤边“二子玉川像”的水上公园那里约需半小时,自从遭我们仨尾随后,总要拖拉成一小时,终归我和天文太贪看一家家的庭院了,大户人家的大树名花不需多描述,连小家小户只一坪大的院子也精心植满花木,四月底,芍药已备好苞蕾,牡丹已微微绽露,还有那从未见过在水沟边、田坎边、野林隙地……的异域温带野花,每天看得心醉神驰。

胡爷川边打拳的时候,我们就放野牛羊四处游荡,这块有着“二子玉川”兄弟纪念像的疏水道区,多年来害我都一直误会是太宰治最终跳水自杀成功的玉川上水,也衷心以为是大雄和小叮当走入地下龙骑士王国的那入口。

回程通常胡爷都会带我们走不同的人家小巷,最终,为了方便穿越青梅线电车道,便都从西口走駅内连通道至东口不远的家。

那时的小市镇街道多可爱(后来的好友、爱知大学的黄英哲教授说过不止一次:你们去的是日本最好的年代),虽然是傅高义发表《日本第一》的同一年,但泡沫经济游戏未始,整个市景呈现的是稳定全面的富庶繁荣而非夸富(较之后来),小镇最(也唯一)热闹的主街一家连锁店、名牌精品店都没,一家家是富庶生活机能所需的店家:喫茶店、花店、书店、家庭杂货五金店、小食堂、小肉铺、和洋瓷器店、洋裁店、美容店、和菓子洋菓子店……(十年后我再去,这些店一家不存,取代的是麦当劳、Mister Donut、31冰淇淋、无印良品、连锁超商激战区……),我像武陵人一样地再找不到旧时路。

那时我们总目眩神驰地走过主街,胡爷走路飞快,往往我才在洋菓子橱柜或花店前流连数秒,他已十公尺远了,乃至他第一次带我们去“现代博物馆”、新宿伊势丹百货公司,我和天文才进大门就被迷翻,连不专心听他说什么,胡爷笑笑看我们:“好吧,现在放鸟入林,十分钟后这个门见。”我们齐声怨怪:“什么啦!”是啊十分钟哪够!而且我很不乐意被说成是鸟咧!

这后来变成我一情结,只要来东京哪怕只过境一定会去伊势丹逛足半天,即便没要买什么也什么都没买。

目眩神驰地回到家,早餐和一钵草莓、夏柑已在餐桌上,我们边吃边听课,好比这日下午要去能乐大师野村先生家,这上午便讲日本能乐。

餐后总一人一杯胡奶奶泡得滚烫的咖啡,加了大量的奶和糖,好喝到不行。后来回台湾的行李里,我塞了半行囊沉沉的咖啡和奶精,猜想够我独自喝一年吧,不想怎么调弄都不是那风味,成了我最怀念最上瘾胡奶奶之处。

我不明白京都行何以一延再延,正如不明白胡爷这家子平日如何过活?咪咪的先生佐佐木是世家也有正职,只周末会来,但他只能顾到咪咪母子吧。

至于两老呢?胡奶奶当时还有一些喊她干娘的学生子孝敬她,都是些有过往连带的老华侨、我们当时觉得是老头子(可能是我现在这五十几岁年纪吧)的成功商人,开口闭口阿娘喊胡奶喊得好亲热,他们且定要邀宴我们在他们自家高档餐厅吃我从没也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中国大陆料理以致我差点怀橘孝亲地偷点什么带回去给胡爷爷,因胡爷类此场合都不去,笑笑说那些都是二战末东京大轰炸时眼明手快在市中心精华区先占先赢、圈地为王之辈……

胡爷的学生子皆是日本人,也是这些时我们一一拜访或被邀宴的友人们,他们是,冈野法世,野村和世,中冢寿寿子(胡爷为其取笔名仙枫),山田光造,小山奈奈子,森磐根……

冈野法世家,冈野的烧陶作品屡被外务省用来赠答外国元首,但他们夫妇与还在念小学的双胞胎女儿和幼稚园的幼女住在距福生駅巴士车程二十分钟的日之出町、童话故事中森林深处的小木屋,日后我看宫崎骏《魔女宅急便》里小魔女躲至山里画画友人处时不禁轻喊“啊那里我去过”。

一回冈野邀我们共赏他新出炉(窑烤面包?)的作品,梅雨季前的午后我们待在他家廊檐下悠闲等着并食困乏,与森林连成一气不整理的庭院里科斯摩斯花(大波斯菊?)盛开怒长,翠茎如烟,人比花低,我与幼稚园的文子去荡他父亲做的秋千……多年后才知,胡爷爷当时对天文说:“绝对的相信,就是永远不会失去,我相信天文的。”(他如何看得出当时与人与世皆不涉情缘的天文,多年后是我所见过从不轻诺、最可托六尺之孤的人?)

