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慰藉(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9 13: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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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黑一雄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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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慰藉(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

无可慰藉(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试读:

无可慰藉

(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作者:石黑一雄排版:HMM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4-01ISBN:9787532780778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无可慰藉献给洛娜和内奥米

第一部

第一章

发现没有任何人——甚至服务台后也没有一个职员——在迎候我,出租车司机似乎有些尴尬。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或许是以为能在高大的植物或扶手椅后面找到一位员工。最后,他只得把我的行李箱放在电梯门口,咕哝着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

大厅着实宽敞,几张咖啡桌散置摆放,并不显拥挤。天花板很低,还有点凹陷,感觉有些幽闭恐怖。外面虽然阳光明媚,里面却阴沉得很。只有一缕阳光照射在服务台桌子附近的墙壁上,照亮了一块深色木质壁板及一摞德文、法文和英文杂志。我看到服务台上有个小银铃,正想过去摇一下,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下午好,先生。”他说,一副很累的样子,走到服务台桌子后面,开始登记手续。他小声道了歉,但态度显然仍甚为简慢。然而,一听到我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马上挺直了身子。“瑞德先生,抱歉没认出是您。霍夫曼经理本想亲自来迎接您,但很不凑巧,他得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没关系,我期待日后与他见面。”

这位接待员一边快速填好登记表,一边轻声嘀咕经理没能来迎接我会多么懊恼。他两次提到准备“周四之夜”让经理倍感压力,使得他没法儿抽更多时间处理酒店事宜。我只是点头,无力多问“周四之夜”究竟是什么。“哦,布罗茨基先生今天表现得相当不错。”接待员来了精神,说道。“真的很好,今早他和交响乐队排练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刻都没停过。听!他现在自个儿还在用功练呢。”

他指了指大厅的后面,这时,我才听到一阵钢琴演奏声在整幢楼里回荡,刚好盖过外面嘈杂的车流声。我仰起头仔细听,有人在反复弹奏一小段乐句——那是穆勒里《垂直》第二乐章里的片段——悠缓而专注。“当然,若经理在,”他说,“很可能就会带布罗茨基先生出来见您,但我不确定……”他笑了笑,“我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毕竟他正全神贯注……”“当然,当然,还是另找时间吧。”“如果经理在就好了……”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又笑了笑,然后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您知道吗,先生?我们每到布罗茨基要求钢琴独奏的时候就像这样关闭休息室,而有些客人竟敢投诉!某些人的想法还真是匪夷所思!昨天还有两个人分别向经理投诉呢。不用说,很快就有人叫他们识相点。”“我想他们会的。你说的那个布罗茨基,”我想着这个名字,脑中却一片空白。我瞥见接待员诧异地盯着我,就很快说道:“嗯,嗯,我非常期待不日能与布罗茨基先生见面。”“若经理在就好了,先生。”“请别担心。如果没别的事,我会非常感谢……”“当然,先生。长途跋涉,您一定累了。这是房门钥匙。那边的古斯塔夫会带您到房间去。”

我扭头一瞧,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迎宾员在大厅一侧等候着。他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口,专注地看着电梯里面。我走向他时,他吓了一跳,然后拎起我的行李,紧跟我进了电梯。

电梯起升,年迈的迎宾员仍旧提着两只行李箱,看得出,他因为用力脸涨得通红。两只行李箱非常重,我担心他会在我面前晕倒,便说道:“您真该把行李放下。”“谢谢您的提醒,先生。”他说,声音出奇的平静,丝毫没有透出他的体力不支。“多年前,我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我会把行李放在地上,只是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拎起来。说白了,就是走路的时候。其实,在这里干的头十五年,我得说我就一直那样。如今,这座城市里的很多年轻迎宾员仍然这样做,但我却不了。再说,先生,我们很快就到了。”

我们沉默,电梯继续上行。突然,我问道:“这么说,您在这酒店工作很长时间了。”“已经二十七年了,先生。这二十七年中,我在这儿算是见得多了。当然啰,这酒店在我来之前早就有了。据说,十八世纪的时候,腓特烈大帝曾在这里住了一夜。那时人们就说这是个久负盛名的酒店了。哦,对了,这些年来,这儿发生了许多历史性的事件。等您不太累的时候,先生,我很乐意为您介绍几件。”“可是您还没跟我讲,”我说,“为什么您觉得把行李放在地上的行为不妥呢。”“哦,是的,”迎宾员说,“这个说来就有趣了。您看,先生,您可以想见,像这种城镇有很多酒店,所以城里有很多人都曾干过迎宾员这活儿。这儿很多人似乎觉得只要穿上制服就行,就能胜任了。这种臆想在我们市镇尤其流行。姑且就叫地方传说吧。坦白说,从前我自己也曾盲目地相信这种说法。直到有一次——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妻子一起休了几天假。我们去了瑞士,到了卢塞恩。如今,我妻子已经过世了,先生,但只要一想到她,我就会想到那次短暂的休假。那里临湖,景色优美。您肯定知道那儿。我们一吃完早饭就划船散心。哦,言归正传。在那次度假中,我发现那个地方的人们对迎宾员的看法和我们这儿完全不同。我怎么说呢,先生?他们非常尊重迎宾员。大酒店还为了争抢小有名气的顶尖迎宾员而大打出手呢。我得说,我真是大开眼界。但在我们这里,人们却对迎宾行业有根深蒂固的误解。实际上,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种误解能不能消除呢。我不是说这里的人们对我们行李员都很粗鲁无礼。恰恰相反,这里的人对我都很礼貌,很体贴。但是,先生,这里的人都认为,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谁都可以做这份工作。我猜是因为这儿的人多少都有拿着行李走来走去的经历。有了这个经验,他们就觉得酒店迎宾员的工作不过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种延伸而已。这些年,就在这部电梯里,不断有人对我说:‘哪天等我辞了现在的工作,也去当迎宾员。’哦,是的。呃,先生,有一天,就在我们从卢塞恩度假回来后不久,一位颇有名望的市议员也对我讲过类似的话。‘哪天我也想干干这个,’他指着行李对我说,‘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猜想他是善意的,想暗示多么羡慕我。先生,我那时还年轻,还没有手提行李的习惯,只是把行李放地上,就在这架电梯里,回想那时还真是像那位绅士所说的,无忧无虑啊。但是,跟您说吧,先生,那绅士的话对我真是当头棒喝。并不是说我很气他那么说,可是,他的话确实令我幡然醒悟,令我想起一直藏于心底、耿耿于怀的那个念头。我刚才讲过,先生,我那时刚刚从卢塞恩度假回来,那次度假确实对我启发不小。我自己就在想,嗨,本地的迎宾员们是不是该行动起来改变一下人们的错误观念了。您看,先生,我在卢塞恩看到了新事物,我觉得,唉,这里的人做得真的不够好。于是,我就拼命想出一些身体力行的方法。当然,那时我就知道‘改变’是件多么艰难的事,而且,在许多年前我就意识到,从我这代才做出改变,恐怕已经太晚了。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了啦。但是我想,唉,哪怕我只能尽绵薄之力做出小小改变也好,至少可以方便后来人嘛。于是,自那日市议员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就用自己的方法坚持了下去。而且,令我感到很自豪的是,本市有其他几个迎宾员也开始效仿我的做法了,倒不是说他们完全照搬了我的方法,但是他们自己的法子,呃,也还算可行吧。”“我明白了。您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一直提着行李不放下。”“正是,先生。您已经非常明白我的意思了。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刚开始实施这些新办法的时候年轻力壮,真没料想到年纪越大身体越差。很可笑,先生,但真的没料想到。其他的迎宾员也都这样说过。不管怎样,我们都决定履行我们的誓言。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已经结成了一个相当牢固的团体,一共12个人,这些年来一直坚持下来的,就我们这些人了。如果我现在反悔的话,先生,我会觉得辜负了他人。如果他们任何一人偏要走回头路,我同样会觉得失望。论其原因,毫无疑问,是多年的努力才有了小小的成绩。但路还很长,没错。我们时常交流——每周日下午,在老城区的匈牙利咖啡馆聚会,您可以来参加,您一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先生——呃,我们经常讨论这些事情,大家一致认为,这城里的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无疑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当然,年轻一辈自然都觉得本该如此,理所当然,但是我们这帮在匈牙利咖啡馆聚会的人,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成绩,即便不是很显著。非常欢迎您来加入我们,先生。希望我能荣幸地把您介绍给他们。现在已经不似以前那么正式了,我们都明白,在特殊情况下,允许介绍新人加入我们,这也有段日子了。每年这个时节,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坐在露天凉篷下,看着对面的老广场。非常美,先生。您肯定会喜欢的。呃,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我们在咖啡馆一直讨论的都是这个问题,讨论我们这些年来所做的决定。您看,我们从没想过老了之后会怎么样,大概是因为我们过于专注于工作,考虑问题都是过一天是一天吧。也有可能我们低估了改变这些根深蒂固的看法需要花费的时间。您知道,先生,我现在这个年纪,要坚持下去是一年比一年难了。”

