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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6 00:2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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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靳以

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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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精品选

靳以精品选试读:

出版前言

我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思想、情感、心理的文学,是在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其不仅用现代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都对传统文学进行了革新,建立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新的创造。

我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集中表现为大大加强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构成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点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人民生活﹑改造民族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在创作实践上﹐我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反封建的新主题和新人物,普通农民与下层人民﹐以及具有民主倾向的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了文学主人公,充分展示了批判封建旧道德、旧传统、旧制度以及表现下层人民不幸、改造国民性与争取个性解放等全新主题。也是通过这些内涵和元素,现代文学对推动历史进步起到了独特作用。

我们已经跨入21世纪,今天的历史状况和时代主题与现代文学的成长背景存在巨大差异,但文学表现人物、反映社会、推动进步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在此背景下,我们非常有必要重温现代文学的经验,吸取其有益的因素,开创我们新世纪的文学春天。我们编选《中国书籍文学馆·大师经典》丛书,精选柔石、胡适、叶紫、穆时英、王统照、缪崇群、陆蠡、靳以、李颉人、张资平等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正是为了向今天的读者展示现代文学的成就,让当代文学在与现代文学的对话中开拓创新,生机盎然。因为这些著名作家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10月

靳以简介

靳以(1909~1959),现代著名作家,原名章方叙,天津人。出版有《猫与短简》《雾及其他》《血与火花》《圣型》《珠落集》《洪流》《前夕》《江山万里》以及

散文

集《幸福的日子》和《热情的赞歌》等。他一生共有各种著作30余部,在现代文坛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靳以少年时代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后进入复旦大学学习。他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并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他以写作和编辑为生。1930年,他开始文学创作,首先是写诗,后来写小说和散文。

1933年,靳以在北京与郑振铎合编《文学季刊》,并担任《水星月刊》编委。1935年,靳以开始在上海与巴金合编《文季月刊》《文丛》等杂志以及“烽火抗日小丛书”。这时,他创作了《红烛》等小说散文集十余部。作品多反映知识分子生活和小市民生活,也有描写青年男女生活和爱情的小说。

靳以的作品重在抒情,借他的话说:“我时常想着的是:别人用鲜血和生命斗争,而我只能用一支小小的无力的笔,难道我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么?难道我的胸中不会澎湃着热情么?即便我是一只飞蛾,我也应该奋不顾身地扑向火焰!”这充分表明了他渴望光明、渴望战斗的精神。

渐渐地,靳以转向描写现实,创作了《人间人》《珠落》《黄沙》等。长篇小说《前夕》写华北沦陷前后,一个破落大家庭众多人物的不同性格和人生命运,为时代留下了画影,可惜艺术感染力稍欠。

1938年,靳以担任内迁重庆的复旦大学国文系教授,兼编重庆《国民公报》的文学副刊《文群》。1941年,他到福建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并编辑《现代文艺》《奴隶的花果》《最初的蜜》等杂志。

在此时期,靳以目睹了全民要求抗战和反动当局破坏抗战的状况,他的思想感情发生了深刻变化,作品中出现了革命的倾向,他开始尝试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批判社会现实。这时,他创作了优秀短篇小说《乱离》《众神》《别人的故事》和《生存》等,抨击时弊,歌颂美好品格,艺术日趋圆熟。

靳以此时密切关注现实人生,贴近生活,作品具有炽烈的情感。鲜明的爱憎,朴实流畅的语言,深长细腻的笔调,构成了这位现实主义作家的独特风格。他的语言朴素流畅,笔调细腻,十分讲究艺术构思。

由于靳以越来越批判社会现实,反动当局和日本侵略者加紧了对他的迫害。他编辑的杂志,差不多都被查禁,他也经常受到警告。1944年,靳以回重庆复旦大学执教,1946年夏随校迁回上海,任国文系主任,并编辑《大公报·星期文艺》,还与著名教育家、作家叶圣陶等合编《中国作家》。

新中国成立后,靳以热情参加文化建设工作和各项政治活动,继续从事创作和编辑工作,主持大型文学刊物《收获》的编辑工作。他曾担任上海文协主席,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他还是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全国第二届人大代表。1959年,他因心脏病发作逝世,享年50岁。

在现代文坛,许多名家对靳以都给予了较高评价。靳以逝世后,著名作家巴金曾在一个月内写了三篇文章,悼念靳以。他说:“我认为他是一个人道主义的艺术家,有一颗富于同情的心。”

著名作家茅盾、冰心、沈从文等,都对靳以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散文

在记忆中,窗应该是灵魂上辉耀的点缀。可是当我幼年的时节,像是有些不同,我们当然不是生活在无窗的暗室里,那窗口也大着呢,但是隔着铁栏,在铁栏之外还是木条钉起扇样的护窗板,不但挡住大野的景物,连太阳也遮住了。那时我们正在一个学校里读书,真是像监牢一般地把我们关在里边,顽皮的孩子只有蹲在地上仰起头来才看到外边─―那不过是一线青天而已!那时我们那么高兴地听着窗外的市声,甚至还回答窗外人的语言;可是那无情的木板挡住了一切,我们既看不出去,别人也看不进来。

就是在这情形之下,我们长着长着,……

当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五光十色使我们的眼睛晕眩了,一时张不开来,胆小的便又逃避般地跳回那间木屋里,情愿把自己关在那一无所见的陋室中;可是我们这些野生野长的孩子们,就做了一名勇敢的闯入者,终于冲到纷杂的人世中去了,凭着那股勇气,不顾一己的伤痛,毕竟能看了,能听了,也能说了。于是当我们再踱入那无窗的,遮住了窗的屋子里,我们就感觉到死一般的窒闷。

最使我喜悦的当然是能耸立在高高的山顶,极目四望,那山啊河啊的无非是小丘和细流,一切都收入眼底;整个的心胸全都敞开了,也还不能收容那广阔的天地。一声高啸,树叶的海都为那声音轻轻推动,霎时间,云涌雾滚,自己整个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了,可是我并不慌张,还清楚地知道,仍是挺拔地站在峭峰之上。

可是现实生活却把我们安排在蠢蠢的人世里,我们不能超俗拔尘地活在云端,我们也只好是那些蠕蠕动着的人类之一,即使不想去触犯别人,别人也要来挤你的。用眼睛相瞪,用鼻子相哼,用嘴相斥——几乎都要到了用嘴相咬的地步了。

于是当我过了烦恼的一日,便走回我的房子,这时,一切该安静下来,为着从窗口泻进来的一片月光,我不忍开灯,便静静地坐到窗前,看看远近的山树,还有那日夜湍流的白花花的江水,若是一个无月夜呢,星星像智慧的种子,每一颗都向我闪着,好像都要跃入我灵魂的深处,我很忙碌地把它们迎入我的心胸。

