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斗之玉面玲珑大结局(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6 16: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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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聆花雪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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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斗之玉面玲珑大结局

宅斗之玉面玲珑大结局试读:

第一章 鸿门宴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低低道:“天黑了,路上有我,与你同行。如果你回到家中,没有看到那盏点亮的灯,也是因为有我,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过黑暗。”“你从此不要再考科举!”这是父亲离开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他十三岁那年,父亲突然冲进书房,歇斯底里地将他的书卷全部撕成碎片。

他不知道一向严正却又不失慈爱的父亲为何会有这般大的转变,他不知道这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曾问过父亲他究竟有何不是,可是父亲没有给他答案,以至于这个疑问成了他心头的包袱。自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日,他亦无法放下,辗转难安。

直到冬至的那一天,祖母身边的秦妈妈领了大夫到他的万熙苑来,笑着对他道:“大爷,你好生坐着别动,陈大夫只要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让他伸出手来,刺破了他的指尖,取了他的血液。随后便把他带到了寿昌苑内。

自进门的时候,便听得柯老太太语带愠怒:“我不管你究竟怎么想,既然你非要滴血验亲,那我就让你验这么一回,让你看仔细,安儿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祖母的话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他震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被秦妈妈引着进入了内室,怔怔站定在厅堂中,目带惊疑地看着座上的父亲。

与此同时,有丫鬟捧进了一钵清水,放在堂内的紫檀圆桌上。陈大夫在旁道:“滴血验亲这一法子,只须取了老爷和大爷二人的血,分别滴入清水之中,若血融为一体即为亲,若不能相融……便无血脉之亲。”

他心头大震,整个儿呆住了。为何?为何竟会思疑他不是父亲的血脉之亲?

秦妈妈捧来盛着他们父子二人血液的小盏,分滴入了水中,又将那水盘端至柯老太太和大老爷的跟前,只见盘中水波荡漾,两滴深褐色的血珠子在水中晃晃悠悠,却似相互排斥,等了半晌,始终无法相融。

柯怀远面色僵冷,咬紧了嘴唇,一双手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突突跳起。他转头瞪向母亲,难掩悲愤:“你看到了,你可看清了!”

柯老太太眼神满是不可置信,她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安儿不会不是我的孙儿!”

柯怀远眸底血红,有撕心裂肺般的伤痛,他声音颤抖:“娘,这就是真相,你为何要一直追问我?我已经不想再提,你为何一再地要我说个明白?是你逼我……是你要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柯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她看一看儿子,又看一看孙子,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到那盘水跟前。

她面如死灰地盯着水中那两滴不能相融的血珠。少顷,她咬紧牙一扬手,将那水盘打翻在地,只听“咣当”一声震响,水洒了一地!“我不相信!这个不是真相!真相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相!”柯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回过身来,厉声说道,“咱们今日没有什么滴血验亲!没有什么父不成父、子不成子!你们全当今日瞎了聋了,没看到没听见!外头若传出半个字的闲言碎语来,我老婆子绝不容你们安生!”

祖母屏退了一众下人,他仍旧是那样呆呆地立在原处,面对这般变故,他完全没有承受的准备与心力。

柯老太太来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不觉滚下了泪来,对父亲道:“安儿不会不是你的亲儿,他刚出生那会儿,一张小脸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我的感觉不会错,不会错!安儿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带着他,就跟你小时候带着你一样!你不能……不能不把他视为亲儿!”

柯怀远亦泪如泉涌:“娘,刚才的滴血验亲,你是亲眼所见……”“不要跟我再提什么滴血验亲!”柯老太太含泪怒斥,“你这个糊涂混账的,简直是猪油蒙了心!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竟当了真!这混账的滴血验亲又是谁人给你出的主意?你竟全信了!你放着亲儿不认,只管跟那小蹄子厮混在一块儿!明儿那贱蹄子再挑唆两句,让你连我这老娘也不认,我正好和安儿一块走得远远的,也省得我祖孙俩在你们跟前招嫌!”

柯弘安迷惘地靠在祖母怀中,耳闻着这一切,整个儿如同虚脱一般,没有任何反应的力气。

不管后来父亲如何向祖母跪拜认错,可也只是尽那情面上的孝道罢了,父亲没有听进祖母的话,只因那两滴永不相融的血珠,父亲对自己仅余的一点亲情也消弭殆尽。

他的存在,是父亲心中的奇耻大辱。

可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有祖母横亘在中间,父亲没有名正言顺将自己送走的理由。

一杯掺了致命毒草的雨前龙井,足以让他无知无觉地饮尽,剧毒弥漫于他的五脏六腑,连家中有妙手神医之称的郑大夫,也只能诊断出他是病如山倒,一应救治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不是不知道父亲和苗氏终究会走出这一步。他设防了这些年,终究也是没逃过去。“安儿,我帮你定了容桂家的大闺女。她叫容迎初,三天后便会过门了。阿弥陀佛!希望她真有这个福气能替你挡过这一劫吧。”

她叫容迎初。

听到祖母的话时,他仍在半梦半醒之间。可是,他还是听清了这五个字。朦胧意识的间隙中,还是浮起了似远还近的遥遥印象。

他中毒已深,症状犹如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际,他无力地伸出手,示意祖母靠近他。“不要让她来……”他双唇轻颤,气若游丝。不要让她来,这个家族里的包袱,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背。他身体内的毒和他心里掩藏的秘密一样,是这个富华却又腐朽的家族沉淀多时的阴影。

为什么偏偏是她?“安儿,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皆有定数。若命里有这一遭,任谁也逃不过。”祖母轻轻叹息。

当祖母说出她的名字,当祖母告知他她将来要到他的生命当中。“不要让她来……”只要意识稍微清醒,只要有力气讲话,他重复的均是这么一句。

可是祖母已然离去,为他张罗娶冲喜媳妇的诸般事宜去了。

为何会让她在这个时候,成为他的冲喜媳妇?他什么都没有,他连性命也快要保不住了,更遑论是保护她,为她撑起一片天。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在冲喜礼的那一天,他连翻个身看她一眼,也做不到。

只是隐约地透过纱幔,看到她一身大红喜服,周遭冷冷清清,她的身影犹显单薄而孤立。

她终于来了,来到他的身边。

可她也不会知道,他始终在等她。

祖母几经周折,托人为他寻来了一位隐居的医师,伪装成为道婆进来为他诊脉医治,向外间放出的风声,便是要为安大爷祈福增寿。

他的毒被慢慢地清出了体外,在外人看来,安大爷的病是日渐好转了。

紫文每日在他耳边说得最多的,就是对容迎初这位新奶奶的不满,以及苗氏的某些意图:“大太太恐怕是不愿意让那容氏留下呢,大爷,你看这容氏那副寒碜的模样,哪一点像是高门大户里的奶奶呀?”

他想要说什么,却止不住连声咳嗽。

脑中却闪出一念——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帮她。

父亲和苗氏那森冷叵测的目光于眼前闪过,纵然他已经在为自己部署一条生路,可一切成败未定,一天生活在这个家中,他便有一天的危险。

他在他们的意外之下存活了下来,正是需要好好韬光养晦的时候,如果他在此时着意地去保护迎初,那么,只会更让苗氏觉得,他的好转与迎初有莫大的关系。

只消这么一想,他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不,不行,不能置迎初于险境之中。

与其让迎初继续留下受他之累,不如……

如果苗氏真的一心想将迎初撵走,那么,让她走吧?

她离开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冷眼看着紫文满眼计算地要他为她惩治迎初,心里只默默叹息。也许,这只是开端。他可以借着这个开端,想方设法地,让迎初离去。

只是,他要狠下心肠。无论在这个过程中,她遇到什么,都不要施以援手。

迎初,迎初,你不要争了,不要争了,你不会如愿的。

我不是一个好相公,可以给你依傍,让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就是让你离开这个家。

可是他纵然袖手旁观,仍旧替她的苦心孤诣而感觉到心急如焚。

她什么都没有,拼尽全力要争的,只不过是一个名分,他柯弘安正室夫人的名分。

那夜她病倒,秋白来告知他时,他想也不想便来到了她的房中。她已然昏迷,不会知道他在。

于是他才会忘情地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吻她发烫的指尖,于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迎初,如果你好了,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不会再看着你受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是一份尊重,你有你的坚持,你有你想走的路。

可是我却不得不告诉你,这是一条注定不会好走的路,我好想好想跟你说出真相,让你知难而退。

可是你满眼坚执,因为于你而言,没有不争的理由。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突然会想,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不放弃的执著。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如果,你只能留下。

不是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不怕苦。

可是,我分明应该让你不受苦。

那一年,娘很离奇地病逝了。

在那个桂花盛开的时节,娘的遗容苍白如桂花那玉洁冰清的花瓣。

苗氏在所有人面前恸痛大哭,跪趴在娘的灵前声嘶力竭。

身穿一身白麻孝衣的他趁人不觉来到她身边,轻轻地在她耳边道:“姨娘,娘是怎么去的?”