迎宾员停顿了一下,虽然身体负担很重,但他仍然陷入了沉思,然后继续说道:“老实说,先生,只有这样才公平。那时年轻,起先给自己定下规矩,不管多大多沉,都要拎着三件行李。如果客人有第四件行李,才放地上。但是三件是一定能保证的。呃,但事实上,四年前我病了一段时间,发现体力不支了,我们就在匈牙利咖啡馆商量怎么解决。呃,最后呢,同事们一致认为我没必要对自己那么严格。他们说,毕竟呐,我们原意是要给顾客留下好印象,让他们了解我们工作真实的一面。两件行李也好,三件行李也罢,效果都是一样的。我应该把我的能力范围缩减到两件行李,这没什么大碍。我同意他们的说法,先生,但我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知道那会给顾客留下不同的印象。必须得承认,哪怕在最不老练的人看来,拿着两件行李和拿着三件行李效果也是大大不同的。这我都知道。先生,不怕告诉您,要我接受这个事实真是痛苦啊。接着刚才的说,我意思就是,希望您能明白我为什么不放下您的行李。您只有两件,至少未来几年,两件都是我力所能及的。”“这样啊,真是值得称许,”我说。“您绝对给我留下了您所期望的印象。”“我想让您了解,先生,我不是唯一一个非改变不可的人。我们总在匈牙利咖啡馆讨论这事。我们每个人都得做出某些改变,可我不想让您觉得,我们允许彼此改变的标准有所降低。一旦降低,我们这些年所付出的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我们很快就会成为笑柄。路人看见我们每周日下午聚在咖啡馆就都会嘲笑我们。哦,不,先生,我们历来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希尔德小姐肯定可以为我们作证,整个社区对我们的周日聚会都很尊重。先生,刚才我也说了,您来参加,肯定最受欢迎。不管是咖啡馆还是广场,周日下午都热闹非常。咖啡馆老板有时还会安排吉卜赛小提琴手在广场演奏。先生,老板本人最尊重我们啦。咖啡馆不大,但他总有办法保证我们一桌人舒舒服服地坐下。哪怕店里异常繁忙,老板也能确保我们不觉拥挤或被打扰。即使在最忙的下午,我们一桌人坐齐,同时伸直胳膊旋转,也不会相互碰到。您看店老板多么尊重我们,先生。我肯定希尔德小姐能证明我说的一切。”“不好意思,”我说,“请问您一直说的那位希尔德小姐是谁?”

刚说到这儿,我发现迎宾员的视线正越过我肩膀,看向我身后。我转过身,吃惊地发现原来电梯里还有人。一位个头矮小、身着整洁职业装的女子正站在我身后靠近角落的地方。知道我终于看到了她,她笑了笑,上前一步。“很抱歉,”她说,“希望您别误会我在偷听,可你们说的话不停地钻进我耳朵里。我听到了古斯塔夫的话,但我必须指出,他这么说我们市镇上的人可一点都不公平。他说我们不尊重酒店的迎宾员,事实上,我们很尊重他们,尤其最尊重古斯塔夫。人人都爱他。您也看得出他说的话其实前后矛盾。如果我们不尊重他们,那他怎么解释他们在匈牙利咖啡馆受到的礼待?真的,古斯塔夫,你让瑞德先生误解我们可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和善温柔,但古斯塔夫看起来却很懊悔。他摆正了姿势,稍稍挪步远离我们,沉重的行李箱撞到他腿上,他窘迫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看看,不好意思了。”这位年轻女子笑着说。“他可是最棒的,我们都爱他。他特别谦虚,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市里的其他迎宾员都以他为榜样呢。其实,说他们敬畏他都不为过。有时候可以看到,他们周日下午围坐一桌,只要是古斯塔夫还没来,他们就不肯开口说话。您瞧,他们感觉如果不等他就开始商谈甚是无礼。经常看到他们,十个或者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喝咖啡,等着他。最多小声耳语几句,就像在教堂那样。只有等古斯塔夫来了,他们才会放松,才会开始大声交谈。亲自前去匈牙利咖啡馆,但只是看看古斯塔夫到来的盛况也是非常值得的。我得说,他到来前后的情景对比,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前一刻大家还满脸沉闷,无声地喝着咖啡,古斯塔夫一出现,马上就开始欢呼大笑。高兴地拳来拳往,互拍后背。有时甚至还跳舞,是的,站在桌子上!他们还会跳一种别具一格的‘迎宾员舞’,是不是,古斯塔夫?哦,真的,他们真的很开心。但只有古斯塔夫来了才会这样。当然,他本人可不会告诉您这些,他很谦虚。这里每个人都爱他。”

