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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14: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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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阿摩司·奥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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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别处

或许在别处试读:

版权信息或许在别处作者:(以)阿摩司·奥兹译者:姚永彩品牌方:九久读书人纪念我的母亲

别以为麦茨塔特·拉姆是个缩影。它只是想反映一个遥远的王国,在海边,或别处。第一部 面对渔民第一章 一个迷人的、井井有条的村庄[1]

展现在你面前的就是麦茨塔特·拉姆基布兹:

这里的房屋建筑非常对称地排列在绿色山谷的一端。重重叠叠的树叶并没有破坏村子那严整的线条,而只是使之柔和并增加其沉重感。

房屋都刷得粉白,大部分屋顶是亮丽的红色。这一色调与那完全挡住东边景色的山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基布兹正是坐落在这些山的脚下。那是些光秃秃的石山,中间被弯弯曲曲的峡谷分割开来。随着太阳的移动,群山将它们自己的影子缓缓投向谷地,似乎在玩着什么游戏,以解除它们的孤独。

山坡低处的平地是我们的土地与敌人土地的边界。

这条边界在地图上用粗粗的绿线显著地标出,但实地观察却看不出,因为边界同郁郁葱葱的山谷与凄凉光秃的山脉之间的自然分界线并不一致。以色列的土地跨过山谷,从山坡向荒凉的高地伸展。因此眼与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地质与政治——便发生了矛盾。基布兹本身离国境线大约两英里。如果我们想要更精确地测出两者之间的距离的话,那么在这条分界线两侧恐怕无法避免一场流血冲突了。

因此这风景很富于对比,这种反差不仅存在于外表与真实之间,同时也存在于外表与外表之间。这儿可以用“矛盾”这个词来描绘。在缀着几何图形似的块块整洁的农田的山谷与满目荒芜苍凉的高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敌意,就连麦茨塔特·拉姆基布兹那对称的建筑物也似乎是对其上方山脉那片零乱的景象的一种否定。

这风景中所固有的对比在麦茨塔特·拉姆自己的诗人的作品中当然发挥着显著的作用。有时这种对比在真正的象征形式中得以体现,如果我们读鲁文·哈里希的诗就会很清楚地知道。此刻,让我们先借用诗人最喜爱的对比方式并将它用之于他没有写到的事物上。

例如,试想一下我们的村庄与典型的村庄之间的强烈对比,后者在城市居民中常引起怀乡的情绪。如果你习惯于古老的村庄的景象,那里北方式的屋顶高高地向上耸起,如果在你的心目中你把“村庄”这个词与双轮马车上高高地堆着的干草和车的两侧插着的草耙联系在一起,如果你怀念久经风雨的尖塔教堂四周的那些拥挤的茅屋,如果你要寻找身着艳丽服装、头戴宽檐帽的快乐农民、如画的鸽房、在粪堆里乱挖乱抓的母鸡和一群群凶狠的瘦狗,如果你期待村庄有森林环绕,有蜿蜒的、肮脏的小径,有用篱墙隔开的农田,有运河倒映着低低的云朵,还有包着头的旅行者前往小旅店住宿——如果这便是你心目中村庄的景象,那么我们的村庄一定会吓你一跳,正是这一点才迫使我们使用了“矛盾”这个词。我们的村庄是在乐观主义的精神中建立的。

这里的住房是绝对相同的,正如基布兹的思想观念所要求的那样;这种观念在全世界所有村庄中是独一无二的。鲁文·哈里希的著名诗句表达了这一思想的实质:

面对必然走向毁灭的腐朽世界

和死亡的淫荡舞蹈,

面对贪婪的痴迷,

面对烂醉的疯狂,

我们要用我们的血燃起火把。

我们说过,房屋都粉刷得明亮光洁,而且排列得整整齐齐。它们的窗户都面向西北,因为建筑师们想让房屋适应这儿的气候。这儿见不到多少聚集成团或分散成网的建筑群,也见不到有封闭隐秘庭院的一排排住宅。因为基布兹没有家庭住房,也不可能有不同行业的单独住处;贫民没被驱逐到郊区,中心区也不保留给富翁。直直的线条,清晰的外形,端端正正地划定的混凝土小道和长方形草地是精力旺盛地看待世界的产物。我们说我们的村庄是以乐观的精神建立起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谁由此得出肤浅的推断,说我们的村庄是刻板的,而且缺乏魅力和美,那只不过暴露了他自己的偏见。建设基布兹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城市居民情感上的需求。我们的村庄并不缺少魅力和美,只是它的美是精力旺盛且蓬勃有力的,而它的魅力则传达着某种启示。是的,是这样的。

将我们基布兹与大路连接起来的是一条狭窄的小路,而且年久失修,但是它却像飞箭一样笔直。要到达我们这儿,你必须在大路上有绿白两色路标指示的地方转弯,绕过路面上的洼陷,爬上离基布兹大门不远的一座令人愉悦的小山。(这是一座绿色的、耕作过的小山,决不能把它看作是那些高山的一个指头,在猛地插入山谷的心脏后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因为它与那些吓人的山峰毫无共同之处。)让我们停一会儿,把那美得惊人的风光刻印在我们的记忆中,这儿的风景就像彩色的风景画,或是明信片上印着的图片。我们从小山顶上可以俯视基布兹,那景色即便不能使你心中的火焰燃烧起来,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开着的铁门,下斜的篱墙,还有近处一间停放拖拉机的棚屋。农具东一个西一个令人愉快地散放在地上。按计划刚建成的房屋里挤满了牲畜——小鸡、牲口和羊。铺设的小道通向四面八方。种着柏树的林荫道勾勒出整个基布兹外形的轮廓。再过去是餐厅,四周围着经过精心照料的花坛。这是一座杰出的现代建筑,它柔和的线条淡化了它的体积。正如你将发现的那样,它的内部与它的外观是协调一致的,表现出雅致而不造作的优美。

餐厅过去是两排彼此分开的住房,一边是老成员的住处,另一边住着年轻人。这些房子被树荫遮盖,周围有葱翠的草地,其中点缀着色彩鲜艳的花坛,它们充分享有清凉的绿意。这里总能听到松针发出的柔和的沙沙声。朝南的高大的粮仓和朝北的高大的娱乐厅一改普通住宅的低矮,使基布兹增添了一些高度。也许它们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那缺失的教堂尖塔,因为不管你承不承认,教堂尖塔正是你所描绘的典型村庄不可缺少的特征。

朝东,在你所站高处看到的最远的角落,是一些简陋的小屋。它们为训练班、劳动营、部队以及短期来分担我们困难的任何人提供临时住所。它们给整个画面增添了一种拓荒者的风格,即边界新拓地居民临危不惧的果敢气概。那包围着基布兹四周的下斜的篱墙也有同样的作用。让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好让你有时间发出赞叹。

现在让我们看看基布兹四周的庄稼地。这景色真是暖人心窝。翠绿色的饲料田,黑色的果园,小麦田以金色的闪光与阳光相呼应,香蕉园表现出热带过于旺盛的生命力,葡萄园向上一直伸展到多岩石的高地,葡萄藤不是凌乱地蔓延而是整齐地攀在架子上。葡萄园喜人地稍微侵入高山区,这是由这一区末端的轻微曲线标示出来的。我们将克制自己,不再引用鲁文·哈里希的另一首诗,但是目睹那耕作过的平原与冷酷的高地,茂盛的山谷与威严的山脉,下面充满信心的乐观主义与上面难以控制的、怒目而视的神态之间的强烈对比,我们无法隐藏我们微微的骄傲。