守了三天三夜未阖眼的冈野,浓眉大眼的面容特有一种柔和与透明,他捧一托盘跪在榻榻米上呈胡爷应答不久前胡爷的题字、“佛火仙焰劫初成”,现正与双胞胎的画儿一同在壁上。

胡爷爷执起一形制寻常的茶盏,我一眼爱上那个与一个富士大苹果同大同色的窄口花瓶(胡奶奶后来告诉我这苹果要日币二十万元),我这苹果后来在回台湾入境检查时被那时总把入境民众当贼防的安检人员翻箱倒柜中给抛掷破了。

我们且留宿冈野家一日,下午去小学附设的幼儿园接文子放学,文子拉我同玩从小我就完全不会的跷跷板,快乐大声地与我喊话以为我理当懂得,我也就懂了,听她发派使唤以为我是她双胞胎姊姊的同学,那时我身高一五七,体重四十公斤,学好友三毛打两条辫子,不细看是看不出身体的第二性征,是我最喜欢的身子状况(更好能穿一袭没有腰身的黑布衣裙、头上束条红巾、带一只钟爱的黑猫、在愿意收留我的临海小镇面包作坊打工,我一定抛下一切前往……我的梦想十年后被宫崎骏自梦中偷走拿去拍了魔女 Kiki)。

当晚他们且烧了满满一桧木浴槽的热水邀我们与小朋友共浴。我如同花木兰害怕同僚发现自己是女儿身地窘迫推拒延捱,至于结局如何,现在怎样回忆也打不开那基于自我保护而遭自动断电的脑页曝白了的区块,此外又且小姊妹仨一人陪一人地分别与我们共盖一床棉被同寝,一来可能童话小屋太小并无多余寝具,二来北国四月的森林里真的好冷哇,小暖炉似的文子与我睡一被窝,我立即没认床没认枕没脚冰失眠的问题陷入沉酣,后来的经验里,只有三四岁大时的盟盟将醒未醒时总二话不说钻我被窝再盹片刻,另一是橘子猫,会与我脸对脸地共枕,忍住不出爪子的肉掌搁在我脸颊上。

尊称胡爷为师(胡先生)、我们最常走动的是野村家,野村和世先生(我们随她的学生们这样地喊她),她父亲是能乐大师野村保。野村先生是独生女,能乐传男不传女,她只能在自家的能乐舞台演出和教学,我们非常喜欢野村,她脸孔轮廓极深、肤白,眼珠和发都浅棕色,鹅蛋脸极端丽威严,独自(她有入赘的夫婿但大家都没见过)撑持父亲留下的家业。她高圆寺駅不远的家,屋里有一标准能乐舞台和花道(可想其大),她亦带着她一干弟子周末请胡爷授书法,她家中悬几幅胡爷的字,裱装典雅地挂在床の间,我不懂得鉴赏的也知是逸品古物的花瓶插着日前花道老师授课时的作品供在字前如供神。

我们在水木清华的野村家每觉在神仙洞府,盘桓一日出来仿佛世间已过千年。她那时也有五十几岁了吧(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但凡年长于你十岁以上的你都觉其是老人,无暇无好奇分辨是四十岁还是七十岁),女儿念高校,长得和稍后以《新里见八犬传》和《水手服与机关枪》红透日本的药师丸博子一模一样,她常傍晚时一身水手服制服地放学回家,脸上总是一股与她年纪不符的端凝,或许因她势必又是野村家日后的传人有关吧,她唯一的兄长似弱智,好大个子偶尔会突然熊立在舞台上并踏得雷响,这时家里看护或佣人会纷纷上前带开他,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一点明白那藏在野村先生美丽安定如女神的眉宇间始终不去的郁结。

但野村其实很调皮,也许在胡爷前头,唤起了她还在做女儿的时光吧,她每认真听胡爷爷讲课时的神情就像小学生听她的第一堂课那样认真的困惑,她又每做茶道给我们时,偶尔一小处我们根本察觉不出的差池不到位,她会眨个眼、眼神开光了似的露出笑泡泡,当下打破那(过分)耽美的魔咒,众人肩膀为之一松,我肢体语言向来最不细致,这也才得以大大呼了口气。(胡爷每说我动静行进像操兵,天文是美人,偏那仙枝也硬要胡爷点评,胡爷想了老久说:“像农夫吧。”)

野村且把压箱的各式正式和服一一挂列出示我们,讲其织法、纹章历史(比如说长长咒语密码似的“茶地向鹤菱文样唐织”“红缩缅地松樱八桥文样打挂”……),我喜欢的是腰带,赞叹其中一辐将霞光织入其中的,胡爷翻译给我只择其要、只能以价钱形容其价值:“这条腰带四十年前野村保先生送给女儿的就要两百万日币。”

