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的风情:民国才子情事(写情高手郭厚英 力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2 16: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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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厚英

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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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世的风情:民国才子情事(写情高手郭厚英  力作)

那一世的风情:民国才子情事(写情高手郭厚英 力作)试读:

故事一 千里沅江,载不动沈从文的许多真情

新婚后的沈从文,独自回到湘西去,千里沅江两岸的风光是那么的清明,那么的高远宗于是踪在水势轧轧作响的行船中,他给张兆和写下了令我们现代人耳热心跳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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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举行了庄重的婚礼。是年,新郎31岁,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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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以当时的婚姻习惯来讲,婚姻中的男女双方都应该是晚婚的了。

当时,婚礼的宾客虽然所请不多,却大抵上是中国北方学界的成名人物。男女双方的亲属,张府参与婚礼者,有大姐张元和、大弟张宗和、四妹张充和及二叔张禹龄一家。沈家则有表弟黄村生、姐夫田学曾、九妹沈岳萌及玉姐夫妇在场。张禹龄代表女方家长致证婚词,胡适之老大哥作证婚人。季羡林先生后来讲:“他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我居然也被邀请。当时出席的名流如云。”

为准备这次婚事,沈从文没有用张府的一分钱,独力承担了1200元的巨额开支。这几乎是沈从文全部的积蓄了。

新居安置于北平西城达子营28号的一个小院子。

朴素厚重的两扇小小黑漆门,迎面有一个小巧的影壁,后面走进的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槐树、一棵枣树。北屋一明两暗三间平常瓦房。影壁对面另有一个小小的厢房。这样的布局,使北京初秋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明,格外的高远。张兆和很喜欢这四合院的一种明净而又单纯的气象。沈从文因此出钱把它买下了。

从文先生后来讲:正是人生新婚的得意之色,张兆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创作灵感。在北平,他开始着手写《边城》。当时,住着的一个小小院落中,有槐树,有枣树。每天的朝阳初上时分,他已经坐在小竹椅上,据着红木小方桌静静地写了。每星期只写一章。情致那样闲淡。《边城》一共不到7万字,足足写了近半年的时间。沈从文与张兆和

沈从文这篇小说一开始是在《国文周报》上作连载的,每期一章。这个时候,老朋友巴金从上海来到了北平,看望新婚燕尔的沈从文夫妇。巴金一见到张兆和,就笑眯眯地讲,他是这场婚姻的有功之臣。这段轶事,笔者在《尘埃里开出的花》一书中讲过。

当时,沈从文从青岛前往苏州示爱。他在上海有一个短暂的停留。沈从文住进了上海西藏路的一品香旅社。在那里,他遇见了从南京跑到上海来组稿的、《创作月刊》主编汪曼铎。汪先生十分热情,硬要做东请沈从文在一间俄国西菜社吃中餐。

因为嫌两个人的饭局气氛冷清了一点,汪曼铎便拉来了巴金作陪。这是中国现代两位最伟大作家的初次相遇。沈、巴乍见之下,竟然有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

饭后,巴金便自告奋勇地陪同沈从文去新中国书局,出让《都市一妇人》的版权。沈从文当时有一点害羞地跟巴金讲,自己等一下就要坐晚车,去会见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孩了,想送她一份新颖的礼物,却不知送什么好。巴金立即快人快语地接口:如果是我呀,就送书。没有比书更好的礼物了。沈从文下定决心之后,当时的巴金还积极地为沈从文选定了书目。

沈从文还在预备婚事,巴金很早就笑呵呵地打趣沈从文:沈从文的这一杯喜酒,自己一定要喝醉。后来,因事稍微耽误了行程。但沈从文的婚后不久,巴金很快便南雁北飞到了北平。如此,两位文学大师便有了一段朝夕闲静相处的美妙时光。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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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年代的巴金

他们的闲暇,休憩的方式其实是简单的。各人一杯清茗,一张竹椅,很惬意地舒展地坐着,不拘什么话题,不时地聊上几句。青年沈从文

他们坐在一起的样子,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两位童真的少年,刚刚从洒落了太阳暖香的被窝中出来。那一种惺忪的写意,有一种很清很美的感觉。

他们有了创作灵感时,巴金就在里面的屋子里,就着满满一屋子的细碎阳光,很认真地写。沈从文则在院落的树荫下凉爽如许地写。写作的时候,因为双方文学理念不同,彼此不看对方的稿子。

巴金当年写的是一个长篇小说《雪》。沈先生则在冲向他文字的巅峰,完成《边城》的创作。当然,沈从文与巴金在创作的观念上,有着绝大的不同。年轻气盛的他们,既然走在了一起,还是会有争论的。巴金的文字,这时似乎正在从一种个人的虚无主义,向着无产阶级的普罗大众文学观点转变。沈从文则始终坚持一种纯粹、超然的文学创作观点。但是,争辩归争辩。朋友的纯正,却始终没有改变。几十年之后,他们仍然是一对彼此深深牵挂的好朋友。

新中国成立后,晚辈黄永玉回忆起巴老伯与从文表叔的交往,讲:后来,巴金定居于上海。有时,要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上北京来看一次沈从文。每次巴金都不忘记带一包鸡蛋糕来。两位老人就那样面对面、很安静地坐着吃那些东西。缺了牙齿的腮帮子,咀嚼得很带劲。间或其中的一人俯近对方的耳朵,轻轻地讲:这东西不如从前的老字号了。当年,沈先生家中,种着一盆绿意盎然的虎耳草。它们被很小心地呵护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许多人都不认识这一种小草。可是,沈从文为了诠释生命的一种卑微的理想,偏偏在《边城》中,让翠翠在梦里,采撷了一大捧浸渍着水气的虎耳草。那是沈先生一生钟爱的,“日移庭院静气生”的小草。2

沈从文在北平西城达子营创作而成的《边城》,故事结构很简单:茶峒山城外一里地,有一条寂寞的小溪叫茶峒溪。清水长流的小溪旁,住着一个摆弄渡船的老人,还有他情事初开的外孙女。外孙女是老人从前的独生女儿留下的遗孤。她到了思春的年纪,跟一个士兵有了私情,后来,就跟那个兵士一齐死在了外面。老人为可怜的小小外孙女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翠翠。

如此,那一天天衰老着的老船夫,与那一个胸前小峰渐次勃然骈立的外孙女,便在那安静的小溪边,意态自若地生活了许多年。

当年,茶峒城内,却有一位掌管水码头事务的龙头大佬叫顺顺。这顺顺生有两个英俊挺拔的儿子:哥哥天保与弟弟傩送。

这天保、傩送与翠翠之间,本来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可是有一回,这好得不能分开的两兄弟,来到了新花初放的茶峒溪。他们竟然同时爱上了,仿佛木犀花飘香似的小翠翠。

在翠翠的眼里,天保、傩送两个汉子,都应该是好的,可是一朵鲜花,只能斜插在一个小英雄的鬓发上。既然如此,翠翠便选择了弟弟傩送,而放弃了哥哥天保。

哥哥天保很伤心。便独自驾船往下游走去。他的心神是恍惚的。这时,茶峒溪通向外面的水路,其实跟往常一样,在一种幽箐深崖间,汤汤流过。水面营生的一等好手天保,竟然失手淹死在了茶峒溪中。

这事,在弟弟傩送心头,挽上了一个永远解不脱的悲哀的死结。傩送放弃了已经争取在手的爱情。悄悄地离开了氤氲山雾中、人影冉冉的翠翠。从此,他就常年漂泊在外面,很少回到茶峒的地面。

沈从文这个故事的收局是:茶峒溪的下一个春江水涨季节,迎来了第一个雷雨之夜。摆渡老人终于老死于这样的季节之中,只剩下一个眉宇清冽鉴人的翠翠,独守着宏寂的茶峒溪山水。

往后的时节中,翠翠除了在静夜中会做梦,跟从前的翠翠并无不同。弟弟傩送对于翠翠的爱恋依然鲜明。只是他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说服自己回到茶峒溪中来。

这是我见过的华语小说中,收局最为干净漂亮的一种。没有多余的说教,戛然而止的一种玉宇清明。留在读者印象中的,似乎也仅仅不过、不绝如缕的一丝淡淡的悲哀而已。

沈从文在《边城》中语气平缓地给我们讲述的这一个爱情,或许不过是过去中国乡村中,一种被渐渐遗忘的感情。像翠翠那样一位农村的青春期小女孩的小小爱情,即便是放在今天,那又能怎么样呢?或者也不过是路边的一朵野菊花,悄然绽放了吧?

这城市的欲念生活一天天从容地过去了,也销蚀了我们对于过去粹然真爱的一份记忆。

直到有一次,我们再次回归到大自然。我们在纯色的乡村溪涧边散步,却遽然见着路旁人家短篱内的数棵毛笋,茁壮而青秀。我们的心动了,恢复了对于从前春天爱情的一种忧郁与惆怅的记忆。

那样一种爱情,仍然令我们妍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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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年1月7日,新婚仅4个月的沈从文,接到母亲黄素英病危的消息。沈从文由是踏上了返回故乡凤凰探亲的旅程。考虑到旅途的艰难,沈从文是一个人上路的,他没有让新婚的妻子以及脆弱的九妹陪同前往。沈从文自北平乘火车至长沙,再乘汽车到常德。

当行船在最初的平滑的水面,缓缓地驶离了常德桅樯林立的水路码头时,沈从文铺开了洁白的纸张,心境恬静地给张兆和写信: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从那个时刻起,应该是已然注定了:1934年的张兆和,是那个年度尘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而沈从文呢,也从动笔的那一刻起,成了那个年度尘世上最痴情的男人。《湘行散记》

在1月12日至2月2日的湘西行船中,沈从文置身于空水澄鲜的湘西山水间,一路盈盈地走,一路款款情深地写,一共给张兆和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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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余封情信。

这样数十封的书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不再是那个叫张兆和的女子所一人独有。它成为现代华语文本,提供给世界文学宝库中最精美的藏品。它同时也成为现代海内外华裔子孙们,追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这一片古老美丽的乡村大地上世世代代生衍蕃息的、最唯美动人的读物。

在世界文学的经典传世著作中,将美丽的乡村描绘得渗透进了灵魂的文学大家,应该是不乏其人的。像俄国的托尔斯泰,印度的泰戈尔,欧洲的卢梭、吉辛、梭罗等人,他们都令我们感觉到,在一种衣纹跌宕之间,乡村文字的丽而不佻的明姿雅度。

可是,在这样一众的文字圣手间,可以将一条河流写得如此温润满掌心者,则恐怕仅有沈从文了。

那一条经历过多少世道莽苍、却依然默默长流的千里沅江,从沈从文在桃源上船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以它的哀怨与美丽震撼世界了。

1934年这样的年份,对于现世的绝大多数人来讲,真的是有一点遥远了,遥远到我们的今天,也只能从一些干巴巴的文字间,感受一点民国年间的波光掠影。可是,我们读沈从文,读他的清丽得仿佛一枝摇曳之水仙花的《湘行散记》,我们却再次鲜明地看了沈从文这个斯文秀气的书生,慢条斯理地走下行船,慢慢地坐稳在船中。他带我们去看沅江两岸的风景、吊脚楼、女人、船夫……

沈从文首先给他的“三三”,介绍了一个戴着昂贵水獭皮帽子的湘西本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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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也是寒冽的严冬季节。

这一位湘西汉子,穿着一身暗红缎子的猞猁皮马褂,却因为记挂着青郁河岸边一个白脸长眉毛的女子,便从泊于浅水区的大船上,奋力跳进了结着薄冰的江面,为的只是向晚时分与那女子的一个幽会。

现在,时间使一些英雄脱离了尘世,沈从文的这位朋友也成为一间安静小旅店的主人。但是,这湘西汉子的一颗爱心是不变的。

13年后,沈从文从常德坐船往凤凰城。那重情意的湘西汉子,特意起早为沈从文送行。“桃花河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想起这样的诗句,沈从文眺望湘西薄雾中,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全都像敷了一层灰蓝,潇洒秀丽中透出了雄浑苍茫气概。

沈从文觉得那湘西汉子头戴的一顶水獭皮帽子,与这环境十分相宜。因此,从文先生十分愉快地说:他坐的船是一只油得黄黄的新船,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渡过的细碎声音。如果张兆和想他了,不如就到梦里面来追他吧。吊脚楼

由于有张兆和的一份柔美的爱的支撑,沈从文对于这世界上,仍然从事着那一份古老而又忧伤的女子,又有了一份怃然的同情。

在那样一条千里行船的悠悠沅江上,每隔二三十里地,就有一个像鸭窠围这样幽静的憩息地。两崖如刀削般危立。崖壁上长满了小小的竹子,长年翠色逼人。两边高岸的吊脚楼,俨然地悬挂于半山腰中。

只要有上下行驶的船只泊岸,两岸灯火摇曳的吊脚楼中,大抵都会传出一种女子柔软、迤逦的唱歌声。歌声轻飘、暗淡,且有一份固执,令沈从文想到了生命的悠长与无奈。

沈从文说:即便是如此卑微的生活,也有它清明如玉的地方。

船只在鸭窠围暂停之时,沈从文去高岸的河街上闲走。他偶然遇上了一个极年轻的女子。蓝色围裙的胸间,绣了一朵清白细致的小花。她的走路行事也是轻巧如鹿的。

沈从文跟这女子闲聊。这19岁活泼有趣的女子,却满不在乎地告诉他:她除了跟水面上行走的水手们睡觉,她的身子还被当地一个50多岁的老烟鬼所占有。她对于每天赚得的钱,并无大的兴趣。她只希望有一天,那些从水路上远道而来的男人,会有一个人看中自己。然后,她就跟随那人去远方漂泊。

沈从文走下河岸,与一位叫天保的水上男子相遇。天保很爽快地给了沈从文一袋承望着女子暖心暖意的核桃,沈从文便回赠了天保四只金色的苹果。

后来,沈从文的船开锚起航了。

沈从文看见那个叫天保的水手快乐得什么似的,高擎着四只苹果,口里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转身又往高岸上跑。沈从文觉得,这样的人生,于秀丽中透出一种沧桑,徒然惹人低徊。

船荡出河岸十丈远。

从一间吊脚楼敞开的窗子中,飘出一个女子清唱的《十想郎》小曲。沈从文知道这是另外一个从事皮肉生涯的,吊脚楼女子,在认真地为一夜情郎送行。

沈从文想起在桃源不远的后江地面,住下过无数这样的女子。她们都很认真地从事着自己这一份卑微的职业。那地方的风俗自古相传。总是有一些从各地涌至的女子,使用自己新鲜的肉体,安慰着军政各界,也安慰了无数在沅水上走动的烟贩、木商、船主人等的怬惶寂寥的心。

在美丽到使人发呆的两山翠碧之间,沈从文对他的“三三”讲:这样的环境,竟然也使得他的心变得十分温柔。他竟然被河岸上水手与吊脚楼女子的调笑声,所感动了。

后来,沈从文为了集中思绪想张兆和,便钻进了自己的被盖中,闭上眼睛。恍若之间,他竟然感觉到远在北平的、张兆和的奶香的体味。行船随了起伏的水势轧轧作响,清幽的水声也仿佛在与小船悄然说话!

沈从文讲:在这样美丽到哀戚的夜晚,只有他无人讲话。

他不管!

所以,他要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三三”故作娇憨!4

只要把心安静下来,读过一遍《湘行散记》的读者,大抵不会忘记那个气象瑰丽的箱子岩。

一列青黛削立的石崖,夹江矗立。夕阳西下时,就浓妆成为一种异彩的屏立。石壁半途的百米高处,错落有致的石罅缝隙,有木梁把暗红漆成的悬棺,平静地挂在了悬崖上,犹如这古老水流的天地长久。这样悬崖不远的地方,照例都有茅屋、码头,以及生息其间的喝酒调情的男人女子。沈从文给“三三”讲:他在那样的河中,曾经经历过一次真正的快乐。1933年凤凰城端午竞渡

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大节。三只龙船摆在水面。是船身狭长、船舷细描了朱红线条的一种。肤色饱满黝黑的青年桨手们,头腰缠着红布,有序分列于船舷之两侧。

鼓响船走。三只船,像三只羽掠水飞的金雕,在平滑如缎的潭水中,翔飞自如。两岸兴奋的看客,声响如雷。有好事者从高岸抛下炮仗,半空中,纷纷扬扬地碎屑成了,缤纷落花的样子。

到了夜晚时分,天上推出一只冰轮乍涌的圆月。一切的人物、景物俨然地披上了一层盐霜。意犹未尽的年轻人兀自燃着火把,将酒食搬上了龙舟。这时看客已经散尽,水上的赛手们却余兴未了,他们的上半夜还有一个水面竞游。

在千里奔流不息的沅江水面,像这样的大节庆不多。但它们却实实在在地滋养了30余万水上汉子们鲜明的灵魂。

这些一辈子都在沅江水面上讨生活的汉子们,千百年来都是过着一种原始、自然而又冷峻的生活。

他们在吃得做得行得的少壮年纪,适时地把力气卖给人家。渐入老境之后,就自然地在这江岸的某处,默然地死掉、腐烂掉。他们在生命的鲜动时,也没有过高的祈求。他们只祈望在未来的一天中,能有更多一份的事情做,下一天多吃一碗饭、多吃一块肉。船行险滩的生死关头,他们就希望岸边吊脚楼中某位穿花裳的女子,能为了他们的血汗钱,认真地惦记着他们。沈从文这趟回老家,在江面上,看见过一个白须豁齿的老水手,专门为上滩的船拉纤。老水手人长得像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似的文秀,却仍然愿意为了一点钱,从从容容地生活于沅江之中。

看到这一切,沈从文就不由得感喟:多少曾经不可一世、横冲直撞的民族,皆堕落与消亡了。多少曾经趾高气扬、血腥杀戮与争夺的大人物。皆衰老与灭亡了。只有这一个谦卑而又平和的华夏民族,仿佛一朵蔷薇花的芬芳,隽永地开放。这样的人生,倘使一个写手试图走近了描绘它,任何人类的辞藻都是贫寒的。

所以,沈从文呵气若兰地,俯在“三三”的耳鬓讲: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人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这时节,沈从文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软弱。

这一个浸透在爱情之中的沈从文!

这一个把张兆和一颗小女子的心,牵引在千里沅江翱翔,浪漫到无可救药的男人!

