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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11: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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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矫健

出版社:山东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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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街

金融街试读:

第一章

萧长风被任命为东方银行行长。此时,正值国际大厦债券风波进人高潮。

早晨,萧长风从家里步行去人民银行,方明行长约他九点半谈话。作为金泰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他理应乘公司的轿车上班。可他有个习惯,每天早上必沿着滨海路走走。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渗透他的肺腑,他的身心便如注人兴奋剂一样亢奋起来。习惯就是习惯,不可理喻。在5市,人们都把滨海路称作金融街,各家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信托投资公司集中于此,构成5市经济领域的中枢神经。殖民地时代的洋房、新建的银光闪闪的摩天大厦沿海岸屹立,仿佛一群巨人在海滨聚会。谁踏人金融街,都会感到一种华贵、肃穆的气氛。萧长风一路上揣摸:方明行长要和我谈什么?

萧长风家住在锦绣小区。去滨海路,出门向东,必经国际大厦。他刚刚拐人解放路,就看见一片混乱景象。各种车辆瘫痪了似的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发出阵阵悲鸣。围观的人们站在路中央,三五成群,堂而皇之,对着国际大厦点点戳戳。闹事者约有几百人,或坐在大厦自动玻璃门前,或坐在广场喷水池边,各自做出愤怒控诉的姿态。

萧长风早就听说过宝迪克集团的债务危机。为盖国际大厦,宝迪克集团发了一亿元债券,年利率百分之

十。儿年下来,连本带利翻一番,一亿元债券变成两亿元了!国际大厦经营不良,宝迪克集团无力兑付债券。老百姓愤然闹事,造成今天的局面。

有一个干瘦的老头,手擎自家被单,上面用红墨水书写着几个吓人的大字:“血债血还!”这就使得讨债的人们像一座沉默的火山,潜藏着很大的危险性。

几个年轻人好奇,跑到老头身边低声问道:大爷,你写错字了吧?怎么是血债呢?又没有死人……

瘦老头本来半闭着眼睛,听见有人问话,把眼瞪得如铜铃般大:不会写错!我一辈子攒了一万块钱,全买了国际大厦债券。这笔钱要是打了水漂,我就从国际大厦楼顶跳下来,在这儿摔死!你说,这是不是血债?

萧长风留意听周围人的谈话。一个胖大嫂接着瘦老头的话茬,大声哭诉自己的遭遇。她是下岗女工,境况自然很惨。人们的情绪变得激烈起来,有几个小伙子便嚷着去冲国际大厦总经理办公室。一位有见识的中年人劝阻了他们:总经理好几天不露面了,冲他办公室又有什么用?人多火气大,砸坏了东西还要赔偿。再说,国际大厦债务累累,根本没钱兑付债券……

那怎么办?咱们的钱就白扔了吗?大家着急地问道。

有办法。有识之士微微笑道。企业发行债券都由银行担保。据我了解,国际大厦债券的担保银行是东方银行,它有责任偿还这笔债务。

对!银行有钱。咱们包围东方银行,不怕它不还债!看见希望的人们无比亢奋。

中年人摆摆手:不能乱来,这么多人冲进银行不就乱套了吗?落得一个抢银行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呀!我看这事儿,咱们得仔细策划一下。

萧长风离开国际大厦。他很想多听一会儿,但是,与方行长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延误不得。他挤出人群,穿过车缝,离开那块是非之地。那位中年人果然是有识之士,萧长风暗暗佩服他的金融知识。假如债权人团结起来,合理合法地向东方银行施压,那银行方面可就脱不了干系。萧长风与东方银行副行长严可夫很熟,那老头对人总是和蔼可亲,笑容可掬。行长王新是从外地调来的,大能人,上天人地,不太容易见到他的身影。萧长风与他只可算点头之交。回头望望国际大厦门前的人山人海,萧长风不由替东方银行那班头头捏了一把汗。

命运似乎在和他开玩笑。当方行长宣布任命萧长风为东方银行行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场面很严肃,宽敞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位领导。中国人民银行作为各商业银行的管理机构具有最高权威,方明行长自然是这一权威的代表。另一位是东方银行省行行长刘清远,他是系统内的上级领导。刘行长从省里赶来,与地方人民银行领导共同宣布对萧长风的任命,显得很不寻常。

刘行长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为5市东方银行物色一位新行长,方明行长推荐了你,省行也对你进行过考察,我还比较满意。萧长风,你可能觉得事情有些突然,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受命于危难之中!

萧长风马上意识到东方银行出了大问题!果然,方行长一字一板地告诉他:原行长王新已被检察院双规。由于乱拆借资金、违规放贷等一系列问题,东方银行已陷人危险境地。无须掩饰,萧长风将要接过一副烂摊子。但是上级领导对萧长风的政治素质、业务能力还是很有信心,所以点将点到他的头上。方行长含蓄地提起五年前萧长风受到委屈一事,明确表示现在大环境已经改变,此类事件决不会再发生。刘行长在旁边插话:正因为敢于坚持原则,省行才特别看重萧长风!

萧长风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方行长说:这副担子你要接,而且一定要挑好!你当过我的稽查科长,也算我的老部下,我了解你。这几年你在证券公司还算逍遥,可是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银行。你呀,就想当社会主义的银行家。现在你有了用武之地,能不大显身手吗?金融体系改革任重道远,国际国内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啊!

萧长风庄严地说:既然领导信任我,我有决心把东方银行搞好。

刘行长说:你将面临许多困难,心里要有数哇。东方银行头寸有些紧张,我马上给你拨过一个亿来!

萧长风笑道:要说钱,一个亿哪够?但是我更需要政策。刘行长,你能不能把尚方宝剑借给我用用?多给我一些自主权,让我搞一些试验……

方行长指着萧长风说:他呀,翅膀刚硬,就想一飞冲天!

人大笑。电话铃响,方行长拿起话筒,脸色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是市委书记庞子华打来的电话。国际大厦债券风波惊动市委,庞书记提出由市政府牵头,请银行系统和宝迪克集团开一个办公会,协调解决这场风波。方行长表示同意。会议约定明天下午举行。

萧长风慢慢地坐在沙发上。他这才意识到早上在国际大厦看到的惊人场面,与他有直接关系。这仿佛是谁为他出任东方银行行长准备下的一份礼物。而市委书记庞子华打来的电话好像也是某种暗示:正是这个庞子华,曾使他失去了5市建设银行副行长的职务……二

萧长风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港湾闪闪烁烁的渔火。城市在熟睡,周围格外寂静。萧长风相信自己的耳朵能够听见远处的浪涛。他喜欢在阳台久久伫立,尽管海面上刮来的风已经有了透骨透肉的凉意。深秋的夜空深邃辽远,与海洋一样神秘莫测。满天繁星为苍育带来生命,像大海里的片片粼光令人神往,引人遐想……