请拍完你最后的照片。时间短促。现在让我们回到小汽车里并完成最后一段旅程。第二章 一位卓越的人

从逻辑上说,鲁文·哈里希本该痛恨那些来观光的人。那破坏了他幸福生活的人便是一个观光客。这事发生在几年前。当伊娃丢下她的丈夫和孩子嫁给一个旅游者时,诺佳是十二岁,而盖大约是三岁。那旅客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个名叫艾萨克·汉伯格的堂兄弟。这是件卑鄙的事情。丑恶的本能冲动表现出来,引出烦恼和破坏。现在伊娃同她后来的那个丈夫住在慕尼黑。他们在那儿与另一个优秀的犹太人合伙开了个夜总会,这个尖刻狡猾的单身汉名叫泽卡赖亚·伯杰,全名泽卡赖亚·西格弗里德·伯杰。如果我们在插叙这事件和它的主人公时难以控制我们的良心所感到的愤怒,我们得请读者宽恕。

从逻辑上说,鲁文·哈里希本该憎恨那些观光者,而且该痛恨他们。他们的存在使他想起自己的灾祸。使我们惊异的是,鲁文认为自己担当陪观光者参观整个基布兹这一经常性工作是合适的。每周两三次他用自己的空闲时间来干这件事。我们已习惯见到又高又瘦的他带领一队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观光者在农场转悠的情景。他用友好、亲切的声音向他们解释集体主义思想的基本原则。他不想轻易地说服别人,但也不回避原则问题。他从不试图满足客人们对异国情调的追求。他坚定的直率容不得妥协和转弯抹角。青年时代的他充满了强烈的热情,以后它演变成一种不同的热情,一种清醒的热情,这热情没有自负却有无比纯洁的严格自律。他是一个懂得痛苦并决心改造世界的人,但是他知道不能把复杂的生活简化为单纯的公式。

一个人经历过痛苦而热望改造社会并努力消除世上的痛苦,这是一件好事。而有些受过苦的人则憎恨世界。他们以破坏性的诅咒来消磨生命。按照我们的人生观,我们反对仇恨和诅咒。只是由于某种心理反常才使人舍弃光明而选择黑暗。而心理反常是与心地公正对立的,正如白天与黑夜是对立的一样,这一点就像白昼一样清楚。

最初我们对鲁文·哈里希致力于接待观光客的工作感到诧异。这事似乎有点儿奇怪和不合逻辑。饶舌者想要说明是什么本能在起作用。比如,有人说人有时要使自己回忆痛苦,要把刀子捅在伤口上。有人说隐藏内疚感的方式是各不相同的。甚至还有一种不道德的设想,它遭到我们断然的反对,说是他想引诱一个年轻的女观光者,用适当的报复来消除他的耻辱。此外还有些其他的解释。

谁要是反对这类闲言碎语,那就暴露了他对我们的集体生活缺乏了解。闲话在我们这里起着重要而可敬的作用,并以它自己的方式为改造我们的社会作出贡献。为了证实这一论断,让我们回忆我们曾听见鲁文·哈里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秘密在于自我净化。秘密在于不分昼夜平心静气地和毫不留情地相互批评。这儿每个人都批评,也都被批评,没有一个缺点能长期逃避批评。这儿没有秘密的角落。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受到批评,因此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对自己的本性开战。要自我净化。我们相互清洗就像河流清洗石子一样。我们的本性也不例外。本性是什么?它不过是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的盲目自私的本能。而按鲁文·哈里希的意见,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自由选择。

鲁文谈到批评时说,闲话是批评的别名。我们通过闲话而克服我们天生的本能,逐渐变成较好的人。闲话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强有力的作用,因为它使我们的生活像晒干的天井一样被暴露出来。我们的基布兹有一个寡妇,名叫弗鲁玛·罗米诺夫,她沉浸于对别人的评头论足之中。她的批评很严厉,但并不冷酷。我们之中那些害怕她挖苦的语言的人不得不改正他们的缺点。而我们也评论那寡妇。我们指责她过分尖刻,而且对于她实现基布兹理想的承诺表示怀疑。因此弗鲁玛·罗米诺夫反过来也不得不克服她的本性,克制自己不讲过于恶意中伤的话。这样,我就以具体事例说明河里的石子是怎么回事。讲别人的闲话通常被认为是不受欢迎的活动,但是在我们这儿,连说闲话也被用来为改造世界发挥作用。

伊娃嫁给了她的堂兄弟艾萨克·汉伯格之后,便与她新任丈夫定居在慕尼黑并帮助他做生意。通过曲折的途径传来的消息说,在她身上显露出意想不到的才能。我们可靠的消息来源(不久将向你们揭示)还说,她敏锐的鉴赏力给伯杰和汉伯格的夜总会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情趣。顾客们为获得一种令他们着迷的罕见的娱乐而拥向这里。为顾全面子我们不想详细描写此事。

伊娃以前一直精力旺盛而又讲求实际,她还具有卓越的想象力,它老是想以某种艺术形式把自己表现出来。一位忠实的妻子身上的这些品质对聪明能干的丈夫是一种兴奋剂,而且伊娃·汉伯格甚至在少女时就长得优雅秀丽。

许久以前,伊娃就常用倾斜的字体抄写鲁文早年的诗歌,她常用一本粘贴簿收集基布兹运动的剪报。她又用雅致的铅笔画修饰这粘贴簿。她所做的一切都注入了暖人的美。尽管她有过不忠的行为,我们仍然不能忘记她主持我们基布兹的古典音乐小组会议时所表现的专注和良好的鉴赏力。后来她却被魔鬼迷住了心窍。

鲁文·哈里希以非凡的自我克制承受了那次打击。我们从不怀疑他内心仍潜藏着他在危机时刻所表现出的豁达大度。他一刻也没疏忽小学教师的工作。他被压抑的绝望没有流露出一丁点仇恨。他的悲伤赐给他某种闪光的敏感。在这儿的基布兹他被同情的光环所环绕。

对他的没有母亲的孩子,他表现出周到而有节制的关怀。人们常见他穿着蓝色衬衫和破旧的咔叽布裤子在傍晚时走在基布兹的小道上,一边跟着诺佳,另一边跟着盖,还不时弯下腰去听清楚孩子们讲的每个字,即使是最无聊的闲谈。女孩的眼睛像父亲,大而翠绿;男孩的像母亲,黑而热情。两个孩子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鲁文与他们接近时很注意不粗暴地对待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他兼施父亲的权威和母亲的关怀与爱。对孩子的爱激发了鲁文,他开始写一些儿童诗歌。它们不是稚气的成年人的,而是懂事的孩子们的诗。诗中没有很多的嘲笑而只有适度的幽默和令人愉悦的音乐般的节奏。基布兹运动出版社有一个极好的主意,它要用漂亮的版本出版他的儿童诗歌集。这本书用伊娃很久前的绘画作为插图。这些画原本不是为儿童诗集画的,因此与内容并不协调。但是画与诗之间却存在某种和谐。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当然,这和谐也可以解释为伊娃和鲁文仍然基本上如此这般等等,也许还有其他的解释,或者根本没有解释。