我和天文每看一展开如卷轴画的振袖和腰带便互望一眼,知道彼此都想到张爱玲《流言》里逛布店的那几段充满着光影、触觉、气味、色彩……的文字。

胡爷的学生并非都如此年长,例如与我们日夜相处不厌、大天文十岁的中冢寿寿子,她习能乐、书道,俳句也做得好,胡爷爷帮她取笔名仙枫,她的散文胡爷为之翻译曾刊登在三三集刊上,我和天文都喜欢用她那句“采四海之花酿酒,不知成不成”。

仙枫在中学教书,与老母亲和在花店工作的腼腆弟弟住在井の头公园不远的吉祥寺附近一间大概四五坪不到含卫浴厨厕的小屋,我们四人坐下都稍挤的榻榻米上的餐几,晚上收了就是他们仨的铺卧,尽管房内这么小,门前还是留有小小的庭院的,后来我在小津的电影中才恍悟,这是他们要求的生活尊严,再小的房子务能榻榻米上有四时的阳光寸寸移动(光阴),那种住在“阿帕抖”公寓、脚不能着地、不知外头晴雨光影的人是“很可怜很奇怪的”。

所以早习惯爱跟自己抢地(庭院走道必要打水泥地搭雨棚光罩推至围墙以便堆放家什)的台湾人的我们,每为他们宁愿屋小也要有丁点庭院环绕的居住心态吃惊和羡慕。

仙枫个子比我还小还瘦,因习能乐永远保持好看的挺直,一头浓青直发简单地束着公主头,专注又多表情反应的大眼,我真希望能与她语言直通,她性子刚烈直谅,连胡爷的话也礼貌不失地敢异议直言,有这样的友人,是幸运,也要自己吃得住。

仙枫邀我们去她家,在吉祥寺换京王井の头线至“久我山”駅,下了车得弯弯曲曲走过甚至穿行人家前后院,这里温带杂树林遮天森森,后来才知这就在武藏野境内,连宫崎骏都将他的吉卜力工作室设在不远的野地。

我曾在当时的一篇短文提及仙枫请我们的这顿饭:“好吃如我对日本料理仍无法领略其妙,惟喜欢它的取材天然随意。一次日本友人请我们在大宴小宴之余吃吃看最寻常人家的日常料理。我们依约比进餐时间早一个小时到,主人家寂然如水,完全没有中国人请客的烟火沸扬。随着时间的逼近,只见主人不时与我们闲适相对奉茶进和菓子,厨房里却全无一点点动静,知道主人是单身女子且家中并无佣人,饥肠辘辘外加好奇心弄得人人大惑不解。此时只见主人起身告退,饿瘫了的我们正萌生意,却见她一人在廊前庭园中闲闲逛逛,东采采花西折折叶,悠哉得躁杀了屋里的客人。怪道中饭仍及时上桌,却见大盘小碟的全都是主人刚刚在院中摘弄的花叶,好看之外还都可吃,我们神农尝百草地都试吃了一遍,滋味如何是另回事,光是这些植物的天然原味就叫人很觉新鲜和感动。老子说五味令人口爽,是故大羹不调。日本料理有这种提醒人返璞归真的好处。”

但胡爷爷的学生子也并非都是如此严肃正经的人,例如山田光造与美纪夫妻。

山田大我们十来岁,当时是日本年轻一辈最著名的石雕和石刻版画家,他本是岐阜的石匠世家,少年时因崇拜贝多芬,为能像他便戳聋自己一只耳。

他在受邀为岐阜护国神社神官森磐根先生铭刻神社庭园枯山水的巨石而结识胡爷,胡爷则是为师事他的森为巨石上题字“大八洲”。山田识得胡爷之后,不耐只当工匠(这似乎是遇到胡的人的下场,例如我和天文,才写几本青涩少作,也不耐“只”当个小说作家……),至今我都难以定论这是好事坏事,或曰于己创作及人格是有正面意义能量的吗?因为后来,我喜欢的人几与跟胡的距离成反比,除了天文,愈近胡或愈近而无自觉的人,我愈讨厌,反之亦然。

山田是胡爷学生里现实成就名利丰收的,他们夫妻生活西化,美纪虽生得标准浮世绘里的美人相,但因婚前在跨国公司做董事长特助、说的一口全无日本腔的英语,夫妻俩亦不似一般日人的身量都近一米八,喜休闲轻松装扮穿着,唯肩一只磨白边角了的酒红色卡地亚包。

他们向胡爷帮我们请假一个周末,二话不说地去表参道上露天咖啡座闲坐、银座松屋百货公司必要我们仨一人挑一项真珠坠链并立即戴上(那是我的第一件“细软”),带我们去湘南海岸之镰仓住一宿,傍晚在鹤冈八幡宫参道前周边的小店闲晃,美纪有两个女儿方礼方香,这回为陪我们都送回外婆家了,要几年后我们才见到。美纪爱逛街购物,便宜的看,贵的也看,她的名言:“只看不买好难过。”

他们安排我们住在有收藏山田作品的料亭旅馆,老板亲自出面招呼,五个人泡过温泉,山大王一样着日式浴衣席榻坐,众女中纷纷捧着我们一样也不识的山珍海味上桌(例如一船的各色生鱼片,独没有我们唯一认得的旗鱼鲔鱼),让我想起唐僧一行偶路过西方怪国时的被招待。(……这些路程,多年后成了我每去日本必走一次的巡礼路线,是仪式,也是我为自己曾储藏的时间胶囊再置入新物,或,更像浦岛太郎那样打开时光玉宝盒?)