年轻女子说话的时候,古斯塔夫肯定已扭转身体背对我们,因为下一刻我再看他时,他正面对着电梯另一侧角落,背对着我们。沉重的行李让他不堪重负,双腿弯曲,双肩微颤。他埋首颈间,有意躲着站在后面的我们,但至于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体力不支就很难说了。“很抱歉,瑞德先生,”年轻女子说。“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希尔德·斯达特曼。我负责您逗留期间的一切活动事宜,还要保证一切顺利,万无一失。很高兴您终于成行,如约莅临。我们之前都有点担心会事出有变。今早本来大家都在悉心等待,但很多人因为有重要约会,不得不一个个都走了。所以才轮到我这个市艺术馆的低级职员来告诉您,您的到来令我们倍感荣幸。”“我很乐意来,不过提起今早,您刚才说……”“哦,别担心,瑞德先生,没人感到一丝不快,重要的是您来了。瑞德先生,我同意古斯塔夫说的一点,就是老城区。真的是很迷人,我一向建议游客们去那儿看看。环境优美,到处都是露天咖啡馆、工艺品商店和饭店。从这步行一小段就到,如果行程安排允许,您应该抽空去看看。”“我非常想去看看。正好,斯达特曼小姐,说到行程表……”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期望这位年轻小姐惊呼一声,说她怎么就忘了呢,或者随手伸到她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或者一个文件夹。可是,虽然她的确很快插了嘴,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行程确实是很紧,没错。但我衷心希望这样安排没有不妥之处。我们尽量严格围绕主要活动做出安排。无可避免的是,很多社团,本地媒体,几乎人人都联系我们做安排。这里您的琴迷可真多啊,瑞德先生。很多人都认为,您不仅是在世的国际最顶尖的钢琴家,而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我们最后成功缩减到了只安排主要活动,相信您应该不会对我们的安排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

此时,电梯门开了。年迈的迎宾员走出电梯,进了走廊。行李很重,他不得不拖着脚在地毯上走。我和斯达特曼小姐紧随其后,小心踱着步子,生怕超过他。“我希望不会冒犯到谁。”我边走边说。“我意思是,按照行程表,有些人我可能没法见了。”“哦,不,您不用担心。我们都了解您此行的目的,没人会想担上干扰您行程的罪责。事实上,瑞德先生,除了两个相当重要的社会活动,其他一切活动都或多或少与‘周四之夜’有关。当然,您事先已经熟悉过行程表了吧。”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气让我很难如实相告。我只能说:“是的。”“行程的确很满,我们的安排都以尽量满足您的要求为先。可以说是相当体贴用心的安排。”

迎宾员已经在我们前头站在了房门前。他终于放下行李箱,打开了门锁。我们刚走上前,古斯塔夫又重新拿起行李,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间,说道:“请跟我来,先生。”我正要进门,斯达特曼小姐轻轻拉住了我。“我不会打扰您太久,”她说。“但是我目前想了解您对行程表是否有不满意的地方。”

门径自关上了。我们仍站在走廊里。“呃,斯达特曼小姐,”我说,“总体来讲,我感觉……行程安排非常周到。”“正是按照您的要求,我们才安排了您与市民互助组的会面。互助组成员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当前危机的困扰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您会得到他们对各种生活困境描述的第一手资料。”“哦,好的。肯定会非常有用。”“您一定也留意到,我们同样尊重您想见克里斯托弗先生本人的愿望。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非常理解您要求这次会面的原因。您肯定想象得到,克里斯托弗先生也很高兴。他自然也有充分的理由想与您见面。我是说,他和他的朋友会尽全力解答您想了解的问题。自然,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肯定这对您了解我们这里的大致情况会很有帮助。瑞德先生,您看起来很累,我就不打扰您了。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问题或要求,请尽管直接打电话给我。”

一番感谢之后,我看着她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我进了门,仍在消化这段谈话中涉及的信息,过了一会才注意到古斯塔夫正站在床头。“哦,到了,先生。”

看惯了这幢楼里清一色的深色木质壁板,我很惊奇地发现:这个房间的装饰如此“微现代”。我对面的那面墙从天花板到地板几乎都是玻璃,阳光从垂直悬挂的百叶窗暖暖地照射进来。我的行李箱齐齐地放在壁橱边。“现在,先生,请给我一点时间,”古斯塔夫说,“我带您参观一下房间各处。这样,能确保您的入住无比舒适。”

我跟着古斯塔夫在房间里转悠,看着他将开关电器一一指示给我。过了一会儿,他领我进了卫生间,继续讲解着。我很想打断他,以前其他引领员介绍酒店房间的时候,我常做这事。但或许是他对自己工作勤奋的态度,或许是他为了让每天重复的工作更富个性所做的努力,使我被他感动了,便没有打断他。于是,他继续介绍着,挥手指着房间各处。我突然发觉,尽管他非常专业,尽管他真诚地希望我住得舒适,但一整天来困扰他的那件事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了他脑中。也就是说,他又一次担心起了他的女儿和小外孙。

几个月前,得知如此安排,古斯塔夫认为这不过是件简单快乐的任务,不会带来什么困扰。每周抽出一个下午,和小外孙一起在老城区散步一两个小时,这样女儿索菲就可以出去享受美好的私人时光。而且,这安排相当成功。几周来,外公和外孙已经摸索出一条两人都惬意无比的路线。晴朗午后,他们就从秋千公园开始走,鲍里斯在那儿可以展示他新学的锻炼胆量的技艺。雨日午后,他们就从船舶博物馆开始走。一路漫步,走过老城区的条条小路,逛逛礼品店,或许到老广场停停,看看哑剧表演或者杂技表演。这位年迈的迎宾员在本区很有名,走不了多远就会有人打招呼,古斯塔夫能听到无数对外孙的赞美之辞。然后,他们走上老桥,看看船只从桥下驶过。最后,他们前往最中意的咖啡馆,点个蛋糕或冰淇淋,等着索菲回来。

起初,这小小的户外游给古斯塔夫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但越是频繁地与女儿和外孙接触,他就越发注意到过去不曾留心的问题,再也不能装作一切安好了。首先是女儿索菲的整体情绪问题。早几个星期,她会高高兴兴地跟他们道别,然后匆忙赶往市中心购物或者约见朋友。但最近她老是无精打采,好像无所事事。更有甚者,先不论索菲遇到的是何等麻烦,这些麻烦已明显开始影响到了鲍里斯。诚然,外孙大多时候仍兴致勃勃,自娱自乐。可是,古斯塔夫留意到,时不时地,尤其是提到其家庭生活时,小孩子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愁云。而两周前发生的事在年迈的迎宾员脑袋里着实挥之不去。

