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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12: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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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向田邦子

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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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贯太郎一家

寺内贯太郎一家试读:

家庭大起底

寺内贯太郎

东京谷中区“寺内石材店”(俗称“石贯”)的老板。细算起来,“石材店”传到他手中已是第三代了。寺内贯太郎今年五十,正当盛年。身高一米八,体重两百斤,端的是身高体壮。他身穿印有“石贯”字样的短和服上衣,腰间缠着宽腰带,裤子却是“裁着袴”。脖子上挂着从成田山求来的护身符,昂首阔步,威风凛凛。

在贯太郎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开石头店更好的买卖了。“石头这东西,即使扔到外面不管,贼也偷不走。又不怕火灾地震。即使发大水也不用担心被冲跑了。”

理论无用,埋头苦干、身体力行才是正道——贯太郎所有的人生哲学似乎都是从石头上得来的。

贯太郎膝下有一儿一女。他笨嘴拙舌,又独断专行,暴躁易怒却又面慈心软。一旦生气,往往嘴巴未动巴掌先到,一掌将对方打到两米开外。即使是家里的女人,也逃不过这种暴力的洗礼,妻子里子,长女静江,帮工美代子——甚至连琴奶奶——他的亲生母亲有时都会免不了挨巴掌。不过,即便这样他跟家人也从来没结下过隔夜仇,大家对他也都恨不起来。这可能是沾了他漫画人物般的脸蛋的光吧(想象一下在三角饭团上装上西乡隆盛的鼻子和眼睛),但更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明白他其实感情丰富,心地善良。有着过人的体重,也有着过人的体贴。不过是过于害羞,耻于表达感情罢了。甚至对七十岁的老母也不稍假辞色:“老太婆受的照顾太好会活不长!”

虽然表面上冷淡又无情,背地里他又时常会表现出细心又孝顺的一面。对妻子里子也是一样,发过火之后便后悔不迭,出去买绸缎回来赔罪,一言不发地“砰”的一声扔下就走。又不会买东西,有时会买些荒唐的离谱的东西回来——这就是贯太郎。

他虽然人高马大,却有着和身材不相称的天真。一家人一起看电视,遇到爱情画面,他就会显出扭扭捏捏手足无措的样子。有次长子周平的朋友过来玩,一群人喝到酣处唱起艳曲儿来。“说起来第一个嘿呀嘛呀呼儿嘿……”

听到这熟悉的歌词,贯太郎着了慌,因为正当妙龄的帮工美代子就在跟前。一旦他们唱到少儿不宜的部分,贯太郎便扯着嗓子连呼“万岁!”盖过他们的声音。在这种事情上,他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细心周到。

贯太郎对自己的生意有着万分的热情。他画设计图的本事相当了得,在墓碑上刻字的功夫更是远近闻名。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却是十足的笨手笨脚:吃饭掉一地;折个纸飞机刚离手便一个倒栽葱掉在脚边;身体又胖,连自己系鞋带都够不到;自己用掏耳勺掏过耳朵后必定会耳朵疼;削个铅笔又削断芯,于是只好“喂——喂!”地把老婆叫过来支使,帮他收拾烂摊子。

喜欢的东西:义理人情、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富士山、孩子、《勘太郎月夜歌》、红小豆糯米饭。

讨厌的东西:说谎、没礼貌、阿谀奉承、蜘蛛和老鼠、女权主义和假睫毛。

虽说贯太郎生意兴隆,家庭美满,但还是有着烦心事,那就是长子周平的大学入学考试和女儿静江的婚事。“要找个我看得入眼的女婿才行!”几乎成了贯太郎的口头禅。可惜天不遂人愿,女儿静江领进家门的却是一个离过婚带着孩子的男人。

寺内里子

贯太郎的妻子,比他小四岁。身材瘦小,体重不到贯太郎的一半。头发绾着髻子梳在脑后,总是穿着简朴的和服,整天忙个不停。皮肤白皙又眉清目秀,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温柔体贴,柔弱却又坚韧,是那时候典型的日本女性。

里子出身于官宦世家,度过了生活优裕的少女时代,通过相亲与贯太郎结合。那时的贯太郎身材瘦高,如同晾衣杆。相亲会上第一眼看到里子时,贯太郎瞬间涨红了脸,像熟透的番茄。如今虽已近银婚,但那一见钟情的感觉却仍如当初。里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贯太郎任劳任怨,不离不弃。虽然时常也会抱怨贯太郎的顽固霸道,但一到关键时候又会说着“我家老公最棒了!”,完全放手让贯太郎去干,完全信任贯太郎——正因如此,他们的婚姻生活才会如此美满。

需要里子费神的除了她丈夫贯太郎,还有琴奶奶——她那难对付的刁婆婆。孩子们也到处惹祸。还有那些性情古怪的雇工们。一家上下的磕磕绊绊最终都要找到里子这里。但她又不是能够排忧解纷的大法官,只好跟着一起发愁。“这可怎么办是好,真让人为难呢……”

但此后事情却总是奇迹般地好转。虽然看起来她什么都没有做,却令人不由觉得这大概就是真正的“贤妻良母”。“妈妈什么都不懂,真是个笨蛋。”

虽然她嘴上经常这样形容自己,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遇到地震、打雷这种紧急情况的时候,与慌里慌张的贯太郎相比,反倒是里子更加冷静。也许,动辄大喊大叫拳脚相向的贯太郎不过是个孙悟空罢了,再怎么折腾也还是在里子这尊如来佛的掌心里。

喜欢发出像女学生一样娇嫩的笑声。看起来文文静静,却时常脱口说出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来。做饭和针线活从来不是她的强项。“里子,你真不中用!”

被婆婆骂了,里子就会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而这说不定也是她“驭夫术”之外特有的“驭婆术”。在家人面前她会给足贯太郎面子,等到夫妻俩单独相处时再算总账,把白天受的冤枉气讨回来。同时作为老板娘,里子也深受雇工爱戴。

寺内静江

长女,二十三岁。有着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美丽容貌,身材修长。但是走起路来左腿会有些跛,那是小时候在父亲的工作室里玩耍时,被石头砸到留下的残疾。

性格开朗,做事麻利,在父亲事务所负责接打电话和整理票据。从来没有因为跛足的遗憾埋怨过父母。即便是这样一个惹人怜惜的姑娘,从小到大也没能受到父亲的特别对待。虽然由于自己的疏忽导致女儿留下了终生的遗憾,贯太郎不可能不心酸愧疚,但还是狠下心严格教育。静江也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和小自己四岁,开朗爱笑的弟弟感情深厚。但是,大概是受跛足的影响吧,虽有一袭秀发却从来不染不烫,不加打理;又不化妆,向来素面朝天;作为女孩却又沉默寡言;而且极有主见,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坚持到底。

静江恋爱了。

对方姓上条,三十二岁,在石材公司工作,和妻子离婚后带着四岁的儿子生活。他想顺利得到贯太郎的同意几乎难如登天。

寺内周平

贯太郎的长子。第一次大学入学考试名落孙山,正在补习学校复读。这位小爷热切期盼着自己能够像当下流行的那样,做一个理智冷静的“酷”人,但是愿望敌不过遗传,本质上仍是一个热血男儿。周平虽然对自己感情热烈的性格引以为耻,但是如果遇到父亲对母亲动手,或者有人拿姐姐瘸腿开玩笑,他就会愤而怒起,冲上前去,不等想起自己那冷静理智的信条,拳头已然挥到对方脸上。

虽然专制又暴力的贯太郎经常遭到周平的反抗,但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却依然是周平。这也是周平引以为耻的事项之一。贯太郎一心想要周平继承家业,做第四代的“石贯”老板,周平对此却避之不及。整天咚咚凿石头的生活,想想就觉得无趣。

四肢发达,什么运动都玩得转。但论起头脑,学习成绩也就马马虎虎而已。“再考不上就去给我凿石头!”