萧长风今年三十八岁,正是男人的黄金时期。他一九七九年考人中央财政大学,先读本科,再考研究生,也算寒窗苦读,终成正果。毕业后,他分配回5市,从此踏人金融街。萧长风先后在好几个银行工作,真正崭露头角是在建设银行的五年,由于才华出众,他被破格提拔为建设银行的副行长,也成为金融街上最年轻的副行长。他有不少财大同学在金融街上工作,萧长风一度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明星。可是好景不长,“靓仔飞飞”事件几乎断送了他的前程……“靓仔飞飞”是一种牛仔裤品牌,八十年代末曾频频出现在5市本J也报纸上。这种名字古怪的牛仔裤始终没有面市,萧长风最清楚这件事榨勤的始末。市郊有一家乡镇企业,生产普通童装,香港一商人主动上门洽诊岌合资,项目大得惊人:要在5市建立一座全国规模最大的牛仔裤厂。“靓下子飞飞”应运而生,当时中港双方提出的口号是:让十亿人民每人穿一穿乌“靓仔飞飞”牌牛仔裤!这可不是开玩笑,5市官员们都强调这个目标一李芭要达到。

项目宏伟,投资也巨大。农民企业家张发贵东奔西蹿跑贷款。他找纪萧长风,张口要贷一亿元人民币。萧长风具有银行家天生冷静的头脑,f包对这个吹得满天震响的项目抱着怀疑的态度。他认真考察这家合资企业,发现港方资金迟迟不到位。他又托香港的朋友调查港商背景,得知服号称牛仔裤大王的家伙,不过是个无名鼠辈。萧长风当然拒绝了张发贵的贷款要求。

麻烦接踵而来。先是张发贵到他办公室来大发“山里人的脾气”;接着有人在(海滨日报)发表文章,暗示“靓仔飞飞”有可能被银行方面扼杀在摇篮里;然后政府官员纷纷登场,劝萧长风为农民企业家开绿灯。他顶住各方面的压力,坚持不放款。躺在病床上的老行长支持他,夸奖他工作细致、原则性强。直到庞子华亲自出面,形势才急转直下。庞子华当时是5市代市长,以锐意改革、勇于创新著称。他把萧长风叫到市长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命令他贷款。他告诉萧长风:飞飞牛仔裤厂是本市最大的合资项目,它的成败对于未来招商引资工作有着重大影响。因此,必须使“靓仔飞飞”飞起来,在全国、全世界树起5市的形象。庞子华是个热情奔放的人,萧长风也很坦率。二人发生争执。萧长风讲金融工作的特点,讲银行告潜在的风险,讲了很多,讲得很激动。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庞市长毛理解他所讲的一切!

然而他错了。这次谈话后不久,老行长带病上班。一亿元贷款放了出三去,张发贵趾高气扬地将支票拿走。萧长风从事业的巅峰滚落下来。先是亘受冷落,最后在一系列复杂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他被免去建行副行长的琴职务。

萧长风终于明白:中国没有银行家。老行长外表冷峻,眼睛里却隐藏浦彗内疚。他始终不敢面对萧长风询问的目光。银行行长是什么?是党的二卜部,与其他局长、主任没有丝毫差别。老行长党性比萧长风强,但是事实最终证明萧长风是正确的。一年以后,牛仔裤厂破产,港商逃之夭夭,“靓仔飞飞”成了市民的笑柄。姑娘若找了靠不住的男人,朋友们就会劝谁彗她:千万别嫁给“靓仔飞飞”。在笑话后面,却是建设银行永远也追不回来的一亿元贷款!

萧长风深感伤心,他为心爱的银行伤心,为那一亿元贷款伤心。他已经意识到整个金融体制的弊病,并开始冷静观察,深人研究。他写了许多出色的论文,大力鼓吹金融体制改革,在全国金融界引起很大反响。萧长风在理论上颇有收获。此时,他已经离开银行.进人证券界。老同学白帆筹建5市第一个证券公司,他向萧长风伸出友谊之手:来吧,帮我一块搞证券。你相信吗?股票比银行更有吸引力,它活跃、刺激,最具有革命性!萧长风去了,他们一起创建了金泰证券公司。他同意白帆关于股票的观点,但是心里却总挂念着银行。身在曹营心在汉,萧长风的眼睛永远盯着银行……

突如其来的任命,使萧长风心潮难平。他终于当上一家商业银行行长,这仿佛是命里注定的。他不怕烂摊子,什么样的烂摊子都能收拾好。只要给他经营自主权,只要让他做真正的银行家,他就一定能让东方银行重新站起来!然而,国际大厦风波和市委书记庞子华的电话,又使萧长风深感不安。刚一上任就卷人地方债务的漩涡,他这个银行行长独立得了吗?

萧长风大致知道国际大厦的情况。发展商宝迪克集团属于市建工局,其实它的后台老板是市政府。在全国性房地产开发热潮中,有人提出5市应该有一座标志性的建筑物。于是.三十

层高、装修豪华的国际大厦蓝图就被绘制出来。发行债券是市政府在背后支持的,操作极不规范。百分之二十的高息,更是违反央行关于利率浮动范围的限制。现在债券无法兑现,群众闹事,市政府明摆着又要动银行的脑筋。东方银行是发债担保银行,他又是刚刚上任的行长,看来,他与庞书记难免要有一场交锋。想到此,萧长风在夜色中暗暗苦笑。

妻子袁之华披着外衣来到阳台。她握住萧长风冰凉的手,轻声说道:快进屋吧,别着凉了。

萧长风随妻子进屋,叹口气说:心事多,睡不着呀……你快睡,明天还要飞北京呢!

袁之华说:你当行长,咱们这牛郎织女的日子可就过得没头了。

萧长风歉意地笑笑:我往北京调,看来是调不成了。解所长那边你可得帮我打招呼。

咱们的小家要团圆,还是得我想法子回来。可我那工作你也知道,真难脱身呀!……

袁之华与萧长风是财大的同学,毕业后分配在外经贸部工作。结婚多年,一直两地分居,夫妻二人为小家安在哪儿费了不少脑筋。照说袁之华从北京调回5市,也不算什么难事,从上往下走总是好走。可是她担负着非常特殊的工作:她是中国参加世贸组织谈判小组的成员。萧长风与妻子开玩笑:你肩负着民族的希望,我可不敢动你。妻子能耐大,丈夫就往妻子身边凑合。袁之华在北京

处托人,为萧长风谋到一个金融研究所的职位。可她心里清楚:丈夫对纯理论工作兴趣不大。现在萧长风出任东方银行行长,在北京安家的构想又泡汤了。袁之华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萧长风搂住妻子,在她耳边说爪叮0啊,快把老婆还给我!