不管怎样,鲁文的诗歌不是给孩子们的滑稽消遣。他的儿童诗,像他所有的诗一样,用简单的语言和感人的意象表达了对世界诗意的评述。

现在我们将揭露一个小小的秘密。在鲁文·哈里希与他离婚的妻子之间,在伊娃·汉伯格与她抛弃的孩子之间一直奇怪地保持着间接的联系。艾萨克·汉伯格的生意合伙人与我们基布兹的一个成员,卡车司机埃兹拉·伯杰有书信往来。偶尔,伊娃·汉伯格会在他的信的空白处用她的斜斜的字体加上几行话,譬如:

已经早晨四点钟了,我们穿过森林做了一次很长的旅行,刚回到家。这儿的风景与你们那儿不同。气味也不同。你们那儿热得厉害吗?这儿凉快但稍有些潮湿,因为拂晓吹的是东北风。你能不能寄给我,比如说,我女儿刺绣的一块餐巾?求你了。伊娃。

说闲话者认为在这些片言断语中隐藏着脉脉温情。我们的意见是,对它们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可以说有温情,也可以说是冷冷的漠不关心或介乎两者之间。有些人坚决认为伊娃有一天会回到她的家和基布兹的怀抱,而且已有了明显的迹象,而另一方面却有人听弗鲁玛·罗米诺夫讲,伊娃最好永远也别回来。我们以前老认为弗鲁玛这样讲是出于恶意。现在,再想一想,我们觉得也许不是那么回事。

鲁文·哈里希,我们说过,对他的孩子倍加疼爱。他既当老子又当娘。有时,你走进他的房间,就会发现他在忙着用木头和钉子给盖做一个玩具拖拉机,或在一些料子上画美丽的图案让诺佳去刺绣。

对思想问题他也热情倍增。那些不为孩子们写的严肃诗歌强调高山与定居点之间的反差。的确,这些诗并不锋芒毕露,却表现出人们掌握自己命运的信心,而且它们决非用诗写成的标语。如果我们没有先入之见地看待它们,我们就会从中发现悲伤、希望和对人类的爱。如果谁嘲笑它们,就暴露了他自己的缺陷。

混浊的急流涌向幽暗:

那惊呆的、可怜的、软弱的人,

能否举手从太阳那儿夺过火把

并笑看自己烧焦的指头?

他是否有力量筑起巨大的堤坝

去挡住急流并驯服洪水,

使之屈从自己

并为自己的生活抹上绿荫?

鲁文·哈里希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这使他受到学生们喜爱。甚至他对接待观光者这一工作的奉献,终究(撇开那些饶舌者恶意的暗示不谈)是他忠诚于理想的确切表现。

他严谨的诗歌、他亲切的谈话和真挚的同情,这一切使他受到我们的喜爱。鲁文·哈里希是我们最卓越的人之一,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同时也是个农民,他经受过痛苦却因此使生活更丰富。但是他具有某种纯朴,这实际上是一种自律的原则。让那些无所事事、缺乏信仰的人嘲笑他吧;我们将以嘲笑回报他们。让他们那些没出息的小心眼把他嘲笑个够吧。嘲笑他这一行为将受到指责并暴露嘲笑者的可恶,这家伙最终将陷入他恶作剧的泥潭而无人理睬。就连对待死亡(由于某种原因,自送走观光客后,鲁文·哈里希已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这类人也比诗人更痛苦。他们将赤手空拳面对死亡,而他将在世上留下他微小的痕迹。

假如不是由于寂寞。

寂寞是令人痛苦的。每天晚上,从布朗卡·伯杰的房间回来后,鲁文孤独地站立在房间的中央,又高又瘦的个子,像个年轻人一样,脸上带着惊讶的、受辱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他的房间空荡荡、冷清清: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绿色桌子、一摞练习本、一盏灯、盖的玩具盒……伊娃留下的浅蓝色的图画更增添了凄凉的气氛。他慢慢地脱着衣服,泡点茶,吃几块饼干。它们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如果他不太疲劳,便削一个水果,不知其味地吃起来,然后洗脸,用一块粗毛巾擦干,这毛巾他又忘了送洗衣房。上床。空寂无声。一盏墙灯没安牢,总有哪个晚上由于地心引力会砸在他的头上。报纸。最后一版。关于交通问题的副刊。亲爱的公民们。夜间广播稍稍传入房里。明天星期几?他熄灯。一只蚊子。他拧开灯。蚊子不见了。明天星期二。蚊子。最后,消沉、不安的睡眠。他受到噩梦折磨。即便有着正确原则的纯洁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到现在为止我们只强调了鲁文·哈里希的优点。我们也应该说说他的缺点才是。的确,不如此就会忽视批评的权利,而正如我们说过的,恪尽批评义务是我们成功的秘诀。但是礼貌和对鲁文·哈里希的同情使我们仅限于提一提一件具体事情,而且尽可能简要而非直接地。

人在壮年时期不能长期没有女人。鲁文·哈里希在其他许多方面很特别,但对这条惯例却不例外。

在他与基布兹学校的同事布朗卡·伯杰之间已有相当时间存在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布朗卡也是基布兹的一位老成员,她出生在俄罗[2]斯与波兰边界上一个叫做科韦耳的小镇上。她大约四十五岁,因而比鲁文年轻几岁。如果不了解她的优良的品格,我们会说她是平凡的。值得赞扬的是,我们必须说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很偏重理智。可惜两位教师的友谊没能保持纯洁不变。在洪水(也就是说伊娃离家出走这一剧变)之后大约十个月,我们听到这样的闲话:布朗卡·伯杰摸到了鲁文·哈里希的床上。我们必须强调我们决不赞成这件不道德的事,因为布朗卡有个丈夫,叫埃兹拉·伯杰,是基布兹的卡车司机。埃兹拉是耶路撒冷著名的内赫米亚·伯杰博士的弟弟。而且鲁文·哈里希所爱的对象是两个儿子的妈妈,长子已婚而且快为人父了,而小儿子与诺佳·哈里希同龄。关于鲁文的缺点,我们就说到这儿。

我们似乎已顺便提到了伯杰三兄弟的名字。我们本不该这样介绍他们。既然已偶然这样做了,那就让我们来个简单的介绍吧。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泽卡赖亚·西格弗里德·伯杰,是慕尼黑汉伯格夫妇的合伙人。埃兹拉·伯杰,五十岁左右,是托墨和奥伦·盖瓦的父亲,一个不忠的妻子那受骗的丈夫。内赫米亚·伯杰博士,最年长也是最著名的一位,是有相当声誉的学者,住在耶路撒冷。如果我们没有记错的话,他是研究犹太社会主义史的。他已就这个问题发表过许多论文,而且不久将把他零散的研究收集成册,其中将包括犹太社会主义的全部史料,从伟大的改革者们先知们的时代直到在复兴的以色列建立基布兹。

三兄弟就这样走着不同的道路。他们已与他们的本源及彼此分离开来。然而他们三人都经历了困难和痛苦。相信最后的审判的人们认为就连受苦也是上帝的启示,因为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没有困难也就没有赎罪和快乐。另一方面,我们这些渴望改造世界的人不相信这种审判。我们的目的是从世界上根除痛苦,并代之以爱心和博爱。第三章 斯特拉·马里斯