苗氏一惊,猛地转过头来看他,梨花带雨的脸庞上掠过几许惊恐。

他迅速收敛了神色,慢慢地在娘的灵前跪下,三叩首后,再站起身,方木然看向满目惊疑的苗氏。

不是没有注意到,当他不再言语的时候,苗氏那在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辣与杀气。

他的天地亦在娘的逝世后彻底崩塌。

父亲不准许他继续考科举,他只有终日闲闲散散,在日渐深重的仇恨之中,愈发真实地伪装自己。

他的话语轻轻浅浅地回荡在她的耳际,经年的遗恨与伤痛,在他举重若轻的语调之中,似乎已成了不足挂心的暮散朝云。

她执起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冰凉,她握紧他手,试图给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温暖。“娶进韦氏,本是爹和苗氏之意,但亦正中我的下怀。”他的话音益发放缓了,似是有了某种顾忌,是顾忌她的感受。

她垂下首,安安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韦将军是个鳏夫,自他的元配夫人去世后,便一直没有再娶。虽然他府里也有几位姬妾,但一直无所出。韦氏是他的独女,也成为韦家唯一的血脉。韦将军当日托了官媒为他的千金物色佳婿,首要的条件并非才学家世,而是对方是否愿意和韦氏一起跟随岳丈到边疆生活。苗氏当日费尽心思要促成这门亲事,目的也只是想让我离开柯家。我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是不明白爹的用意。”他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之上,更拥紧了怀中的她,“可我还是选择了一条难辨对错的路。我本应拒绝,可我却接受了这门亲事,只因当时的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这个家。只要你走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谋划我要进行的事。因为我答应这门亲事,最大的原因在于,我与韦将军暗地里达成的共识,他会帮助我得到我想要的。可是……”

他捧起她的脸庞,目内流转着无尽怜惜:“可是后来我知道,这是我今生最错误的决定,是我走错了一步棋,让你蒙受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与磨难。是的,我知道你习以为常了,习惯了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挣扎,一个人力争,一个人坚持。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事情到了这个境地,我无法回头,可至少我可以好好保护你,倾尽我的所有来保护你,让你不要再像以往那样孤立无援。”

她双眼内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水雾,有苦尽甘来的欣慰:“过去我心里有许多不解许多害怕,但今夜你让我都明白了过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弘安,这条路也许会更难走,可我愿意陪你一起走下去。”

他低头深情凝睇,温浅的气息扫落在她的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的额际,如撷珍宝般,自她的额头至眼角,继而温柔地吻落于她的朱唇上。“只是这样一来,迎初,你日后便要与我一同担惊受怕了……”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低低道:“天黑了,路上有我与你同行。如果你回到家中,没有看到那盏点亮的灯,也是因为有我,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过黑暗。”

他心领神会,握紧她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不管旦夕祸福,不管阴晴圆缺,风雨同路,此生携手,并肩共行。

此生唯愿,不离不弃。

翌日晨起,容迎初照旧早早便让秋白、亦绿进来伺候更衣梳洗。虽然经过昨夜一役,她得悉了这府中人与事的错综迷离,这份得悉使得眼下的局势更添了几分迷离,但或许是因为知晓了个中的深浅,也许是因为他心意的明朗,她心中反而多了一份淡定与沉着,不复往日的犹疑与忐忑。

学绣的霞芜苑依旧要去,柯弘安在她出行前便与她约定:“今夜在正院用膳。”她自是含笑应允。

到了霞芜苑,秋白当着韦宛秋的面把昨日所绣的帕袋取出来,笑着朝柯菱芷扬声道:“四姑娘,你瞧瞧我这个绣的,便是昨日说的十字绣四分之一绣法,你的也给我看看……”她一手拿了柯菱芷跟前的小荷包,高高举起,“四姑娘这个用回针绣法也很不赖呢!绣功之巧妙,跟我家奶奶的有得一拼!”

容迎初听秋白这时讲话有点不同于往日的腔调,心知是有意在韦氏跟前做戏,不由掩唇而笑,随后把那花样奇特的挂饰也放到了当眼处,笑道:“正好我今日就想让你们看看这个花样儿,这里面有个别致的名堂,你们看这阿物儿圆头圆脑的,有点像养在偏院里的哈巴,其实是只小熊呢!”

此时师傅尚未到来,马灵语和柯菱姗她们听了容迎初和秋白的话,又看到这几样新鲜的绣品,都起了兴致,纷纷围了过来,絮絮地向她们三人探求这绣活的针法和花样。姑嫂姐妹几个碰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唯有容迎初和秋白二人暗自留了心,乘众人不觉之时侧过头去,觑了不远处的韦宛秋一眼。

果见韦宛秋正亭亭地立于绣架前,眼光疑忌地往她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一张玉面上露出几分惊异之色,连原本正拈针刺绣的两手也忘乎所以地握紧成拳,那指尖间的绣针刺伤了掌心也不自知。待得一旁书双急切上前道:“奶奶,您的手……”她方稍稍回过了神来,蹙眉把绣针抛下。

容氏、芷姐儿、秋白三人,竟然都会十字绣?

韦宛秋惊骇不已。简直匪夷所思,难道这三人,都跟她一样,是误入这个时空的穿越人士?

不,不,不可能。

抑或是她们其中一人是穿越人士,是这个人教会另外两人十字绣法?

不管她们谁是穿越过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这里有她的同类!

她极力按捺下心头诧异,款款落座,眼光一瞬不离地在容迎初、柯菱芷和秋白三人身上打转。

一山不可容二虎,究竟谁是另外一名穿越者,她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轻易放过。

难得看到韦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容迎初与秋白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相视一笑。

至夜返回正院之中,容迎初倚在柯弘安身侧,伏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出了今日所为所见的一切。他微眯着眼睛,凝神细听她说话,嘴角的一缕笑意随着她的话语渐深。末了,他握住她的手笑道:“韦氏心机深沉,这许多事都是她背后推波助澜,要让她安分下来得花点心思。你和秋白这样吓她一吓,兴许能让她有所忌讳,不过……”他敛起笑意,眼中泛过一抹浅浅的忧虑,“我看这韦氏并不简单,最近正是容易出事的时候,你们都要多加小心。”

她点了点头:“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正如你所说,韦氏不简单,也就不能用平常的手段去应付。既然她总是从背后算计咱们,那咱们就想法子让她露出真面目,看清楚她的一行一举,才能改变我们在明她在暗的局面。”

他凝视着她,抬手为她把耳鬓旁的几缕碎发挑到耳后,道:“迎初,现下已经不是过去了,凡事不需要你费尽思量,即便有明枪暗箭,也不需要你挡在前头。万事有我呢,我已经安排了人在韦氏身边,他们会帮我留心韦氏的举动。”

容迎初不觉失笑,道:“相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料定他们不会轻易罢手,所以我也派了耳目到苗氏身边去!”她话音未落,秋白便挑了帘子进来道:“大爷,奶奶,方姨娘有要事禀告,人就在外头呢。”

当日的紫文姑娘如今成了方姨娘,衣着打扮愈发有主子的风范了,但她进内见着柯弘安和容迎初,却是极尽低眉顺眼,丝毫不敢露出半点骄色来。她向容迎初按规矩行过礼后,方恭敬道:“奶奶,您当真有先见之明,紫文在大太太那儿果真听到了要紧的事儿。”她眉目间浮起几分紧张与凝重,“韦奶奶刚才为大太太出主意,让大太太出帖子把冯家的孟夫人和赵家的华夫人一同请到府里来听戏,说是要让华夫人与芷姐儿见一见面,还要让柔姐儿到孟夫人跟前去尽一尽心,只说是好安排两位姑娘的亲事。”

容迎初闻言一惊,蹙眉看向柯弘安,只见他若有所思,沉静地问紫文道:“她们选在了什么日子?”

方姨娘忙回道:“帖子里邀约的日子是这月的初六,也就是四天后。”

柯弘安缓缓颔首:“甚好,我还有四天的回旋余地。”

容迎初给了方姨娘赏,命她退下后,问自家相公道:“你心里可是有了主意?”

他沉吟片刻,道:“事到如今,单凭咱们之力已是无法定下芷儿与冯家的亲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与冯家达成共识,另辟蹊径。”他望向她的眼光带着无尽信赖,“初六日若两家夫人当真应邀前来,咱们不能让芷儿落了单,咱们作为兄嫂无论如何都要陪同在侧。”

她深以为然,笃定地点头道:“此次她们是有备而来,指不定就是成败的关键了,我绝不会让她们得逞。”

至初五日,戚如南便亲身前来万熙苑告知容迎初,府中的戏台已经搭好,也请来了戏班,明日便宴请冯御史家和赵太师家的两位夫人前来看戏,家中既来贵客,这边安大爷和两位大奶奶自是应该出席会客的云云。

柯弘安和容迎初二人本已有了要陪同芷儿出席会客的打算,这时戚如南竟然亲自来请,想必是受了苗氏的驱使,可如果苗氏想要在这次听戏宴席中掌握芷儿的亲事,该是要想方设法避开他们二人才是,为何竟会堂而皇之地请他们出席?

一时不知苗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不敢大意。初六日一早,容迎初便来到柯菱芷的苑中,正好看到小姑子正对着问兰、问菊她们拿出来的衣裳发怔,遂上前奇道:“我以为你都装扮好了,怎的连外裳都没换上?”

柯菱芷一指榻上的水蓝色缎面小袄并柳绿色的百褶襦裙,道:“这是刚才三嫂子过来帮忙挑选的衣裳,她说今日要见两位夫人,衣着打扮上要分外讲究。”她停一停,轻声道,“说是赵家华夫人喜欢这种贤淑的打扮。”

容迎初若有所思地拿起小袄,片刻后,嘴角边扬起一弯弧度:“这下三弟妹是提醒咱们了。”她转向问兰和问菊,“让我看看你们家姑娘的衣裳,要见贵客,得再花点心思挑一挑才成。”

经过细细的挑选和搭配,她让小姑子穿上了一袭胭脂红的缎袄子,下着鲜黄色的碎花松绫裙子,头发只绾了一个松松的流云髻,戴上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再斜插一枚点翠牡丹花形金簪,只此装扮已犹显娇艳俏丽,又在妆容上着意地浓妆艳抹了一番,更平添了几分矫揉造作的俗媚之感。

当柯弘安、容迎初和柯菱芷三人一起来到搭下戏台子的熙祥苑时,苗夫人抬头看到柯菱芷那一身打扮,果然不满地皱了皱眉,眼神带着责怪意味地横了戚如南一眼。

戚如南亦觉意外,眼光从容迎初脸上掠过,心下释然,只垂首不语。

这时柯弘昕领了戏班的一行十六人走进戏台后等候,韦宛秋随着他们一道走进了园子里,她莲步姗姗地来到苗夫人身侧,温婉道:“娘,那华夫人原是广府人,她素日在自家府里看的也是广府戏班,正好冯御史大人也是广府人,孟夫人对广府戏也不陌生。所以我便跟三弟妹他们提议这次也请外江广府戏班,唱念虽都用广府方言,不过又保留了昆山腔、弋阳腔,咱们还是能领略其中韵味的。”

苗夫人颔首道:“不妨事,这次主要是宴请贵客为主,哪里的戏班都可以。”

韦宛秋朱唇边含着一缕柔柔的笑意,她抬眸望向柯弘安,眼神中别有深意。

正言语间,周元家的过来通传道:“大太太,华夫人来了。”

苗夫人忙和韦宛秋一同迎了出去,戚如南走在后面,经过容迎初身边之时,转头吩咐一旁的下人们道:“孟夫人比华夫人稍晚半个时辰到,你们先只准备华夫人的茶点。”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声,禁不住相视了一眼。容迎初才想要和柯菱芷一起迎接客人,柯弘安却一手拉住了容迎初,小声道:“三弟妹说得没错,孟夫人曾跟我提过她帖子上的赴会时辰,确是半个时辰之后。”

容迎初和柯菱芷心知这当中必有蹊跷,一时便不敢轻举妄动,暂且只得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苗夫人、韦宛秋她们便簇拥着一位遍身珠翠锦绣的贵夫人进了园中,众人一边让贵客上座,苗夫人一边转过头来,对柯菱芷道:“芷丫头,赶紧来向华夫人行个见礼!”