袁之华知道丈夫有失眠的毛病,就从书橱里抽出一本安徒生童话,笑盈盈地说:你躺下,我有办法让你睡着。

袁之华轻声朗诵安徒生童话。她的声音甜美迷人。萧长风闭上眼睛,沉浸在美得令人伤感的童话世界当中。每逢他睡不着觉,妻子总是用这种方法为他催眠,并且很奏效。萧长风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飘游起来,浓浓的睡意仿佛要将他带到那个童话世界里去……他感到幸福。

萧长风梦见了爷爷。爷爷是三十年代的老银行家。老人家脸上皱纹密布,像一颗核桃。爷爷冲他神秘地一笑,似乎要告诉他什么秘密……三

严可夫一直在等待省行对他的任命。他毫不怀疑自己将当上5市东方银行行长。坐在宽阔的大班台前,严可夫可以看见青鸟山。青翠的山峦像一只巨鸟,一头扎在海湾里。可惜他的窗口只能看见海湾一角,只有行长办公室才算得上全海景豪华房间。他希望搬进行长办公室,并相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王新被抓起来,严可夫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上下活动,人、财、物总动员,不惜一切代价要登上行长宝座。眼下兴跑官,这个他会,他能够一口气跑到北京总行。严可夫也算老干部,

十多岁的人了,经验丰富,退休前弄个正职行长干干,应该没问题。许多渠道的信息都证实严可夫并非在做黄粱美梦。他花了许多钱,贵重的礼品甚至使省行一位副行长当面对他打了保票。前天夜里,那位副行长打电话到他家,告诉他事情可能有些变化,但问题不大。刘清远行长已经亲自到5市,这一两天就会找他谈话,局面很快将明朗化。这个电话有些语焉不详,但严可夫却将它视作自己得到行长任命的可靠信息。找他谈话,谈什么?当然是要他严可夫挑起东方银行这副重担!现在,严可夫就打开手机,守着电话机,翻开BP机……一心一意等待刘清远行长召他谈话。

屋角落的大立钟当地打了一响,时钟指在八点半。刚到上班时间,严可夫来得早了一些。他看着木钟,想起给他送钟的红星木钟厂厂长胡昆。胡厂长欠着一笔逾期贷款,居然还想再贷一笔款。严可夫望着大立钟摇头。这些人吃贷款都吃疯了,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不过,由于种种原因,胡厂长的贷款要求还得认真考虑。这一切等正式上任后再说吧。严可夫站起来,背剪双手在屋内踱步,显得踌躇志满。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

东方银行刚开门,就有几个人进来找行长。保安问他们什么事情,事前有没有预约。那伙人不回答。保安挡着不让进,双方冲突起来。营业部主任周梅梅上前询问,其中一人宣称,他们是国际大厦债券持有人代表,要找担保银行负责人谈判。周梅梅晓得事情复杂,就领他们上二楼小会议室。信贷部主任曹卫东、国际部主任何苇青等几个中层干部闻讯赶来,帮周梅梅一起应付那些债权人。他们介绍了东方银行的情况,以新行长未上任为理由,劝说代表们暂时离去。几位自称“代表”的人物疑心很重,非要到行长办公室亲眼看一看。周梅梅等人当然不同意。于是,债权人代表冲人走廊,大吵大闹。

严可夫站在走廊上,咳嗽一声。他的老干部形象起到威慑作用,债权人代表立刻安静下来。当周梅梅把情况告诉严可夫,严可夫板着的脸更显威严。他知道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拖得越久,麻烦越大。他指着楼梯,毫不客气地说:东方银行没有欠你们的钱,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

代表中一个瘦老头走上前,盯住严可夫的脸左看右看:这不就是行长吗?怎么说没有行长呢?你们瞧,这位同志白白胖胖的,一脸官相。咱们找他就行了!

找我也没用。你们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严可夫脸上保持着凶相,心里却感到一种难言的舒坦。

一位文墨气很重的中年人显然是代表们的核心,他用遗憾的口吻对严可夫说:你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们,我们只好走了。不过我要告诉你,解放路上有三百多个债权人在等着,这些人恐怕要闹事。

严可夫嘿嘿冷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共产党就不怕闹事。他们要是敢来,我拨一个110,五分钟内就会赶到三百个防暴警察!

债权人代表们愤愤离去。严可夫用余光扫了扫几位中层干部,内心颇为自己以行长身份“平叛”感到自豪。信贷部主任曹卫东当过律师,脸上显露出不安的神情。他走近严可夫,小声说出自己的优虑:

严行长,这样办恐怕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毕竟是担保银行,从法律上说……

幼稚。看见闹事的苗头,就必须果断地镇压下去,这才叫中国特色。你们放心吧,有我在,看谁敢闹!

严可夫说完,一脸威严地走进自己办公室。

萧长风是在东方银行大门口石台阶上看见那几位代表的。其中瘦老头、有识之士他还认得。眼见他们怒气冲冲地离去,萧长风心中暗叫不妙。他大步跨上石台阶,走进东方银行。

早晨送走袁之华,他先去金泰证券公司办理移交手续。因为担心债权人闹事,他向白帆打了招呼,赶到东方银行看看。方明行长告诉他,任命他为行长的红头文件要中午才能送达东方银行。但是情况紧急,萧长风已经顾不上这些繁文褥节了。

萧长风走进办公室。严可夫一见萧长风,很有些意外。他从大班桌后面站起来.急忙泡茶递烟,谈笑寒暄。严可夫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与身份相似的同僚、同行们保持一团和气。他和萧长风相识多年,见面总要开几句玩笑。

严可夫递上茶,笑眯眯地问: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萧长风回答:萧长风。

严可夫接口道:好风!你是不是看我头寸紧张,要把金泰证券公司的钱存到东方银行来?

萧长风摇摇头:别打那里的主意,我已经说了不算了。最近我的工作有调动,要离开金泰证券公司。

严可夫关切地问:哦?到哪里高就?

萧长风指指办公室,笑道:就在这里,东方银行。

接着,萧长风就把昨天刘清远行长、方明行长找他谈话的事情告诉了严可夫。开始,严可夫还以为萧长风在开玩笑,及至听说红头文件即将送达,笑容在他脸上僵住了。仿佛是证实萧长风的话,办公桌_L的电话机响了起来。严可夫接电话,是刘清远行长亲自打来的。他要和严可夫谈话,约严可夫中午到他下榻的海天宾馆见面。严可夫慢慢地放下电话.他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已不是他所期望的了。』久经沙场的严可夫弯子转得快。等他回身面对萧长风时.已经堆起满脸笑容。

萧行长,你是搞突然袭击呀!我连个欢迎会也没准备,像什么样子?工作也太被动了……

严可夫又埋怨又自责.把自己的位子恰如其分地降到朋友与下级之句。

箫长风一摆手,眼睛里的神情变得认真严肃:咱们就别讲客套了。严行长,刚才我在银行门口看见昨天包围国际大厦的那些人,他们有没有找过你?

严可夫见新行长一上任就问这事,知道情况严重,忙把刚才发生在走廊上的一幕作了汇报。萧长风听着听着,两道浓黑的眉毛就拧在一起,低声地说道:糟糕!……

严可夫打住话头,有些尴尬。

萧长风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他思索片刻,对怔在一旁的严可夫说:严行长,你马上召集一个会,把各部门经理、主任都叫来,咱们是国际大厦发行债券的担保银行,责任重大。干部们必须统一认识,统一口径。千万不能和债权人发生直接冲突,每一步棋都得小心应对!

严可夫半秃的脑门上已经冒出虚汗,连忙拿起电话:好,好,我这就下通知……

办公室门被敲响,敲门声很急促。萧长风说:请进!

门打开,营业部主任周梅梅一脸惊慌地闯了进来。严可夫情知不妙,放下电话,迎上前去。

严行长,那些债权人都来了……有好几百人,好凶啊!周梅梅结结巴巴地报告。

严可夫急忙问:他们冲进营业大厅了吗?

