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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00: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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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十月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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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躁不安

烦躁不安试读:

1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中士闻道,若存若亡;

下士闻道,大笑之。

——老子《道德经》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传出了很多谣言:有报纸说俄罗斯的科学家在鼓捣用核武器炸月亮;一块巨大的埙石正朝地球飞来……现在没有谁再相信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了。十年前人们传说一九九九年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会排成十字,到时天灾人祸。谁真正会把这些没影的事当回事?真正害怕的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对于我这个故事要讲到的这些打工人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新的一年能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然而,一千九百九十九年三月十日下午,南城正在重修的凌云观上空出现了UFO。

孟春的南城,天若晴时,燠热已如同内地的五黄六月;天若阴雨,却又有些许料峭的春寒。进入三月,老天像是中了邪,每天阴一阵晴一阵的。这不,刚刚还是烈日当空,太阳像玻璃碴子一样明晃晃地扎人,转眼间暴雨没头没脑,像谁把天河给捅了个漏子。只苦了那成上万的打工人。春节刚过,政府早就严禁本市企业在正月内招收外省劳工,但这是无济于事的。南城的街头,来来往往的,多是背负行李,行色匆匆的南漂族。老天爷也来凑热闹,这时晴时雨的,就算是南城迎接这些外来工的见面礼了,当然,说是下马威,更加合适。

上午是下了半天雨的,天刚放晴一两个小时,傍晚时分,天空又是黑云翻墨了。有人抬了头,望着这邪乎得可以的老天,骂了一句省骂。就看见凌云观上方的天空中悬着个白哇哇的东西,以为是太阳,又不是,一闪一闪,四周发着蓝幽幽的光,在缓缓地由西向东移动。日怪了,大白天的见了鬼,揉揉眼,那东西还在。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飞碟——声音发颤,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喜。接着就有人朝天上望,有更多的人发出了颤颤地尖叫。一时间,地下的人都像中了邪一样,木木地戳在了那里,脸向着天,嘴张得老大。街上开始响起了一阵阵烦躁不安的汽车喇叭声,很快,汽车司机也觉出了不对劲,抻出了脖子,像鹅一样朝天上望。大街上很快堵了车,车龙从进城的国道一直排到了市中心的南城广场。UFO在凌云观上空悬浮了大约一个小时,忽地就没了。次日的《南城都市报》以一个整版报道了这则新闻,并配发了记者石古现场拍摄的照片。

南城出现了UFO,已是奇事,更奇的是一连三天,这家伙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同一地方。一时间,外星人,UFO成了南城闲人们谈话的中心。有专家指出,这一次南城发现不明飞行物将改变许多南城人的生活。

UFO的出现是否真的将改变许多南城人的生活还有待考证,不过UFO的出现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打工仔温志国的生活。UFO第一次出现在南城上空时,温志国刚巧在对着天空发呆。对于打工人来说,在上班时间对着天空发呆是很奢侈地事情。不过温志国大小是个生产主管,只要把工作安排顺了,忙里偷闲,也还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要不被老板黄得行看见。何况刚过了年,人们还没有从节日的氛围中回过神来。

温志国打工的厂子是南城西区的一家名叫得行的工艺品厂,专门生产礼品公仔。这间工厂有许多古怪的厂规,比如说工人在厂外见了老板要让道,行注目礼;厂门口的保安见到老板的车出入要行军礼;老板不叫老板,叫BOSS……工厂开在南城有好些年头了,生意不错,几年时间由开始的几十号人马的小作坊变成了一千余员工的大厂。厂子大了,管理就跟了上来,厂规也订得很细,员工的一言一行,均受厂规约束。厂里有一支五人的队伍,专门负责巡视厂规执行情况。你的行为稍不留意,可能就会招来罚款,甚至被开除。厂里一直有赶不完的货,吃饭——上班——睡觉,三点一线,连说话时间都没有。老板还在厂里竖了一面大旗,旗上用墨涂了一些曲曲弯弯的东西。据说这是请得道高人画的,开过光,能保佑工厂兴旺发达。旗杆下面有香炉,香炉里一年四季香雾缭绕。老板娘,一个五十来岁洗脚上田的农村女,她是没有事做的,厂里的事,她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每天便负责了这香炉里的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不准对“灵旗”表示不敬;不准冲“灵旗”吐痰,这都是厂规。厂里每月

2

4日,不知是哪里来的讲究:食堂里会加菜,工人都有鱼吃,叫月月有余。厂门口也会摆上香案,燃了纸烛,老板领头,老板娘其次,经理以上职员都要到场,也是烧香,对黄大仙瓷像叩首,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还要用车从外面运进一车柴草,叫招财进宝。老板黄得行是南城的土著,他开始是包鱼塘赚了一些钱,后来南城搞开发,土地被工业区征用,年年都有分红。有了资本,便开了这家工艺厂,接其他大厂赶不完的订单。没想到越做越大,有了现在的规模。

也是活该温志国倒霉!当时已快到了下班的时间,工人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干活。温志国也累了一天,想着还有几分钟就下班了,老板也不会进车间的,便倚着窗口对着天空发呆。想着四川妹子王韵,也不知她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大胆,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厂子里一千来号员工,男工却只有二三十人。女多男少,又整天加班加点的,这些女孩子又正值花季,女追男是见怪不怪的了。厂里的那个湖南杂工,长得歪瓜裂枣,还三天两头换女朋友。何况他温志国一表人才,又是部门主管。温志国正自胡思乱想,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一亮。收了意马心猿,温志国就看见了西边天上那白哇哇的东西。温志国是读过高中的,平时爱看书,当时他的心里咯噔一响。一声惊呼就出了口。

温志国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这一激动,就忘了厂规了。

UFO——

温志国一声惊呼。声音不大,整个车间里正在埋头干活的打工妹却是都听到了。呼声一出口,温志国吓了一跳,上班时间大呼小叫,这是厂规所不容的,若被厂规督察看见,管你是主管是工人,一律罚款五十。温志国见有些女工停了手中的事,在呆呆地看着他,知道这些打工妹里,是没有几个人知道UFO为何物的了。温志国就又说了一声,没什么,天上有一个飞碟。不知道飞碟为何物的打工妹们就继续埋头做事。温志国见大家继续做事了,便又专心去看了。那东西还悬在天空中,中间白哇哇的一个亮点,四周闪着幽幽的蓝光,在缓缓地向西移动。温志国不禁看得呆了,瓷在那儿,嘴张得老大,一丝口水掉了下来也没觉得。有几个打工妹也忍不住好奇,悄悄溜到了窗口,这一看,也呆了。其他的人见别人看得出神,也都挤了过来。一时间,车间里就热闹了起来。

也是巧了,老板黄得行带了几个客户来车间参观,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车间里立马死一样地静,只听得几十面吊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温志国也吓得不知该怎样是好,抓了个公仔在手里摆弄着,低着头不敢看老板的脸。心里祈祷着老板早点离开。却听见老板在问,主管呢?谁是主管?温志国知道躲不过,只好抬了头说,……我。

