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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11: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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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吉尔莫·德尔·托罗,(德)柯奈莉亚·冯克著,孙璐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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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神的迷宫

潘神的迷宫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潘神的迷宫 / (墨) 吉尔莫·德尔·托罗, (德) 柯奈莉亚·冯克著 ;孙璐译. --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

ISBN 978-7-5321-7357-0

Ⅰ. ①潘… Ⅱ. ①吉… ②柯… ③孙… Ⅲ. ①长篇小说-墨西哥-现代 Ⅳ. ①I731.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95594号

PAN'S LABYRINTH

Copyright © Guillermo del Toro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LatschLit, Inc.

Throug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imited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9 by Guomai Culture & Media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版号:图字:09-2019-741

出版人:陈徵

责任编辑:崔莉

特约编辑:徐羚婷

装帧设计:何月婷

书名:潘神的迷宫

作者:[墨西哥]吉尔莫·德尔·托罗 [德]柯奈莉亚·冯克

译者:孙璐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文艺出版社

地址:上海市绍兴路7号 200020

发行: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印刷:河北鹏润印刷有限公司

开本:880mm×1230mm 1/32

印张:7.25

字数:162千字

印次:2019年9月第1版 2019年9月第1次印刷

印数:1-9,000

ISBN:978-7-5321-7357-0 / I·5847

定价:68.00元果麦文化 出品Prologue序幕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莫安娜的公主,她生活在地下世界,那里既没有谎言,也没有痛苦。她很想到人类居住的世界看一看,因为她向往完美的蓝天和无边无际的云海,向往阳光、青草和雨水的味道……于是有一天,公主瞒过守卫,逃到了我们的世界。一来到地面,阳光就立刻消除了她的全部记忆,她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在地面上徘徊游荡,尝到了寒冷、疾病和痛苦的滋味。最后,她死了。

但公主的父亲,地下世界的国王,会一直寻找她,因为他知道莫安娜的灵魂永远不死,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用另一个身体,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出现。

他将始终等待。

直到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刻。The Forest and the Fairy第一章 森林与精灵

西班牙的北部曾经有一片非常古老的森林,古老到能够讲述人类早已遗忘的久远故事。森林里的树木深深扎根在苔藓覆盖的土壤里,树根连着死人的骨头,树枝伸向遥远的星星。

三辆黑色汽车沿着土路驶过林中的羊齿蕨和苔藓,林间的树叶低声呜咽,哀叹说:“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可它们都能失而复得。”树木紧接着轻声补充道。

那是1944年,三辆黑色汽车中的一辆坐了个小女孩,旁边坐着她怀孕的母亲。女孩听不懂树木在说些什么。她叫奥菲利娅,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经对失去的痛苦了如指掌:她父亲一年前去世了,奥菲利娅非常想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盒子,除了她的痛苦引发的回声,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她常常好奇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却无法从她苍白的脸上找到任何答案。“像雪一样白,像血一样红,像煤一样黑。”奥菲利娅的父亲看着她母亲的时候,经常这样说,他的声音很温柔,“你看起来非常像她,奥菲利娅。”现在这一幕也消失了。

为了让母女俩跟那个男人见面,汽车已经行驶了好几个小时,离奥菲利娅熟悉的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入这片永无止境的森林。“那个男人”是奥菲利娅的母亲为女儿选择的继父,奥菲利娅叫他“狼”,不愿提起他,可此刻连森林里的树木都在发出狼嚎般的低沉呼啸,让她不得不想到他的名字。

奥菲利娅能从家里带走的东西只有她的书,现在她的膝盖上就摆了一本。她的手指紧抓着它,抚摸着它的封面。打开这本书的时候,白得耀眼的书页仿佛能够驱赶充斥整个森林的暗影,纸上的词句给予她庇护和安慰,一串串的字母像极了雪中的脚印,书中那个白雪皑皑的广阔世界不曾被痛苦玷污,没有被黑暗的记忆伤害,只有让人舍不得放手的甜蜜。“你为什么要带着这些书,奥菲利娅?我们可是要到乡下去!”旅途的颠簸让她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当然,让她不适的还有肚里的孩子。她从奥菲利娅手中夺过书,所有宽慰的话语都停在了嘴边。“你已经长大了,不适合再读童话故事,奥菲利娅!你应该多看看这个世界了!”

她母亲的声音像一口破钟那样嘶哑,奥菲利娅不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曾经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噢,我们要迟到了!”母亲叹息道,举起手帕按住嘴唇,“他会生气的。”

他……

听到母亲呻吟起来,奥菲利娅连忙靠向前排座位,抓住司机的肩膀。“停车!”她喊道,“停车!你没看见吗?我妈妈不舒服。”

司机咕哝了一声,关掉发动机。一群“狼”——奥菲利娅这样称呼陪同他们的士兵,他们都是吃人的狼。她母亲说,童话故事和这个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但奥菲利娅心里清楚,她是通过童话故事了解现实世界中的一切的。

奥菲利娅爬出车外,她母亲跌跌撞撞地走到路边,吐在羊齿蕨上,它们在林木间密集地生长,羽毛形状的叶子连成一片汪洋,灰色的茎干犹如蛰居地下世界的生物伸出地面的手臂。

另外两辆车也停了下来,车门敞开,跳下一群穿灰制服的士兵,奥菲利娅感觉到那些树木不喜欢这些士兵。指挥官赛拉诺过来察看她母亲的情况。他是个魁梧的男人,讲话时嗓门很大,把自己的制服当作演出的戏服来穿。她母亲哑着嗓子向赛拉诺讨水喝,奥菲利娅趁机顺着土路向前走了一小段。“水,”树木喁喁低语,“泥土,太阳。”

羊齿蕨的叶子像绿色的手指一样刷过奥菲利娅的衣服,她突然踩到一块石头,就低头看了过去:石头是灰色的,像是士兵的制服,恰好摆在路中间,仿佛是有人经过时掉在那里的。身后又传来她母亲的呕吐声,为什么即将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人都会觉得恶心呢?

奥菲利娅弯下腰,握住那块石头,光阴给它裹上了一层苔藓,奥菲利娅把这层苔藓擦掉,发现石头的表面平坦光滑,上面刻着一只眼睛。

一只人类的眼睛。

奥菲利娅环顾四周。

她只看到三根残破的石柱,几乎隐没在高大的羊齿蕨丛中,灰色的柱身雕刻着奇异的同心图案,中间那根柱子刻了一张人脸,饱经岁月侵蚀,凝视着森林深处。仿佛受到无法抗拒的蛊惑,奥菲利娅离开大路,走向石柱,没走几步鞋子就被露水打湿了,野蓟钩住了她的衣摆,可她全然不顾。

石头人脸少了一只眼睛,就好像拼图缺了一块,等待别人帮它补齐。

奥菲利娅握紧了那块刻着人眼的灰石头,走上前去。

石头面孔的鼻子下方深深地刻了许多直线,组成一只张开的嘴巴,里面的牙齿残缺不全。突然,奥菲利娅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因为这两排牙齿中间冒出了一个长着翅膀的小东西,它瘦得像一根枯枝,细长的触须颤动着指向她,昆虫般的腿正从石头面孔的嘴巴里爬出来,从头到脚比奥菲利娅的巴掌还要大,它急急忙忙地爬到柱子顶端,抬起两条纤弱的前肢向她示意。奥菲利娅被它的动作逗笑了,她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笑过了,嘴唇早已不再习惯。“你是谁?”她低声问。

小东西再次挥舞前肢,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它也许是一只蟋蟀,可蟋蟀看起来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它是一只蜻蜓?奥菲利娅并不确定。她在城市长大,城墙是用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面孔的石头建造的,上面更不会有张开的嘴巴。“奥菲利娅!”