每一个早晨,当我被梦烦苦够了,才一醒来,就伸手推开当头的窗,一股清新的气流随即淌进来了。于是我用手臂支着头,看出去,看到那被露水洗过的翠绿的叶子,还有那垂在叶尖的滚圆的水珠,鸣啭的鸟雀不但穿碎了那片阳光,还把水珠撞击下来,纷纷如雨似的落下去呢!也许有一只莽撞的鸟,从那不曾关闭的窗口飞了进来,于是带来那份自然的生气,它在我那屋顶上圜飞,终于有点慌张了,几次碰到壁角或是粉顶上,我虽然很为它担一份心,可是我也不能指引它一条路再回到那大自然的天地中。我的眼和心也为它匆忙着,它还有那份智巧,朝着流泻光亮的所在飞去,于是它又穿行在蓝天绿树的中间了。我再听不到那急促的鸣叫,有的是那高啭低鸣的万千种鸟底声音,我那么欢喜听,可是我看不见,我只知道少数的几种名字。还有那揉合了多少种的花草的香气,也尽自从窗口涌流进来,是的,我不能再那么懒睡在床上了,我霍地跳起来,也投身到窗外自由的世界中!我知道人类是怎样爱好自然,爱好自由的天地,我还记得,当着病痛使我不得不把自己交给医生的时候,我像一只羊似的半躺在手术台上,更大的疼痛使我忘记我的病痛了,额间的汗珠不断地涨起来,左手抓着右手,我闭紧嘴,我听到刀剪在我的皮肉上剪割的声音,半呆的眼,却定定地望着迎面的大窗,花开了,叶子也绿了,白云无羁绊地飘着,“唉唉,”我心里叫着:“我为什么不是那只在枝上跳跃的小鸟呢?那我就不必受这些苦痛了!”

我渐渐也懂得那些被囚禁的信徒们的心,看到从那高高的窗口透进的一柱阳光,便合掌跪在地上,虔诚地以为那就是救主的灵应,大神的光辉,好像那受难的灵魂,便由此而得救似的。是的,他们已经被残暴的罗马君主拘捕了,把一些不该得的罪名全都堆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中的一些,早被丢给那凶猛的狮虎,他们只是生活在黑暗潮湿之中,忍住啜泣,泪淌到自己的心里,忽然那光降临了,也许突然间使他们睁不开眼,可是那只是刹那间的事,那是光啊,那是不死的希望啊,那是万能的上帝啊,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划着十字跪下去了,求神来接受他们那些纯洁的灵魂吧,他们深知,那被照亮了的灵魂,该永远也不会走上歧途,纵然他们明天也要追随他们同伴的路,丢给那些野兽,或是再加以更惨酷的刑罚,可是他们已经没有畏惧了,他们已经得到整个的拯救。他们把幸福交付给未来,他们眼睛一直望着遥远的所在,追随着光明向远飞去。

可是我并不曾得到拯救,我只有一颗不安定的心。我为每日的工作把背坐弯了,眼看花了,可是我还是在不安宁之中。当我抬起头来,我却得着解放。迎着我的那窗口仿佛是一个自然的镜框,于是我长长的喘了一口气,我的心又舒展开了。我的眼又明亮起来。我把窗外的景物装在我自然的镜框中。我摇动我的头部,因为我具有一份匠心,想把最好的景物装在那中间。我知道蓝天不该太多,也不能都被山撑满,绿色固然象征青春,可是一派树木也显得非常单调,终于我不得不站起来,于是蜿蜒的公路和日夜湍流的江也收在眼底了。我好好安排,在那黑暗的屋顶的上面有轻盈的炊烟,在那一片绿树之中,虽然没有花朵的点缀,却有经霜的乌桕;呆板的大山,却被一抹梦幻般的云雾拦腰围住,江水碧了,正好这时候没有汽车飞驰,公路只是沉静地躺在那里,夕阳又把这些景物罩上一层金光,使它更柔和,更幽美,……我更看到了,在那小桥的边上,还有一株早开的桃花,这还是冬天呢,想不到温暖的风却吹绽了一树红桃。

跟着我像有所触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我就急遽地摇去了那株桃花,因为我分明记得,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一些人埋葬他们冻死的同伴,就是在那株树下,他们挖了一个坑,那三个死去的人,竟完全和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精光光的,被丢到那个坟里去了。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声叹息,那正是一个极冷的天,严霜把屋顶盖白了,树木变成淡绿的颜色,江水好像油一般地凝住了,芭蕉已经转成枯黑,死沉沉地垂萎下来!……

如今,水绿了,活泼地流着,枯死的芭蕉又冒出尖细的长叶,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却使那棵树早着了无数朵红花!想象着它也该早结成累累的果实,饱孕着血一般的汁液的果实,我不忍吃,我也不忍看,我已经急速地把它抛在我那自然的镜框之外了。

可是现在,我那自然的镜框只有一片黑暗,因为这正是夜晚,我已经伏案许久了,跳动的灯火使我的眼睛酸痛,我就放下笔,推开了窗,正是月半。该有一幅清明的夜景,不料乌云障住了整个的天,凡是发光的全都隐晦了,我万分失望,不愉快地摇着头,当我的头偏过去,我突然看到在那不注意的高角上,有一点红红的野火,那是烧在山顶上,却也映在水面。红茸茸的一团,高高地顶在峰尖,它好像不是摧毁万物的火,也不是博得美人一笑而使诸侯愤怒的火,也不是使罗马城化成灰烬,而引起暴君尼罗王的诗兴的火;它是那个普洛米修士从大神宙斯那里偷来送给人间的,它是那把光明撒给大地的火。

我尽顾书写,当我抬起头来,那火已经好像点在岭巅的一排明灯,使黑暗的天地顿时辉耀起来了。一九四二年二月二日(选自1942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红烛》)

鸟和树

鸟的王国该是美丽的吧,不然怎样会引起那个老雅典人的憧憬?(这是希腊的喜剧家阿里斯多芬在他的剧作《鸟》中暗示给我们的)佛朗士又说到企鹅的国度,但是在真实的世界上哪一个角落里,有这样的国家呢?治理各国家的虽然也用两只脚支持他们的体重,可是他们既不能飞,又不能唱;但是他们是万能的人类中的万能者,承受万人的膜拜和爱戴,役使万人,也使万人成为孤寡。

使人类添加一分幸福一分喜悦的,该不是人类本身的事。清晨,窗外的鸟声就把我从烦苦的梦境中抓回来了,我张大了眼睛望不到;可是我的两只耳朵,全被那高低的鸣啭充盈了。被露水洗清的高树,巨人般地站在我的窗前,使它的枝叶晃动的,该是那跳跃的,飞翔的大小的快乐的鸟呢?如果我有双羽翼,也该从窗口飞上枝头了。可惜我那暗哑低沉的音调,即使是一只鸟,也只好做一只不会歌唱的含羞的鸟。

是什么样的叫出那清越的高音,是什么样的叫得那么曲折婉转?是什么样的叫得那么短促那么急,更是什么样的叫得像猫,又像一支哀怨的洞箫?还有那快乐的,细碎的,忘却人间一切苦痛的,在为那不同的鸣叫击着轻松的拍子。以不同的心和不同的声音高啭低鸣的众鸟啊,都不过使这个世界更丰富些而已。