你过来。黄得行用指头对着温志国勾了勾。

温志国向前移了一小步,又移了一小步,就到了黄得行的面前。

丢你老母!黄得行骂了一句,一扬手,“啪啪”两声脆响。两记耳光在温志国的脸上开了花。

车间里更加静了。打工妹们都低着头,心里怦怦乱跳。手上却在飞快地做着活儿。温志国被这两巴掌打懵了。直到老板在客户的劝阻下骂骂咧咧地离开车间,温志国还瓷在那儿,像是没了魂儿似的。

下班的铃声响了。

其他的车间顿时沸腾了起来。温志国所在的彩绘车间却依旧静得出奇。刚才这两巴掌虽是打在温志国的脸上,却也无情地掴在了彩绘车间一百二十名打工妹的心里。大家的心里都不好受,又不知该怎样劝说温志国。只是都站在那儿,没有人下班。四川妹王韵小心地走了过来,拉拉温志国的衣袖,说,主管……下班了。温志国呆着没动。王韵再去拉他,温志国却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打工妹们没了主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劝也不知怎么劝,不劝干站着也不是个事。不知是谁带头跟着哭了起来,这一哭,弄得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女孩子本来心软泪多,这一开了闸,都止不住抽噎了起来。温志国心里一时掠过了一阵暖意。这些女孩,平时他也没少骂过她们。可这会儿,温志国觉得,他们的心贴得是那么的紧。温志国抹了泪,强笑着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见温志国没事了,大家也都抹了泪,次第出了车间。

吃饭时,温志国被老板打了的事一下子就在厂里传开了。不过这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黄老板脾气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怪温志国的运气太差了。打工嘛,受点气是难免的!温志国没有吃饭,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想来着。王韵打了饭上来。温志国也不吃,王韵就骂老板不是东西。温志国说你别在这里念经一样地烦我了,骂他有啥用?王韵说,你有本事就去打他黄得行两耳光?!温志国恨恨地说,你等着瞧罢。王韵慌了,说,你千万不能乱来。温志国见王韵的眼里满是关切,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温情,柔声说,我不会乱来的。晚上加班,温志国没有上班。

第二天,温志国也没有上班,却去了南城西区劳动站。劳动站当时打了电话到得行工艺品厂了解事情的经过。让温志国先回去上班。温志国回厂,厂里就已贴出了公告,大意是说彩绘部主管温志国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无故旷工,现已被开除出厂,以儆效尤云云。温志国在去劳动站时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看完告示,还是呆了。木了一会儿,便去写字楼找黄得行。黄得行正在打电话,肥胖的身子陷在大班椅中,两只脚却跷在办公桌上,边说话,边得意地晃着。见温志国进来了,瞟了一眼,没有理他。温志国耐着性子候在一边,他也不知道他来找黄得行干吗,就是觉得他要来找黄得行。黄得行终于讲完了电话,脚依旧跷在桌子上,斜了温志国一眼,怎么?想上劳动站告我?告我什么呀?拖欠工资?还是打人?告我打人你要上公安局呀!

温志国没有说话,拳头捏得咯叭直响,全身的血直往上冲,欲冲破头颅喷薄而出。温志国一字一顿地说,你打了我,我要你向我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黄得行将脚从桌子上放了下来,双手撑着桌子,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盯着温志国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按了内线电话,叫来了财务部的文员。

黄得行的总经理办公室在写字楼的最里面。外面是一个大厅,分成了一个个小格,各个部门都在外面办公。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屏风。温志国一进黄的办公室,写字楼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似在忙碌办公,眼耳却在留意着里面的一举一动。电话一打出来,财务文员就将早已算好的温志国的工资表拿了进去。黄得行接过工资表看了看,见扣除了温志国一个月的工资,想了想,对文员说,就不要扣他的工资了。算我给他的医药费。文员拿了工资表出去更正。黄得行对温志国说,这下你满意了罢。

我要你向我赔礼道歉。温志国说。

嘁!黄得行一声冷笑。

温志国又说,我要你给我赔礼道歉。

文员已将工资表改好了。小声说,老板,您看一下。

黄得行说,不用了,让他签个字,还有,在解雇单上也要签。

温志国接过工资表和解雇单,看了一眼。解雇单上解雇事由一栏写的和外面的公告上一样:无故旷工。温志国知道,一旦在这上面签了字,以后真想要讨回公道就难了。可是不签字就拿不到工资。温志国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给我赔礼道歉,我是不会签字的。文员小声地劝温志国签了算了,她想说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看了看老板,没有说。黄得行突然暴跳了起来,大声吼道,丢你老母你签不签,不签给我滚。温志国也激动了起来。不道歉就是不签。说着将解雇单撕成了一条一条,又撕成一块块碎片,冲黄得行一扬手,满屋里顿时像飞满了片片蛱蝶,又似下了一阵飘飘扬扬的雪花。

你………黄得行呼地站了起来。冲文员说,打电话叫保安上来。不一会儿,几个保安拎着警棍冲了上来。这个家伙在办公室闹事,你命令他把这些纸片捡起来。黄得行对带头的保安队长说。保安队长一愣,尴尬地冲温志国低声说,温主管你就捡一下嘛。温志国一梗脖子没理睬保安队长。黄得行指着那几个保安,你、你、还有你,命令他,三分钟之内,把办公室的碎纸片捡得一块不留,否则,连你们一起炒掉。黄得行说着坐回了他的办公椅,又将脚跷到了桌子上,轻轻地摇着。脸上浮着得意的笑。文员见事闹大了,忙悄悄地蹲下去捡那些纸片。黄得行停止了晃动,脸一沉,嗯——谁让你捡了?文员僵在了那儿,捡起来的纸片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僵了一会,终于是丢了,退出了办公室。几个保安为难了,一边是自己的老板,一边是一起相处得还不错的打工兄弟。保安队长好言相劝,温哥,你就捡了嘛。温志国还是不捡。保安队长的火气就上来了,说你狗日的不给我面子想砸我的饭碗,那哥们儿也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倒说捡还是不捡?说着就猛地推了温志国一掌。温志国说,好!好!我也不难为你们。我捡。说完低头把纸片一一捡起揉成一团。说黄得行这事咱们没完。出了办公室。

温志国被几个保安连推带劝地弄到了厂门外面时,黄得行就已通知了保安,不准再让温志国进厂。出了厂门,外面的太阳火辣辣地。昨晚到现在温志国没有吃一口东西,觉得有点晕。温志国在厂门外的一个小店要了一袋点心。又要了一瓶啤酒,咬开瓶盖一气喝下了大半瓶。想到真的被炒了,马上又要面临漫长的找工苦旅,心里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暗暗地骂自己终究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可这事已到了这个份上,后悔也迟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小店的老板阿清,平时和温志国也是认得的,现在没到工厂下班的时候,生意清淡,拖了椅子过来和温志国坐在了一起。说今天不用上班?温志国喝了一口酒。上个鸟班,被狗日的黄得行炒了。阿清说你不是做主管的么?怎么说炒就炒了呢。温志国就将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听得阿清不时地骂娘。末了,也同温志国一起犯了愁,我说兄弟,那你准备怎么样?真去告他?我看这事有点难。温志国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难不成就这样被他白打了?阿清说,可是打官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耗得起吗?两人都默了一会儿,阿清说,这事除非向媒体曝光。只要有了媒体介入,事情就好办了,不愁他黄得行不认输,差你的工资也不敢少你一个子儿,说不定你还一举成名了呢。你知道那个孙天帅吗?就那个不给韩国婆娘下跪的河南小伙儿,后来还被保送上了大学,都吹成民族英雄了。这一说。温志国似又看到了希望,说,我也不指望像人家孙天帅那样,只要能讨回个说法就行了。可是我并不认识报社的人。再说这事也不知报社感不感兴趣。阿清说,你可以找《异乡人》杂志社帮忙呀。阿清说着从屋里抱出一叠杂志。说这本杂志就是咱们南城办的,专门为打工人说话。你要找他们求助,我还能帮你一点忙。我同《异乡人》的孙天一记者有过一面之缘。