小东西一下子展开了翅膀,奥菲利娅的目光追随着它,看着它飞走了。她母亲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路面上,旁边站着赛拉诺指挥官。“瞧瞧你的鞋!”母亲责备道,语气柔和而无奈,带着她现在已经习以为常的听天由命的意味。

奥菲利娅低下头,发现自己湿乎乎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弯起嘴角,笑了出来。“我想我看到了一个精灵!”她说。没错,那个小生物就是精灵,奥菲利娅十分肯定。

可她的母亲充耳不闻。母亲名叫卡门·卡多索,只有三十二岁却已经成了寡妇。在看待事物方面,她形成了非常极端的习惯:要么无端鄙视,要么莫名畏惧。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带走了她的全部所爱,将它们吞进嘴里、碾为齑粉。所以,卡门·卡多索把所有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为了女儿而再婚,因为她深信这个世界是由男人统治的,只有男人才能保证她们母女的安全,可惜她的孩子暂时还不明白。然而,奥菲利娅的母亲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相信童话故事,而且还是最危险的那种童话故事:这个世上存在能够拯救她的王子。

那个长着翅膀的小东西早就知晓这一切,而且一直在石柱张开的嘴巴里等候奥菲利娅。虽然知道很多事情,但她可不是什么精灵,至少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精灵,只有她的主人才知道她的真名,因为在魔法王国里,知道一个生物的真名,意味着拥有这个生物的全部。

她站在枞树的枝条上,望着奥菲利娅和她母亲回到车上,继续她们的旅程。她已经等待了这个女孩很久很久。这个女孩失去了许多东西,而且还会被迫失去更多,然后她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虽说帮助奥菲利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是主人给她的任务,假如不乖乖地执行他的命令,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汽车愈发深入森林的腹地,载着女孩、母亲和尚未出世的孩子。那个被奥菲利娅称为“精灵”的生物展开翅膀,缩起六条纤细的长腿,紧紧地尾随在车队后面。All the Shapes Evil Takes第二章 邪恶的种种化身

邪恶通常很难立刻幻化成形。起初,它往往只是徘徊在你耳边的一个声音、向你投射过来的短暂一瞥、一次突如其来的背叛,尽管它会趁机膨胀生根,但你看不见它,甚至完全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童话故事才会一上来就给邪恶赋予形状,为它指派具体的化身,比如大灰狼、坏国王、恶灵和魔鬼……

然而,奥菲利娅知道,那个即将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是纯粹的邪恶化身,他有着独眼巨人敖汉卡奴那样的微笑,暗沉沉的目光犹如怪兽库尔戈莱和努贝鲁一般残忍,这些都是她在童话书里面读到过[1]的怪物。然而,上了年纪的人往往会变得盲目,对某些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也许卡门·卡多索并没有注意到维达尔上尉那酷似豺狼的微笑,因为他十分英俊,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华丽的军服和皮靴、戴着手套,衣冠楚楚,无可挑剔,又因为奥菲利娅的母亲非常渴望得到保护,所以才有可能把他对权力的贪欲和残暴误认为强大有力。

维达尔上尉看着他的怀表,玻璃表蒙上有一道裂缝,但表蒙下面的时针和分针依然恪尽职守地指示着时间,告诉上尉车队迟到了。“十五分钟。”维达尔嘟囔道。如同所有的怪物——以及死神——那样,他总是非常非常守时。

没错,正如卡门所担心的,当车队终于抵达维达尔选为司令部的那个老磨坊门口时,他们迟到了。维达尔讨厌森林,凡是杂乱无序的事物他都讨厌,更何况那些树丛太适合躲藏,尤其是那些游击队员,可以轻而易举地隐没在树丛之中,他们是与维达尔所效忠和钦佩的黑暗势力作战的猎手,潜入这片古老的森林,只为造成粉碎性的一击。噢,当然,奥菲利娅的继父也喜欢敲碎所有他视之为“软弱”的人的骨头,放掉他们的血,然后把他那套全新的规矩强加给这个肮脏污秽的悲惨世界。

他朝停在门口的车队露出微笑。

但奥菲利娅看出了他眼神中的轻蔑。这个院子曾经堆满了农民们运过来让磨坊加工的粮食,如今却终日尘土飞扬,而她母亲正对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微笑,还让这只“狼”抚摸她的肚子,里面的孩子是他的。当“狼”建议她坐进轮椅,好像把她当成一只破烂的布娃娃的时候,她竟然老老实实地屈服了。奥菲利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坐在汽车后座的她纹丝不动,因为母亲吩咐过她,下车后要把她的手伸给“狼”,而她不愿意这样做。但最后她还是从车里爬了出来,因为她不希望让母亲单独和“狼”待在一起。奥菲利娅戒备地把她的几本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它们是纸和文字组成的盾牌。“奥菲利娅。”“狼”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咬牙切齿地说,似乎要把她的名字嚼碎,变得像她母亲那样残破不堪。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奥菲利娅伸过来的左手。“应该伸另一只手,奥菲利娅。”他换了温柔的语气,“记住。”“狼”戴着黑色的皮手套,当他那宽大的手掌包住奥菲利娅的小手时,手套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犹如猎人的陷阱吞噬猎物时发出的动静。他很快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奥菲利娅,仿佛已经忘记了她。“默西迪丝!”他朝一位正在帮助士兵从车上卸东西的女士喊道,“把她们的行李拿来!”