如今,世事轮回到了世俗不堪的现代,我们还可以到哪里去寻找,像沈从文那样月白风清的男子呢?还有他古秀、纵肆,堪称闺阃知己的情书?我们今天的男子,即便是风雅一族,除了道貌岸然、故作危高的弄了一点的桃色风月,以打发无聊的日子,又还有谁真正懂得以一颗温柔、缠绵、依赖的心灵,去珍惜那些识爱的女子?5

那是一个民不聊生的时代,湘西水路却有着“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萋萋”的畸形繁华。沈从文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平视着朴野的湘西大地。他在回凤凰城老家的途中,仍不忘为我们展示湘西土著的人们,为争取一份好的生存空间,而载浮载沉的过程。

比如,沈从文讲了一个湘西旅长刘俊卿的爱情故事。

这刘俊卿看中了女子学校的一个白净的中学生,便娶回来做妻。

他自己是仅通文墨的。迷魅于夫人的学识,起先的刘俊卿,便把这女子敬爱得像一尊白面的观世音菩萨。

清长的闲居中,旅长夫人间或会与从前读书时要好的女子通信。信件的来往,不免流露出一种小女子的娇憨。对方在信函间嗔怪旅长夫人:嫁人了,你竟把我忘记了。这却使得旅长疑心到飘着撩人长发的妩媚夫人,在从前岁月中,与一些长衫慢行读书人的小私情。

为一种妒火所啮咬的刘俊卿,立即命令一位忠诚的马弁,火速将思念中的女子接到驻防地。

马弁领着旅长夫人走到离驻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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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不到的地方时,即拔枪对准心中漾漪着喜悦的夫人,讲:对不起,这是旅长交待的。他要一个刚刚死去的、心口上微热的女子,而不要一个被怀疑变了心的夫人。他是一个马弁,他只能照命令办理。

于是,旅长夫人坐在油菜花开的野地中,认真地哭了一阵子。后来,旅长夫人便抹干净了眼泪,对马弁说:你一定要跟旅长讲,其实我是冤枉的。说完,这女子就把枪口决绝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尖上。轰地一响,人就死去了。

后来,这刘俊卿果然认真听了马弁转述的夫人临终遗言。他摸了摸夫人宛若在生的俏白的脸,流下了两行热泪。

可是,这时候,人走在了黄泉,即不可复生。刘俊卿只能为花钿委地有余香的夫人,看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殓葬了。

人一死,日子仍然继续。

这也是沈从文在生死爱憎这样的人事嬗变方面,与其他一些华语写手不同的地方。沈从文对于自然的生命进程,从来是不敢扈扬的。他对于生命的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的纠缠,有一种谦纯清好的直感。沈从文还特意给张兆和讲过一个湘西江湖好汉的故事。

从前,在川黔湘鄂的边界上,盛传过一位叫田三怒的游侠人物。那是镇所有男子曾经景仰过的一个人物。

他15岁那年开始行走于江湖。当时,田三怒听人家讲,有一位横蛮的镖客,曾经用手去肆意摸弄一个贞女的奶子,这附近却无人可奈何他。田三怒认为,作为一个镖客,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有一天,田三怒就用一把黄鳝尾的小刀,把镖客一双好动的手砍了下来。20岁时,田三怒已扬名于江湖之中。

他的善恶观也不过是随喜于风雨江湖中,一杆摇摆不定的秤。有时,是因为锄奸扶贫,血溅街头;也有时为了争强斗狠,累及无辜。他的英雄观,仍然是《水浒传》中李逵、张顺式的爽快与随心所欲。他的一切成见,并不能随了时代的向前而改变。

比如,当地有一位张姓的男子,在外面行走数十年,回到家乡,很有些不屑于当地人物的陈醋,谈及田三怒时,口气中就有了一点的轻视与冒犯。夜间的时候,就有人去拍张家男子的大门,要他要么即刻走路,不走就送他回老家。张府的人家并没有将这样的警告,刻意放在心上。到了第三日的清晨,露珠尚在纤细的植物茎叶上盈盈。就有早起的人们,看见张家男子在桥头坐得好好的,胸口插了两柄尖刀,仿佛睡熟过去一般。

另外一位莽撞的王姓醉汉,也曾经当街豪气地大骂田三怒。王醉汉的母亲吓了一个半死,赶紧跪拜在田三怒的屋门外。她苦苦地哀求,请好汉务必放儿子一条生路。田三怒一生最见不得的东西,就是女人的眼泪。他马上扶起了这位哀戚的母亲。田三怒和风煦煦地讲:你儿子是醉酒乱讲的,我怎么会跟一个醉汉计较呢?后来,果然是云晏风清。

其实,在凤凰城萧疏闲冷的日常时分,无人生事时,呈现的也是一种千里雅澹微风的田园风光。漫漶无愁的阳光,常常把这一片的土地,照耀得金黄如蜜。

田三怒在年近40时,想过一种寻常人的油盐柴米生活,他便遣散了门徒,从此金盆洗手。此后的田三怒,果然在凤凰城中,过起了一种莳花遛鸟、逐狗打猎的闲静生活。人们很快便忘记了他的叱咤风云。

有一天,太阳很亮。凤凰城小巷的石板路显得很白。沱江两岸的树木碧绿入眼。田三怒在濯濯的水流中,洗着两匹白马。忽然,凤凰城的城头,跃出了两位打冷枪的刺客。凌空而射的13发子弹中,有7发“噗噗”地射进了猝不及防的田三怒的身子。

田三怒佯死等着城头的人下来查勘。待得来人走近时,田三怒拼了全部力气射击。短兵相接间,一个刺客被田三怒射穿了左眼,顿时死了。田三怒自己又被人家击中了5枪。田三怒觉得自己这个身子已经不堪使用了,便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轰地一枪,完结了自己的一生。沈从文伏在船上,给张兆和讲上述旧事时,沅江的水面上,骤然又响起了密集如雪子的麻阳人的水上橹歌。

此时,沈从文心尖想写给张兆和的情语一时已尽,新的情话正在一种温柔的糯软中。所以,沈从文暂时就被那种悱恻绵绵的麻阳橹歌把心思勾住了。

行船中,两岸的青山、翠竹、吊脚楼排闼而去。沈从文的心境像山水间飘瞥的雪花,有一种淡淡的疏落。

蓦地,与沈从文行船并肩而驶的另一只小船上,传出了一个小孩子起头的怆然的橹歌。那歌声,伊始是轻的,也是娇贵的。

满河的木船、帆影,浸泡在这样的歌声中,随了晨光、落雪、河风、月光的有序变嬗,而微微地颤动。这浸渍着摇船人泪水的橹歌,不过是寒露天的一点微雨罢了,却把每一个聆听者的心思弄湿了。于是,满河的橹歌,应声而起。

像刘俊卿、田三怒等一批、莽撞到令人心痛的草莽英雄,就是从这种浸染着泪水的橹歌声中走出来的。

此后,沈从文的文字、沈从文的人生,都深深耽迷于了那一种既伤感又快乐的音乐节奏感之中。

读沈从文的文字,经常会令人忍不住浮想起中国古典乐曲,像《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高山流水》等营造的意境。那一种深深植根于人的灵肉深处的冰肌玉骨,令人心旌摇曳。

由于沈从文的日常创作中,特别在意引入一种动态的音乐感,他的文字具有一种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林谷传响式的意境美。这时,行走在烟波沅江的沈从文,便用了三分矜持的语气跟张兆和说:“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

沈从文的自信大抵上是不错的。

我们的今天,翻开了沈从文重回湘西时写下的那些文字。那样的沅江,那样的凤凰,那样两岸风光旖旎的吊脚楼,还有那样满河的帆船与哀哀的橹歌……一读之下,真的是依然令人泪水盈眶。

沈从文沿着河中石子清晰可数的沅江支流,坐在一条轻巧的小船上,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给爱的女子写信。沈从文是幸福的。

他这次的重回湘西,完成了他对于人生的一种唯美的思考,也使得他与张兆和之间的、翳然林水式的清美爱情得到了一次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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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人们,生活中稍微有一点不如意,就喜欢回到泛滥的历史中去翻故籍。我们现在的时尚,也是风花雪月的调戏历史,蔚然成风。其实,我们的今天,哪里晓得,翻开堂皇亮丽的正史,不用三页,那其间就浸透了斑斑的血渍。而且,那样的血迹,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大抵上都显出了一种暧昧的成色。

因此,我觉得,与其读史,还不如去读沈从文,或者更接近于华夏文化的背景。

沈从文的文字中,也有一缕缕的血渍渗出,但却比为虫子蚀咬着的史书中,被人为篡改过的杀戮,清明了许多。

所以,本段文字的形成,是我特意剪影沈从文的人生片断,贴于此处。这不过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个沈从文。一万个读者的心目中,自然有一万个神骨清嘉的沈从文。每一个沈从文,那些对于沈从文的文字嗜好至深者都可以写出来,与大家共享。相信这对于每一位耽于思考的读书人而言,也是一种清脆可人的乐事。

这一段文字的新闻补白是:

沈父沈宗嗣先于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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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在疾病中溘然长逝,葬于逢水井其父坟墓的左侧。

沈从文于1934年的2月9日探亲回到北平。

沈母黄素英则病故于是年的2月13日。她后来被埋葬于郊外风景秀丽的清沙湾。

故事二 叶浅予的爱情辩证法

叶浅予寿登耄耋,仍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他在回忆疏针密缝的青春往事之时,做到了心胸坦荡,不回避,不隐瞒。为此,华君武先生在评述了罗彩云、梁白波、戴爱莲、王人美四位叶浅予爱过的奇女子之后,曾经幽默地形容这位老大哥:是专找“霓虹灯”式的女人。这就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入色界易,进情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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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故事的主人翁,那绝对算得上是一位趣人了。他便是王人美的第二任丈夫——大画家叶浅予。

我为什么要讲他是一个趣人呢?

叶浅予的可爱之处,在于他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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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岁那年,忽然决定自己亲自动手写一部“裸体”的回忆录。不请秘书代笔,不矫揉造作,不回避自己走过的弯弯曲曲的人生之路。

叶浅予是一条响当当的80余岁的老汉子。

因此,叶浅予在自己的《细叙沧桑记流年》回忆录序言中,非常坦白地告诉世人:“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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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是我的八十寿辰,我开始动笔写回忆录。其中一个重要部分,是写我的家庭生活,从罗彩云、梁白波、戴爱莲到王人美,写这四个女性在我一生中所起的作用和影响。”“孙女说,这么分开写,岂不影响自己的社会声誉?我说,把真实生活写出来,反而能破除社会对我的怀疑。”

叶浅予已经是桃李芬芳满园的一代画坛宗师了。可是,叶浅予在回忆那一些疏针密缝、妙心花发的青春往事时,仍然能做到如此的坦荡,不回避,不隐瞒,这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了。

叶浅予,出生于1907年3月31日,原用名叶纶绮,曾用笔名初萌、性天等,因他的生肖属羊,乡间的长辈至老仍叫他阿羊,为浙江桐庐县桐庐镇人。据说,叶家的祖父叶稼田,是前清名望颇高的老秀才,一辈子以私塾育人为业。到了叶家的父辈,兄弟四条彪形汉子,除了二伯叶恩璜发扬光大了乃父的教书生涯,稍后更以其人望,出任桐庐葆华小学校长,似乎比稼田翁更上了一层楼。其他三人,包括叶浅予的父亲叶恩霈在内,都一起下海经商去了。

叶父叶恩霈经商时,早期的运气显然不错。渐渐地,叶恩霈在桐庐城最繁华的直横街上,也俨然开起了一爿颇具规模的干元慎南货店。叶恩霈有了闲钱,便附会风雅地收集一点古玩字画,这比现代有钱即包二奶的商人们趣味自然高了不少。母亲李青玉的刺绣手工也好。姑父胡奏平则为桐庐县地方上颇有名声的书法家,当地商家之烫金字招牌大抵请其题跋。表姐胡家芝的特长为传统的剪纸工艺。每年夏季的祭祀芦茨菩萨,社戏连台,胡家芝便会剪出社戏中的纸偶人物,给小小的叶浅予看,这令叶浅予颇为入迷。有这么一批能人的日常浸染,叶浅予便渐次地打下了后来美术的功底。

叶浅予1916年入读紫霄观高等小学,1922年入读新办的杭州盐务中学。盐务中学早先是不起眼的。后来,因为出了一个叶浅予,一个叶浅予同班的画竹名家申石伽,还有一个华人社区无人不知的古典园林建筑专家陈从周,这盐务中学便跟着知名了。

叶浅予后来承认,自己自幼即不是一个正经读书的种子。叶浅予头一年,报考的是杭州的名牌中学第一师范,考砸了。这一年的复考,叶浅予便不敢自大。他一拿到盐务中学的录取书,即迅捷地穿过了十里春风的富春江,去到了明媚的杭州城。

人说杭州是人间天堂。在少年叶浅予眼里,那也应该是一个爱情的天堂。杭州三年的中学生活,留给叶浅予的印象,除了看过一些纤腻、冶艳且精致的江南女子。他还跟一个叫王文英的女同学,有过一段扁扁纯纯的初恋。中学毕业后,叶浅予报考了厦门大学的中文系,落榜。次年,便改考了上海的三友实业社。

当时,三友实业社在日常用品的产销上,是一家很有名气的民族资本企业。它的门市部就设在人流摩肩接踵的南京路中段。总经理沈九成是一个态度平和却很有头脑的生意人。他看过叶浅予画的一幅一身自由布女装的青春少女速画,寥寥数笔,即把一种春天女子的好姿容好神情勾勒出来了。因此,按照规矩,三个月的试用期沈九成把叶浅予放在门市部卖布。试用期满,沈九成即把叶浅予弄到了广告部制作广告宣传画。

当年的南京路,不仅是上海的一个购物中心,亦是各种时尚娱乐的乐园。叶浅予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了外国的音乐文化,也喜欢上了外国电影。当时,南京路上有一家北京大戏院,为了招徕顾客,在放电影的休息间隙,会安排一个绝美的白俄女子,裸体上台表演一种俄罗斯风情舞。

叶浅予正值18岁的热血贲张时期,对于此类表演殊觉娉婷。当然,这对于叶浅予后来国画的造型能力益莫大焉。

叶浅予后来回忆起广告画师绘制发行的时装美女月份牌。那样曼妙女郎的面部表情,均像柔润的雨春,有一种白天的淹润寥廓。有时,甚至把民国女子喜欢的一些天蓝色沙丁绸旗袍、玄色绸的旗马甲,以及白棉线织的胸褡的褶皱也分阴阳高低的,颇有立体感地呈现出来了,确实是引人爱慕的。当时,美女广告画师中的佼佼者为郑曼陀、杭犀英二人,青春年少的叶浅予对之顶礼膜拜。

好在这个阶段很快便过去了。否则,中国的美术界真的可能会少了一个绝顶的画家,而多了一个娴熟的广告画师。2

有懂画的行家指点叶浅予:以他当时对于绘画艺术的悟性,他不应该满足于做一个广告画师。他将来的境界,应该要比郑曼陀、杭犀英高一些。这样,叶浅予便来到了当年上海四大书局之一的中原书局做美术编辑。这个阶段,叶浅予便开始试着给上海的画报,投寄一点漫画稿了。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20来岁未婚男青年最感兴趣的东西,恐怕还是女子的胴体。叶浅予在他的第一幅漫画《两毛钱饱眼福》中,所能联想到的生动素材,莫过于北京大戏院中看过的,那些俄罗斯来的裸体舞娘了。叶浅予乃在漫画中依此炮制。孰料,《三日画报》的张光宇、张正宇一见之下,对叶浅予大为倾心。张光宇

1927年,北伐军兴。叶浅予经人介绍,也赶时髦地加入到北伐军中。年轻的叶浅予哪里懂得政治的计较,历经一番政治的翻云覆雨,叶浅予竟然被人家整编清理出了北伐军的行列。

叶浅予忖思:政治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还是干回美术的老本行稳妥一些。这样便有了1928年3月,叶浅予与张光宇、张正宇兄弟的再度合作。其实,当年三个年轻人的口袋中,也没有几个钱子。东拼西凑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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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几块钱,便创办了《上海漫画》、“中国美术刊行社”两个经济实体。张光宇老谋深算,讲:招牌搞大一点,胜算的概率也大一点。所以,所谓的《上海漫画》与“中国美术刊行社”,也不过是一套人马两块招牌的炒作。其时,张光宇在英美烟草公司拿着一份丰厚的薪水,搞漫画大约是他的业余爱好。张家的三弟张正宇嘴巴特别能讲,拉广告的能力很强,他才是新成立的《上海漫画》的重要人物。《上海漫画》

当时,出入于《上海漫画》的时彦人物,有叶灵凤、穆时英、施蛰存、傅彦长、张若谷、杨清磬、钱瘦铁、江小鹣、郎静山等人。大家都很给张光宇、张正宇兄弟面子。这些海派的文化名人,常常跟《上海漫画》的“二张一叶”一起吃饭、聊天、看戏,或者放下一切的事情,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人生和艺术。这对于叶浅予的人生阅历自然是大大有益的。

叶浅予晚年,整理了四句顺口溜,形容《上海漫画》的三年:“办报三年整,宾客常盈门。三教兼九流,往来无白丁。”如此轻畅的一份语气,也大致可以猜得出老顽童叶浅予的脸上的一份得意之色了。

当然,对于叶浅予人生影响颇大的一件事情,便是长篇漫画《王先生》在《上海漫画》的连载了。三年后,《上海漫画》停刊,便移动到《时代画报》上继续登载。这个系列漫画的创作,前后达七年之久。叶浅予此后更余勇可贾地制作了《王先生别传》与《小陈留京外史》两个漫画系列。

当时,有关叶浅予的“王先生”,上海的大街小弄,流传着一首很好玩的打油诗:“锃亮光头像电灯泡,八字胡子翘了翘;倒挂眉毛抖又抖,走起路来摇三摇;屋里住勒石库门,日脚过得蛮风光;喜欢女人怕老婆,欲火焚身差点命报销。”那位短小粗壮、蒜头鼻子厚嘴唇、怕老婆、有一点趋炎附势的年轻“小陈”,也是上海市民日常熟悉的。

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有一位叫汤杰的二线演员,看准了这一无限的商机。汤杰在演艺界,最初是寂然无名。后来,有人提醒他,他的相貌与叶浅予笔下的“王先生”颇有相似之处。这人做事很有几分的泼皮之处,他不惜敲掉了自己的六只门牙,为的只是追求与叶浅予笔下的“王先生”造型酷似。叶浅予与“小陈”(左上)、“王先生”(右上)

汤杰乃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有国民党官方背景的《晨报》社长潘公展、“明星影业”的周剑云及叶浅予等人组成了一个“新时代影片公司”。

在1933年到1940年期间,先后拍摄了《王先生》、《王先生的秘密》、《王先生过年》、《王先生奇侠传》等11部影片。

如此,“王先生”、“小陈”这一对活宝,与张乐平稍后作出的“三毛”,便成了当年上海滩人人皆知的艺术形象。叶浅予由是成为中国漫画界的一座名山。

1933年11月,本事了得的张正宇,又把新文人邵洵美、画家曹涵美拉进了“二张一叶”的圈子中。大家一起磋商,重组了一个经营规模更加宏大的“上海时代图书公司”。

邵洵美在当年上海滩的出版界中,一度曾以“有声,有色,有情,有力”的“四有”文人而出名。“时代图书”有邵洵美的财力物力为后盾,在它的旺盛时期,旗下便辖有了上海滩声名卓著的“五大杂志”:林语堂的《论语》、叶浅予的《时代画报》、鲁少飞的《时代漫画》、宗淮庭的《时代电影》以及张光宇主编的《万象》月刊。这是邵洵美出版事业上的,一个“谡谡如劲松下风”的确然时期。如此,“大河有水小河满”。叶浅予的经济状况,在那一段的时间内便渐至佳境。他的绘画艺术,也有了新的心得。《论语》半月刊第一期《时代画报》《时代漫画》《时代电影》

1935年,叶浅予结识了墨西哥漫画家阿佛罗皮斯。受其影响,叶浅予忽然对速写绘画产生了浓郁的兴趣。是年,叶浅予曾经怀揣着一本速写本,对于包括北平故都在内的华北大地,进行了一次细腻入纹理的漫游。