胡爷爷与日本神道教有关的除了战后流亡日本时在筑波的讲座(后自己将之总结写成《心经随喜》一书),除了森磐根先生,还有小山奈奈子,小山就是胡爷《中国文学史话》中写过的那位:“前几天小山邀我去看了一中国人的书法展览会,小山没有记那书家的姓名,只说朝日新闻上介绍如何如何,我初不想去看,因为料知无好作品。小山不以我的态度为然,她道:‘先生也看了作品之后再批评。’我解释说,书法与能乐及剑道等同,必有师承,围棋也有师承。中国清末以来的大书家康有为、李徐、马一浮、李叔同……”

小山年纪介于我们和母亲之间而更近于母亲,所以我们不知如何喊她,她曾在七四至七六年随胡爷在文化大学教日文,我们便喊她小山老师,当时胡爷的众女弟子仙枝李映蔷……如何争宠,我们因年幼不理解男女之情,总总忽视小山的存在了,这应令她十分痛苦吧,只能偶尔与我母亲见面时以日语畅快说出她对这些女弟子的不满。在台湾的那两年,她十足被孤立着。

将近三十年后,我与李昂、夏曼·蓝波安、郑清文等应邀参加爱知大学黄英哲主办的文化交流系列活动、拜访奈良的天理大学。九人巴上,我仍流驻在辨识车窗外的“穿过奈良公园。进入天理地段。车在阳光闪耀的田间行驶。来到古朴的小桥下时,道路一分为二,右拐通往带解站的带解寺,左拐通向月修寺所在的山路,车畅行无阻地到月修寺山门前”(《天人五衰》本多老人的最后一段旅程),不甚留意英哲宣布待会儿天理大学的前校长现在的名誉教授××××会亲自来接待云云。

少顷,车停天理大学,率众已守候在那儿迎接的衣冠楚楚的老校长(本多老人?)排开众人,突兀地直接走向并抓住我并要人翻译:“我是××××,三十年前在你家吃过饭,那时你还是中学生呀。母亲好吗?我知道你父亲几年前过世了……”

我恍恍然认不出他,他急急提醒:“当年我与我同学小山一起去文化大学授课一年,随胡兰成先生拜访过你家。”

我当然继续想不起来,那时父母盛年,来往的友人学生太多,家中有大人,故我可放胆孤僻地一个都不理。

小山家在胡爷家青梅线的下一站“羽村”,胡爷爷有时打完拳会携我们顺道去拜访小山,小山家是典型大户人家,她未婚,偌大房子庭园只住着她和二位老人,一是亲生母亲,一是养母,两人已重听至失聪并濒失智状态,笑眯眯的叮咚一对小人偶。

小山带着为胡爷分劳分负担的心情吧,自告奋勇带我们去新宿駅东口的鞋店送我们一人一双鞋并请吃饭(平时外出冶游时我们大都在公园里吃一早胡奶奶帮我们做妥的三明治或法国面包佐起司块、喝保温杯的煎茶、保鲜盒去皮削妥的苹果或草莓,像童话故事里去森林砍柴的樵夫吃的除只少了葡萄酒)。

我们约在她任教的“国学院”大学见,小山带我们走捷径穿体育馆,几名鹿似的精灵女孩正在练体操,背着窗外的光、一张张令人眩目的剪纸工艺(我曾在北一女升高二的暑假不知为何被体育老师选做体操校队训练,我才在暑假报到第一堂练习走平衡木时就知自己的平衡感奇差到可能有病,遂从此逃兵不再去),小山说她们是次年莫斯科奥运的代表选手……这对当时刚与美国断交因此“邦交国”连带遽减、离国际社会益远益孤立的我们而言,有一种很奇怪的冲击,可能混合着艳羡、陌生,还有一种“原来一个正常的国家、无论大小、是这样的……”之慨。

但当时我们都不怎么喜欢小山,只觉她对我们意见多多,忍受我们的多,她与胡爷彼此话不停,是多年的soul mate吧,但她不懂中文,无法理解胡爷看重我们些什么,多年后我读到张爱玲《小团圆》她写“小康小姐”(应该就是《今生今世》的小周吧),说到“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话,像新做父母的人转述小孩的妙语……”就是如此吧。