默西迪丝瘦削苍白,发色乌黑,眼眸漆黑清澈,奥菲利娅认为她看起来就像个假扮成农民女儿的公主,她也可能是个女巫,但奥菲利娅分辨不出她是善良的女巫还是邪恶的女巫。

默西迪丝和士兵们把奥菲利娅母亲的几个手提箱搬进了磨坊,奥菲利娅觉得这座磨坊看上去既失落又悲伤,似乎在怀念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碾磨新鲜谷物的日子。现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士兵,像蝗虫一样成群结队地在磨坊残破的石墙周围活动,随处可见他们的帐篷和卡车,把马厩、谷仓和宽敞的院落填得满满当当。

灰色制服、悲伤的古老房屋和幽暗的森林……在这样的环境中,奥菲利娅难受得无法呼吸,半刻都待不下去,一心只想回家。然而她的父亲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她的家。就在奥菲利娅意识到泪水已经不知不觉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一两米开外的两个麻袋堆中间,一对好似用纸一样薄的玻璃做的小翅膀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那个精灵。

奥菲利娅顿时忘记了忧伤,急急忙忙地跟着精灵跑了起来,径直穿过磨坊后面的树林。小精灵飞得很快,奥菲利娅的脚步不久就变得踉踉跄跄,怀里的书也全都掉在了地上。她捡起书来,抹掉封皮上的污垢,抬头看去,发现精灵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似乎正在等她。

没错,精灵在等她,必须确保女孩紧跟着自己。

可是,等等。不!女孩再次停住了脚步。

只见树丛间突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拱门,奥菲利娅吃惊地盯着它看。拱门两侧是古老的墙垣,门楣上雕了一颗长着角的脑袋,两只空洞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地面,嘴巴大张,仿佛打算把整个世界都吞下去,那虚无的凝视似乎能够在转瞬之间抹除世上的一切,让它们永远消失,比如那座磨坊、士兵和“狼”,甚至包括奥菲利娅的母亲。进来吧!摇摇欲坠的墙垣好像在说。奥菲利娅注意到那颗脑袋下方有一行褪了色的字母,似乎是一句话,但她不明白它的意思。

那句话是这样的:In consiliis nostris fatum nostrum est.命运取决于我们的选择。

此刻那个精灵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奥菲利娅穿过拱门时,它的影子落在她的皮肤上,倏地带来一股寒意。现在转身回去还来得及!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警告她,然而她并没有转过身去。有时候倾听内心的声音是好事,有时则不尽然,况且奥菲利娅眼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拥有选择的权利,因为她的双脚仿佛不听使唤,兀自向前挪动。还没走出几步,拱门后方的走廊就陡然狭窄起来,最后,奥菲利娅伸出胳膊就能触到左右两侧的墙壁,她脚步不停,手掌从倾颓的石墙上拖过,虽有白天的烈日炙烤,墙面依旧阴湿寒冷。她又走了几步,转过一处角落,前方又是一道走廊,先是向左延伸,继而通往右端的一个转角。“这是座迷宫。”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奥菲利娅猛然转过身去。

默西迪丝出现在女孩面前,她的披肩看起来好像是她亲手用羊毛质地的树叶织的,假如她就是女巫的话,那也是个美丽的女巫,完全不像奥菲利娅的书里面描绘的那种满脸皱纹的老巫婆,但熟读各种故事的奥菲利娅明白,女巫往往不会以真实面目示人。“不过是一堆古老的石头,”默西迪丝说,“非常古老,比磨坊的年纪都大,这些墙似乎从一开始就有了——在磨坊建成之前。你不应该到这里来,可能会迷路。以前就有人在这里迷过路,如果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改天我可以讲给你听。”“默西迪丝!上尉叫你!”一个士兵在磨坊后面扯着嗓子严肃地喊道。“来了!”默西迪丝回应。

她朝奥菲利娅笑了笑,笑容令人琢磨不透,仿佛藏着许多秘密,但奥菲利娅还是喜欢她,非常喜欢。“你听见了吧?你爸爸要我过去。”默西迪丝转身朝拱门的方向走。“他不是我爸爸!”奥菲利娅在她身后叫道,“他不是!”

默西迪丝放慢了脚步。

奥菲利娅跑到她旁边,跟她一起穿过拱门,把那堆冰冷的石头和那颗长着角的脑袋留在了身后。“我爸爸是个裁缝。”奥菲利娅说,“他在打仗的时候被杀了。”

她的眼眶又红了。每当提起父亲,奥菲利娅总是会哭,对此她无能为力。“我和妈妈的衣服都是他做的,他做的衣服最漂亮,比我书里那些公主的衣服还好看!维达尔上尉不是我爸爸。”“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默西迪丝温柔地说,把手放在奥菲利娅的肩膀上,“不过,现在你得跟我来,我带你去你妈妈那里,我猜她已经在找你了。”

奥菲利娅觉得她的手臂很温暖,很强壮。“我妈妈漂亮吧?”奥菲利娅问,“可是宝宝让她生病了。你有兄弟吗?”“有。”默西迪丝回答,“你会爱你的弟弟的,非常爱,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了。”

她又微笑起来,但这一次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奥菲利娅看得出,默西迪丝知道失去心爱的人是怎样的滋味。

那个精灵坐在石拱门的顶部,看着她们并肩走回磨坊:女人和女孩,春天和夏天。

女孩还会回来的。

精灵会确保这件事情实现。

就在不久的将来。

如同她主人盼望的那样。

[1]敖汉卡奴(Ojáncanu)、库尔戈莱(Cuegle)和努贝鲁(Nuberu)皆是西班牙北部神话传说中的怪物。Just a Mouse第三章 不过是一只老鼠

是的,默西迪丝有一个弟弟。佩德罗是那些藏在森林里的男人中的一员,他们自称“玛奇”,就是“抵抗战士”的意思。他们之所以躲起来,是为了不被真正的士兵发现,而默西迪丝正是负责为这些士兵做饭和打扫的人。

当默西迪丝带着维达尔上尉需要的面包、奶酪和葡萄酒进门时,上尉正和他手下的军官们筹划追捕“抵抗战士”。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这张桌子本来是磨坊主及其家人用餐的饭桌,现在却成了死亡与恐惧之神的奴仆。

壁炉中跳动的火焰将刺刀与步枪的阴影投射在粉刷成白色的墙壁和俯视地图的一张张面孔上,默西迪丝放下托盘,沉着地扫了一眼地图上的各种作战标记。“游击队始终在森林一带活动,因为在那里很难追踪他们。”维达尔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漠,“这群人渣比我们更熟悉地形,所以我们要切断所有通向森林的道路:这里,还有这里。”他伸出戴着黑手套的食指,戳在地图上,好像一发炮弹。

小心注意,默西迪丝,告诉你兄弟他们的计划,否则他下个星期就会死。“食物和药品全都要储存在这里。”维达尔指着地图上的那个代表磨坊的标记说,“我们要把他们从山上逼下来,让他们自己来找我们。”

这里,默西迪丝,他们会把物资都存放在这里!

她不紧不慢地把食物摆在桌子上,军官们对她视若无睹,这让她非常庆幸。她不过是个女佣,只是房间的一部分,就像椅子和木柴一样。“我们会在这里设立三个新的哨站:这里、这里和这里。”

维达尔把铜牌标记摆在地图上,默西迪丝紧盯着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上尉狩猎野兔,她则充当野兔的眼睛和耳朵,犹如躲在暗处观察人类的老鼠一样无声无形。“默西迪丝!”