可是当我站到树的下面,以虔诚的心想来静聆它们的鸣叫,我的身影就使它们惊逃飞散了。这却使我看到它们华丽的羽毛,翠绿的,血红的,在蓝天的海上漂着,我极自然地心里说:“山野间怎么能有这样好看的鸟!”──随即领悟到鸟对于人类的厌恶不是无端的了。

是的,人类惯于把一些樊笼和枷锁加在其他生物的身上或颈项上,只是为了自己的贪欲,所以鸟该是不爱人类的,可是它却爱树,那沉默的大树伸出枝叶去,障住了阳光,也遮住风雨,可以安置它的巢,也可以供它短暂的休憩。它站在山边,站在水旁,给远行人留下最后的深刻的影子;招致仓皇的归鸟,用残余的力量,迅速飞向枝头,它就是那么挺然地站着,那臃笨的身躯抵住风雨的摇撼,小小的鸟啊,在它的枝干间自在地跳跃。

如果我是一株树啊,我要做一株高大粗壮的树,把我的顶际插入云端,把我的枝干伸向辽远。我要看得深远,当着太阳沉下去了,我用我的全心来迎接四方八面的失巢的小鸟,要它们全都栖息在我的枝干间,要它们全能从我的身上得着一份温暖,用我的汁液作为它们的养料,我还为它们抵挡风雨的侵蚀,我想那时候它们该真心爱我了,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属于使它们厌恶的人类中的,我失去了那份自私和贪鄙,为了小鸟的幸福我情愿肩起最辛苦最沉重的担子。(选自1945年12月中华书局出版的《沉默的果实》)

对于渔好像有着过高的喜爱,幼小时为了自己在河边捉到一尾两尾小鱼弄湿了衣衫鞋袜为母亲责打的事时时有过;可是把小凳搬在门前,坐在那里,远望着渔船的捉捕却被允许的。只是母亲要殷勤地嘱咐着:“只要坐在那里啊,不可以走到前面去的。”

为什么要走到近前呢,远远地看着瘦长的像尖刀一样的鱼在网上跳跃着,搅碎了和平的夕阳不是更引人么?银子一样的鱼鳞,在阳光中闪映着,使人感觉到美丽得眩目了。为着还只是一个孩子的缘故,自己也像在用着力,帮着它们去冲破了那爿网,重复快乐地回到它们所居住的水中去。在看到渔人一面笑着一面用网袋再把它们放到身旁的竹篓中,就有着丢去了些什么之感,总是默默地把小凳搬进院子,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么大的河,为什么它们要游到网里来呢?”

那时候,这是一个十分苦着我小小的心的疑问,我自己不能解答,我说给比我年长的人,他们却说我是装满了莫名其妙的思想的小家伙。

我的年岁增加了,也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知道了更多的渔的方法。被称为文雅的习惯的就是钓了。而且还说是能以养性的一种游戏呢。用小的铁钩穿上了饵,诱着鱼的吞食,然后捉了上来,鱼的贪食自然是不该的,以人的聪明来欺骗着微小的鱼类也并不是十分公允的事吧!还算好的是只要不是一尾喜食的鱼,也就能逃开这劫数了。可是被列为人的天性的食,大约也是鱼的天性。算是一种惩罚了,被从居处的水中捉了上来,可不能因为它们是初犯而有悔改的机会。住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在五龙亭旁看到一个态度安详的中年钓者,他是那样沉心静气,谛视着钓丝,等待着那尾鱼着实地吞了钓,就急剧地招着钓竿。意外的重量,钓者以为是鳖一类什么的了。可是他并没有就放弃,终于一个大的鱼头露出水面了。他再也掩不住心中的惊喜,近三尺长的一尾鲤鱼被拉出水面了。钓者稍稍显得一点慌乱,鱼的身子在空中弯着挺着。它好像也知道这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终于为了绳子的不济,它仍落入水中:水面上空留下一个水花和一条泳去的水迹,还有钓者的一副气急苍白的脸。“这尾鱼该庆幸着自己了。”

虽然自己不是那尾鱼,生物的这一点共有的情绪想来还不致全是空幻。

尝见用水鸟来捉鱼的,那也并不为自己所好。看着鸟类驮了太阳翻飞着,还有一点趣味,只是看到渔人强着从鸟的颈子里吐出吞下去的鱼,便觉得厌恶万分了。

可是到了冬天,北方的渔人习于在冰上凿了个洞,用木棍搅着,把那些在冰下休憩着的鱼搅得昏天黑地翻了上来,却更使自己不喜了。“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是人类的智慧么?”

作为人类的我们,也许正以为这些是智慧的应用,于是妄自想着自身是万物之灵。“逃到哪里也能捉起你来啊,你渺小的动物!”

像咆哮似的这样喊着,要使所有在地上共同生存的鱼虫鸟兽都惊惕地听到;可是正有许多安居于它们自己的天地中,就是一声雷它们也听不见的。

喊叫总是要有的,觉得是人了,便必须有这点宽大慈厚的天性。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自以为比北方人多有一点智慧的江南人,还有一种更精密的捕鱼的方法。那多半是在田野间的小溪流中(他们只能在小溪细流间逞强的,江河将淹死他们),用土筑了两道障碍,人便站在中间(水并不深,至多不过到了胸部),用盆啊罐子啊之类的把这中间的水淘了出去。一直到见了污泥的底,于是那些大小的鱼虾之类就再也无法逃开了。盈尺的几乎是从来也没有,寸把长才生出来的鱼仔却很多很多,那个人就一尾一尾的拾起来,什么也不放过,一只黑蚌也要丢进篮子里。他们的脸上浮着卑鄙的满意的笑,拾过了之后再向前去筑一道障碍,这样一节一节地走着,一直把这条小溪搜尽了为止。

从前因为年少气盛,愤愤地会自己想着:“这是人类的耻辱啊,这——这是我的耻辱啊!”

可是在一旁捉鱼的人却尽自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耻辱,有时候他们稍稍静下一些,也许在盘算着估出的市价。

鱼却是最可怜的,水没有了。于是为避开厄运,向着污泥钻去;可是那只手总是来了,连叫号也不会的鱼,只好被丢进没有水的篮子里。

篮里的鱼介之类已经许多了,挤在那里,大大地翕动着嘴;可是没有一滴水。有的是小得那样可怜,像是毫无用处,绝不能满足人类的馋吻,却也在那中间微弱地蠕动着身子。来到这个世界像是也没有几天的样子,立刻就要被丢进锅釜之中了。

鱼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出声的,站在边上的乡妪却高兴地说着:“小的也好,晒干了总有味呢!”