面对着怒吼的父亲,周平也曾立志这次一定要考上。但是比起字典来,还是漫画更有意思,容易看得进去。想支持姐姐的恋情,又想玩吉他,又担心自己足球练得太少,还对可爱的帮工美代子有意思——青春,是多么的让人快乐又让人烦恼!还有,据说周平跟人气歌手西城秀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呢。

寺内琴

明治三十七年生于新潟。十七岁初中毕业后来到东京。作为女工来到“石贯”。与比自己大三岁的“石贯”第二代继承人相恋,历经各种磕磕绊绊之后终于结婚,成为寺内家的儿媳妇。忍受着婆婆的各种虐待生下了长子贯太郎。后来熬到婆婆去世,十五年前丈夫也撒手人寰,如今虽已年届古稀,但身心强健,正有滋有味地享受着人生。

爱好恶作剧和说风凉话。

比如“饭嚼得太久会在嘴里变成大粪哦!”等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家人嫌弃的表情对她来说仿佛是最好的开胃药。经常故意腌臜作态地吃饭,引得坐在她身边的周平抗议:“奶奶——,脏死了!”“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琴奶奶不甘失败地反唇相讥,“不久前还尿床的小鬼,说起话来倒牙尖嘴利。”

戏弄她那性急专制又笨手笨脚的儿子,虐待漂亮的儿媳妇,没大没小地跟孙子斗嘴,欺负帮工的美代子,这些都是琴奶奶日常的拿手好戏。

明明有着漂亮的长相,却故意扮出邋遢的样子。喜欢穿蓝灰色的围裙,戴半指手套,似乎时刻准备着与人掐架或者搞恶作剧。

虽然动不动就委屈地嘟囔:“你们都欺负老人!”但要是被她这番可怜作态勾起了恻隐之心,可就有得受了。实际上人家胃口好,睡得香,百病不生,身体倍儿棒。为人鄙俗又贪心,狡猾爱撒谎,生性乖僻又渴望受人喜爱,爱哭爱笑,好奇心过人。

虽然已年届古稀,品位却相当时髦,是歌手泽田研二的狂热粉丝。她居住的小屋里贴着泽田研二的海报。对着海报扭动身子高呼泽田的昵称“朱莉——”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一天不这样做就会大便都不通畅。

特长是弹琵琶和说人坏话。

相马美代子

十七岁,出生于新潟,和琴奶奶是同乡。幼年丧父,高中毕业前夕母亲病故。正巧村公所的樋口先生和寺内家是世交,在他的撮合下,美代子来到寺内家做帮工。长相甜美,性格直爽,实际上却秉性倔强。遇到贯太郎对老板娘拳脚相向,她往往会挺身而出,挡在里子身前,十分有气概。

血热情浓的贯太郎一家那亲切而热烈的气氛,时常牵起美代子自怜自伤的心酸。一想到在东京这广阔的天空下,自己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就会忍不住想哭。

被琴奶奶欺负,被石匠阿为揩油。从报纸的叠法到脱鞋的方式,贯太郎也对她意见不断。寄人篱下的悲哀虽然令人沮丧,但是不经意间也能找到令人感动的事,从而重新打起精神。“石狮”岩老

虽然有着仓岛岩次郎这么响亮的名字,但如果你这么叫他的话,大概是得不到回应的。这便是人称“石狮”的岩老。从上一代“石贯”开始到现在,石匠的经验超过五十年。雕刻石狮的手艺无人能及。

比琴奶奶小两岁。岩老还是学徒工的时候,琴奶奶来到“石贯”做女工,据传两人年轻的时候,关系有些不清不楚。据说,那时候岩老暗恋着年轻貌美的琴奶奶,但却被师傅的小儿子横刀夺爱。不过,如果拿这事去向他求证,岩老就会立马拉长脸,冷冷撂下一句:“没听说过。”虽然成过家,但现在独身生活。

岩老和石匠阿为一起,住在寺内家在附近为他们租的一间公寓里,每天上下班。岩老有一个有着体面工作的儿子,但是不知道是老子太怪还是儿子不孝顺,两人难得见面。

在工作上即便是精强如贯太郎,也不得不对岩老鉴定石头的眼力和雕石狮子的手艺甘拜下风。虽然言语粗鲁,但时不时也会显出温柔体贴的一面。贯太郎从岩老身上能看到亡父的影子,岩老心里也将贯太郎看作自己的小儿子一般。

别看岩老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年轻时也是一个风流人物,举手投足极有风度。遇见麻烦事便充耳不闻,是个装聋作哑的高手。

阿为

本名是榊原为光,岩老手下的石匠。虽然来到“石贯”已经八年,手艺还是半生不熟。没对象没存款。大概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当有人问起年龄,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回答是二十五岁。

彻头彻尾的阳光男,世间无匹的老好人。大大咧咧冒冒失失,工作的时候常常因为雕刻出废品而被贯太郎饱以老拳。对东家的大小姐静江曾经心怀暗恋,但终究如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对帮工的美代子有着如兄弟、如同志般的感情——可能还带着点恋人般的暧昧,但是单从长相来看,几乎也是痴人说梦。岩老经常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数落他,让他心里不爽。似乎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并不是特别愉快。有时候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长吁短叹,露出落寞的神情。“花熊”“石贯”对面花店的主人,与贯太郎同岁。体重只有贯太郎的一半,但是胸毛茂密,非常有男人味。头顶上却毛发稀疏,可见老天爷的公平。老婆去世了,目前也是独自一个人过活。

把贯太郎叫做“小贯”,平日里像小跟班一样黏在贯太郎身后。东北口音,好色而无胆是他的独家商标。

老顽固

贯太郎习惯早起。

数九寒冬,早上六点,伴着上野宽永寺的钟声,贯太郎就起床了。邮递员将早报塞进店面玻璃门的门缝的时候,正好也是贯太郎在神龛前击掌合十地拜神的时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

神龛上已经点上香烛。贯太郎肥头大耳,留着平头,鬓边已生出斑斑白发,身着他那有着“石贯”字样的短上衣,正要开始拜神的二礼二拍一礼,却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喂!喂!”“来了——”夫人里子捧着供奉神龛的供水,小步快跑上前。“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实在抱歉呢。”

