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房地产推销员(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30 03:15:45

点击下载

作者:李唐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月球房地产推销员

月球房地产推销员试读:

第一章

1

曾有一段时间,我着迷于思考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每天,我回到家中,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凝视昏暗的天花板。快要入冬了,天黑得很早。不一会儿,客厅就完全沉浸在了黑暗中。可我不想开灯,只想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我厌恶这些无谓的情绪。我知道,伤感无济于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当我听到那“嗡嗡”的声响在我耳边徘徊,我立刻回过神,打开灯,寻找声音的源头。我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飞虫正在我左肩稍上的位置飞旋。又来了。我瞅准时机,伸出手,敏捷地抓住了它。它在我掌中挣扎着。我使了使劲,它不动了。

我张开手掌。这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苍蝇躺在我的手心里。它是机器做的。我将它放在茶几上,然后到浴室洗了一把脸。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听到按门铃的声音,接着便是大力的敲门声。我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又将毛巾放回架子上摆好。敲门声越来越用力了。我检查了一下牙膏,还有四分之一,暂时不用买新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我拿起梳子,揪出梳齿间残留的干枯的头发。这时,敲门声逐渐低了下去。我走出浴室。

打开门,阿鲸正站在楼道的灯光里。

我面无表情地让他进来。

他一进屋,就开始在冰箱里翻找起来。我坐回沙发,看着他。我这才发觉,回家后我一直没有脱外套。“全世界最干净的冰箱。”阿鲸“啧啧”着关上冰箱门,站在茶几前面,伸出手,说,“还给我吧。”

我抬起头,故意问他:“什么?”“苍蝇。”他有些着急,“我的苍蝇,你把它放哪儿了?”“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冲马桶的声音?”我笑着说。

他脸色变了,慌忙冲进厕所里,趴在马桶旁往里看,就差没把头伸进去了。他的样子很滑稽,我真想从后面狠狠地踢他屁股一脚,不过我忍住了。“你真的冲走了?”他绝望地喊道,“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侦查苍蝇啊!两个月的成果!就被你……”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谁让它这么容易就被发现,”我说,“而且噪音很大。”“还在测试阶段。”

他慢慢地站起身,整个人显得软塌塌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挤到沙发上。怕冷似的蜷缩着身体,占据了沙发大半的空间。

我们沉默着。客厅的吊灯不时会闪烁一下,那是电路不稳的信号……或许我也应该考虑换一盏核动力灯泡了。

我指了指茶几上的那只侦查苍蝇,说:“拿走吧,在茶几上。”

他往茶几看去。终于,他发现了他亲爱的苍蝇。“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冷酷绝情!”他忙将苍蝇放进裤子口袋里,就像不这么做它就会自己飞走似的。而我累极了,只想睡一觉。

他碰碰我的胳膊肘,“喂,要不要去打游戏?”

我不想说话,闭起眼睛,假装睡着了。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说:“那我就先走了,有事叫我。”

我听到了关门声。我以为我真的会睡着,但是没有。可能是在沙发上睡太难受了,况且我连外衣都懒得脱。我看了眼电子钟,才九点一刻。我想,现在睡觉是不是太颓废了?于是我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立交桥。汽车的灯光在立交桥上汇聚成了一片光的河流。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闪烁着缤纷的霓虹光芒,照亮了夜空。它们之中有的已经高耸入云,上半截隐没在云层里。玻璃幕墙此刻变成了一面面大屏幕,上面播放着各种汽车、旅游或房地产的广告。租赁这样的广告位是非常昂贵的。

我拉上窗帘。

从沙发底下,我把一箱子酒挪出来。如果我把它们放在冰箱里,不出一天,就会被阿鲸席卷一空。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随时会光临,而且还有侦查苍蝇。我不得不留个后手。我拿出一罐啤酒,打开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起酒来。

十分钟后,我关掉了电视。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点钟。我喝了五罐啤酒,却一点也没有醉意。我放了一张迈尔斯·戴维斯版本的《我的王子终会到来》——我经常听着这张专辑入睡——但今晚它失灵了,一整张专辑听完,我依然毫无睡意。不论是迈尔斯·戴维斯还是约翰·科川,或是“加农炮”阿德雷,都挽救不了我的睡眠。

我决定出去走一走。

天气渐渐地冷了。整个夏天我东奔西跑,即使是在最炎热的日子里。我依然一无所获。在公司里,我的业绩总是排在最末。老板是个好人,但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当然,我知道,可是推销不出去那片荒芜的土地我也没办法。我觉得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心烦意乱地走在街上。

此时正是这座城市最热闹的时候。我裹紧大衣,走过两旁的商店、饭馆、美发店、小型超市……再过两条街,就是有名的酒吧聚集区。从门口路过,可以听到从酒吧内部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到处都是各种肤色的人。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醉醺醺、相貌模糊的酒鬼,探头探脑的拉客者,还有被五光十色的灯火炫花眼的旅客。他们全都拥挤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身子被灯光染成了各种颜色。汽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慢吞吞挪动着,艰难地开辟出一条路。而那些骑摩托车的飞车党则见缝插针,在人群中穿梭,当他们终于摆脱人群,便轰鸣一声,绝尘而去。

我看到了“双峰”酒吧红蓝相间的招牌,很想进去喝一杯,但是我不想让这个夜晚变得麻木不仁。况且第二天我还要上班。我已经有好几次迷迷糊糊地去公司了。“不能喝酒就不要喝,”老板训斥我说,“你看看这叫什么样子!”

确实,我的酒量很差。与其说我喜欢喝酒,倒不如说喜欢酒吧里的氛围。那些音乐、喧闹很容易便将你填充。当我一个人待着时,时间是难熬的。电子钟的数字似乎要过一百年才会变动一下,穷极无聊时我会跟它聊聊天。当然,我也可以放放唱片,写写东西,打发这些无聊的时间。可我仍然感到痛苦。我总是会思考写作的意义。写下这堆文字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个想法几乎使我寸步难行。我写下一行字,然后再删掉,这样重复一整晚。“双峰”里有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就在那儿。

我从“双峰”红色的大门走过,透过两旁的窗子,我看见库珀正站在一张桌子前,跟一个年轻女孩嬉笑地说着什么。但愿这一幕不要被戴安看到。我默默地为他祈祷。然后我穿过了酒吧聚集区。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音乐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我放慢了脚步,抬起头,看见天空中明亮的月。我承认,月亮总是很美妙,尤其是在这样糟糕的夜晚。可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它的美好,现在,当我看见它,脑子里最先浮现出来的是我那怎么也卖不出去的土地,还有那些难缠的客户。