柯菱芷无法,只得上前去,容迎初轻轻拉一拉她,她心下会意,遂故意放慢了脚步,慢条斯理地走近华夫人。

那华夫人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身外置一袭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从斗篷下可见其蹙金丝的黄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云霞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红色,皆用金线穿珍珠细细纳了。她一双手拢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的广袖之中,就那样不言不语坐在那儿,便已经流露出了遍身的贵气,让人不自觉的心感敬畏。

她年近四十,淡雅的妆容完美地掩下了她脸上岁月的痕迹,留下的是她常年养尊处优累积的一股自矜与威仪。她在赵府中是主中馈的当家主母,教养子女媳妇均以“严”字当头,莫说是日常处事必要谨守的规矩,连坐立行走都自有她的一套礼数讲究。此时她细细留心这位柯家四姑娘,首先入目的自是那一身不合时宜的衣着打扮,已在心下暗自腻味——不是没有托人打听过柯四姑娘的品德秉性,都说是位娴静温良的大家闺秀,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也难怪,是个幼年亡母的嫡女,没有生母调教总是逊色一点,要是放在她手底下教养,是断断不能容自家的姑娘媳妇这般妖妖娆娆地示于人前的。

柯菱芷慢吞吞地踱到华夫人跟前,怯生生地回头看了紧随在侧的兄嫂一眼,方向华夫人行礼道:“见过夫人!”

这走路的样子,这见客的礼数,这一副没见过大场面似的小家子气模样,丝毫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华夫人越发不满,眼神里不觉带上了一丝轻蔑,还是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客气道:“四姑娘多礼了。”

苗夫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凌厉地瞥了柯菱芷一眼,面上只含笑道:“咱们芷丫头性子内秀得很,镇日家不过是躲在屋子里刺绣画画什么的,鲜少出来见客,一时见着了夫人,心里正羞着呢!瞧她连平日的礼数都忘记了,让夫人笑话了。”

华夫人的微笑始终得体如初,和气道:“姑娘家的三步不出闺门,一时怕生也是有的。不妨事,最要紧的还是姑娘的秉性,礼数规矩这些都是可以慢慢调教的。”

容迎初在旁听着,愈觉得心头发紧,这赵太师府家的夫人,果然如唐姨娘信上所书的一样,性子极其严苛刻薄,如今不过是请她过来相看一下而已,看她那眼光,竟已把芷儿视作自家媳妇般百般挑剔了,听这言下之意又是要于日后好生管教的意思,都是没有坐实的事呢,何来这般理所当然,想必是在苗氏处得过什么准信了。

她看了柯弘安一眼,得了相公允可的眼神后,方笑盈盈道:“夫人说得是,秉性才是最最要紧的!可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咱们四姑娘虽说内秀,可实则在咱们一众姑嫂姐妹里面,还算是个主意大的主儿。我们都心疼她,凡事只知让着她去,她总有她的道理。再说了,四姑娘是咱们老祖宗手底下养大的,许多规矩连老祖宗也不与她较真儿,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后来的费心思多唇舌呀!”

华夫人听了她这一席话,面上便不太好看了。苗夫人冷冷瞪了容迎初一眼,当着客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对戚如南道:“你去和大哥大嫂他们坐到一块儿,和他们一起好生照应夫人。昕儿打理好这边后就回去读书了,你就多担待着点。”

戚如南唯唯应了,为柯弘安夫妻俩张罗了一下桌椅茶点,便一同在华夫人身侧坐了下来。

柯弘安和容迎初原以为苗夫人会安排韦氏与他们一道,眼下这样不免又觉意外。这时正好戚如南又命人为华夫人呈上戏本子点戏,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们二人的喜好。周元家的也率了丫头媳妇们上前伺候他们茶点,暖的热的、甜的咸的口味也是一番布置。如此一来,倒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一时未察觉苗夫人和韦宛秋二人早已走开,到了园子外头去迎接另外一位客人。

孟夫人才从翠幄青绸车里下来,韦宛秋便笑靥如花地迎上前来,殷殷道:“可把夫人给盼来了!刚才娘还惦记着,不知夫人何时来,让我们都在门前候着呢!”

孟夫人抬起头来,看到跟前的除了韦宛秋外,还有她身后一位穿着秋香色琵琶襟短襦并紫绡翠纹散花百褶裙的少女,那一张含笑的俏丽脸庞乍看只觉得似曾相识,正自犹疑间,便听韦宛秋对那少女道:“柔丫头,你这些天总盼着见一见夫人,如今可如愿了?”

柯菱柔刻意修饰过的面容上难掩迫切之意,她身姿轻袅袅地走前一步,朝孟夫人盈盈福身:“柔儿见过夫人,夫人金安万福!”

孟夫人心思何其澄明,已暗自有所意会,心知这必定是苗氏的悉心安排。当下她只不动声色,依着礼数受了晚辈的礼,亦不多言其他,径自往内走去。

苗夫人这时从园子里迎了出来,笑对孟夫人道:“夫人来了,快随我到这边入座吧!”边说着,边亲自为其引路。

她们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园子的南边,与华夫人的席位隔开了一个十扇八仙彩绣屏风的距离。此时孟夫人与苗夫人她们一行人走了过来,本也没能马上看清华夫人那边的境况,韦宛秋施施然走到孟夫人身侧,朝前方一指,微笑着道:“瞧,华夫人头一次到咱们府里来,跟芷丫头说话可投契了,还有相公和姐姐陪在旁边,可热闹呢!”

孟夫人循着韦氏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柯弘安、容迎初和柯菱芷三人正围坐在华夫人身旁,虽然没到谈笑风生的地步,可也是一团和气的。

苗夫人亦笑道:“弘安和迎初他们最是得体了,毕竟是贵客呢,华夫人才来,他们也用不着我这个做长辈的提点,便晓得带着芷丫头过去照应了!”

韦宛秋像想起了什么,道:“我刚才跟相公提过孟夫人很快就要到了,让他随我们一起出来迎接,可现下……想是跟华夫人相谈甚欢吧?竟忘了这事了,我这就过去跟他们言语一声。”

苗夫人作势拉住了儿媳,道:“孟夫人才进门,可还顾不上歇一歇呢,还是先请客人入座再说吧!”

孟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头,身子是随着苗氏她们的邀请坐了下来,可目光仍停留在柯菱芷他们所在的一方上,目内泛起了一抹难以置信的疑虑。

众主子都点过了戏后,戏台上传来了高胡、二弦、扬琴、喉管等领奏乐器的和鸣奏响。这头一出戏目是华夫人所点的《醉打金枝》。

柯弘安听得乐声起,知该是客人已到齐,遂转过头来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坐在苗夫人左侧的孟夫人,他脸色微微一变,悄悄向容迎初递了一个眼色。

容迎初会意,亦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柯菱柔竟也到了场,此时只见她正坐在孟夫人的下首,殷切地对孟夫人说着什么,一旁的苗夫人和韦宛秋均是面带笑意,不是乐见其成是什么?

她心下怒意骤起,目带焦灼地看向丈夫。他轻咬下唇,似在思量着什么。本来并不甚明白苗氏她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可看现下的情形,她们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了,不过就是想让孟夫人亲眼看到他们兄妹几人如何在华夫人面前殷勤,好使得孟夫人怀疑他们对冯家的诚意罢了。

只是眼下他们夫妻二人亦不能贸然抛下华夫人不顾而去。这是苗氏设下的陷阱,他们即使一走了之,都已然是于事无补,得罪了华夫人还是其次,还会让孟夫人觉得他们首鼠两端,欲盖弥彰,反而对芷儿的亲事不利。

如此一番思忖,他念头一转,抬眼紧紧盯着柯菱芷,口上不经意似的道:“从前看这出《醉打金枝》,郭暧口口声声责骂升平公主刁蛮不治难齐家,自恃公主尊荣欺驸马,那一掌打下来,总听旁人击节称好。可我却总觉得是郭暧蛮不讲理,小题大做,想他当初与公主情投意合结为夫妻,便该想到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是不可能如那寻常人家的媳妇般向翁姑屈膝遵礼奉茗茶的。这个道理没想通,他还来怪公主?”

柯菱芷接触到兄长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听他这一番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论,心念一动,不由微有意会。

果不出柯弘安所料,华夫人一听他这说法,面上便笼上了一层鄙薄之意,淡淡驳道:“戏文里边唱得好,既是莲并蒂共订佳话,媳妇下跪叩翁姑何算得是笑话。纵使帝女尊贵,可出嫁从夫,公主的名分已是夫君的枕边人,又岂能为君臣名义把常礼罢。”

柯弘安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柯菱芷鼓足了勇气,笑对华夫人道:“夫人此言差矣,我倒是觉得我哥哥说得在理。莫说是天家公主尊贵无价,便是咱们这些寻常公侯之家的千金,也是堪称玉女来仪,娇养玉堂中。并不是说可以罔顾孝义,只不过我的孝义只对我的生身父母,什么屈膝遵礼奉茶于翁姑,真的是太过了!”

华夫人脸色一沉,审视地看着她:“然则姑娘是想说,为人儿媳者,原便不必向翁姑尽孝,即便连奉茶侍奉等礼数,也是辱没你这等的公侯千金了,是吗?”

陪伴在旁的戚如南早在听到柯弘安的话时便已知不妙,这时眼看华夫人已然变了脸色,生怕会出什么岔子,更觉紧张,忙强笑着打圆场道:“刚才咱们还说芷丫头内秀呢,这下可是要跟夫人说笑话了?芷丫头在家中素来是顶顶孝顺的一个,孝义都在心中呢,怎么会有不必向翁姑尽孝之意呢?”

容迎初也知晓了夫君的用意,心里暗思此计绝妙,这时只乐得推波助澜了:“三弟妹你难道没听出来芷儿所说的,她的孝义只对她的生身父母吗?她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本来都是在家里如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千金贵体,出嫁后却要为奴为婢的,要是知理的翁姑,也必不会忍心如此吧?夫人,你说呢?”