他和鲍里斯路过老城区众多咖啡馆中的一间,突然看到女儿坐在里面。门口的凉篷遮挡了玻璃的反光,从外面可以清楚地一直看到室内后排座位,看到索菲孤单地坐在那儿,身前的桌上摆着杯咖啡,一脸沮丧。她无意离开老城区,更遑论她脸上落寞的表情,这个事实让古斯塔夫着实吃惊——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想要引开鲍里斯的注意力。可是太晚了:鲍里斯顺着他的目光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他母亲。孩子立即挪开眼,两人继续散步,谁也没提起这事。没多久,鲍里斯就恢复了兴致。但这一幕还是令迎宾员大为困扰,此后他多次在脑中盘算。其实,正是回忆起这件事才让古斯塔夫刚才在大厅里现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而此刻,他领我参观房间,这事儿又再次勾起了他的惶惑。

我很是喜欢这老人,又有些同情他。显然,他忧虑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这忧虑又有失控的危险。我想就此话题与他好好谈谈,但此时古斯塔夫已例行完公事,而且,自下飞机之后断断续续的疲惫感再次向我袭来。我决定,还是以后找机会和他谈吧,于是便给了他不少小费,让他离开了。

看到他将身后的门带上后,我和衣瘫倒在床上,直望着天花板发呆。起初,我脑袋里一直想着古斯塔夫和他遇到的各种烦恼。后来又想到和斯达特曼小姐的对话。很明显,这座城市对我的预期要求不仅仅限于一场演奏会。我试图回忆有关这次行程安排的细节,但什么也没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和斯达特曼小姐坦白是多么愚蠢。假如我没收到过行程表的副本,那是她的责任,而不是我的过错,否则我的自辩就会显得非常不合情理。

我又想起了布罗茨基这名字,这次,我肯定自己听说过或者读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就在不久前。然后我又突然想起这次长途飞行。我坐在黑暗的客舱里,周围的乘客都已入睡,我借着昏暗的灯光浏览这次的行程表。旁边的男人曾一度醒过来,几分钟后说了句戏谑的话。事实上,我记得他曾倾身问了我一个测试题,好像是关于足球世界杯的。我不想中断研读我的行程表,就冷冷地打发了他。现在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没错,我能想起印有行程安排的厚厚灰色纸张的质地,头灯映射在纸上暗黄色的光斑,飞机引擎的嗡鸣声——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纸上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疲劳吞噬了我,便决定与其无意义地再想下去,不如先小睡片刻。况且,经验告诉我,休息过后,一切都会清晰得多。然后,我就可去找斯达特曼小姐,向她解释中间的误会,再拿一张行程表,请她对行程安排做必要的解释。

刚要睡着,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感越来越强,我意识到,现在的这个房间正是当时家人和我借宿姨妈家时的卧室。姨妈家住在英格兰与威尔士边境,我们曾借住了两年。我再一次环顾房间,重新躺下,又一次盯着天花板。墙壁最近新刷过漆,空间扩大了,房檐移动过,灯具周围的装饰全部变了。但天花板还是当年那个我常在咯吱作响的小床上盯着看的天花板。

翻身侧躺,俯视着床边的地板。酒店在下床落脚的地方放了块深色地毯。我仍记得这个地方曾放了块破旧的绿色垫子。我曾一周数次在这垫子上玩行兵布阵的游戏,都是些塑料玩具士兵——一共有一百个呢——都保存在两个饼干桶里。我伸手摸了摸酒店铺的垫子,这当儿,我又忆起了某日下午的情景:当时,我正沉浸在塑料玩具士兵的世界中,激烈的争吵声突然从楼下传来。那愤怒的声音,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这不是场普通的争吵。我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把脸埋在绿垫子上,继续玩打仗游戏。绿垫子靠中心的地方有块破损,时常引起我的怏怏不快。可是,那天下午,听到楼下愤怒的争吵声,我突然第一次想到:这块破损可以作为丛林障碍地形让士兵们越过。这一发现——一直威胁着要破坏我幻想世界的这块瑕疵,其实是可以融入其中的——令我兴奋不已,而这一“丛林障碍”则随之成为我之后所策划的众多战斗中的一大要素。

我继续盯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当然非常清楚房间整个动过或者说翻新过,尽管如此,久别之后,重返儿时的记忆圣堂,还是给我一种深邃的宁静感。我闭上眼,不一会仿佛又置身于那些旧家具中。右手边远远的角落里,是那个门把手已坏掉的高高的白色壁橱。我姨妈画的那幅索尔兹伯里教堂挂在我床头墙上。床边橱柜的两个小抽屉里塞满我的小宝贝和小秘密。一天下来的全部紧张——长途飞行的疲惫,行程安排的困惑,古斯塔夫的问题——仿佛都抛在了脑后。我感觉筋疲力尽,渐渐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章

我被床边的电话铃吵醒,感觉响了很久。我拿起听筒,对方说道:“喂?瑞德先生吗?”“是的,您好。”“您好,瑞德先生。我是霍夫曼。酒店经理。”“哦,您好。”“瑞德先生,很高兴您终于到了。非常欢迎您的到来。”“谢谢。”“真的欢迎您,先生。飞机晚点的事请别介意。斯达特曼小姐应该都告诉您了吧,我们现场的所有人都完全理解。毕竟,您要赶赴世界各地的预约,还要跋山涉水地飞到这儿,哈哈,这种事情很难避免。”“但是……”“真的没关系,先生。您不需要做任何解释。我刚也说了,所有人都很理解。这事就算过去了,重要的是您来了。单单这一点,瑞德先生,我们就无比感激。”“哦,谢谢,霍夫曼先生。”“呃,先生,您现在要是不忙的话,我很想跟您见个面,当面表达我的敬意,对您到本市下榻我们的酒店表示个人感谢。”“您真是太客气了,”我说,“但我刚刚小憩了一下……”“小憩?”声音里瞬间闪过一丝恼怒,但马上恢复了和蔼亲切,听不出丝毫差别。“是吗,当然,当然,您一定很累了,路途遥远。那这样吧,不管什么时候,我随时恭候。”“我非常期待与您见面,霍夫曼先生。我马上就下来。”“一定等您方便了再下来。我呢,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就在楼下大厅里,不管多久。请您一定不要着急。”

我思量了一阵,然后说道:“但是,霍夫曼先生,您一定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忙乎吧。”“没错,这会儿是一天里最忙的时候,但为了您,瑞德先生,要我等多久都行,毫无怨言。”“霍夫曼先生,请别因为我浪费您宝贵的时间。我马上下来找您。”“瑞德先生,一点都不麻烦。其实,能在这儿等您,我很荣幸。按我说的,一定慢慢来。我保证,我会一直在这儿等您来。”

我再次谢了他,放下电话,起身环顾一周,看看光景,猜测大概快傍晚了。先前的疲惫感有增无减,但好像没得选,只有下楼去大厅。我起身,走到行李箱边拿出一件不太皱的外套,至少比我身上这件平整。换衣服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喝咖啡。穿好衣服后,我疾步离开房间。