鲁文·哈里希并不追逐无结果的激情。只有行动才能给他那被冰冷的手指触摸过的心带来温暖。

他早上六点钟醒来,洗漱后穿衣,拿起办公包,走到餐厅。我们许多的成员以厌烦的倦容开始一天的生活,鲁文却以微笑迎接新的一天。他在早餐桌上一面切一片番茄或一块萝卜,一面与人轻松地谈话。他告诉尼娜·戈德林关于组织地区管弦乐队的事,与会计伊扎克·弗里德里克讨论葡萄的价格,或与弗鲁玛·罗米诺夫商量教育委员会的下次会议能尽早安排在哪天晚上。星期一门德尔·莫拉格要离开,他将去海法为木工车间提取一批木材。他一定会在那儿他姐妹家过夜。星期四怎么样?芒德克·佐哈尔不会反对。那么,就星期四。顺便问一句,奇特朗怎么样了?我知道他们要在午餐时去医院看他,我也很想去,但是昨晚来了个电话,说预计中午有一批斯堪的纳维亚观光客要来。嘿,格里沙,理发师今天或明天要来了。也许你已决定留长发,像“垮掉的一代”那样。我不喜欢软番茄。格里沙,请看看你背后的桌子上有没有一只好的番茄?

七点半他到学校去等铃声。今天我要把练习本发还给你们。你们有的作文让人爱读。另一方面,有的人仍然不知道逗号应点在哪里,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3]

现在,让我们努力找出西蒙尼的《纪念碑》的中心思想。诗人想说什么?自我牺牲。对。但是自我牺牲是什么?这就是问题。

十二点学校放学。匆忙地吃过午饭。观光客将于一点半到达。我名叫鲁文。鲁文·哈里希。欢迎到麦茨塔特·拉姆基布兹来。好吧,现在我们可以非常自由地谈话。

游客两点一刻离去。这批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位荷兰老上校说了句奇怪的话。当那非犹太人敢于说(强调他的了不起的军事经验)高山将落在我们头顶上,把我们砸碎时,我想不出如何回答。他要找到一句话,让它牢牢扎入对方的思想并使之传给子孙后代。多么可笑的傲慢。我知道我当时应该说:山不会落在我们头顶上,因为你的专家见解只适用于别处。我们这里遵循另一种万有引力定律。至于死,当然我们最终都会死,但是有的人虽生犹死。区别虽小,却是决定性的。

可惜鲁文·哈里希不善于迅速回击,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个聪明的回答。必须承认,他工作勤劳,是值得赞扬的。在送走游客之后,他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脱去衣服,冲了个凉爽的淋浴,穿上干净的衣服,便坐下来改学生的作业。他的工作毫不马虎。红铅笔无情地对付孩子们的书写,狠狠地抓住拼写错误,在空白处写上评语,语调坚定而谨慎,不让年幼的心气馁。他并不耻于与学生的观点进行认真的辩论。就因为他们年仅十或十一岁,便以武断的、命令的言词来压制他们的意见是不对的。鲁文习惯于说,错误并非成年人的专利。他的笔从不会没有特殊原因而划上红线。因此我们说他的工作不是机械的。

他的思想敏捷,如平日一样。他锐利的绿色目光也同样敏捷。这儿有一个引人入胜的题目,比如:德国裔孩子的作业与俄罗斯孩子的作业的差异。它可以为精细的研究提供资料。前者细心地用平衡词组表达思想,他们的写作干净而整洁,后者让他们的想象乱跑;前者流于枯燥无味,后者则绝对混乱。

当然这只是粗略的概括。我们决不能由此仓促地推断出像“俄罗斯人”这种很成问题的观念。赫茨尔·戈德林就喜欢使用这个词,他是负责维护植物和花园的。毕竟这两种孩子都是在这儿出生的。交给我们教育的孩子不同于陶工手中的泥块。真正的艺术家会发现大块石头中隐藏的形式,他不需强迫他的材料这样或那样,而只需把那隐藏的形式释放出来。教育不是炼金术。它是一种微妙的化学。不是从虚无中创造,而是从某种东西中创造。如果你不考虑遗传的影响,你就会碰壁。但是如果把遗传看成一切就更糟。那会引向虚无主义。那位荷兰军官想知道我是否渴望冒险。但是有什么比教育更冒险呢?即使只是个父亲,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但是他说他没有孩子。正因为如此他才谈到死。一棵光秃的树!

这些思想为他今晚与布朗卡的谈话提供了粗略的草稿。

从两点半到三点,埃兹拉·伯杰装车准备跑一趟长途。每天两次,早上六点和下午三点,他运着十吨重的一箱箱葡萄到特拉维夫去。此时正是早葡萄开始成熟的时候。自葡萄开始成熟以来,埃兹拉就承担了双份工作,这使他从早上六点钟忙到将近半夜。

在别处,如果有人干两班活,那是因为他缺钱。对于我们来说,情况不一样。为什么埃兹拉决定承担两位司机的工作呢?这个问题不能从物质利益的角度来回答。如果我们相信说闲话者(这本小说的合作者)的话,那么埃兹拉的过分勤劳便是由于他的妻子与诗人兼教师的鲁文·哈里希之间的关系。我们从弗鲁玛·罗米诺夫那里听到的这个解释无疑是正确的,自然它的阐述有点过于简单化。

不管怎么说,埃兹拉强健的身体可以轻易地应付额外的劳作。他身体结实,长着粗毛,肚子稍大,四肢粗壮。在他肌肉发达的双肩与头发渐渐稀疏的黑脑袋之间几乎看不见颈项。一张粗俗的、厚墩墩的脸被一顶灰色的帽子遮掩了一半,另一半茫然地凝视着世界。他的外貌既不吸引人也不令人反感。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小指上戴的一枚粗大的金戒指。卡车司机通常戴着这种饰品,但是按我们的意见,它不适合作为基布兹成员的司机。

埃兹拉·伯杰不属于我们基布兹的知识界。他的地位是在谦虚、直率的行动者中间。不要急急忙忙地下结论说基布兹存在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不,埃兹拉·伯杰本人就会反驳这一草率的意见。他已不年轻了(他的小儿子已比他高),但他仍依恋着理念世界。的确,他读书不多,对基布兹运动的经典著作也知之不详,然而他却喜爱《圣经》,而且在星期六,他休息的那天,他阅读《圣经》,而且他读了他那学者哥哥的所有文章。我们不要因为他不经常参加辩论而急于批评他。他在青年时代早期已形成了他那清晰、明确和随随便便的观点。这也是他正直品格的一部分,一些外表上嘲笑他的人却暗暗地羡慕他。

埃兹拉的讲话有特别的魅力。他的话中因为引用了谚语、格言而别具一格。正因为这样,你永远弄不清楚他是在严肃地谈话呢,还是假装严肃。他是一个孤僻的人。他装出的严肃是他与我们之间的障碍。他有时令人感到奇怪:人们开玩笑时他不笑,而不该笑时他却笑了。

像埃兹拉·伯杰这样的人是不会因为女人的不忠而垮掉的。的确,他感到痛苦,但是他的痛苦是有节制的。弗鲁玛说那是因为他粗俗。我们认为他的节制中有某种高贵的东西,如果能把节制和自我克制称之为高贵的话。