我的心将爆裂了,我愿化为一尾鱼,一尾硕大的有利齿的鱼,我不怕钩也不怕网,我要在一张口间吞尽了无耻的人类。

怎么样我才能变成一尾鱼呢?(选自1937年1月开明书店出版的《猫与短简》)

郁闷的无月夜,不知名的花的香更浓了,炎热也愈难耐了;千千万万的火萤在黑暗的海中漂浮着。那像亮在泡沫的尖顶上的一点雪白的水花,也像是照映在海面上群星的身影。我仰起头来,天上果真就嵌满了星星,都在闪着,星是天间的萤的身影呢,还是萤是地上的星的身影?但是它们都发着光,虽然很微细,却也为夜行人照亮眼前的路。路是很平坦,入了夜,该是毒物的世界,不是曾经看见过一尾赤练蛇横在路的中央么?它不一定要等待人们去侵犯它才张口来咬的,它就是等在那里,遇到什么生物也不放过,它是依靠吞噬他人的生命才得生存的。

可是萤却高高低低浮在空中,不但为人照亮了路边的深坑,也为人照出偃卧的毒蛇,使过路人知所趋避。群星在天上,也用忧愁而关心的眼睛望着,它自知是发光的,就更把眼睁大了(因为疲倦,所以不得不一眨一眨的),它恨不得大声喊出来,告诉人们:“在地上,夜是精灵的世界,回到你们的家中去吧,等待太阳出来了再继续你们的行程。”可是它没有声音,因为风静止着,森林也只得守着它们的沉默。田间的水流,也因为干涸,停止它们的潺潺了。在地上,在黯黑的夜里,只有蛙发着聒噪的鸣叫,那是使人觉得郁热更其难耐,黑夜更其无边的。守在路中的蛇也在嘶嘶地叫着,怕也因为没有猎取物而感到不耐吧?它也许意识到萤火对它是不利的,便高昂起头来,想用那吞吐的毒舌吸取一只两只;可是可爱的萤火,早自飞到高处去了。向上看,那毒蛇才又看到天上闪烁着那么多发光的眼睛,一切光,原来都是使人类幸福的,它就不得不颓然又垂下头,扭着那斑驳的身躯,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洞穴中去了。那成千成万的萤火虫,却一直愉快地飘着,向上飞在高空中它的光显得细弱了,它还是落到地上来。落在树枝上,使人们看到肥大的绿叶间还有一丛丛的花朵,那香气该是它们发散出来的吧?落在路边的草上,映出那细瘦的叶尖,和那上面栖息着的一只小甲虫:落在老人的胡须上,孩子更会稚气地叫着:“看,胡子像烟斗似的烧起来了,一亮一亮的。”落在骄傲的孩子的发际,她就便得意地说:“看我的头上簪了星星!”

它们就是这样成夜地忙碌着,在黯黑的世界中穿行;当着太阳的光重复来到大地,它们就和天际的星星互道着辛苦隐下去了,等待黯夜复来的时候再为人类献出它们微弱的光辉。(选自1945年12月中华书局出版的《沉默的果实》)

散文三试

苦痛和快乐

我逡巡在苦痛和快乐的边沿上,小心地迈着我的脚步;原以为它们中间有遥远的距离,不曾想它们却是那么相近。我左右顾盼,它们就在我的两边。我的胸中充满了愉悦和恐惧,我只得更小心地迈着我的脚步。

我不怕苦痛,可是我也不拒绝快乐。这么长久的时日,我只在苦痛的沉渊中泅泳。它虽然是静止的,可是它的波面上停留不住一粒细尘。我用绝望的声音歌唱着我那痛苦的心,从遥远的天边外,响着微细的回应;我的眼前條地闪了一道光,我瞥见快乐的影子,但当我伸出手去,全身俯就它的时候,它却远逝了。

是谁把我拖上来的,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是被一只温柔的、好像无力的手把我牵引上来了。我重复看见花,看见树,看见了穿碎白云的飞鸟。我用感激的目光追寻,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我低下头来,看到附着我心上的永不磨灭的影子,原来他早已投入了我的胸怀。

我从苦痛的沉渊中爬出,站起身来,才看到快乐原来就在面前。可是我转回头去,我又望到仍在苦痛中的一群。我虽不曾自去攫得快乐,把苦痛掷给别人,可是我也不忍心独自跨过去,无视他们的苦痛。我们的苦痛是一个,快乐也是一个。我们都要跨到快乐中去,我看着我那无力的两手,我不知道先向谁伸出去。我注视着他们,每一张脸都是我熟悉的,都是不曾被苦痛淹没而怀着希望的微笑的。我们共过苦痛的,我怎么能把他们遗忘在苦痛之中?

我奋力引他们上来,一个又是一个,虽然在困苦中,他们仍有浓厚的兄弟般的爱情,他们并不争先。可是我的力量还是不济了,当我又引着一个的时候,几乎把我又拖下去,幸亏有另外的两只手拉住我,我回头观望,原来是早被我引上来的得到苏息的人的手。

我望着他,好像说:“你应该休息呵!”

他望着我,好像回答:“当着我的同伴还在苦痛中,我不能安心休息的。”

于是我们共同伸出手去,共同把陷在那中间的都引上来。我们都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还是我们那一群,一齐大步向快乐中走去。我们最快乐,因为我们所得到的是穿过苦痛的快乐。生命与爱

我抬起眼来,无数的雪白的云朵向上飞翔,我细心观望,原来是浴着朝阳的鸽群,愉悦地飞向蓝天的阔胸。

那边,高摩天际的大树的高枝上,正有小鸟快乐地叫跳着;一头小松鼠,钻到尖顶,扬着鼻子望过那一片无垠的湛蓝,便迅速地沿着树干奔下来了。那树还缠绕着青青的藤蔓,开着小蓝花,在空隙的所在还有像安放在那里的小圆菌。美丽而骄傲的牵牛,从黑夜的磨难中过来,满心都是泪,迎着初起的太阳。小草顶着一滴露水,一星光辉,昂着它们的头。土地都微微地动着,原来那下边还有不被看到的想翻到地面上来……

呵,生命是无所不在的,爱也无所不在。

我有生命,我也有爱。我有旺盛的生命,我有固执的爱情。我用我的爱情,滋育我的生命的树,使它在大地间矗立,不怕大风雨的摇撼。让它满身流着血,全是伤,只要它能托住天的一角,不使荫蔽在它下面的蒙受些微的损伤。为了他人的生命,我要生命;为了他人的爱情,我要爱情。爱使生命丰富,爱使一个生命联起又一个生命。为什么太阳从早到晚用殷切的眼热望着受难的大地?为什么绕着太阳的月亮以太阳的光为光又转照着人间?为什么潮水如约汹涌地奔向海岸,在岩石间留下它的话语?为什么星星和流萤相互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人能忘了自己,用发亮的眼睛凝望,随时都有可以奉献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不在,欣喜地看着他人享受生命?是这爱情使天地广大,是这爱情使日夜分明,是这爱情拯救了受难的人群,是这爱情使一颗心成为万颗心——一人的生命联起万人的生命。

如果生命没有爱情,太阳不顾恋地远去了,月亮不再有光;海水涸了,不再有波浪;土地把树掷出去,星星也四散消逝了,流萤跌在地上。人们互相恨着,像鸵鸟一样钻到岩穴里,等待着死亡。不,不,我想没有一个人甘心世界这样达到它的末日,这不是为自己不到百年的生存,是为了那必须继续下去的、永不灭亡的人群。

我歌颂生命,我歌颂使生命常青的爱情。我爱自己的生命,我更爱别人的生命。我不因为我那困苦的生命就加以诅咒,我用爱来洗净它的困苦,我用爱使别人的生命丰富,使别人享受他们生命的内容。

让我们同声歌唱吧,让我们同声欢呼吧,当着我的力量还没有失去,我的爱情还浓重,我的生命还健壮的时候,让我的歌使太阳对大地更亲切,星月更明亮,涛声做为我的低音,萤火是照亮了我的曲谱的微光。人们不再只是无助地互望,用他们有力的臂膀,尽情地拥抱,都有了生命,都有了爱,得到了宇宙的大和谐。

如果我的生命不在,就把我的爱在人间留下来。希望的花朵

若是没有那希望的金色小虫,最后从装满人间灾难的宝匣中飞出来,人类怕早已达到灭亡的境地了吧?