从电梯出来,我发现大厅里比先前热闹了许多。四周的客人们或懒懒地倚坐在椅子上,或翻着报纸,或点杯咖啡闲聊。接待柜台边,几位日本客人正愉快地相互寒暄。我对这种变化感到些许困惑,并没有注意到酒店经理已经走了过来。

他大概五十多岁,形象比我从电话里听声音想象的要高大威猛许多。他伸出手,笑容可掬,这时我发现他上气不接下气,额头微微冒汗。

我们握了握手,他不停地重复我的到来多么令这个城镇生辉,尤其是下榻他们酒店。然后他倚近我,推心置腹地说:“我向您保证,先生,‘周四之夜’所有安排都已就绪,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等他接着说,但他只是笑了笑。于是我说:“嗯,那很好。”“不,先生,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阵尴尬无语。过了一会儿,霍夫曼好像想要说些别的什么,却又突然打住,大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举动让我感觉过于冒失。终于,他说道:“瑞德先生,为了您此行舒适愉快,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您即刻告诉我。”“您太客气了。”

又是一阵无语。之后他又大笑一声,轻轻摇头,再一次拍了拍我肩膀。“霍夫曼先生,”我说,“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对我说?”“哦,没什么特别的,瑞德先生。我只是想跟您打个招呼,看您对一切安排是否满意。”然后他忽然一声感叹。“当然,既然您提起,是的,我是有事要对您说,不过只是件小事。”然后,他又摇了摇头,大笑起来。接着他说:“这跟我妻子制作的剪报册有关。”“您妻子的剪报册?”“瑞德先生,我妻子是个非常有文化的女性。她自然也是您的琴迷。其实,她一直饶有兴致地追随您的钢琴生涯,这些年四处收集您的剪报。”“真的吗?她可真是太好了。”“实际上,她编了两本剪报册,全都是关于您的。条目都按照时间顺序编排,而且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言归正传,我妻子非常期望有一天您能亲自翻读这些剪报册。您到来的消息无疑重新燃起了她的期望。然而,她知道您此行必定无暇,所以坚持不应因为她而打搅到您。但我看得出她在偷偷地期盼着,所以答应她至少跟您提及此事。您如果能抽出即便一分钟瞧瞧这两本册子,您都想象不到这对她有多么重要。”“请您一定转达我对您妻子的感谢。霍夫曼先生,我非常乐意看看她的剪报册。”“瑞德先生,您真是太好了!真是个大好人!事实上,我把剪报册带来酒店了,随时准备供您翻阅。但我能猜到您一定非常忙。”“我行程的确很满。但是,我肯定能抽出时间看看您妻子的剪报册。”“您真是太好了,瑞德先生!但我还是要说,我最不愿给你增添额外的负担。我提个建议吧,您什么时间有空翻看剪报册就告知我一下,我等着您。在此之前,我不会打扰您。不管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您觉得时间合适,请来找我。一般很容易就能找到我,我很晚才会离开酒店。我会立即停下手边的事情,去取剪报册。这样安排我是再乐意不过了。真的,一想到给您的行程增添额外的负担,我简直受不了啊。”“您真是太体贴了,霍夫曼先生。”“瑞德先生,我刚想到,过几天我可能会异常忙碌,但我想跟您说,做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没空,所以即便我看起来很忙,请您也一定不要推延。”“好的,我会记着的。”“或许我们该定个暗号什么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您来找我的时候,可能会看到我正在拥挤房间的另一头,您要穿过闹哄哄的人群过来恐怕很困难。而且,还有可能就是,等您到达第一眼看到我的地方时,我自己又走到别处去了。所以有个暗号就很明智。一个简单易辨、高过人群头顶就能看到的暗号。”“确实,这个主意倒不错。”“很好。瑞德先生,您这么友好和善真是让我很感激。我们这儿接待过不少名人,像您这么平易近人的可真没几个。那么,就只要定个暗号就行了。我先说一个……呃,比如像这样。”

他举起手,手掌向外,五指分开,比划了个像是擦玻璃的动作。“就打个比方,”他说,把手快速放到背后。“当然,也许您更喜欢其他的暗号。”“不,这个暗号就不错。等我准备好看您夫人的剪报册的时候,我会给您暗号的。她能费力做这些东西真是太客气了。”“我知道做这个给了她极大的满足感。当然,如果日后您想出其他您中意的暗号,请用房间电话打给我,或者让其他员工转告我。”“您真是太客气了,您提议的这个暗号非常巧妙。但现在,霍夫曼先生,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哪里可以喝到香醇的咖啡?我感觉现在能喝下好几杯呢。”

经理夸张地大笑。“我非常了解这感觉。我带您去中庭。请跟我来。”

他带我走到大厅一角,穿过几道厚重的旋转门,走进一条昏暗的长廊,两边墙上都是深色木质壁板。走廊里自然光很少,甚至在白天这个时间,一排幽暗的壁灯还亮着。霍夫曼继续在我前头轻快地走着,走几步就转头对我笑笑。大概走了一半,我们路过了一扇巨大的房门,霍夫曼一定是留意到我在看,就说:“啊,是的。休息室一般都供应咖啡。那休息室非常棒,瑞德先生,非常舒适,最近又配上了手工打的桌子,是我最近一次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旅行时发现并购置的。我相信您一定会赞不绝口。不过,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刚刚关闭了休息室给布罗茨基用。”“哦,是的。我到之前他就已经在那儿了。”“他现在还在,先生。我本应带您进去,相互介绍您二位,但是,呃,我觉得现在时机不太合适。布罗茨基先生可能……呃,这样说吧,现在还没到时候。哈哈!但别担心,您二位先生见面了解的机会多着呢。”“布罗茨基先生现在在里面?”