黑手套抓住她的肩膀时,她忘记了呼吸。

维达尔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他总是疑神疑鬼,默西迪丝,她想道,默默地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他喜欢看着别人在他的注视下露出恐惧的表情,然而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游戏,不会轻易退缩。她不过是一只老鼠,无声无形。假如她开始相信自己是一只猫或者狐狸的话,那就完了。“让费雷罗医生下来。”“是,先生。”

她弯腰低头,尽量让自己显得渺小卑微。大多数男人都不希望看到女人高贵强大,维达尔也不例外。

三个指挥所。食物和药品存放在磨坊里。

这些情报迟早会派上用场。A Rose on a Dark Mountain第四章 黑暗山上的玫瑰

费雷罗医生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当他走进奥菲利娅母亲的房间时,她明显察觉到了这一点。人们可以像识别残忍那样清楚地辨识善意,善意能够散发出光芒和温暖,在医生身上,这两者全都具备。“这种药能帮助你入睡。”医生告诉奥菲利娅的母亲,在一杯水中加了几滴琥珀色的液体。

他建议奥菲利娅的母亲在床上休息几天,母亲并没有表示反对。那是一张巨大的木床,有足够的空间供母女俩分享。自从她们来到这个悲惨的地方,奥菲利娅的母亲一直都不太舒服,她的前额被汗水浸湿,疼痛已经在她美丽的脸上侵蚀出了细小的纹路。奥菲利娅忧心忡忡,不过,看到医生调制药水的那双冷静沉稳的手时,她又莫名地感到安慰。“只需要两滴,”他说,把棕色的药水瓶递给奥菲利娅,让她拧紧瓶盖,“就能起作用。”

可她母亲连喝水都会噎住。“你得把这些全都喝了。”费雷罗医生轻声督促,“很好。”

他的声音就像床上的毯子一样温暖,奥菲利娅很想知道,为什么她的母亲没有爱上像医生这样的男人。医生让她想起了已故的父亲。只是一点点。

奥菲利娅刚刚在床边坐下,默西迪丝就走了进来。“他让你去楼下。”她告诉费雷罗医生。

他。没人会说出他的名字。“维达尔”听起来就像石头砸破了窗户,每个音节都是一块碎玻璃。大部分人都会叫他“上尉”,但奥菲利娅仍然认为“狼”更适合他。“有事尽管叫我。”医生关上包,对她母亲说,“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你或者你的小护士都可以来找我。”他补充道,朝奥菲利娅微微一笑。

然后他就和默西迪丝一起离开了。这是奥菲利娅头一次独自和母亲待在这座老房子里,整个房子散发着寒冷的冬天和过去几代人的悲伤味道,但她喜欢单独和母亲待在一起,而且总是这样,可后来“狼”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

母亲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我的小护士。”她对着奥菲利娅露出疲惫但幸福的微笑,推了推女儿的胳膊,“去关上门,把灯也关掉,亲爱的。”

即使有母亲在身边,奥菲利娅也害怕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睡觉,不过她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吩咐。她走到门口,正要上门闩时,发现医生和默西迪丝站在外面的楼梯平台上,虽然那两个人没看见她,奥菲利娅也不想偷听他们的谈话,可她还是忍不住去听……毕竟,好奇是小孩子的天性,了解成年人的秘密意味着学会理解他们的世界——以及如何在那个世界中生存。“你必须帮助我们,医生!”默西迪丝低声说,“跟我来,看看他。伤口没有愈合。他的腿越来越糟糕了。”“我只能弄到这些。”医生平静地说,把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交给默西迪丝,“抱歉。”

默西迪丝接过包裹,但她脸上的绝望吓坏了奥菲利娅。默西迪丝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大,奥菲利娅此前始终相信这个人会保护她,不让她在这座充满孤独和古老鬼魂的房子里受到伤害。“上尉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你。”默西迪丝说。她挺直了腰,没有去看走下楼梯的费雷罗医生,他的脚步很沉重,似乎因为把绝望的默西迪丝留在这里而感到内疚。

奥菲利娅震惊得无法动弹。

秘密,它们让世界更加黑暗,但也让你想要知道更多……

默西迪丝转过身来时,奥菲利娅依然站在敞开的门前。看到奥菲利娅的那一刻,默西迪丝瞪大了眼睛,匆匆忙忙地把包裹藏到披肩底下。这一刻,奥菲利娅的双脚终于服从了主人的意志,她退回门里上好门闩,暗自祈祷默西迪丝会忘记刚才的这一幕。“奥菲利娅!过来!”她母亲在床上叫她。

房间被炉火照亮了些许,壁炉架上的两支闪烁摇曳的蜡烛也发出微弱的光芒,奥菲利娅爬到床上搂住母亲。

现在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难道这还不够吗?可她的弟弟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踢打了,假如他像他的父亲一样,那该怎么办?走开!奥菲利娅心想,不要打扰我们。我们不需要你。因为她已经有我了,我能照顾她。“老天爷,你的脚……怎么这么冰!”她母亲说。

母亲的身体很温暖,也许有点太温暖了,但医生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她发烧。

古老的磨坊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吱嘎声,它不想要这群人,只希望磨坊主回来,它也可能希望独自待在森林里,任凭树根穿透它的墙壁,树叶覆盖它的屋顶,直到组成它的石头和木梁再次成为森林的一部分。“你害怕吗?”她母亲低声问。“有点儿。”奥菲利娅低声回答。

古旧的墙壁再次发出呻吟,她们头顶上的木梁紧跟着叹息起来,仿佛有人在把它们掰弯,奥菲利娅紧贴着母亲,母亲吻了吻奥菲利娅的头发,女儿的头发和母亲的一样黑。“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只是风。这里的夜晚非常不同。在城市,你会听到汽车和有轨电车的声音。这里的房子太老了,所以才会吱吱作响……”

没错,就是这样。母女俩静静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墙壁在说话,不是吗?”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她母亲还没有像这样拥抱过奥菲利娅,“明天,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惊喜?”奥菲利娅抬头看着母亲苍白的脸。“是的。”

在母亲的怀抱中,奥菲利娅感到十分安全,这还是第一次,自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父亲去世,从她母亲遇见了“狼”。“是一本书吗?”她问。她父亲经常送她书,有时他甚至给书做衣服。“亚麻布可以保护书皮,奥菲利娅。”他会这样说,“他们现在用非常便宜的材料做书皮,但亚麻布更好。”奥菲利娅非常想念他,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直到再次见到他,心里的伤口才能愈合。“一本书?”她母亲轻声笑道,“不!不是书!是更好的东西。”

奥菲利娅没有提醒母亲,对她而言,没有比书更好的礼物了,反正母亲也不会明白,因为她不像女儿那样把书本当成庇护所,也不会允许书本把她带进另一个世界。她只能看见自己置身的世界,奥菲利娅想,而且有的时候她连这个世界都看得不那么清楚,过于实际、缺乏想象力是她母亲的悲哀。书本不仅告诉奥菲利娅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还让她了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动物和植物,还有星星的故事!在她眼中,书本就像窗户和门,像纸飞机的翅膀,带她飞上天空。而她母亲要么只是忘记了如何飞翔,要么从来没有学会如何去飞。