但若我是当时的小山,应该也不喜欢三女生吧,心野野的但又只专注胡爷一人、不体贴、不细心、没礼貌(我和天文还多少被家教制约着,那与小山从文化大学起就争宠并恃骄的仙枝就处处言行脱序得可以了),要到三十年后我们再相见(小山随老同学天理大学老校长来台开研讨会),我和天文请她在欣叶吃饭时要母亲为我们翻译、郑重为当年的年幼粗疏道歉,我们问候当年胡爷猝逝时她的心情状况,她想了很久,答:“惨不忍睹。”

……

好吧,该上路了,京都行。

陪我们启程并赞助旅费的是冈野。新干线上,我们吃完便当吃夏柑,听讲丰臣秀吉及他开创的桃山时代(好的时代,所有文学、艺术、音乐、工匠……会得如好花纷纷自开,中下之资的人也都能有所作为),所以最好的作品造型是打造开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这是胡爷始终向往和着墨的。

京都七日,我们住稻荷大社旁附设给巡礼参拜者住的“参集殿”,不同于我后来多年来习住的日式商务旅馆,它宽广许多,以致胡爷老要我在榻榻米上翻跟斗给他看(啊那身子柔韧轻灵的年纪,可一口气大风车连侧翻好几个,并央天文抓我脚踝或可倒立片刻)。

当时我并不知稻荷大社是全日本四万多个稻荷神社的总本山,每年全日本地角天涯的农民总像穆斯林一生必要朝拜一次麦加一样地来此参拜,为求来年农事顺当丰收。当时只喜欢它十里稻香荷风暑气的名字,并被那殿前两尊引颈望天、坐姿神气的狐狸石雕给迷惑,因狐狸在中国是聊斋的、乡野奇谭的、不登大雅的,更何况像这样放在神社门神也似。胡爷说,狐狸会捕食破坏良田农作的田鼠麻雀,所以敌人的敌人肯定是朋友了。这便是临鸟羽街道的参道口对街的那家鳗鱼饭店前终年卖着烧烤麻雀的缘故吧。

拜过狐狸,吃了麻雀,祈愿一年农事顺当无损。

但我还真喜欢神社和神宫用的那种像总在阳光下透着橘的红,从在东京第一眼见明治神宫就喜爱,胡爷说那才是真正的朱色,之前,我一直以为朱色是我们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那种正红。

朱色的神社背衬着蓝天,衬着必有的中国松(国画山水画里的那款松),是多年来我百看不厌的这世界的风景。

我们总白日四处拜观寺庙,晚上回稻荷参集殿时,参道两侧白日热闹的摊贩店家全已打烊、古墓般的黯黑,与聊斋里夜晚灯火辉煌人声笑语正相反,便也有走在月光照得好亮的石板路,天上疾走的云影将松林一闪一逝,我第一次忆起前生事,是宋或元的行者某吧,往来交游,逍遥散诞,几年无事傍江湖。

才与年纪有一千两百年的京都际遇三十三年,我已有怀旧之慨,我有幸看到那时尚未地下化的京阪鸭东线,且先看看丹波桥至京都的駅站名:丹波桥、墨染、藤森、深草、伏见稻荷、鸟羽街道……好一幅清明上河图,还有花有草、有画面有香气,十里熏风。

现今的京阪线,駅站名依旧,但从东福寺过了就遁入地下,而那时的京阪线自始至终都缘鸭川行,几次我和天文进城的夜晚,便如当日文所言:“从稻荷到京都市中心坐电车也要三四站,却是一路沿河行,晚上的河岸点起长长无尽头的灯笼,我们看着都呆了,天文亮着眼睛对我柔和一笑,我晓得她也是想到了李白。下了车,行经桥上,那风只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只管长长远远地吹过来,河水墨蓝墨蓝的也迤逦两道长长的灯影,一时走不开了,此刻多想亲爱的人在身边啊,像材俊、像阿丁、像我们最最年少的三三人……”

这个心愿,后来一一达成。

还有那时的寺庙完全不收拜观料(就门票啦),不似后来的我们与友人来,总要想办法把预算控制在一日至多二寺庙(往往一张寺庙门票与一杯好咖啡价钱同,有时好难取舍呀)。

胡爷爷挑选的是平安神宫、御苑、二条城、龙安寺、醍醐寺,这在多年后我几游遍京都大小寺庙(包括泛灵野庙况味的狸谷不动院)的经历下,我好奇起来他挑这些要我们见学的理由。

平安神宫。为纪念京都建都一千一百年前的桓武天皇所建,于明治天皇中期所建,较之四下可见动辄就六七世纪的寺庙,它资浅得像个幼稚园生(尤其我们所见的本殿与内拜殿是刚重新复建的,因之前三年遭过激派烧毁),尽管它境内如海浪冲刷痕迹的白砂地、朱色长廊悬吊的一长排暗金色的铜灯、逢逢白云映着的墨绿中国松……我已喜欢透了,哪儿都不想去,但有神宫人员来接待我们参观,胡爷似对内苑庭园要有兴趣得多。