我是一名房地产推销员,而我推销的土地就在月球上。

准确地说,那还不是房子,那里什么也没有,与荒漠无异。我们推销的是月球的土地。“月球大开发项目”已经在世界各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月球的土地可以在各种渠道(公开或非公开,合法或非法)进行交易。月球房地产公司遍地开花,而我供职的就是其中一家。老板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月球的某几块地皮。

我停下脚步。

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无论多晚,它都灯火通明。里面的核动力灯泡总是开得很足,当你走进去,会有一种如入白昼的错觉。隔着橱窗,我看见阿树正懒洋洋地在收银台后面看杂志。

我推门走了进去。门口的感应器发出“叮咚”的响声。

便利店里的温度很适宜。我走到柜台前。阿树仍然专心致志地读着手里那本叫《知月》的杂志。这份杂志是“月球大开发”兴起后创刊的,每期都会刊登很多与月亮有关的科普文章和民间故事,有时也会刊登些相关的小说。我站在她面前,她依然没有发觉我的存在。“欢迎光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这时阿树才回过神来,看到我,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放下杂志,冲我笑了笑。那个向我打招呼的店员也走了过来。我认识他,因为他实在太有特点了——这个人的岁数和我差不多,可是头发却几乎全掉光了,为此他也很苦恼。“他的工资基本上全都用在各种生发产品上了。”有一次,阿树提起店里的趣闻时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太和睦,主要是由于对店里背景音乐播放权的争夺。秃头店员坚持要放轻柔、舒缓的轻音乐,而阿树每次都要求放户川纯或椎名林檎——两个她最喜爱的歌手。

秃头店员也认出了我,刚才那股子亲热劲立刻消失了。他干咳了两声,转过身继续检查货架上的生产日期。“你怎么过来了?”阿树穿着蓝色的员工服,她的身后是各种酒类和香烟。她总是喜欢留一种像是小男孩的短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我说,“几点下班?”

阿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还有四个小时,四点钟下班。”她说。

我的女朋友阿树是一个工作狂,认识她的人全知道。不过,也事出有因。在她大约四、五岁左右的时候,曾出过一次车祸。在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父母,而她的脑袋则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从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她再也没办法睡觉了。医生说她脑子的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她只能闭着眼睛休息,却无法真正入睡。就这样,她的时间比正常人多出了一倍,整个夜晚都可以任意支配。便利店店员算是她兼职的第二份工作。“下班后回家吗?”我问。

她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答应好库珀了,下班后去‘双峰’打扫卫生。”她挠了挠头,“你也知道,他那里总是缺人手,戴安自己又忙不过来……”“好吧好吧。”我有些沮丧。我真的希望她可以在工作之余回家陪陪我,有时我们连续好几天都见不到面。由于她的杰出表现,“效率委员会”还特意给她颁发了“杰出市民”的奖状。这事还登上了报纸。“给我一杯热咖啡。”我说。

她听出了我语气中的生硬,便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新书写得怎么样了?”她的脸离我很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睛跟小时候没有分别。我们从小就是邻居——我,阿树,以及阿树的哥哥阿鲸,我们一起长大。“唔,嗯,正在写……”我嘟囔着,“只是不太顺利……”“我哥是不是又打扰你了?”“还好。”我的胳膊肘放在收银台上,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上面,这样会使我舒服一些,“只是他最近总喜欢用侦查苍蝇偷窥我。”

这时,我的耳边传来椎名林檎的《赌局》。“你什么时候又把音乐换掉了?”秃头员工从层层叠叠的货架中猛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喊道,“这是什么歌啊?难听死了!放这样的歌还不把顾客全吓跑了?”“现在哪有顾客?”阿树一边从暖柜里取出咖啡,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她回到收银台前,把咖啡递给我。“明天还要上班?”她问道。“是啊,”我拉开咖啡罐的拉环,小抿了一口,“还有客户要见。”

想到工作,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我磨蹭了一会儿,然后跟阿树告了别。我必须要睡会儿觉,否则明天打不起精神又要被骂。我低着头,匆匆走在有些潮湿的路面上(刚刚下雨了?),月亮悬在头顶,发出柔和的幽光。已经快两点了,四周依然有不少人在游荡。不可思议,他们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我很快意识到,我也是其中一员。2

早上,我刚一进公司,老板就把我叫到一旁,说:“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今天我要接待一个他们口中的“大客户”。据说对方非常有实力,这笔生意的成功率很高。可奇怪的是,老板迟迟不发我客户资料,一直到现在我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别提对方的长相了。“这太荒谬了,”我对老板说,“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难道研究客户资料不是我们作为推销员的必要步骤吗?如果我没记错,您给我们做入职培训时也格外强调了研究客户资料的重要性。”“没错,你说得很对。”老板说。他身材高挑,留着旧时代样式的小胡子,大约五十多岁。他用手指捋着一边的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我对你实话实说,这是客户的要求。”“客户的要求?”“没错,客户不愿意提前泄漏身份信息,怕给自己惹来麻烦。”“请您坦诚相告,”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双手撑在老板的办公桌上,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脸几乎快伸到老板面前了,“这笔单子是不是涉嫌违法?”“哪有哪有。”老板笑着挥了挥手,表情有些狡黠。他站起身,面对着办公室的大落地窗,与我隔开一点距离,“我可以保证,绝对合法。是客户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总之你见到就知道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老板绕过桌子,来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白河啊,”他的语气换成了长辈般的语重心长,“你已经连续三个月业绩垫底,再这样下去……”

我走出办公室的大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扭过头,看到我的同事贾马站在门口,显然他一直在偷听。“老板怎么说的?”他看起来比我还慌张,“他真的要开除你?”“没有,”我说,“至少这次没有。”“那就好。”他似乎放下了悬着的心。他身材矮小,整天紧张兮兮的,好像随时都会有狙击手瞄准他。他的个头正好与老板形成鲜明对比。

贾马放心地转身离开了。我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公司的业绩排行他总是排在倒数第二,如果我被开除了,那么下一个必然轮到他。

现在,我穿着整齐,站在接待室的门前。门后便是那个神秘客户。无疑,这笔单子的成功与否将决定我是否能够继续留在公司。如今的社会,自动化、机器人高度介入,留给人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少,找工作变得十分困难。在此之前,我曾失业过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快到了“效率委员会”所规定的期限,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就只能等着被委员会抓去进行人生改造,然后依照效率原则强制分配工作,那样的话就算把我分配到南极养企鹅也不是没有可能,甚至会把我送到战场上。不,不,我还是想过正常人的日子。“放松,放松……”我在心里默念着,推开了门。