周梅梅摇头:没有。他们全都坐在石台阶上,说是静坐示威……曹主任、何主任劝他们离去,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

萧长风说话了。他的语气果断干脆,没有商量余地:我去同他们对话。严行长,你让营业部把现金收藏好,金库要加强守卫。和公安局联系一下,以防万一。咱们走!气氛异常紧张,严可夫、周梅梅跟着萧长风走出办公室。下楼梯时,周梅梅忍不住悄声问:这人是谁?

严可久……二:小认以均:梅梅,这是咱们东方银行新来的萧行长!

萧长风推着旋转玻璃门走出银行,就被坐在石台阶上黑鸦鸦的人群挡住去路。他并不惊慌,眯起眼睛寻找那几位代表。他首先看见瘦老头,写着血红大字的床单仍擎在他手中,触目惊心!债权人总的来说还算冷静,肩并肩坐在一起,脸上都挂着一种淡漠而又死不罢休的神情。石台阶坐不下那么多人,就有一些站到马路当中,与围观者交谈、呼吁。几位穿着银行制服的年轻人,在静坐示威者中间劝说,却毫无结果……萧长风心里沉甸甸的,这一闹,东方银行形象极受损害,业务不知要受多大影响!

左前方不远处,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萧长风。萧长风知道,那个聪明的中年人正暗暗地观察他。他上前一步,扬声问道:你们的代表哪里去了?我想和他们对话。

中年人站起来,认真地戴上一副黑框眼镜,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萧长风响亮地回答:我是东方银行新上任的行长萧长风!

中年人又问:有人把我们赶出银行,你又来找我们干什么?

萧长风放缓语调,尽量把每一个字喊得响一些、清楚一些:我想请代表们回到银行,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中年人来到萧长风面前。瘦老头和另外五名代表也挤过一排排人,艰难地走过来。他们围着萧长风,用孤疑的目光打量他。

瘦老头先开腔,话里有骨:谈,管用吗?你们干吗不叫防暴警察呀?

萧长风诚恳地说:只要有诚意,谈就管用。我是有诚意的。我承认,你们手中的债券不能兑现,东方银行负有一定的责任。

中年人扶扶黑框眼镜,把问题引向更深的层次:好,我相信你的诚意。不过,国际大厦债券的问题牵涉面很广,凭你一个银行行长的力量,恐怕很难解决吧?

萧长风注意到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显然,静坐示威者坐不住了。他能感觉到一颗颗焦虑的心正在等待他的回答。萧长风扬起浓眉,提高嗓门,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是的,我个人的能力有限。但是,我可以告诉大家:市委书记庞子华将召集一个协调会议,由宝迪克集团和银行系统两方面参加,专门研究如何解决国际大厦债券的问题。我们先坐下谈,回头我把你们的意见带到会议上去!

人群兴奋地骚动。戴眼镜的中年人伸出手来,仿佛代表所有的人与萧长风紧紧握手。他笑得很开朗:好吧,让我们回到谈判桌上去!

萧长风不失时机地指出:静坐示威应该结束了吧?麻烦你把这事情给解决一下。我和其他代表先谈起来。

中年人笑笑,做了一个请他们先行的手势。

走进旋转玻璃门,萧长风低声问瘦老头,那人是干什么工作的?叫什么名字?瘦老头用炫耀的口吻回答:他呀,可是个大律师,专门打经济官司。他叫史万军!

萧长风回头望望逐渐散去的人群,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四

海关大钟敲了五响,悠扬的钟声在海面回荡。市政府小会议室里,会谈仍在进行,银行方面与宝迪克集团相持不下,形成僵局。落霞余辉射进玻璃窗,为一张张紧绷着的脸抹上红润光泽。

副市长张大东主持会议。他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以东方银行为主,各银行协助,设法凑一笔两亿元的贷款给宝迪克集团,使它能够兑付债券,度过难关。张副市长甚至定下指标:东方银行出一亿元,其他银行或出一千万,或出两千万。请大家量力而为,无私支援!建工局徐局长、宝迪克集团总经理马明远用充满感激的目光在行长们脸上扫来扫去,很有点摇尾乞怜的意思。

与会的行长们纷纷叫苦,说紧缩银根使他们度日如年,头寸紧张,毫无活动余地。城市信用社联社主任杨扬谈起最近下达的一个中央文件,意思是各银行必须严守纪律,地方政府不得随意干预银行正常工作……弦外之音,显然是批评张副市长提出的方案。

张大东把脸一板,说:市政府并不想干预银行工作。今天开会的主角是宝迪克集团和东方银行,我在这里只是为你们做一些协调工作。说实话,国际大厦债券不能按期兑现,损害了千百个老百姓的利益,市政府才出头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我张大东连协调工作也不给你们做!庞子华书记开完市委常委会就来,他比谁都重视这场债券风波。呆会儿你们当他面说说,那些债券到底怎么办?群众闹事闹出大乱子怎么办?包围大厦、冲击银行,影响本市安定团结怎么办?

三个“怎么办”问得行长们哑口无言。卢燕红看看萧长风,萧长风浓眉紧锁,始终没说话。卢燕红是瑞达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与萧长风也是老同学,关系很好。她知道该自己发言了,带个好头,打破僵局。张副市长不正希望她起这样的作用吗?

卢燕红清脆的嗓音在小会议室回旋。她表示支持张市长的方案,瑞达信托投资公司准备借出两千万元,帮助国际大厦兑付债券。她说话落落大方,又真挚感人,赢得一片赞赏的目光。她以为萧长风也会心存感激,因为东方银行是担保银行,她出这两千万毕竟也是帮萧长风的忙呀!然而,萧长风没往她这边看,只顾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卢燕红好不扫兴。

张大东也对萧长风不满意,他直截了当地点了萧长风的名:萧行长,你也真沉得住气。你和马明远都处在台风中心,人家闹事先包围国际大厦,又在你东方银行门前静坐,你不着急吗?你到现在还没表态,那一个亿肯不肯拿出来?大家可都在帮助你呀!

萧长风神情严肃地开口发言:我认为,应该依据法律来处理国际大厦债务问题。我和马明远总经理是当事人,我们俩应该交换意见,共同协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

张大东说:好,你们就在这儿谈,就在这儿定方案。我再一次重申:由于债权人闹事,影响了本市的安定,市政府不得不出面协调。你们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一天也不能拖!

萧长风不慌不忙地道:我同意发放给宝迪克集团两亿元贷款,帮助他们重组债务。并且,这笔贷款由东方银行独自承担,无须连累各家兄弟银行。

马明远站起来,隔着会议桌向萧长风鞠一个躬:萧行长,太感激你了!事情闹到今天这地步,只能请你拉我一把了……

萧长风却单刀直人地问: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归还两亿元贷款?以什么东西作为还款的保证?

马总经理拍起了胸脯:请你相信我,宝迪克公司实力强大,我保证。

萧长风一摆手,挡住他的话头:空口无凭,何况你有不良债务记录。诸位,张市长的一片苦心,我们都应该理解。但是,他提出的方案有一个危险:宝迪克集团没有归还贷款的保证,弄不好将会把我们拖到新的债务锁链之中。因此,我在这里提出一个方案,马总经理如果同意,我就给他发放贷款。

张大东副市长脸上泛起笑容,深感兴趣地说:你说,你说。只要你的方案能解决问题,就照你说的办!