首先,他把一根粗绳子拴在卡车侧面的底部,然后熟练地把它绕在一个托架上。他后退三步,举起手臂把盘好的绳子扔过车顶,然后绕到卡车的另一侧,这时绳子的一端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拿起绳子,用全力拉紧它,直到木质的车身发出降服的吱吱声。绳子拉紧后,他再把它绕在铁钩上,然后把这程序重复三次,直到卡车的两侧被捆上三圈绳子。最后,埃兹拉在两只大手上吐点唾沫,搓了搓,然后好似生气又不像生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便拿出一支烟来夹在唇上。他用一个金的打火机点上火,这打火机是他兄弟(他在慕尼黑的弟弟泽卡赖亚·西格弗里德,不是住在耶路撒冷的哥哥内赫米亚)给他的礼物。在吐过几口痰后,他把脚放在车侧的踏脚板上,用他的膝盖当书桌,填写货物签条。

再以后呢?到厨房去拿咖啡和三明治。埃兹拉开车要开到午夜之后。我们有一条谚语:埃兹拉没有咖啡就像汽车没有燃料一样。这谚语可能陈腐,但它却说出了一个不能否认的真理。厨房管事尼娜·戈德林把滚热的咖啡倒入埃兹拉的黄色热水瓶时,他正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尼娜的身后。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的咖啡就像一种镇痛剂,尼娜。”

尼娜·戈德林被他粗鲁的触摸和粗嗓音吓了一跳。一滴滚烫的咖啡掉在她的手臂上。她发出大声的惊叫。“我吓着你了。”他说,直陈而并非提问。“你……你让我大吃一惊,埃兹拉。但这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某件要紧的事。你让我忘了是什么事。啊,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最近几天你神色一直不好。我几次想告诉你。你眼睛充血,还在夜间开车。对于司机来说,缺少睡眠是很危险的,特别是像你这么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尼娜,是不会转着方向盘睡觉的。永远不会。有上帝相助,人们说他给予疲劳者力量。我思考我的问题,或喝一点你煮的咖啡,或者我睡着了,而我的车子像一匹能嗅到自己的马厩的马奔驰回家。我可以闭着眼睛行完最后一段路程。”“你就记住我和你讲的话吧,埃兹拉。我说这是危险的,而且……”“《圣经》上怎么说的?‘上帝喜欢傻瓜。’按照这一条我可以平安地摆脱任何麻烦。如果我是个傻瓜,就不会出事,如果出了事,那就证明我不是个傻瓜。他们会把我的名字刻在拉米戈尔斯基的后面[4]——他是我的朋友,你知道——而哈里斯曼会给我写挽歌,亲爱的与世长辞的朋友们,等等。什么时候了?我的表老是慢——三点了吗?”“是的,过了五分钟。”尼娜·戈德林说,“嘿,闻一闻这咖啡。味很浓,嗯?别太相信这些谚语。咒语和誓言没什么用。要当心。”“你是个好女人,尼娜。你能想到别人,说明你心地善良,像人们说的那样,但是你没必要为我担心。”“不,有必要。一个男人活着不能没有人为他操心呀。”

这话还没说出口,好心的尼娜就为之感到后悔。它们可能不很得体。天知道他会由此引出什么样的结论。

埃兹拉·伯杰把热水瓶、三明治和三角形乳酪放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然后把头伸出车窗,敏捷地把车子开出装货棚并开上大路。她是个好女人,尼娜·戈德林,只是矮矮胖胖的像只鹅。对于赫茨尔·戈德林来说是美味佳肴。正如哲学家们说的那样,世界上存在着某种规律,某种逻辑:聪明不与仁慈同行,仁慈与行善走不到一起。否则,有的人就会各方面都完美,而另一些人则会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那就是漂亮女人为什么庸俗的原因。喏,那小妞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事物还有它的另一方面。她是诗人的女儿。“呀,小姐,我能为你做什么?”

诺佳·哈里希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又高又瘦的,像个小伙子。细长的腿,狭窄的臀,苗条的大腿一半掩盖在一件宽大的男式衬衫下。她厚厚的秀发倾泻而下,披到她的双肩和背的上半部。她的体形轮廓清晰而且瘦骨嶙峋,这使她稍稍显露的女性迹象带有未曾驯服的气质。她的脸很小,消失在瀑布似的头发中。诺佳的头发呈暗黑色。它为她的双颊和前额镶上一道边,就像一圈柔和的阴影围着烛光一样。她的眉毛清秀,就像在圣母马利亚的古老画像上看到的那样。她的眼睛太大,以致破坏了必要的和谐,而且其中隐约闪现着绿光。鲁文·哈里希的眼睛安装在伊娃美丽的脸蛋上。埃兹拉从车窗俯视着她,而且好似刚被告知某种秘密一样点了点头。过了一刻,他把目光转向挡风玻璃并突然发出一声“呃”。“去特拉维夫吗,埃兹拉?”“特拉维夫。”他回答说,仍然没有看她。“你回来晚吗?”“怎么?”“你有空帮我个忙吗?”

埃兹拉把肘放在方向盘上,并把下巴抵在肩上。他向她投以疲惫、微显逗乐、不带同情的一瞥。诺佳的小嘴绽开了温暖的、讨好的微笑。她不能确定埃兹拉是否十分了解她的问题。她跳上踏脚板,把她的身体紧靠在那灼热的铁门上,并对着那男人的脸送去了一个哄人的微笑。“你能帮我个忙吗?”“幸运宠爱女性。你需要什么?”“你能不能做一个可爱的人并给我在特拉维夫买些绣花线?一卷绿松石色的。”“绿松石是什么?”

这并不是埃兹拉想要说的,但至少这一次他让自己不假思索就讲话了。他的目光又避开她,像个愚蠢的小学生一样。“它是一种颜色。绿松石是介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漂亮颜色。我要告诉你在哪里可以买到它。他们八点钟关门。你把这线带着当样品。这就是绿松石色。”

诺佳的脚并不安静。它们没有移动位置而在踏脚板上表演了一种扭动的舞蹈。埃兹拉能感觉出她的身体紧靠在外面的车门上。我以前见过这姑娘多少回了,但现在这是怎么了?诺佳认为他的沉默是表示拒绝。她想用恳求来争取他改变主意。“埃兹拉,做个可爱的人吧。”

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且变成了一种耳语。因为埃兹拉·伯杰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而且他们都比这小东西大,因此他允许自己把粗糙的手放在她的头上抚摸她的头发。通常他不喜欢装成小大人的姑娘,但这一次他却感到某种喜爱。他拿开她头上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扶住她的下巴,并开心地、一本正经地宣布:“好吧,小姐。你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是绿松石色的?”