叶浅予一边走一边速写绘画。为此,叶浅予曾经风趣地将自己的此次旅游,形容为“在生活中记录形象”。这是叶浅予试图改变自己美术风格的,一次颇为重要的尝试。

当时,北游归来的叶浅予,将自己一路上的速写见闻,在张佛千主编的《汗血月刊》上,整理为一个《旅行漫画》的专栏。

由是,叶浅予画速写的劲头,愈发涨满到不可收拾。叶浅予得意地将这一门造型美术,命名为“速写漫画”。3

叶浅予这一门独创的“美术轻功”,不久即派上了大用场。

1937年,中日战事全面升级。北平、上海、南京等心腹之地,相继沦陷于日军铁蹄的践踏之下。多数的中国报刊一时均停版,漫画家无用武之地。叶浅予与胡考、张乐平、梁白波、陆志庠、席与群、宣文杰等人,组织了第一支抗日漫画宣传队,辗转奔波于烽火的一线战场,从事战争的宣传报道工作。戴爱莲

这期间,叶浅予运用自己总结的“目识、心记、意测”速写规律,将中国军民浴血奋战的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故事,真实地记录了下来。以后,相继整理而为《重庆行》等一批速写漫画,为中国人民的顽强抗争、留下了一个个闪光的感人瞬间。

1939年初至1941年,叶浅予奉国民政府之命,至香港编发《今日中国》画报。叶浅予正是在此期间,结识了令他一生相当无奈的戴爱莲女士。

香港沦陷后,叶浅予从香港逃回了大后方,流亡于桂林、贵阳等地,生活过得颇为清苦。不过,像叶浅予那样一类的艺术家,也有因祸得闲的自在,他在个人时间的支配上,有了很大的自由。

这时,陪都重庆的抗战形势,已经进入了一种相当困难的相持阶段。

中日两国的战事已经进入到一种胶着的状态。表面的军事实力上来看,日本人仍占着上风。可是,重庆政府是一个有弹性的球。日本人的重拳组合打过去,到了重庆政府的身上直觉得一股软绵绵的吸力,所以,并不能令重庆政府失去有效的抵抗力。这令日本人有一点进退两难。太平洋战事爆发之后,日本便想到了封锁重庆政府的方子。日本人暗想:只要蒋介石得不到英美诸国的物质支持,凭中国西南数省的财力,是不足以长期地支撑一场战争的。蒋介石最终还要返回到谈判桌来。

所以,当时蒋介石重庆政府的唯一战略思想便是,硬撑下去,谁最后一个倒下去,谁便是这场战事的最后胜利者。所以,对于叶浅予那样一大批的艺术界人士,重庆的政界高官们基本上已经没有时间对他们的艺术创作指手画脚了。政府只能发放一点微薄的生活保障金,以保全这些民国的大艺术家们,至少能在大后方艰辛地活下去。

如此,叶浅予便于竹床竹户的一种萧然和静的生活中,对于自己曾经的艺术之路,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反刍。

这个阶段,叶浅予伊始对于传统国画的技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国画这种东西,在学习的过程中,欲产生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奇效,叶浅予觉得最好能有一位名家大物可以讨教。张大千

这时,叶浅予听说老友张大千在敦煌面壁三年,搞回了魏唐各代佛教壁画大量摹本,心得很大,便萌生了跑去成都,向张大千请教中国画技法的想法。

1945年,叶浅予的第二任妻子戴爱莲,组织了一个民间舞蹈采风团,想到西北的少数民族地区收采素材。她的计划是以成都为一个原点,向川西北以及西康地区辐射采风。这一点跟叶浅予想去成都的计划不谋而合。

张大千听到老友叶浅予要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叶浅予在张大千的家中,从刚刚涨过龙船水的端午时节,一直住到白露满地、虫声如流水的八月秋凉季节。两位老友的相处,真个是无话不谈。

因此,后来,叶浅予在讲到自己与张大千之间的相知相得时,有过这样一段的话:“大千作画喜欢有人在旁闲谈,客人常来常往,作画不怕干扰;没有客人时,自有学生在旁看画问答。我来之后,因为是朋友,所以并无拘束,连续在他画案旁站了一个多月,学到了不少手上的功夫。比如用笔用墨之法,层层着色之法,重复勾线之法,衬底路染之法,在心领神会之后,用到自己的人物造型中去,获得不少益处。”

当时,张大千的茶室中,挂有一幅谭延闿颜体楷书的小条幅:“初出茅庐”。叶浅予笑着请他解释。张大千的回答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虽然在社会上已经混成了各种各样的名目,但我们待人接物,总是要保持刚出学堂时,那一份战战兢兢的心境才好。叶浅予听了,收起了笑容,向小条幅合掌作揖:如此甚好。

这样,叶浅予在漫画、速写绘画的领域,逛荡到有一点倦怠之时,便在成都郊外清明如玉的风光之中,完成了向中国人物画的华丽转型。徐悲鸿

不久,叶浅予追随着戴爱莲到西康采风,所创作的少数民族系列人物风情画便问世了。徐悲鸿对于这个系列推崇备至。徐悲鸿乃撰写《叶浅予之国画》一文,大力鼓吹叶浅予在人物国画方面的开拓性成就:“浅予之国画一如其速写人物,同样熟练;故彼于曲直两形体均无困难,择善择要,捕捉撷取,毫不避忌,此在国画上如此高手,五百年来,仅有仇十洲、吴友如两人而已,故浅予在艺术上之成就,诚非同小可也。”

叶浅予的人物国画,笔法流转劲利,墨色细润俊俏。人物的布局,能够做到线条简洁,构图紧凑。仇十洲为明代与沈周、文徵明、唐伯虎并驾齐驱的国画“明四家”之一。吴友如虽为清末光绪年间的人物画家,后来在中国人物画上的名气,却孤峰拔起。

徐悲鸿一口咬定,500年间,人物国画的高手,不过仇十洲、吴友如、叶浅予寥寥三人而已。由此可见徐悲鸿对于叶浅予的期许了。

如此,1947年11月,叶浅予便接过徐悲鸿校长的聘书,到北平国立艺专做了一名教书匠,从而也展开了他长达30余年的美术教育生涯。叶浅予刚到国立艺专时,教授学生速写课。后来又给叶浅予弄了一个图案系系主任的头衔。但这个时候的叶浅予于美术教育,连门坎在哪都尚未摸清,自然遭到了该系教师的有意整蛊。叶浅予无法,只好自己请求下台。

1949年,北平艺专改组,分别成立了中央音乐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叶浅予任教于中央美院的绘画系,并由此成为温润仁美的一代人物画大师,以及威仪棣棣的一代美术教育大家。

1949年,叶浅予参加第一届全国文代会,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1954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国画系,叶浅予为系主任。

1957年,中国国画院成立,叶浅予任副院长。

徐悲鸿讲到叶浅予时,曾经感慨:如果有十个叶浅予,中国的文艺复兴就到来了。

人们总结中国画创作在当代的突破,曾经流行过四句话:徐悲鸿的马,李可染的牛,黄胄的毛驴,叶浅予的舞。

在现代中国的美术界,叶浅予以他开阔的文化视野、雅健的美术功力,创造出了如此婉约出尘的一份风貌。

叶浅予的卓然一家,确是注定的。4

1959年3月,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人事科,在叶浅予的政治“鉴定”上曾经写下过这样几段话:

抗战前叶在政治上为自由主义者。抗日初期在抗日高潮的推动下,对抗日一般表示支持与参加。后态度消极,对政治避而不谈,常说“政治是把戏”,与进步力量有一定的距离。抗战后期逐步倾向美蒋反动派。

因1943年赴印度中美训练营,为美蒋画画得到美特的欣赏。1944年由美特推荐,匪军统局处长王一心、王星衡介绍,经戴笠批准并谈话后,派往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战组任专员,负责漫画宣传工作,得到美蒋的重视,给予较高的待遇。任职期内经常与美特组长孟禄少校密谈,并在中美所决策处主任秘书潘其武的楼下办公。究竟有何秘密勾当无法查清。

另据中美所气象组长程俊检举,“叶是由戴笠批准为军统局设计委员会派驻中美合作所”(目前尚无法查清)。后中美所受到舆论反对,叶即于1945年介绍廖冰兄代替其工作离开中美所。离开中美所后,与美国新闻处来往较密,为他们供稿作画,供作反动宣传。由于为美帝国主义服务,得到美国国务院的邀请,作为文化使者,于1946年赴美参观一年,并在“美国之音”广播“美国漫画”。回国后又和美国新闻处经常来往,回放“美国漫画”。在课堂上宣传美国文化,成为美国文化的宣传者,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1947年由美返国时,乔冠华、夏衍同志曾劝其留香港工作遭到拒绝。解放前,北京美术作家协会为对抗北平美术会(张道藩操纵的反动组织)发表宣言时叶拒绝参加,可见叶长期为美帝国主义服务,参加美帝特务机关,政治上反动,但表现圆滑,为政治上的投机分子。

有这样一份材料埋设在叶浅予的组织档案之中,叶浅予的头上便悬挂了一把,犹如古龙武侠小说中描写过的、随时可以掉下来的流星蝴蝶剑。所以,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场滔天巨浪拍岸而来,叶浅予自忖难以幸免。

其时,中央美院中,百分之七十的教师被请进了牛棚。“四条汉子”中,跟叶浅予有过关系的田汉、阳翰笙、夏衍三人也住进了高墙的铁窗之下。文革审查组翻出了,1959年组织上给叶浅予写的那份“鉴定书”,便在叶浅予的身上贴上了三条另类的标签: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文艺黑线人物。叶浅予先是随波逐流地住了一阵子的“牛棚”。后来,到底被人家弄进了秦城监狱蹲了七年大牢。

谈起这段经历,老年叶浅予调皮地咋了一下舌头,颇有点庆幸地跟别人说:幸亏那审查他的造反派还讲一点文明和纪律,让他自选三条罪名往自己头上栽。倘使遇上那蛮横的催命鬼审案,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毒打下来。叶浅予说,他很怕痛,他肯定会屈打成招,那就是一项罪恶滔天的特务恶棍的罪名。

叶浅予身边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平时本本分分的一个读书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那一场运动下来,忽然就被冤屈成了蒋介石匪帮的潜伏特务。最后,夺权派把那吓傻了的读书人像拖一条死蛇似的,弄到了郊区的刑场挨枪子儿!所以,叶浅予的庆幸也不是没有一点的道理。

其实,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生命,身处于一个碎绿催红的寒峭时分,个人的遭遇,委实是难以把握的。有时,我们必须随波逐流;有时,我们需要忍气吞声;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像一只流浪狗似的顽强地活着。

生命太脆弱。一段在幽暗中挣扎的脆弱生命,想要捱过那仿佛劫后苍茫烟树无边的萧瑟时刻,没有一点苦中寻乐的劲头,有时还真熬不过去。我喜欢叶浅予。我之所以要声明他是一个趣人,就在于他对于生命的一份从容淡定。且看他对于蹲大牢那一段苦难生活的、冷峻幽默的描写,你就会明白叶浅予这老头儿该是多么的生机盎然了:

这次首场正式斗争会,造反派头头那句“反革命叶浅予滚蛋”话音刚落,我如释重负,匆匆离开会场,滚回家去看老伴,填肚子。

我们回到牛棚,管理牛棚的牧牛郎发出命令,要每只乖牛在《造反日记》里写下今天殉葬的感想。

情绪稳定后,我俩向老住户打了招呼。原来这儿是天津市文艺界的总牛棚,其中有几个熟人,如河北省作协的××,美协的××,艺院教师××,再一打听,我二人此行任务是在河北美术界反动派斗争大会上做示范。借重我们二人是北京老牛鬼,资格老,尤其因为我是全国美协的老牌副主席,和天津美术界素有联系,和几个头头关系密切,把我押来领衔挨斗,一则显示天津造反派的气派,二则威慑天津牛鬼蛇神的反动气焰,三则犹如大剧场邀请名角登台借以吸引观众,提高票房价值。早晨这一行动,监狱里叫做‘放茅’,第一次放茅既新鲜又有奇遇,过了二十年,还记得清清楚楚。

再比如,叶浅予被投进秦城监狱,立即对环境有了一个全面的判断:“四垛水泥墙,地面六平方,报纸糊铁窗,头顶灯长亮。”

还有,叶浅予提到自己在狱中,曾经“见到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犯,弄得狱卒很紧张,这类撞车事件,七年中遇到不过三次,可见是偶然的失误。对我来说,倒是希望多遇到几次,在寂寞枯燥的生活中起点波浪,多点刺激。”叶浅予曾经写过一首咏核桃的打油诗:“浑身翠绿披挂,盘踞高楼大厦,一副大好头颅,生来供人捶打。”

中国的读书人身逢乱世之时,命若飘萍,却甚讲究一种华亭鹤唳的孤高自洁,也讲究一份“形甚散朗,内实劲侠”的节气。

像叶浅予那样一种急激横渡时分、款款写来的幽明文字,我们又何尝不是读出了他的“乱云飞渡仍从容”的一份清贞明德?

1980年,云散风清之后,叶浅予复出,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系主任。1981年,兼任中国画研究院副院长。

1987年,叶浅予八十大寿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向外界宣称:从此金盆洗手,画坛封笔不玩美术了。他要利用剩下不多的有生之年,专心于回忆录《细叙沧桑记流年》的撰写。《细叙沧桑记流年》于1992年印行。1995年5月8日下午,叶浅予的心脏罢工不再作业,乃逝世于北京,终年88岁。5

以上我们大约把叶浅予的一生行程,梳理了一下。接下来,我们再费一点笔墨,把叶浅予的情感,迹粗略地描绘一番。

本文在开局的部分,即听叶浅予大大方方地讲过:他这一生,有过四段妙趣横生的感情。或许,有些读者会思忖:这叶浅予能先后获得那样数位清心玉映女子的青睐,年轻时必定长得英气逼人吧?

这里,我也不想用太多溢美的词汇,且看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的描写。写到叶浅予、张乐平这一对难兄难弟,他是这样讲的:“这两个家伙长得都他妈的俊。叶浅予高大像匹马,还有撮翘翘胡子。张乐平的鼻子、额头上撮起的头发都神气之极,像只公鹿。”如此,叶浅予情感中的一份雅人深致,也在情理之中。

叶浅予第一次婚姻是由双方父母敲响的。女方的名字叫罗彩云。

当年的叶家在桐庐固然算得上是一个大户。不过,叶父叶恩霈给叶浅予说下的罗彩云出身于桐庐的望族。所以,这门婚事,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当年,叶浅予应该是有一点高攀了。

罗氏家族居住的旧县,距离桐庐县城大约不到20里的距离。唐朝以前一直为县治所在。后来,便衍化成为一些名望世族的聚居之地。

罗家祖父的盛年,在外面做过两任颇为滋润的县官。后来,厌倦了仕途的崚嶒,便回到旧县村盖了一个小桥流水的中式花园怡然度日。罗家花园在桐庐一县的地面上名气很大。园内的白玉兰花尤为出色。每逢初夏花期,玉兰花便在一片青翠的泼绿间,开出大轮的白色花朵。玉兰花株禾颇大,开花时迎风摇曳,香清而淡,无语如语,委实清新可人。罗家的祖父为此曾赋诗咏之:“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罗家多附会风雅的读书士子。像后来罗彩云的父兄多为读书识礼之人。每年的玉兰花信期一到,罗家祖父便要派专人,把刚摘下的沾满了露珠的白兰花,赠送住在桐庐县城的亲戚女眷们佩戴。大家都认可这一件风雅的趣事。

叶浅予听过女方的身世。加上其时在上海发展的叶浅予,也还没有确定的恋爱对象(原先那个王文英早散伙了)。叶浅予在父母的游说之下,怦然心动了。

后来,叶浅予对于这一桩婚事的注释是:一则听说罗家女子长得不赖,二则对民间的那种依古礼操办婚事的大排场忽然产生了浓郁兴趣,极想亲自尝试一番,便犹豫着应承了。

当时,叶浅予为了充分调动父亲叶恩霈操办婚事的积极性,特地在上海一家上好的绸缎庄,置办了一身长袍马褂的新郎装,另外再给了父亲一笔操办婚礼的费用。这样,22岁的叶浅予便于1930年的冬季,喜洋洋地回桐庐老家做新郎去了。

叶浅予是父亲的长子,加上罗家在地方上的气势,叶浅予即便是不拿钱回家,叶恩霈也是预备替他大操大办的。

这个新郎叶浅予当得很过瘾。

叶家从彩灯的装饰、花轿的样式、新娘用的凤冠霞帔,以及迎娶大队的吹唱堂茗,一切都要求按传统大户人家娶媳妇的规格来办事。

当年,桐庐地面上最令人眼热的喜宴格式,为一种叫“十六回切”的流水宴,对于厨师手艺的要求颇高。整个筵席行云流水地吃下来,共计碗碟36味。这奢华一般的小户人家自然是望尘莫及。但是,叶浅予娶罗彩云时,如此繁文缛节的婚礼宴请操办夜以继日地喧闹了一个星期才宣告结束。一时,叶浅予父子的风头无人能及。

新婚的热乎劲很快便过去了。叶浅予想跟美丽的新娘说声拜拜,回上海赚钞票去了。这个时候,娇艳若花的新娘不干了。她挡住了新房的门槛儿,讲:慢着,且莫走得这么快。叶浅予颇为诧异。

叶浅予承认罗彩云那宛若阳春三月般静美的身子,令他沉迷不已。不过,叶浅予与罗彩云在洞房中缠绵月余,男女间的风月情事怡然已久。莫非这碧玉初破瓜的罗彩云仍然舍不得他出门?

罗彩云讲:我才不会把你羁绊在这桐庐小地方呢,要去我也跟你一起走。

这就有点不符合规矩了。过去的男子在外面行走,不管是行商还是做官,刚娶回的新娘,大抵上都是放在家庭中跟父母一起生活的。这时,虽然大都市中流行着五四运动的新风,但中国的乡间古风依然,我们只要对比一下当时鲁迅、胡适之的包办婚事,喜庆的唢呐一停,鲁迅、胡适之都是可以提脚就走的,而旧式的妻子们则一律留在乡间侍奉公婆。那似乎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中国乡村定律。

所以,年轻的罗彩云至少不是如同叶浅予想象中的那样,毫无见识。她知道上海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大染缸。她见识了太多的乡间女子,丈夫到了醉生梦死的大上海之后,便迷失了来时的路,像一只鹞鹰似的,愈飞愈高远,最后竟一去不回头。罗彩云便态度很坚决地要跟叶浅予去上海。

这个时候呢,叶浅予在叶恩霈、李青玉的眼底,还是一匹没有完全收敛野性的马驹。有一个女人在大上海约束着天马行空的叶浅予,叶家的父母也不觉得是一件坏事。这件事情便这样一锤定音了。6

罗彩云对于大上海的生活适应得很快。

这时,叶浅予在上海的局面已经打开。他创作《王先生》系列漫画,每月的稿酬就达到了100银钱的高收入。加上他主编的《时代画报》,在徐志摩、张幼仪云裳公司从事服装设计的收入,以及其他一些零星稿费,每月的总收入没有低于200元的。这在当年的上海滩已经跻身于高收入的家庭了。叶浅予、罗彩云1933年于上海

罗彩云自然不用辛辛苦苦地到外面去做事情了。她只需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做她的全职太太。夫妻在最初的数年间,感情还不错。叶浅予间或会兴冲冲地陪了罗彩云,来到上海的三马路购物街,买一些女子喜欢的衣料鞋袜、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

罗彩云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差,嫁了一个知暖识寒的好男人。这样,罗彩云便在四年不到的时间中,为罗家生育了一对儿女。罗彩云的头胎生的是一个男孩,小名申布,上到族谱上的名字则叫叶善来;四年后再生了一个女儿,女孩子不用上族谱,便只用了一个小名明明。这是罗彩云对于罗家最大的贡献。叶浅予后来结交的三个女子,均没有为其生育儿女。

只是,这时的叶浅予,尽管已经为人之父,他的性情却仍是顽皮搞笑的。叶浅予在阐述他的婚姻辩证法第二课之时,曾经提到过他与罗彩云婚姻中的这样一件轶事:“我很奇怪,罗家族内嫁到县内的姑娘,几乎个个生而不育,都雇奶妈,难道这是她们罗家的遗传?生第二个孩子时,我故意问她,为什么没有奶?她虎起脸说,我当姑娘就束胸,我们结婚那晚,你把我那件小马甲撕破了,难道忘了!她这么回答,我还问什么?”