里子对贯太郎的怒吼声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一边随口道着歉,一边帮贯太郎将脖子下面晃来晃去的成田山的护身符掖进腰带里,顺手轻轻拍了拍贯太郎那蔚为可观的大肚子。贯太郎板起脸怒目以对。这场景像极了小孩子上学前,妈妈拍拍书包,叮嘱:“路上慢点。”贯太郎虽然专制,弱点却被里子摸得一清二楚。

贯太郎来到车间。半成品的墓碑和石狮子,还有未经雕琢的石料默然地矗立在这里。满意地环视一遍后,贯太郎在炉前坐下,开始用风箱生火。这也是贯太郎万年不变的习惯之一。

里子手里拿着扫帚,穿过店面和车间之间的木栅栏门,却被门口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曾经因为挡路拜托贯太郎把它移开,但是对家务活从来不上心的贯太郎只是嘴上含糊答应了一句,一直没动静。

长女静江也起来了,她一边帮里子拈去肩头的枯叶,一边仿若不经意似的问道:“父亲……生气了吗?”

里子想了想,说:“就那样吧。”

静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随后便上二楼去叫周平起床了。

午后静江的恋人会登门拜访。考虑到贯太郎的脾气,再想想男方的条件,这一天估计很难风平浪静地过去。“佛祖保佑,希望今天能够平安无事。”里子在心里祈祷着。

周平的担心也和母亲一样。“见面的时候,父亲该不会发脾气吧。”“都带到家里来了,发脾气也没办法。”

姐你真行。周平这样想着,打气似的轻轻拍了拍静江的肩膀。

家族的另外一员,寺内一家最具个性的人物——琴奶奶,正在她小屋的廊下热火朝天地擦洗扫除。“妈妈,这种事情您不用自己做的。”

里子说着,想夺下琴奶奶手里的抹布。老人敏捷地躲开里子的手,嘴里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固执地继续擦洗起来。“过两三天就会有女孩子过来帮忙了,您不用自己动手。”“我可没说过想找女工帮忙。”“那女孩和妈妈一样都是新潟人,肯定会很说得来的。”“我离蹬腿咽气还远呢,干得动,不劳你费心。”

好不容易,琴奶奶终于放下抹布——寺内家的早饭开始了。

贯太郎吃饭的样子实在值得一看。只见他紧紧抱着一个盆一样大的饭钵,大口大口地把米饭扒进嘴里,“吸溜吸溜”地喝着酱汤,气势惊人。“吃饭慢慢吞吞的家伙不值得信任!”这是贯太郎的信条。说起吃饭的气势,琴奶奶这边也是热闹十足。一边吃一边往下掉,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饭粒,脸颊都鼓了起来,突然“阿——嚏!”一个喷嚏打出来,自然喷得到处都是。每当如此,坐在旁边的周平都会一脸嫌弃地抱怨:“奶奶!你脏死了。”然后端起饭碗躲到一边。

转眼间贯太郎已经将碗里的饭一扫而空,里子伸出手,示意帮他添饭。静江抢着说道:“妈妈,我来。”然后去接父亲的碗。贯太郎避开女儿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把碗拿到一边。“怎么,今天就吃这么一点吗?”里子奇怪地问。“把西装给我拿出来,午饭后出去一趟。”说着就起身要走。

里子拦在贯太郎身前:“他爸……下午静江的……”边说边对贯太郎使眼色,却被贯太郎推推搡搡地不断后退。“昨天晚上不是都答应见面了吗!”“没那个必要!”“他爸——”“想见你自己见去!”

里子不甘心地想要拦住贯太郎,结果被贯太郎一把拨拉到一边,倒在地上。“你干什么!”周平跳起来,但同样也被贯太郎“砰”的一掌打倒,摔到走廊外面。“混蛋!”周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要冲上去时却突然呆住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提着行李,和他一样惊讶地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她便是从新潟过来的帮工相马美代子。

这一场早间的大混战由于美代子的到来暂时中止了。一不小心闯入家庭纠纷的战场之中,美代子有些惴惴不安。不过里子亲切的笑容,静江和周平平易近人的态度,让她稍稍松了口气。甚至连那大块头的男主人也粗声粗气地问道:“早饭,吃了没?”语气虽然粗鲁,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体贴之心。

那位老婆婆只是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没有说话,但应该也不难相处。就这样,美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吃早饭了。

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对美代子来说都是新奇的。“石匠不只是做墓石,还有墓碑、石灯笼、手水钵……”里子带着美代子参观车间,一路介绍着。“岩老,这位是今天过来的帮工。”里子向岩老介绍美代子。“我叫美代子,请多关照。”

岩老没说话,只是“咚咚”地凿着石头。看样子是一位为人乖僻的大叔,他瞪着眼睛打量着美代子,目光似乎有些复杂。另外一位石匠——阿为则开朗地出声招呼:“加油干哦!”说完嘿嘿嘿地笑起来,像烧麦一样浑圆的脸蛋也随着笑容皱起来,更像烧麦了。看起来人不坏呢,美代子安心起来。

最让美代子吃惊的是吊桥。这座吊桥是主屋和琴奶奶居住的小屋之间的楚河汉界。“心情不好的时候,琴奶奶就会把吊桥拉起来哦。”里子笑着向美代子解释。又不是护城河,走下台阶从院子里走两步就过去了,但是琴奶奶就是好这一口。

美代子的住处被安排在琴奶奶的隔壁,一间三榻榻米大小的屋子。由于没想到美代子今天就到,屋子还没有收拾出来。静江和周平正在把原来放在里面的破破烂烂搬出来。美代子也上去帮忙,却突然看到静江左脚有些跛,以为是刚才搬东西不小心撞到了。“你的脚,没事吧?”美代子上前关心地问道。“这个啊,小时候就受伤了。”静江笑起来,开朗地说。

美代子听了,不由得呆住了。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瘸子”,老天爷真是……美代子这样想着,都没发觉周平拿过了她手中的行李,正在毫不费力地提着往前走。

琴奶奶就没那么有趣了。

为自己在静江的婚事上被蒙在鼓里而生气,琴奶奶拉起了吊桥。“实在抱歉,一开始没让您知道。”里子赶紧道歉。“算了吧,里子。反正也没人听我这个老婆子的。你们自己觉得好就行了。”琴奶奶抱着甜纳豆的袋子,表达过自己的悲愤之后,又开口问道:“对方多大年纪?”