华夫人板下了脸来,冷冷道:“我倒没有安大奶奶这般的心胸见解,在我们赵府中,从来听不到这些尊卑不分的言语。我的长媳是相国府的千金,侍奉相公和翁姑的礼数周到又贴心,面面俱到。每日天未全亮,她就会候在我院子外头等着向我请安,伺候我用早膳。她可也是你们口中的玉女来仪、娇养玉堂中!”

这边厢正说到交关处,那边厢却是一片浮于表面的融洽。

韦宛秋捧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普洱茶,微笑着对柯菱柔道:“柔丫头,你前儿不是说要给夫人看什么字画的?还不拿出来交给夫人?”

柯菱柔忙从侍女语山手中取过一卷宣纸,呈到孟夫人面前缓缓展开来,软声侬语道:“我最近除了跟随苏绣名手平三娘子学绣外,还潜心临了王献之的字帖习写草书,可我总觉得我这草书笔风稍嫌杂乱,我自身习字又资质有限,正苦恼呢。后来听说冯家三公子一手狂草龙飞凤舞,杂乱中又有章法,堪称出神入化,我就寻思着,趁着这次夫人过来听戏,我把我这字交给夫人带回去给冯三公子看一看,究竟问题出在何处。只不过这样一来,不知会不会惹夫人和公子见笑?”

孟夫人耐着性子听她说了这一段,又随意扫视了一眼她手中的字幅,客气道:“柔姑娘言重了,这幅字不错,哪里会见笑呢?”

柯菱柔听到夸奖,满心欢喜,看了苗夫人一眼,方笑盈盈道:“多谢夫人不嫌弃柔儿的字,还要劳烦夫人把这字带回去给三公子看,柔儿就等着三公子的指点了。”

苗夫人看孟夫人并未马上应允,便笑着搭言道:“我们家柔儿最近倒是静下心来写字了,用心是好,可也不必太沉迷了,看你这样缠着夫人,是不知道人家冯三公子平日里公务繁忙呢!”

柯菱柔顺着母亲的话露出羞赧之色来,讷讷道:“是柔儿不好,太过心急,叨扰了夫人。”

孟夫人听她们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时倒也不好推拒,只得道:“不妨事,帮柔姑娘赏析一下这幅字,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苗夫人吩咐下人把那字幅为孟夫人收好,方含笑道:“说起赏析字画,我倒有个主意,柔儿这幅字送到三公子手里,待公子品评过后,不如让公子把见解用草书给柔儿回一封信,也好让柔儿看到公子的上乘书法。”

孟夫人闻言,心下明白苗氏的用意,不过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女儿牵线,一意撮合柔姐儿和她家淮儿。只不过礼数之限,终究是要经过父母之命,如今所为,就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先认同柔姐儿,好一步一步落实柔姐儿代替芷姐儿嫁到他们冯家的事。

依着她前次与柯弘安夫妻的商谈,原该是坚持只认芷姐儿没错,但是眼下他们夫妻如何又会与华夫人走得这般亲近?这两天内柯弘安虽说也曾来找过他们表明该有的立场,可是终究赵太师在官场势力雄厚,一心想着有所作为的安大爷,未必不会顺水推舟、见风使舵。

孟夫人心中暗自思量着,眼光不由飘向了柯弘安他们所在的方向——是否应该继续相信他们?

韦宛秋看到柯菱柔急切的目光,轻轻一笑,道:“夫人怜柔丫头用心,想必是愿意让冯公子亲书指点的。话说回来,一直听闻冯公子文采斐然,咱们柔丫头知书达理,和冯公子也称得上志趣相投了。”

孟夫人略有迟疑,只浅浅含笑地向她们颔首以示回应,始终没有出言给予明确的答复。

苗夫人知道还要费一番工夫,便对女儿道:“你前儿不是还绣了一个香囊,说要送给夫人做见面礼吗?光顾着给夫人看字,倒忘了这事了,还不赶紧回屋子里拿了来?”

支开了女儿后,苗夫人也不再绕弯子,只温然道:“今日我特意把夫人请到府里来,除了让夫人欣赏好戏外,主要还是想跟夫人好好商量一下儿女的亲事。上回咱们碰面,我曾跟夫人提过柔儿的事,这又一段日子过去了,不知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孟夫人婉言道:“柔姐儿是个好姑娘,承蒙夫人这般看重咱们家犬儿,我原该感激夫人才是。只不过……只不过夫人也知道,我当日所下的帖子,意在你们家四姑娘,这样岂不是委屈柔姐儿了。”

苗夫人笑道:“我以为夫人担心什么!芷丫头的事,夫人也该心中有数了,原是赵家这边有意在先的,夫人虽早早递了帖子进来,可还是晚了一步。我们素来久仰冯公子的才学,正遗憾呢,这么巧咱们柔儿又与冯公子年纪相近,志趣也相投,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夫人难道不想成全这一宗美满姻缘吗?”

孟夫人心下踌躇,迟疑着道:“话虽如此,但是……事关两个孩子的终生,我也没料到今日夫人会提起这事,不如还是容我回去跟我家老爷好好商量一下,再给夫人一个准信儿?”

苗夫人想了想,只觉得不能轻易错过今日的机会,便道:“夫人说得是,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跟冯老爷商量的,不过我寻思着,娶妻求淑,娶妻娶德,娶妻娶势。冯公子正值仕途亨通之时,身边需要的正正是一个才貌兼备的淑德良人。柔儿自小聪慧,深得我家老爷的喜爱,来日柔儿觅得佳婿,若再得老爷的悉心扶持,必定会更上一层楼。夫人,我话至此处,若有失礼,也请夫人不要笑话。但夫人是明白人,这样的道理应该不言而喻才是。”

孟夫人本已心怀犹豫,此时听得苗氏这一番话,心思更是摇摆不定起来,她垂首沉吟片刻,抬头正想回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周元家的脸色慌张地过来对苗夫人道:“大太太,华夫人不知怎的突然发作了起来,我们和三奶奶都劝不住她,现下直说要打道回府呢!”

在苗夫人费尽心思想要说服孟夫人之时,柯弘安和容迎初这边厢亦翻起了轩然大波。

自华夫人说出了她管教媳妇的能耐后,容迎初淡淡一笑道:“夫人规矩严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过更让我们佩服的,还是夫人的教子有方。敢问夫人,赵家大公子为何能迎娶堂堂相国府千金为妻?”

柯弘安不等华夫人回答,便微笑着插言道:“内子对相国府千金一事不甚了解,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想当年相国爷郑公对其嫡长女可是视为掌上明珠,郑家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自视甚高,甚至不愿意遵从寻常的定亲之礼,她自出一副上联,要求前来求亲者,无论是何等家世,均须能对出下联方可与之交换庚帖。”

容迎初作出一副惊讶模样,“呀”一声道:“我原还道相国府千金本已是金贵非常,听相公这么一说,原来还有这么一道难过的门槛!那我更要听一听当年赵大公子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地娶得佳人了!”

华夫人不知当中用意,还道他们是被震住了,目内不由泛起一抹骄傲来,语气更显高高在上:“我家融儿虽称不上才高八斗,却也是自幼勤读诗书,更有见识非同寻常世家子弟,区区一副对联而已,怎能难倒他?再有,安大爷你所知的也并非事实,我长媳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骄矜自傲,那副上联也非她之意,而是亲家郑公亲自所出,不过是要考验来求亲者的才学和诚意罢了。我家融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容迎初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夫人的长子也称得上是颇具才学了。请恕小妇人见识浅陋,不知赵大公子现官居几品?”

华夫人不屑地瞄了她一眼,语带自豪:“好说了,我家融儿现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

容迎初一拍手掌,赞叹道:“果然是青年才俊!堪配相国府千金绰绰有余!也难怪玉女来仪,也愿屈膝遵礼奉茶于翁姑。还有夫人的嫡三公子,听闻亦是聪敏过人,如今虽尚年幼,来日必定别有一番作为!这正是我刚才所说的,佩服夫人教子有方呢。”她的笑意渐渐带上了一丝嘲讽,“才子自是配佳人,佳人贤淑孝顺,尽心侍奉翁姑是不必说,只不过……不知夫人的嫡次子又如何?”

华夫人脸上的骄傲顿时一扫而空。

柯菱芷这时轻轻开口道:“听夫人说了这么多赵大公子的佳话,我也想听一听赵二公子的事呢。”

华夫人脸上阴晴不定,冷眼瞪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柯菱芷抬一抬脸,道:“赵二公子可是像他的长兄一般,自幼勤读诗书?”

华夫人沉下了脸来,抿紧唇一言不发。“可有非同凡响的见识和眼光?”柯菱芷慢慢地定下了心神,冷静地一字一字追问,“如果我爹爹也出一副上联考验求亲者,试问赵二公子能不能如他的兄长,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拿下,不在话下?”

眼看华夫人面色涨紫,柯菱芷仍一步不让:“赵大公子官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那赵二公子呢?大嫂说夫人教子有方,我可真想知道,夫人所出的三子,可都是人中龙凤?”

饶是华夫人再自持自重,此时亦按捺不住,怒形于色,指着柯菱芷低喝:“你目无尊长至此!无半点规矩可言,当真有失柯大人的颜面!”

柯菱芷却并不害怕,只浅浅一笑,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赵二公子究竟是文采风流呢,还是聪敏过人,可如他兄长一样迎娶公侯嫡千金为妻?夫人不愿意告知吗?那芷儿不问便是,这目无尊长的罪名,芷儿当真承受不起。”

戚如南见状心惊胆战,忙对小姑子道:“芷丫头,夫人是客人呢,无论怎样,也不该对客人无礼,赶紧向夫人赔个不是吧。”

容迎初一拉戚如南,冷笑道:“三弟妹你就不必操心了,芷儿自有芷儿的道理,只管随她去。”

戚如南更觉不安:“大嫂,你怎么也犯糊涂了,这节骨眼上的……”

华夫人冷眼看着她们,啐道:“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嫂子,便有这样的小姑子!”

她话音未落,容迎初尚未及说话,柯弘安便冷笑道:“夫人倒也知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不过不是我内子上梁不正,而是夫人的下梁歪了——赵二公子是何等样人物,恐怕夫人心里最清楚。”

华夫人气得满面煞白,连手指亦止不住发抖:“这就是你们柯家的待客之道吗?几个主人家的合起来欺辱本夫人!我今日……算是见识了柯大人家的礼数了!”