希望使种子发芽,希望使枯树抽条,希望使生命带来了新的生命,希望给人间装点了无数的美丽的花朵。

如果当夜之后没有白昼,人们看到沉下去的太阳,不只是悲伤,还要对统治人间的无尽的黑暗发着抖吧!无边的夜呵,该只把人带到灭亡。如果种子是死在土地里,谁还肯大把地撤在地上?如果树是不生叶子的,谁还要它站在那里遮住生长万物的阳光?因为有希望,才有热,才有光,才有生长。

当希望的花朵闪在你的眼前,谁还能迷醉般地闭起眼睛,只等待一个美梦?希望引你大睁着眼,充满了喜悦和坚信,伸出你的双手,顺着它的路向前走,你要奔向前去,用你全身的力量冲刺,直到你把它抓到手中。希望的花朵不是一颗,在你的掌中,它就化成无数颗。你把它分给称的同行者,让每个人都捧着他的美丽的希望的花朵。

告诉我,当着希望的花朵开在你的手中,你要什么?

你要幸福,是么?也要我的幸福,——呵呵,还要万万人的幸福。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幸福就忘了别人的,正如同我们不能看重了自己的生命便忽略了别人的生命。你要笑么?不,我要你歌唱,把你的歌唱,投在宇宙间的大和谐中,让你的歌声把那和谐送到至高的天空。

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声音!你的歌唱好像在我的面前筑起一条七色的虹桥,我毫不恐惧地走了上去。迎在我前面的是透明的、蔚蓝的天空;随在我后面的,是不尽的万人的行列。我们是从污秽中来,我们是从困苦中来,我们是从无望的悲伤中来。我还忘记了,我们每人的手中早就捧着希望的花朵。有了面前的希望,我们才能在那缤纷的彩桥上跨着脚步,不战颤,不打抖。万人的希望结成一个大的希望,万人的快乐集成一个大的快乐,万人的歌声汇成天地间的最大的最强的声音。

我们一直等待这个大和谐了,凡是能发音的都歌唱,歌唱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歌唱万人的快乐和幸福。尽管我们的声音有高低,可是没有一个人障住别人的音路,若是水,我们就是朝一个方向流;若是风,我们就是朝一个方向吹;若是歌,我们就有一个相同的曲调;若是有爱情,我们就该尽情地拥抱。让我们的理想是一个,快乐是一个,让我们的生命也合成一个,因为我们的手中都有一颗最大的、最美丽的、希望的花朵。一九四六年四月六日 江边

一人班

在地上用粉块写着尺大的三个“飞白”字:“一人班”。

这是在什刹海的最南边,隔了一面残缺的墙,就是奔驰着车马的大路了,暂时闲散下来的车夫,把身子俯在墙上,望了下来;在北面和西面,疏落地围了几个人,(那还是以孩子为多),凝神地看着的却是一个像在扭打着的两个人型,穿了人的衣帽。上半身好像没有什么动作,两个人的四只脚,却极生动地踢着,绊着,还耍出来掼交的着数。那些小孩子们真是为那惊险的过节所抓住了,愕然地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有的把手指含在嘴里都忘记拿出来,口涎就顺着手淌了下来。他们好像是真在为那将被掼到地上的一个担着心,果然,洞的一声,两个人都倒下去了,于是从一个人的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那两个套裤青靴里,又缩出两只手来。

他是那么老的一个人,他的脸好像是被汗洗了一样,他把所有的和气都堆在他的笑容里,他打着躬,把两只手合拢来作着揖。“先生,您多捧捧,玩意儿是假的,就说这点儿力气。……小的今年七十二了,大热的天,唉,也是没有法子!”

他朝着这面打过了躬,又朝着那面,他那呆滞的眼睛随着一个两个的铜元落到地上,那些车夫们哄哄地笑着,小孩子们抹抹污秽的脸,一溜烟跑散了。

他抹抹汗,站在那里,偶然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不像那些江湖人朝着那些散去的人投着讽骂的话,他是以恳切的眼光望着那些人,也许希望着他们会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眼睛动了心不忍离去,“您不给钱也不要紧的,”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您站在这儿,到底也给我助个威,引来些别的主顾。”

四散的人并没有一个回过头来,那面凉棚上的锣鼓在热闹地敲着,更使他们的脚步快了一些。

他莫可奈何地苦笑着,弯下身去把地上的三四个铜元拾了起来,仔细地擦去了尘土放在腰袋里。

他抚摸着颔下花白胡子,擦去了附着在那上面的汗水,然后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头钻到里面去,两只手插到靴筒里。他是像马一样地伏着,脚和手都踏着地,他是以自己的脚踢着自己的手,或是用自己的手打着自己脚。

车夫们又把身子伏在墙头上看着,新来的游人停住了脚,曾经看过的嗤笑着走过去了,小孩子们又围了上来。地上的尘土有些飞扬起来,扭打着的两个人像是更出力地缠着。有的时候一个像是要倒下去了,却又猛然地站定了脚,有的时候这个人的脚绊了那个人的,暂时地停顿着,正像那些掼交的人在静止中思索着怎样来运用智力以求克服对方。就试探着,拨着,挑着,突然一个大转身,有一个人就猛然地坐下去了。这一次跌得更重一些,围看的人大声地哗笑着;可是看到已经跌下去,就开始移动着脚步。手和头又缩出来了,从那地位上看,方才发着音响正是由于他的头触在地上。当着他向四方打躬拱手的时候,他还时时地用一只手抚摸着他那光亮的头顶。那上面已经没有一根毛发,是老年使他如此呢,还是为生活的撞击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他仍然是笑望着那些走开去的人,他没有一句怨言,别人把钱丢下来了,他总不忘记朝着那面拱拱手。

重重叠叠的皱纹,为他记下了人生的经历,他知道他的路是短了,也狭了。怎么样能和那些以美色炫耀着的,有精巧技艺的去争胜呢?汗水打着脚背,汗水打着尘埃,他已经到了该歇息的年岁了。

收地租的警察,带了帆布袋子和纸簿来了,用熟稔的语调来和他说:“怎么样,今儿个?”“先生,您回头再辛苦一趟吧,我─―我还没有打下钱来呢!”