果然还是想知道。

里子告诉她,对方今年三十二岁,是高滨石材工业的销售员。半年前因为跟这家公司的来往账目有些不太清楚,派静江过去处理,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认识了。“里子,你那时候不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我也是疏忽了,小静她什么都没说过。正好昨天,‘花熊’先生介绍了相亲,跟她说的时候,这孩子突然说‘其实我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她父亲就吼开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可是……对方离过婚。”

琴奶奶和里子在小屋里小声谈话时,周平搬着东西走过廊下,他穿着工装裤,双腿瘦长。后面是美代子,穿着白色的袜子,双腿和她本人一样健美。只有静江拖着步子,迈着和他人节奏不一样的步伐。里子望着静江那颀长的双腿,继续说道:“因为腿的事,他爸一直想着能为她找到一个满意的人家。”“那男的,叫什么名字?”“姓上条……”

不约而同地,琴奶奶和里子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客厅里的座钟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宣告了一点钟的到来。“有人在吗?”玄关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静江立刻跳了起来冲过去开门。

静江打开门,一个小男孩立刻扑了过来:“大姐姐——”“小守……你怎么也……”静江十分惊讶,把目光投向站在男孩身后的上条,“上条先生,不是说好今天一个人过来吗?”“对不起,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里子来到静江身后,提醒似的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这是您的孩子吗?”“是的。”“……总之,先请进吧。”

一墙之隔的店面里,贯太郎坐在办公桌上,气得手直抖。“爸爸,好大的石头,好多啊!”男孩天真地叫嚷着走进客厅。

里子进来叫他:“他爸,到客厅里来吧。”“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贯太郎吼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他都有孩子了!”“我也是刚知道呢。”“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叫他回去吧。”“好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让人吃闭门羹,好歹见一下吧……”“没那个必要!”“……也请你体谅一下静江的感受,我……求求你了。”里子双手撑在桌上,低头俯身,拜托似的哀求着贯太郎。

静江静静地坐着,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上条也默不作声。平时他并不讲究穿着打扮,总是喜欢穿着卡其色的美军工装夹克,今天特意穿了黑色的西装。小守似乎也从父亲和大姐姐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一改平时的淘气,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

廊下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踏地板声,贯太郎像被里子押着一样,走进屋里。

贯太郎大模大样地走到主位上盘腿坐下,对上条视而不见。“您好,我是上条。”

贯太郎不予理睬。“这是我儿子。”上条把小守拉到自己身边,向贯太郎介绍。

贯太郎正准备继续坚持自己的沉默战术,小守却被贯太郎伟岸的身材震撼,忍不住“哇!”地惊叹了一声。他仰头望着贯太郎,张圆了嘴,好像在说:“好高啊!”

看着小守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贯太郎也没办法再这么气鼓鼓的,只好长叹一声,开始在身上摸索着找香烟。

静江看上条正要张口寒暄,赶紧抢先说道:“爸爸,我并没有想瞒您的意思。只是担心如果突然跟您说对方带着孩子,直接就会被您否决掉。只好让您先见见他,了解了人品之后再跟您说——上条先生一直反对我瞒您的,是我一直坚持……”“找香烟吗?”里子突然开口问道。她坐在贯太郎对面,一直没说话。里子探过身去,伸手想帮贯太郎把香烟从他的腰带里拿出来。贯太郎气哼哼拨开了她的手。里子无奈,只好微笑着转头向小守问道:“你几岁了?”“四岁。”“你叫什么名字呢?”“上条守。”“那小守,你想喝茶吗?”“我想喝果汁。”“好的好的,美代子,麻烦拿果汁来。”“好——”美代子和琴奶奶在厨房同时答应。

客厅里鸦雀无声。里子暗暗观察着上条,虽然带着忧郁的神情,长相还是相当精神的,身材也瘦削结实,没有一丝赘肉。话虽不多,但举止有礼。给人的印象不错,确实是静江喜欢的类型,里子也不得不承认。但是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却更加关注另一个让人不安的问题:“和你的前妻……为什么离婚了?”

贯太郎一声不吭地抽着烟,静江也沉默着,静静望着袅袅腾起的紫色烟雾。如果里子也不说话,气氛会冷场得令人尴尬。“上条先生,您现在住在哪里?”

像是袒护不善言辞的上条似的,静江抢先说道:“是池端的……”

静江还没说完,贯太郎便怒声斥道:“我没问你!”小守被这突然的巨响吓了一跳。“他爸……”里子赶忙制止贯太郎,又笑着转向小守,“这位大叔,声音很大是不是?”“住在池端的公寓里。”上条低声说道。“这么句话都说不利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个男人的样子!”里子赶紧拽贯太郎的袖子,但是已经阻止不住贯太郎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们对结婚是怎么想的,但你就算养个猫养个狗,也得有个礼法顺序什么的吧!”贯太郎气呼呼地越说越激动,腰间的围腰子也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风箱似的一鼓一鼓上下起伏。小守越看越有趣,突然伸出手,用食指在贯太郎肚脐眼的地方戳了戳。猝不及防,贯太郎被这冷不丁的一戳给泄了气。里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琴奶奶拉开门,端着果汁走进来,嘴上还极其稀罕地涂了口红。“欢迎欢迎……”“这是我奶奶……”

上条赶紧恭敬地低头行礼。

车间里,美代子送来了下午茶。

岩老和阿为,还有对门花店的主人“花熊”先生都在担心着客厅里的情形。“有孩子!真的吗?”阿为首先跳起来嚷嚷道,“小静才二十三岁啊,长相才干都一等一的人儿,干吗找个二婚的!”

一直把静江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疼爱的“花熊”又失望又担心:“这下可真是天下大乱喽……”

只有岩老一言不发,咚咚地凿着石狮子。

周平也是急得团团转。虽然被赶到二楼学习,但是一个字也记不到脑子里去。没办法,周平在头上绑上冰袋,走到厨房想偷偷看看客厅的情形,却听到母亲里子那爽朗的笑声。“过段时间这附近会有有趣的鸟儿飞过来呢。”里子拼命活跃气氛,想维持住场面。小守靠在静江怀里,看她给自己折纸。“现在这个季节,有青鹪、麦鹟、画眉、鹎鸟……”

贯太郎突然站起身来:“我待会儿还有工作,先走了。”“他爸,再待一会儿吧……”

上条也离席告辞:“那我也先……”“没关系,您再坐会儿吧。”里子赶紧挽留。“寺内先生,下次我再登门拜访。”上条站起身来,这一次他直视着贯太郎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贯太郎狠狠地瞪着他,作为自己的回答。“拜拜——”小守对贯太郎挥手再见。

仿佛犹豫了一下,又仿佛终究还是败给小孩子似的,贯太郎也举起他那蒲扇大的手,笨拙地挥了几下,用打雷般的声音说:“拜拜——”

里子和静江送上条父子出门,贯太郎坐在屋里没动。琴奶奶又“嘶——”的一声拉开门进来,抓起桌上谁都没碰的红豆沙糯米饼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幸灾乐祸似的嘟囔道:“哎呀呀,这下可热闹喽……”

静江目送上条拉着小守渐渐走远。在她身后,美代子、阿为和“花熊”躲在墓碑的阴影中,也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岩老站在一边,抬头望天,若有所思。“哎呀呀,这下可热闹喽……”阿为和“花熊”不约而同地叹道。“怎么回事,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客厅里,里子少见地质问起贯太郎来。“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对?”贯太郎显然并不服气。“荒唐透顶!你不觉得那样做太失礼了吗?”“那家伙才失礼吧,别人家的姑娘,他随随便便就……”“是我先喜欢上他的。”静江插口打断了贯太郎。“静江,那家伙可是离过婚的,还有孩子!”“那又怎么样?”