柯菱芷决计一不做二不休,讥诮道:“夫人言重了,咱们说了这许多,都是在称赞夫人的公子们资质过人,哪里有欺辱之意呢?莫非夫人是觉得,这些称赞之词对赵二公子来说,全是言过其实?”

华夫人怒不可遏,霍地站起身来,脸色发白地唤来自家的下人:“备轿!回府!”

戚如南着急得无以复加,一边忙着拦下贵客赔罪连连,一边把周元家的也喊过来照应,可华夫人气急攻心,全然不顾众人的劝阻,一径儿往外走,扬声道:“外间都说柯家安大爷是个糊涂人,我原还不信!今日一见,终究是领教了,不仅你们安大爷是糊涂人,就连你们的奶奶姑娘都是没谱儿的!”

苗夫人火烧火燎地随周元家的追了过来,一把拉下华夫人,赔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小辈们伺候不周?这都怪我平日没有管教好,夫人先消消气,要不随我到内堂去歇一歇,我回头必定好好罚他们!”

华夫人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怒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难怪我家老爷不待见你们这一家子!原便与我说不要与你们联姻,又劝我今日不要来,都怪我糊涂猪油蒙了心,愣是来这一趟,白听你们家几位千金万金的姑娘公子说那起混账话!我任凭你是谁,都别来拦我,贵府这乌烟瘴气的,我是待不下去!”

苗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回头狠狠瞪了柯弘安夫妻一眼,又急急跟在华夫人身后道:“无知小辈们说的混账话咱们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好吗?夫人,咱们两府联姻一事可是大事啊……”“休得再提联姻之事!”华夫人撂下气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你家的千金我可高攀不起!”

眼看着苗夫人和戚如南一同尾随了华夫人出去,想是要极尽安抚之事了,柯菱芷虽觉得华夫人这下必定不愿迎自己为媳了,可还是不免有所担忧。容迎初看出了她的心事,过来拥了一拥她的肩膀道:“华夫人这般气性,不会再听她的话了。”

柯菱芷点了点头,瞥眼瞧见正站在不远处的孟夫人,不由定下了神来,款款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福了身,道:“菱芷见礼来迟,还望夫人莫要见怪。”

刚才华夫人大闹而去一事,已落入了孟夫人的眼中,她心有所感,端详了柯菱芷片刻,方微笑道:“有心不怕迟。”

柯弘安和容迎初携手来到孟夫人跟前,他作揖道:“此次是弘安失策,如若有让夫人误会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也希望夫人一如既往,相信我和内子的诚意。”

孟夫人轻轻点头:“我大抵明白了。”“前天我与夫人商议之事,咱们还是照旧行事。”柯弘安说完转向容迎初,“事关重大,我先出去一趟……”他眼光掠过四周,为避耳目,他凑近她耳畔轻言细语了一番。

容迎初听了他的安排,眉头也舒展开来,目内满是安心之色,待他言罢,她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只管去把事打点妥当,这边有我呢。”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苗夫人前去安抚华夫人时,韦宛秋却并没有随同前往,只静静立于原处,冷眼旁观柯弘安等人的行举。

待得柯弘安向孟夫人告辞后,她悄然跟随在后,与他一同往熙祥苑外走去。

出了苑门便是一大片树林,风过处,树叶婆娑。此处平日鲜少人往来,本是幽静之所,但今日苑内请了戏班,翠色郁葱的丛林之后隐约可见戏台一角,虽隔了一重红墙绿林,仍然可隐约听闻悠悠扬扬、缠缠绵绵的乐鸣之声。

他不是没察觉身后有人如影随形,正想回头时,便听得一声柔婉的叫唤:“相公,请留步。”

她心底带着几分犹豫,站定在他的身后,目带期盼地看着他停下了脚步。

柯弘安回眸,她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之时,眉头下意识地一皱,目内是掩饰不住的厌弃。

他的眼神落入韦宛秋的眼中,那正是她所犹豫的,就在与他相对前一刻,她便止不住害怕,害怕他回应她的仍然是抵触与无情。“你听到了吗?”她缓步向他走近,轻声发问。

他蹙紧眉头,正想说话,却在这时耳闻得自苑内飘出的几缕音韵,小生的唱腔幽怨悱恻。“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她今日特地找来的广府戏班,目的不过就是让戏子们在他面前唱出这曲《客途秋恨》。

广府戏在她的那个年代,称为粤剧。他曾经很喜欢这首粤曲,还记得有一次和他一起去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听哥哥现场演唱了这首《客途秋恨》。他当时就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哼唱着,旧约难如潮有信,新愁似海无边,多少的缠绵相爱复相怜,记不尽许多的情与义。

那夜她便抚着他的脸庞相问:“我就像曲中的多情歌女麦氏秋娟,与你几回眷恋难分舍,不知来日会不会与你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那个时候的他情深如海,似真似假地呢喃回应:“都只为缘悭两字拆散离鸾,那时泪洒西风红豆树,情牵古道白榆天。幸好你不是麦秋娟,我也不是缪莲仙,不必为缘悭而分离。”

戏子的吟唱愈发哀戚,不知是否已然坠入曲中意境,柯弘安也不再是眉头紧锁,他垂着眼帘静静地聆听着,目内悄然地笼上了一抹似曾相识的沉醉。

第二章 初翻云开见灼日

韦宛秋心头隐隐传来灰冷的痛感,她慢慢地垂下手腕,用力一挣,甩开了容迎初的手,一字一字道:“姐姐你向来胸有成竹,也该让你尝一尝束手无策的滋味。”“你重牵衣致嘱个段衷情话,叫我要存终始两心坚。今日言犹在耳成虚负……”

韦宛秋亭亭立在他的身侧,双眸内水雾盈然,轻声道:“也许你已经忘记这首曲子了,可是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只想让你再听一遍。你我之间的许多事,我都无能为力,我可以做的,不过是努力让你记起。”

柯弘安回过神来,投向她的眼光少了几分清冷,语气亦稍稍放软了:“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过让你进了这个家门,也负累了你的终生,本是我的错。这次把两位夫人请来的事情,我知道也有你的一份主意,你恨我,我不怪你,但求芷儿的亲事定下来后,你不要再跟着苗氏胡搅蛮缠,这样……我不会不把你视作亲人。”

韦宛秋凄然一笑,凝视着他道:“你说得是,对芷儿的亲事,我也横在了当中,不过并非因为我恨你,是因为我爱你,我看不得你和别的女子共进退共患难,我更忍受不了你为了她来威胁我伤害我。所以我才会下了决心让你得不到。”她眼角垂泪,“我知道这样是伤害你,我的本意不过是想帮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到了这般田地,你把我视作了敌人……我连走近你的资格也没有。我知道有许多事你都不会记得了,过去的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人,你早就走了……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救我,没有人可以让我走出来。我只想你帮我,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柯弘安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说过,只要你安分,我会好好地待你。”

她啜泣着,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没想到他却侧身避了开来,更往后退开了一步。

她整个儿愣住了,怔怔地任由泪水流淌。

柯弘安侧过了身后,转首想要说什么,却在此时看到前方容迎初正抱着一袭猞猁狲大裘,往他所在的方向疾步而来。

他再顾不上理会韦宛秋,快步向妻子迎去:“迎初,你怎么出来了?”

容迎初一边靠近丈夫,一边目光在韦宛秋身上逡巡,口中柔声嗔道:“瞧你这走得匆匆忙忙的,连大裘都忘了披上了,回头要是着凉感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他对她温柔凝睇,道:“还是娘子你贴心。”

容迎初对一旁韦宛秋冷冽的眼神视若无睹,周到地为夫君披上猞猁狲大裘,为他细细地整理大裘的前襟,面上一派平和恬静:“我心里镇日记挂的,不过就是相公的这点事情罢了。”

柯弘安略带不安地看了韦宛秋一眼,又望向妻子,欲言又止,似是心有隐忧。

容迎初心下知道夫君的担忧,两手正为他把大裘的绦带系紧,平静道:“眼下还有许多事等着咱们去打点,相公不必担心太多,我晓得你的心。”

他对上她坦然相信的眼光,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执住她的手轻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韦宛秋怔怔地注视着他们二人,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平下了心绪,目光凄冷地在他们面上划过,如刀锋锐利。

容迎初心中柔软如一池春水,脉脉道:“你还有要事在身,赶紧去吧。天黑了,记住要回家,我会点着灯等你回来。”

他抚一抚她的脸,笑容温柔:“等我。”

目送他远去后,韦宛秋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开,容迎初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从她秀美的侧脸上捕捉到一丝哀然的决绝,不由心头一紧。

容迎初正想返回熙祥苑内,竟见秋白从一旁的树丛中闪身出来,始料未及地一怔,道:“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秋白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主子身边,低笑道:“我刚才看到韦氏跟着大爷出来,你又没有察觉,我恐怕他们俩之间会有什么主子不知道的事,便跟着过来瞧瞧。”

容迎初一点她的额头,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察觉吗?我是明白相公的心,知道韦氏在相公身上花再多心思也没用,所以才不担心。你倒好,当日是你比我相信他,如今却又怀疑起来了?”“原来奶奶和大爷和好如初了,怪道不把韦氏放眼里了呢!”她凑近了主子,敛下笑意道,“不过奶奶,你可也别放心得太早,我刚才躲在边上把韦氏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我发现,这韦氏对大爷的感情可不简单,不太像是寻常的争宠,我听下来,她倒像是跟大爷有过去的……”“有过去?”容迎初不明所以。“就是说他们俩像是过去就相识,而且情分匪浅。至少韦氏对大爷是用情颇深的,但大爷似乎对她已经忘情了。这当中……”秋白边说着,思绪在脑中急转,“如果说他们真是旧相识,为何大爷又记不起她呢?难道……是她穿越之前发生的事情?”