那姑娘反过来把两个黑黑的指头放在他多毛的、汗津津的手上并说:“你真可爱。”

考虑到他们年龄的差距和那女孩子的声调,我们可以原谅她的这句话。但是至少这一次我们无法探测埃兹拉思想的深处。他为什么要突然松开离合器踏板?只因为诺佳极端敏捷才使她及时跳离那开动的卡车。他那异乎寻常的匆忙又怎么解释?他已消失在尘雾之中。一路平安。别忘了我的绿松石色丝线。当然他不会忘记。他蜷缩地坐在车子里,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想着女人。首先想那姑娘。然后想到伊娃。想布朗卡。最后他的思想又回到诺佳。这么小小的下巴。你的父亲会发疯的,小绿松石,如果……

基布兹在阳光下昏迷了。混凝土的小道灼热难当,烤焦的赤脚从小道上跳到路边的草上。轻轻地一跳,扭动的舞蹈。晒黑的额头冒出小小的汗珠。诺佳无声地唱着一首柔和的歌,那歌曲使她的目光阴暗:

石榴花香飘去又飘来,[5]

从死海到杰里科。

她在扭曲而粗糙的角豆树的树荫下停下来,一只手放在树皮上,另一只手举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并抬头望着山岭,飘动的薄雾已缓解了它吓人的气势。潮湿的暑热袭击雾气,于是山石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浮现出来。弯弯曲曲的山沟里留下片片阴影,似乎那些高山正以某种奇异的游戏来取悦自己。

一台吱吱嘎嘎作响的喷灌机在草地的边缘旋转。诺佳为了好玩而在喷水中跑来跑去。或许因为她瘦弱的身体,或是因为她紧闭的小嘴,或她黑色的头发,这姑娘就是在嬉戏时也有点什么令人感到悲伤。她现在在耀眼的阳光下,独自一人在草坪上。她的长腿前后跳着,向喷射的水流挑战。她没有目的,没有笑容,带着好似专注的神情戏耍着。空中飘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如果你不嫌麻烦地把它们细加区分,你会分辨出远处一辆拖拉机的轰鸣、一头母牛的哞哞声、女人们的争辩和流水的哗哗声。但是诸多声音汇合成一个单一的分辨不清的齐奏。至于那姑娘,我们从她的目光可以判断,她已完完全全陷入沉思。

我不想与他开玩笑。我想让他注意我。他真会不知道绿松石色吗?那是介乎蓝与绿之间的一种颜色。一种很特别的颜色,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艳丽。他谈话老使用谚语。我说:“你能帮我个忙吗?”而他说:“幸运宠爱女性。”我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管抛出这些谚语而不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我以为他只对我用谚语讲话,可是他对大家都这样。“你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他讲这话时不很严肃。他摸我的头发时也不很严肃。他摸我的头发好像是无意的,但却是有意的。这种事女人是能够感觉出来的。但是在他身上有我喜欢的某种东西。他老是看来好像大声说着一件事,而内心深处却想着十分不同的另一件事。不管怎么样,我请他给我买线并不是想借此让他停下与他谈话。我真的急需线用。但是,我想他会谈几句的。他长得不高也不那么好看。爸爸的布朗卡的男人。但是他很强壮。你看得出。比爸爸强壮。我想起关于他的一件事。赫茨尔·戈德林看不到我绕着他的湿草地跑,这是一件大好事。他不喊叫,只挥手叫你走开,但是他会用十分仇视的目光望着你。四点钟了。该去爸爸的房间了。有时我希望生一场大病,那么爸爸就得日夜照看我,或者有时我想象他病了而我得日夜照料他,而且我老哭,以致大家都知道我很爱他。如果你很难过,你的心就会破碎。但是你只在书本上见过破碎的心,那是不可信的。

诺佳赤着脚,踮着脚尖,敏捷地走进父亲的房间。她在门厅里就暗暗地窥探着房间。鲁文·哈里希没有看见她。他看看手表,把练习本从桌上拿下来,放进他的提包里,而后摇摆着头,好像跟自己争辩似的。姑娘看见他面孔轮廓鲜明的侧面。他还没有看见她。她像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轻盈敏捷地跑到他的身后,跳到他的背上,吻他的颈背。他惊讶地跳起来,转过身来用他苍白的双手抓住攻击者的双肩。“小猫,”他口吃地说,“你什么时候才不再像小偷那样爬进屋里?这是个坏习惯,诺佳,我可不是开玩笑。”“你吓着了。”姑娘热情地说,直述而不是发问。“我没吓着,我只是……”“有一点受惊。你在干什么?写诗吗?我有没有把你的灵感吓跑呀?别着急,爸爸,她还会回来的。”“谁,伊——”“灵感呀——瞧,我已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手快速而迷人地移动,在空中画个半圆,圈住一个假想的捕获物。“灵感有头发吗,爸爸?”“亲爱的斯特拉,”鲁文·哈里希说,并在他女儿前额靠近发根的地方吻了一下,“我心爱的小斯特拉。”诺佳挣脱父亲的拥抱,扭动臀部跳起她常跳的摇摆舞。[6]“我有没有告诉你表演的事?没有?我们班将为收获节表演一个节目。离上演还有十六天。连续的舞蹈加上朗诵。我用舞蹈表演葡萄。你知道,它是七种水果中的一种。抽象的动作。而且……”“斯特拉。”她父亲又说,并伸出手来要摸她的头发。姑娘觉察出他的姿势便摆动肩膀溜走了。她已在往水壶里灌水。

斯特拉。伊娃常常用这名字叫她的女儿。它并非一般的名字。伊娃的母亲名叫斯特拉。诺佳出生后,伊娃为纪念她可怜的亲爱的妈妈,想给她起名斯特拉。鲁文争辩说他老远地来到巴勒斯坦并不是想给孩子们起个非犹太人的名字。他建议用斯特拉这个名字的希伯来语译音“科查娃”。伊娃以音调不悦耳为由反对说,“科查娃·哈里希”这个名字喉音重,太难听。伊娃的反对是决定性的,正像引起那紧噘着薄薄的嘴唇、长着娇美的黑眼睛的女人反对的任何事的结局一样。鲁文同意了“诺佳”这名字,它是伊娃的音乐敏感与他明确的原则之间的妥协。诺佳是一颗星的名字,而且它也暗示了可怜的亲爱的外婆斯特拉的名字。

外婆斯特拉是在她丈夫、银行家理查·汉伯格(伊娃的父亲,艾萨克的叔父)去世后几个月在科隆的一个高雅的郊区死去的,两年后她的唯一的女儿参加了拓荒者的行列并且没有得到她的祝福便来到巴勒斯坦,在那儿她得不到母亲的祝福而嫁给了一个纯朴的男人。他被[7]公认为是出生在德国,实际上他却是遥远的波多利亚村庄的一个纯朴的屠夫的儿子。

似乎是幸运的眷顾,外婆斯特拉死在旧时的好日子结束之前,而没有惨死在集中营里。官方的命令已下达,宣布取消她在科隆小贸易银行领取的寡妇养老金,外婆斯特拉因感到羞辱而死去。现在诺佳隔了一代,保留着对她的记忆。要说这姑娘长得像外婆斯特拉,那是欠真诚的。理查·汉伯格的外孙女像个简朴的农村姑娘,整天大部分时间都赤着脚到处跑。另一方面,诺佳可能继承了伊娃那轻微的固执,而这一点伊娃转过来又是从诺佳外婆斯特拉那里继承来的。

在快乐的时候,伊娃常深情地叫她女儿“斯特拉”,有时叫她“斯特拉·马里斯”。对后面的附加部分从来没有解释。如果我们相信弗鲁玛·罗米诺夫的话,那么它反映了伊娃对木炭海景画的偏爱:雾蒙蒙的海平线上一只白帆孤舟,波浪轻轻地荡漾,流水拍打着绿岸,这一切都带有一点儿老式的、微微令人发腻的情调。这些画有的已收入鲁文·哈里希的儿童诗歌集中,即使它们与主题并不相符。但是我们似乎扯远了,我们只是想解释“斯特拉·马里斯”这个名字。

壶里的水已经开了。诺佳给父亲冲了咖啡,给自己泡了茶,给小弟弟盖冲了可可。我们不想说她心不在焉,但是当她工作时她的眼睛似乎并没看着她的手。它们似乎收缩起来,就好像不是向外看而是向内看着她的内心。我想他特别费力地试图不要看我。我为什么为此感到特别开心呢?