贯太郎被这句话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转头向里子怒吼:“你来说,你什么意见!”“我……”里子嗫嚅道,“我也,我肯定也是觉得还是找个没结过婚的好,但静江,静江她就认准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废话!赞成还是反对,你直接说!”“这怎么说呢……”“你老子花了二十三年,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可不是为了拱手送给那样的家伙。”贯太郎冲静江吼道。“爸爸您别这么说,什么是‘那样的家伙’?”静江注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坚定。“还大言不惭,脸都让你丢尽了!”“爸爸,我从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你……你眼里还有父母吗?!”话音未落,贯太郎已扬起巴掌,给了静江一记响亮的耳光。

里子想护住静江已经来不及了。周平冲进来,差点把拉扇门踹飞了。“姐姐!你没事吧?”周平冲到她身边。静江捂着脸蹲在地上。琴奶奶也循声来到门外。美代子站在她身后,眼里满是胆怯与不安。“小静……”里子出声安慰。静江却突然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拖着有残疾的左腿冲出了家门。“他爸,你这是在干吗!”这次轮到里子冲贯太郎怒吼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才更应该体谅小静的心情啊!”里子揪着贯太郎的衣领,继续怒道:“那孩子腿都那样了,但她可曾埋怨过我们一句?出事的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懂,都是我们的疏忽才让她受了伤,都是我们的错啊!”

贯太郎挣扎着想甩开里子的手:“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那孩子受伤以后,我就特别讨厌十一月份,运动会的赛跑比赛上,那孩子满怀期待地拼命跑,最后还是倒数第一,你可知道那样子有多可怜!即便这样,她还是忘不了用赛跑得来的铅笔写一个大大的‘加油’送给你!”

里子口里叫着,用力摇晃着贯太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贯太郎胸中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眼泪混着鼻涕不争气地掉下来。不过,越是这样,贯太郎的决定越是难以挽回了。“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说,孩子腿脚有残疾,已经够可怜了,怎么还能任由那家伙胡来!”“他爸你别这么说。那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喜欢上别人,就算对方不那么般配,也应该稍微宽容一些去看待他们,你说是不是?”里子合情合理的话语让贯太郎无言以对。“别再啰唆了!”贯太郎突然一把将里子推倒在地。“混蛋!”周平冲上前去,却被贯太郎狠狠打飞出去,撞到碗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碗柜的玻璃碎了一地。

琴奶奶也看不过去了:“贯太郎,你这混账东西,赶紧消停点吧!”“一边去,老太婆别多嘴!”说着,贯太郎伸出胡萝卜粗的手指,轻轻推了她一把。琴奶奶自然吃不住他一推,应声倒在了美代子身上,连带着美代子也倒在地上。“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帮着那家伙顶撞我是不是!”“可是……”里子站起身来,看着贯太郎。“我不管你什么可不可是的,不服气就滚,滚啊,滚出去啊!”

里子见他难以理喻,索性重新坐下:“我哪儿也不去。”

贯太郎气得像野兽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好,你不滚,我滚!”

说罢,贯太郎重重地走了出去。

与“石贯”两街之隔,有一家名叫“雾雨”的小酒馆,酒馆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因其回味悠长的清酒和美艳的老板娘而远近闻名,人气十足。

老板娘名叫凉子。

她鹅蛋脸庞,皮肤白皙,眉宇间却总含着忧郁,千金难买一笑。极少开口,总是穿着朴素的紫色和服,静静地站在吧台后面。但是许多客人都觉得,单单看她给自己斟酒,身心就会放松下来了。有时,凉子会身着一袭宛如丧服般的黑衣,带着阏伽桶和鲜花,去往谷中公墓。由于她姿色过人,所以每当“花熊”跑过来报告说“凉子过来了!”的时候,不光阿为和岩老,连贯太郎也会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过去一饱眼福。

这一晚,“雾雨”的吧台前正坐满了老常客,十分热闹。

岩老、阿为、“花熊”都在这里。还有毛利先生,西装店老板,只有在这里才见得到他。此外一个穿着和服便装的年轻人,坐在吧台的角落里。这哥们儿向来极少开口说话,听说姓仓田,但大家更喜欢叫他的外号——“沉默小哥”。从做派和偶尔的眼神交流来看,似乎不是个多么老实的人,但更详细的情况就谁也不知道了。只有岩老觉察到,有时他会出神地盯着凉子,目光炽烈。

当然,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贯太郎也在这儿。

离家出走以后,如何消磨时间?自然是抱着气鼓鼓的肚子,一口接一口地自斟自饮喝闷酒。阿为和“花熊”围着他叽叽喳喳一个劲儿地搭话,但贯太郎始终一言不发。

美代子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一边给琴奶奶揉肩膀,一边担心着还没有回来的静江:“静江小姐会去哪儿呢?”“这用不着你瞎担心。”琴奶奶斜眼盯着美代子的脸,仿佛想一直看到她心里去,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倒是你,这么急急忙忙地从家乡跑到这儿来,葬礼什么的挺让人受不了的,是吧?”

美代子不知道该怎么招架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只好更加卖力地替她揉肩膀。

里子在厨房洗菜。周平走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剥掉糖纸,塞进妈妈嘴里。感受到儿子的孝顺,里子哭红的双眼里终于露出笑意。

里子含着奶糖继续洗菜,身后却传来了琴奶奶的声音。“贯太郎这混蛋真不是东西,虽然是我亲生儿子,但就连我对他也是讨厌透了。这混蛋快点死了才是皆大欢喜,里子你还年轻,贯太郎死了,你还能再来个第二春对不对?”

如果到此为止还算可以忍受的话,那之后琴奶奶就要火力全开了。她掀起锅盖看了看,问:“晚上做了什么菜啊?”见里子装作听不见,又继续说道:“我可是跟你说啊,男人在这种时候,又是大晚上的,可是最容易受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勾引了。”然后还意犹未尽,“贯太郎也就算了,最主要是静江,这个时候不忍池的水还冷着,要真是想不开想寻个短见什么的话,铁道倒是这个季节的首选呢!”琴奶奶恶趣味发作,越说越来劲。“妈!你怎么……”连好脾气的里子都忍不住要勃然变色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里子急忙跌跌撞撞地跑向客厅去接电话。“这里是寺内家,您是哪位?”“那孩子怎样了?”电话里传来贯太郎的声音。他从“雾雨”的吧台打电话回家,岩老他们已经先走了。“回去了吗?!”“没,还没回来。”“回去了也不能让她进门,你听清楚了吗?”说完,贯太郎“咣”的一声挂了电话。凉子默默地给他斟酒,贯太郎则继续独坐无言,像变了个人一样,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

静江这时正站在谷中公墓的墓园中。“石贯”的作品中,有一件是静江特别钟爱的。虽然那是别人的墓碑,但每当有心事,静江总会来到那块墓碑前。不知是从小在墓园附近长大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静江从来不觉得墓地恐怖。

远处传来了岩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提着装有水泥的桶,自言自语似的说:“听说早上可能会下雪,所以过来看看……”然后俯身用水泥填补墓基上的裂缝。“跟父亲吵架,挨打了?”