萧长风是有备而来。他翻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方案其实很简单:宝迪克集团用国际大厦作抵押物,以获取东方银行的贷款。大厦要重新评估,以市价五折的价格抵押。如果逾期不能归还贷款,东方银行就有权处理抵押物!

马明远立刻站起来:什么?五折抵押?国际大厦属于黄金地段,是我市标志性的建筑物。你东方银行想趁债券风波把国际大厦搞到手,不是明摆着趁火打劫吗?

建工局徐局长颤动着两腮肥肉,也表示抗议:这方案不行,会造成国有资产大量流失……

萧长风针锋相对地说:东方银行是国有商业银行,要是两亿元贷款成为呆账、死账,不也造成了国有资产流失吗?刚才咱们说按法律办事.如果上法院,法院最终也会这样判决。因为是你们宝迪克公司欠的债,当然要用你们的资产来偿还!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银行行长们暗暗为萧长风喝彩。会议开到现在,两个主角才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很明显,马明远调动市政府的力量,想从各家银行手里攫取一笔糊里糊涂的贷款。而萧长风针锋相对,提出以国际大厦为抵押物,确定这笔贷款的归还日期,使宝迪克集团没有可乘之机。马明远当然不肯就范,萧长风也丝毫不让步,双方形成僵局。

张大东副市长左右为难。他心底里偏向马明远,因为国际大厦是建工局下属公司的物业,说到底,是长在市政府身上的肉。但是萧长风提出的方案也无法推翻.话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这个萧长风,紧紧护住银行的利益,心眼一点儿也不活动!张大东当然知道萧长风在建设银行的故事。庞书记他也敢顶,张大东这样一个分管金融的副市长又能奈他何?

晚霞已经消失,服务员打开天花板上的吊灯。银行行长们一个个绷着脸,谁也甭想从他们手中弄到钱。张大东刚想宣布暂时休会,市委书记庞子华在秘书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大家起身向庞书记问好,萧长风坐着没动。他打定主意坚持自己的方案,谁说也不动摇!庞书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主动与他握手。萧长风急忙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庞子华五十岁出头,在市委书记当中还算年轻干部。他个子不高,却给人以富有力量的感觉。两只眼睛专注于某一点,便会射出雪亮的光芒。张大东简要地汇报了会议进程,并把他和萧长风两个不同的方案放在庞书记面前。庞书记打断张大东的话,让萧长风自己谈方案。萧长风神情镇定,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想法陈述一遍。庞书记身子前倾,聚精会神地听他发言。萧长风讲毕,庞书记久久地沉思……

萧长风做好心理准备,等待庞书记批评。他知道庞书记个性坚强,语言犀利,是一个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当年他与庞书记争执的场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有些奇怪:自己一当上行长,总要和庞子华这个人碰撞,难道是命里注定的?虽然形势与从前大不相同,萧长风还是做好摘去乌纱帽的准备。

我赞同萧长风的意见。庞书记简洁明了地说,我自己有钱,也不肯借给马明远。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已经失信了,你对千百个买你债券的人失信!所以,拿国际大厦做抵押是合情合理的。

庞书记的态度不仅使萧长风,也使其他银行行长深感意外。马明远想争辩几句,却被徐局长在桌子底下拉了一把,只得把话咽回肚里。形势急转直下,国际大厦债券问题就确定按萧长风的方案解决。

庞书记说:你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兑付债券。欠债还钱,杀人抵命,这是了不得的事情!群众买你们宝迪克集团的债券,说到底是相信党,相信政府。你卖掉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卖政府的信誉!同志们,安定团结的局面来之不易,不管你有什么原因,破坏了这个局面就是罪人!我也算一方土地的父母官,老百姓的钱被人骗走了,我能睡着觉吗?你宝迪克集资借钱也行,卖大厦也行,赶快把老百姓的钱还上!

马明远总经理低着头,直到散会,他脸上的红潮也未褪尽。徐局长也因庞书记的严厉批评坐立不安。两个人等到最后才走出会议室。

海关大楼的钟声从海面飘来,数不清楚响了六下还是七下。真是一个漫长的会议!

庞书记的态度使萧长风很受鼓舞,但他心存困惑,觉得庞书记这几年变化很大。他走出市政府大楼,看见庞书记站在轿车旁,似乎在等什么人。秘书王盼先看见他,就叫起来:萧行长!萧行长!

萧长风意识到庞书记在等他,疾步赶到轿车旁。庞书记拉住萧长风的手,说:老萧,我想请你吃饭,你肯不肯去呀?

萧长风一愣:现在?我还有事,家里、银行都有事……真的!

庞书记笑了,摇摇他的手:放心,我不是向你借钱。我想和你深人谈谈。几年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心……

萧长风很为庞书记的诚意感动,二人握手告别。萧长风站在石台阶上,望着庞书记轿车的尾灯渐渐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抬头望天,夜空已是满天繁星。

第二章

崔瀚洋陷人爱情危机。他约林小英在金水酒家见面,力图挽回败局。小英侧脸望着窗外,冷淡的外表下隐藏着忧伤。崔瀚洋知道,给他带来切肤之痛的是另一个男人,小英心底永远保留着对他的真情。因此他觉得希望尚存,他将竭力一搏!

宽阔的落地玻璃窗为顾客提供了良好的视野,窗外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金水酒家位于滨海路拐角处,这座半旧的两层楼房处于一个特殊位置。 从酒家门口拐过街角.就来到解放路,这条街道充溢着平民气息,热闹非凡。银行家们也要食人间烟火,一下班便匆匆忙忙赶到解放路来。虽说整条街道尽是饭店酒家、商场超市,金水酒家毕竟排在首位,大得天时地利。加之老板深谙经营之道,久而久之这里成了银行家们请客会友的好场所。面对大海,脚踏实地;外简内繁,贵客如云―这便是金水酒家的特色。

崔瀚洋自以为也算得上金融界人士,所以请小英来金水酒家约会。其实他只是太平洋保险公司的一名推销员。他和小英原来都是红星木钟厂的工人,一年前,他停薪留职干起了保险这一行。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和小英的婚事,小英父亲林德模是红星木钟厂的退休工人,坚决反对崔瀚洋这样的人当他的女婿。满街溜达,推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保险”,这算什么工作?即便不是骗子,也跟二流子差不多。林德模要女儿嫁给厂里的工会干事胡永波,那小伙子是干部,而且他父亲就是红星木钟厂的厂长胡昆……许多复杂背景、无数次吵闹争执,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小英受够了折磨,准备放弃了。

小英,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老爹不是决定因素!说到底,还是你对我这个人没信心,难道不是吗?

别那么说。我不想刺激你,不过……

你给我一段时间,三年,只要三年!