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正对着手里的咖啡杯发呆。见我进来,他微微抬起头,有些空洞的眼神望向我。他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你好。”我走过去,伸出手。而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有点尴尬地将手缩回去。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材料,放到桌子上,说:“听说您对我们公司出售的某块月球土地感兴趣?现在我就为您详细介绍一下……”

他突然站起身,打断了我。“怎么了?”我困惑不解。他快步走到门前,迅速关上了门。“你刚才忘了关门。”他解释道,重新回到座位上。“这块土地位于万户环形山的东南方,编号ZS51-M170……”我调整心情,继续说道。“随便哪里都可以,”他不耐烦地再一次打断我,“我需要的是时间。今天我就可以成交,问题是所有的手续办下来需要多长时间?”“呃,这个,不会太久的,请您放心……”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他忽然站了起来,“告诉我,哪里去交钱?”“等等,”我也站了起来,这种情况以前我还从未遇到过。一般情况下,顾客总是会问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迟迟不肯做决定。“我希望您可以再了解一下这块土地的具体情况再做决定不迟。”“不用了,”他说,“我需要的是时间。”“那好吧,”我说,“请您跟我来。”

我带他来到全息模拟室。这里是专门为客户展示月球实景图的地方,每一家月球房地产公司都会有。由于公司往往没有条件带客户去实地考察(登月旅行可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所以只能用全息影像替代。

全息模拟室里一片昏暗,我打开灯。这里大概有两百平方米,空空如也,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四周是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图案。墙壁呈椭圆形。站在这里,就仿佛置身于一只巨大的灰色球体内。“这是哪儿?”年轻的客户问。“请您稍等一下。”我拿出事先带在身上的遥控器——与空调的遥控器非常相似,夏天时,我经常把两者搞混,用模拟室的遥控器对着空调按半天。

我按下遥控器的开关。

隐藏在灰色墙壁顶端的照明灯一下子暗下来。紧接着,影像开始成形。一些光影在原本枯燥的灰色墙壁上闪现,迅速集结。很快,我们周围的背景就变成了宇宙。炫目的星光在我们头顶闪耀,而在另一侧,巨大的蔚蓝色球体仿佛正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那是地球,”我对他解释道,“从这里的环形山看过去,由于角度问题,我们无法看到地球的全貌,因此这个位置的地皮会便宜一些。”“我不在乎。”他依然有些焦躁,但显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此时,我们脚下的是月球的土地。那是一种银灰色的土壤,而我们正行走于环形山的边缘。“这就是ZS51-M170的全息模拟画面,也就是你将要购买的土地。”我说。

某种蓝紫色的光芒从宇宙深处缓缓照射过来,像是一条条透明的彩带,在我们身上流转。他伸出手,看到那源自宇宙的光芒正在手中蔓延。不得不说,这间全息模拟室的效果是一流的,据说老板为此花了大价钱。“我们必须让顾客拥有最完美的体验。”当他提起这间他引以为傲的模拟室,总会这么说。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的面前,蓝色的球体正不易察觉地慢慢挪动。“我感觉我正站在宇宙中心。”他像个小男孩般惊奇地四处张望。“可以打听一下吗?”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像您这样着急的客户确实是不多见的……”“因为我的母亲随时都可能找到我。”他又恢复成了我刚见到时的落寞模样,双手无助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我不是很明白……”“是这样的。”他说,“我生在一个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畸形’的家庭。我们家族有着庞大的企业,而我的母亲掌管这一切。作为企业的继承人,我从小的生活是被严格要求的。吃饭、学习、睡觉,甚至上卫生间都有严格规定的时间和程序,我必须要遵从母亲的指示。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监视器和对讲机,一旦发现我的行为有不符合程序的地方,从对讲机里就会传来母亲或老师的声音,随时纠正我。她不允许我说粗野的词,更不能说脏话,比如‘卫生间’就不能被叫作……厕所。”他迟疑了片刻,才说出“厕所”这个词,“因为母亲认为它是不文明的词汇。”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盘腿坐在“月球”的土地上。我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我的伙伴们也都是母亲精心挑选过的。”他继续说道,“原本,我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直到我遇到了小萝。”“小萝是谁?”我问。“小萝是我的保姆……之一。”他说,“她比我大三岁,可是见识却比我多得多。她跟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熟悉家里的环境,总是会带我去没有监视器或死角的地方,跟我说她所见过的世界。那是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说实话,她的讲述一开始真的吓到我了,但又是那么有趣。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就像是听神话故事一样。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简直像活在监狱里’。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是多么的不正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白活了。我在她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不好意思,”我心里暗暗计算着全息模拟室的电量问题,“请您长话短说。”“嗯,我爱上她了。”他加快了语速,“我被自己吓坏了。我竟然爱上了我的保姆!如果这事被母亲知道,她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我。但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我们在没有监视器的储物间里偷偷接吻……啊,太疯狂了,总之她教给了我很多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即使周围光线黯淡,我仍能看出他的脸泛红了。“但是,我们还是被发现了。”他叹了口气,“母亲解雇了她,让她离开我。可是小萝说她也爱我,会一直等着我。听到她这么说,我高兴坏了。我想,我早晚有一天会逃出去,逃出那个令我窒息的家,和她一起生活。”“后来呢?”见他突然沉默下来,我追问道。“后来母亲给了小萝一大笔钱,”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然后小萝跟我说,她不再爱我了,就离开了我。”

他并不难过,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不过没关系,”他说,“重要的是,她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对外面的世界越憧憬,家里的生活就越令我难以忍受。我不断地跟母亲斗争,几次逃出了家,但都被她找到了。母亲的人脉很广,有一次她对我说,只要我在地球上,就别想逃出她的手掌心。”“所以,你准备跑到月球上?”我接着说,“而且准备定居月球?”“你很聪明,”他说,“不过我们要尽快,如果被母亲发现了,我的银行卡会被她冻结,那就全完了。”“明白。”我点了点头。“一切都计划好了。”他再次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我已经应聘了‘月球大开发’的翻译文员工作,并且被录取了。我会六种语言,还有国际语。”“那咱们就快点吧。”我站起身,关掉了全息影像。立刻,模拟室又恢复成了灰色的、毫无个性的椭圆形。“虽然你用的是你母亲的钱。”我补充道。“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目光坚定地望着我,“况且,这点钱对她来说是九牛一毛。”3