叶浅予这问题放在当年,问得就有一点的无厘头。

当初,像桐庐罗氏这样的诗礼簪缨之家,仍然是为一种传统的保守思想所束缚的。他们视年轻女性的胸部高耸与小腿裸露,为一种淫荡的表现。所以,大家闺秀式的女子,性发育到了她的饱满期,妈妈们便要用一种“束奶帕”的东西,限制女儿们乳房的肿胀。罗彩云的母亲也在女儿长到15岁的青葱时,用一根柔和的花布条,将罗彩云一对勃勃涨起的乳房,缠了一圈又一圈。

再说了,当年旧县罗家花园中长大的女孩们,大抵都是预备着大户人家的弟子来迎娶的。从前的小姐生完孩子做了少奶奶,有谁家不是请了奶娘来喂养小孩的?

这样的陋习,让今天的女孩听来,就近似于天方夜谭了。

所以,后来,我认识的一位男孩,在书上读到叶浅予讲罗彩云的这个段子,乃是子夜的时分。这男孩却一时兴起,立即向江浙一带的若干美眉发短信求证。第二天,方收到一美眉喑哑的回复:“哈哈,没听说过。这个问题提得有一点的妖怪哦。”

那么,叶浅予与罗彩云的夫妻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呢?

据叶浅予的看法是:罗彩云这女子,进到繁华似锦的大上海后,上海人新鲜向上的一面不愿学,倒是把上海师奶浑浑噩噩打发日子的生活方式,桩桩件件熟悉地上手了。

我们知道,罗氏的父兄多有才学。只有罗彩云自己是不喜欢读书的。罗父当年在浙江省省政府做秘书,思想观念颇为开放。罗父回到乡间之时,间或会对于罗彩云的无心向学训示数句。罗家的老祖母便会心底老大的不高兴。老太太大抵会板起面孔,跟罗父唱反调:一个女子家,你逼她学什么呢?老太太的理由也简单:罗家的女子不愁嫁不上好人家。女子学得再好,仍不如嫁得好。

所以,当初,罗彩云未嫁时,在天生有洁癖的老祖母的庇护下,上了几天的学,便不愿意再读了,而是跟着老祖母学了一手精绝的麻将技法。初到上海的数年,罗彩云没有摸透丈夫的脾气深浅,自然不敢造次。后来,罗彩云发现叶浅予除了吃饭、睡觉、夫妻间的敦伦之事,其他的时间都是躲在书房中笔不离手,是一个脾气颇为随和的男子。

夫妻之间生完孩子,最初的新鲜感便过去了。罗彩云对于叶浅予的那些写写画画的东西,很难产生兴趣。罗彩云的心思很简单,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叶浅予的日常生活虽然颇为随和,精神上却追求着一种小资情调的暧昧与风雅。罗彩云哪能来得了这些?渐渐地,她跟叶浅予的沟通出现了困难。罗彩云干脆一概不管,她把自己的兴趣,转移到了与附近的师奶们打牌为乐。

因此,后来,叶浅予对于罗彩云的评价是:“因为她是文盲,和书无缘,精神世界非常狭小,为人之道懂得很少,我们两人之间无共同语言,总是话不投机。她的唯一美德,就是把家务安排好,但不和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乐得独自一人安安静静搞创作。久而久之,我们之间,除了所谓生物人的关系,毫无社会人的交流。”“她的世界观是,男人挣钱养活女人,她对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钱用完了,拿钱来!’”

如此,夫妻间便有了一种相对无语的冱寒。这样的夫妻关系,自然很难长久地维持。

但是,罗彩云依然是有着自己的委屈。

其实,当年像叶浅予、罗彩云这一类的传统婚姻,可谓比比皆是。有一些的婚姻,走到人生的吃力处,实在走不下去了,便中途走散了。但也有一些的婚姻,始终走了下来。这种事情还是要看男女双方当事人的心态。

罗彩云的家训中,男子传统的休妻理由只能有“七出”:“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罗彩云自认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七大恶行没有一件跟自己沾边的,叶浅予凭哪样把自己打落为弃妇?

至于叶浅予指责罗彩云沉溺麻将,罗彩云也是振振有词的:上海滩谁家的太太不打麻将呢?罗彩云又没有荒废自己的家务。

因此,罗彩云凭着女人的直觉猜测,叶浅予这小胡子男人肯定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当年,上海滩那些变了心的男人们,打击家中黄脸婆最简捷有效的手段,便是宣称家中的妻子不上档次,没有精神气质!罗彩云决心凭自己的双手,捍卫自己的婚姻果实。

叶浅予于1935年结识了梁白波这一位红颜知己。罗彩云于当年即掌握到了两人交往的证据。在接下来的两年中,罗彩云、叶浅予、梁白波的三角关系间,便展开了一种类似于猫与老鼠之间的精彩角逐。

在叶浅予的印象中,自己有两次被罗彩云逮住的经验。

一次,是叶浅予、梁白波在上海租下了一间亭子间同居,被女儿明明的奶妈追踪成功,罗彩云跟叶、梁二人谈判:她可以容忍他们的关系,只是她必须保持正房太太的名分,梁白波则可以娶进来作为叶浅予的小姨太。只是梁白波岂是那种甘愿俯低做小的女子?罗彩云一个不留神,叶、梁这一对有情人便像摆脱了金钩的鳌鱼,双双躲到南京去了。

罗彩云无法,只好把自己的父亲拉来助阵。罗父既然在省政府做着一份公职,神通自然要比女儿大一点。他很快从南京廊东街的一处大杂院中,把捣蛋的叶浅予挖了出来。

罗父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他的讲话很文雅:现在是民国时代,离婚自由。不过,按照民国的法律,离婚时,叶浅予必须付给罗彩云一笔终身赡养费。罗父扒拉着桌上的算盘珠儿,一阵猛算。那是一笔把叶浅予自己卖了,也付不起的巨款。叶浅予颇为丧气,难过地低下了头。

于是,双方协商走第二条解决的路子。叶浅予每月定期付给罗彩云生活费,且保持着罗彩云的妻子名分,二人分居。这个协议由律师作证,双方立下字据后,便算是生效了。

现在,我们再反过来看叶、罗婚变的过程,大约罗彩云的心底也写满了悲凉吧?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叶浅予把罗彩云与女儿明明送回了桐庐老家。叶、罗这一别,以后便再也没有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了。

不管罗彩云这个人如何的缺乏见识,作为一个女人,我在将要讲完罗彩云的故事时,仍为她讲过的一句话感动着:“家花哪有野花香,野花不久长。”

罗彩云此后在乡间,便勤勤恳恳地把叶浅予的儿子叶善来拉扯长大。叶善来成人后,颇具乃父的艺术细胞。他于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院,专攻水彩。成家立业之后,他一直把生母罗彩云侍奉在自己身边,事母颇孝。新中国成立后,罗彩云在孝子叶善来的劝说下,终于答应跟叶浅予办妥了离婚手续。

罗彩云是在“文革”期间,发现身罹癌症的。她不喜欢癌症的慢性折磨过程,便于1970年吞服大量的安眠药去世了。

罗彩云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临终遗言是:“你们叶家害得我好苦!”叶浅予后来出得秦城监狱,听过了罗彩云的遗言,萧然无语。

叶浅予的儿子叶善来于1976年死于尿毒症,年仅46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叶浅予一恸几绝!7梁白波

梁白波,广东中山人,自幼即生活于上海,有着颇强的艺术天分,后来便选择了上海的新华艺专专修美术。

梁白波起先学的是油画。她的风格近似于

现代欧洲的流派,造型、色彩简洁明快。

梁白波曾经是中国第一个油画艺术团体“决

澜社”的活跃成员,它的发起人为庞熏琹和倪贻德。“决澜社”在上海滩举行首次画展时,梁白波的参展作品是一躺着的无头无脚的人体。

后来,叶浅予对于这件作品,有过一段很好玩的议论:“认为这是概括人体美的一件杰作,好像吃鱼,斩头去尾,取其最最鲜美最富营养的部分,嚼而食之。”“如果你是一个最重实际的欣赏家,女人体最富于性感的部分是否就在上自胸部下至大腿之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女画家把女人的性美表现得如此露骨,比之男画家要高明得多,大胆得多。”

梁白波的思想一度颇为“左倾”。她在学生时代,即参与过中共组织的南京路飞行集会,又为殷夫创作的《孩儿塔》诗集配过9幅插图。殷夫被国民党政府枪决于上海龙华。梁白波惧祸,一度远走菲律宾的一所华文中学教美术。梁白波画的“蜜蜂小姐”

1935年,梁白波回到上海,开始为《立报》画“蜜蜂小姐”,并且一直连载25天。这样,叶浅予的“王先生”和“小陈”,黄尧的“牛鼻子”,梁白波的“蜜蜂小姐”,以及张乐平的“三毛”,便成为中国漫画史上的永恒经典。梁白波也脱颖而为当时漫画界唯一的女漫画家。

毕克官在《中国漫画史话》中说:“梁白波是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也是唯一的女漫画家。其成就和影响,至今没有另外的女性漫画家能与之相比。”画家、散文家、诗人黄永玉也说:“梁白波郁沉铁线描,精微之极的西域精神合着汉唐风格。”“他们才是创新的先行者。”

梁白波属于天分很高的画家,但心性懒散。

1934年冬,她给《小说》半月刊画过封面,当时她有很多对封面画的想法,可是最终只画了一幅。她自己曾对同行说:“我心里常常有好多想要画出来的好画,可是经常把它们放过了,我捕捉不住。”她的艺术生涯是非常短暂的,如同流星一样划过天际。

梁白波与叶浅予的相交始于漫画。那时是1935年,叶浅予正在编辑《时代画报》。叶浅予与罗彩云的感情,正处于平淡如水的麻木时期。当时,梁白波给鲁少飞主编的《时代漫画》送过一幅漫画,题名为《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鲁少飞觉得这个作者颇有才情。便约梁白波到编辑部来见面。

其时,邵洵美投资的“时代图书”旗下的“五大杂志”,集中在同一座办公楼做事。梁白波显然没有搞清楚叶浅予的《时代画报》与鲁少飞的《时代漫画》是有区别的,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叶浅予的《时代画报》编辑部。梁白波

叶浅予后来形容自己与梁白波的蓦然相遇,是“用眼神在女画家身上从上到下溜了一圈,思想上似有所动”。但是,这叶浅予的思想一触动,即迅速地升温为一种对于女子的爱慕之情。

叶浅予很快就探明了梁白波的个人情况。梁白波是一个单身女子。虽然梁白波的家人大都住在上海,可是这时的梁白波却从家里搬了出来,独自租住在北京路的一家二手货铁器店的楼上。

叶浅予借故去拜访她。当叶浅予沿着一架摇摇欲坠的陡欹木楼梯往上爬时,梁白波却穿了一件仿佛一片湿漉漉绿茵似的长袍,秋波斜睨地站立于楼梯口。

那一份新鲜、热辣的亚热带女子风情,对于当年的叶浅予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如此,两个社会的叛徒便自然而然地相爱在一起了。

梁白波也不是不知道叶浅予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但是,叶浅予说:“这是30年代的浪漫主义。”他们追求的既然是一种赤裸裸的灵魂碰撞,他们就只愿意彼此的心灵永远浮游在艺术的浪漫天堂之中。所以,这个时候,叶浅予对于这段感情的直觉是:“既不像初恋那样陌生,也不像结婚那样新鲜。”而是一种命运的水到渠成。“我和白波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事业的搭档。我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

这近似于物理学上的一种黑色闪电。彼此间亿万的摩尔能量,都化为男欢女爱之时的湃骨之凉了。

在黄苗子的记忆中,梁白波应该不属于那种让人一见惊叹的艳美的女子。可是,气质却是绝对的好。

她平时的讲话慢条斯理的,有时会穿一种宽大的马裤,头戴一顶贝雷帽,令人愉快地想起那种法国小说中,湄公河的初夏晴阳中,那种坐在萝叶半遮的纱窗下,读爱情小说的异国风情的女孩子。梁白波有时就爱那种令人意外惊奇的效果。

叶浅予记得,有一次,在上海的国际大厦举办一个文艺沙龙聚会,上海文艺界的许多知名人士都去参加的,像张瑞芳、吕恩等人也在受邀的行列,叶浅予请梁白波届时与自己在现场见面。

吕恩说:那天,梁白波出席现场的行头,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她上身是一件大红的乡村棉袄,下穿一条蓝印花布棉裤。她是以一身村姑的打扮出现于衣香鬓影的高雅社交场所。

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她的背后窃窃私语。西装革履的叶浅予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双眼望着她发愣。梁白波款款地走近叶浅予的身边,嫣然一笑,挽起了叶浅予的臂膀。梁白波在叶浅予的前额轻轻地印了一个吻,柔顺地说:亲爱的,不认识了吗?

沙龙中,不知谁轻轻地脱口说了一声:好。顿时,沙龙中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所以,有关叶浅予与梁白波的恋情,在上海的文艺圈很快便成了一件公开的事情。漫画家合影(1936年)左起:张光宇,梁白波,王敦庆,张乐平,丁聪

有一次,张佛千安排一个与诸位漫画大家的饭局。

酒足饭饱之后,张佛千提议:他从来还没有见过诸位漫画高手,联手共画一幅漫画。今天乘兴玩一手如何?

于是,便由叶浅予开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了当时红透上海滩的“王先生”与矮胖的王太太形象。陆志庠在“王先生”鼻子边添了一只缭绕不去的苍蝇。张英超则在“王先生”的身旁画一个蜂腰肥臀的妙龄女郎。鲁少飞便毫不客气地在摩登女郎的脚下勾勒出了一只温驯无比的小肥羊。鲁少飞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他这一笔是神来之笔,叫“顺手牵羊”。

这幅画画到这样的程度,当时在场的张光宇、张正宇、胡考、黄苗子等一帮朋友便会心地笑了。

这幅合作漫画,绕来绕去,朋友们便跟叶浅予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画面上的美妙女子从表面上自然不妨理解为“王先生”的女儿阿媛。但是,鲁少飞在摩登女郎的身边插画了一只羔羊。无疑就是梁白波了,谓予不信,请看鲁少飞为什么偏偏要让摩登女郎“顺手牵羊”呢?大家晓得,叶浅予的生肖是属羊的,家里的乳名就叫阿羊。那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自然令人联想到了梁白波。至于那一只幸福到一塌糊涂的小羔羊,除了阿羊叶浅予还能是谁呢?

当时,陆志庠凑趣给叶浅予、梁白波解释说,他添在王先生鼻梁上的那只苍蝇,是苍蝇不叮无缝之蛋的意思。梁白波笑着拍了一下陆志庠的后脑勺骂道:就你贫嘴。

后来,经济头脑相当发达的张佛千,便在自己主编的《十日谈》创刊号上,用上了这一幅画。

其实,当初,叶浅予与梁白波的热恋时期,叶、梁二人与陆志庠之间发展出来的友情,也可以传为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陆志庠在12岁那年,患过一场大病,后来讲话便有一点语焉不清。他是凭着自己的顽强毅力,在漫画界挣得了一席之位的。

当时,陆志庠一个人从乡下跑到上海,一个残疾人在上海孤苦伶仃的。恰好,他向叶浅予主编的刊物投稿,编辑与作者见面时,像张光宇、张正宇等一帮人都无法听懂嘟哝的陆志庠讲什么。叶浅予与梁白波却一听即全懂了。梁白波见他一个人在上海,确实有一点可怜,以后有什么好事情都会顾念到他。慢慢地,陆志庠便成为叶、梁身后的一个影子。

叶、梁之恋在上海公开之后,有一段时间,叶浅予的夫人罗彩云盯梢得相当厉害。叶、梁不得不打点起十分的精神,与罗彩云玩着一种躲猫猫的反盯梢游戏。所以,那一段时间,家中的亲友也探不到叶、梁的确切住处。只有陆志庠是特例,可以自由地在叶、梁的爱之小巢中来来去去,时常在叶、梁那儿蹭饭吃。

1935年夏,叶浅予、梁白波在上海存不住身,便双双迁居到南京。叶、梁也把陆志庠带到南京,吃住在一起。后来,叶浅予为陆志庠在《朝报》找到了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陆志庠这才从叶、梁的住处搬出。

叶浅予组织漫画宣传队,陆志庠第一个报名;1935年的秋季,农村写生画家赵望云相约叶、梁二人壮游华北大地时,陆志庠也追随于左右。赵望云当时在天津《大公报》供职,与津浦铁路段的局长稔熟,可以免票乘坐火车。如此,叶浅予、梁白波、陆志庠、赵望云四位画家,便同吃同住同游同画了月余的时间。

因此,后来梁白波虽然与叶浅予分手了,但陆志庠印象中的梁白波,却始终是“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的。8

叶、梁初到南京,起先他们是被戏剧家马彦祥收容的。马彦祥安排叶、梁二人,暂住于成贤街的一个亭子间。

当时,陆志庠、黄苗子两个年轻人,尚且生活无着地追随在叶、梁二人的后面,于是,便四个人一道打地铺。

后来,叶浅予与妻子罗彩云达成了分居的协议。叶、梁二人方租下了常府街三山里的一层小楼安静地住下了。如此,他们便安然地展开了一段食菽饮水的爱情生活。叶浅予(右一)与梁白波(右三)摄于20世纪30年代

这个阶段,叶浅予肩头的生活担子自然不轻。他做编辑画漫画的收入,将近一半要交给上海的老婆孩子做家用。梁白波日常的生活开支,还是要开源节流的。不过,可以花时轻寒、暑气荷风的季节轮换,跟叶浅予静静地厮守在一起,伊时的梁白波已然满足了。

当时,作家张若谷有一本反映巴黎流浪艺术家生活的小说,书名叫《婆汉迷》,应该是从法文Bohemian硬译过来的,大概的意思为流浪者或是不拘一格的艺术者。梁白波跟着叶浅予坎坷而行之时,便用了一个“Bomb”的笔名,意思是“炸弹”,或是“轰炸”。这是梁白波在向世俗表示自己硬项抗争的决心。现在,叶浅予觉得他们的日子,好歹已经有了一份意态萧闲的洒然,便跟梁白波商量:改个笔名吧,“Bomb”听来总有一种寒浸浸的感觉。梁白波微微一笑,回答“好”,后来便把笔名改正为“Bon”。“Bon”在法语中,便是“好的”意思。