卡门闭着眼睛。至少她在做梦的时候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不是吗?奥菲利娅好奇地想。她把脸颊贴在母亲胸口,母女俩如此接近,就像她出生前两人融为一体那样,奥菲利娅能听见母亲呼吸的起伏和极有规律的心跳,她的心脏就像一只安在骨头上的节拍器。“你为什么要结婚呢?”奥菲利娅低声问。

这个问题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奥菲利娅有点希望母亲已经睡着了,但接着她便听到了母亲的回答——“我已经孤单了很久,亲爱的。”她母亲盯着木床上方的天花板,那里的白色涂料已经四分五裂,裂缝上挂着蜘蛛网。“可你还有我!”奥菲利娅说,“你并不孤单,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她母亲继续盯着天花板,奥菲利娅觉得她似乎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你爸爸那时候——”

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手按在隆起的肚子上。“你弟弟又开始调皮了。”

奥菲利娅把手盖在母亲的手背上,觉得母亲的手热极了。是的,她也能感觉到她弟弟的存在,这说明他并没有走开,反倒想要出来。“给他讲个你读过的故事!”她母亲喘息着说,“我相信这样会让他安静下来。”

奥菲利娅不愿与她弟弟分享她的故事,但最后她还是坐了起来。她母亲盖着白色的毛毯,身体看起来像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大山,她弟弟就在最深的山洞里睡觉。奥菲利娅枕在毯子的凸起处,隔着母亲的肚皮抚摸躁动不安的弟弟。“弟弟!”她小声说,“我的弟弟。”

她母亲还没给他起名字,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很快就会需要一个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悲伤而遥远的土地上……”奥菲利娅用柔和低沉的声音说,但她相信她弟弟能听到她说话,“有一座黑色的大燧石山……”

磨坊后面的森林如同夜晚一样黑暗而沉默,被奥菲利娅称为“精灵”的那个小生物展开翅膀,跟着女孩的声音飞了过来,故事里的词句就像面包屑,在黑夜中为她指引道路。“在那座大山的山顶上,”奥菲利娅继续道,“有一朵每天早晨开放一次的魔法玫瑰,人们说,无论是谁,只要采下那朵玫瑰,就能永远不死,但没人敢靠近它,因为它的刺里灌满了毒液。”

噢,没错,很多玫瑰都是这样的,精灵心想,朝着女孩讲故事的那间卧室的窗边飞去。她溜进房间,拍打翅膀的声音像奥菲利娅的嗓音一样轻柔,她看到了她们:女孩和她的母亲互相拥抱,对抗着窗外的黑暗,然而,房子里面的黑暗更加令人恐惧,女孩明白,这片黑暗正是那个男人带到这里来的,也是他把它喂养长大的。“人们喜欢谈论玫瑰的刺可能造成的各种伤害和痛苦,”奥菲利娅低声对她尚未出生的弟弟说,“他们互相警告说,爬上那座山的人都会死。因为他们更容易相信痛苦和尖刺,是恐惧让他们坚信不疑,但没有一个人敢于期盼玫瑰能够赐予他们永生,他们失去了期盼的能力,所以那朵玫瑰到了晚上只能独自枯萎,夜复一夜,无法把它的珍贵礼物送给任何人……”

精灵坐在窗台上听女孩讲故事。发现女孩知道玫瑰花刺的事情,精灵很高兴,因为奥菲利娅和她母亲现在就来到了一座非常黑暗的山上,统治这座山的人——没错,精灵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正坐在楼下的办公室里(这个房间就在磨坊的磨轮后面),擦拭他父亲留给他的怀表,他的父亲死在了此前的一场战争之中。“最后,玫瑰被世人彻底遗忘,无人问津。”奥菲利娅说,把脸贴在母亲的肚子上,“它只好孤独地待在那个寒冷黑暗的山顶,直到时间的尽头。”

女孩不知道的是,她给弟弟讲述的正是他父亲的故事。Fathers and Sons第五章 父亲和儿子

维达尔每天晚上都会擦拭他父亲的怀表,只有这时他才会摘掉手套。维达尔亲自选择的办公室就在磨坊主曾经碾磨玉米的巨大磨轮后方,磨轮上的厚重辐条几乎遮住了整堵后墙,让维达尔有种住在钟表里面的感觉,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很是舒适自在。坐在这个房间里,他会小心翼翼地擦拭雕工精细繁复的银制表壳,轻柔地抹掉齿轮上的灰尘,好像照顾一只有生命的活物。

有时候,与自己所爱的人相比,我们所珍视的物品更能揭示我们是怎样的人。维达尔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刻,他握在手中的怀表的表蒙也跟着碎裂了,但他的儿子把怀表珍藏起来,悉心保养,似乎想要证明,只要保持外观整洁、运转有序,就能让它摆脱死亡的诅咒。

维达尔从小就认为父亲是个英雄,并且把他当成自己的榜样。在维达尔心目中,父亲是真正的男人,这个认知与他年少时的一段记忆难解难分,总会让他想起当年父亲带他登上维拉纽瓦的悬崖时的情景:崎岖突兀的峭壁破坏了海岸线的平滑完整,三十多米高的断崖下方是面目狰狞的锯齿状岩石,父亲温柔地领他来到悬崖边,紧紧地抱住他,儿子想要往后退,父亲一把抓住他,迫使他俯视深渊。“感受到自己的恐惧了吗?”父亲问他,“你必须记住这种感觉,每当你变得脆弱的时候,就会感到恐惧,试图忘记你所效忠的祖国和自己的职责。每当面对死亡或者荣誉的时候,假如你背叛了你的国家、你的姓名和你的传承,就等于跳下万劫不复的无形深渊,你虽然看不见它,但它和有形之物一样真实。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儿子……”

敲门声突然响起,现下的时光取代了往昔的回忆。这个声音非常轻柔,显而易见地暴露了敲门人的身份。

维达尔皱起眉头,他讨厌自己每天晚上清理怀表的仪式被任何事情打断。“进来!”他叫道,注意力仍旧集中在手中那只已然闪闪发光的怀表上。“上尉。”

费雷罗医生的脚步和他的声音一样轻柔谨慎,他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站住。“她怎么样?”维达尔问。

怀表的齿轮开始以无懈可击的节奏转动,再次证明完美的秩序如何强调都不为过,洁净与精确意味着不朽。当然,它最不需要的就是一颗心,因为心跳很容易变得毫无规律,无论多么谨慎的治疗与保养,都挽回不了它终将停止的命运。“她非常虚弱。”费雷罗医生说。

没错,软弱,这是好医生的标志,喜欢悄声细语,眼神柔和,穿的衣服也很柔软。维达尔非常确定,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拧断费雷罗的脖子,就像对待野兔那样。“她要得到尽可能多的休息。”他说,“我在楼下睡觉。”

无论如何,这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他已经厌倦了卡门。无论跟什么女人交往,他都很容易厌倦,因为她们总想过分地接近他。维达尔不希望任何人接近自己,这会让他变得脆弱,每当爱情介入,所有的秩序都会消失,即便是纯粹的欲望,也有可能令人困惑,除非及时地满足它并且向前看。女人往往不明白这一点。“我儿子怎么样了?”他问,他只关心那个孩子,没有儿子,他就只是个必死的凡人。

医生吃惊地看着他,不过,即使在平时,他银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也总是会露出略微带点惊讶的神情。直到加西斯和赛拉诺出现在门口时,医生这才张开他那柔软的嘴巴,准备回答上尉的问题。“上尉!”