温志国听说阿清认识《异乡人》的孙记者,不禁对阿清刮目相看了。说你是怎么认识孙记者的?阿清的脸上便有了一些得意之色。去开了一瓶啤酒,给温志国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说,我还在《异乡人》上发表过文章呢。孙天一就是我的文章的责编。温志国和阿清碰了一下杯,失敬了,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温志国现在对阿清简直是有点肃然起敬了。

我算狗屁作家。人家孙天一才是作家呢。孙天一以前也在咱西区的一间厂子里打工。每天晚上下了班就写小说,一年时间发表了几十万字,后来就到了《异乡人》当记者。省电视台、南城电视台都做过他的专访哩。他这人特仗义,当时我只是给他寄了一个稿子,他收到后就给我打了电话,发表后又给我寄了样刊过来的。可惜后来我是一直没有写出好的稿子来了,就不好意思去同他联系。你这事去找他准成。

南城的建筑格局像一副中国象棋的棋盘。分为东区和西区,楚河汉界就是东西区中间的南城大道。南城大道两边是整齐纵横的棋盘街。东区是南城的商业、文化、政治中心。商场、剧院、政府部门、高级住宅区都在东区;而西区则是密密麻麻的工业区,一百六十多万外来工就密布在西区的各个工厂里。东区、西区虽是一路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么说罢,进入东区,到处是摩天大楼、广场,拼成各种图案的绿化带宽阔整齐。丝毫不比深圳的深南大道逊色。而到了西区,天色仿佛一下子灰暗了许多,色彩也显得单调了起来,大街上川流不息的都是穿着灰色工衣的外来工,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是一致的,就像他们身上的工衣一样。西区的消费较之东区,自然也就低了许多。在南城这地方,没有本地人外地人之分,本地人口不足三万,所以不存在排外的说法。但东区、西区,却是人们身份的标致。能进入东区工作、生活,是许多打工人的梦寐,或是终身的追求亦不为过。在东区人眼里,西区人的素质是比较低的。渐渐地,东区人就以南城人自居,而视西区人为外来工。当然,这里说的是普遍的现象,不能代表所有东、西区人的想法,比如说孙天一就不这样看。

孙天一三年前成功跻身于东区的“高尚”部落,被《异乡人》杂志社聘过来当了一名流浪记者。孙天一从未因为自己生活在东区而自豪,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过是一个流浪记者,是个临时工。这使得他在东区找不到认同感。为此他还写过一篇散文《家在西区》,发表在《南城都市报》上。

孙天一在报纸上看了石古拍到的照片和有关UFO的报道,并未往心里去。说不定又是石古这小子鼓捣出的假新闻。这一段时间来听说杂志社有可能要换主编。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真换了主编,在编的人倒是无所谓。像孙天一这样聘用的几位临时工就不好说了。弄不好又要回到西区工厂里去折腾了。孙天一的感觉里是喜欢西区的,但让他去西区上班,受老板的气,还真是没法适应了。心情不好,也没在意这UFO的事儿。没想到一连三天,UFO居然天天飞临南城上空。编辑部的沈三白就亲眼目睹了,说得玄乎其玄的。孙天一不时地透过窗户往天上瞅,希望也能目睹一下UFO。沈三白说,别瞅了,事不过三,UFO是不会再来的了。大家就谈到了外星人,谈到了宇宙,越谈越玄乎。说着说着就发起了牢骚来。沈三白说,你看上午来投稿的那个姓刘的,南城小学的教师,班主任,一个月大几千的工资。你看看他这文章写得,一堆狗屎,让那样的人教书,简直他妈是在摧残祖国的花骨朵。沈三白说着将那刘老师的稿递给了孙天一。孙天一粗看了一下,三张皱巴巴的稿纸,字写得张牙舞爪。一眼瞟过去就有两个错别字。把稿子一团就要往垃圾篓里扔。沈三白说,别,别。他让我给改一改了发表,说是要凭这篇文章评选优秀班主任的。孙天一说,这样的稿子还能改出来?沈三白说,狗屁!捉刀给他写一篇呗。谁教他有一个好叔叔呢?孙天一便问他叔是哪位?沈三白说是法院的一个庭长。孙天一说,哦,我还以为是丁福农呢。咱们良民一个,不偷不抢,也没有机会贪污。沈三白说,这可不敢说,在南城这地方,什么事情都能发生。这不连外星人都连连光顾了么。说不上哪一会儿就求上人家的。两人闲聊着,孙天一就趴在窗口往下看,有个强盗抢了包在前面飞跑,后面跟着个女的边追边大喊大叫,路人唯恐躲之不及,没有一个上前帮忙,女人蹲在地上哭了。沈三白说,今晚有个饭局,八点钟,桂香园。孙天一问,………谁的东?沈三白说,管他谁的东,有吃就行,又说,那个李东明你还记得不?在鸿天电子做主管的。他有一老乡,是个律师,刚从四川过来,想到这边发展。说是久仰咱的大名,想结识结识。孙天一冷笑道,久仰大名?!那可得去会会。

说话间天就阴沉了下来。到了下班时间。孙天一说,三白你先去,我还得回家接儿子。沈三白摇了摇头,说,别又跟上次一样,回去了就出不来了。女人嘛,不能太由着她来。沈三白说的是上次有一作者发了文章,非要用稿费请客不可。孙天一也是先去幼儿园接儿子。回到家,老婆就不让出来了。因此总是被沈三白他们拿来说事。孙天一便说,怕老婆可是一种美德哩。说话间就出了办公室。

桂香园酒家掩映在三株硕大的桂花树下。枝叶婆娑,虬枝如龙,竟撑开了半亩浓荫。每到桂花飘香,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淡淡地沁人心脾的幽香。在南城这个进入了数字时代的城市。能有这样的一方净土,实为难得。南城的一些文人骚客,因爱了这一片浓荫,便时时来这儿小聚,来了也不爱坐在带有空调的包房里,只是大呼小叫地让老板在桂花树下排开了酒桌。就着树隙间筛下的明月,把酒当歌,装疯卖醉。老板是个有头脑的生意人,桌椅全是从山里人家运来的竹制品。又在桂花树上挑了一面酒旗,上书一个斗大的“酒”字。风一吹呼啦啦响,颇有几份古意。南城的书法名家萧湘子一次来这儿会客,借着酒兴给题了“桂香园”三个大字。一时间,桂香园在南城的文艺界中有了极好的口碑。文化人爱喝酒,喝酒爱扎堆,酒后还爱发点酒疯。桂香园这地方,不像在大酒店,有太多的约束。这里可以让你酒后发发酒疯,只要不是太过分,老板是不会干涉的。如果你有兴在酒后涂点字画,老板这里为你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虽说赔进了点纸墨钱,却也落下了不少名家的字画。老板就捡那出色的,裱了挂在酒店内。文化人都相对比较穷,大酒店那一掷千金的消费他们也承担不起,到西区的小酒店又觉得与他们的身份不相符,这地方消费不高不低,又有品味,正好合了他们的意。一时间,生意是越来越好,渐渐成了一个文化沙龙了。