容迎初愈发觉得她的话难以理解,但又有些微的领会,只道:“她和相公有过去也好,没有过去也罢,他们俩是不是旧相识,对我来说不是最要紧的。我只知道相公现下心里向着我,我要做的是尽我的心去维系我俩的情分,而非庸人自扰。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只担心韦氏心思深不可测,行事出人意表,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乱子来。”她想了一想,嘱咐秋白道,“如果真如你所说,相公没有理会韦氏,依韦氏的性子指不定会在别的事上报复咱们。今日我们一定要把芷儿的婚事坐实,你们既是同乡,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底蕴,为免韦氏再从中作梗,你帮我想个办法把韦氏引开。”

秋白不假思索地答允了下来,与主子一同返回熙祥苑后,便径直往韦宛秋所在的方向走去。

此时孟夫人已然归座,柯菱芷趁势坐在了她的下首处照应,那正是适才八妹妹柔姐儿所坐的位子。苗夫人的座位依旧空着,容迎初则在孟夫人的右侧空位上落座相伴,韦宛秋依着名分高低便坐在了容迎初的下首。

戏台上一曲告终,换了热热闹闹的插科打诨诙谐戏,韦宛秋似人在心不在,静默无声地端坐在位子上暗自出神。

秋白来到书双身后,一副左顾右盼的模样。书双感觉到异样,回头看到她,不由皱眉道:“这是我家奶奶的地方,你家奶奶在那边呢。”

秋白冷笑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声浪道:“姑娘当真大言不惭,我不过是来寻你家奶奶说点事,你倒好,巴巴地要分你的地方我的地方了!这是柯家的地方!”

书双气得正想辩驳,韦宛秋听闻声响烦躁不已,回过头来冷冷道:“你们的声音比戏台上的还要刺耳!”

书双不忿地瞪了秋白一眼,却不敢再作声。

秋白走上前来,道:“韦奶奶,既然觉得戏曲刺耳,不如借一步说话,好清净一下耳根?”

韦宛秋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道:“若是姐姐让你过来传话,你直说好了。”

秋白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想知道谁与你同一个地方来的吗?”

韦宛秋眸中泛起惊愕之意,抬头犹疑地看着秋白。

她们二人依旧来到了熙祥苑外,秋白生怕会隔墙有耳,又想着要把韦氏拉得远远的,便与她一同抄了鹅卵石小路来到湖畔亭,亭阁临水而居,要到达亭中须走过一道萦迂的九曲廊桥,远离湖岸,尚算颇为安静妥当。

秋白倚朱栏而立,微笑着向韦宛秋道:“韦奶奶千金之躯,还是坐下说话吧。”

韦宛秋揣测地打量着她,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秋白微微一笑,道:“奶奶也太抬举我了,我要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是我家奶奶告诉我的,而我家奶奶知道的,却是四姑娘发现的。你要不要相信?”

韦宛秋很快平下了心中的惊异,款款在长椅上坐下,道:“要真是四姑娘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她也不可能对你家奶奶说实话,因为这样对她没有分毫的好处;如果是你家奶奶,那更没有道理,她要真是来自咱们的现代,今日也轮不到你来跟我说话——依你奶奶的心思,她自会有她的办法对付我,何必把老底揭开来让我知道?”

秋白垂首而笑,摇头道:“我们这些小把戏还真瞒不过韦奶奶,不过难道你不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吗?”

韦宛秋不以为然:“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即使你我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我们还是两不相干的。在现代我们是陌生人,在这里也是。”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所以,你要是足够聪明,就该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秋白轻轻咬一咬牙,道:“你不就是仗着比我穿得好罢了,何必盛气凌人!”

韦宛秋心中有事,并不想跟她多言,站起了身道:“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吗?”“自然不是!”秋白看她要离去,不由心下着急,眼珠骨碌一转,脱口就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边有一句话说得好,人家叫你走,高高兴兴也是走,怨气冲天也是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如恭敬从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厌。”

韦宛秋闻言整颗心猛地一揪,如有刀割般的凌厉袭进了心房,她蓦地抬头瞪向秋白,片刻后,方冷然道:“你怎么会知道?”

秋白暗暗松了一口气,极力显出凝重之色来:“你以为你那点心事能瞒天过海吗?你之所以嫁给大爷,全是因为与他的过去,你心里背负了很沉重的包袱,不是不愿意放下,而是不甘心放下。过去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到了如今却一无所有,清零出局,这叫人情何以堪!”

清零出局,情何以堪?

何尝不是如此?

韦宛秋沉默良久,秋白的话如同一粒小石,投入了她那片自以为平静无澜的心湖当中,击起了比她想象中要激烈得多的浪潮。

秋白有意无意地长长叹息,唏嘘道:“不管过去跟他有过多少喜和悲,我们都已经重新投生了,现在的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即使不放手,又能挽回多少颓势呢?不要说从前已经是从前,就是他整个儿活生生地站在跟前,他也不是那个他了,你又何必纠缠着跟自己过不去呢?”

韦宛秋心乱如麻,身子软软地倚着雕花红柱,喃喃道:“他不是他?怎么可能?”

秋白心下也泛起一丝惆怅,苦笑道:“谁没有失去过呢?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别的女人走了,心里的恨和痛,又有谁能明白?曾经我也想过要报仇,可是上天垂怜,让我来到了这个时空,让我不必再面对千疮百孔的过去。我巴不得不再记起,就当做是做了一场噩梦吧。你倒好,死死抱着伤痕不放,一次一次地揭开疮疤,不疼吗?”

韦宛秋控制不住胸臆间的悲怆,一手微颤地掩住了嘴巴,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无声饮泣。

容迎初和柯菱芷姑嫂二人正陪着孟夫人看戏的当儿,柯菱柔拿着一个团福花样的香囊重返熙祥苑中,一眼看到四姐姐竟然占了她的座位与孟夫人谈笑风生,顿时便变了脸色。

到底是心高气傲沉不住气,柯菱柔也不等身旁的语山说话,快步走到四姐姐跟前,扬声道:“娘没让你过来陪夫人,请你让一让!”

柯菱芷没想到妹妹会如此不顾礼数,一时怔住了没说话。

容迎初道:“这儿没有了八姑娘的位子是不妥当,亦绿,你去四姑娘的下首添一张椅子吧。”

柯菱柔不满地瞪了一眼容迎初,转首张望了一下四周:“我娘呢?你们不是该陪着华夫人吗?”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见苗夫人和戚如南一同从仪门走进。苗夫人的神色本就带着几分灰败,此时一眼看到容迎初和柯菱芷竟坐在了孟夫人身边,不由更添了阴沉之色。戚如南则诚惶诚恐地跟随在婆婆身后,连眉毛也小心翼翼地敛了起来。

苗夫人一边向她们走近,一边目光如炬地盯着容迎初,虽然并未言语,却似有无形的压迫之势。容迎初不动声色,施施然站起身来,得体地笑道:“娘总算是回来了,刚才不知何故韦妹妹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孟夫人一人,我们想着不能冷落了客人,便过来相伴。”

苗夫人心知气走华夫人是他们干的好事,只是客人还在,一时发作不得,只能压抑着胸中怒火,淡淡道:“是吗?那你们便都让一让吧,这儿有我和柔儿就可以。”

容迎初一动没动,微笑道:“我们都走了也是于礼不合,分明是娘您让我们过来照应客人的,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了呢。”

苗夫人脸色铁青,正想发难,却听孟夫人好整以暇道:“你们就不必再客气推让了,我素来就喜欢热闹,而且芷姐儿乖巧,我很喜欢她,就让她们留下一块看戏吧。”

柯菱柔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心有不甘地唤母亲道:“娘,她们……”“既然夫人喜欢,那咱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苗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注视着孟夫人缓声道,“只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我刚才所说的话,夫人是个聪明人,相信自会有所权衡。要是觉得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定,还可以回去问冯大人。”

容迎初和柯菱芷不由有点不安,均目怀探询地看向孟夫人。只见孟夫人拂一拂暗绿色绣金盏花的裙摆,气定神闲道:“夫人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我早已下了决心,只是夫人视而不见而已。”她抬头回视苗夫人,“我早在一月前便已下了帖子要向芷姐儿提亲,那时我心里认的只有她一人。如今我亲身处在贵府中,夫人再要问我意愿,我可以答复夫人的还是那句话,我心里认的只有芷姐儿一人。”

柯菱芷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内又涌起了感戴的热潮,眼中止不住泛起了盈盈泪光。

孟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落于苗夫人心头,她掩于广袖之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陷于掌心中,却不觉得痛。与赵家联姻一事平白泡了汤,这下连将女儿嫁到冯家的希望眼看也要破灭了,怒意夹杂着恨意汹涌于心底,只隐忍着不发。

柯菱柔又羞又恼,按捺不住嚷道:“什么认定不认定的,还有冯公子本人的意愿呢……”

孟夫人眼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摇头道:“柔姐儿,你原是柯老爷和夫人的掌上明珠,也是养在深闺里的娇贵姑娘,我不过是一个外客,是不该罔顾夫人和姑娘的颜面说三道四的。只不过我冷眼瞅着,安大爷这时不在,安大奶奶是你的长嫂,她说话你听不进去,那想必平日里也无人敢管教姑娘了。正好你也问起认定不认定的,我就给你说个明白。”她顿一顿,不徐不疾道,“刚才姑娘回来看到了嫂子和姐姐,不说先请安问好,第一句话竟是让姐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你,莫说你姐姐是嫡长的身份,即使是你的妹妹,你作为姐姐也应该谦恭礼让,方为宽仁。你漠视嫡姐的尊卑长幼之分,对待长嫂的安排更是不屑一顾,是为不敬;不顾有客人在旁,出言莽撞,是为不贤;我已经对夫人说了让她们留下陪伴,你仍不依不饶,是为不智;儿女婚事从来是父母做主,半点由不得你荒唐,你既然写得一手好字,也该知书达理,《女戒》等名训难道不是烂熟于心吗?为何又会说出依从犬儿意愿这样违背礼法的话语来?是为不淑!”

柯菱柔怔怔地立在原处听孟夫人的话,每往深里说一层,她的心就紧一下,直到后来,她两颊已羞得潮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滴落。“你如此不敬、不贤、不智、不淑,哪怕你绣的香囊再好,你写的字再妙,你在家中再得势,也不是我们冯家想要的媳妇。”

柯菱柔紧紧攥着手中的香囊,细腻的针脚也被她修长的指尖揉得脱裂开来。

柯菱芷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妹妹跟前,递上了手帕。可妹妹只紧咬着下唇忍下喉中的哽咽,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不甘,始终不愿理会姐姐。

容迎初看着泪流不止的柯菱柔,道:“夫人所说的甚为在理,八姑娘是个明理的人,想必已经知错了。”

苗夫人眼睁睁看着孟夫人教训女儿,却也半点奈何不得,听到容迎初说话,心头恼火更盛,只极力一忍再忍,话音中却已是热情全无:“好,很好,夫人教训得是!既然夫人是这么看待我柔儿,那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回头对戚如南道,“今日点的戏目也差不多了,你去让他们不必再给咱们呈戏本子,孟夫人路途遥远,不好太耽搁客人。”

孟夫人知是逐客之意,当下也不在意,只起身微笑告辞:“多谢夫人的盛情相邀,让我今日得以听到了正宗的广府好戏。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行告辞,若有叨扰得罪之处,请夫人和姑娘莫要见怪。”

容迎初走到孟夫人身边:“我送夫人出去。”

柯菱芷亦道:“我也送夫人。”不料苗夫人这时侧一侧脸,冷道:“芷丫头,你留一留,我有话要跟你说。”

柯菱芷略觉错愕。容迎初沉一沉气,道:“不妨事,芷儿你就留下陪娘说话吧,我送夫人出去也一样。”她目带安抚,“你放心。我送了夫人以后,会回来找你。”

苗夫人面上如有阴云笼罩,注视着柯菱芷的眼神内不带一丝感情。

寒风拂动,吹皱了一池水波,犹如此时心内难平的波澜。

韦宛秋掩面低低抽泣,泪湿满襟。

秋白原只想扰乱她的心思而已,不承想会让她如此难以自控,一时心觉不忍,靠近她身旁温声道:“心里会难受,是因为你没有放过他,更没有放过你自己。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你的苦,你又何必强求呢?不如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成全他?成全他和她?