小英缓缓地摇头。她脸色苍白,泪光闪动的眼睛里尽是无奈。她只是一名普通女工,没有眼光、也没有魄力为三年后的崔瀚洋下赌注。她想说什么,嘴唇翁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酒店玻璃门打开,一条黑壮汉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他与金水酒家十分熟悉,站在吧台前,一边与小姐们说笑,一边将一扎啤酒咕咚咕咚地喝进肚皮。

从黑汉子进门那一刻起,崔瀚洋和林小英就坐立不安。他俩一齐把脸扭向窗外,仿佛眺望海天之间徐徐驶过的巨轮。小英的脸涨得通红,崔瀚洋的脸却渐渐发白。来人与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正是红星木钟厂厂长胡昆。胡厂长最大的本领就是搞贷款。他经常泡在金水酒家,截住来此请客的银行行长,软缠硬磨,借一点钱解决厂里燃眉之急。所以他是这里的老熟客。崔瀚洋与小英默默交流一个眼色,想乘胡昆高谈阔论之机悄悄溜走。可是刚刚起身,一位穿红色西装的服务员小姐拿着账单,向他们走来。崔瀚洋急忙掏出一把零乱的钞票,塞进小姐手中。

魏小姐,别收他的钱。这客算我请的!

胡昆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小英面对未来的公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胡厂长以长者的宽厚对她微微一笑,又转过身,目光冷峻地打量崔瀚洋。崔瀚洋面对原先的厂领导、现任情敌的父亲胡昆,心中又恨又气。他死死盯住胡厂长那张方阔大嘴,不由想起工厂里一个传说:红星木钟厂的资产有一大半是被这张嘴吃掉的!工人们背后把胡厂长叫做“胡大嘴”,崔渤洋很想用这个外号羞辱他一番。但是胡昆工人出身,长得铁塔般粗壮,还有一双蒲扇似的大巴掌。崔瀚洋的勇气悄悄地消失了。

胡、胡厂长。

你在看什么?

崔瀚洋吸懦地回答:没看什么,真的!没看什么!

胡厂长哼了一声,说:小崔,脑子里不要胡思乱想!你停薪留职时和厂里签过合同,一年要交两千块钱,怎么到现在还欠着不交?厂里有人主张开除你,我一直为你担着。年轻轻的被单位开除,将来怎么找对象?你心里可得有数哇!

崔瀚洋十个指头都在颤抖,他细长的眼睛里闪耀着野性的、疯狂的火焰,像荒原上的一只狼。但他成功地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嘴角抽搐着笑了一笑。

胡厂长一挥大手,对两个年轻人宽宏大量地说:去吧,上海边溜达溜达。可别走远唆!

他们逃出地狱一般来到滨海路上,对着海面大口大口地呼吸。小英像一朵枯萎的小花,眼睛不再敢直视崔瀚洋。一场力量悬殊的争夺已经结束,二人都明白爱情已成为梦,成为过去。崔瀚洋觉得胸中有团团岩浆翻滚,要爆炸,要喷发!他转过身,望着金融街上座座高楼大厦,忽然激情勃发,慷慨激昂地诉说起来―

小英,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金融街!你瞧,这座银灰色的大楼是工商银行,那座红顶子洋楼是东方银行。排着往前数: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交通银行……你跟我往前走,看啊,前面那座带柱子的、宫殿一样的建筑,是咱们市里最大的证券公司―金泰证券公司。门口那么多人都是炒股票的,有大户、散户……你知道什么是股票吗?它能使你一夜暴富!这栋楼就是我们的太平洋保险公司。我只是暂时在这里工作,我的雄心远不止当一个推销员。咱们再往前走走,我带你去看北海期货公司。

林小英用力挣扎,却无法将自己的手腕从崔瀚洋掌中挣脱。她只得叫嚷:我不去!你让我看这些楼干什么?我不想看……

崔瀚洋神情几近癫狂,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小英向前走,说话的声音高亢燎亮,像演讲,像朗诵:你要看,一定要看!这里是金融街,像美国的华尔街一样,每栋楼里都盛满了金钱。人在这条街上走,就像在金山之间走过。这条街还是动脉,你没有感到它在搏搏跳动吗?动脉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黄金!我每天上班都有这种感觉,仿佛这根动脉就长在我的身上。我从农村来到城市,从红星木钟厂来到金融街,就是受它指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这里,我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不断地看书,最喜欢看金融界巨头们的传记。我认识巴菲特、索罗斯、彼得.林奇……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每天都要和他们谈心!

不知何时小英已经摆脱崔瀚洋,逃之夭夭。

崔瀚洋竟毫无觉察,甩着手继续向前走。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的细高挑身材在石板铺成的人行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如人无人之境,向一座座庄严的大楼发布自己的宣言―

我要成为一名投资家!虽然我只是一个穷小子,但是我有天才,我会让整条金融街都认识我崔瀚洋!中国难道没有巴菲特吗?难道没有索罗斯吗?不,你们错了―看啊,我在这里!

金融街从不轻视来自任何方面的警告。巨人般的高楼沉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在品味他每句话里的含义。二

林小英上夜班,精神疲惫,心情优郁。一只只没有上漆的木钟壳敞口放在地上,在她眼里变成一具具棺材。她有时觉得活着真不如死去好。与崔瀚洋分手,小英内心的痛苦超过原先的想象。崔瀚洋充满活力、多少有些疯狂的面容,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可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普通女工林小英又有什么办法呢?

胡昆厂长走进车间。一个晚上他来过好几次,阴沉的目光老在小英身上扫来扫去。平时上夜班从不见胡厂长,今天他是来向小英提出无声的警告的!小英低头干活,心里很害怕。胡厂长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粗暴而讲义气。有个小伙子顶撞胡厂长,他连踢带打把小伙子撵得满厂乱跑。后来,姿建国(那小伙子的姓名)在班上患急性阑尾炎,胡厂长背起他就往医院跑,全厂工人都目睹了这幕情景。胡昆厂长就是这么一个人,几分霸气,几分义气,最终成为红星木钟厂的土皇帝。大家都敬他、怕他。

谁都承认,没有胡昆,红星木钟厂早就垮了。木钟是5市的传统产品,历史悠久,享誉全国。可是,眼看要跨人二十一世纪了,谁家还会在柜子上摆一座木钟,让它当当地敲响呢?没有人能记清楚红星木钟厂从哪一年开始亏损。百年老厂,产品陈旧,包袱沉重,退休工人比在岗工人人数还多,早已不堪历史的重负。胡昆及时地登上历史的舞台。他是本厂工人出身,当过几年供销员,交际广,朋友多,也算一个能人。八十年代胡昆出任厂长,此后十几年,他一直为维持红星木钟厂的生存奔波。先是吃财政,然后吃贷款。胡厂长和财政局长是老朋友,总能搞到财政拨款。后来改革了,拨改贷,胡厂长又去跑银行。他和行长们称兄道弟,搞来的贷款比先前的补贴还多!他能喝酒,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概,很善于在这座北方海滨城市生存。渐渐地,人们都认可了一个事实:红星木钟厂靠胡昆一个人撑着,没有他就没有厂,工人们就没有工作没有工资……

小英,把你手中的活放下,跟我来一趟。胡厂长终于说话了,但仍虎着一张黑脸。

小英忐忑不安地跟胡昆走出车间。她预料胡厂长要训她一顿。今天与崔瀚洋约会被他撞见,真是太不走运了。工厂后面有片空地,新盖了一座漂亮的小白楼,这是厂部办公室。林小英走进漆黑的小白楼,心抨坪直跳。胡厂长打开灯,带她来到办公室。

胡厂长坐着,让小英站着,却又不说话。异样的气氛更使小英恐惧。

你,不要去车间干活了。从明天开始,你到厂部会计科上班,当出纳员。

什么?……我,我不会会计……

不会可以学。我要培养你,小英,咱是自家人,你还不明白吗?