请客的是李东明和他的老乡——刚从四川过来的律师高明军。七点不到就来订好了坐,打了沈三白的手机,一盅茶的功夫,沈三白就到了。李东明老远地喊了沈老师。握了手。又介绍了高明军。沈三白落座后就打了孙天一家里的电话。孙天一的老婆谢香兰说孙天一早就死出去了。沈三白便打了孙天一的手机,通了,孙天一却没有接。沈三白骂道,他妈的,又去抠女了。问李东明还请了谁,李东明说没有谁,就你们两位大记者。沈三白说人少了喝酒不来劲。李东明说那沈老师再叫几个朋友过来?沈三白就打起了电话,听口气对方是个女孩,两人粘呼了半天。就听沈三白说没时间就算了。又拨了另一个号码,也说有事不能来。沈三白便叫道,没办法,靓女们一到晚上都比较忙的。只有把我的保留节目贡献出来了。说着站起身走到一边,又拨了一个电话,声音温柔了许多。一会儿,走过来对李东明说,搞掂了。脸上颇有一些得意。李东明说,要不让孙老师也叫个靓妹过来?沈三白说,孙老师是守身如玉的。咱们先来一扎酒,边喝边等。

李东明推过菜单让沈三白点菜。沈三白接过菜单,也没有看,就说,你们两位是四川来的,就点了川菜巴山泉水鸡和干煸泥鳅。另点了客家酿豆腐、清蒸鳜花鱼、青炒豆苗。高明军说,沈老师是给我们省钱哩!便拿起菜单,点了一个粉丝螃蟹、椒盐赖尿虾、鲍鱼仔,还有汤,再要点时,沈三白止住了,说是来日方长呀。服务员道声谢,走了。沈三白点上烟,刚抽了一口,背后蓦地被人擂了一拳。回身看时,是《南城都市报》的记者石古。

沈三白说,是石记呀。一个人?石古就对树影里招招手。过来一个女孩,身材高挑,站在矮胖的石古身边,就好似老母猪身边站了一只长颈鹿。石古就对女孩说,介绍一下,南城名记,《异乡人》杂志社的沈三白,叫沈老师。沈三白说,你才是南城名妓呢。女孩就弯了一下腰,说,沈老师。沈三白说,别叫老师,叫我三白就行。小姐怎么称呼。咪咪。沈三白又把石古引见给了李东明和高明军。高明军说,认识这么多作家记者真是很高兴。邀石古一起坐了。石古也不推辞,就坐了下来。问还有谁。沈三白说还有孙天一。看看表,八点过了。便又打孙天一的手机,还是没人接。沈三白说,上菜,咱们边喝边等。又说,孙天一这小子八成又是给老婆关在家里了。便讲了孙天一的一些趣事,都笑弯了腰。石古就说,这哥们迂腐得紧,到南城混了这么些年,还是没有脱掉那股农民气。说笑间,沈三白打电话叫的人也到了,是一个秀秀气气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像个打工妹。沈三白一介绍,果然是个打工妹,叫宋可,在西区的一间电子厂当仓管。是个文学爱好者。石古听了沈三白的介绍,便邪邪地冲沈三白笑。沈三白瞪了石古一眼。招呼宋可在身边坐了下来。服务员已上了一道椒盐赖尿虾。

高明军刚从四川过来,不知这虾是如何吃法。沈三白便抓了一只虾示范了,左手拇指食指捏了虾头,右手拇指食指捏了虾尾,轻轻地上下搓动着手中的虾,不一会儿,虾壳就脱了。沈三白说,吃赖尿虾有个说法叫先脱衣,再吃肉。石古就说,三白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笑得就更邪了。李东明建议大家一起先干一杯。宋可的面上就有了难色。沈三白轻声说,没事的,喝不了我代你。一起站起来碰了杯。沈三白再打孙天一的电话,通了,说马上就到。过了十来分钟,孙天一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过来了。老远地就冲着大家苦笑。

李东明、高明军站了起来。宋可想站起来,被沈三白拉住了。孙天一寻了个地儿支好自行车,说,不好意思,迟到了,罚酒一杯。自个儿倒了一杯酒,咕咕嘟嘟一气喝了。才坐了下来。初次见面的,就一一介绍了。孙天一就给众人发了名片。高明军就着亮光看名片。见名片上一面印了:同是天涯打工人《异乡人》杂志社记者孙天一。另一面两行魏碑体的大字: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当即说道,好,好一个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

孙天一就有点窘,这是以前印的,那会儿年轻气盛。让你们见笑了,这里有真正的大记者哩。说着用嘴呶呶石古。怪怪地一笑。

石古说,我今晚不惹你,你嘴上可积点德。

咪咪站了起来,说,我来敬孙老师一杯。自己先喝了。孙天一也干了一杯,才要吃菜,宋可站了起来,还没说话,脸先红了。半天才说,孙老师,我看过你的《家在西区》,我很喜欢,我也不会说客气话,先敬你一杯罢。就仰脖子喝了一气,一杯没喝完,沈三白说你不能喝少喝一点。宋可还是坚持自己喝完了那杯酒。孙天一也喝了。说,好了,车轮战我可受不了。

石古说,得了罢兄弟,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来就有两个靓女给你敬酒。你说说,为啥迟到了,是不是嫂子又挡着不让你出门?

孙天一瞪了沈三白一眼,说,哪里?我今天可是遇见了一件稀罕事。这不出了飞碟么?我边骑车边往天上瞅,希望看到飞碟呀。可不小就撞到了人,车也摔坏了。

沈三白说,这有啥稀罕的?

孙天一说,你听我说么。撞的是一女的,穿着工衣,一看就是一打工妹。女孩的腿撞出了血。我吓坏了,赶紧扶人家起来,说是送她上医院呀。女孩走了两步,一拐一拐地,走一步咧下嘴。说,不用了。我说那我给你点钱,你自个儿去看一下。我掏了钱包,里面总共一百多块,都掏给了她。嘿,她不要。我说是不是嫌少?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看你,都什么年月了还骑自行车,一看就是打工的,钱来得也不容易。我又没有大伤,不想要你的钱。要是有钱人撞了,少说也要个千儿八百的。你说这年头,这事搁谁身上不得趁机诈两个子儿?偏有人不要。稀罕不?