我回头望了一眼门口,可能走得稍慢了些。不知怎地,经理抓着我的胳膊,坚持带我离开。“他确实在,先生。没错,他此时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我肯定,他随时可能开始。今天早上,您知道,他跟乐团排练了整整四个小时。大家都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所以,请别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

终于到了走廊拐弯处,然后光线就亮了许多。其实,这部分建筑的一侧全是窗户,所以才有大片阳光倾洒满地。又沿着这边走了一会儿,霍夫曼才放开了我。我们放慢脚步,悠闲地走着,经理大笑了一声,以掩盖刚才的尴尬。“中庭到了,先生。实际上这是个酒吧,但这里很舒服,您可以点咖啡或者其他想要的饮品。请这边走。”

我们从长廊拐出来,到了一个拱门下面。“这座别馆,”霍夫曼边说着边领我进去,“是三年前竣工的,我们管它叫中庭,我们对这里相当自豪满意,它是由安东尼奥·查那多为我们设计的。”

我们走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由于头顶上的玻璃天花板,感觉像进了庭院。地面用许多大块的白色瓷砖铺成。中间最突出的是一座喷泉——几个纠缠在一起的仙女大理石雕喷出水来。让我吃惊的是,喷泉的水压极大,不透过空中弥漫的水雾,几乎就看不到中庭的其他部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快就搞清楚了中庭的每个角都有个酒吧,周围是散开放置的高脚椅、安乐椅和桌子。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来来往往,不少客人散坐四周——虽说这里的空间感让人很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我看到经理得意地看着我,等我赞美这里的环境。可是那会儿,对咖啡的渴望占据了上风,我转身走进最近的酒吧。

我刚坐上一只高脚椅,将胳膊放在吧台上,经理便赶了过来。他冲酒吧间招待打了个响指示意,其实即使不这样,酒吧间招待本来也是要过来招呼我的。他说道:“瑞德先生想点壶咖啡,肯尼亚!”然后转身对我说,“我本想在这儿陪您,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瑞德先生。和您一起闲聊音乐艺术。不巧的是,很多事情必须等我处理,不能再拖了。我想,先生,您不介意我离开吧?”

虽然我坚持他用不着这么客气,他仍逗留了几分钟跟我道别。最后,他看了眼手表,惊呼一声,匆匆离去。

剩下我一人,很快便意识游离,陷入沉思,连酒吧间招待回来过我都没意识到。然而,他必定是回来过的,因为很快,我便喝上了咖啡,盯着吧台后的镜壁——我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看到了我身后房间的大部分。过了一会儿,不知什么原因,我发现自己脑海中在重放我早年看过的一场足球赛的几个关键时刻——当时是德国队与荷兰队对决。高脚椅上,我调整了坐姿——看到了自己使劲弓着身子——试着回忆当时荷兰队球员的名字。瑞普、库罗、哈恩、尼斯坚斯。几分钟之后,除了两人,其他所有人的名字都记起来了,但最后这两个名字就是想不起来,就差一点点。在我刻意回忆的时候,身后喷泉的潺潺之声——起初我觉得挺舒服悦人的——开始令我心烦意乱。好像只要那声音停下,我的记忆之锁就能解开,我就能最终想起他们的名字。

我仍在努力回忆,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打扰了,是瑞德先生,对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大概二十来岁。我打了声招呼,他急切地走到了吧台。“希望没有打扰到您,”他说,“但我刚才看到您,就只想过来跟您说,在这看到您让我倍感激动。您看,我也是个钢琴演奏者。我的意思是,就仅仅是业余水平而已。还有,呃,我一直以来都特别仰慕您。父亲告诉我您要来的时候,我真是兴奋极了。”“父亲?”“抱歉。我叫斯蒂芬·霍夫曼。经理的儿子。”“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好。”“您不介意我坐几分钟吧?”年轻人坐上了我旁边的高脚椅。“您知道,先生,父亲就算没有比我更兴奋,至少也跟我一样。我知道父亲一定不会告诉您他有多兴奋。但请相信我,这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真的吗?”“是的,真的,我一点没有夸张。我记得那时父亲还在等待您的回复,一提到您的名字,父亲就会异常宁静一阵。后来,压力真的太大时,他就开始成天低声咕哝:‘还要等多久?还得多久他才回复?他要回绝我们了。我能感觉到。’然后我就得想办法让他开心起来。不管怎么说,先生,您应该能想象到您的到来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组织安排‘周四之夜’这样的活动,一切,一切的一切,必须万无一失。他在脑袋里思考过每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想。他这股一根筋的专注劲儿,有时候会有点太过了。但我又想,要是没这股劲儿的话,那就不是父亲了,他也不会有今天一半的成就了。”“没错。他看起来像是个令人钦佩的人。”“说实话,瑞德先生,”年轻人说,“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跟您讲,实际上是个请求。如果没可能的话,请您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斯蒂芬·霍夫曼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给自己鼓劲儿。我又喝了点咖啡,看着我们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其实,也是关于‘周四之夜’的事,”他接着说,“您看,父亲要我在这次活动上演奏钢琴。我一直在练习,已经做好准备,倒不是说我担心这个或别的什么……”说到这儿,他那自信的语气霎时顿了一下,我瞧见了一位心神不安的少年。但是他立即恢复了自信,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只是‘周四之夜’太重要了,我不想让他失望。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在想,您能否抽出几分钟时间听听我弹整首曲子。我决定弹奏让·路易斯·拉罗什的《大丽花》。我只是业余水平,您一定得多多包涵。但我想弹一遍,请您给我些建议,润色改进一下。”

我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我停了一会儿说,“你准备在‘周四之夜’演出。”“当然了,跟那晚其他活动相比,呃,”他笑了笑。“这只是个很小的部分。尽管如此,我仍希望我弹奏的部分尽可能完美。”“好的。我很理解。呃,我非常乐意帮忙。”

年轻人的脸瞬时亮了起来。“瑞德先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正是我需要的……”“但现在确有一个问题。你应该能猜到,我在这儿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必须找时间看看能不能抽出几分钟。”“当然,您方便的时候,随时都行,瑞德先生。天哪,我太受宠若惊了。老实讲,我原以为您会断然拒绝我呢。”

传呼机的声音在年轻人身上的衣服里响起,斯蒂芬愣了一下,把手伸进夹克口袋。“很抱歉,”他说,“这是个急呼。我本应老早就到一个地方的,但是我看见您坐在这儿,就忍不住走过来。希望不久之后能继续我们的谈话。但现在,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一下。”

他下了高脚椅,然后有一秒钟,像是要重开话题。然后传呼机又响了,他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匆匆离开。

我转过身,继续看着吧台后自己的倒影,又开始轻呷了一口咖啡。然而,我已无法重新捕捉那位年轻人来之前的轻松享受的思绪。恰恰相反,想起这里的人对我的满心期待,而目前的情况却远非令人满意,困扰的感觉就再次袭上心头。实际上,除了找到斯达特曼小姐,彻底澄清某些疑点,好像再没其他方法,我决定喝完这杯咖啡就去找她。见面也没必要觉得尴尬,只要解释清楚上次的事情就好了。“斯达特曼小姐,”我或许会说,“我之前很累,所以您问我关于行程安排的时候,我有点误会了。我以为您在问我,假如您当场提供给我一份行程表复印件,我是否有时间马上看看。”或者我可以冒犯一点,甚至以责备的口吻说:“斯达特曼小姐,我得说我有点担心,是的,甚至有些失望。考虑到您和您的市民朋友想要施加在我肩上的责任,我认为我有权利要求一定标准的后勤支持。”