维达尔朝两位军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属脸上惯有的恐惧神情一向是他的快乐之源,甚至能让他忘记这里是个多么悲惨的地方——远离真正能够创造历史的城市与战场,为史书所遗忘。奉命驻扎在这片被反叛分子污染的肮脏森林里,他一定要让敌人付出代价,让那些派他过来的将军知道,他是如何打得那些叛徒闻风丧胆、在恐惧之中死去的,更何况其中的一些叛徒也曾是他父亲的敌人。“我的儿子!”他不耐烦地重复道,语气凶狠,好像要拿起剃刀划开对方的喉咙,“他怎么样了?”

费雷罗依然困惑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他的眼睛仿佛在说。“目前看来,”医生终于回答,“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维达尔拿起一支烟和他的帽子。“很好。”他说,把椅子往后一推,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可医生还是站在桌子前面。“你妻子不应该出远门的,上尉,她现在处于孕晚期。”

真是个蠢材,一只绵羊不应该这样对狼说话。“这就是你的观点?”“我的专业观点。是的,上尉,是的。”

维达尔缓缓踱到桌前,胳膊底下夹着军帽。他比费雷罗高,当然费雷罗是个小个子,而且一直在掉头发,凌乱的胡须让他显得更加苍老可悲。维达尔喜欢被锋利的剃刀刮过的干净下巴,对于费雷罗这样的男人,他的眼中只有藐视。什么样的可怜虫会妄想治愈一个只晓得杀戮的世界呢?“作为儿子,”维达尔平静地说,“理应在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出生。”

蠢材。维达尔朝门口走去,香烟的烟雾跟着他穿过光线昏暗的房间。维达尔不喜欢灯光,他喜欢享受自己创造出来的黑暗,就在他几乎要走到门边时,费雷罗医生的声音突然再次柔和地响了起来。“是什么让你如此确定孩子是男性呢,上尉?”

维达尔微笑着转过身,眼睛像煤烟一样黑,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能让人尝到两肋被利刃穿透的滋味。“你该走了。”他说。

他满意地看到费雷罗露出被利刃刺中的表情。

负责站岗的卫兵抓获了两名违反宵禁出来猎兔子的人。令维达尔惊讶的是,加西斯竟然连出了这点小事都要惊动他。他手下的所有军官都知道,上尉在这么晚的时候非常讨厌被人打扰。

他们走出磨坊时,挂在天上的月亮就像是一把饥饿的镰刀。“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发现西北方向有动静,”一行人穿过院子,加西斯向上尉报告,“是枪声,巴约纳中士搜查了可疑地区,抓获了嫌疑人。”加西斯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地讲话。

两个俘虏,一个是老头,另一个年轻许多,他们的脸色都像病弱的月亮那样苍白,因为在树林里活动,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内疚和恐惧让他们的眼神暗淡无光。“上尉,”维达尔一言不发地打量两名俘虏时,年轻人开口道,“这是我父亲。”他指了指那个老头,“他是个可敬的人。”“这要由我来判断。”虽然维达尔很享受年轻人脸上流露出的恐惧,但这也让他生气。“还有,在长官面前,不允许遮挡头部。”

做儿子的摘下他破旧的帽子。维达尔知道男孩为什么不敢和他对视。肮脏的农民!他暗忖,两名俘虏肯定能从维达尔的语气中听出他对他们的蔑视,但对于这一点,他感到十分自豪。“我们在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赛拉诺递给维达尔一支旧步枪,“开过火的。”“我们在打兔子!”男孩愤怒地辩白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老头非常害怕,膝盖一直在抖,他是在为儿子担心。一名士兵拽住他,从老人佝偻的背上扯下帆布背包交给维达尔,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共和国政府印制分发给所有农民的袖珍年历——这本小册子似乎被人翻阅过许多次,封底印着共和国的国旗,维达尔讥讽地大声念出上面的口号:“‘没有上帝,没有国家,没有主人。’我明白了。”“红色宣传,上尉!”赛拉诺露出自豪的表情,同时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还在担心自己是否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肮脏农民打扰到了上尉,现在看来,也许这两个家伙跟那群反对佛朗哥将军的抵抗战士是一伙的,专门在这片该死的森林里打游击。“这不是宣传!”儿子抗议道。“嘘。”

士兵们从维达尔毒蛇吐信般的警告声中听出了威胁,可这只愚蠢的小孔雀太急于保护他的父亲。就许多方面而言,爱只会让人丧命。“这只是一本旧年历,上尉!”

男孩不愿意闭嘴。“我们不过是些农民。”做父亲的说,试图把维达尔的视线从他的儿子身上引过来。“继续。”维达尔喜欢看人们向他求饶。“我去树林里打兔子,为了我的两个女儿,她们生病了。”

维达尔从老人的帆布背包里抽出一个瓶子,举起来嗅了嗅,里面装的是水。做这些事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才能享受整个过程。

秩序。哪怕处理这种事,也要有条不紊。“兔子……”他说,“真的吗?”

他知道那个儿子会咬住他刚刚投出的鱼饵。维达尔很清楚该怎么做,那些将军不应该让他跑到这片森林里浪费才华,他本可以做出更了不起的成就。“上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儿子说,“如果我父亲说他是出来打兔子的,那么事实肯定就是这样。”他把自己的骄傲隐藏在低垂的眼睑之下,但他的嘴唇背叛了他。

冷静。他必须从容应对。

维达尔拿起那个盛水的瓶子,猛地戳到小孔雀的脸上,又把破玻璃瓶上的碎渣扎进了小孔雀的眼窝。一遍又一遍。愤怒必须有个发泄的出口,否则它会将你吞噬。锋利的玻璃切碎捣烂了年轻人的脸,把皮肤和肌肉变成血腥的泥浆。

父亲的哀号比儿子的惨叫还要响,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颊上纵横流淌。“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凶手!”

维达尔开枪击中他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胸膛,两颗子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心脏,先后穿过他肮脏褴褛的衣服和硬纸板一般单薄的骨架。

儿子的身体还在活动,捂住脸上伤口的双手完全被血染红了。真是一团糟。维达尔也对他开了枪,在如同苍白镰刀的月亮底下。

森林和他手下的士兵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维达尔在帆布背包上擦了擦戴着手套的双手,把背包翻过来往地上一倒,包里掉出几张纸和两只死兔子,他拎起两团瘦骨嶙峋的小东西,它们身上可能只剩下了骨头和毛皮,也许只能拿去炖点汤。“也许下一次你能学会怎么搜这些混蛋的身,”他对赛拉诺说,“在你来敲我的门之前。”“遵命,上尉。”

然而他的手下们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

还愣着干什么?维达尔挑衅地扫视着他们,仿佛在问。他的脾气就是如此暴躁。盯着脚下的两个死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也是农民?想到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有一天他也会对他们做同样的事情吗?