内苑庭园,菖蒲正盛,我们跨跳着池中大石赏花,每一丛花叶下皆有谦畏小木牌、墨渍书写它的品种名吗?因都很不像花名字咧(或是花神名?),天文拿出记事本一一记下,其中一盛放红花的叫“阳炎之都”,十年后改成了天文的某篇小说名,三十三年后成了女儿盟盟《聂隐娘》剧组的拍摄地点之一,盟盟在剧组架灯光等梳化的旷费时日时,环平安神宫外围走个几周,一周两千六百多步,亚斯伯格人的她简讯告诉主人天文。

比盟盟小多了的那时的我,始终不解神宫神社参拜的是什么,入境时,胡爷会自然地循规带头舀水净手甚至漱口,但并不一定参拜。

我们很快就偷学会日本人的参拜仪式,丢一个铜板进赛钱木箱内(那箱木经年累月被钱币抛掷得伤痕累累),拍掌两次(喊醒神明吗?),合掌,祈各种怪愿(多年来我都是家人健康和日本反省一下二战吧),合掌鞠躬礼毕。

参拜中,我总借机偷窥殿中被我们拜的是谁是什么。通常神像的位置只一挂几近透明的麻或棉的布帘,帘布被风荡开时(都说那是神明听见甚至应允了你的祈愿),只见其后是中庭洒然明净的砂地。

确实是空无一物的细砂地,之所以确定此,是一星期后在森磐根的陪同下去伊势神宫。伊势神宫等于是日本天皇的太庙,隐在五十铃溪畔的森森杉桧林奥处。

我们沾胡爷的光,一并随至二进处参拜,通常游客在最外进,天皇及家族可至最里进“亲谒”,中进是某国元首。

当日我们礼拜毕,神官接待我们步行至不远处典雅清净的厅舍,我们连神宫接待方一共十来人,大家谦让中先后落座,像玩大风吹似的只剩一座和我一人,我只好坐下,胡爷爷笑笑对我说:“你坐的是大平正芳来时的座位。”(他是当时的日本首相吗?)我登地弹跳起身不知如何是好,胡爷示意我坐下,对在场人日语说了什么,而后正色对我说:“坐下吧,我跟他们说,天心小姐比大平正芳重要多了。”

随后他们敬茶,那茶盏近似砖红色的屋瓦片好叫人吃惊,原来真的如礼记中的祭太庙,“其器高以粗”。

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

我们待京都的一星期,一天看一寺庙或神社,每天的某时段或早或晚间,胡爷会去拜访京都友人,偶尔我们也跟随,实日本人住家太窄迫了,有一家的二楼,我记得只因一时多了我们五人,只觉一个动静起坐小楼即摇晃欲坠咧。

也有一回把我们野放在御苑里春日的草坪一隅(我现在清楚了,大概在丸太町上的堺町御门入口的那里),草坪上开满黄花蒲公英和白苜蓿和纹白蝶,胡爷一盏茶时间就回我们嫌短,老实说,我不知为何要带我们去那尽管我们很喜欢、公园一样的御苑,直到次日去二条城。

此趟近于见学的日本行其实我并不像天文仙枝热衷,我甚至有些不情愿的之前半点功课也不做,不读日本历史、不看任何指南甚至京都地图,以致像回到学龄前不识字的状态,仅以原始官能认识、记忆京都,所以我很后来再读《今生今世》才知胡爷并不喜欢二条城:“我不喜二条城,中国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与平民甚近,日本可是太平记里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语里的美人,都太专门化,那二条城的威力有重压感……”

进二条城前,胡爷问三个女生这城初看起来与昨日天皇所居的御苑有何大不同(他都常这样冷不防地随堂抽考),但这题事关男生权力游戏的考题真把我们问傻了,胡爷提示:“说说它们的外围、防御工事如何?”

御苑的外围是密植的杜鹃花丛吧,无墙,只绕外围一周有宽窄深浅似山沟深不超过半尺的沟渠,流淌着清浅洁净落叶其上的雨水(?)圳水(?),二条城的城墙和护城河虽未如东京皇居外的深广,但也一样有伟峻的城墙易守难攻,显见那段历史时间里“天皇并非权力中心”连没人要暗杀篡夺他咧。

所以要对二条城不留印象也难,它是约四百年前德川家康所建,于今是个保存极佳的历史主题乐园,令参观人无不赞叹并满足其对历史的想象。

在这里,我初识狩野派(狩野探幽及其族人)的绘画、屏障拉开成一大广间用来接见前来朝拜之将军大名、我们原以为踏足其上有响声浪漫如夫差取悦西施的响屧廊的“莺张之廊”却是防刺客的、乃至大广间幕府所踞座旁有一小暗室,内伏藏有带兵械的“刀小幸”以防有变……都给人历史仿佛昨日之事的感觉。(“刀小幸”暗室在丁亚民和后来的以军的接力里发展为幕府大喊一声来人啊,暗室的刀小幸们或睡成一片,或赌戏正酣,或放了假偶人跷班去了,等等)