我听到身边有动静,抬头看到了古斯塔夫,那个年长的迎宾员站在我的高脚椅旁边。我转身朝向他,他微微一笑,说道:“您好,先生。正好在这儿碰见您。我真心希望您此行愉快。”“哦,我挺愉快的。不过遗憾的是,我还没机会参观您推荐的老城区。”“那真可惜,先生。那是我们市里非常美的一个地方,而且很近。现在的天儿也不错。空气中有些许凉意,但阳光明媚。温度刚好适合户外活动,不过我得说您得穿个夹克或薄外套。这种天气最适合逛逛老城区。”“您知道,”我说,“我也许正需要点新鲜空气呢。”“我真的推荐您去,先生。要是到您离开之时,还没哪怕粗略地逛一逛老城区,那就太可惜了。”“好的,我想我会的。我现在就去。”“您要是有时间到老广场的匈牙利咖啡馆坐坐,我保证您肯定不会后悔。我建议您点壶咖啡,点个苹果馅酥饼。顺便问您一句,我刚刚在想……”迎宾员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我刚刚在想您能否帮我个小忙。我一般不向客人要求帮忙,但是您的话,我觉得我们已经非常熟了。”“如果可能的话,我非常乐意帮您的忙。”我说。

过了一阵,老迎宾员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是件小事情,”他终于说道,“您看,我知道我女儿这会儿在匈牙利咖啡馆。她会带小鲍里斯一起去。她是个非常友善的女人,先生。你们俩肯定合得来,很多人都跟她合得来。她算不上漂亮,但外表却很吸引人。她心地非常善良。但我觉得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小弱点。或许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即是如此,谁知道呢?她可一直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她有时候会因有些事而不知所措,即便这些事情都在她能力范围内。小问题出现了,她不会采取一些必要而简单的方法加以解决,而是自己憋在心里考虑。这样的话,您知道的,先生,小问题就会酿成大问题。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心思重重,陷入绝望。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困扰她,但我肯定,并不是什么跨不过的坎。我之前很多次都看到她这样。但现在,您看,鲍里斯已经开始注意到她的情绪了。事实上,先生,索菲如果不能很快把持事态,恐怕孩子会非常焦虑的。他现在还很开心,心胸开阔,信心满满。我知道他不可能一生都保持这样,而且这样甚至都不一定对他好,但现在这个年纪,我想他应该再多过几年相信世界充满阳光和欢笑的日子。”他又沉默了,好像陷入了一阵沉思,然后抬头接着说:“只要索菲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相信她是能掌控局势的。她有一颗非常负责任的心,非常渴望为她最关心的人付出最大的努力。可是,索菲呢,呃,一旦她陷入这样的状态,她的确需要一些帮助以恢复她的洞察力。倾诉交谈,这是她真正需要的。需要有人坐下来和她聊上一会儿,让她看清楚事情,帮她找出真正的问题,告诉她应该采取什么方法克服。这就是她所需要的,先生,好好谈谈,让她的洞察力恢复起来。剩下的她自己就能解决。只要她想,她就可以非常理智。这就要说到我的重点了,先生。您要是正巧现在去老城区,不知您是否介意和索菲谈几句。当然,我知道这可能给您带来不便,但既然您反正都要去,我想我还是得来问问您。您不用和她谈很久,短短地聊几句就行,找出什么问题在困扰她,帮她恢复理性。”

老迎宾员停下来,哀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我挺想帮您的,真的挺想。但是听您所说,我觉得索菲的担忧,不管是什么,很可能事关家庭问题。你知道,这种问题好像都纠结很深。像我这种外人,可能经过一番恳谈,追根究底挖掘一个问题的原委之后,发现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上去,然后又一个问题,循环不断。坦白讲,我的意见是,要谈清楚整个家庭复杂纠缠的各种问题,我认为您才是最适合的人选。毕竟,您是索菲的父亲,孩子的外祖父,您有我不具备的与生俱来的权威。”

老迎宾员好似立刻感受到了我这话的分量,我差点后悔说了这些话。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稍稍转身,目光空洞,越过中庭久久地看向喷泉。最后说:“很感激您告诉我,先生。从权利上讲,是的,确实应该我去跟她谈,我知道。但是,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跟您说实话吧,真实的情况是,我和索菲已经好几年未曾讲话了。从她还是孩子起,就不怎么讲了。所以您能理解,对我来说,完成所讲的这件事有点困难。”

老迎宾员低下头看自己的脚,等着我的回应,好似在等宣判一样。“很抱歉,”我随后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这段时间您一直没见过您女儿?”“不,不。您知道,每次去带鲍里斯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说话。我给您举个例子,也许您就能理解了。比如我和鲍里斯在老城区散完步之后等她,比如说我们坐在克兰科尔先生的咖啡店里。鲍里斯兴致昂扬,大声说话,什么事情都笑呵呵的。但一看到母亲进门,他马上就安静了。这倒不是说他看到母亲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只是会控制自己。他尊重这规矩,您明白吗?然后索菲会走到我们桌边直接问他:我们过得愉快吗?我们去了哪儿?外祖父会不会太冷?哦,是的,她总是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担心我在这地方四处闲逛会生病。但就像我说的,我们,我和索菲,不直接说话。‘和外公说再见。’她在道别时会这样对鲍里斯说,然后他们就径直离开了。这就是我们之间多年以来相处的方式,似乎暂时真的无须改变呢。可是,您看,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发觉自己有些迷茫了,我确实认为有必要好好谈谈,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是理想的人选。就几句,先生,就帮她确定问题到底在哪里就行。如果您能这样做,接下来就全靠她自己了,我向您保证。”“好吧,”我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但我必须强调我之前讲过的话。这些事情对外人来说往往是很复杂的。但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欠您个人情,先生。她这个时候会在匈牙利咖啡馆。您很容易就能认出她。她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模样挺像我的。您要是拿不准,尽管问老板,或叫店员指给您。”“好吧,我现在就去。”“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即便出于某些原因您没法跟她谈,我知道在那地方散散步您也会很开心的。”

我弯腰下了高脚椅。“那么,好吧,”我说,“我会告知您进展如何的。”“非常感谢您,先生。”

第三章

从酒店走到老城区——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简直无聊至极。此时正值傍晚,街道嘈杂,交通繁忙,一路上玻璃办公大楼笼罩头顶。但走到河边,开始穿过通向老城区的拱桥时,我就感觉到将要进入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河对岸彩色的凉篷和咖啡馆的太阳伞清晰可见,我瞧见来回穿梭的服务员,还有绕着圈跑动的孩童。一只小狗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到来,在码头边兴奋地吠着。

几分钟后,我走进了老城区。窄窄的鹅卵石街道上到处是人,都在闲庭信步。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经过了多家纪念品店、糖果店、面包店,还有几家咖啡店。我还在想,不知道老迎宾员说的那家咖啡馆是否难寻。但是一走到这区中心的一个大广场,匈牙利咖啡馆就近在眼前了。散乱摆放的桌子占领了广场远角的整块地方,桌子一路延伸,通向一个条纹凉篷下的小门。