只是,南京虽好,终难成为长久之计。

随着彼此之间相处的日久,梁白波精神深处,一种彷徨无依的精神状态愈发浓烈。“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

当初,梁白波大胆地与叶浅予在一起同居,她以为自己是打破了一切世俗樊篱的大无畏者。现在,她滋生了身为女子的一种小小的软弱了。抗战爆发后,她义不容辞地参加了叶浅予、张乐平组织的抗日救亡漫画宣传队。当时,她是宣传队中唯一的女子。与宣传队中男画家的奋发向上相比,梁白波创作的抗日宣传画,更多地照顾到了女子矜严温柔的特点,以唤起妇女同胞的抗日觉悟,尽到战时女子一份应尽的责任。梁白波作抗战宣传画

其实,这个时候,梁白波自己已经为内心的柔弱与矛盾弄到快要崩溃了。

女人起先立意在江湖上行走,无论曾弄出何种风云激荡的大动静。到后来,她终究还是渴望有一个叶稠荫翠的恬淡婚姻。

梁白波在与叶浅予的近四年相处中,从表面上来看,始终似乎保持着一份云淡风轻的从容,实则她的内心世界,愈到后来,便愈深陷于一种生怕会无端失去叶浅予的痛苦煎熬之中。

时序进入到1938年初夏。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让人心烦意乱。梁白波已经进入了一个女子最为敏感的年纪:31岁。

记得是张爱玲说过,女子一过30岁,虽然有时可以有着一反常态的娇嫩,但是,常常在一转眼间,便仿佛一朵忧戚的樱花似的憔悴了。所以,后来,国民政府政治部的第三厅委派叶浅予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时,叶浅予暗喜自己得来一个美差。他终于又可以跟梁白波在一起,到香港去过神仙般逍遥的两人世界了。但是,心绪大好的叶浅予像往常一般靠近梁白波,试图跟她亲热时,梁白波却像一只烟雾中的小鹿似的,受惊吓地走开了。对于叶浅予双栖双飞过香港的建议,梁白波也断然地一口予以拒绝。

梁白波一下子便扯开了与叶浅予之间的距离。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叶浅予这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客观的形势变了,主观愿望再好也无济于事。

梁白波选择了这个时机果断地跟叶浅予分手。对此后来叶浅予在回忆录里写道:“她不能忍受情妇的地位,终于抛弃了我。”这句话好像也不完全对。正确的诠注应该是,31岁的梁白波再也玩不起那种标榜佳致的爱情游戏了。她只能选择雪雨霏霏地离开。

据说,梁白波的个性很孤傲,她很少有看得起的人,当代画家中她只觉得少数几个人画得好。她也不轻易和人走得很近,总是很内向,一副不为人所知的做派,有时又故意地显现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一面,有些桀骜不驯的样子。救亡漫画宣传队,叶浅予(右)、张乐平

1946年,梁白波搬回上海北京路那废品店的楼上。

当时她刚从新疆回来,带回40幅大小一致的水粉画,多数是画维吾尔族人生活的,如她原来的风格一样,明洁简练,略带一点装饰情调,她将画分别赠送给画画的朋友,丁聪也收藏有一幅,是维吾尔壮汉。这是梁白波与艺术界失去了联系之后的仅有的一次露面。不久,梁白波即与国民党空军军官陈恩杰结为夫妇。

陈恩杰,苏州人,为叶浅予挚友陆志庠的小时同学。陈恩杰当时回到地方上养伤,有一段时间,是跟陆志庠在武昌的昙华林。陈恩杰通过陆志庠的关系才结识了梁白波。

他们为了避免外界的干扰,结婚后,便把家从南昌基地移居成都基地。只是,梁白波却并未因此而过上一种快乐的生活。

新中国成立后,梁白波与陈恩杰双双泛海过台湾。梁白波一度跟随陈恩杰生活于台南。后来,她与陈恩杰的婚姻破裂。但是,她仍然十分钟爱这场婚姻所带给她的唯一的儿子,便独自一人带着儿子生活。

此后,梁白波乃从台南迁居到了台北。在朋友廖未林开办的陶艺厂中画瓶子。以后,再为林海音主办的《联合报》画一点娱乐版面可用的插图。晚年的梁白波内心苦闷到了极点。

有一次,梁白波看林海音写的《城南旧事》。这无端地勾起了梁白波对于红颜往事的追忆,梁白波给林海音写信抱怨:“什么‘黑色的爱’,放他妈的狗屁……”“我现在像一块又湿又烂的抹布,随随便便地摔在那儿,对女人来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呀,我是在北平游山玩水那阵失了足的……”最后,20世纪70年代初,梁白波因精神分裂症,六十几岁的人,忽然跑回台南海边的一间小屋里自杀身亡。

1982年,大陆著名导演吴贻弓将《城南旧事》改编成了电影。影片在台湾上映时,林海音正翻阅着亡友梁白波写给自己的四封信。外面的街道上,有人在播放《城南旧事》的主题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林海音说:当时就觉得自己软软的,心里头只想哭!

后来,梁氏后人为梁白波整理出版了一本《白波纪念》的画册。据说,画册的制作有着白天鹅般翩翩起舞般的纯美。观之令人怅然追思不已。只可惜是台湾版的限量版,大陆这边寻常不易见到。“文革”结束后,叶浅予从监狱中大梦初醒般地走了出来。

他听到梁白波自杀的消息,顿生一种浪滔滔故人如云,水苍苍往事如雨的怅惘。

20世纪80年代初他去武汉讲学,特地跑到武昌昙华林文华大学原址前三厅驻地凭吊故人。梁白波当年住三厅的孩子剧团宿舍。

他的思绪,已然淹没于一种“人已去,情未了”的古老悲伤之中。这段故事在结束的时候,应该有一段插曲。

恋爱中的梁白波,当时有一本爱不释手的书:《邓肯自传》。

黄苗子对此有过一段十分诚恳的评价:“在30年代,世界著名舞蹈家伊沙多拉·邓肯(IsadoraDuncan)这本因欠债而被迫写出来的自传,曾经风靡世界;尤其是中国的新知识女性,对邓肯的自由解放性格崇拜备至。那时邓肯因车祸去世不久,书也刚译成中文,邓肯那种对艺术的深刻见解,对生活、对爱情的坦诚和火热,深深地影响着白波。”

梁白波希望自己有一颗像邓肯般坚强不屈的心灵。

令人觉得巧合的是,在梁白波离开叶浅予之后,命运却真的安排了一个著名的舞蹈家来爱叶浅予。

这样的人生起合转折,也确是令人喟然而叹。9

接下来将要在叶浅予生活中出现的这位女子,名气比前两位要大许多。她是中国当代舞蹈艺术的先驱者与奠基者,亦是享誉世界的舞蹈艺术家、舞蹈教育家,因而被尊称为“中国舞蹈之母”。晚年担任中国舞蹈家协会名誉主席。世界顶尖级的英国皇家舞蹈学院荣誉室中,陈列了全球最受人尊敬的四位杰出女舞者的石雕头像,她为其中之一。

她便是中国舞蹈的精灵,风姿生动的戴爱莲女士。

说起戴爱莲,却是叶浅予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且听叶浅予生前的一段心灵独白:“戴爱莲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倾心于她对艺术事业的奋斗精神,她对我的艺术事业起到极大的鼓舞作用,当然我也在艺术上给了她很多帮助,可惜在相处十年之后,由于环境的变迁,她另有所爱,抛弃了我。”确实有一种天上人间,不思量,自难忘的淡淡惆怅。

戴爱莲,祖籍广东省新会县人。1916年,出生于中美洲加勒比海向风群岛最南的岛屿——特立尼达岛上。英国那位著名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爱德华八世英王,逊位后变成了温莎公爵。他曾经携带爱侣在特立尼达岛做过总督。那是一个风光旖旎若画的热带风情岛屿,有海浪、有阳光、有细洁若盐的平坦沙滩。这对于戴爱莲艺术气质的形成,应该是重要的。

戴爱莲的父亲起初在特立尼达发展得不错。他有自己的种植园,种植了大量的甘蔗和咖啡。他还兼营粮食、棉布、文具等的贸易活动,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颇为富足。戴父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戴爱莲年龄最小,自幼得到家人的宠爱。一家人都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戴爱莲,亲昵地称呼为“可可巧克力”。

戴爱莲的母亲心气很高。戴母虽然没有生下儿子,却决心要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培养成为风光明媚的一种女子。她见戴爱莲对于舞蹈的悟性颇为不错,便在戴爱莲5岁那年,即让戴爱莲开始接触舞蹈,10岁便进入了当地的一家舞蹈学校学习芭蕾。年轻时的戴爱莲

但是,戴母其实是心思颇为细腻的女子。戴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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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那年,随着戴爱莲舞蹈技艺的精进,戴母感觉到当地的一些舞蹈教师,对于戴爱莲的发展已经毫无帮助了,便在这一年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留下戴父在特立尼达岛经营家庭的所有产业,自己携带三个女儿迁居到大都市伦敦,让戴爱莲与两个姐姐接触到世界一流的音乐。

后来的事实证明:戴母的这个决定是有前瞻性的。来到伦敦后的戴爱莲运气不差。

戴爱莲先是进入到著名舞蹈家安东·道林的芭蕾工作室以及玛丽·兰伯特芭蕾学校学习。此后,又亲聆了芭蕾大师玛格丽特·克拉斯可学习。学习中,戴爱莲觉得现代舞虽具有自由奔放、束缚力少的特点,却欠缺系统的理论,而古典芭蕾的理论系统虽然完备,却在时代的进展中显得有点墨守成规了。戴爱莲想找出一条将现代舞与芭蕾巧妙地糅和在一起的创新路子。这样,戴爱莲来到了尤斯芭蕾舞团。她找到了自己梦想中的,既讲究技术,又有丰富的表现力的清扬、惊险的现代舞蹈的表现方式。这对于她一生的舞蹈创作,影响是深远的。1939年,戴爱莲以优异的成绩,获得著名的尤斯莱德舞蹈学校的奖学金。

可是,这时,独自留守在特立尼达岛的戴父,却受人引诱,爱上了赌博,把大部分的产业都输掉了。家境败落后,戴父再也无力负担家中四个女人在伦敦的昂贵开支。母亲只好带着两个姐姐回到特立尼达岛去,跟自己的丈夫共渡难关。而深深为金色熠熠之现代舞蹈艺术所吸引的戴爱莲,却决定独自留下在伦敦,她想靠勤工俭学维持自己的求学生涯。

戴爱莲在英伦三岛学习现代舞蹈,几近九年时间。戴母离开伦敦后,戴爱莲为了筹到足够的学费,她必须去到伦敦的一些高雅酒会上表演舞蹈。这激发了她的舞蹈创作欲望,像她早期的《波斯广场的卖花女》、《伞舞》、《杨贵妃》等舞蹈作品,都是在舞蹈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的。此外,戴爱莲还在电影、剧戏、电视中客串一下临时演员,给美术家当模特,刷地板或制作假面具出售。

有一段日子,戴爱莲在伦敦确实过得颇为艰辛。但戴爱莲十分幸运地进入了尤斯莱德舞蹈学校,并且有幸得到现代舞蹈艺术理论之父、匈牙利著名舞蹈艺术大师鲁道夫·拉班的亲自教导,戴爱莲的精神世界感到无比的充实。

尤斯莱德舞蹈学校,当年设立于英国西南部的倚云绕翠的达厅敦庄园之中。后来,戴爱莲回忆起自己在鲁道夫·拉班大师身边度过的那一段蓊蔚洇润的美好时光,曾经满怀深情地讲:“我很幸运,能有机会在英国尤斯莱德舞蹈学校学习。拉班晚年就住在这所学校里。1939年,他60岁寿辰那天,我们一群同学高高兴兴地跑到他住的红楼,祝贺大师的生日。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就坐在他的周围,听着他平正简静的话语,心中充满敬慕之情。”

当然,这一段日子,对于戴爱莲之所以刻骨铭心,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便在于她在达厅敦庄园初夏的牵牛花白的时分,收获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段生动的感情。

我们知道,戴爱莲在英国求学的后期,主要是靠自己打工维持学业的。可是,戴爱莲在去到达厅敦庄园之后,那是一个小镇艳阳式的静谧乡村。各种打工的机会,相比伦敦稀少了许多。戴爱莲入学伊始,即争取到一笔奖学金。她精打细算地维持了近一个学期时,临近暑期,便消耗几尽了。尤斯莱德舞蹈学校的暑假一放,戴爱莲在达厅敦面临的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乃是,食宿无着。那是独在异国的戴爱莲,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因此,这一天,尽管达厅敦庄园的四周,是一片绿叶新香的澄明。戴爱莲坐在一间餐厅中,点了一杯孤零零的咖啡。她的眉头却是紧锁的。这时,在戴爱莲的对面,坐下了一位面熟的男教员。那应该是一位颇为健谈的男子。当时,不远处的一排整齐站立的常青林树梢上,横着一抹细腻生动的紫色云彩。

这男子自来熟地闲聊起自己的职业。他讲:自己是一个雕塑家,他很想请一个青年的女孩子做模特,可是,这时,他的兜中正好缺钱,所以很无奈。这男教员在讲这一番话的时候,戴爱莲不由得抬眼轻轻打量了他一下:这男子长着一种传统英美男子颇为英俊硬朗的外表,谈吐斯文有致。他的一双宛若秋空寒星般的大眼睛,即便是在他讲话停顿时,也流动着一种秀峭的光芒。戴爱莲的心头轻轻一颤。她脱口而出:“其实,我现在正面临着吃住的难事儿,迫切需要找到一份工作来糊口。不过,刚才听了你的想法,我改变主意了。作为一种交换的条件,只要你能提供免费的食宿,我就可以免费地充当你的模特。”

那男子喜出望外。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惊喜地叫了出声:当真?戴爱莲微笑着肯定:当真。于是,两人当场拍板确定。

这位自称雕塑家的健谈男子便是维利·索科普。他的母亲是奥地利人,父亲是捷克人。不过,他随母亲加入了奥地利国籍。维利就读于达厅敦艺术学校的美术系,毕业后即留在了达厅敦庄园中专攻雕塑。他比戴爱莲大9岁。

其实,这个时候,维利在达厅敦已经有了一位丰仪修整的未婚妻,叫西蒙。西蒙是戴爱莲的学友,也在达厅敦庄园中学习舞蹈。西蒙是奥地利一个大银行家的女儿,时值暑假,便回奥地利看望双亲去了。维利独自一人留在了达厅敦庄园,他最初的设想,是想趁着这个假期把自己的艺术思路,仔细地梳理一番。

这一年,戴爱莲刚满23岁,处于女子的“细看诸处好,闲花淡淡香”的花信期。属于戴爱莲那一类型的女子,个子虽然不高,身材却娇小苗条,属于女性细嫩的手足,也有着其宛若婴孩般粉红的颜色。

戴爱莲与维利是两位生理上相当健康的男女。起先,他们的走到一起,可以说是为了艺术,因此,维利以戴爱莲为原型,绘制了不少的人物速写与素描。

但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爱慕,原本即起源于历史悠长的本性。男女间的春心动了之时,古老的东方各国均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用那男子喜爱的女人的发丝为绳索,可以把陷入情网的男子牢牢地缚住;以年轻女人的木屐削而为笛,新月在天式的音乐,甚至可以引来春天动情的雄鹿。戴爱莲做维利的模特,最初的话题,可能是局限于艺术的感悟之类。后来,彼此间的话题便拓展了,他们谈到了彼此的家庭、故乡的见闻,乃至身在异乡的生活经历,他们发现,彼此间共同的话题还真不少。爱情的种子生长得很快,何况这是天色晴好却又长闲无事的达厅敦庄园的夏日,他们猝不及防地双双掉入了一场意外的闪恋之中。

在维利·索科普的工作室,戴爱莲盘桓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在戴爱莲的感觉中,仿佛有一个世纪般长久。斯时,维利工作室外,像胡枝子、桔梗、苓草、芒草等一些寻常的花草,都生长得甚是娇艳。维利为戴爱莲一种初春般芳妍的情态所吸引,乃精心为戴爱莲创作了一尊气质优雅的东方少女之石质头像。该石雕头像现今乃安然地坐落于伦敦英国皇家舞蹈学院的荣誉室中。那不仅是对于戴爱莲一生舞蹈事业的肯定,以后,似乎也成了戴爱莲与维利“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爱情见证。

两个星期的时间倏忽而逝。不久,维利的未婚妻西蒙就从奥地利回来了。西蒙听说戴爱莲在自己探亲的期间,竟然与自己的未婚夫朝夕相处地,做了两个星期的模特。西蒙十分的不快。

维利迅速地从戴爱莲的宛然夏夜破晓时分的那一份恋情中惊悟过来。维利怀着几分歉意地,送走了戴爱莲。

其实,这个时候,戴爱莲倘使立意要与西蒙竞争,西蒙也未必是胜算在握的。西蒙的家庭条件很好,本身也长得金发碧眼,亭亭玉立的。可是,维利后来在送戴爱莲离开时眼神真的是不一般的,那一份不忍,那一份脉脉此情谁诉,令戴爱莲的心境委实难以断绝。

但戴爱莲是那种心气很高的女子。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思量之后,她似乎不屑于那种竞争的情态,乃断然地从那场“唯美是求”的纯爱之中抽身退了下来。

虽然,从大的人生题目来讲:日月的穿梭,也许都仅仅不过是百代的过客。可是,讲起属于戴爱莲个人的欢爱离合,“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后,维利就成了戴爱莲一生牵挂着的“惊鸿照影”。10

其实,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日军悍然侵占了中国的东北全境时,国外许多爱国侨胞,即已用一种忧伤且深爱着的目光,关注起中国的命运。

戴爱莲起先很小,尚未能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无情。后来,年岁渐长,对于远隔重洋的祖国,自然就多了一份关心。当年,旅居英国的中国留学生并不多,少女戴爱莲即很喜欢跟那些比自己大的中国留学生在一起玩,向他们打听有关中国的各种事情。

为此,她曾经专门跑到伦敦图书馆中,借阅一些与中国有关的书籍。当时,美国左翼作家埃德加·斯诺写过一本《西行漫记》的书,专题介绍自己1936年间秘密采访红色陕甘宁边区的所见所闻。这本书对于戴爱莲的触动很大。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中日两国进入全面的交战状态。1938年6月,宋庆龄的“保卫中国同盟”在香港组建,全力从事抗战物质资金的筹备工作。“保卫中国同盟”的义演在伦敦举行时,戴爱莲是积极的参与者。1939年,达厅敦庄园的暑假,一闪即过去了。

时令进入到初秋。夕阳返照,达厅敦庄园的一切林木建筑,沐浴在清真的光辉之中。暮霭中,有返巢的乌鸦,三只、四只、两只地,低低地从戴爱莲的眼前掠过。这给刚刚从一场感情中退下来的戴爱莲,平添了一份感伤。

达厅敦庄园秋季开学工作正在有序地进行。就在那样一份安谧静好的氛围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倏地在欧洲全境打响了。英德两国的军事较量,迅速升温为这场世界大战的焦点。如此,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的英伦三岛,便经常处于德国轰炸机的狂轰滥炸之中。

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达厅敦已经无法再保证学子们的安然入读。艺术学校乃宣布停课。师生们纷纷撤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这样,戴爱莲便也中止了她在达厅敦庄园、近半年的珍贵学习时光。