静江点点头。岩老却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继续熟练地在墓基的裂缝上填抹着水泥。“为人父母的,咬咬牙狠心下手打在孩子身上,却是疼在自己心里。”

“……”“你的腿,是两岁的时候出的事吧。你父亲发现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你留下了残疾的时候,后悔得差点疯了。他把店里的石头都推倒在地,好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工作。”

“……”“你父亲呢,一直想给你找一个无论哪一方面都优秀到家的女婿,来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岩老……”“你父亲他并不是讨厌你或者你的对象,他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岩老脱下自己的短褂,抖抖尘土,给静江披在肩上。“这样想想,就原谅他吧,你说呢?”

静江点点头,开始拖着左腿往回走。岩老提着水泥桶跟在后面。

静江一路低头踢着小石子,犹豫着走到家门前,一抬头却吓了一跳——贯太郎也正好走到家门口,只见他垂头丧气的,全无平日的气势。“爸爸……”“静江……”贯太郎又惊又喜,但转瞬之间惊喜就变成了怒火喷发了出来,“年轻姑娘家,怎么晃荡到这么晚才回来!混账!”

吼归吼,这一次贯太郎却没再动手。一直在院门后面偷听的琴奶奶也悄悄拉开了门闩。贯太郎推开门,发现里子、周平、美代子都站在院子里。贯太郎一边气势汹汹地往客厅走,一边又吼开了:“连个厚衣服都不穿,感冒了才好!赶紧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

里子抱着静江的肩膀,偷偷说道:“你爸爸这是想向你道歉呢。”

贯太郎走到客厅坐下,打开晚报。里子和静江走进来。“爸爸……”静江跪坐在地板上,俯下身去,“对不起……”

说完,一直没有流泪的静江终于哭出来。贯太郎也哭了,他用报纸挡住脸,却挡不住声音哽咽:“赶紧去睡觉!”

里子泪眼蒙眬地看着这一幕,微笑地点了点头。静江站起身来,跛着左腿走到门口。“晚安。”静江说。

贯太郎把报纸稍稍挪开了些。静江向眼泪汪汪的父亲笑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里子默默地泡上杯番茶,这一天的惊风骇浪总算过去了。只是静江和上条的事今后该怎么办,她心里也没底。里子一边握着茶碗暖手一边这样想着。总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明天的事就明天再想……正想到这里,突然贯太郎站起来叫她:“喂!把手电筒拿过来!”

这一晚,“寺内石材店”的木栅门附近一直闪动着手电筒的光。里子帮忙打着手电,贯太郎搬动着一块大石头。“都这么晚了……”里子不满地嘟囔着。

贯太郎充耳不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和石头角着力。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这一天的悲伤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跛犬

贯太郎是一个非常因循守旧的人。

无论什么事都得是一家之主贯太郎先来。接着是儿子周平、祖母琴奶奶、夫人里子和女儿静江,最后才是帮工美代子。餐桌上动筷子的先后,看报纸和洗澡什么的,不遵守这样的顺序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连早上上厕所也必须男士优先,否则贯太郎那大嗓门就又要吼起来了:“女人给我先忍着!”于是寺内家的女人们只好一边捂着肚子望眼欲穿,一边抱怨:“找遍全日本都找不出咱家这样的!”

因此,当贯太郎像平时一样早早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却看到里子竟然抢先在神龛前拜神,不由得勃然大怒。“喂!你干什么呢!”“哎呀,你起来了啊,他爸。”“少废话,你不知道拜神应该由一家之主先来吗?”“真是对不起呢。你看,今天不是周平发榜的日子吗?”

周平在补习学校复读了一年,今天是大学入学考试公布成绩的日子。“成绩是四点发榜吧!现在抱佛脚也来不及了!笨蛋!”“谁知道呢。说不定老天爷正在决定最后一个中榜的是谁呢。”里子不甘退让。“你在那儿嘟囔什么呢!”“没有啊,没什么。”

贯太郎比平时更加用心地拜起神来。虽然嘴上硬气得很,但心里还是在暗暗祈祷“老天保佑我家儿子中榜”。里子看着贯太郎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对嘴上逞强但又心口不一的贯太郎,里子早就看得透透的。

与此同时,周平正在院子里握着拉力器锻炼身体。他故意做出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乎轻松得很,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不知不觉想起刚才的事来,担心他的口无遮拦伤害到了姐姐。“姐姐,你也试试这个吧,这个不用腿也行的。”周平冒冒失失地向静江推荐他的拉力器。“女人怎么可能拉得开那东西,我还是去做饭吧。”静江完全没有在意,说完便回屋去了。周平看到她微跛的左腿,莫名地心疼起来。大概是因为担心考试成绩的缘故吧,周平安慰自己一下,又重新卖力地锻炼起来,但注意力又被客厅里的情形给吸引走了。里子和静江正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小声谈论着什么。琴奶奶已经等不及先拿起小菜塞进嘴里吃着,甚至还有美代子,她们似乎也加入了谈话。

周平竖直了耳朵,原来她们在讨论晚上吃什么。“中榜了的话,就吃鲷鱼片和蛤蜊汤对吧,那要是落榜了吃什么呢,里子?”一如既往,琴奶奶最关心的还是吃。“落榜了就只能咖喱饭将就了。”“还真是两手准备呢。”

贯太郎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什么两手准备!想得美!考上了就去念大学,考不上就给我乖乖继承家业凿石头!两手准备,门都没有!”还没搞清楚状况,贯太郎就吼了起来。“他爸,说的都不是一回事,你着什么急!”“贯太郎你这沉不住气的傻帽,我们的两手准备是说吃鲷鱼片还是咖喱饭……”琴奶奶又挖苦起来。“妈妈……您少说两句吧。”里子赶忙止住她。

在院子里听到家人窃窃私语,周平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岩老和阿为也同样在做着两手准备。周平中榜了,他们就换上衣服去参加东家的庆功宴。为此,一向讲究打扮的岩老特意准备了带家徽的和服,阿为也另带了身黑色西装,用包袱皮包好藏了起来。一旦周平落榜,他们就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迅速溜之大吉。“要是周平落榜了,那我就请你去‘雾雨’吃饭!”岩老打定主意要自掏腰包犒劳阿为,以抚慰他与大学无缘的遗憾。

时间这个坏家伙,你越是焦急等待的时候,它越是故意不紧不慢。贯太郎咚咚地凿着石头,仿佛在催促时间走快一点。里子却腌起白菜来,宁可顶着三月的冷风,手浸着冷水,也要找点事情分分神。