包围着韦宛秋身心的哀绝与悲戚在这一念之间,逐渐地消散了开来,埋藏于心底久不能忘的伤痕却似更为清晰起来,她整颗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命地攥紧,揪痛得无以复加。这样的痛刺入了她的意识间,凄厉得拉回了她险些就要被攻破的防线。

她慢慢地放下泪湿淋漓的手掌,一张玉面上泪痕斑驳,清清冷冷地映衬着她眼内的凄怨。她咽了咽,哑声道:“是的,他不会知道我的苦。可是即使我得不到,我也不会成全他们。”

秋白看到她这副模样,竟觉不寒而栗。

韦宛秋款款地站直了身子,也不擦去脸上的泪水,只转首目光森冷地投向秋白,道:“你是有备而来的。你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这些,是想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是不是?”

秋白不意她会看穿自己,略定一定神,强作镇静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你说得也不全对,我是想转移你的注意力,但我也想你能走出来。只有你想通了,才不会再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

韦宛秋鄙薄地一笑:“你跟容迎初一样,尽爱干些徒劳无功的事!”语毕,她看也不看秋白,转身便往湖心亭外走去。

秋白忙不迭地跟在后头,一路往熙祥苑返回。心下止不住着急,这韦氏的模样真如同疯魔了一样,不知主子那边事情进行得怎样,如果韦氏真的要冲主子出狠招,可该如何是好?

当来到熙祥苑仪门外时,正好看到容迎初和孟夫人边商议着什么从里走了出来,韦宛秋和秋白二人均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隐隐约约听闻孟夫人的话语:“只等安大爷回来……找了章太君……便可以定下咱们两家的亲事了……”

孟夫人的话音零星却又毋庸置疑,韦宛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容迎初,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忌恨。

容迎初看了她一眼,很快敛下了惊异之意,依旧扶着孟夫人的臂膀往外走,一边含笑地截断了孟夫人的话道:“这边的事我会好生打点的,今日当真有劳夫人了。”

韦宛秋半侧过螓首,眼光始终不离容迎初的身影,益显得锐利如箭。

不知是否心有所感,容迎初只隐隐觉得不安,她陪同孟夫人走出了数步之后,终是停了下来,歉然道:“迎初想起还有要紧的事要张罗,就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了。”

孟夫人会意,不再多言其他,颔首告别。

韦宛秋如同看戏般,不屑一顾,调头就走。

容迎初蹙起了眉头,疾步跟上。秋白来到她身边,挫败道:“奶奶,都是我不好,没能把她拖住。”“现下不是追悔的时候。”她戒备地注视着韦宛秋的背影,“刚才孟夫人的话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转机,我们不能因为她而功亏一篑。”

熙祥苑的小楹亭内,周元家的沏了一盏太平猴魁,毕恭毕敬地呈到苗夫人跟前。苗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紫檀镶大理石圆桌对面的柯菱芷,身子歪在椅靠上一动没动。一旁的戚如南心知婆婆正在气头上,不敢怠慢,忙代为接过茶盅。柯菱柔则似委屈未平,垂首瞅着手中的香囊,眼眶还是红红的。

苗夫人眼皮一抬,随手接过戚如南手中的茶盅,缓声道:“芷丫头,那天晚上我听你讲了许多话,知道你心里一直记恨我呢。我一直想找你说个明白,可这些天事忙也没顾上。今日出了这些事,我想咱们娘俩也该好好说说话才成。”

柯菱芷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你多心了,你是我的长辈,我只有敬你从你,哪里会记恨你呢。”她停一停,“就连我的婚姻大事,也只能遵你之命,你让我嫁给赵家,我不敢再想冯家;你不让我嫁给冯家,我只能安守本分,让着柔妹妹,不是吗?”

苗夫人原还慢慢地用杯盖拨弄着茶叶,听了她的话,脸色一沉,把茶盅重重地搁在了桌上:“我就知道你心有不甘,所以今日才和弘安与容氏一起把华夫人气走!你晓得分轻重吗?赵太师是老爷的上峰,你们得罪了华夫人,也就是得罪赵太师,这对老爷有多不利,对柯家会有多大的影响?你都想过吗?”

柯菱芷笑意凄冷:“要说分轻重,我半点不及你。所以才不能由着你把我嫁到赵家,达成柯赵两家联姻的美满结果。你们要拿我当棋子,我本来是半点奈何不得,不过幸好我还有哥哥,还有嫂嫂,是他们让我懂得凡事都还会有争一争的余地,只要我敢。”“你敢?你敢!你当然敢!你能让孟夫人不惜代价迎你为媳,还让你妹妹当众受辱,我当真是低估了你的能耐。”苗夫人怒极反笑,“好,极好!我从前一直以为你跟你的娘不一样,可事至如今,我才真正看清,你跟你娘相差不远,不愧是母女!”

柯菱芷听她提起母亲,眼眸内更添了伤怀,沉默片刻,方道:“我以为你不会有胆量再提起我娘,却忘记了你原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神明,不怕天理,更不怕报应。”

苗夫人目内飞快地闪过了一抹凛冽,正想说话,柯菱柔出其不意地站起身来,指着四姐姐厉声道:“你给我住口!你没有资格对我娘说这样的话!”

柯菱芷一怔,旋即平静下来,冷笑道:“妹妹难道忘记了刚才孟夫人所说的话了吗?”“怕报应的人不是我娘!”柯菱柔的眼光霎时凌厉了起来,语气虽重,但已全不似往日的娇蛮,更多的是潜藏背后的仇恨,“你比我年长两年,当年的事,连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你不知道!”

柯菱芷面对妹妹突如其来的指责,显然有点始料未及,掩不下满面的错愕。

这时,巧凝走进来禀道:“大太太,韦大奶奶来了,说有极要紧的事。”

苗夫人平一平意绪,淡淡道:“让她进来。”

韦宛秋不紧不慢地走进小楹亭,来到苗夫人身侧,凑近她耳边轻声而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她一听,眼睑不自觉一颤,抬眸紧紧地注视着柯菱芷。

接触到苗夫人这般锐利的眼神,柯菱芷心头一紧,正想说话,却听亭外传来了容迎初的声音:“我要找的是四姑娘,不是大太太,与大太太不要见我有何相干?”

守在亭外的巧凝依旧寸步不移地拦在进出之处,道:“容大奶奶怎的一点规矩都不讲?大太太正与四姑娘说话呢,四姑娘又怎么能出来见您呢?”

容迎初眼光瞥见亭内数人,扬声道:“我才看见韦妹妹进去呢,不知韦妹妹找大太太所为何事?”

韦宛秋慢慢地站起身来,拢一拢妃红蹙金海棠纹的广袖,低首对苗夫人道:“这个时候我该到寿昌苑去向老祖宗请个安,娘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容迎初在外也听到她的话,心中的担忧成了真,不由又惊又怒。眼看着韦宛秋莲步姗姗地走出小楹亭,容迎初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压着心头的焦灼,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决然:“妹妹要去见老太太吗?不急这一时,咱们还是等相公回来后,一同过去方为妥当!”

韦宛秋转眸看向她,听她提起“相公”二字,耳边仿佛又听到柯弘安的一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心头隐隐传来灰冷的痛感,她慢慢地垂下手腕,用力一挣,甩开了容迎初的手,一字一句道:“姐姐你向来胸有成竹,也该让你尝一尝束手无策的滋味。”

容迎初看着她转身翩然离去,轻咬一咬牙,转头吩咐亦绿道:“你赶紧跟着她到寿昌苑去,要比她快一步见到老太太,让老太太一定要等到大爷回来了才见她!”

亦绿答应着匆匆去了。容迎初返至小楹亭前,也不与巧凝多说,就要闯进亭中,巧凝急急拦在前面道:“容大奶奶你不可如此!”

容迎初目内的凌厉如刀锋,猛地挥掌狠狠掴落在巧凝面上:“你不过是个奴才,谁容你冒犯本奶奶!给我让开!”

巧凝被打得愣在了原地,容迎初趁势快步走进了亭中。苗夫人看到自己的心腹侍婢被掌掴,又见容氏来势汹汹,早变了脸色,厉声斥道:“混账!又是谁容你如此放肆!”

容迎初不言不语,面上只沉静如水,拉了柯菱芷的手就要往外走。

苗夫人扬了一扬下巴,周元家的立即上前抓住了柯菱芷的臂膀,道:“四姑娘还不能走!”

容迎初回过头来,把小姑子往身后一拉,冷不丁地朝周元家的扬起了手掌,眼看就要兜脸打下,当手掌接近周元家的大惊失色的脸庞时,却又生生地停下了动作。容迎初逼视着跟前那当家主母的得力臂膀,冷冷道:“我敬你老人家的颜面,原不该跟你过不去。可是你瞧瞧这扇门就这么点方寸,你不让我过去,我又怎么让你过去呢?”