其时,戴爱莲独自在伦敦磨炼了这些年,她的艺术观与人生观,都渐次地进入了一种成熟的状态。当时,摆在戴爱莲面前的,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回到特立尼达岛的父母身边,过着相对偏安的清淡日子;另一条路则为选择回到烽火连天的祖国。

前一条路,虽然安逸,特立尼达岛的格局毕竟太小,回去后戴爱莲的舞蹈事业肯定是停滞不前的。后一条路,固然惊险,但是,人生的风景,往往于山高水深的风险之中,盛开一朵朵活泼热闹的生命之花。

因此,1939年底,戴爱莲在一位中国留学生的帮助下,毅然登上了国民政府派来迎接中国留学生回国的轮船。由此,她告别了英伦三岛,告别了拨动她初恋心弦的维利·索科普。从此,戴爱莲便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人民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戴爱莲是于1940年春抵达香港的。

没有了梁白波的叶浅予独自伤心了好一阵子。后来,叶浅予便被国民政府委派到香港,承办了一份叫《今日中国》的刊物。该刊物隶属于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第三厅,与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存在着密切联系。因此,叶浅予在回忆与戴爱莲的蓦然相遇时,便套用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的一段经典说辞: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郁风是一代风骚文人郁达夫的侄女,后来,成了叶浅予老友黄苗子先生的夫人。多年后,有关这一段往事,郁风留下了颇为亲切的回忆:在香港,戴爱莲虽有一位不太熟悉的姨母,但她一心投奔的却是她所仰慕的孙夫人宋庆龄,就凭着在伦敦时,她曾为“保卫中国同盟”募捐。于是宋庆龄决定以保卫中国同盟的名义,请她在半岛酒店音乐厅举办一次舞蹈演出音乐会,为抗日后方筹款。当时我是在香港《星岛日报》当画刊编辑,是廖梦醒大姐通知我去为她的舞蹈排练画速写,以便宣传。同时去画速写的还有叶浅予。他是受政治部三厅之命在香港编印对外宣传的画报。

当时离演出时间只有一两个星期,记得是每天上午借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舞厅,只有钢琴伴奏。当时爱莲显得很紧张,很专注,我们只用简单的英语对话,她对我们表示感谢。下午我要去报馆上班,后来浅予告诉我他有几次带她去过浅水湾等处观光游览。

在当时香港,正统的高贵的音乐会演出,唯一的会场就在九龙半岛酒店的玫瑰厅(RoseRoom),最多只有五六百个座位,票价是很贵的,前排观众很多穿晚礼服。

我至今还记得当晚爱莲演出的节目中有芭蕾经典《吉赛尔》的独舞片断,还有她自己创作编舞的《拾穗者》,是表现农民收获时的欢欣。为了调剂节目,还邀请了当时著名的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穿插演出。但是我们在观众席看演出,却不见浅予,原来他是在后台管服装,照顾上下场时间,俨然舞台监督。

郁风不知道的是,叶浅予在后台除了管服装,他还在收获着自己人生中的另一份丰硕的爱情。

叶浅予自然不是那种随意苟且之人。可是,叶浅予也不愿意做那种一生唯有事业,却不解人间风情的男子。后一种人生,叶浅予看在眼底,觉得也不过是一只没有杯底的玉杯,外面看上去有无限的风光,实则很无趣。当时,郁风、叶浅予等一大帮子宋庆龄请来为戴爱莲捧场的画家们,坐在排演场的边缘为戴爱莲画速写。戴爱莲偶然回头一望。她发现叶浅予翘起一撮山羊胡,煞有介事作画的样子,真是酷毙了。

戴爱莲停止了舞蹈,好奇地走过来看叶浅予速写。她发现叶浅予的手真是灵巧,寥寥数笔,便把临风起舞的戴爱莲画得惟妙惟肖。这引起了戴爱莲极大的兴趣。戴爱莲肖像,叶浅予作于1945年

因此,叶浅予后来在回忆起俘获戴爱莲的一颗芳心时,曾经有一点洋洋得意地说:“这位舞蹈家身材矮小,舞技娴熟,可是说一口英语,我的英语只有中学程度,如何对付得了!彼此之间交流思想只好打手势,还有时用图画。”

戴爱莲当时一句中国话也不懂,她打着手势跟只有一点洋泾滨英语基础的叶浅予说:你人长得很帅,手也很巧。叶浅予笑得很沉稳地边说边在纸上画出了一行英语句式:谢谢。戴小姐的人也长得很漂亮呀,尤其是一双修长的腿。我们绘画的,靠手吃饭。戴小姐的一双腿,轻盈得好像能说话。手足之情不可分。我们之间是天然的朋友。

这个时候的戴爱莲初到香港,熟悉的亲友不多。这种方式的谈话,极易拉近两人间的感情距离。很快,人在他乡的戴爱莲便对于叶浅予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两人间的感情发酵得很快。

叶浅予这时正处于感情的空档期。他看戴爱莲,犹如春风吹过时,田间青青初长的嫩菜叶,形与貌俱是自己爱悦的。而对于戴爱莲来说,又何尝不是充满了一种喜色呢?她在伦敦放弃了一个星光熠熠的维利,她很快便又在香港遇上了一个喜上眉梢的叶浅予,戴爱莲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公平。

所以,叶浅予在回忆录中讲:“演出之后,戴告诉我,她想去延安,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事业献身。我说,我为《今日中国》继续出版问题也要去重庆向政府请示,我俩可以结伴同行,但要先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先结婚,后上路。爱莲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把我抱住,连连亲我。”叶浅予闻得了戴爱莲身上,一种气若幽兰的女人香。

郁风讲:叶浅予这一回的爱情,从开花到结果,真的犹如闪电!“演出后不久,宋庆龄便在自己的住所为爱莲和浅予举行婚礼!当天下午又在他们仓促租来的新居举行茶会。参加的人有爱泼斯坦和夫人乔茉莉、廖梦醒、马国亮、夏衍、张光宇、张正宇、徐迟、冯亦代、丁聪、黄苗子和我。”这一年,叶浅予33岁,而戴爱莲刚刚24岁。

1940年,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动乱时代。可是,那也是一个有志青年,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曙光之春。当时,春天的太阳照耀着香港的太平山时,山顶逐渐地转成为一种洁静的颜色,有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

戴爱莲后来用了一生的时间,去追忆这个生动的时刻。11

新婚后不过一周的时间,戴爱莲即跟随叶浅予踏上了回到内陆大后方的路程。他们先乘船到达广州,然后,所有的水陆交通工具都因为战争的原因而中断了。叶浅予只能领着戴爱莲一路步行,经过了遂溪、廉江、陆川来到玉林。戴爱莲在自己的经历中从未走过这么多的路程,所以,这一路上走得颇为辛苦。桂剧《老背少》

他们在走到了柳州的地面之后,才有了交通。他们十分幸运地登上了开往桂林的列车。在桂林,他们得到了老朋友欧阳予倩的热情款待。当时,戴爱莲在观看广西地方戏目桂戏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这触发了她将民族舞蹈的动作糅入芭蕾舞蹈中的大胆想法。数年后,蔚然成一大家的戴爱莲,便根据桂剧《哑子背疯》改编出了现代芭蕾舞蹈《老背少》,这成了中国现代芭蕾舞课目中的必修剧目之一。

戴、叶这一番长途旅途,虽然疲惫到了极点,可是,后来他们抵达了目的地重庆,有许多朋友特地从重庆的北岸,跑到南岸去探看这一对新婚夫妇,戴爱莲的疲劳立即就一扫而空了。老朋友们主要还是对于叶浅予这家伙泡妞的本事感到惊奇。他们不停地用眼神打量着韶颜雅容的戴爱莲。朋友们就纳闷了。叶浅予这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下子哪来这样大的魅力,凭空把一个美貌的华侨舞蹈家骗上了手。

戴爱莲这时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她望着围拢叶浅予连珠炮般发问的朋友们,有点目瞪口呆。叶浅予笑逐颜开地给戴爱莲翻译:我这些的朋友们都怀疑我,是使用了什么骗术把你弄到重庆来的哟。戴爱莲发急了,她抢着用英语大声地向朋友们解释说:“不!不!是我甘心情愿嫁给他的,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哦!”朋友们终于忍不住哄然大笑了。

到了这个时候,戴爱莲才晓得,这个令自己爱到欲仙欲死的男子,原来还是中国一个相当出名的大画家。戴爱莲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翘起一撮漂亮山羊胡子的大丈夫,在重庆竟然结识了那么多艺术界的朋友。

这时,与戴爱莲有关的一件轶事,却是让人忍俊不禁的。

原来,戴爱莲是受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一书的影响回到祖国。在香港,她即向宋庆龄女士表达了自己想去红色圣地延安的想法。宋庆龄对戴爱莲的志向颇为赞许,便在叶、戴回国的前夕,给戴爱莲写了一封向周恩来推荐她的信。来到重庆后,周恩来一时公务繁忙,叶浅予便托人把宋庆龄的推荐信转交给了周恩来。

不久,便是重庆文化界人士的一个聚会。用餐时,戴爱莲恰巧坐在了郭沫若的对面。戴爱莲对于郭沫若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的,因此,整个进餐的时间,戴爱莲便隔着数人,与郭沫若交谈甚欢。

当时,聚会的主人曾经神色甚恭地向戴爱莲介绍她旁边坐着的一位“周先生”。主人说:周先生高风亮节,为在座来宾做人的师长。戴爱莲一听到师长,便以为是国民党军队中那些玩枪弄炮的武将军,便失去了搭讪的兴趣。进餐时,戴爱莲觉得自己身旁的那一位“周师长”仪容风度均是好的。“周师长”讲:早就听讲过戴女士这样一位海外归来的舞蹈大家,先前一直抽不出身来晤面,今日一见,果然是风范俨然。只是戴爱莲对于一个“师长”的话题,始终是淡淡的。但凡有“周师长”问起的事情,戴爱莲一律予以最简短的敷衍回答。聚会结束后,叶浅予说戴爱莲:你今天对待周先生的态度有点失礼呀。戴爱莲有一点奇怪:为什么?不就是国民政府中的一个师长吗?你不是告诉我,少招惹那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夫?叶浅予当时就笑了:你肯定是搞错了。在中国“师长”有时还有老师的意思。你身边坐着的就是你景仰很久的周恩来先生。周先生过去在黄埔军校中担任过政治部主任,桃李满天下,所以重庆的社交界喜欢尊敬地称呼周恩来为周师长。

原来是这么回事。

数日后,叶浅予即携戴爱莲专程到化龙桥的八路军办事处,拜访周恩来夫妇。戴爱莲红着脸跟周恩来、邓颖超讲,自己那天聚餐时,因语言理解的失误而闹出的失礼笑话。邓颖超听后,大笑不已。戴爱莲与叶浅予上海合影

当时,戴爱莲即向周恩来提出了想去延安的愿望。周恩来略为沉吟了一下,非常诚恳地告诉戴爱莲,以他们夫妻当时的条件,还是留在大后方更适合发展。他周恩来不是也从延安来到了重庆大后方开展工作吗?这样,戴爱莲终于下定决心,暂时不去延安,就在重庆打开舞蹈事业的新局面。

戴爱莲为了心目中一份崇高的理想,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戴爱莲作为那个时代一个伟大的舞者,毅然嫁给了当时中国的一个杰出的画家,这件事情,对于男女双方的影响都是非常深远的。

伊始踏入中国内陆的戴爱莲,对于这个神往了多年的美丽国度,其实是陌生的。丈夫叶浅予便成了她展开新生活的一个引路人。叶浅予对于一派天然生趣的戴爱莲呵护有加。那一段艰苦的战争岁月,在叶浅予的记忆中,便凝聚成为一段值得永恒纪念的幸福时日。

由于戴爱莲自幼即生活于英语生活圈中,对于汉语的生存系统是陌生的。因此,戴爱莲的思维与生活习惯已经相当的“欧美化”了。

她的汉语水平十分烂。由此闹出的交流笑话,自然是不仅限于跟周恩来在餐桌上误会的那一次了。

例如,戴爱莲听从了周恩来的劝告,便留下在重庆学校教授中国学生的舞蹈。她的汉语口语时常是词不达意。有一次,戴爱莲给学生们上分组练习舞蹈的课程。她想让一半人出来练舞,另一半人留在原地观摩。她想了很久想不出汉语的表达方式,最后硬是憋出了一句:“出来半个人。”学生们便憋不住哄堂大笑了。20世纪40年代,戴爱莲参加抗战募捐演出

叶浅予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是一个有心人。他把戴爱莲的一些日常话语收集整理出了一个“戴氏妙语”,说是留待以后有机会发表。譬如:戴爱莲到菜市场去买老母鸡,跟农村老太太讲的是:“给我那个鸡妈妈!”被蚊子叮咬了,讲:“蚊子,在我腿上开饭!”马脖子上用的护套,戴爱莲的语言创新是:“马的领带。”叶浅予曾经给收集到的“戴氏妙语”,配了一些饶有兴趣的注释。这也给叶浅予、戴爱莲的夫妻生活平添了不少的生趣。

戴爱莲在叶浅予的支持下,1945年成立了一个民间舞蹈采访组,深入到川西北与西康地区收集藏族乐舞资料。1949年重庆那次轰动的“边疆乐舞大会”,叶浅予包揽了节目组织者、海报设计者,以及公共关系联络者的三项全能。戴爱莲为中国舞蹈事业所做的一切,在中国的音乐舞蹈史上都是开创性的。

关于与戴爱莲的十年夫妻生活,叶浅予总可以联想到啾啁鸟鸣的一种春意中,有和煦的阳光照着,亦有嫩绿色的小草,在寻常街坊的人家墙角悄然萌动。那样渐浓的一份春意,令叶浅予我见犹怜。因此,叶浅予将自己与戴爱莲的十年情感之品色,鉴定为人生的上品生活。

所以,叶浅予说:“我和爱莲在那几年就互相当对方的跟班了。她开表演会,我就给她打杂,当翻译、做饭、做舞台监制。而我忙碌时,这些事情又轮到她替我做。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像一对跑江湖的夫妇,女的跳舞,男的击鼓。”

不过,戴爱莲与叶浅予之间的夫妻之情,是否真的就如叶浅予讲的那样,达到了一种水乳交融的美好境界呢?我觉得,至少在叶浅予自个儿的心目中,他的一生都是持此种想法的。至于作为女子的戴爱莲在这个过程中,心底会有什么样微妙的变化。对不起,叶浅予没想过。

中国传统的男子们,都有一点点的大男子汉主义。

戴爱莲在与叶浅予结合的初期,她觉得彼此的从前都有过感情的创伤,他们应该有一个互动的过程。两人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彼此从前残留在心田的那一层感情隔膜捅破。

据戴爱莲跟朋友们说,婚前,她曾经想把自己的初恋跟叶浅予交谈,借这个机会卸下心底的情结。婚后,有许多次的机会,戴爱莲仍然想跟叶浅予交流。可是,像叶浅予这一类型的中国传统男子,还不适应西方式的男女间精神上的、赤裸裸的相对,觉得那种事情过去了便算了,没什么可谈的。这便是中西方文化,在情感的表达方式上的一种差异了。

叶浅予老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在叶浅予的主观印象中,或许是不愿意再揭从前的感情伤疤。可是,戴爱莲以自己的西方文化背景去度量,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叶浅予根本不愿意也不想了解她!这样一种淡淡的哀怨,一旦在戴爱莲的心底滋长了,它突然间迸发的破坏力,有时也是相当可怕的。

1946年9月,叶浅予携戴爱莲去美国考察。当时去美国的路程,大抵是选择乘坐海上邮轮的,旅途漫长。戴爱莲打桥牌消遣。叶浅予则以看书打发沉闷的海上生活。

有一天,有一位肥胖的中国太太,在给一班嘻嘻哈哈的女孩子看手相。叶浅予心生好奇地蹲在一边。当时,叶浅予饶有兴趣地画赠了胖太太一幅速写像,胖太太则回赠他看一次手相。胖太太一本正经地跟叶浅予说:看来,接下来的数年间,先生可能因情生烦恼呵。叶浅予半信半疑:你确定吗?胖太太一脸笑面佛般的微笑:手相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先生还是小心为好。

当然,三四年之后,叶浅予的这一份感情便见了分晓。

新中国成立后,叶浅予担任了中国美协副主席。戴爱莲担任戏剧学院舞蹈团团长。一时,两人都陷入了各自繁忙的业务之中。

1950年的秋冬季节,叶浅予率领一个民族访问团,在新疆考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叶浅予从新疆风尘仆仆地回到北京,已经是一种冬日草木枯萎的萧瑟景色了。

戴爱莲直截了当地向叶浅予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叶浅予深感意外地反问:为什么?戴爱莲美丽的瞳仁中,便寒烟缭绕地蒙上了一层寂寞的颜色。说:过去我是爱你的。可是,现在不爱了。现在我另外有了爱人。叶浅予克制住了自己从心底涌上来的巨大痛苦,平静地追问:请问,能告诉我是谁吗?戴爱莲回答得很快,声音却细若蚊鸣:当然可以,那是曾经在我们家住过的一位青年舞蹈家。

戴爱莲口中的青年舞蹈家,就是她当时的舞伴丁宁。戴爱莲在排演大型舞蹈戏《和平鸽》时,与同事丁宁配合得相当愉快。而当时戴爱莲对于自己与叶浅予的感情定位觉得很迷茫。于是,恍恍惚惚中,戴爱莲以为自己与丁宁间产生了爱情了,并且由此认定,工作中配合如此默契的男子,将来没理由不带给自己期待中的浪漫幸福。于是,1956年,戴爱莲便与丁宁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据现有的材料反映:戴爱莲跟丁宁之间的婚姻,预后也不好。“文革”开始后,戴爱莲受到了冲击。丁宁便拿了戴爱莲的一些钱,从戴爱莲的身边走开了。

叶、戴婚姻十年,叶浅予在处理婚姻的细节时,尽管有一点粗枝大叶。可是,叶浅予与戴爱莲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所以,这一次的婚变,对于叶浅予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

戴爱莲在十年的婚姻中,没有为叶浅予生下过一儿半女。戴爱莲曾经为此数度赴香港延请名医调理自己的内分泌,但均无效果。这是最让戴爱莲耿耿难以释怀的一件憾事。

或许,人心真的只不过是,风乍起、即从枝头飘落的一朵鲜花。从前的戴爱莲,十年的光阴都未必冲淡得了,她的千种万种的好。可是,一旦她决绝地从叶浅予身边离去,叶浅予的生活便只留下了冷冷清清。

戴爱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叶浅予从半夜中惊醒,他便会独自寂寂伤感地流泪。叶浅予的整个下半生,都没有从戴爱莲的感情创伤中恢复过来。12

叶浅予第四段感情的女主角,便是我在另一本书中写过的民国歌影女巨星王人美了。

叶浅予最后这一段的感情,时间跨度最长,前后历经30余年,留给叶浅予的心理感受也最复杂,酸甜苦辣,像打翻的五味瓶,种种滋味均掂得出来。叶浅予后来以“磕磕碰碰”一言以蔽之。至于过程的幸福不幸福,老境渐至的叶浅予,触觉已无年轻人的敏锐了。吕恩

当年,有人向叶浅予提及再婚的话题时,叶公的寡男修行已坚持了五个年头。而与金焰分手后的王人美,则已经默默地走过了近十年的寂寞岁月。撮合这段婚姻的,便是古侠热心肠的吕恩女士。