大家都说这样的人现在是少有。咪咪说那后来呢。孙天一说,我给她钱她不要,我就问他在哪儿上班?她也不说。我说我是《异乡人》的记者。她就说,《异乡人》这本杂志办得不错,她每期都买来看的。后来问我要了一张名片,就走了。

沈三白说,长得靓不靓?孙天一说,这个倒没太留意,白白净净的,身材不胖不瘦,嘴角好像有颗痣,笑起来蛮好看的。众人就都笑了起来。说好你个孙天一,还说没留意,连嘴角有一颗痣都看到了,你这是要走桃花运了。便又嚷着让孙天一喝了一杯酒。这时菜也陆续上齐了,服务员介绍了招牌菜巴山泉水鸡,说是从梅州运来的生命之花山泉水炖大巴山空运来的老母鸡,是真正的绿色食品。石古说大家来吃四川来的鸡呀,四川出鸡的。却是一语双关了。又要了几扎酒。沈三白带头说了个荤段子。要每个男的都说一段。

喝了近一个小时。李东明端起酒杯,咳嗽了一声。高明军是做律师的,何等精明之人,知道酒喝到这会儿,该是说正事的时候了。说早了,显得自己请客太功利;说迟了,大家伙儿都醉了,说了等于白说。见李东明端了酒杯,自己也端了,站了起来,说,石记、胡记、孙记,你们都是文化人,今天能结识您几位大记者,我是三生有幸。来,为我们大家有缘相聚,干了。石古这时已有了几分醉意,趔趄了起来,豪爽地说,高大律师,咱们有缘相识,就是兄弟,什么都别说,只怕将来兄弟我还要多多仰仗你这位大律师呢。说着与高明军碰了杯,一口干了,亮了杯底,坐下去。一只手却搭在了身边的咪咪腿上,在桌底下做了个小动作。咪咪一脸幸福地笑着。沈三白说,石古说得对,高律师,别看你初来乍到,不出仨月,我们这帮兄弟都不在你眼里了。说着也干了。高明军忙道,高某如果有出头的一天,敢忘了各位大记者?记者是啥?无冕之王。就像孙记者名片上印的一样,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高某要有对不住各位的地方,只消在报纸上写几笔,我还能在南城混饭吃?这样一说,孙天一脸上更窘了。这名片上印的“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是他初来《异乡人》当记者时的心愿,也算是激励、警醒自己的座右铭吧。一晃三年过去了,孙天一也算知道了一点行内的深浅,拿红包、写通稿这些事也经历过了,知道要做到“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有点为当时的年少轻狂而羞涩。想是不用这名片了,可当时印了几盒,一直没用完,也舍不得扔了再印,就用到了如今。其实他内心还是在激励自己按这十个字去做的,最起码,不昧着良心写文章。南城文化圈的人也多知道他的名片上有这十个字,就在背着他时拿这事来说笑。比如石古,就是见不得这十个字的。

石古本名叫石玉林,原是内地一家地区报纸的记者,三年前因炮制了一条特大假新闻,这则新闻被各大报纸转载,炒得沸沸扬扬,引来了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央视记者经过实地调查,完全没有那回事,就把这假新闻的事儿给曝了光。石古在那家报纸自然混不下去了,跑来了南城,连名儿也改了。这事是他一次酒后对孙天一说的,因此上他就很见不得孙天一在名片上印什么铁肩担道义之类的话。孙天一知道圈内人都爱拿他这一点说事儿,反倒激起了他的性子,这也是几盒名片一直用了下来的另一个原因。现在见高明军说起,又见石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心中多少有些快意,却说,高律师,你们做律师的才是铁肩担道义的。高明军说,做律师的,是最不能被道义所左右的,只是一切都依着法律来做了。比方说有一大贪官请你做辩护律师,你替贪官辩护,算担了道义么?孙天一说,还是律师会说。不说了,喝酒。和高明军干了一杯。

高明军说,各位老师,我从内地初来南城,现在信达律师事务所执业,初来乍到,默默无闻,各位都是新闻界的,见识多,关系广,还望今后有什么案子照顾一下小弟,给介绍介绍。

石古说,那是当然。李东明这时给众人的杯里续满了酒,说,明军,其实你来闯南城,只要各位老师帮衬一下,给你包装包装,打出了名声,还愁将来成不了南城的名律师?

高明军一笑,说,你看我这,瘦骨嶙峋的,怎么包装也就这副德行。倒是咪咪小姐,要是包装一下,能成为南城的名模哩。

咪咪盈盈一笑,望着石古,说,怎么样,你也帮我包装包装嘛!石古胖嘟嘟的脸上笑开了花,说,高律师好眼力,也看出咪咪将来可以做名模。大家说说笑笑,就说到了包装一事,说现在要想成名,炒作是如何地重要。李东明说,所以明军要想成名,一定得仰仗各位老师多多帮忙,给想个辙,炒作炒作。

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出声,几双筷子戳向了菜盘,一条鳜花鱼眨眼就给瓜分了。孙天一说,高律师你这次算是找对人了,我们这里就有个策划大师。只要他出山,没有不能成的事儿。说着用端酒杯的手指了指石古。石古知道孙天一这话里所指,也不理他,哈哈一笑,说,如今是个策划的时代,策划有什么不好?高律师这事,咱们哥儿几个合计合计,我就不信包装不出个南城第一律师。三白,你说是不是?石古见沈三白忙着吃菜,不想表态,便将了沈三白一军。沈三白正在吃泉水鸡,嘴上沾满了红晃晃的辣子油。见石古这样说,放下了筷子,用纸巾擦了嘴,说,这个当然。便将南城的方方面面分析了一通,说到南城是个移民城市,光外来工就有一百六十万。人家深圳就有个专为工伤工人打官司的周立太,名动全国,连凤凰卫视都做了专访。咱们是不是也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孙天一说,打工律师的案子倒是好接,可都是一些小官司,打起来难度大,容易得罪地方上的人,又挣不了几个钱,不像打经济方面的官司,一桩官司做下来就够吃上好几年的。

高明军想了一阵,说,打工官司也是可以接的,其实不拘是什么官司。重要的是先得有一个案子,弄出点轰动效应来,以后转型是很容易的事。

孙天一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半截。他倒是很愿意多出几个周立太似的律师。现在听高明军如此一说,脸上的失望便露了出来。李东明见孙天一愣了一下,大概是看出了孙天一的心思,便说,其实专门为打工人打官司也挺好的。况且官司多了,也不见得就少挣钱了。高明军听李东明这样说,便附和着说也是也是。就又说起要从一个什么案子入手,即有可操作性,又能引起媒体的轰动效应。大家边喝酒边出着主意,却一个个都被石古给否定了。