我来到“双峰”酒吧时,正好是这里最繁忙的时候。我走进门,看到熟悉的红色帷幕,还有黑白相间的地砖。舞台上没有乐队,只是背景音乐正以高分贝播放着没有歌词的电子乐。是“发电站”乐队(Kraftwerk)的经典曲目。光线昏暗,人们的面孔模糊不清。我的左边,有几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卡座已经满员了,我只能去吧台找一把高脚凳坐着。我现在只想休息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但愿没有哪个多管闲事的酒鬼打扰我。“给我来一杯柠檬酒。”我对戴安说。我从小就对柠檬的味道有莫名的依赖,我喜欢尝试一切与柠檬有关的东西。柠檬的味道令我欲罢不能。有些事情是很难解释清楚的。

戴安比我大十岁,日夜操劳使她的眼睛周围总是有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化了妆。她的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有时她会开玩笑说:“自从开了这家酒吧,我倒是不用再去健身房了。”她每天都要跑来跑去,为许多琐碎的事忙前忙后。“你今天看起来没有精神啊。”戴安把酒杯放到我面前,笑着说。今晚,她穿了一身红色的紧身运动衣,仿佛一会儿要出去夜跑似的。我打量了她一下,说:“只是有一点点累。”

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说,“这样可不好,不如以后跟我去运动运动吧。你是不是不经常出门?”“什么运动?跑步吗?”我问。“拳击。”她露出略显狡诈的笑容,“我最近很迷这个。”说着,她从吧台底下拿出一只红色的拳击手套,扔到吧台上。在迷离的灯光中,那只手套看起来熠熠生辉。“库珀呢?”“喏。”她左侧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望向我身后的某个方向。我转过身,看见库珀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年轻女孩。她在说着什么,抽抽搭搭的,不时用纸巾擦擦眼睛,或是擤几下鼻涕。“怎么回事?”我问戴安。“一个失恋的女学生,”她双臂交叉在胸前,“一进来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哭,库珀就变得心不在焉了,老是在我耳边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或是‘咱们不管不问是不是不太好?’——你知道的,他这个死样子。于是我就跟他说‘那你过去问问吧’,然后他就一直问到了现在。”她看了眼手表,“再过五分钟,就整整两个小时了。”

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五分钟过去后,戴安走出吧台,径直走向库珀所在的位置。我看到库珀立刻站了起来,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戴安站在他面前,说了两句什么,库珀便乖乖地回来了。

他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绽放出夸张的笑容。库珀四十多岁,那张大脸上的皱纹日益增多,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却又像个毛躁的小伙子,似乎他的生命在某个时间段突然停止了。“小河来了啊,”他做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

戴安面无表情地在用抹布擦一只杯子。等她为顾客拿酒时,库珀终于恢复成了真实的模样。“这女人最近正在学拳击,你能想象吗?”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之前她还练过两年跆拳道,而且最近还有对咏春感兴趣的苗头。我觉得自己迟早要死在这个女人手上。”“但这家酒吧基本上都是戴安在打理,”我说,“而你甚至连杯子都洗不干净。”

他皱起眉头,怀疑地盯着我。

我不说话了,默默地喝着酒。我有点害怕他会无休无止地讲下去,可我今天不是来听他唠叨的。所幸,戴安很快回来了,库珀马上住了嘴。“你在嘀咕什么?”戴安说。“我们在谈小河的新小说。”库珀说。“对了,”戴安忽然变得很热切,“你的小说写得如何了?”

天啊!我在心里说,让我原地爆炸吧。“正在写。”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事实上,我已经写了七个开头了。“你的上一本书很好看,”戴安鼓励似的说道,“只是我现在已经很少读小说了。”

库珀眨了眨眼睛,没再说什么。他看到了一个熟人,便过去打招呼。又有一拨顾客涌进“双峰”,戴安再次忙碌起来。现在没人打扰我了,我心里却乱糟糟的。我快速地喝完杯里剩下的柠檬酒,离开了座位。

来到门口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窗边。她岁数已经不小了,独自一人,自斟自饮,望着窗外的夜色。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忽然间,我觉得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我推开门,酒吧里的喧嚣立刻减弱了,就像电视机调小了音量。冷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气。

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秋末的夜晚,空气冷冽。我站在路边,点了一根烟,盯着街角的信号灯。我选择了一条偏僻的道路。没有车,信号灯独自变幻着。我看着它从红色变为黄色,紧接着变成绿色。过了大约五十秒,又重新变成黄色,接着是红色……单调地循环,每循环一次大约两分钟。不时从远处传来摩托车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那是飞车族在行动了。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无比空旷。

信号灯反复变了很多次。我站在底下,抽了三根烟,又站了会儿,任凭酒精在寒冷的温度里消失殆尽。我呼吸着,看着从嘴巴和鼻孔冒出的白色烟气。

一辆车缓缓地驶过来,从我面前经过时司机放低车速,用询问的目光打量我。我冷冷地注视着他。黑车司机一声不吭,加大油门开走了。

我继续往前走。

比起酒吧聚集区,这个街区显得荒凉多了。两旁多是老旧的住宅。那里的人习惯于早睡早起,下班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周末陪父母去商场购物,然后攒钱移民月球。街角处,我看见几个酒鬼扶着墙壁在呕吐。一个戴着滑稽棉帽子的矮个子男人正对着一棵树哈哈大笑。他醉得不轻。

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总是会思考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思考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使我自己难堪。比如说:我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变成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人——游荡在深夜的大街上,不愿意回家。究竟是哪些事情,一步一步造就了我,将我抛掷在这个夜晚?