也许吧。

我们都是狼,他想对他们说,你们要跟我学。The Sculptor's Promise雕塑家的承诺

从前,有个叫辛托洛的年轻雕塑家,他在地下王国为一位国王服务,无论灿烂的阳光还是皎洁的月光,都无法照进地下王国。雕塑家用红宝石雕刻的花朵和孔雀石雕刻的喷泉装饰皇家花园,为国王和王后雕刻栩栩如生的半身像,逼真到每个人都坚信自己听到了雕像的呼吸声。

莫安娜公主是国王夫妇唯一的女儿,她喜欢看雕塑家工作,但辛托洛始终没能找到为她塑像的机会。“我不能一直在那里坐着,”公主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看的东西也太多了。”

后来有一天,莫安娜离开了地下王国,辛托洛想起她经常问他关于太阳和月亮的事情,还有他是否知道她卧室天花板上的那些树根伸出地面的部分是什么样的。

国王和王后为此伤心欲绝,地下王国的全体居民也终日哀叹,他们的眼泪像露水一样打湿了雕塑家雕刻的花朵。潘神是地下王国的动物与神圣事物的顾问,他派出了自己的使者——蝙蝠、精灵、兔子和乌鸦——将莫安娜带回来,但所有这些使者都没能找到她。

莫安娜公主出走三百三十年后,一天晚上,潘神走进辛托洛的雕塑作坊,发现雕塑家在他的工具堆里睡着了。辛托洛本打算用一块美丽的月光石雕出莫安娜的面容来安慰国王和王后,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记不起公主的模样。“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做,辛托洛,”潘神说,“绝对不允许失败。我希望你雕刻许许多多国王和王后的塑像,还要让它们从地上王国的泥土里面长出来,你能做到吗?”

辛托洛无法确定,但没人敢对潘神说“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暴躁,而且国王对他言听计从。于是辛托洛开始工作,一年之后,数百根石柱从地上王国的土地中生长出来,石柱上雕刻着莫安娜父母的悲伤面孔,当然也包含着潘神的希望——迷途的公主假如有一天从石柱底下经过,或许会想起自己是谁。然而,又是许多年过去,依旧没有莫安娜的音讯,地下王国被绝望笼罩,就像一朵永远和雨水隔绝的花。

辛托洛变老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帮助国王夫妇找回失去的孩子,他就无法忍受,只好去找潘神倾诉他的苦恼。

雕塑家到来时,潘神正在给为他效力的精灵喂吃的。潘神让她们喝下他的眼泪,以此提醒她们不要忘记寻找莫安娜,因为精灵是非常健忘的生物。“尊敬的潘神殿下,”雕塑家说,“我可以再次贡献绵薄之力,帮助寻找走失的公主吗?”“你打算怎么做呢?”潘神问,精灵们又从他蜷曲的指缝间舔走了一滴眼泪。“请允许我不回答你的问题,”辛托洛说,“我还不知道我的双手是否能够把我在脑海中看到的东西如实创造出来。不过,在我解释原委之前,请你为我做一回模特,允许我为你塑像。”“我?”辛托洛的要求让潘神感到惊讶,但他从这个老人脸上看到了激情、忍耐和最宝贵的美德:希望,于是他暂时放下所有的工作——潘神需要负责许多事情——坐下来耐心地为雕塑家充当模特。

辛托洛没有选择石头作为塑像的材料,而是用木头雕刻了潘神的形象,因为木头总是记得自己曾经是一棵有生命的树。树木同时生活在两个国度:树根在地下王国,枝干在地上王国。

辛托洛花了三天三夜才完成整件雕塑,当他告诉潘神可以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那个木头雕像也跟着潘神站了起来。“你命令他去找公主,潘神阁下。”雕塑家说,“我向你保证,在找到公主之前,他不会休息,也不会死去。”

潘神微笑起来,因为他又从老人的脸上发现了一种罕见的品质:信念——对他的技艺以及运用这种技艺所能做到的事情的信念。潘神也借此获得了重燃希望的勇气,这还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

可是,地上王国有着千千万万条纵横交错的道路,任凭辛托洛雕刻的潘神走遍了森林与沙漠、平原与山脉,也找不到走失的公主,无法实现雕塑家的承诺。辛托洛崩溃了,所以,当死神敲响雕塑作坊的大门时,辛托洛没有将她赶走,而是跟着她离开了,因为他希望在死亡国度的湮没之境中彻底忘记自己的失败。

感应到辛托洛的死,他创造的潘神雕像痛苦万分,在长途跋涉与寻觅的过程中,它的木头身体也开始由于风雨的侵蚀而老化、由于悲伤而变得僵硬,最后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就在这时,它最后走过的一条小径旁的羊齿蕨丛中升起了两根石柱,上面有国王和王后的悲伤面孔,因为他们始终没能找到女儿。一心想要完成任务的潘神雕像挖出了自己的右眼,放在林中小径上,然后它僵直地走进羊齿蕨丛,站在国王与王后的石像旁,也变成了石头。彻底石化之前,它张开嘴巴,发出最后一声僵硬的叹息。

那只见证过老雕塑家高超技艺的眼珠孤独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直到一个下午,三辆黑色的汽车驶过森林,在几棵老树中间停了下来。一个女孩爬出车外,沿着小径走到辛托洛雕刻的眼珠旁边,不小心踩到了它。她捡起眼珠,环顾四周,想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她看见了三根风化的石柱,但没有认出石柱上的面孔,因为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不过,她注意到其中一根石柱缺少一颗眼珠,于是她穿过羊齿蕨丛,来到辛托洛雕刻的潘神木像变成的石柱前。她在小径上捡到的那只眼珠可以完美地嵌入被风霜侵蚀的雕像的眼窝,就在那一刻,在女孩脚下的地底深处——只有世界上最高的树的树根才能延伸到那里去——潘神抬起头来。“终于找到她了!”他低声说。

他从皇家花园里摘下一朵红宝石花,放在辛托洛的墓前,然后派遣他手下的精灵去找那个女孩。Into the Labyrinth第六章 进入迷宫

奥菲利娅是被扑扇翅膀的声音吵醒的,那是一种如同昆虫干燥的甲壳互相摩擦的声响,狂躁而单调。不过,摩擦声很快便消失了,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移动。烛火和炉火都已经熄灭,房间里冷极了。“妈妈!”奥菲利娅低声叫道,“醒醒!房间里有东西。”

但她母亲不会醒来,因为费雷罗医生的药水让她陷入了深井般的沉睡。奥菲利娅坐直身体,尽管她还穿着羊毛衫和睡衣,可她仍然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她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就在那里!