也许有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涨满了,用低缓的声音说过后,就含着笑,恭敬地打着躬,那个警察也没有说一句话,转向别的地摊去了。他就又把头钻了进去。

太阳又沉下些去,把树的阴影映成更高大的铺在地上,一片荷塘被嘈杂的声音搅成污浊的了,晚风飘着;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全身,想到了这一天,也许就打了一个寒战。(选自1937年1月开明书店出版的《猫与短简》)

大城颂

喂,你没有看见过上海么?就是那边,你看,那一派红光。那不是火,傻孩子,那不是我们那里烧山的野火,那是那个不眠的大城冒出来的光。

你说我们这里早就黑了天,邻舍家有的都睡着了,不错,上海的天也黑了,那是人的力量使它发光。你看不出吧,那一边是出卖宇宙牌雨衣,这一边是找寻礼义廉耻。有的在推销香烟或是蚊香,热心的宗教家,还借这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说教呢!你要问他说的是什么?他说:无论你有多么大的罪恶,只要你信了耶稣,你就立刻可以升天哩!你看,这多么方便,做了一生恶事,只要你皈依上帝,不但洗去了你的罪恶,还可以一步升天,和那些美丽的安琪儿在一起呢!

你没有看见过安琪儿么?地上也有安琪儿的,就是在那说教牌下面每晚都立满了“街上的安琪儿”的。她们从头等,二等,三等,一直到没有等级,没有房屋,只好在街灯的下面向路人微笑。她们是不得不笑的,你不能责备她们当着人类在苦痛之中,她们还要笑的。她们是用笑来卖钱的。

在这个大城里,谁是最快乐的,我说不出。到处都是欢笑,谁知道在那笑声的后面隐藏的是什么?如果你的神经敏锐一点,这笑声会使你发疯的,因为那不是笑,那是一根根的利爪在抓你的神经,使你的神经变成一团糟。想想看,假使神经变成一团糟,人还怎么能受得了?可是上海人不怕的,他们在喧闹之中取得镇静,你看每一个电车停站,每一辆装满了人的车,说是沙丁鱼都不足,因为挤得不分彼此你我,只好说像阿根廷的碎牛肉。(我用这些外国罐头做比方,因为你更能了解些。)你再看那两条马上的黑市场,你穿过一次就通身是汗,满耳是吵嚷;可是他们整天在那里,眼忙,耳忙,口忙,两脚也忙,那是怕万一有想捞外水的警察来了,不得不拔脚跑开,免得人财两损。再有那交易所,理论家说那是多么利国益民的,可是事实上那是一座扰攘的大臭坑!投机家在那里睁大了眼睛,不,我说错了,真正的大投机家并不在那里,他们只坐在公馆里,电话旁,从那里发出他们的一吸一放的命令,忙的是那些楼上楼下的人们,汗珠像黄豆大,拥在那里,手掌向外,或是手掌向内,还有那无数的要塞住一只耳朵才听得到的电话,嗡嗡地响着。你一分钟都站不住,他们的一生都在那里,全部的理想,全部的情感也全在那里。明天他发财了,什么都属于他的;如果他失败了,连他自己都不属于他了。

更奇怪的是我曾经在一座大楼里闻到檀香的气味,刚好门开了,我看到一间雅致的佛堂,问起来才知道也原来是屠宰公司经理的办公室。你以为这是一个讽刺或是一个矛盾么?不,事实是这样的,比这还巧妙的是不久才发生的,绑票匪把肉票藏到市政府里!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说起来真像一个虚构的荒唐的故事哩!事实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可是,昨天我在街上却遇到严密的搜查,仍然是那些巡捕执行的。(从身材和态度上我只知道他们是忠于大英帝国的巡捕。)照样是提了手枪,手指还扣在里面,准备任何时候都能射击。当我十年前在上海的时候,我时时受到他们的搜查;二十年前在另一个城里,通过“日本租界”常常受到日本兵的搜查,今天我又受到搜查了,你相信么,而且还有冲锋枪,手提式。等着你要是拒检,不但打死你,还得打死路上许多行人,好在我们的命不值钱,打死也算不了什么。

这是说你走在街上,就是住在你的家里呢,不久就要有人来拜访你了。他们是奉公来的,什么问题你都不能拒绝回答,他要造成纪录,将来分门别类,把你定成几等几级,有个风声草动的,马上就可以得到线索。想逃也逃不出去,你就变成了孙猴子,这个大城的主宰,就是如来佛的掌心。

这么说来,居民应该高枕无忧了。可是事实上并不如此。有一次的绑案赎金竟到了五十万美金,你算一下看,有多少圈圈?绑匪的口气比贪污的官吏还要大呢!论本事,也着实惊人,俨然是一个有计划有组织的团体,周密,敏捷,在效率方面说起来实在是不可比的。有一次,几个绑匪带着肉票,舞场,饭馆,公共场所……什么地方都到过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出那极不自然的关系。我想,如果我是其中任何方面的一个,我却会手足失措,形色张皇,早被人识破。可是识破有什么用呢?这个大城的居民向例是不管闲事的,遇见邻居有盗匪,照例是关门闭户,除非失了火,那是因为怕连累的缘故。

不要说路人间没有感情。不是前两天有一件案子,一个妻子把丈夫杀了十二刀!这十二刀怎么砍下去的,我连想也想不出。可是一个男人就是这样被砍成多少块,那个犯罪的女人(还是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还有那好事的记者把照片制版刊出呢!

这里反正有的是制版材料,有的是白报纸,也有的是那许多无聊的事。记得前一阵,曾经创造了一个父亲节,一个最伟大的口号是“如果不纪念父亲节,就是不孝!”(我想那一天,“不孝”的人实在大多了。)当天的报纸上,就有一个孝子向父亲献花的照片。彬彬有礼,假里假气,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来就可以把这一对孝子慈父流传千古?这些天呢,你没有看见么?在选举小姐皇后,满纸都是照片哩!选举票是用钱买的(这一点也还爽快,说明是要钱救灾),可是我无论如何总没有这样想的力量,不知道怎样把瘦骨嶙峋的灾民和花枝招展的女人想在一起。我觉得这又是一个大讽刺,一个大矛盾。

这个大城,原来是以大矛盾出名的,不是前些日子有过一次粮贷么?那用意也许好的,怕米粮涨价;可是这笔钱一来,制成涨价的资本。说是利民,反倒害民,有点看不过去了,火烧出来了,于是大雷大雨一阵,等到最后的有关人物也从外洋回来,反倒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谁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米粮,真是一桩古怪的东西,它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可是它支配人类的情感,主宰人类的生命。这许多年来,它不知道使多少人升上富有者的天堂,使多少人堕入贫贱者的地狱。我只可怜一位老教授,他因为错领了二斗米,受到处分,因此羞愧致死!还有一个粮官,因为无法从百姓那里压榨出米来,自己投水死了。一死并不能了事的,人总还是要活的,这又使我记起多少年前,曾经有一些没有饭吃的穷人,啸聚山中,自称是“米党”。用米当做党名,当然是前后所无,倒也一语中的,开门见山,没有废话,更不扭扭捏捏,装疯卖傻,充分地把米的重要性表现出来。

只要肯说一句真话,在中国,就是最值得敬重的。遍天都是谎话,美丽的,强项的,连自己都骗不过的……没有一个商人说他垄断居奇,贪图万利的;可是在我们的国家里,商人在四民之首,过着最豪华的生活。没有一个大官不夸说自己的奉公守法,廉洁清明;可是他们从来不感觉生活迫人,他们一直骑在人民的颈子上。没有一个汉奸不说自己是为国为民的,再切实一点就说到是地下工作者;可是他们没有被日本人发现捕捉,一直到胜利了,也不曾邀功候赏,却多半是费尽心机抓了来的。在这个城里,连妓女都夸说是贞洁的;可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曾被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强奸了,还染了淋病!