是的,问题毫无意义,但我总是对无意义的事情着迷。假如让我回溯自己并不漫长的人生,恐怕就不得不说母亲离家出走的那天。事到如今,我已经快忘了母亲的容貌。母亲离开后,父亲将她的照片还有其他东西全都收走了,或许都扔掉了。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还小。说实话,对于母亲的印象我已经非常淡漠了,只记得她会在我睡觉时轻抚我的头发,有时会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好像在检查我是否发烧了。她的手总是很暖。

至今,父亲仍对母亲离开的原因闭口不谈。他辞掉了工作,开始整日酗酒。他成为了一名“城市游荡者”,只在城市中流浪,躲避“效率委员会”的追查,住在大型的购物商城或隐秘的胶囊旅馆。我几乎有一年多没见到他的人影了。

母亲为什么离开?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点也不关心问题的答案。母亲离开了我们,就是这么简单,有什么可深究的呢?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是近几年,这个问题时不时地就会闯入我的脑中,就像蛾子不停扑打着灯泡。

我站住,闭上眼睛,尽力回想着那记忆中残存的触感——母亲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头发,抚摸我的额头。这几乎是我对母亲仅存的回忆,它在我脑中反复播放着,就如同那来回闪烁的信号灯。

我睁开眼,经过那几个酒鬼。我发现那个矮个子男人并非在笑,而是在哭泣。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

第二章

1

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嗜睡症愈发严重。下班回家就开始昏昏沉沉,怎么也睡不够。只要一沾上枕头,我就立刻有了睡意。睡眠仿佛一条又长又滑的甬道,我一路下滑,直到跌进如黑色棉絮般柔软的梦境中。

手头上的小说已经荒废了将近两个月。没有人催我,因为我并非一名畅销书作家,不仅如此,我的上一本小说据说销量很差。这点是我推测的,因为我的编辑一直不肯告诉我准确的销售数量。每次我给他打电话,他都支支吾吾地说:“嗯,不算很好,但是也还可以啦,马马虎虎……”后来我也就懒得去问了。

当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准备写作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人真的期待我的文字。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就很沮丧。就当是写给自己看的吧,我安慰自己。可是,确实欠缺了动力。我为什么要写作?我点燃一根烟,看着袅袅上升的烟气,灵感似乎也随之飘忽不定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自言自语。一个人住久了,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这种自说自话的毛病。或许,写作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自说自话?我试图集中精力。哪怕只写一行,我对自己说,我也要继续下去,否则我只会愈加迷茫。

我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准备写下第一个句子,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玩桌游吗?”阿鲸笑着站在门外。我看到他的手里拿着装在盒子里的棋牌。“我正要写东西,”我对他说,“等我写完再说吧。”“那要不打一局《黑暗之邦》?”《黑暗之邦》是一款电子游戏,夏季最热的那段日子,我们天天在一起打这款游戏,喝掉了不知多少瓶碳酸饮料,吃掉了不知多少斤西瓜。但是,现在我要写作,没有人可以阻挡我。“不了。”我断然拒绝。“你确定?”阿鲸摸了摸下巴,“今天出了一版新剧本,真的不想试试?”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件事很重要,可话到嘴边却变得艰难,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我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陷入了沉默。“你怎么了?”

我下定了决心。“我想问你一件事,关于一个人。”“阿树吗?虽然我是她的哥哥,但也不能说很了解她……”“不是阿树,”我说,“是关于我母亲的事。”

阿鲸微微张开嘴,显得有些诧异。“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你可以当我是心血来潮,”我想了想,继续说:“其实我也没想好要问什么,因为我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如果你还记得什么,可以对我说一说。当然,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阿鲸坐到沙发上,开始思索起来。“我也记不太清了,”他说,“我很少见到你妈妈。我只记得……”很显然,他正努力搜索着有关童年的记忆,“我只记得,有时我会听到你妈妈在唱歌,没错,是唱歌。我经过你家门前,能在楼道里听到歌声,我还记得有几次我把耳朵贴在你家房门上,想听得更清楚些。”“唱歌?”

没错,我也记起母亲曾站在客厅里,对着一面落地镜,放声高歌——可我不确定这是我想象的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你妈妈的歌声很特别,”阿鲸从沙发底下拿出一罐啤酒,自顾自地喝起来,“那时我没听过这样唱歌的人。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什么。”

我盯着他,等待他说出埋藏在我心底的那个答案。“歌剧。”他说,“你妈妈唱的是歌剧。你还记得大概十多年前,曾流行过一段时间‘歌剧热’吗?你妈妈唱的就是那种玩意。”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我脑海深处闪闪发光。我记起来,父亲对我说过,母亲曾是一名歌剧演员。看来那个场景是真实的——母亲对着镜子,反复唱着某出歌剧里的片段。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根本理解不了。并且我记起那时我觉得那种声调很怪异,很难听,母亲一唱我就哇哇大哭。“谢谢。”我对阿鲸说,“你今天的话对我很重要。”“也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阿鲸讪笑着,开启了第三罐啤酒,咕嘟咕嘟地灌进喉咙里。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我说,“你怎么知道啤酒在沙发底下?”2

周末,我和阿树约好去参加“月球植物展”。我站在植物馆的外面,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我们约好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也就是植物馆开门的时间),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阿树还没有出现。我有些担心。以往,阿树几乎没迟到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担忧。给她打了手机,但她关机了——阿树做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的,但唯一控制不好的就是手机电量,经常会在关键时刻没电,也是因为她的工作太忙了。此时,她或许正在公共充电站给手机充电。由于充电的人太多,还有很多人是给汽车充电,所以总是要排队。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我看到阿树远远地小跑过来。她穿着棕色夹克,牛仔裤,布鞋。虽然不是跑步的打扮,但她步态稳健,呼吸匀称,两鬓的头发和刘海迎风抖动。“对不起,”她说,“我迟到了。”“没关系。”我说。“本来快餐店的工作到凌晨五点就结束了,”我们一边往展厅里走,她一边向我解释,“可是我又临时接到了一份遛狗的工作。两个小时,帮一个女人遛她的拉布拉多,她因为工作原因没有时间遛。狗狗确实很可爱。结束后我就往这里赶,可还是遇上了堵车。”

我当然不会责怪她,尽管我需要掩饰我内心小小的不悦。我发现我对阿树好像开始缺乏耐心了,这不是个好的信号。

在馆内的小卖店,我给她买了一杯鲜榨西瓜汁,西瓜是在月球培育的,样子看起来与地球上的差不多,只是大了好几倍。小卖店老板笑眯眯地剖开西瓜,就像是在宰杀一头小羊羔。“月球植物展”对我来说有些无聊。那些植物在月球上培育,经过了与地球完全不一样的光照、养料、射线等等,已经变得千奇百怪。都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我们买了一颗月球上的椰果。椰肉很难吃,味同嚼蜡。

接着,我们到了纪念品柜台。阿树对一株加了月球上的氦-3元素的玫瑰花爱不释手,这种玫瑰只要通电就会冒出淡紫色的光芒。我买了下来,连同配套的插座送给阿树。最后,我们去植物馆内的餐厅吃饭。