林小英点点头。她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竟高升了!仿佛掉在蜘蛛网里,你越挣扎,带粘性的丝将你的手脚缠得越紧。小英明白:今后反抗的余地更加狭小了……

回家吧。跟你爸说,你和永波的婚事要早办,拖久了不好。你就说是我的意见……

胡厂长站起来,高过小英一个头,像一个巨人。她紧张得要窒息。胡昆却扳住她的肩膀,为她整整衣领……

林小英骑着自行车回家。穿过黑暗的街道,她觉得两条腿软软的,蹬车也吃力。她不知道今后该怎样生活。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小英猜想,那手掌也许和胡厂长的手掌差不多大吧?

回到家已经下半夜两点多了。林小英开门进屋,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小英与父亲住在一起。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心情一直不好,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他把一生的积蓄买了债券,却不能兑现,更使他怒火万丈,常常找一些人来家里开会,闹得乌烟瘴气。小英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哥哥姐姐都自立门户。只有她和老父亲相依为命。父亲退休后,小英接班进人红星木钟厂,父女俩是同一工厂的工人。林德模想起债券就喝酒,喝醉酒就对着女儿哭.说自己对不起小英,连像样的嫁妆也没法为小英买……

想起这情景,眼泪就在林小英眼眶里打转。她躺到自己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准备睡觉。她希望在梦中见到阳光。然而,枕头上有什么东西,使她无法人睡。她坐起来打开灯,发现父亲把旧床单扔在她的床上。小英展开床单,看见四个血色大字:“血债血还!”

小英心惊肉跳,两眼发直,她预感到灾难将在家中降临!三

崔瀚洋在太平洋保险公司连一张办公桌也没有。每到月底他去会计科结账,领取应得的佣金。当然,拉不到保也就不用去了。佣金相当可观,但没有保障,连最低限度的基本工资也没有。崔瀚洋战绩赫赫,每月总能拿到几千块钱,上万元也拿过。他喜欢这种充满挑战性的工作。金融街每幢大楼他都去过,走进每一间办公室推销保险。他认识很多人.人们对他软磨硬缠、花样翻新的推销手段也留下深刻印象。崔瀚洋的理论是:必须找有钱人推销保险,只有他们肯花一笔钱,为已经保险的生活再上一道保险。穷人呢?只有挺而走险的份儿。他挨门挨户地跑,几乎跑遍了5市所有的公司。

股市开盘,金泰证券公司如同蜂窝一般喧闹。崔瀚洋踏上石台阶,来到营业大厅门前,这里也是他推销保险的好地方。金泰证券公司门厅宽阔,两根巨大的石柱气派非凡。崔瀚洋倚着石柱站立,眯缝起眼睛眺望马路对面蓝色的大海。他头发蓬乱,两道浓黑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脸上神情透出淡淡的优郁。他这样站着,就有人悄悄围拢来,用神秘的语气向他询问行情。

喂,神奇小子,今天怎么样?大盘还会跌吗?

我可买过你的保险了,你要保证帮我赢钱!

算一卦,你有没有把那本《周易》带来?你的卦最灵,我服!

神奇小子,你要是能帮我把手中的股票解套,我再买你一份保险。

崔瀚洋看看四周,见没有警察、保安之类人物,就从兜里掏出三枚铜钱,为迷信他的人算起卦来。他的卦词竟与股票相关,基本分析、技术分析面面俱到,简直是一篇股评文章。当然,这篇股评都是他自己的观点,卦灵不灵就要看他水平如何。从那几个人痴迷的表情看,崔瀚洋还有些真功夫。实际上,他已经在股民当中组织起一个小小的俱乐部,他为他们算卦,或者说让他们分享崔瀚洋炒股智慧,而他们则心甘情愿地买下他推销的保险。这倒是互助互利的关系。一批人走了,崔瀚洋仍靠着石柱看海。又有一批人悄悄围拢来……

崔瀚洋确实对股票下足了功夫。每天夜里,他都要研究股票走势图,直至深夜。他似乎有特异功能,根据阴线阳线的交错组合,根据成交量的变化,他总能准确地预测股票价格的升跌。天热时他赤膊呆在屋里,盘腿打坐,苦思冥想。有时候他跪在地下,用鼻子嗅股票走势图,仿佛一条猎犬嗅着猎物的踪迹。种种怪异举动,使他居住的阴暗小屋鬼气充溢。他获得灵感,又以算卦方式告诉人们,居然准确得神奇,令股民折服。保险自然也卖出去了。崔瀚洋以这种方式体验着成功的喜悦:既验证自己判断得准确,又享受别人的崇拜,岂不妙哉?

崔瀚洋蜗居一间地下室,紧贴地面的气窗透人微弱的光线。楼上住着爷爷、奶奶,他们劝他搬上去住,崔瀚洋却执意不肯。他的性格有些孤僻。崔瀚洋的父亲是老知识青年,六十年代初就离开这座海滨城市,到山沟沟里扎根。他娶了当地一个农家姑娘,生下崔瀚洋。崔瀚洋光着屁股在田野里跑,在山坡上跑,在河床边跑,渐渐长大成人。他父亲也是一个怪人,下乡后再不回去,并且总对儿子说:城市不好,咱不回去!

但他为儿子起的名字,却流露出对海洋的眷恋。崔瀚洋也许从自己的名字悟到何处是归宿,当他唇边长出软软的茸毛后就开始不安分。几次大吵大闹后,他终于冲破父亲的阻拦,逃离山沟,奔向海洋!

初到城市,崔瀚洋确实有些不适应。在繁华的外表之下,他感到一切活动都是机械的,毫无自由意志可言。他先后找了几份工作,都因身上山林野性太重而无法干下去。爷爷尽最大努力把他办进红星木钟厂,并按照政策享受知识青年子女待遇,成为一名正式工人。崔瀚洋认识了林小英,所以安分地工作了两年。初恋,是他在这期间最大的收获。可是他注定不能像木钟一样稳定有序地生活,突然有一天,他踏人金融街,沉睡的野性又燃烧起来。他血液中似乎有某种东西,与股票、期货、保险等金融商品天然亲和,那一座座神秘的大楼顷刻就攫取了他的灵魂。他不顾一切地抛弃了木钟,加人保险推销员的队伍。

崔瀚洋在金融街行走,冥冥中会产生一种感觉:这地方似曾相识,多年来他苦苦寻觅就是为了回到这里。他是一个天生的冒险家,充满风险的金融领域正是冒险家的乐园!他确实有天赋,大量的经济学教材、著作,很快被他啃完。消化了这些精深的知识,他又能活学活用,推销保险很顺手。他已经有了三万元存款。更令他得意的是,风云变幻的股市,仿佛是他的私家游泳池,他跳进跳出,玩得自如。投资、投机屡屡得手,三万元本钱不断翻番……崔瀚洋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他找对了地方。 自从踏人金融街,他就一帆风顺!