而二の丸御殿往庭园去的门洞置了好大一口钟,盟盟初来时的照片个子只及钟一半,到年年来此地至钟肩、与钟齐、比钟高,像家里门框上记录她成长身量的刻度。

类此记忆刻痕的尚有醍醐寺三宝院入口处那株入过奥村土牛画的大枝垂樱,有我和唐诺抱着盟盟以之为背景的,流年暗转偷换,照片中少了人也多了另几个,亦有我抱着两岁的张容的。

那时地铁东西线未开(十年后开工,二十年后第一次搭乘),只觉搭巴士去好远,并不知它在东山三十六峰最南与醍醐山交界处,距我们后来常游荡的宇治要离京都近多了。

其实当时就奇怪胡爷爷为何舍京都市区触目可及的名刹古寺不入,而跑这老远。胡爷说,这是丰臣秀吉晚年最后一次赏樱(花见)的地方(他在想自身的心事吗?),他要我们也想象看看,那样开创一个繁华时代的繁华之人,对此良辰美景感叹“如朝露而生,如朝露而逝,大阪的往事,梦又梦”的情境。

耽美的天文陷入沉思……那棵正抽着新绿的大垂樱,不说完全像株垂柳,衬着羊皮卷白的土墙,是我想象的江南好风景,我已经很喜欢,不贪想它一个月前、一年前乃至数百年前的花见盛事。

我们坐在廊下(非旺季,管理员睁只眼闭只眼,因我后来樱花季来欲重温此景,被管理员做手势禁止),绿意盎然又错落有致的庭园里蜿蜒一注清浅小溪?(只半尺宽,无以名之)穿过,胡爷说那是花见盛事时的流觞曲水,上首的主人赐酒,一盏盏花苞也似的酒杯浮水流淌而下,沿水坐的家臣女眷们取漂至眼前的酒杯饮……

胡爷会想到或不会想到那是他此生在醍醐寺的最后一次赏樱吗?同样双鱼座的他,怕死怕病痛,一直适度地保养身体,信里说过:“天文天心是已成立的,但我也贪心要再多看一两年她们的新作品,我还要再住世些时……”

我始终好奇他看到的是什么?天文陆续发表的《淡江记》和零星短篇小说?我天真烂漫的《击壤歌》和《昨日当我年轻时》那些二十岁之前写的除了感情满满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少作?他大天文整整五十岁,那看我们作品时的幼稚感和不成才感应该是相乘的吧,如同我这十多年来每评审文学奖作品,不满意的时候(甚至生气火大,因为怎么可以这样漫不经心或工于心计地面对文学创作呢)远远多过喜欢惊叹,更鲜少以为自己远不及。

也因为这样吧,我和天文只好在人生选择最多的年纪、众多路可走不走地写下去,无非不想让胡爷当日那番人前人后的夸赞变成笑话一场罢,我们得多少证明他所言不虚,我们得回报他的“知遇”。(此刻我仍想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了解我们多少?……)

在京都最后一个看的是以临济宗禅宗石庭著名的龙安寺。车往北走,过三岛的《金阁寺》,感觉车行于一条较平阳的山边路(衣笠、御室山脚下的路,日后亦是一条常走的路),过立命馆大学(为其怪名字骇异,并不知二十一和二十三年后会在其中与会并演讲),山路深浓密林处即龙安寺。

入寺脱鞋时我贪看什么殿后了,只见正有一老一壮二游人参观毕正欲着鞋离开,掉头望着胡爷背影说:“胡兰成……”随即上下打量我,第一次,我真希望自己穿着行止稍有点样子。

来人主要是为了看那方丈石庭来的吧,我们面石庭坐廊下良久,因并无其他游人,不同于后来这些年的仿佛在卢浮宫蒙娜丽莎画前电动步道一样每人只能把握行经时的那瞬间两三秒。但我当时毫不珍惜那如今人尽皆知成基本常识的“以沙为水以石为山”的枯山水庭园美学,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一向迷恋植物的我依旧欣赏不来这可能是源自、耽美风格自成的哪怕是较有绿意的池泉式庭园(可能跟我一贯对动物对植物对人习惯也喜欢“野放”有关吧),我每看到野生野长的植物因庭园美学故被安排好长哪里、被修剪、被拗折、被解释……都很难过。

所以,对于我们那般面石庭坐了一两小时之久,我不免猴子一样地烦躁起来,屁股长刺似的挪移换姿搔首挠腮,有当时留的文字为证:“我起先也聆训肃穆虔敬观之,久了到底暴躁起来。心想真要能知悦此庭亦只能随因缘际会,哪是如此硬生参老至死?只觉眼前此景此众殊可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岂知若脱离了彼机端,即无论是与错,终皆归于败坏。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顾已老。“唉……又或者这其中‘众生颠倒,迷己逐物’的其实就只我一人吧。”(《二十二岁之前》之《时移事往》)