新中国成立后,吕恩、黎莉莉等一些昔日的姐妹们均分配在了北京。王人美则分配到了上海,与秦怡、金焰等人在上海电影制片厂。那时,上海那边的电影人,跟北京的电影界交流也算频繁。吕恩她们会悄悄地把从上海到北京来办事的电影人,比喻为“上海帮”。吕恩这些在北京的电影人,有时也会跑到南方去办事。有一回,吕恩去到上影厂。她看见那样一大帮子的电影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只有王人美一人,在柳芽似眉、桃花始绽的三月晴好天气,怔忡地望着天空发呆。吕恩就觉得了王人美独自一个的可怜。于是,在上海的数天中,吕恩便拉着王人美一起吃饭、骑自行车、到外面的大马路上散心。王人美

那时,政治运动一个接着比一个猛烈。上影厂内部便隐隐约约地流传开了关于王人美政治上不清明的种种流言。王人美那一段时间,心情便很抑郁。

其时,从香港回来的周璇处境也不太好。她的感情一直是不顺的。政治上一股无形的压力,恰似天日云蔽、不映物影的一种阴霾天气,更增添了周璇的精神紧张。如此,周璇的精神忧郁症便倏地发生了。

从前,王人美与周璇在明月社的青苔年纪,一直是感情交好的姐妹。此刻,王人美单身,又没有家务的拖累。王人美便自告奋勇地跑到医院去照顾周璇。

周璇在这样的过程中,却对王人美产生了很深的误会。有一回,便故意倚仗自己的病人身份,打了王人美一个耳光。王人美当时即激动到全身发抖。不久,即传出王人美也因精神方面的问题,住进了医院。

文化部领导觉得,以王人美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很难再在原来的环境中开展工作了。于是,便把王人美调到了北影厂。这里,王人美的故交熟人相对多一些,像吕恩、黎莉莉等人,都是王人美情同姐妹的旧交。至于王人美与叶浅予之间的交往,二人大约是在20世纪的30年代即断断续续地有过接触。那时,王人美是上海滩如日中天的女明星,叶浅予的漫画也为其在社交圈中争得了应有的地位。两个人场面上的泛泛之交肯定是有的。只是,当时两人未必想得到,命运之神竟然会在他们后来的生命中,安排了如此奇妙的一段男女姻缘。王人美

当时,在北京的文艺圈子中,叶浅予是一个出了名的好相处的单身男子。他这人性格开朗,甚至有一点大大咧咧,一开口就喜欢跟人家开玩笑。

因此,在朋友圈子中,叶浅予曾经是一个出了名的开心果。吕恩也是那种性格上风风火火的女子,她跟叶浅予在性情上颇为合得来。其时,吕恩想为性情变得落落寡合的王人美筹谋终身了,她自然把天然风趣的叶浅予列为不二的人选。

因此,有一天,吕恩忽然坏笑着,上上下下地盯住叶浅予打量了一个不停。叶浅予给吕恩闹了一个莫名其妙,便骂她:小吕,你发什么神经!没见过老帅哥呀,还是脑子里进水了?吕恩仍然笑嘻嘻地回答:当然不是哪,叶大帅哥。我现在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好使唤。可是,假若我想给你介绍一个老婆。叶哥,你想不想要?叶浅予哈哈大笑:像我这样闲散的一方云游汉子,还有个鬼的贤良女子肯心痛我哟。于是,吕恩慢慢地说出了“王——人——美”三个字。叶浅予的笑容便慢慢地收住了。他反问吕恩:真的?毕竟,20世纪的30年代,王人美在银幕上塑造的风华绝代的野玫瑰形象,曾经令无数的男子们逡巡流连、难以忘怀。

就因为这一桩婚事,后来,有文艺界的人士,遇上吕恩就叫她“吕媒婆”。吕恩大声叫屈。她讲:我承认叶浅予跟王人美是我介绍的。可这也是我这一生,第一次给人家做媒呢。

吕恩给叶浅予与王人美安排了一个春游潭柘寺的机会。

那是京西门头沟区的一座古老寺庙,比北京城的历史还早了800年。潭柘寺的后面有九峰环抱,前面则屏风般地矗立着秀峭的山峰,清代的康熙皇帝曾经称赞:“名山胜境不次于五台山。”

吕恩给叶浅予解释选在潭柘寺见面的理由:若想做个长久夫妻,便要选择在风水宝地相见。叶浅予这时候,在这位伶牙俐齿的女子面前,只剩下了点头的份儿:那是,那是。

王人美对于这一次的约会,也暗暗地充满了期待。她曾经在约会的前夜,数次起床去观察夜空,那真是一个月明星熠的春好天气。只是到得黎明的时分,却飘起了微微的春雨。幸亏在叶浅予跟王人美的相约时分,雨却早早地收敛了。

叶浅予与王人美在潭柘寺的林荫小道上慢慢地走着。众花含苞欲放。道路两旁初发的新叶与嫩枝,透出一派欣欣的景象。潭柘寺悠然的钟声,以及僧众熙然的诵经声,更透出了一种春天的清凉之感。

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初次相约时,叶浅予跟自己谈过什么话题,王人美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王人美印象中不灭的场景是:那天,天空阴霾,仿佛春雨随时又要下来的样子。那样的光景,委实动人。

接下来,便是王人美的外出长春拍片。

叶浅予对王人美的初次印象甚好。没多久,叶浅予即向王人美提出了婚姻的要求。这个时候,王人美的反应比较谨慎。十年漫长的单身生活,她的身边也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她阅人既深,对于婚姻就始终存在着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犹豫。她在给叶浅予的回复时,迟疑不决地谈道:

……想到北京的春天,我们的郊游,的确使人怀念呢。虽然当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总是沉默寡言,然而想你能感觉到我的紧张不安和激动,否则你也不至于那么快就直接提出问题。我的答复可能令你不满意,但是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诚和坦率的。的确,我不否认我有优点,但缺点更多,尤其是我的幼稚无知,它将带给你苦痛呢!你想到了吗?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让你提出任何保证——将来不能嫌厌我,而是更深了解,事先考虑准备如何克服困难,以期达到更好的合作。

过去的环境、生活,养成了我某方面的依赖性,我也曾想到如果有个知心的人,能够在事业上帮助我、生活上关怀我,该有多好啊。因此形成了目前的恐慌。这是我的心情,也许你要批评我吧,我愿意接受。从上面一段通信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其时的王人美,虽然仍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苍凉心态。不过,她对于过去仿佛龛灯微弱枯坐的僧尼生活真的过怕了,便应承了。王人美和叶浅予

1955年,王人美、叶浅予这一对老大不小的新人,跑到民政部门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斯时,王人美41岁,叶浅予47岁。

起先,王人美、叶浅予对于这一段半途邂逅的婚姻,约定要保持低调的。可是,后来,金牌王老五叶浅予跟过去璀璨的红影星王人美喜结连理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朋友们便都不干了,讲:绘画界有名的天损星浪里白条叶浅予娶妻,哪里有闷声不响的道理呢!

朋友们纷纷送来了贺礼。数十人将叶浅予、王人美这一对夫妻簇拥在中间,像一群聚拢的飞鸟似的,一下子全涌进了北京西单的一家四川饭店。当时,在北京的一些文艺界大腕们,诸如郭沫若、于立群、阳翰笙、吴祖光、丁聪、黄苗子、郁风等人,均兴趣盎然地跑来助兴。其中,以丁聪、黄苗子两位与叶浅予堪称莫逆之交的顽主,闹腾得最欢。叶浅予花了近200元钱,喝酒喝到红光满面。后来,叶浅予与王人美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去新房时,他掏了一下自己的裤兜儿,表情有一点羞涩地说:对不起,亲爱的新婚夫人,我已经破产了。因为,当年的叶浅予所有的财产,就只有刚刚用来请客的200元钱。王人美当时觉得既好笑又生气,只得自己掏腰包,购置一些必需的家庭生活用品。

结婚后,王人美便从北影厂的宿舍中,正式搬进了大佛寺西街47号的叶宅居住。

初秋的北京,古木缭绕,园草杂生。寻常百姓人家之巷陌墙垣的造设,在这个季节也成了一种宜人的景致。王人美是一个注重生活细节的女子。叶宅日常器物的措置,在王人美这个主妇的调弄之下,竟然也散发出了一种古朴的生趣。叶浅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女人的日子真好。

叶浅予对于生活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一点。一对感情受创的中年男女,彼此间对于过去的性情与生活都没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两人就这样匆匆地走到一起了。后来,两人才发现:彼此的性格都是有一点倔强的。针尖大小的一点家务事,由于两人都喜欢较真,磕磕碰碰的家庭狼烟,自然一点即燃。王人美年轻时活泼开朗的“野猫”形象,是深入人心的。因此,人们对于新中国成立后真实的王人美,其实是缺乏了解的。当时,大约是叶浅予与王人美的婚姻前后,王人美正借调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参与拍摄一部叫《青春的脚步》的影片。王人美在该片中扮演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子,丈夫受浪酒闲茶的西方暧昧生活方式的影响,与自己内弟的女友发生了一段不伦之恋。王人美很珍惜这一次难得的表演机会。不过,观众的反应甚为冷淡,这在王人美的心中自然是飘过了一阵萧萧的冷风。所以,这个阶段,昔日的野玫瑰在人到中年之后,大约已经失去了过去的眉黛春色。王人美的心是焦虑的。相对于叶浅予的春风得意,相对于当年某些与王人美一同出道的、徐娘半老的明星,即便是进入了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依然可以上银幕客串,王人美心目中那一份淡淡的孤寂感,也就挥之不去了。

因此,长期的失婚生活状态,加上表演艺术上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窘境,已经使得王人美的心性有了很大的改变。昔日的活泼而有风致如今已不复可见。王人美变得性格内向,而又有一点急躁。既然外面的世界在王人美的眼底已经成了一种无趣的荒村听雨,王人美便把心思收缩于她与叶浅予的小小家庭之中。她希望自己作为一名能干的家庭主妇,在家庭中享有独立处置事务的活动空间,而不希望叶浅予干涉过多。

只可惜叶浅予在与王人美交流的时候或嫌戆激。叶浅予在现实生活中之所以形成了一种大大咧咧的生活习惯,自然也有它的渊源。叶浅予前面所爱过的两个女子梁白波与戴爱莲,都是艺术气质的女子,她们只在乎灵与肉的融融交流,而不太看重世俗生活的细节。这对于叶浅予而言,才是甚合其心的。可是,后来,叶浅予逝世后,叶浅予最爱的戴爱莲在自传中,也抱怨过叶浅予的大男子主义。

叶、王的新婚期,有过这么一件小事。

星期天的时候,叶浅予、王人美高高兴兴地到文登路的一家饭店去吃早餐。叶浅予一般的饮食习惯是喜欢饮茶,能酒,也偏重于甜的味觉。所以,每回跟叶浅予到外面去吃早餐,细心的王人美都会为叶浅予带上一个自备的小糖盒。这一天的早餐吃罢,王人美起身到厨房间为叶浅予冲茶。王人美回头捎带跟叶浅予说:哎,等一下回去时,记得把糖盒带回。叶浅予即眄视了王人美一下,懒洋洋地回答:为什么你不拿呢?

叶浅予那一种傲慢的态度,令王人美的心底当时就升腾起了一把怒火。王人美生气地想:我一不吃糖,二不喝茶,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叶浅予,可叶浅予这人做事怎么会那样的拧呢?想到这里,王人美讲话的声气也粗了:你就不能拿一下吗?

如此,本来可以是一个晨光影绰的恬静早餐,却在双方的相互僵持下,化为了一场十分扫兴的争执。

所以,下一次的叶浅予再因为家务小事跟王人美勃溪顶真时,王人美忽然懒得跟他顶撞了。王人美一本正经地跟叶浅予说:我们还是离婚吧。什么?叶浅予大吃一惊。起先他还认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个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呢。后来,他发现王人美是认真的。叶浅予的心底这才有点发慌了。

不过,叶浅予的口头上仍然不肯轻易地认错。他过去在《漫画大观》上曾经发表过一幅叫《爬虫》的作品。漫画中叶浅予把一位摩登女郎的小腿处理成一个惊人的样子,而把那些一门心思追求女孩的男子画得特别的小。原画在发表的时候配了一段俏皮的文字:“青年哪!留神你的生命吧!不要为了欲的追求跌坏了吧!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小了哇!得干点正经活啊!”现在,叶浅予凭着记忆把这幅画摹画了一幅,放在王人美的床头,上面的文字则改为:“夫人,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哦!”王人美一见到这样的画,当时即笑了。

如此,王人美与叶浅予的夫妻,便重新回到了一种新雨溪涨、嫩绿浮烟的娟然可爱。13

其实,在夫妻的相处中,又有哪个女子不希望丈夫把自己捧在手心,看成为一件宝物?每一个婉约温润的已婚女子身后,也必定有一个识得哄女人开心的男人。

只可惜,叶浅予始终未意识到自己峤然的大男子主义。与王人美之间的矛盾升级了,叶浅予便会稍稍收敛起自己的气势若虹,过后,则涛声依旧。后来,叶浅予曾经将之概括为:“而我呢,仍然我行我素,大大咧咧,不以为然,认为小事情无关大局。”叶浅予当时之心境,大约都存着一份“风情之事,不宜于老”的拘泥。

因此,从结婚到“文革”兴起的十数年间,王人美过得并不开心。这样,在一种“月出惊山鸟,夜静春山空”的寂寥婚姻中,女人们最容易怀想的,便是足音跫然远去的旧事了。王人美和金焰

有一段时间,前夫金焰的形象,常常没来由地闯入王人美的梦中。因此,王人美表情幽幽敻敻地跟叶浅予讲:“昨晚我又梦见了金焰,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比我好,身体糟透啦!那还是次要问题,我相信他精神上的痛苦更厉害(这当然是我主观猜测)。不过,这些我觉得我是不应负很多责任的,也许是他罪有应得。

我只有一句话评他:本质是好的,以后受环境影响太厉害。”“我们结了婚,而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焰。”

当然,读者也不可据此,便将叶浅予、王人美的这十年余夫妻生活,全盘视为一种枯槁闲寂的瘦硬。

后来,便如同叶浅予自己所讲的:“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这个号角响过之后,对于当时社会秩序的冲击,真可谓是“千江冰封,万山雪飘”的。叶浅予的受冲击在所难免。他被打成反革命。从1966年到1975年的9年间,叶浅予先是住了一段时间的“牛棚”。后来,更被投入监狱坐了7年大牢。

王人美对于逆境中的叶浅予,始终是不弃不离的。

首先,按照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大的暴力革命的成例,造反派对于叶浅予居住的大佛寺西大街47号,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抄家。书画、文物、书籍、笔记本、贴相本、纸张、画具、衣裤、现款,等等,抄出了满满一大卡车的实物,造反派这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接下来,是王人美的入干校。大佛寺西大街的两间大房间也被人家趁机占据。

所以,那一段日子,被造反派抓起的叶浅予,固然抱着一种“笑骂由人笑骂,坏人我自为之”的硬项态度,在狱中坚持。而作为反革命家属的王人美,日子也过得一点都不轻松。

后来,叶浅予再回首那段苦难的岁月,有几个经典的场景是永志不忘的。

一个是1968年4月23日的凌晨1点。公安局悄悄地来到了大佛寺西大街,正式批捕叶浅予。王人美拿起逮捕证轻轻地瞟了一眼。她什么都没有说。她默默地进卫生间,给叶浅予拿毛巾、牙刷、牙膏等日常用品,跟过去送叶浅予外出开会学习时的神情,没有什么两样。当时,北京春夜的寒气仍然很重。王人美便细心地给叶浅予,把外面棉袄的纽扣,一个个地扣好。后来,叶浅予被推上了囚车。依依不舍的叶浅予从车窗上拼命地往外面张望。他发现送到大门口的王人美,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夜深人静的路灯下。她的眼角,挂上了一串晶亮的泪花。

另外一次则是1974年的春天。住在秦城监狱的叶浅予也从廉纤的细雨中,感觉到了一丝微微送暖的春意。王人美带了女儿叶明明到监狱中探监。起先,王人美见叶浅予剃了光头,那一撮帅气的山羊胡子也没有了。脸色青白的叶浅予开始只是表情拘谨地坐在那里。王人美便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许久都没讲出一句话来。监狱管理员大约对于这种状态司空见惯。他很有经验。狱管语调淡淡地告诉王人美与叶浅予:“会见时间到午间为止,你们可以尽量谈谈家常,带来的吃的,最好吃完,不要带回监去。”经此一说,夫妻父女的表情这才真正地活了过来。王人美先是静默地端详了叶浅予许久,后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叶浅予光溜溜的下巴,努力笑着讲:没有了胡须的叶浅予好丑!接下来,一家三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一份旷日已久的思念之情,抱头号啕大哭。

王人美属于清清爽爽的一类湖南女子。沈从文讲:湘女自古即存着一份,宛若半透明轻青颜色的春天的多情。所以,王人美对于金焰、叶浅予有先有后付出的一份情义都是真的。在叶浅予一生相交的四位女子中,我以为对于叶浅予健康与生活关心到细腻者,只有王人美。

1975年,北京近郊的紫云英花开,杜鹃呖亮地鸣唱于广大的蓝天。叶浅予获准于秦城监狱中出来。叶浅予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拉着王人美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两人,俨然一种目不斜视的样子,但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微微笑的。令叶浅予稍觉遗憾的是,当时,他的下巴仍然没有胡子。秦城监狱的犯人们是不允许蓄胡的,虽然叶浅予晓得王人美很喜欢他的胡须。叶浅予、王人美于富春江边

后来,恢复了名誉的叶浅予,终于又蓄起了一把令人着迷的胡须。但是,这个时候,王人美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跟叶浅予坐在一处合影了。

讲起来,王人美与叶浅予这一对夫妻的情分,也真是令喜欢这一对好人的人们,觉得很无奈的一件事情。

在“文革”那样栋折榱崩的大难面前,他们做得到相濡以沫。叶浅予也颇为敬佩王人美在劫难当前时,那一份“风吹不动天边月”的静气。可是,进入了万木逢春的清安岁月,叶、王间的龃龉再度兴起。难怪有人叹息:王人美与叶浅予这一对夫妻也是可共患难,不可共安逸日子的!