那个东西来到了她的头顶!奥菲利娅把毯子推到一边,打开灯,但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的腿,她便急忙把腿缩回毯子里。

然后奥菲利娅看到了她。

只见那只长相酷似昆虫的精灵坐在床尾板上,长长的触角微微颤抖,纤细的前肢摆来摆去,嘴里发出轻柔的叽叽喳喳声,奥菲利娅明白,那是一种她在故事书中读到过的语言。这只长着翅膀的小东西沿着床架爬下来,跳到了奥菲利娅的毯子上,毯子下面就是她僵硬的腿,奥菲利娅不由得屏住呼吸。精灵费力地穿过对她来说巨大无边的羊毛毯,终于在距离奥菲利娅半米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菲利娅惊奇地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没错,全都不见了!她只觉得开心,仿佛在这个寒冷黑暗的房间里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你好!”她低声说,“你一直跟着我吗?”

精灵头顶的两根触角颤动摩擦了几下,发出奇异的咔嗒声,让奥菲利娅想起了她父亲的缝纫机,他给奥菲利娅的娃娃的新衣服钉扣子时,缝纫机就会发出如此轻细的声响。“你是个精灵,对吗?”

她的访客似乎不确定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等一下!”奥菲利娅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童话书,翻出有插图的一页,那是一幅黑色的剪影画,这张画她看过许多遍。“你瞧!”她把打开的书本拿给长着翅膀的访客看,“看到了吗?这是精灵。”

好吧,既然这孩子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就变成精灵好了,奥菲利娅眼中的“精灵”暗忖,决定顺着女孩的意思演下去。她用后腿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女孩,藏起自己的两根触角,把她那干燥、细长的身体变成了插图里的那个少女般的小精灵的样子,为了增加相似性,她还略微改变了翅膀的形状,让它们更像树叶,然后,她举起已经变成人类双手的前肢,用新长出来的手指搔了搔自己那尖尖的耳朵,最后又把她的模样跟书上的剪影画比较了一下——很好,非常成功!尽管在不老不死的永恒生命中,她会多次改变模样,但以后她说不定会更喜欢这个新的身体。改变是她的本性,是她魔力的一部分,也是她热衷的游戏。

不过,现在是时候完成她到磨坊来的任务了。她向女孩挥舞着焕然一新的翅膀,激动地对她叽叽喳喳,然后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迫不及待地要求女孩跟她走,因为遵从主人的命令刻不容缓,他可不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你想让我跟着你?到外面?去哪里?”

这孩子的问题还真是多。人类总是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可他们寻找答案的能力却远不及提问的本事。精灵朝门口飞去,得心应手地扇动树叶形状的翅膀,动作优美,但这具新的身体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方便,因为昆虫的肢体飞起来更轻更快。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主人还在等着她呢。

奥菲利娅穿上鞋子,在漆黑深夜里跟着精灵来到外面,心中却毫无疑惧,就好像自己过去经常跟在精灵身后四处游荡似的。毕竟,谁会怀疑一个精灵呢?哪怕她深更半夜出现在你面前。说不定她们总是半夜出现,而你必须跟着她们,因为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比起这个成年人装模作样的荒诞世界,书中的故事给人的感觉反而更加真实可信,只有书本才会谈论成年人不想听你提起的问题——生与死、善与恶,以及其他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当那座石头拱门从黑暗中逐渐露出轮廓时,奥菲利娅丝毫不觉得惊讶。

精灵绕着拱门上下飞舞,这一次默西迪丝并不在场,没有人阻止奥菲利娅走进去,迷宫的古老石墙在她的左右两侧森然矗立,沉默无言地迫近,将她引向没有尽头的巨石旋涡深处,每当奥菲利娅站在角落里犹豫不决时,精灵也会叽叽喳喳地催促她:“跟着我!跟着我!”奥菲利娅可以肯定,这就是精灵始终不断重复的话语,有时这个声音从女孩头顶的高处传来,有时则在她的身边徘徊回荡。

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奥菲利娅无法分辨,古老的墙垣完全遮挡了视线,她只能看到夜空狭长的一隅,苔藓铺满了曲折的通道,她的鞋子被上面的露水浸湿。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梦中没有时间的流逝。突然,通道一下子变宽了,奥菲利娅踏入一处开阔的中央庭院,靠近中间的墙壁随之变矮,镰刀形状的月亮散发出的光芒得以越过墙头,照进潮湿的野草丛中。地上有个石头井栏模样的幽深洞口,一道长长的阶梯直通地下,奥菲利娅数不清台阶究竟有多少级,看上去仿佛没有尽头,径直往深处延伸,被黑暗所吞噬。一股潮气从井坑中涌出,奥菲利娅再次感受到一阵恐惧,同时也感受到了冒险的召唤。

精灵始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打着旋儿,沿着阶梯向下飞去,奥菲利娅跟在后面,越来越深入地下。抵达井底之后,阶梯不见了,地上没有露水,只有一座跟她在森林里看到的人脸石柱差不多的石雕,它看起来同样古老,但是高了不少,周围环绕着许多条深深嵌入地面的石头沟渠,形成与地上迷宫相对应的地下迷宫。巨大的石雕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移动,奥菲利娅现在已经非常害怕了,可精灵仍然在催促她。终于,女孩跟着精灵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井底。“有人吗?”奥菲利娅喊道,“有人吗?”

她觉得那个声音是哗哗的流水和她的脚步在深井里引起的回声。“回声!”她叫道,此时精灵正在围着石雕转圈,“回声!”她的叫喊驱逐着井底的沉寂。

精灵在一棵枯树的枝干上落了脚,或者说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枯树的枝干,可当这个长翅膀的小生物用双手碰了碰它那粗糙的表面时,那个东西突然颤动起来。奥菲利娅原以为它是一棵弯曲的枯树,而现在它慢慢地变直了,最后朝她转过脸来。

眼前的这个活物巨大无比,笨重的脑袋上长着弯曲的大角,猫一般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奥菲利娅。女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和这样的一具躯体:它的下巴上长着山羊胡,脸颊和前额上有着与石雕上的纹饰一模一样的纹路,它先前隐藏在成片的苔藓和干燥的藤蔓中间,几乎和墙壁完全融为一体。当它直起腰来之后,奥菲利娅才看到它的身体一半像人,一半像山羊。它挪动四肢的时候,会把毛皮中的小虫子和土块抖落到地上,骨头也跟着嘎吱作响,似乎已经在暗影中潜伏了很久很久。“啊!是你!“他大声说道——奥菲利娅确信这是一个“他”,“你回来了!”

半人半羊的生物朝奥菲利娅试探地走了几步,伸出爪子一般的苍白手指,蜷曲的指头犹如树根,动作相当笨拙。他身材庞大,比普通人高出许多,长着蹄子的腿很像山羊的后腿,眼睛的形状虽然像猫,眼珠却是蓝色的,是那种仿佛从晴空中偷来的浅淡的蓝色,几乎看不出瞳孔,皮肤像是干裂的厚重树皮。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世纪,不知在等候着什么。

精灵骄傲地喋喋不休,因为她按照主人的命令,把女孩领过来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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