鲁文坐在咖啡桌旁,他的手向前伸展着。他正望着他的女儿。他不快乐。她是个小姑娘而又不是小姑娘。她至今没有提到布朗卡。真的该由我和她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假设她哪一天走过来问我一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比如说如果她今天就问,我怎么说呢?现在。此刻。怎么说?

盖·哈里希开门进来,忘了道声好。鲁文指责了他。“好吧,你们好。但是我不喝可可。”

像平常一样他一下子就倒在地毯上,而且既不停顿,也没有开场白就谈起一件令人心烦的事。它的要点是:“今天下午,在地理课后,布朗卡向我们说明阿拉伯人的行为。她的想法多天真!就像个小女孩。她认为他们向犹太人开枪并非是有意的,或者类似这样的说法。她说他们根本不恨我们,他们只是些可怜的人,是他们在大马士革的部长叫他们打的,我们一定不要恨他们,因为他们也是像我们一样的工人和农民。那么我们该恨谁呢,嗯?而且她说他们就要与我们讲和了。呸!我要说的是:把不真实的情况告诉第三班的孩子们是毫无教育意义的。事实是我们向他们而不是向大马士革的人开火。然后他们就蜷缩起来不作声了。不把叙利亚人全部消灭我们就没有和平——对吗,爸爸?”“看看你的脸多脏,”诺佳说,“立刻到洗脸盆那儿去,我要给你洗一洗。”“安静。你没看见我正忙着跟父亲谈话吗?”“好了,你就跟我谈并听听我的话吧。”诺佳严厉地命令说。“诺佳,成年人谈话时女人不应该干涉。”

盖·哈里希长得好看,但与他姐姐的样子不同。小绿松石的头发是黑的,而盖却长着金发,与他肤色很相称。一抹淡黄色的头发随意地披垂在他高高的前额上。他的面貌像他父亲一样坚强而瘦削,但他黑色的眼睛热情而有生气。父子两人同坐书桌旁是多美的一幅画啊。诺佳拿开食物并刷洗盘子,一面故意像个永远干不完家务活的主妇那样叹着气,这时两个男的便在集邮簿上贴着邮票。邮票是按主题排列的,运动、花卉、太空、动物,而且令人遗憾的是,还有战争。鲁文利用这种业余嗜好培养儿子的整洁和纪律意识。同时诺佳做完了家务,拿起一支小的八孔竖笛。她吹奏的曲调长而优美,像她在孔上移动的手指一样。她蜷曲着身子坐在扶手椅里,膝盖缩起来顶着下巴,背弯曲着,眼睫毛低垂,心中充满着图像。清晨日出前就出去,在鱼池前徘徊、观望。溜进老马厩,那儿多年没养马了,但它粗糙的墙壁仍存留着腐朽的干草味。在马厩里大声喊叫。听着回声。走出来。在微风中歌唱。冬天的暴雨之夜,当雨哭雷笑之际,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乘船远游。在遥远的某处成了一个妇人。

有一次,一个秋日的这个时候,我到爸爸的沐浴室来冲澡。我脱去了发臭的工作服(我刚在牛奶场工作来着)。我拧开龙头,却没有水。我只好去公共浴室。但是我不想再穿上脏衣服。在浴室的衣橱里我找到一件蓝色的睡衣,纽扣在背后。是妈妈的。一定是她没带走的。我穿上它,拿上手巾、肥皂和我的发夹就往浴室去了。我淋浴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埃兹拉·伯杰在小道上向我走来。那一次他也侧过头去不看我。但是在他转过头去之前,他盯了我一眼。但是盯的不是脸。如果拉米不是那样,我早告诉他了。那样的事我决不告诉他,他会对我产生错误的看法。而且他还会去告诉那个老恶婆弗鲁玛。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妈妈说我像我母亲,因为苹果落地后离树不会太远。我当时真想去扇弗鲁玛的脸。但后来我想一想就认识到,如果我生气,那就表示我感到受辱,而事实上这话根本不是侮辱。

后来,当微微的西风轻拂着树顶并使燥热缓解后,哈里希一家人便走到外面的花园草地。鲁文·哈里希用这段时间来阅读报纸。盖认真地浇着玫瑰花。诺佳背向父亲,正做着她精致而美丽的刺绣。假若她突然转过头来提个问题,鲁文该如何回答呢?她的长腿在身下交叠,头发从左肩向下瀑布般地倾泻在胸前,可爱的手指在布上迅速地移动。一幅精致优美的图画。让我们把它珍藏在心中。如果有好的结局,它将证实爱比恨更强大。如果是坏的结局,我们将用魔法召唤出令人欣慰的图像,让它给我们慰藉,并减轻我们的痛苦。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诺佳的少女的容貌和她那妇人的举止,这是一种令人烦恼的混合体。一只邪恶的眼睛,一只呆滞的、贪婪的眼睛将死死盯住我们富有魅力的小鹿。有一个关于提篮的小女孩走过大森林的可怕的故事。连盖也长大了,不把这些德国儿童故事放在眼里。另一方面,鲁文·哈里希会告诉你,如果你睁大眼睛阅读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你就会懂得德国人是怎样变成一群嗜血的豺狼的。他说得对。但是我们的眼睛却看着绿松石,看着斯特拉·马里斯,而且我们为她担心。第四章 布朗卡听到枪声

约旦河歌唱并拍打着岸边,

我们的山谷充满着劳动的声音和希望,

闪烁着力量与美景的灿烂火光,

岩石的山坡被绿色的火舌舐光。

鲁文·哈里希的一首著名诗歌的这几行诗,每个孩子都熟悉。它们被配上音乐让人歌唱。在基布兹运动的代表大会上和先锋青年的会议上,我们常常见到人们引用这诗的一行或两行作为口号,用编成辫子的柏树枝条甚至用火光拼写出来:力量与美景的灿烂火光,或岩石的山坡被绿色的火舌舐光。这不仅是修辞学上的借喻,而且是鼓舞人心的现实。如果这些话遇到冷嘲热讽的微笑,它们会把嘲笑的箭直接射回到嘲笑者。现在当刺目的炫光退去,当夜的最早的征兆在我们的心中唤起甜蜜的梦时,一片灿烂的美景展现在我们面前。正午阳光无情地打击这照料得很好的山谷。现在,在夜间,更有利于我们看清这里的景色。

麦茨塔特·拉姆基布兹偎依在靠近约旦河河床的一片狭长的山谷里。这山谷是地球表面上最长的大峡谷的一小片土地。这大峡谷从叙利亚北部开始,下经沙漠峡谷并跨过宽阔的平原,把黎巴嫩山与东黎巴嫩山分开,然后在黎巴嫩与叙利亚边境上,在巴利亚斯镇附近变成阿尤恩山谷。在这里,一些溪流汇聚起来形成了可爱的约旦河,它像瀑布似的轻轻流入以色列东北角的土地,一片无比美丽的土地,点缀着一座座基布兹、村庄和小镇的白色房屋。约旦河再向南流,西面是加利利小山丘,东面是豪兰、戈兰和巴显等荒凉的山脉。河水优美地注入加利利海,亦即太巴列湖,又称基内雷特湖,它是镶嵌在这块土地上的蓝宝石。我们就在这片地区定居并创建了我们的基布兹。