这就是上海,我的孩子,这就是使许多人做梦的上海,这就是那些飞来转去的大官富贾时常夸说的上海!

怎么,你说这不该叫做上海,该叫做下海。这倒是一个新鲜的名字,可是下海我们也说不上。我们只是些水上的浮萍,上不去也下不去。今天我们漂到这里来了,我们还是聚在一起,就是有了大风大浪,我们也不担心淹没,海水不过能滚过我们的身上,我们是冲不散也沉不下的。

好,我的孩子,今夜有满天星,明天该有一个炎热的响晴天。如果你不怕发痧,让我明天领着你们到上海去下一遭海吧。一九四六年九月一日

老丑角

那个老丑角是一路翻着筋斗出来的,一直到空场的中心,就纹丝不动地竖个蜻蜓倒立着。

谁知道他用全力忍着喘息,谁知道他通体都打着抖,谁知道他的血是从脚跟向头上流?谁知道他的心悬着,像秋风里悬着的落叶?谁知道他几十年的岁月中看厌了人类,情愿忍着辛苦倒立着,把人们翻一个身来观看。

他看到人们都像他似的倒悬着。

人们鼓着掌。

美女飞出来了,马奔驰着,

海豹顶着圆球出来了,

象打着喷嚏,

狮子在电棒下吼着团团转,

当着热闹的戏开始的时候,那老丑角放下腿来,默默地走到旗竿的下面,独自拢了膝头坐着。

他的眼茫茫地望着前方,可是面前的人并不在他的心上落下影子。

谁看得到白粉红朱的后面是一张长满了皱纹的多辛苦的脸?

谁看得到罩在可笑的尖帽下是一夜转白的霜发?

谁看得到他那胸膛被人撕去一半的鲜血淋漓的心?

当着场子空下来的时候,他不得不又站起来跳进去。

人们起着一阵哄笑。“你们笑我么?我不是丑角呵!……”

又是一阵哄笑。“我扮演过人类的悲剧……”

还是一阵哄笑。“人类的悲剧还在演着呢!……”

仍是一阵哄笑。“你们看到么,我在哭呢!”

总是一阵哄笑。

稀世的珍禽异兽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入场了,那个老丑角只得噙着自己的眼泪躲到一旁,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突然意识到生来不过是为别人填补空隙的,尽管他是那么对自己都真诚,他有一颗注满了鲜血的爱人类的心。

当着一切的表演都已完毕,观众挂着笑脸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又得像一阵风似的翻着筋斗,时反时正地看着人群又从那窄门挤出去,他渐渐地看到每一个空了的座位都瞪眼望着他,他才停下自己的手脚坐下来。

他知道捧花的走向少女了,

抱草料的到马的身边,

每一种禽兽都有人侍候。

只是他坐在那空空的场子中间,自己捧下自己的尖帽,让汗自由地淌下来,让泪自由地淌下来,冲淡了脸上的朱白,他顿时感觉到空虚,寂寞,真的感到自己的衰老。

只有一根阳光的柱子,从棚顶的小孔伸进来,照在他面前的,圆圆的一块。

他用手指在那发亮的尘土上写些别人不识得的字。

雄鸡的死亡

每天,由于它的鸣叫,才驱走无边的黑夜,引来使大地重复光明的太阳。一些穷苦的人们,迅速地爬起来了,赶到温煦的阳光下工作着,极其辛苦地,换来了一天的温饱。

入晚,暗夜来了,他们又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回自己的窠,把身心全交付给一夜的好梦。

虽然雄鸡每天把他们从梦中惊醒起,他们并不怨恨,因为他们要生活,不能永远在梦中的。

他们一直是和穷困搏斗,所以那只可怜的雄鸡,也是极其可怜地活下来,它是枯瘦得连保温的羽毛也因为和邻家的恶鸡争斗而不全了;可是它永远不忘它的职责,它总是引吭高鸣,为光明划开一条路,使它更快地,更完全地落到人间。

可是有一天,它没有声响了,于是那些穷苦的人们一直昏睡着。到饥饿使他们不得不抱着疼痛的肚子滚起来的时候,太阳又将西沉了。

这时他们才真的怀了痛切的愤恨,准备去惩罚那只失职的雄鸡。庭院中不见,笼里也没有,走到路旁,才看到它是无声地倒在那里。它的躯体已经僵硬了,没有血,没有显明的伤痕;它的眼睛是大张开的,显出它的死时也有过一番挣扎的。只是在颈下有一条小小的破口,还是没有血。

他们无法知道它的死因,也不忍分吃它的骨肉,虽然他们的肚子原是极饥饿的。还好心地把它埋在土里,要它也安静地躺在土地母亲的怀抱里。

可是他们,因为它的死亡,已经在昏睡中消磨了一个昼间。他们是极其悲伤的,约定在第二天的清晨哀悼那个忠实的伙伴。

他们的住处是那么荒凉,不但没有富贵人家,连人影子也不见:于是当哀悼的时候,为他们守门的是瞎了一只眼的老狗,檐前的麻雀,田鼠,青蛙,都成为他们荣誉的来宾。和它生前斗过的那只鸡也来了,虽然是仇敌,它也尊敬它生前的英勇,算是一个值得追念的对手。可是当着一个有黑嘴圈的黄鼠狼也出现了,却使一切人都奇怪起来。

黄鼠狼是很斯文地,有礼地向各方面招呼,然后坐下来。它那滴溜溜的眼睛不断地转着,心里怀着一点鬼胎;但是它为了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在这场所出现,争取一些拥护它的群众。而且它还可以乘着这机会,看准了另一只鸡的行踪,然后在不备中又可以作为自己的一顿美餐。

性子暴躁的,早预备把它驱逐出去了;可是顾全大局的年老的人阻止了他们,说是留它在这里吧!看它耍得出什么花样来。

哀悼会在悲痛中进行着,说明伙伴虽然死了,他们要另外找一个伙伴作为他们忠实的引路人。话才说完,不晓得怎么一下,那个不速之客,已经仿佛很昂然的样子站在上面了。

它装出一副悲哀的面孔,紧紧地皱着那对三棱眉,亮亮嗓子,把一口痰吐在地上,然后装腔作势地说道:“这是一件极大的不幸,啊啊,……伟大的同志死去了,啊啊……它是伟大的,总而言之它是伟大的,啊啊,……它给我们带来了太阳,太阳是多么好的东西呀,正好晒着我的屁股睡觉……”