静江提着菜篮子正要出门,看到里子,便笑着说:“妈妈,周平如果考上了,咱们就叫寿司吃怎么样?”“寿司?”“对啊,周平发誓说考不上大学就不吃他最爱的金枪鱼,”静江得意地说,“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好,你去吧。”在静江走到门口时,里子突然又叫住她,“小静,你带十元的硬币了吗?每次出门买菜你都会去稻荷神社给周平拜神,今天最后一天,可别忘了带零钱。”“什么嘛,原来您知道啊。”

相互关心的一家人,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里子停下手中的活儿,目送静江拖着左腿走出门去。从腿上落下残疾的时候开始,静江便被贯太郎任命为家里的专职采购员,小小年纪便开始给贯太郎跑腿买烟。“还是我去吧,孩子腿脚有残疾,出去怕被人笑话。”里子曾经哭着阻止贯太郎,却被贯太郎掼到一边。看到贯太郎也是在强忍着眼泪,里子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而随着静江渐渐长大成人,走在街上,她的腿也不再显得那么引人注意了。

客厅的电话响了,正在焦急等待结果的一家人都是心里一紧。电话是周平的朋友打过来的,似乎是某个高中好友的中榜喜报。“太好了!可喜可贺!”周平故意大声祝贺,开朗的声音却透着掩不住的勉强。“我的成绩要到四点才出来,五五开吧。出来了给你打电话。嗯?我姐?我姐怎么了?在池端和男人一起散步呢?你认错人了吧!”周平突然提高了嗓门,“这是什么话!因为腿瘸所以不可能认错?混蛋!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正在走廊小憩的里子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生气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没事,我没生气。”挂上电话,周平向着窗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个没眼力见儿的混蛋。”周平小声抱怨着。“妈妈,家里还有牛奶吗?”院子里传来了静江的声音。“冰箱里有,不过小静,你没去买菜吗?”

周平正想问姐姐是不是忘了带钱包,却突然小声惊叹了一声——静江的菜篮子里,有一条小狗正在探头探脑,样子普普通通,像一团棕色的棉花。“姐姐,这狗哪儿来的?”周平问。“捡的流浪狗。”静江回答,然后对小狗说,“乖乖等着哦,我去给你拿牛奶喝。”说完留下周平看着它,自己一路小跑去厨房拿牛奶。“你这小家伙,虽然是杂种狗,但也挺漂亮呢。瞧这大眼睛,不错,很合我意……”说着说着,周平突然停住了。里子和闻风而来的美代子也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小狗的后腿有些跛。“牛奶来了——,你肯定早饿了吧。”静江拖着左腿,走路一跛一跛的,碟子里的牛奶几乎洒了出来。

周平上前拦住她:“姐姐,你干吗捡这样的小狗回来?”“你别挡着我啊。”“姐你想什么呢!捡只这样的小狗回来。”

静江推开周平,把牛奶放到小狗跟前。“牛奶来了,您请慢用。”静江逗弄着小狗,又转向里子,直截了当地问:“妈妈,能不能把它养在家里?”“这个嘛……”里子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周平既然不同意,那让我来照顾它,喂食也好,散步也好都由我负责。”“你够了!姐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还带它去散步……”“散步怎么了?”“我不想你这么做。”“可我就是喜欢这只小狗,不想扔掉它。”“可是……你就不怕……不怕别人说你是盲人骑瞎马……人瘸狗也瘸,像什么样子!”“周平你住嘴!”里子赶忙去拉周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周平却挣开她,继续嚷道:“你不扔,我就把它扔了!”“这是干什么呢!”正在这姐弟两人争得不可开交、里子想介入又无从下手的当口,身后传来了贯太郎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发现贯太郎正像座小山包一样蹲在地上,吹着口哨,逗弄着小狗:“怎么了,你这小家伙,你妈妈去哪儿了?”“爸爸,就把它养在家里吧。”“我反对。爸爸,这小狗的腿……”“那些啰哩啰嗦的废话都打住!”贯太郎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说完,他又一边抚着小狗的脑袋,一边自言自语:“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周平在床上翻来覆去,坐卧难安。发榜的事让他心烦意乱,姐姐的腿又一个劲儿地浮现在眼前,赶都赶不走。最近,周平开始觉得姐姐的腿很美。尤其是和上条在一起后,更是让人觉得耀眼。什么由美薰啊、朱里英子啊,都差远了。从姐姐的腿上,可是能看到一种“精神”的——这样想着,刚才小狗拖着的后腿又在眼前放大起来,28639几个数字——他的考号也如同闪光灯一般在上方闪着刺眼的光芒。周平再也待不住,一跃而起跳下床来,去厨房找他的母亲。

里子正在厨房里洗菠菜,面对着一脸认真又拿小狗说事的周平,感到无可奈何,难以应对。“妈妈,你就一点意见都没有吗?这小狗,我还是觉得不能养。”“周平,这件事已经定了就算了……还有,一家人怎么能说那么伤人的话?”“大家都觉得没关系吗?可我就是觉得不好。”

里子哗啦哗啦洗着菜,旁边放着量好的一升红小豆。周平蹲下身拨拉着豆子玩,却一不小心打翻了装豆子的桶,豆子撒了一地。“哎呀,赶紧都捡起来。”

周平正趴在地上捡豆子,头顶上传来了奶奶的声音:“所以说啊,他肯定是因为自己让那孩子受了伤,正内疚呢。”听到这话,周平不由得动作僵住了。

美代子在琴奶奶身后,更是没有看到僵在现场的周平,附和道:“所以他才会有那种反应呢。”

周平猛地站起身来,把琴奶奶吓了一跳,她“啊!”地大叫一声,夸张地捂着胸口:“你这是想吓死老人家吗!突然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戳在眼前,差点你就要给我送终了!”“妈妈,姐姐的伤,跟我……”周平神色僵硬地想向母亲问清楚。

里子却误会他还想说小狗的事,便打发他到别处去:“好了好了,你去别的地方玩会儿吧。”

周平瞪了母亲一眼,快步走了出去。琴奶奶笨拙地吹着口哨目送他离开。“里子啊,贯太郎今天吹口哨了?”“是啊,妈妈。”“他可比我吹得好多了。”“就那样吧。估计考虑到小狗是小静捡回来的,没办法说让她扔掉。”“真不容易呢,你也是,贯太郎也是。”美代子蹲下捡着豆子,听到琴奶奶罕有地对里子说起体己话来。

周平来到车间,贯太郎、岩老和阿为正握着凿子,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奋力工作着。“爸,我有话想对你说。”周平声音很大,盖过了凿子声。“混蛋!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考不上就给我老老实实凿石头,就这一句话!”贯太郎用比周平大得多的声音吼道。“不是那个事情啦!”

贯太郎推开纠缠不清的周平,自顾自地往店面去了。

周平不甘心,决定找岩老打破砂锅问到底。“岩老,听说您已经在这儿干了五十年了对吧?”“是啊,怎么了,难不成你是想给我发个勋章什么的?”“我姐受伤的事情,您跟我说说吧!”