其实,叶、王二人晚年闹矛盾的症结所在,仍然归结在如何看待现世的人生态度上面。

叶浅予年轻时的生活宗旨即是知足常乐。现在,经过“文革”这一场大劫难,有许多叶浅予熟识的人,最终都没有挺住“文革”的雨横风狂,而先叶浅予一步离开了这个尘世。因此,叶浅予觉得挺庆幸。他的人生态度,更趋向了一种“野老苍颜一笑温”的豁达。

而平常生活中的王人美呢,则应该是柴米油盐的饮食女人吧?其实,我们女人又有几个能做到不世俗化呢?叶浅予在日常的饮食生活中,饿了,知道亮堂着嗓子知会王人美一声:送饭上桌。困了往床上一倒,便呼呼大睡。除了绘画,叶浅予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家中大大小小的俗事,大抵上便交给了王人美去打理。家庭日常的经济开支,也是由王人美去筹划的。所以,王人美对于金钱自然看得比叶浅予重一点。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再说了,王人美这一辈子,“夜气压山低一尺”的坎坷事儿经历得多,好日子却没过上几天。临入老境,叶浅予的人气看涨,可用的钱也比从前多了不少。王人美想在自己的老年过上一段萧散闲逸的富人生活,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叶浅予却认为王人美的这种想法是不思进取。他仍固执地坚持“穷生虱子富生淫”的传统想法,以为一个老年人不宜将精力,投在饮食起居的丰贱方面。人到老年,一蔬一笋、野蓼山葵,即足以度余生矣。因此,后来,当政府落实政策时,发还了叶浅予秦城牢狱七年时,被扣压的工资三万余元。这在20世纪80年代,各报刊媒体尚在大力鼓吹“万元户”的时代,绝对是一笔的巨款。可是,叶浅予这人自己连眼皮也没眨一下,也不跟亲爱的王人美夫人预先通个气儿,人家通知他到中央美院的财务室去领补发工资,他将这十元一扎的(当年还没有百元大钞)三十几扎现钞用一块画布兜起,一下子全堆到了校长的办公桌上,说是把补发的工资全捐赠给中央美院。校长问他这事儿要不要先跟夫人王人美商量一下,叶浅予气粗地回答:钱是补发给我的,跟她商量做什么!校长也知道叶浅予有时会犯一股子的犟牛脾气,便微微一笑,随他去了。

其实,这个时候,王人美的家庭财政也正缺钱。

当时,经过王人美的反复争取,上级部门终于答应将“文革”时期,叶家被人家挤占的住户全部交还给他们。可是,具体到房管部门,想要一下子把大佛寺西街47号的房间腾出来,交还给叶浅予夫妇使用,似乎有一定的具体难度。房管部门便跟叶浅予、王人美协商了:能否换成甘雨胡同24号的住房?那里有三间北屋,五间西房,住处还是蛮宽敞的。王人美还没有表态,叶浅予已抢着回答了:行。没问题,现在这样已经很麻烦政府了,还协商什么呢?

后来,王人美拿到住宅的钥匙,亲自到甘雨胡同24号去打探情况,这才发现该住宅实有些斑驳颓败了。用王人美的话来说:“这是座老房子,大门关不严,水管漏水,地板腐朽,房管所修了几次也没全修好。我催他再去找找房管所,他不但不找,反倒帮着房管所说话。说什么房管所也有难处,这些房子百孔千疮,房租收来都不够修缮费用,还说不要为生活琐事烦恼,要知足常乐。你看,这老头子多倔!”

叶浅予打死也不愿意继续麻烦房管部门人员了。王人美忖思:那也就算了,反正房管所那一班人也做不好事情,不如自己花一点钱把住房修葺齐整吧。王人美早就听说叶浅予有一笔工资要补发。这时候,王人美便向叶浅予打听起这笔工资的具体补发日期。叶浅予却两手一摊,轻松地跟王人美说:钱没了,全捐出去了。

这一手,差没把王人美气得昏了过去!王人美说:捐款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该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自己要用钱的情况下,捐出大部分是可以的,但他叶浅予至少应该把修房子的钱留下!他叶浅予这样做,哪里把王人美当成一个夫人呢,一个佣人还差不多!不过,争吵归争吵,王人美自己还是跟荣宝斋的熟人,借了一笔装修的费用,夫妻俩这才廊然无碍地搬进了新居。

王人美也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她暗忖:如果不考虑家庭的经济开支,谁不晓得在外面捐款做好人哩。如此,王人美一咬牙,索性也将自己省吃俭用十余年存下的5000余元现款,捐献给了附近的一间小学买钢琴。对此,后来叶浅予特意写了一段顺口溜,以记其事:“平反冤假错案,补发工资三万,难煞老翁穷汉,捐讫浑身舒畅,老伴生性好强,搜出多年积攒,五千一架钢琴,送进小学课堂。”

住房问题,对于居住在城市的中国人而言,上至落寞清远的知识分子,下到一般平头百姓,从来都是一件令人心神憔悴的大事情,只有公务员阶层似乎是特殊的。当时,王人美为了住房,也激出了身体上的一个大毛病来。对于这件事情,叶翁后来也有一段追述:“1980年为了大佛寺换房的事,人美骑车跑房管所多次。5月12日那天上午又骑车上房管所,下了车忽然跌倒,待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急送协和医院,住过神经外科病房,确诊为脑血栓。治了一个来月,左身偏瘫,上下肢关节僵化,幸声带恢复机能,消化系统完好无损。出协和后,移309部队医院继续治疗,又经三个月,能下床扶拐杖行动,才出院回家。”

后来,王人美也对自己自传的执笔作家解波讲:“我父亲糖尿病,我母亲高血压。我现在的脑血栓可能是遗传。我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是这病死的。我只有一个弟弟在新疆。我1980年5月得的脑血栓,差一点就没命了。医生说,有的人身先死,有的人耳先死,有的人脑先死,有的人眼先死。我是眼先死。不过我还是很乐观的,只要身不死,我就好好活着!”

然后,王人美的话题七转八转的,就又绕到了叶浅予的身上。她抱怨:自己跟了叶浅予这么些年,那老头儿仍然是一个顽皮到令人操心的小孩子的脾性。她这病就是为叶浅予操心积下的。

王人美对于叶浅予也有过一段总结性的发言:“叶浅予是个好画家,却不是个好丈夫。除了懂画,别的什么都不懂,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全要我操心。如今我半身瘫痪,管不了那么多,你看这个家,搞得多脏多乱。哎,还有好多好多让我恼火的事,也别说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叶浅予是个过于沉浸在事业里的人,当这种人的妻子真不容易!”这样的话语,令人联想起薄雾轻绕的宽阔江面上,腾空而起的一群野鹜,贴着寒凉的水面喑哑地往对岸飞掠。这样的景色,留在人的心境中,自然就有了一份情意无限的怅然。

1986年,甘雨胡同24号一带划归一家台湾饭店搬迁建楼。作为一种过渡性措施,拆迁单位给叶浅予在西三环北路22号的中国画研究院租赁了两间画室,王人美则在北影厂的招待所开了两间房间,房租由台湾饭店担负。这一对磕磕碰碰的夫妻在风烛残年,竟然享用起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了。

叶浅予曾经画过一种微明雾色之时的牵牛花,那样一种朝露未消的浅蓝色,或者是粉红色花开,真个令人心动。后来,叶浅予自己弄回了一点花籽来种植。那一种浅色的牵牛花开遍,叶浅予又感觉不过如此而已。这或者便是距离产生的美感吧。

叶浅予现在与王人美分居两处,每周慢慢地走到各自的住处去互相探望。叶浅予忽然又回忆起了从前七月的天热季节,他们在大佛寺西街居住。夜间的入睡,门窗大抵是敞开着。有时叶浅予在半夜中醒来,一轮皎洁的月色悬挂在夜空。他觑见王人美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单衣,一条杏黄色的纺绸睡裤,睡乱的头发,蓬蓬松松的。那一副青丝丰饶侧睡样子,曾经带给叶浅予一种霎时心动的美感。

叶浅予现在去探看王人美。有时王人美尚在午睡,叶浅予便不让王人美急于起床。他跟王人美就一个在床上半卧着,一个在椅子上坐着,两人安静地闲聊一些清淡的话题,一时间竟也亲近了不少。此后的叶浅予,在回忆起王人美时,总喜欢将老弱的王人美,想象为一袭薄薄的白上衣外面,添披了一件黄绿色睡袍的柔弱样子。这时候的叶浅予,应该是有了一份无法诉说的浅浅的思念了吧?

王人美成为植物人,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小小的意外。

那天是1986年的12月4日。王人美在医务所开了一点药,走回招待所的房间休息。

这时,正是雪覆梅花的寒冬季节,路旁的树木仿佛那些满头白发的老人,呆在风中瑟瑟地发抖着,却只顾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之中,似乎急于总结白驹过隙似的一生。

王人美忽然脚下一滑,摔了一个四脚朝天。人们把她送到积水潭医院急救,她却早已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医生讲王人美在从前的脑血栓基础上并发了大面积的脑溢血,形势不容乐观。后来,王人美变成了一种“植物人”的生存状态,毫无知觉地在病床上躺了数月。

郁风后来在为叶翁的《婚姻辩证法》一文作序时,也谈过叶浅予、王人美30余年夫妻的终局。用笔甚简:“那一年初春,我住在西郊中国画研究院画画,浅予的画室加卧室就在贴壁房间。他因原住的小四合院要拆了改盖楼房,暂时搬到画院来住。王人美便搬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客房去住。谁知分居不久,人美因跌了一跤引起脑血栓,由半身麻痹变成整个昏迷,浅予去医院看过几次也就不必再去了。”

1987年4月12日,缠绵于病床数月的王人美,终于解脱了尘世的羁绊,撒手而去。是年,王人美73岁。我这里之所以要用到“解脱”一词,是因为我觉得王人美的灵魂数月前即上路了,后来躺在病床上的,不过是一具被消耗殆尽的躯壳而已。

王人美的诸多友人均去了殡仪馆,为这位曾经如一枝被朝露濡湿的、野玫瑰般绚丽的女子送行。叶浅予因故缺席现场。因此,王人美的生前至交吕恩女士,曾经不无抱怨地讲:“我们都去了,浅予没能去。”

事后证明,叶浅予不是不想到八宝山去送王人美最后一程。而是根本来不了。

大约在一个月前,叶浅予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叶浅予忽然因心脏隐痛,被迅速地送进了空军总医院。医生的诊断是“心肌梗死”,医嘱是卧床休息,限制一切的活动。有关王人美的消息,叶浅予只能依靠女儿叶明明来传递。

1987年的清明节一过,叶浅予的心底即有了一种慌慌乱乱的感觉。到了4月12日的凌晨时分,叶浅予忽然梦见王人美过来跟自己辞行。叶浅予问她要去哪里,丢下他这倔老头不要了?王人美的声音是枯哑的,不太听得清楚。王人美的人往外就走。叶浅予心里着急,伸手想拽住她。叶浅予倏地从梦里醒来。这个时候,叶浅予窗外的常青树聚生处,憩息了一只、两只的乌鸦。那乌鸦仿佛被什么困扰了,从这个枝头扑腾着翅膀飞到另一个枝头,然后是划破庭院静寂的数声凄迷啼叫。

那个时候,叶浅予心底的不祥之感异常地清晰。他披衣下床。站在窗口对着王人美住着的积水潭医院方向站了半天。叶浅予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发现夜空中正飘着靡靡的小雨。数小时过后,叶浅予即接到女儿明明打来电话,说王人美妈妈已于斯日的凌晨2时走了。

4月23日的追悼会,叶浅予仍然被医生严格控制着不准离开医院。于是,叶浅予写了一首悼亡诗。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为王人美送行:

老汉八十:

多么想老伴你为我做一顿生日晚餐,

政协会议正酣,老汉心脏查出异状,

急忙送进医院,和你一样躺在病床。‘四一二’噩耗传来,

生死离别是什么滋味?

八宝山最后一面,无缘赶上,

遗憾呀,遗憾!

没有任何华丽的词缀,感情却是直率、真诚的。读来真个令人欷歔不已。

按照一般历史随笔的惯例,行文至此,似乎也应该对王人美的情感,有一个简短的回述。

由作家解波整理的王人美回忆录《我的成名与不幸》出版后,解波送了一本给王人美的生前女友黎莉莉。黎莉莉读过,有点不以为然地讲:“许多人写的回忆录出入很大,王人美的回忆录吹捧得太过,如金焰并没有那么好,她全凭个人印象。叶浅予与她闹意见,她还写叶是倔老头,说他好。”回忆录、包括某些个体的口述历史,自然不能等同于历史。它反映的只不过是某个人在大历史的进程中,投下的一个淡黄的身影而已。

但是,王人美的性情好像天生便是那样的。王人美对于那些曾经留下美丽回忆,却又深深伤害过她的人与事,从来都不肯讲人家半个字的不好。这正是她做人的厚道之处。

因此,对于金焰、叶浅予这两位改变过她生命轨迹的男子,无论他们曾经给王人美的生命中,留下过怎样的笑声泪影,或是午后冷雨溟蒙式的性情薄凉。王人美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总是现出一副淡淡的笑容。她不愿意在人前流露出一点点的怨恨与忧伤。她觉得那没多大意思。

令人觉得遗憾的是,王人美虽然有过两次犹如浪痕腾涌般的婚姻,却没有生育过子女。14

关于叶浅予,却还有一段余音缭绕的插曲。

王人美去世后,没有人斗嘴的叶浅予,心中辄生寂寥。

这样,叶浅予便想起了自己的前妻戴爱莲。其时,他俩一个是孤孤单单的老鳏夫,另一个则为孤芳自赏的老妇人。叶浅予想到了有无可能与前妻戴爱莲复婚。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女儿叶明明。

叶明明很小即从家乡出来,跟随戴爱莲生活过颇长一段时间,两人间的感情甚好。有一回,叶明明便故意探试性地跟戴爱莲讲:“戴妈妈,你看这事儿弄的。你和爸爸一个住花园村,一个住东单,我要照顾你们还得两头跑。为了我省事,干脆你们搬到一块儿住算了。”戴爱莲听了,当时只是淡淡地一笑,既没有表态说行,也没有明确地予以否定。叶浅予判断这事儿大概有了七成的准星,即让女儿明明买了数只的大衣柜,搬到戴爱莲的住处,以备复合之用。可是不久,戴爱莲出了一趟国门。

戴爱莲从外面回来后,即跟叶明明长谈了一次。到了这时候,叶明明才知道自己敬重的戴妈妈,从前在英国时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戴爱莲很认真地跟叶明明说:“对不起,明明,我不能跟你的父亲复婚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始终放不下我初恋的爱人。”

叶浅予尽管毕生致力于恋爱辩证法的研究工作,不过,讲到女子的心理,他仍然把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女子都看得太简单了。

就戴爱莲而言,其实,大约是1978年的栀子花开季节,那个时候,中国的国门,已经尝试一点点地向世界打开了。

戴爱莲有位英国朋友即将归国。临行前,英国朋友向戴爱莲道别,并笑着问她:英国是你艺术的摇篮,这次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托付我去办理的?戴爱莲支颐思忖了一会儿,当时便慢慢地写下了三个英国人的名字:前两位是她的恩师玛丽·兰伯特、安东·道林两位艺术大师,最后一位是她望风怀想了一世的雕塑家维利·索科普。戴爱莲请这位英国友人设法打探一下三人的生活现状。

英国朋友不久即传来了信息:上帝保佑,戴爱莲打探的三位师友都还健康地活着。他们也很关心现在的戴爱莲。

不久,戴爱莲即接到了享有世界舞蹈圣殿的,英国拉班舞蹈中心的邀请函,正式邀请中华人民共和国著名舞蹈艺术家戴爱莲女士,参加世界著名舞蹈理论家鲁道夫·拉班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这是令世界诸多舞蹈艺术工作者,梦寐以求的一项荣誉活动。这样,作为鲁道夫·拉班的学生,戴爱莲便于1979年的夏天,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英国达厅敦艺术学校。

英国式的夏天,在一些激情英国诗人的笔下,一向是被热烈赞美的主题,有耀眼的阳光,鲜红的草莓,洁白的奶油,浓绿的森林。在这样的季节中,戴爱莲的英国之行,自然过得相当愉快。

她到伦敦探望了玛利·兰姆、安东·道林两位耄耋之年的师长,也跟英国著名的舞蹈家玛格·芳婷有过相见恨晚的一番倾心长谈。后来,她便回到了和暖、闲适、宁静的达厅敦庄园。维利、西蒙夫妇在那里颇为期待地等着她。

原来,维利与西蒙夫妇,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燎原到英国之时,他们曾一度避走他乡。但战事结束后,他们很快便回到了达厅敦庄园,并加入了英国国籍。维利在达厅敦艺术学校的事业发展得不错,他很早即担任了雕塑系主任。为此,西蒙也放弃了舞蹈专业,追随着维利做起了雕塑,她是维利事业上最为得力的助手。

从1939年到1979年,戴爱莲与维利已经被流逝的时空整整阻隔了40年。此时此刻的再度重逢,两人的韶华时光都不再。戴爱莲从前,似乎有过小说中描写过的棠棣花般静美的容颜。维利的过去,也有过春天原野上松树的挺拔与干净。不过,到得这两鬓斑白的垂暮之年才重逢,两人便仿佛那些乡村田埂旁开过的壶槿与槿花,既然已经进入了花老凋谢的秋季,彼此的沧桑俱是相同的。戴爱莲跟维利、西蒙夫妻怔怔地互相望了好一阵子,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恍然与惆怅。

一阵忙乱的寒暄过去之后,三人便坐在如茵的草地上面喝英式的下午茶。达厅敦庄园附近的夏天森林,新叶嫩枝与苍劲老枝参差,俱透出欣欣的生意。远处英国宛如绿缎般的田野间,有一两个农夫在忙碌。树林深处传出的啄木鸟的笃笃声犹如叩门之声。戴爱莲当时感觉宛若回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家。她的心甚是恬静。

从这个阶段起,便恢复了与维利中断40年的联系。1984年戴爱莲与维利·索科普在北京

此后,戴爱莲每年均获准有一次,赴英国讲学与艺术交流的机会。戴爱莲大抵都会顺便去到维利、西蒙夫妇安置在达厅敦庄园那个闲逸、安静的家中盘桓数天。

慢慢地,西蒙在维利与戴爱莲的言谈神情间,竟然咂摸出一丝旧情萌发的春意。西蒙也懒得去管他们。因为西蒙知道,萌动于维利与戴爱莲间的那种朦胧旧情,对于她是无害的。毕竟,这两人都已经过了率性而为的年轻时期,而成为一种自律感甚强的社会人。

戴爱莲住在达厅敦庄园的期间,有时,维利、西蒙、戴爱莲三人都起了一个大早,大家一起并肩眺望达厅敦庄园清晨的风光。有时,那边的一轮圆月,略带青苍之色,尚羞赧地挂在远山杉树的梢间;这边的一轮朝阳,已经涌动着,要冲破天际雨云的遮挡,喷薄欲出。这样的时候,近处一丛丛的椎树与白橿,光线正在一种的明灭之间,观之极有兴味。

西蒙夫人便感叹了:恋爱的三昧,有时还真不见得要长相厮守。有些爱情,因一时的机缘错过了,此后,他们虽远隔万里海河,可他们却始终在天各一方的静夜,追怀往昔,遥寄相思。后来,一旦再相逢于岁月的长河间,却仍然能做到不惊扰始终保持了一份君子的平淡如水。那样的一份爱情,是不是勘破了爱情的真谛呢?西蒙讲过了这一番的长篇议论,维利、戴爱莲的脸上有了一种忸怩之色。西蒙当时暗自好笑。

后来,西蒙便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顽疾。临终时,西蒙特意把戴爱莲请到英国,正式将维利·索科普的余生托付于她。西蒙一直等到戴爱莲点头应许,方含笑辞别人世。这样,便有了本段文字起承时,叶浅予兴冲冲地跑去向戴爱莲示爱,却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

其时,西蒙与维利的子女,一个女儿定居于瑞典,而另外一个儿子则在法国做医师。他们从去世的母亲口中,听说了父亲与戴爱莲阿姨的恋爱故事。他们也觉得,把父亲交付给戴爱莲阿姨照顾,未必不是一种最佳的选择。因此,西蒙夫人去世后,为了避免维利·索科普睹物思人,维利的儿女便安排父亲从达厅敦艺术学校搬到了伦敦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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