轰轰的声音从四面响起来了,它却养成一份镇静的精神,面容不改地说下去;“——对于工作我本来是努力的,我不分昼夜地努力,所以有时候,在日里,我也不得不睡了——”

可是下面轰轰的声音,还不曾停止:“同志们,不要误会我,在工作上我们是极好的同志,我们是共存共荣的,……”

下面不但轰轰,连砖石也飞上来了,这时却有一阵弥天的臭气,每个都不得不背过身去掩了鼻子;当着他们再转过身去,那个黑嘴头会说话的家伙,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于是麻雀和青蛙合唱一节哀悼的歌,由那一只鸡模仿它的音容叫了几声,可是总没有那么雄壮有生气,那么充满了阳光的意味。

渡家

穿行我所住的那个城的三条河(其中的一条是运河,一条是白河,再一条就不知道了),流到一个地方汇合了;于是河面广了,流水也急了。在那中间,还有着急流的漩涡,老年人说那下面是有着宝物的。是什么样的宝物,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还有些附会的话也由老年人告诉着青年人,那是说到矗立在河北岸的天主教堂:那座有着狭长窗子高惕式的建筑,曾经因为剖取中国人的心和眼睛,在庚子前一二年,就有站在河南的幼童,轻轻抛着石子就可以打碎那玻璃的窗子。“那是人民的力量响!”老人叹着气,“可是后来就引起来八国联军进北京!”

就在那天主堂下面,通到河的南岸,有着一个渡口;这在我才住到这个城中的时候就知道了。渡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短矮而跛了左足的人。他虽然是跛子,却仍是矫健的,黑红的肌肉,在用起力气的时候,像老鼠一样地在皮下忽突忽伏的。就是跛子,打下篙去,也能如平常人一样地弓着身子从船头走到船梢,踏着船板洞洞地响着。还有一个年轻人,那是他的儿子,不过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还不如他强壮。

春天夏天和秋天,这条摆渡船是自由地打着斜从这岸到那岸,到了冬天,河水冻了起来,就只有钉好两支木桩,系好一根铁链,把冰凿开一条路,攀引着铁链往返地渡着。因为过渡的多半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许多人都和他很熟识;到收渡钱的时候,端起小簸箩,他就要说:“您带着钱吧!”过渡的人就会笑着,打着招呼,把钱放到里面。若是真没有带着钱,只要说一声下次再给吧,他就曳着跛脚到另外人的前面再说着那句话去了。

到晚间,一盏油灯就放在船头上,远远的只看到那黄黄的灯亮在水面上浮过去又浮过来。夜中,人少了,往返的次数也少了,为了过渡人的方便,在每次开行之先,他就扯起嗓子喊着:“过摆渡啊!”每个字都是用拖长了的沙哑的声音,传到远远的地方去。想去赶过渡的人,就会一面应着一面紧着脚步,好能随着过去。即使跑到那里,渡船已经离岸一丈或是两丈,只要叫他一声,他仍然可以把船拢过来。他还会殷勤地叮咛着:“不用忙,靠好了您再上来。”

一个冬天的晚上,恰巧我从友人家出来,要过渡回到我的家。时候并不十分晚,因为严寒和浓雾,行人却十分稀少了。我赶到渡口那里,摆渡刚刚靠近了这面的岸,从那上面只有三个人走下来,而在等候摆渡的人也只有我一个。我走上去,想着定然还会有一两个人上来。那晚上的重雾,却真是使我看不出二尺以外的物件,我只看见那盏黄黄的灯。在经过船头的时候,我看到蹲在那里的老年渡家。我就站在那里,像和一切都隔绝了似的。“好大的雾啊!”

那个渡家说着,接着他就喊起来:“谁过摆渡啊!”

没有一个人回应,也没有一个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过去吧,爹,不会有人了。”

这是船梢那个年轻的对那个渡家说。

我却有点担心了,想起传奇中的一些荒诞的船夫故事,自己想着:“真是我一个人怎么办呢?”

可是那个年老的却说:“等等吧,万一有人来呢。”

我的心松下一点来了,于是他又用那沙哑的声音喊着。

仍然是静静的,只有远远响着的回音。

我只希望着能有一个人来。

我后悔着当友人要我住在他的家中,不如就答应了也好,省得冒这一番险。“咱们走吧,也没有人了。”

是那个年老的这样说。我慌了,我急急说:“等等也没有什么,我没有要紧事,省得别人来了又要等一大程。”

我的话居然生了效力,那个渡家又叫着。我想到索性下去吧,走到那面喊车多绕些路回去也就好了,而在恐惧之外的一点点好奇心,却使我仍然留在那里。

人还是没有,船却真的开了。“得了,也没有人啦,到河那边我们也该歇了。”

这是那个年轻的在那边说着。

站在中间的我,却为纷乱的思虑所扰。我想我应该怎么样站着才好呢?那根竹篙一下不也就很能把我打翻了么?于是我想着我该怎么样把两腿用上力量,到他打来的时候,怎样抓住那根竹篙,乘机自己可以跳到冰上去逃走。

可是万一跳入了渔人捕鱼的冰穴,该怎么样呢?那不是就要沉到水底么?即使能再浮起来,也不见得可以从下去的地方冒上来。那时候顶着头的是坚厚的冰层,那将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只有死在不见天日的水中了!

突然间那个船停了,我刚要叫出来,那个渡家却来说:“已经到了,您带着钱吧。”

我忍着狂喜,匆匆地把钱摸了几个,放到那个小簸箩里,他说着道谢的话,再三地告诉我:雾大,看清了走,不要跌到河下去。

我平安地上了岸,踽踽地走着,偶然把头回过去,只看见一个微弱的灯光,一高一低地向着东方走去。

我的幻想消失了,我的想念却殷切了,我的心中一直记着:他是当我站在渡头茫然四顾的时候、把我安稳地渡到对岸的一个穷苦而极其善良的人。一九三四年冬(选自1937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渡家》)

在车上

坐到车上感到了微风吹嘘的爽适。把未曾停挥的摺扇,即刻放到袋中了。虽然本来是没有风的,由于车行的速度,使我的脸和身子急促地钻进了空气之中,便有温柔的风扑在脸上。还从张开的衣领溜进我的胸前。

我舒适地伸直了我的腿。

拉着这辆车的车夫是一个矮小的汉子,急急地跑着小步子。(这是因为生来他的两只短腿。)所以他像是在一跳一跳的。他的确跑得很快,超过了几辆其他的车,汗在他那紫黑色的皮肤上浸润着。

我脱下了帽子,那为汗湿了的头发,渐渐地为风也吹干了。“我也没有什么急事,慢点走也不妨事。”

我这样说着,我的心中却也是有同一的意思(也许别人要说我这是多余的同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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