崔瀚洋倚着石柱站立,有一位老者向他走来。崔瀚洋心想,又来了新顾客,脸上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不料老人拍拍他肩膀,低声说:我们老板想见你。莫声张,跟我来!

崔瀚洋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老人走了。老人和善、精明,给人以信任感,能雇佣这样一位下属的老板,一定不是等闲之辈。穿过喧闹的营业大厅,二人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二楼走廊坐着一位保安,老人向他点点头,带领崔瀚洋进人大户室。一排排电脑发出嘀嘀的声响,每个房间都溢出神秘而激动人心的气氛。七拐八拐,他们来到走廊尽头。

老人在一扇镶着“贵宾室”金属牌子的门上,笃笃笃敲了三下。门开了,一位漂亮小姐探出头来,冲崔瀚洋嫣然一笑,闪身让他们进屋。

贵宾室像宾馆里的高级套间,里屋是卧室、卫生间,外屋放着一圈沙发,以接待客人。引人注目的是窗前一张写字台,上面有两台电脑,正显示着股市即时走势图。老人把崔瀚洋介绍给老板。老板很年轻,比崔瀚洋大不了几岁,这使他深感意外。老板姓黄,叫黄旭,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崔瀚洋。

你会算命?黄老板开门见山,口吻不甚客气。

崔瀚洋略一思索,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不会。我和他们开玩笑,顺口胡诌……

黄老板笑了,拍拍身旁的沙发示意崔瀚洋坐下。他说:顺口胡诌?你诌得很准啊!我已经观察你多时,还对你的预测做了记录,准确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晓月,把你的记录拿给他看看!

刚才给他们开门的姑娘将一只塑料夹子递给崔瀚洋。崔瀚洋见里面夹着几张大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净是他算卦时对股民说的话。某月某日,某只股票走势如何,大盘将从某某点升到某某点或是跌到某某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崔瀚洋放下夹子,一脸惊愕表情:黄老板,你什么都知道?难道你亲自见我算卦来?

黄老板笑得很开心,亲热地拍着崔瀚洋的胳膊:用不着我亲自出马。找你算卦的散户,有我安下的眼线,我也买过你不少保险啊!哈哈哈哈!

崔瀚洋涨红了脸,很不自在:让你见笑了,推销保险是我的工作,混口饭吃……”

黄老板站起来,拉着崔瀚洋坐到电脑跟前。他敲打几下键盘,调出股市日K线图,恳切地说:请你多多指教。这几天大盘上下震荡,我有点被它搞糊涂了。我只问你一句话:现在敢不敢买进?

崔瀚洋的手指在电脑荧屏上滑动,低声而坚决地说:你看,大盘在构筑底部,很快就会向上突破……我认为,敢买!

黄老板拿起桌上的电话,递给崔瀚洋:这电话直通交易场内.请你帮我下单。

崔瀚洋问:你有多少资金?想买什么股票?

黄老板一字一顿地说:目前只有六千万,但我很快就会往账户打满一个亿。至于买什么股票,全由你来做主!

崔瀚洋吃惊地站起来:我?!

黄老板点点头:对,我决定请你当操盘手。和推销保险一样,你可以从赢利中获得提成。如果你同意,我想和你二八开,也就是说赚到一千万,我得八百万,你呢?就可以分得二百万!对于这样的利润,你不会不感兴趣吧?

崔瀚洋简直傻了。此后,在合同上签字,与许会计(就是那位老人)、龚晓月结识,他都像醉酒后一般迷迷糊糊……

鸿运终于降临他的头顶!他早就预感到会遇到这种事情的。在金融街,什么奇迹不会发生呢?崔瀚洋没忘记表示感谢。临走时,他对黄老板说:你可能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我会作出优异的业绩,报答你的知遇之恩!

离开贵宾室,崔瀚洋真想跳起来大吼一声!但他克制住自己。他以主人翁的姿态,踏着红地毯,穿过走廊。走廊两边尽是大户室,他们将会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崔瀚洋挺起胸膛,目光凝重,步履沉稳,仿佛真的变成了大人物。

在走廊拐弯处,崔瀚洋几乎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抬起头,立刻愣住了,那人长着与他相似的连心浓眉。崔瀚洋认识他,知道他曾是金泰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就是为了躲避他,崔瀚洋才总是靠着石柱子站立……

萧长风办妥调离手续,准备向大户们告别。看见崔瀚洋,他也深感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好吗?

还行……

爷爷怎么样?

爷爷也还行……

你到这里来干吗?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没有。我不需要别人帮忙!

崔瀚洋突然发火了,扭头奔出走廊。萧长风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他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四

每年十一月十一日,萧长风都感到左右为难。这天是女儿萧潇的生日,也是爷爷萧永贵的生日。照理说一老一少生日合起来过,喜上加喜,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萧家关系复杂,无法坐到一起。

早晨一起床.萧长风就来到厨房,围着母亲打转。他说:妈,我去把爷爷接回来吧。母亲板着脸回答:不去!萧长风没有办法。今年的生日又与往年一样,使萧长风顾此失彼。父亲满脸谦和笑容,唯母亲的意见为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袁之华不在家,但她从瑞士打来电话,祝贺女儿生日快乐。午餐在欢乐的气氛中进行。萧潇一口气吹灭生日蛋糕上的所有蜡烛,全家人祝她生日快乐。正读小学四年级的萧潇能歌善舞,即兴表演一番,博得大人阵阵喝彩。吃饭时她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使全家人陷人尴尬境地。

爸爸,我能不能去看老爷爷?他不是也过生日吗?

母亲抢在萧长风前面回答:他不是咱们家的人,年纪也太大了.你和他玩不到一块儿,就别去看他了。

不愉快的气氛悄悄弥漫。萧长风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萧潇也乖巧地把话题转向其它地方。在这个家中,母亲最有权威。她沉默着,不想让孙女一代知道萧家更多的往事。

下午,萧长风就独自出门,去看望爷爷。沿着僻静的东台路走,逐渐攀上青鸟山。马路两边多是殖民地时代的洋房,风格迥异,千姿百态。虽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房屋已经陈旧,但建筑艺术却如洋房的灵魂,依然保持着鲜活的生命。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曾有过耻辱的历史,但在今天看来,文化的多样性使它显出独特的魅力。

爷爷萧永贵曾在一家德国银行工作,混到相当高的职位。他还从父亲手中继承了一座老式钱庄,解放前夕,萧永贵使这座钱庄变为5市鼎鼎有名的永亨银行。可以想象,爷爷在经营银行时,一定汲取了西方文化中许多精华,同时,又保持着中国钱庄特有的忠信、和合传统,使萧家的银行在这片土地上根深叶茂,兴旺发达。爷爷今年八十四岁。萧长风相信,五十年前,爷爷一定是出色的银行家。

可是,爷爷没有处理好家庭关系。像那个时代许多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他娶了一房小妾。从某些方面看,爷爷是个怪人。他像西方人一样狂热地爱着新妻,竟把原来的家弃之不顾。在中国,不善于保持平衡,有时候对人伤害更深。萧长风的奶奶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整十年,含恨去世。而使萧家后人深感羞耻的是:爷爷的新宠竟是一名妓女!没有人理解他,因此也没有人原谅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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