孙天一本是不想掺和的,自顾着喝酒吃菜。见两个女孩这会儿被晾到了一边,便向咪咪和宋可敬了酒。宋可就又说到了很喜欢孙老师的文章,说自己读书不多,写文章还没有上路,希望孙老师多多指点的话。孙天一玩笑着说,有沈老师在这儿,我哪敢指点哟。宋可的脸就红了。幸亏树影之下,灯光朦胧,也没人注意到。孙天一见宋可有些不自然,便说,中文系是培养不出作家的,沈从文也才读过高小哩。沈三白便冷笑着说,孙老师同沈从文一样,也没读多少书,可小说却写得那么好。孙天一说,沈三白你骂人也别这么损。石古说好啦好啦,别他妈斗嘴了。孙天一,你同那些打工仔混得烂熟,有什么官司先介绍给高律师做做,咱们都帮衬帮衬,别他妈吃了别人的请却自顾了抠女。孙天一就看见宋可的头低了下去,心中有些不快,傲然地说,要说官司嘛,我这儿还真有一桩,只要大家好好操作,不愁高律师不名动南城。众人一听,都住了筷,眼神齐刷刷地射向孙天一。孙天一其实打一开始就想到了前天早上接到的那个电话,当时听了,心中也是怒火万丈的。可他又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了,打工人,忍得一时之气,免得许多无妄之灾。便劝温志国,这官司不打也罢,出了一口气又有何用?官司拖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人家当老板的毫发无损,到时大不了赔礼道歉。可你是个靠打工吃饭的人,一年半载没有收入,拖得起么?虽说这不单是钱不钱的问题,可现实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人格、尊严,有了钱就有人格尊严。他的这一番劝慰,也不知那个叫温志国的打工仔听得进听不进。温志国听了后是一语未发地挂了电话,因此上这两天,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仿佛一团乱棉絮堵在了胸口,憋得慌。沈三白说有酒喝,他本不想出来的。每次在外喝了酒回家,少不了要和老婆香兰吵一场的。可他觉得心里不好受,觉得人家打电话给他,是抱了多大的希望呀,可他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觉得自己没有帮上温志国,心里愧疚得紧,加之近来烦心的事太多,也想醉一次解解愁。没想到这会儿,他们提到了这事儿上,孙天一便把温志国怎么被老板打,又怎么想告老板讨个说法的事儿给说了。

石古一拍桌子,大叫道,就这事儿了。老板打人,打工仔为了尊严,将老板告上法庭,索赔………好,好,有炒作的价值。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官司分析了一通,越说越认为能在南城造成影响。石古又说,到时他再找朋友把稿子拿到省里的报刊上发一发,说不定能在全省、甚至全国产生影响了。

沈三白接着说,最好能说服温志国,咱索赔也不乱要价,干脆索赔一块钱得了。

石古说,那还不如索赔一毛呢。

孙天一说,打工人的尊严就值一毛钱?依我看,反正是打官司、炒作,咱们要么不索赔,要么索赔个十几二十万的精神损失。

高明军说,我国现行的法律,对精神损失赔偿的赔偿额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索赔二十万,也是可以提出来的。

沈三白认为索赔一块钱更有新闻价值。孙天一坚持索赔二十万。石古说,这事由原告来决定好了,不管是二十万还是一块钱,咱们都有文章可做,在新闻发出来后,咱们再用化名写读者讨论稿,就打工者的人格、尊严到底值多少钱的事在报纸上展开争鸣,依我看不出一月,高律师准能名震南城。

孙天一说,这事儿咱们杂志的动作慢,到时做一个全程的报道是不成问题的,石古你们报上上稿没问题吧?石古拍着胸说,这可是猛料,南城都市报的销售量少说也要因此上升一万份,老总高兴还来不及呢。

事情一说定,高明军如释重负,脸上也容光焕发了,便又敬了一圈酒,说,各位尽兴喝,喝完我请大家去松骨。

石古看了看咪咪,说,高律师的好意我心领了,咱们来日方长,这一合作,天天要打交道哩!沈三白也说不用,说还要送宋可回西区。孙天一酒量大,此刻还了无醉意,便说,也不松骨了,再来两扎生啤,咱们不醉不归。石古坚持不喝了,沈三白也打起了晃,李东明便说那就再来两扎。又猜拳行令喝了近一个小时。酒尽时,已是凌晨一点,半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酒旗上。高明军买了单,咪咪扶着石古先走了。沈三白也说要送宋可回西区,两腿打着晃,宋可去扶,沈三白就势搂住了宋可,歪歪斜斜地走了。李东明说,孙老师没事吧,要不我们送你。孙天一也已有了八分醉意,摆摆手说没事。眯了眼看天上的月亮,月中的桂影,却朦胧得紧。孙天一推了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就着朦胧的月光往回走,心里却有了一股悲凉,想石古,沈三白,这会儿都有美人扶将,只有我孙天一,孤孤单单。回到家,还要看老婆的脸色,少不了一顿狗血淋头。心里便不太情愿回家,推了自行车,慢慢地往回走,走一路,洒下一路叹息。

次日上班,孙天一想与温志国联系,才想起当时温志国根本没有留下联系的电话和地址。那间厂子的名字倒是记住了,好像是叫得行工艺厂的。孙天一在西区是打过多年工的,时常以南城地图自居,却也不知道得行工艺厂在啥地方。想来是那厂子太小了,在工厂林立的西区,上万人的大厂就有十来间,几百人的小厂就多如牛毛了。饶是他这样的南城通,也有不知道的地方。便问了正在电脑上打游戏的沈三白,沈三白嗤地一笑,说,你还真把昨晚的事儿当真了?

孙天一说,你这是什么话?不当真难道还是开玩笑!

沈三白说,好,好,当真,你别这样瞪着我呀!不过,我觉得咱们是不是把事情想得过于天真了,这炒作就这么简单?

孙天一说,能不能做成是后面的事儿,关键是答应了人家的事,总得说话算话。

沈三白说,也就你,什么事儿都那么较真儿。

孙天一说,做点正事,总比你闲在这儿打游戏强吧。

沈三白说,哎,你可别小看了打游戏,这可是考验人的反应能力的。

孙天一冷笑道,游戏打得那么好,将来在奥运会上拿金牌为国争光啊!

沈三白说,我不同你争这些无聊的问题,那厂子我真不知道在哪儿。

孙天一便有点颓然,想,罢了,罢了。人家温志国也许这会儿已没了打官司的念头,一门心事出去找工去了呢。再说了,这官司真要打了,也说不清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便拿出一堆的信件,一封一封地拆阅,高明军的电话就打来了。高明军问孙老师昨晚有没有事?会不会影响到今天的工作?孙天一说没事。高明军就又问了沈三白好,东扯西拉了一会儿就说到那官司的事儿。孙天一便把一时没法同温志国联系上的事儿对他说了。高明军在电话那端就没了言语,显然是很失望。孙天一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别急,说不定他还会打电话同我联系的呢。高明军说,没有关系的,联系不上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高明军越这样说,孙天一便越发觉得是自己把这事弄砸了。便说,要不我再向人打听打听得行厂的地址。高明军说那最好不过了。挂了电话,孙天一便有点坐卧不安,再没了心情看稿子。沈三白说,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会打114查一下嘛。孙天一一拍脑门儿,说,你看我,真是一急便像个没头苍蝇,摸不到门儿了。当即便打了114查询得行工艺厂的电话,没想到得行工艺厂的电话根本就没有登记。孙天一便说,三白你可以作证,不是我们不想帮他这个忙的。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便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中午孙天一是不用回家的。老婆谢香兰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中午一般都不在家,孙天一自己也懒得做,便同沈三白他们一样,叫了外卖。吃完饭,沈三白在办公室午睡,孙天一却铺开了稿纸。每天他都会逼迫自己坐下来写点小文章。杂志社说起来是个好单位,可像孙天一他们这样的临时工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老婆的工资一月六百还不包括生活费,房租水电又贵得吓人,再加上儿子的学费、手机费乱七八糟的,夫妻俩一个月的工资刚刚够一家人的花销,这还不能有什么额外开支,遇上个头痛脑热,或是来个老乡什么的,就要出现赤字了。故而每天中午,孙天一都会强迫自己写点东西挣点稿费。南方的报刊多,稿费给得还过得去,每个月写个十来篇小文章,一家人的生活,也就滋润了许多。