不怪二十岁的我烦躁若此吧(胡爷唐僧一样地看我一眼,叹口气),多年后读到聪明温暖开阔、五十好几的卡尔维诺同样坐此廊下,也只有这一段文字留下。“发给参观者的折页上有寺院住持签名,用日文和英文说明:‘沉浸在这个风景里,视自己为相对存在的我们,便充满了宁静的惊奇,体悟到绝对的我,玷污的心灵因而涤清。’“帕洛玛先生相信并准备接受这个建议,他坐到台阶上,一个个观看这些岩石,细察白沙的波纹,让贯串了这幅风景各个元素的无可言状的和谐,渐渐地充盈全身。“或者,他其实是勉力想象,在能够独自专注静观这个禅园的人的感受里,这一切事物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我们忘记说了——帕洛玛先生是挤在游廊的几百位游客之间,四方都受到推挤;照相机和摄影机在人们的手肘、膝盖和耳朵之间挤出空间,从各个角度拍摄由日光或闪光灯照明的岩石和白沙。成群穿着羊毛袜的脚,踩到他的身上(在日本,鞋子总是在进门时就脱掉了);许多具有教育精神的父母把子女推挤到前排;一大群穿制服的学生互相推撞,迫不及待地要尽快结束参观这座著名史迹的校外教学;认真的参观者有韵律地抬头与低头,查对并确认指出上所写的每件事物是否与实况相符,以及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是否都写进了指南。”……(《帕洛玛先生》)

京都的最后一天,去奈良。

去程上(后来是多熟的一条路啊,我的“银河铁道”,梦里前往都不会出错),胡爷说着唐朝鉴真和尚东渡的故事,唐招提寺,应是奈良行最主要的目的吧。

但我们先去奈良公园的东大寺。

出得近铁奈良站(后来不知哪年始,出口喷水池的小方场,有一胡爷在书中屡提多次的好友冈洁所撰文的典雅刻碑),我立刻爱上那风中狂舞着满是中国松的台地,后来方知我们巧遇百年来的大风,竟吹折了好几株百年老松,难怪空气中充满着松香,我们女生忙着捂裙子忙着大笑,落后好远,那时记下的文字是:“爷爷和冈野君早走在老前头了,只见爷爷的长袍给风撩得高高的,人又走得疾,在哗哗涌动的松群里,是幅历史的画,而眼前根本不是奈良,根本不是日本,爷爷是杖策谒天子去,而我们是三朵开得满满的花儿,在大地上,而我们终将被绣进历史的织锦里,我眼睛为之一湿。”(《二十二岁之前》)(唉,少年心志和大头病真隔壁邻居哪!)

接下去发生的事,仍以当日文字为证:“到了东大寺,那风更是大得要摸索着走,此时天文的皮包给那风刮了去。“点点也有天文的半数财产和仙枝的全部家当。仙枝也真是庄稼人上城,把来日本所带的五万日币和山田君送的真珠链子全部搁在天文那儿。发现皮包丢了,自然慌得脸都黄了,先也是四处赶着找找,找到寺外院,见一棵百年大松刚给吹倒横在路上,风里满是清极了的松香,当地人也都啧啧称奇从来没有过这样个大风的。我们听了又得意起,想那风原也与我就是个熟相识的,此番必也是疯癫过了头。“中饭就在奈良公园旁的一个吃食铺子里叫面吃,一碗鸡蛋面合台币一百二十元,我看了总有气,自己跑到对街的超级市场买了包洋芋片当中饭。天文自是一直懊恼不已,因为丢的多是仙枝的钱物,自己的那个包包也是去年大学毕业时奶奶送的,怎么都追不回了。爷爷为了安天文的心,直说给贼子摸了去,其实我晓得天文是忙着按裙子拂头发时给脱了手的。爷爷也讲给冈野君听,说日本的贼子是怎样的厉害,而那贼子是如何如何地趁着大风把皮包从天文的手里摸了去的,描述得活灵活现,我一旁听得又笑又急,看爷爷哄天文哄得那样认真,又怕当着冈野君讲日本贼子怎样厉害总会有伤他们的民族自尊,没想到冈野君随即也讲了一大堆各种有关日本贼子的趣事给我们解闷。爷爷译着冈野君的话,我们听了直笑,却更笑那冈野君为了哄我们,不惜把个大和民族变成了个梁山泊。”(《二十二岁之前》)

东大寺及其内的大佛建于一千两百多年前的奈良朝,佛像是铜造,全世界最大的此佛殿是木造,所以两度为兵火所毁,眼下这建物是元禄时代(约十八世纪初)所建。后来我再读《今生今世》(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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