从太巴列湖约旦河继续向前流,拍打着阴暗的莫阿布山脉的底部,最后精疲力竭地投入死海的怀抱,从那儿它再也未能脱身,除非化成滚烫的蒸汽。但是,那巨大的大峡谷,现在没有了河流,继续向南,沿着阿拉瓦山谷,从那里升起艾多姆山脉,它呈现红色,像一个人被谁用魔法杀死在血泊中,但日落时就换成了紫色。在红海岸边的新城埃拉特附近,这远古的大裂缝又化成一长条孤独的海湾,两边与沙漠毗邻,在水与它干渴的敌人之间没有绿色的草木介入。这海湾是红海斜伸的手臂,它本身就是巨大的峡谷的延伸,它细长的形状就是明证。红海过去,断层继续伸展,穿过东非的热带森林,再继续向前,越过赤道。就好像有某种阴森的力量试图用巨大的铁斧一下子把地球劈成两半,但在完成这一动作前却改变了主意,只是留下了这一带有野性美的伤痕。

这巨大的裂谷行进途中遇到变化各异的天气和景色,但是其全长的大部分都与多山的沙漠毗邻,因此它既炎热又潮湿。我们就住在它最深最温暖的地点之一。它的地质结构几乎使我们可以称它为峡谷。有千年之久这地方完全是一片荒野,直到我们的定居者搭起帐篷并用最新的农业技术使沙漠焕发青春。的确,在我们到来之前是有几个阿拉伯农民在这儿居住游牧,但他们很可怜,很原始,穿着黑色的长袍,很容易成为变化不定的气候、自然灾害、洪水、干旱和疟疾的牺牲品。他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只有一些零散的废墟。他们的遗体也逐渐消失,并年复一年地与尘土混合在一起,本来从尘土中来,又回到尘土中去。他们的居民已逃到山中,他们从那里向我们投来没有根据、没有意义的仇恨。我们没有伤害他们。我们带来犁,而他们用刀迎接我们,但是他们的刀又弹回他们自己身上。

在仅仅一代人的时间里,我们已进行了一场强有力的、壮丽的革命,但是我们为我们的土地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价,我们为我们的第一个牺牲者艾伦·拉米戈尔斯基立的纪念碑就是明证。他离开位于波兰—俄罗斯边境的科韦耳的家庭,却被密谋的敌人在这里杀害。在讲到我们的基布兹的时候常常要提到他的名字。但是成功的秘诀并不在于创建者们的英雄主义。远非如此。秘诀在于,用我们的鲁文·哈里希同志的话说,道德上的洁净。因此我现在请你和我们一起站在这可爱的餐厅的入口处并看一看聚集在这儿的男男女女们的面孔。

他们已用冷水淋浴洗去了尘土和汗液,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准备共进晚餐。年老的男子大多不好看。他们晒黑的面孔由于岁月的敲打已经布满皱纹,但他们整个容貌仍然健康有力。他们开朗而坚强。有的人身体粗壮,像埃兹拉·伯杰;另一些人,像鲁文·哈里希一样,高而瘦。有些人,如木匠门德尔·莫拉格和香蕉工人伊斯雷尔·奇特朗,有一头引人注目的灰发。另一些人,像区议会的芒德克·佐哈尔,或机修工波多尔斯基,都多少有些秃顶了。他们都散发着一种安全感和满足感。你在他们之中几乎找不出典型的农民面孔,那种由于沉重的劳动而造成的愚钝、闭塞的外貌。相反,他们的脸和步态都给人以才智敏锐的印象。当他们走近时,我们能听见他们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进行着友好的争论,并用生动的手势来加强语调。

现在让我们看看他们的伴侣,年长的妇女们:埃丝特·艾萨罗夫,人们仍然叫她少女时的名字埃丝特·克利格,虽然她已有七个孩子了;哈西亚·拉米戈尔斯基,基布兹的书记兹维·拉米戈尔斯基(已故艾伦·拉米戈尔斯基的兄弟)的妻子;布朗卡·伯杰,格尔德·佐哈尔,厨师尼娜·戈德林和其他人。她们的容貌令人难过,即使只是一瞬间。由于思想观念上的原因,基布兹不容许女成员用化妆品来保护她们的容貌。你丝毫也见不到染发、胭脂、染过的睫毛或口红。但是虽然没有美容的人造辅助物,她们的面部具有纯朴的、天然的外貌。不过第一眼看上去,这些女人的模样有些粗糙。整体看来她们很像男人:她们充满自制力的多皱的面容,她们嘴周围的坚定的纹路,她们毫不娇美的黑皮肤,她们那灰色的或白色的或稀疏的头发。她们有的胖墩墩,有的清瘦,有的瘦骨嶙峋。她们的步态,也像年纪大的男人们的步态一样,表达出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和信心。不要错以为她们有的人样子残酷,如那边那个颇令人生厌的女人,其实那并非残酷,而是真正缘于苦行主义。你指出的那一位是名叫弗鲁玛·罗米诺夫的寡妇,她负责幼儿学校的工作。她的儿子约什·里蒙是名年轻的军官,在苏伊士战役中被杀,他的名字被刻在拉米戈尔斯基的纪念碑上。陌生人,我劝你将来要克制自己,不要仓促地误把受苦和苦行主义说成是残酷。弗鲁玛的活着的儿子拉米·里蒙还有几周就该应征服兵役了。让我们祈祷他将安全健康地回来,因为他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孩子,没有了他,她的生活就没有了意义。

现在年轻人来了。看吧,他们不是为我们增光的人吗?看他们多么高,姑娘们也与小伙子们一样。他们都很体面。任何可能存在的例外只不过更加证明了这一论断。他们都天生具有我们在他们父母身上见到的那些正面品质,而没有那种僵硬。他们的步子敏捷,行动优雅而柔软。他们从孩童时代便参加体力劳动,经受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滋润,经过长途艰苦的旅行而变得坚韧,还经过了体育和运动的锻炼。他们全都晒成了红褐色,长着金发。他们的吵闹声散发着愉悦的气氛。虽然他们有的人可能患有一个毛病:有太多的富于诗意的抱负,但他们懂得怎样加以规范。让我们随着他们进入餐厅,别让他们走出我们的视线。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么长时间一直站在这门旁边,仔细观察每个从这儿进去吃晚饭的人,已开始引起人们注意。如果我们再待下去,我们的意图就会成为人们闲谈的话题了。

餐厅里灯光明亮,空气温暖而潮湿,充满了嘈杂和忙碌:刀叉的铿锵声,谈话的低语声,食品车的吱吱声,盆和盘子在对面开间的水池里发出的碰撞声。餐桌上罩着色彩鲜艳的塑料桌布。墙上装饰着风景画,表现劳动的象征性绘画,还有基布兹运动的创建者们的肖像。每张餐桌上有一大盘松脆的黄面包,一盘堆得高高的水果,有五颜六色的容器装着盐、胡椒粉、油、柠檬汁和芥末,有一碗碗的牛油、乳酪和家庭制造的果酱,还有一只闪亮的不锈钢茶壶。桌子中间有一只装废物和剩余物的大碗,在它旁边是一只果酱罐子,里面装着水,并插上了漂亮的花朵和绿色植物。

赫伯特·西格尔是一个矮小而结实的男人,戴着相当老式的钢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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