孙天一这天的感觉特别的糟。以往只要坐在桌前,总能写出点什么,可今天坐下去半个小时却没有一点感觉。开了十几个头,都觉得不好。不一会儿,桌上堆了一堆的纸团。孙天一便觉得有一股浮躁之气,从丹田处蹿了上来,向全身扩散,烧得他燥热难安。一扔笔,说,凭什么人家都可以好好地享受午休时间,我却要受这份罪?将桌上的废纸团一股脑儿地扔进了纸篓,伏在了桌上。可哪里又睡得着?便又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肚子里装不下一丁点儿的事,天生一个劳碌命。又想到这么些年自己东闯西荡的,一晃三十岁了,人说三十而立,可自己如今还是两手空空,房子没房子,事业没事业的。忽觉得朦胧中有一团幽蓝的光,从遥远的天幕深处漂浮而来,是一只飞碟。飞碟飞到了他的身边,停止不动了,垂下来一架梯子,地下就有许多人蝗虫一样挤上了梯子,拼命往上爬。孙天一问,怎么回事?有人答,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地球要毁灭了,这飞碟是来接我们走的。孙天一便追过去也想往飞碟上爬,可怎么跳也够不着那垂下来的梯子,每次总差那么一点点。最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终是抓住了梯子。飞碟便缓缓地升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孙天一觉得两只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上的力气也在一丝丝耗尽。孙天一大叫快停下来快停下来,飞碟却开始旋转了起来,孙天一如同一个陀螺,也旋转了起来,越旋越快,耳朵里的风声像狼嚎一样,孙天一感觉一阵晕眩,手就松开了,从天空中直坠下来,急速地下沉,孙天一吓得尖叫了起来…………原来是个梦,却是真的叫出了声。感觉这叫声仍在办公室里回旋,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总感觉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是真真实实经历了的事情。孙天一平时爱读荣格,做了梦,总会自己分析一番。常常,分析到的事还真有应验的。他便更加相信梦是可以预兆一些事情的。这UFO飞临南城,人类是对自己的事都未弄懂,又如何知道那神秘世界的事情?这个梦,究竟预兆了一些什么呢?孙天一理不出头绪来,整个下午,头都是昏昏沉沉地。

快下班时,来了一个人,是《异乡人》的重点作者,在西区的一间电子厂当搬运工。说今天下午没货搬,便请了假,专程过来送稿子的。沈三白老早就溜了,孙天一只好招呼作者坐了下来。作者从一个皱巴巴的大信封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稿子,稿子也是皱巴巴的了,字写得歪歪斜斜。孙天一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说,……怎么把草稿给拿过来了?作者惶恐地搓着手,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孙老师,不好意思,我们厂宿舍没地方抄稿,这稿子是我趴在床上抄的,字写得太难看了。孙天一却不禁红了脸,为自己刚才这一瞬间曾产生过的不快。这眼前的一幕,于他是何其熟悉。几年前,他不也是这样,在紧张的打工之余为自己的命运加班,伏在喧嚣的大寝室,顶着同宿舍人的风言风语,一笔一画地写着打工的辛酸苦辣和自己的梦想,然后负了这些心血和汗水织就的文字诚惶诚恐地去一家家刊物登门求教么?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那次他背着一沓小说稿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去佛山的一家打工杂志求教。诚惶诚恐地敲开了编辑部的门,迎接他的是一张冷漠的女人面孔。女人正叉开五指,精心地涂着指甲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指甲油味儿,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女人根本无视他的到来,只是正正反反远远近近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又用那紫色的带着珍珠光泽的嘴轻轻地对着刚涂上油彩的指甲小心的吹气。五个红红的指甲加上紫红闪光的嘴唇,让孙天一想到了钱钟书在《围城》中的一段描写,心里想笑,头上却冒出了热汗。找谁?女人瞟了他一眼,又去刷另外一只手的指甲。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孙天一说。哦,文学青年。好哇!女人突然地爆笑了起来,笑得孙天一头皮直发紧,汗珠便雨一样地淌了下来。他一直不明白,那女人在笑什么?文学青年来到文学的殿堂里朝拜,有什么好笑的?女人大概也觉得自己笑得太突兀了,可能吓着了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小伙子。于是忍住了笑,扯开嗓子冲另外一间办公室叫道:马不平,马老师,有文学青年来访,你过来一下嘛。就听见那边办公室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大杨,你是青年导师,你去。孙天一想,说话的可能就是马不平了。他是久仰马老师大名的,在他们的杂志上看过不少马老师的文章。那个叫大杨的,肯定是杨编辑了。孙天一甚至能说出每一个编辑的年龄、祖籍,毕业于哪一所院校,写过一些什么作品。他的心有些狂乱起来,脸上的汗不停地淌,他用手不停地擦。就听见大杨说,还是你去吧马老师,你的口才好。孙天一就站在外面,听自己心中敬仰已久的两位老师推来推去,仿佛出来同他说一说文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孙天一的心在那一刻仿佛从一百层的高楼上急急地坠了下来,汗也在那一瞬间干了,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盐粒结晶在一闪一闪。就在马不平与大杨互相推诿之时,孙天一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编辑室。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看过那家刊物出的杂志。他在心里立誓:一定要在文学上杀出一条血路来。后来他把稿投给了《异乡人》。没几天,就有了回音,《异乡人》的主编约他过来谈谈稿子。后来,他的处女作发在了《异乡人》上。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成了南城颇负盛名的打工作家。从踏进《异乡人》编辑部的大门的那一刻起,孙天一便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善待每一篇来稿,善待每一个作者。可刚才呢,自己分明是不耐烦了。虽是一瞬间的不快,孙天一也觉出“时位之移入”这句话的分量了。孙天一不敢怠慢,给作者倒了杯水,便低头看稿子。稿子是一个短篇,一万多字。字有些难认,但文章写得的确精彩。孙天一一口气读完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猛地想起还没有接儿子,心里叫声不好。可一见作者一脸惶恐地等着他的“指点”,便又坐了下来,就小说本身提了一些意见,说把稿子留下来明天再慢慢看。作者千恩万谢,非要请孙天一一块共进晚餐。孙天一婉谢了,两人一块儿下楼,作者问,孙老师怎么回家?孙天一说,开车。却去推了自行车。作者一脸愕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孙天一跨上单车,轮子踩得飞快,赶到幼儿园时,老师说儿子刚刚被他妈妈接走了。孙天一便推了车,慢慢地往回走,心想着该如何应付回家后的一场狂风暴雨。