阿树点了水果套餐,不用说,当然都是在月球培育的。我一点也不饿,就看着她吃。说实话,我还是觉得地球上的水果更好吃。邻桌是一对身材臃肿的老年夫妇,对月球水果赞不绝口。我忍不住跟他们搭话,询问他们是否对买一块月球上的土地感兴趣。“到时您就可以去月球上安度晚年,”我对他们俩说,“种植又大又香的月球水果,每天看着地球升起又落下,多么完美的生活啊。”

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我把名片递给他们。“什么时候对工作这么积极了?”等那对夫妇走后,阿树对我说。

我想我只是太无聊了。月球对我来说只是与工作有关(是月球的土地养活了我们整个公司和整个行业),除此之外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水果也罢,植物也罢,我都不感兴趣。当然,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不想影响阿树的兴致。

阿树对月球有一种执着的爱。她会收藏一切能够接触到的与月亮有关的事物,比方说杂志、电影、纪念品之类。她的项链是用月球的陨石制作的。她的手臂上有一个月亮形状的文身。她的布鞋是月亮主题限量版。我们还计划一起去月球旅行,但那是一笔庞大的开销,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力负担。

阿树曾对我说过她对月亮着迷的原因。那场意外的车祸后,她失去了睡眠功能,又要忍受失去双亲的痛苦。那时她还很小,如何度过漫漫长夜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尽管福利机构会过来照顾她和阿鲸的日常起居,但夜晚没有人陪伴,她太小,又不能去打工。于是她整夜地看书、戴着耳机听音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有时她会心烦意乱,什么也不想干。黑夜的虚空包围着她,似乎随时都会将她瘦弱的身躯吞噬。那个时候,她就会来到窗边,凝望这颗永远不会消失的星球。它沉默无言,却带给她安慰,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只灯塔。对阿树来说,这颗星球的存在使夜晚不再是一片虚空。“每次我看到月亮,”阿树曾对我说,“我都会感到平静,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孤儿,因为有它陪着我。”

我还记得上中学时,我们曾一起偷偷登上旧工厂高大的烟囱,为了离月亮更近一些。我努力克服恐高症,陪着阿树整夜待在上面,冷风吹打着我们,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那些日子是难忘的。在烟囱上,月亮似乎真的更清楚了。我们可以看到上面细密的山峰和河道。我们彻夜聊天,或者沉默地看着月亮。有时我困得不行,阿树就拉住我的胳膊,以防我不小心掉下去。“放心睡吧,”阿树在我耳边说,“我会拉住你的。”

直到现在,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你想什么呢?”阿树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回过神来,发现阿树的水果套餐已经吃完了。“没什么。”我笑了笑,对她说,“一会儿咱们去看徐瞳的演出吧?”“没问题。”她也露出了笑容,“接下来我什么工作也没安排,这是只属于咱们俩的时间。”

我坐在“双峰”酒吧的卡座里,要了一杯啤酒,阿树则要了一杯鸡尾酒。另外,库珀还送了我们一盘甜甜圈,这是“双峰”的特色。“双峰”这个名字是从一部电视剧里借来的,库珀和戴安都是那部电视剧的忠实粉丝。他们因为在网上讨论这部电视剧而结识,最终成为了夫妻,并且合开了这家超级棒的酒吧。“戴安”“库珀”的外号也是从电视剧里来的。

我们喝着酒,吃着甜甜圈,等待徐瞳的演出。一般来说,徐瞳都是在地下小酒馆表演他的自由爵士,因为在其他酒吧里,这种音乐会把顾客吓跑。可库珀不在乎。“我们就是要来点自由爵士。”库珀有一次对我说。

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徐瞳了。这家伙总是会突然消失一阵子,没人知道他的踪迹。据说在失踪的日子里他都在刻苦练习。他以“爵士乐之神”约翰·科川为榜样,不停磨炼着自己的演奏技艺。我们最初认识就是在“双峰”的一次演出上,他的表现令人惊艳。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双大手将我喝了三分之一的啤酒抢了过去。我扭过头,徐瞳正笑嘻嘻地喝着我的酒。转眼之间,那杯啤酒就一滴不剩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不好意思,我太渴了。”他把空杯子放回我面前。他还是那副样子——吊儿郎当,穿着破旧的棕黄色风衣,戴着一顶破旧的灰色礼帽,身后背着巨大的黑色萨克斯盒子,就像是电影里那些背着狙击枪的杀手一样。“我的命一半都寄居在萨克斯身上。”他曾这样跟我说。“阿树,你好。”他脱下帽子,非常温柔地对阿树说。阿树笑了笑,举杯致意。

今晚的客人并不多,显然,门口的演出预告板并没有吸引到更多的顾客。好在徐瞳的心情看来没受到影响,一点也不介意这三三两两的观众。“最近一段时间你都干吗去了?”我问他。“四处游走,在各种地方演出,包括地铁里。”他笑着说。

此时,酒吧的背景音乐是一支后摇乐队的代表作。徐瞳站着听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为什么库珀总爱放这种无聊的东西?他什么都好,就是音乐品味有些问题。后摇是最无聊的音乐了,装腔作势。”说完,他便与我告别,去后台找库珀了。“我好像有点醉了。”阿树往前凑了凑,为了让我听得更清楚点。她的双颊确实有些微微泛红。“好的。”我说,“那咱们听一两首就走。”

我们又聊到了阿鲸拿我“做实验”的事。

那天晚上,在我的逼问下,他吐露了实情:他改进了侦查苍蝇,终于实现了完全的静音状态。于是他为了测试效果,便遥控侦查苍蝇飞进我的客厅,正好看见我正从沙发底下拿啤酒。

阿鲸自己成立了一家私家侦探公司,但员工只有他一个人。中学时,他迷上了雷蒙德·钱德勒和劳伦斯·布洛克的小说,立志做一名私家侦探。而他的侦查苍蝇就是为了日后的工作需要。可据我所知,他现在接到的无非是帮忙找狗之类的委托。平日里,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整天闷在家里。这样的人如何做一名侦探,我是不得而知的。

这时,徐瞳的演出开始了。只见他站到台上,开始像机关枪扫射一般吹响萨克斯。客人纷纷逃走,转眼酒吧就空了一大半。不过徐瞳倒没受影响,吹得更用力了,好像要把胆汁都吹出来似的。有人往台上扔甜甜圈,他敏捷地避开,继续吹奏。

回家时我很兴奋。阿树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一起回家了。她总是在工作,或是奔波在工作的路上。我总是怀念上学的时候,我几乎整晚都陪在她身边。她说她喜欢看着我入睡,喜欢看我睡觉时的样子。是啊,那时世界上还不存在那么多该死的工作,阿树还没有痴迷于用工作消磨时间。