我稍稍停顿,喘了口气,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广场上空太阳西沉。正如古斯塔夫之前提醒过的,凉风阵阵,咖啡馆四周的太阳伞不时随风颤动。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桌子后都有人在座。很多顾客看起来像是游客,但看得出来,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像是本地人,早早下班后,到这儿喝杯咖啡,读会儿报纸偷闲。确实,我穿过广场的时候,走过了很多办公室职员身边,他们站在一起,都拎着公文包,相谈甚欢。

我走近散置的桌台,花了会儿工夫在中间逛了一圈,找着哪个可能是老迎宾员的女儿。两个学生在争论一部电影;一位游客正在读《新闻周刊》;一位老太太边撒着面包屑边喂着脚边围聚过来的鸽子。但我没看到有深色长发、带着个小男孩的年轻女人。我走进咖啡馆,发现这里又小又暗,只有五六张桌子。我明白了,老迎宾员提到的过度拥挤的问题,在天冷的时候倒是确有其事。但这会儿,只有一个头戴贝雷帽的老人,坐在靠近后排的位置。我决定放弃,回到外面,准备找个服务员点杯咖啡,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坐在附近的桌子边,正向我挥手。两人明显符合老迎宾员描述的特征,我不明白刚刚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们。而且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们竟然是在等我。迟疑了几秒钟后,我才向他们挥了挥手,朝他们走了过去。

虽说老迎宾员称她是“年轻女子”,然而索菲已近中年,估摸四十岁上下吧。尽管如此,不知怎么,她还是比我想象中迷人些。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长长的黑头发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吉卜赛女郎的韵味。她身边的男孩个头小小,矮矮胖胖,这会儿正气呼呼地注视着母亲。“怎么?”索菲抬头微笑着对我说,“您不打算坐下吗?”“当然,当然。”我说,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犹豫地站在那儿,“那个,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冲男孩笑了笑,但是他回绝地瞪着我。“我们当然不介意。是吗,鲍里斯?鲍里斯,跟瑞德先生问声好。”“你好,鲍里斯。”我边坐下边说。

男孩继续不以为然地瞪着我,然后对妈妈说:“你干吗让他坐下?我正在跟你说事情呢。”“这是瑞德先生,鲍里斯。”索菲说,“他是个特殊的朋友。只要他愿意,当然就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但我正跟你解释旅行者号是怎么飞行的。我就知道你刚才没在听,你应该学学怎么集中注意力。”“很抱歉,鲍里斯,”索菲说,她和我迅速交换了个笑容。“我刚刚非常努力地听,但科学这东西我理解不了。跟瑞德先生问个好吧?”

鲍里斯看了我一会儿,生气地说:“你好。”边说着,目光边从我身上移开。“可别因为我闹得你们不愉快。”我说。“鲍里斯,继续你刚才说的吧。事实上,我本人非常有兴趣听听这架飞机的事儿。”“不是飞机,”鲍里斯厌烦地说。“是穿越星系的载人飞船。你也不比我母亲懂多少。”“哦?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我可能很有科学头脑呢。你不应该这么快对一个人下结论,鲍里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继续背着我。“你就像我母亲一样,”他说。“缺乏注意力。”“喂,鲍里斯,”索菲说,“你应该随和一点。瑞德先生是个非常特殊的朋友。”“不只那样,”我说,“我还是你外公的朋友呢。”

一听这话,鲍里斯才头一次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哦,是的,”我说,“我们是好朋友,我和你外公。我住在他工作的酒店。”

鲍里斯继续仔细地看着我。“鲍里斯,”索菲说,“为什么不友好地跟瑞德先生问好呢?你还没有对他表现你的礼貌呢。你不想让他走了之后觉得你是个没礼貌的年轻人吧,对吗?”

鲍里斯继续盯着我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扑到桌子上,双臂抱着头。与此同时,双脚在桌子下来回摇晃,我能听到他的鞋撞击金属桌腿的声音。“很抱歉,”索菲说,“他今天心情很不好。”“实际上,”我悄悄地对她说,“我想和您谈点事。但是,呃……”我双眼示意了一下鲍里斯,索菲看了看我,扭头对小男孩说:“鲍里斯,我要和瑞德先生聊会儿。你去瞧瞧天鹅吧,就一会儿。”

鲍里斯继续埋着头,好像睡着了,但双脚还是有节奏地叩击着。索菲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喂,别这样,”她说,“那边还有只黑天鹅呢。去站在扶手边上,就是那些修女站的地方。你肯定能看见的,过会儿你回来告诉我们你都看到了什么。”

有那么几秒钟,鲍里斯还是没反应。然后他起身,疲惫地叹息一声,滑下椅子。不知何故(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假装一副喝得烂醉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等男孩儿走得足够远了,我扭头面对索菲。心中闪过一丝不确定感,不知如何开口,坐在那儿犹豫了一阵。然而,索菲笑了笑,先开口说道:“好消息。迈尔先生之前打过电话,提到一幢房子。今天刚刚挂牌的,听起来真的非常不错。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事,感觉可能就是这个了,一直以来我们找寻的。我告诉他明天一早就去那儿好好看看。真的,听上去好得不得了。离村子大概半小时的路程,独自坐落在山脊上,有三层。迈尔先生说从那儿看出去,整片森林的景色是他这些年看过最好的。我知道你现在很忙,假如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好的话,我打电话给你,你或许能去看看。鲍里斯也去。这可能正是我们一直寻找的房子,我知道已经花了不少时间,但最后可能还是找到了。”“哦,是的。好啊。”“我会坐明早第一班车去。我们动作得快点,房子不会在市场上留很久的。”

她开始给我介绍更多房子的详细情况。我一直沉默无语,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然而,事实是,我们一直坐在一起,索菲的脸好像感觉越来越熟悉,直到这会儿,我才模糊地想起,早先什么时候讨论过在树林里买房子的事。这时,我的表情可能看起来越来越忧虑,最后她停下来,口气与先前不同,更犹疑地说道:“上次电话,我很抱歉。希望你没在生气了。”“生气?哦,没有。”“我一直在想,我不该那样说。希望你别往心里去。毕竟,这时候怎么能期望你呆在家里?那算个什么家?厨房还那个样子!我找了这么长时间,为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我现在对明天看的房子充满希望。”

她又开始说房子。这当儿,我试图回忆她刚才提到的关于电话里的对话。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好像有些隐隐的记忆重回脑海,仿佛听到了就在不远的过去,同样的声音——或者说是这个声音的生气强硬版——在电话的那头。最后我想起自己对着电话筒喊:“你生活的世界太狭窄!”她继续辩驳,我就一直轻蔑地重复:“狭窄的世界!你生活的世界太狭窄!”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不管如何努力,就是想不起这句话以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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