出人意料的是,老婆香兰并没和他争吵,却搂着儿子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总也放不完的台湾肥皂剧。香兰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儿子见了爸爸,亲热地叫了一声,想过来和爸爸亲热,却被香兰一把按住,说,他不是你爸爸。儿子老实了,继续看电视。孙天一尴尬地一笑,说,饿死了。晚上吃什么?香兰没理他。孙天一便去厨房找吃的,却没有饭菜。孙天一的火气便上来了,想冲香兰发一通火,可一看她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便也坐了下来看电视,对着香兰一副笑脸,说,快下班时来了一个作者,谈了会儿稿子……香兰还是不说话。孙天一觉得无聊,回了房间。想看书,看不进去,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却听见儿子哇哇哭了起来,香兰大声地骂着儿子,巴掌劈里啪啦往儿子屁股蛋儿上抽。孙天一窝在心里的火就冲了出来,恨不得抽这娘们儿两巴掌。冲出房时,香兰已停止了打儿子,拿眼盯着他,想是作好了肉搏的准备,脸上却挂了两行泪。孙天一的心立时软了下来,想香兰跟了自己六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漂泊不定,何曾享过一天的福?每天下了班,还要跑菜场,精挑细选,怕价钱贵,又怕苦了老公和儿子。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服侍他和儿子,也是够难为她的了。想到这里,他是有心要自责几句的,却鬼使神差地一句话没说就出了门。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看见妻子抓起了茶几上的一只杯子砸了过来,杯子砸在墙上,发出了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他感觉到这声音是从他的心里发出的,是一尊玻璃大厦倒塌的声音。他听见妻子声嘶力竭地叫:孙天一,你有种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门。孙天一愣了一愣,举手想要敲门,手举到半空,又颓然地放下了。下了楼,推了那辆破单车,在大街上疯了一样飞奔,引来了路人惊异的目光。

骑了一气,已是满身大汗,孙天一感觉心中好受了些。想妻子这时正在气头上,回去也无益,便想不如去西区转转。每次他心情不好或是遇到烦心事时,总爱到西区走走,看着忙忙碌碌的打工人,他就会心平气和许多。想南城一百六十多万外来工,大多数都还在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工资日日夜夜加班加点。往日里在西区打工的生活便鲜活了起来,他会对现在的生活生出许多感激和满足。

自行车穿过南城大道,进入了西区。孙天一漫无目的地骑着车,忽地想,何不顺便寻一寻得行工艺厂呢。心中有了目标,便开始注意那一间间厂子上的招牌,和工业区入口处的指路牌,不知不觉转到了南城外来工文化广场。

这个广场是西区最大的广场,据说投资了近千万。在广场的北面,是一座高逾两丈,长约三百米的大型紫砂陶浮雕,浮雕上人物花鸟、舟车厘市无所不备。从刀耕火种到夏商周;春秋战国到改革开放;历史名人重大事件无不罗列其中。老聃西去、孔子问礼、荆轲刺秦、文姬归汉、文成和亲,一直到鸦片战争、八年抗战、开国大典………整个浮雕,浓缩了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据说,此浮雕获得过吉尼斯世界纪录。又据说,此浮雕是有了灵性的,来此的人,只要用手抚着浮雕默默许下心愿,都会如愿以偿。孙天一想到这些,想到来此的游客多是来许愿以求得什么的,却是少有人会从这中华五千年的文明中去感受、凭吊了。心中觉得可悲亦可笑。想设计这座浮雕的艺术家看见自己呕心之做成了人们求财的道具,不知作何感想。浮雕以南,是开阔的广场。若逢休息日,广场上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打工者汇聚于此,手拉手,跳着集体舞,那场景,蔚为壮观。

此刻还未到工厂下班时间,偌大个广场,多少显得有点冷清。广场周围是一溜儿排开的夜市,服装鞋帽袜子乳罩应有尽有,皮带扣、钥匙环、记事本、针头线脑牙签发夹琳琅满目。摆摊的多是外来工,有因为年纪已大,进不了工厂的;也有不想进工厂受管制,自己当起了小老板的。此刻都蹲在自个儿的摊位后面,见人来了,热情地招呼。也有卖收音机录音机电饭锅煤气灶的,大喇叭高叫着最后三天处理价大放血,可终究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孙天一推了自行车,继续往前走。又是一溜儿卖录音带盗版光碟的,硬纸板上明码标价:十元五张。摊主热情地打招呼:老板要什么碟?孙天一随声附和:随便看看。摊主凑过来,神秘地说:要不要生活片?孙天一有些不明所以。摊主小声说,全是外国人拍的,真刀真枪干的。包你满意。孙天一说,真的?骗你是龟儿。听口音,摊主是个四川人。你们不怕文化稽查?摊主一愣。反反复复地打量了孙天一几眼,不再纠缠他。再往前走,有射击气球、电脑算命、量身高称体重的………再往下走,是一长排的书摊。这些书摊,孙天一以前是经常光顾的。大都是些盗版书,印刷粗劣,错别字很多,价钱倒十分便宜。也有卖旧书的,二折三折,花上十块钱,就可以抱回一大堆。孙天一便在旧书摊上仔细地翻了起来,翻到一本线装书,薄薄的,本来的封皮已经没了,换上了牛皮纸的封皮,上面用毛笔字写着《道德经》三个字。字是瘦金体,墨迹磨损,牛皮纸也已变软发毛,想是重新订上封皮也有不少年头了。孙天一顺手拿起,翻开一看,书页已经发霉变黄,有的纸页因水渍的缘故,粘在了一起,字是繁体竖排,像是刻版印刷的。在页眉页脚,披满了蝇头小楷,想是书的主人手书。孙天一便就了光,一页页看下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第一页就录了《道德经》的第一章,缺了三处字,缺字的地方,有火烧过的痕迹,像是被人用烟头,或是香烛烫过的。翻到第二页,果然在相同的地方也缺了字。缺字处是:有无相生,相成;长短相交,高下相倾。音,前后相随。孙天一原是读过《道德经》的,却不知甚解,也没有兴趣去研究这一些深奥莫测的东西。知道“故”字后面缺了“常无”二字,“其”字后面是缺了个“妙”字。其他的地方缺了什么字就不知道了。一页页往下揭,一共烧穿了十二页。看这书,怕是有一些年月的了。孙天一便从心中生出了一丝渴望,希望这书是某种古版的孤本,要真是这样,也是时来运转了。因此将书合上,佯装不太想要的样子,扔在了摊上,问,老板,这书怎么卖?摊主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伯,戴一副老花镜,背有点驼。坐在一个马扎上,正在抽烟,见孙天一问,便伸手把书够了过去,翻了一下,说,五块。五块太贵了吧老伯?老伯想了想,说,算了,三块钱给你吧。这本书收来半年了,一直卖不出去。孙天一便掏了五块钱给老伯,讨了个胶袋将书装了,又挑了两本旧杂志,起身推了自行车。走了几步,飞身上车,骑得飞快,生怕老伯会忽然反悔。骑远了,心里却又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哪有那么好的事就会让自己碰上了。摇了摇头,自语道:真是穷疯了。

一阵风吹来,飘来一股奇特的香味儿,孙天一吸着鼻子,四处寻找气味的来源。远远地,就见广场的另一边,一溜儿都是小吃排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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