我们来到客厅,脱掉外衣,然后坐在沙发上亲吻。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陌生。“我们去卧室吧。”她轻轻地说。我有点窘迫。阿树笑了笑,拉着我进了卧室。还好,她的笑容还是我所熟悉的笑容。我们躺在柔软的床上,拥抱在一起。阿树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颈。“等等。”我说。“怎么了?”阿树松开手臂。

我下了床,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卧室的情况。自从阿鲸鼓捣出那只侦查苍蝇,我总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人在监视。不过,我相信阿鲸还没有这么变态,毕竟他是阿树的亲哥哥。“没事了。”我摇了摇头。阿树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们重新开始亲吻。期间我睁开眼睛,发现阿树也睁着眼。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阿树的目光,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审视的意味。是的,我知道她在打量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能够带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吗?他的工作总处于被开除的边缘,他的写作也总是不顺利。他出过一本书,可是很快就淹没在茫茫书海,毫无声息。是的,他们有过美好的过去,可是未来如此漫长,漫长到可以将一切改变。

我努力集中精力,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解开阿树衬衫的扣子。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神色变得有些为难。“刚刚通知我又有新工作了。”她垂下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下载了一个兼职软件,”她说,“只要你通过了申请,有兼职工作的话就会随时提醒你。”“那么……”“对不起。”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我可能现在要走了。”“能先不去吗?”我的声音一定非常沮丧,几乎是在哀求。“不去的话会扣掉我的信用值。”她亲了亲我的额头,“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你没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你去吧。”

于是我看着她重新穿好衣服,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而我仍愣愣地坐在床上,没错,就像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那样坐着,好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又独自一人了。

难题摆在了我的面前。这个晚上我还能干吗?伤心的氛围弥漫在周围,挥之不去。我提醒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阿树沉迷工作不代表她就不再爱我了,这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当你自己丧失信心时,到处都会是她不爱你的证明,可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关键是看你的心摆在什么位置。

我就这样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我哪里也不想去,于是来到客厅,放了一张蒂娜·布鲁克斯的唱片。只有这个生前郁郁不得志的爵士乐天才才能使我平静下来。好了,现在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内心已经十分平静,比湖水还要平静。

什么事都影响不了我。

是的,什么事都他妈的影响不了我。3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了公司。老板比我到得还要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面色铁青。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低着头,好像正在努力支撑起身体。一般遇到比较难办的事时,他都会是这副样子。难道他终于下决心辞掉我了?我忐忑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那个……”他终于开口了,“待会儿有个人要见你。”

我一头雾水。“陈涤母亲的律师。”老板说。

陈涤,就是那个年轻的家族企业继承人。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逃离母亲的统治。看来他的计划已经被她知道了,这可不太妙。“为什么要见我?”我问。“我想,她是要让你取消合同。”老板凝视着桌子的一角,陷入沉思,“你知道该怎么做吧?”他抬起头,看着我。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按照公司的章程,除非客户本人办理,否则我们不能无故取消合同……”“不,不是这样。”他打断了我,焦虑地摸着胡子,“我的意思是叫你随机应变,如果她非要取消,你就给她取消,咱们没必要惹怒她,明白吗?没必要搞得这么僵。说不定以后她还能发展成咱们的客户。”“可是陈涤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辩解道,“难道这种事他也不能自己决定吗?”“你要学会左右逢源。”老板说,“赚钱和得罪人,经常要在二者中有所取舍,重要的是你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对于你来说,这也是一次锻炼的机会。”

这时贾马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人来了。”他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对老板说,“在会客厅。”“一定要好好说。”老板在我出门前再次叮嘱道,“记住,不要因小失大。如果那位律师找我,就说我不在。此事全权由你负责。”

陈涤母亲的律师比我想象中还要有威严。他已经上了岁数,一头蓬松的白发,非常纯净,没有一丝杂质。而他的脸却显得很年轻,不多的皱纹恰到好处地点缀了某种不容置疑的领导者气质。他穿着正式,像是来参加一个重要国际会议的政治家。“您好。”我伸出手。说实话,我心中很是胆怯,每当跟这种一看就经历丰富的人在一起,我都会莫名害怕。“您好。我是陈涤的舅舅,也是陈涤母亲的代理律师。”

他轻轻地跟我握了握手。“直接说正题吧。”律师刚落座就开门见山,“陈涤的这些事,包括购买月球上的房产,全部都是对他的母亲隐瞒的。作为她的代理人,我希望你可以终止交易。”“目前,月球的土地交易并不是十分规范,”我说话的时候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不过还是有一些章程和规则。根据目前出台的章程,如果想要终止交易,必须由交易人本人来才可以……”

他有些不耐烦地用手势打断了我。“这些我都知道,”他说,“不过陈涤这孩子这次真的玩得有些过火了。我不希望他一错再错。现在我也不知道他躲到了什么地方。如果他真的去了月球,那麻烦可就大了。”“其实……”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去。律师先生倒是摆出一副仔细聆听的姿势,仿佛鼓励我说下去。于是我鼓起勇气说道:“其实这些事陈涤都跟我说过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我认为陈涤想要自主独立的意愿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您也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当然,我没有权利干涉陈涤的家事,我说得有点多了,还请您原谅。”“我不需要这些烂俗的大道理。”他并没有动怒,只是神情变得更严肃了一些,“这些道理人人都知道,但是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陈涤没有必要像普通人那样去受苦,而且根本也不需要。他真正需要的是严格的教育。他必须要负担起责任。”“但他也是一个人,不是吗?”我几乎是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他有自主做出选择的权力。他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们之所以让他在家里接受教育,”他面无表情地说,“就是为了让他免受这些思想的毒害。我知道,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希望逃离眼前的生活,这很正常,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可是,这个年纪也是最容易受蛊惑的。他真的是在自主选择吗?我认为并不见得。他只是受到了外界的诱惑,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依然是在人云亦云。好像追求所谓的自主精神才是正确的,但这种心理难道不也是受影响的表现?难道我们就该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时冲动或为了赌气去毁掉自己的人生?时间不会回来。他不应该用他最宝贵的时间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蠢事。这也不符合当今社会的效率原则。”

我口才并不好,被他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些东西不太对。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我一会儿还有事,”他扫了眼手表,“我希望这件事尽快办好。”“对不起,先生。我只是一名最普通的房地产推销员,只能按章程办事。希望您不要为难我。”“那叫你们老板出来。”他好像正在失去耐心。“他今天不在。而且这个项目由我负责。”我说。