岩老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听周平问到关键的地方,就迅速地装起傻来。“哎哟,想起来那时候我可是正当年啊,那真叫一个风流倜傥呢,下谷和神乐坂都有我的相好呢!”岩老竖着小指,咧开嘴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岩老,我姐姐当年是不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岩老仍旧是露着一口黄牙,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哪里的话,别听人瞎说。”“您别打马虎眼,赶紧告诉我吧。”

阿为突然插嘴说:“我听说,静江小姐的伤在你出生前就有了。”“我以前听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对吧?是因为我,姐姐才受了伤,岩老,是不是这样?”“周平啊,你这是怎么了,考试压力太大神经过敏了吧!”“岩老,求您了,就告诉我吧。”

岩老充耳不闻,起身要走。周平紧追不舍,急切间顾不得脚下,噼里啪啦把地上的石头粉末都踢腾了起来。过来送茶的美代子一进门,便被石粉眯了眼,“啊!”的一声捂住眼睛。

这一下可热闹了,美代子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疼得眼泪模糊;周平在一边手足无措,只是结结巴巴一个劲儿地道歉。还好岩老干了一辈子这行当,经验丰富。他在阿为背上捶了一拳,催促道:“去告诉老板娘,赶紧烧洗澡水!”阿为还没反应过来,周平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出去通知他妈妈了。

石粉进到眼里,怎么也弄不出来的时候就要泡澡。虽然谁也不懂这其中到底有何奥秘,但据说寺内家的石匠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于是,大白天在寺内一家上下(贯太郎除外)同情又关切的目光中,美代子一个人走进浴室泡澡了。“那……第一个去泡澡的不是老爷真的没关系吗?”美代子小声地问道。贯太郎极其重视尊卑次序,又向来凶横。美代子尽管捂着眼睛疼得泪眼模糊,却还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造次。结果又吃了贯太郎一顿吼。“磨磨蹭蹭废什么话,赶紧去洗!”

美代子有些腼腆地走进浴室,脱下红毛衣,小心翼翼地放在衣篓中,开始沐浴。里子在外面问她水温是不是合适,美代子赶紧回答,又抱歉地补上一句:“大白天的为我一个人烧水泡澡,真是太浪费了。”

美代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童心未泯地用毛巾在水里挤泡泡,那样子全然还是一个孩子。

不过在琴奶奶眼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悄悄把窗子拉开一条细缝,一边凑上去偷看,一边感叹道:“哎呀呀,现在的孩子们营养是好啊,瞧这发育的,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哎,里子你也过来看看!”

琴奶奶说着,想把窗户缝开得更大些,却不小心用力过猛,窗子“吱呀”一声几乎全被她推开了。“啊——”美代子惊叫一声,来不及看是谁便一盆水泼出去,把琴奶奶淋了个透湿。

这么一闹腾,美代子的眼睛似乎也没事了。不经意间眼里石头粉末被洗了出来,也算因祸得福。

周平本来打算从岩老那里问出点什么,但被美代子的眯眼风波这么一闹,也进行不下去了,他只好过来缠着琴奶奶。正浑身滴水的琴奶奶自然也没心情理他。“奶奶,你就告诉我吧,我姐的腿是怎么伤的?”周平不放弃。“女人看女人有什么,气死我了。”琴奶奶自顾自地发牢骚。“奶奶,是不是都是因为我?”“哎呀呀,气死我了。我这么大年纪,她居然冲我泼开水,真下得去手!”琴奶奶愤愤不平地嘟囔着。“奶奶——,姐姐的腿伤不是因为我的错?”周平不管不顾,只是锲而不舍地问着自己的问题。

琴奶奶急着换衣服,想赶紧把黏牛皮糖似的周平打发走,只好不再装聋作哑:“谁的错,还不都是他的错!归根结底都因为干了这一行,所以出了事,当然都是继承家业的那个人的责任!”

琴奶奶拿起自己最爱穿的罩裙在身上满意地比了比,就要踢踏着拖鞋到别的房间换衣服。看到周平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她不屑地撇撇嘴:“不就是眯了下眼睛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哪里知道周平纠结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琴奶奶的话宛如晴天霹雳,让周平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嘴里面喃喃念叨着:“果然……果然是我……”

周平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经常会做同样的梦:年纪尚幼的他在车间里玩耍,兴味盎然地搬动着里面的石头。因为是在梦里,平时十个人也搬不起来的石头变得轻如鸿毛,轻松就能举过头顶。突然,一块石头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压到姐姐的腿上,随后耳边便传来姐姐的惨叫声。周平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那块石头移开,此时石头却变得重若泰山,任他如何焦急拼命,却难以移动分毫。

每次梦见这一场景,周平都会满头大汗地醒来,心中焦急而绝望。如今他终于明白,这并不单单是一场梦,而是幼时的记忆残存在脑里的模糊印象。这记忆过于模糊,以至于他都未能发觉,而只是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果然……果然是因为我,姐姐才受了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周平独自坐在廊下发呆,心里充满了自责。

静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周平,已经四点了,该出去看成绩了!”“姐姐,我……我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傻瓜,我都没当回事呢,”静江以为周平是在为他刚才想把小狗扔掉的事情道歉,“要真想赎罪的话,就多替我照顾照顾它吧。”

但周平完全没明白过来。“赎罪……”他嘴巴动了动,又哽住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平本来就已后悔自责到无以复加,听到这个字眼,心里的内疚不禁又深了一层。

周平落榜了。

他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看着榜单,终于确定那上面根本没有他的考号,他落榜了。失望之余,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报信的时候,周平再也忍不住了,对电话另一边的母亲吼道:“妈妈,你告诉我实话!姐姐的腿是不是被我害成这样的!”“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先回来,回家再说……啊!他爸!你干吗?”

周平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推推搡搡的嘈杂声,知道肯定是父亲抢过了电话。果不其然,电话里随后就传来了贯太郎一贯的怒吼声:“还磨叽什么!考不上就给我凿石头去,没得商量!”“说得不是一回事,他爸你让开……”电话里又传来了里子的声音,“总之你先回来再说好不好,路上慢点,当心车。”

挂上电话,周平茫然地迈开步子往家走。对迎面走来的路人完全不知道避让,对红绿灯也视若无睹,只是头脑木然,一路失魂落魄。眼前不断晃动着姐姐的跛足,还有那瘸腿的小狗,周遭的事物似已完全不存在。

寺内家弥漫着咖喱的香气,只是这香气却不再勾人食欲。

得知周平落榜的消息,鲷鱼、生鱼片和寿司的庆功宴算是彻底泡汤了,变成了备选的咖喱。应了琴奶奶“两手准备”的调侃。岩老和阿为见势不妙,正急忙完成手中的活儿,准备早早溜之大吉。就连街对面的“花熊”也觉得奇怪,傍晚时分寺内家的咖喱香气,以往总是带着家庭的温馨,让他这个鳏夫无比羡慕,今天却一反平常,带着落寞的味道。“小小!小小!”院子里传来了静江呼唤小狗的声音,“妈妈,你看到小小了吗?”里子表示她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到它,不知道去哪儿了。“莫非是谁带它出去遛弯了?奶奶,美代子,你们有没有看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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