他用一种锐利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正试图看穿我内心的想法。我假装阅读桌子上忘了收走的会议资料,掩饰内心的紧张。我自己也有点奇怪——我为什么要如此维护陈涤?事实上他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总是容易在冲动之下做事。“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下次我会把他带到你面前,然后取消合同。我们会一分不少地付违约金。就这样。”他站起身,没再说别的话,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第三章

1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独自在家看《银翼杀手》——这片子总是百看不厌——正当德卡置身于逼仄、昏暗的未来电子城的街道时,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我以为是阿鲸,喊了一声,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徐瞳。

他还是那副永远不变的打扮,身后背着巨大的黑色盒子。他彬彬有礼地将帽子拿在手中,笑着问我:“请问我可以进去吗?”“当然。”我把他让进屋子里。

我与徐瞳算是经常见面,一起讨论关于爵士乐的话题,但他登门拜访还是头一回。他恒定不变的精神偶像是约翰·科川,我的兴趣则比较杂一些,曾经有一段时间对李·摩根痴迷不已,后来又迷上了桑尼·斯蒂特、汉克·莫布利和蒂娜·布鲁克斯等等爵士音乐家,总之没什么常性。“不好意思,这次有些冒昧。”他说,“不会打扰到你吧?”“当然不会。”我说。我拿出两罐啤酒,跟他一人一罐喝了起来。

一罐啤酒下肚,徐瞳说明了此番来意。原来,两周后在他经常演出的地下酒吧会有一场吹奏比赛,按照徐瞳的说法,这场比赛“非常重要”,关乎他“在乐迷中的声誉”。因此,这些天他必须要全力以赴地练习才行。然而不巧的是,他由于长期拖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无处可去。“所以我想恳请你收留我几天。”他最后说,“我在这个城市里没什么朋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就再另想办法。”

我住的房子是两居室的,自从父亲加入“城市游荡者”的大军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住。有时我也会想,这里未免太冷清了些。于是我立刻就答应了下来。“那太好了!”徐瞳兴奋地站起身,“你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没关系,反正平时也是我一个人住。”我说。“请稍等一下。”徐瞳说着拉开客厅的房门,走到幽暗的楼道里——最近楼道的声控灯坏掉了——我也好奇地来到门前。片刻后,徐瞳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巨大的行李包。他将行李包重重地放在客厅的地板上。

就这样,徐瞳住进了我的家里。这件事使阿鲸非常兴奋。他之前虽然看过徐瞳的演出,但两人并不熟悉。阿鲸平日里也不怎么去酒吧之类的场所,他更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做那些可疑的研究,或是玩一些能在家玩的东西。比如打牌,电子游戏,等等。对比阿树,他们兄妹俩的性格真是差异巨大。

徐瞳搬进后,阿鲸几乎每晚都会过来找他喝酒或是打游戏。有时他也会拉着我玩。而那段时间,我的小说正进行到一个关键的阶段,我预感到如果没法跨过这个坎,恐怕这本小说又要半途而废了。我有过很多部中途放弃的小说,它们像是一具具残骸,堆放在我的电脑深处的文件夹里。

有一天,他们俩刚刚打完电子游戏,正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喝啤酒。阿鲸忽然心血来潮,关心起我的小说。“写多少了?”他凑过来问道。平时他对我的小说并不感兴趣,而我也不太愿意把小说拿给他看。“有几万字了……”我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回答说。“还要写多少?”

我摇摇头,眼睛仍紧盯屏幕。我的理想是写出一部大部头的小说——里面蕴含了多种可能性,有着无限广阔的空间。篇幅是非常重要的,尽管它只是外在的表现,但篇幅的多少确实能够体现出小说的重量。我的目标是写一部类似《追忆似水年华》或者《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厚重的作品,要么也得是《魔山》和《没有个性的人》这样的。我对字数有着本能的偏执。不过,我的上一本小说很薄,也是我目前唯一出版的一部。我其他没有能够出版的小说字数也很少。尽管我的愿望是好的,但我发现自己无法真正地坚持下去。实际写作中,我总是很急躁,想把它快点结束,尽快地看到成果。“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阿鲸感慨道,直接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你的爱好除了写作,去酒吧和阿树,还有别的吗?”“就好像你的爱好有多广泛。”“起码我喜欢探索一些未知的东西。对了,最近我接了一个委托。”他语气中难掩得意,“一个女人的丈夫突然不见了,委托我去找。佣金不菲。”

我没有理他。

阿鲸叹了口气,平躺在地板上。“如果再来一个人,”他忽然自言自语起来,“咱们就可以打火星麻将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打过麻将,最近突然很想玩。”

听到他的话,我正在打字的手停了下来。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有其他的人(或许就是阿鲸的父母),就曾在家里打过火星麻将。那是一种经过改良后的麻将,牌面上的花色全部用各种美丽的星球表示,曾在世界范围内风靡一时。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麻将为何物。走路还不稳的我爬到桌子底下,听着上面传来哗啦哗啦自动洗牌的声响,周围全是大人们的腿,那感觉很是奇妙。我记起有一次,一枚麻将牌掉到了桌下。我急忙攥在手中,看着牌面上的图案。一颗我不知名称的星球正在缓缓旋转,它的阴面和阳面交替变化着。“乖,把牌给我。”一个大人的脑袋探到桌子底下,笑着对我说,并且对我伸出了手。

那人是谁?是母亲吗?我闭上眼睛,拼命回想。她的脸在我记忆的拼凑中有些模模糊糊,像是一段不稳定的电视信号,画面由于受到了干扰而不停地扭曲、拉扯着。

我把牌放到了那个大人平摊着的手掌上面。那人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小手指头,然后面孔从我的视线中离开。少顷,我的头顶上又传来了阵阵洗牌声。2

有时,阿鲸真的可称为“预言家”。就在他感叹“三缺一”的第二天晚上,一名不速之客就站在了我家门前。

当时徐瞳正在练习萨克斯——约翰·科川的早期名作《蓝色火车》。好在这栋楼的隔音效果异常出色,否则早就有人投诉了。练习与演奏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一个枯燥乏味的过程,有时一段旋律小调要反复地磨炼,不厌其烦。我戴着耳机,听着不知名的新世纪音乐,一边构思着我的大部头巨著。阿鲸则躺在沙发上喝着啤酒,等待徐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