周元家的惶恐地退到一步。容迎初不愿再耽搁,拉着柯菱芷疾步离去。

韦宛秋来到寿昌苑门外,就要往内走,秦妈妈便率了亦绿、听荷等几个丫鬟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面上只客客气气道:“韦奶奶,老太太病根子又犯了,这一整日的都没得安生,到了这个时候才说累得撑不住勉强歇下了。为免扰了老太太休息,恐怕不能让韦奶奶进去。”

韦宛秋手袖在袖子里,拢在腰前端然而立,心有了然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我知道老祖宗贵体违和,所以才会特地赶过来为老祖宗奉上灵药。只要老祖宗见着了我,她老人家自然会明白过来。”

秦妈妈却不迟疑着没有让路,亦绿心里惦记着主子的吩咐,遂道:“老太太夜夜睡不安稳,如今好不容易才歇下,韦奶奶还是改日再来的好。”

韦宛秋看向她,轻轻一笑:“你不是在姐姐跟前伺候的吗?怎么会晓得老太太睡不安稳?该不会是受了姐姐的主意,信口开河?”语毕,侧头对身后的书双和丹烟道,“不要让她们再挡我的道!”一边自顾自地往里走去,秦妈妈和亦绿她们正要阻止,书双和丹烟两人一左一右地挡下了她们,为主子开道。

一行人嘈嘈嚷嚷地往里而来,韦宛秋全然不顾身后秦妈妈等人的制止,气定神闲地绕过正厅的雕蝙蝠祥云屏风,径直往内堂走去。

柯老太太在内堂听到外头的动静,只扬一扬眉,依旧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暗紫错金的蒲团上,面向着神龛上的白玉观音诵念心经。

看到韦宛秋不经通传便硬闯进来,侍奉在旁的念珍满面气恼,皱眉上前道:“老太太现下不想见任何人,听荷,你们赶紧把韦奶奶请出去!”

韦宛秋目光落在柯老太太的背脊上,道:“老祖宗福寿安康,这不是好好儿的,你们一干奴才何苦咒她老人家来!”

念珍气道:“韦奶奶,你可知规矩……”“你们都出去吧,让她留下。”柯老太太一手数着菩提子念珠,一边说道。

一众下人听命,只得暂且退下。

韦宛秋缓步走到柯老太太身旁,老人家将念珠收拢在了怀中,顺势伸出了手,韦宛秋自然而然地搀住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柯老太太转过身,倚着韦宛秋的手走到炕床上坐下,韦宛秋又细致地为她在炕几上放了墨色金钱蟒手枕,她一手靠在了手枕上,整个身躯都似放松了下来。

韦宛秋这时方垂眉敛目站在老祖宗跟前,语带愧疚之意:“秋儿心中急切,不顾礼数惊扰了老太太,请老太太责罚。”

柯老太太凝视她片刻,道:“你既然有话,那就直说吧。”

韦宛秋仍然垂着首,缓声道:“不知老祖宗可还记得,秋儿过门的当天,您老人家对我说过的话?”

她的话甫一出口,柯老太太便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她连忙亲手沏了茶,递到老祖宗手中。

柯老太太接过茶盅,半杯饮下,方稍稍平了咳喘。韦宛秋又来到她身侧为她抚着背部,轻声道:“老祖宗要当心身体。”

柯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把老骨头,眼看着是越来越不好了,只每日撑着一口气罢了。我撑着这口气,每日嘴里念的都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离一切苦恼?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白活了这个岁数,终究是参不透万物皆空的禅机。心有无数挂碍,挂碍我的子子孙孙,挂碍你们心里的许多放不下,所以我也始终是放不下。”

韦宛秋面上泛起沉郁之色:“秋儿知道这府里的许多事都让老祖宗烦忧。所以当日我过门之初,老祖宗说要委屈我忍这一时之气,我也没有跟您争执什么。相公的嫡妻之位,本该是我的,但我爹让我顾全大局,老祖宗让我忍气吞声,相公让我安分守己……”她凄然而笑,“我没有嫁过来之前,曾听闻外边的人说柯家长房的容氏是个可怜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可怜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安儿在赌,迎初在赌,到了后来,你也是在赌。”柯老太太软软地歪在炕几旁,半眯着双眼,“不过安儿和迎初都是愿赌服输的人,只不知你可能放得下?”

韦宛秋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声音哽咽着,却也带上一丝决绝:“我就知道,今日老祖宗让那些奴才拦在外头,已是不想再跟我提当日答应我的事。但老祖宗不愿提,我可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是老祖宗亲口答应我,只要我当时不跟容氏争嫡妻名分,来日若是我与容氏之间发生了争执,您会站在我这边。”

柯老太太点了一下头,平静问道:“那么你如今到我跟前来,可是有用得着我老太婆的地方了?”

韦宛秋拭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道:“秋儿不敢!秋儿只是想着老祖宗身子要紧,这府里的人心已是大乱,为免老祖宗费心伤神,才来劝告您心无挂碍,方无有恐怖,离一切苦恼。不管相公和容氏来找您商量何事,也请老祖宗不要插手其中,其余的事有我和娘打点呢。”“哦?你的言下之意,就是让我这老婆子不要多管闲事,是吗?”柯老太太的语气益发轻淡。

韦宛秋才要说话,便听秦妈妈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老太太,安大奶奶和四姑娘来了。”

韦宛秋眉头一蹙,耳闻柯老太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度:“快让她们进来。”

容迎初和柯菱芷姑嫂二人携手走进了内堂中,一齐向老祖宗行了问安大礼。

柯老太太把柯菱芷拉到跟前来,目含疼怜地端详着孙女,温言道:“这阵子都在为自己的婚事担心了吧,瞧你这眼底下乌青青的,准是夜夜不得安寝了。”

柯菱芷眼眶一红,哽声道:“祖母……”

容迎初立在一旁,回想起这连日内为芷儿亲事苦苦筹谋的境况,走到这一步,当真是举步维艰,不由亦觉心酸。这时只见柯老太太朝她扬一扬手,示意她过去。她依从地来到老祖宗身侧,由着老人家将自己拉到炕沿上坐下。“今日发生的事,亦绿刚才都告诉我了。”柯老太太轻拍了拍孙媳妇的手背,“难为你和安儿两人为芷儿这样费心奔忙。向来都说儿女亲事皆是父母心头的记挂,可是在咱们家,却要劳烦到哥哥和嫂嫂来操心,现放着的亲爹和继母,还有我这个天聋地哑的老太婆,全指望不上,我们忝居了这个长辈的名头,在要紧的关头,却还都是靠你们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打点、张罗……”

容迎初和柯菱芷二人闻言不觉惶恐,不约而同开口道:“老太太(祖母),并非如此……”

柯老太太抬手止住了她们的言语,眼睛往韦宛秋看去,淡淡道:“你说得没错,这府里的人心早已大乱了,连行事的方寸也大乱了——我从来不给你立规矩,你就以为我这儿没有规矩吗?我亲孙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有替她做主的人,你以什么身份去为她打点?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让我不要过问自己亲孙女的婚事呢?”

韦宛秋不意老祖宗会在容迎初她们跟前说出此事来,一时越觉难堪,只抿紧唇不语。

容迎初怒目以对:“我不晓得你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以为你只是恨我,没想到你用心险恶至此,不仅多番破坏芷儿的亲事,如今竟敢冒犯老祖宗?”

韦宛秋却似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嘴角泛起了一抹凄微的笑意:“你们每个人都有你们的目的,唯独是我,一直相信你们的承诺,我相信你们每一个人所说的话,可是事到如今……你们才逐一让我看清楚,当日的我有多么愚不可及!”

柯老太太凝神注视着她,一张满布岁月痕迹的脸上不自觉地一搐,似有无处掩饰的惊痛无声蔓延,直延至了久观世情的双目之内,沉沉地坠落于心底,惊醒的,是过往似曾相识的一幕。

老人静默良久,方道:“是错了,是我当日走错了一步,让你们都陷进了无法回头的境地。”她抬头对容迎初道,“去,吩咐秦妈妈,立即去把老爷和太太都给请到我这里来。”

容迎初迟疑着道:“可是相公千叮万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等他回来后再去请老爷。”

柯老太太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安儿是不想让我太过费神。不要紧,你只管听我的,也合该轮到我这个老太婆为芷丫头出一分力了!”

过得半炷香的工夫,柯怀远方和苗夫人一同来到了寿昌苑的内堂中。

柯老太太眼皮也不抬,只往边上的楠木圈椅一指,道:“你坐下吧。”

柯怀远与苗夫人才要向座位走去,不料老人却又轻轻道:“我只是让怀远一人坐下。”

苗夫人自进入内堂之初便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此时听到老太太的话,她不过是略停了一下脚步,随即依旧是一派安之若素,只拂了一拂青金色的大袖,便面无表情地立在厅堂中央。

柯怀远虽说遵母命落了座,可神色却带着不安,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柯老太太看向儿子,语气轻闲如同只是叨家常:“今日赵家华夫人和冯家的孟夫人都来了,这事你可知道?”

柯怀远半垂下首:“儿子知道。”“你不仅知道,还由着她不顾颜面不顾礼数地把柔丫头推到孟夫人跟前去,是吗?”

柯怀远转脸睨了妻子一眼,道:“今日我正好有公务缠身,没能与两位夫人照面。碧春说过会妥当打点两个丫头的婚事,我本也相信她会把握着分寸。”

柯老太太道:“那依你言下之意,就是你并不晓得她会不知分寸,是吗?”

柯怀远神色渐次僵冷起来,他再度垂下首,默不作声。

苗夫人容色不变,眼光淡淡掠过柯菱芷:“我一心促成赵家与咱们家的联姻,全是为了化解老爷和赵太师之间的嫌隙,这对咱们家只有有利之处。可是即便芷丫头无法体会我的苦心,对我直言便是,大可不必当众让华夫人难堪,平白加深赵大人对咱们的误解。”

柯老太太微眯了眼睛,冷然道:“你跪下。”

柯菱芷神色一愕,一时不知老祖宗究竟意指谁人,茫茫无措起来。容迎初却已心领神会,朝小姑子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柯老太太抬眼看向苗夫人,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让你跪下!”

苗夫人身子微微发颤,却并非因为老祖宗的发难。她的眼光空洞洞地望向前方,先是一动不动,须臾,她方款款地跪落于冰凉的地面,任由冷硬的青砖将膝头硌出熟悉的痛感。“还记得上一回老祖宗让我跪下,已是十年前。”她思绪如陷入了记忆之中,话音沉静,也带着几分冷嘲,“我以为自那一次后,老祖宗是再也不会受我的一跪。”

柯老太太眉心一跳,似有所触动,沉声道:“我也以为你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手段,你希望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该会罢手了。只是断没有料到这些年过去了,你心肠比过去更狠。什么为了赵柯两家的恩怨而联姻,什么为了怀远的仕途,你不必在我跟前惺惺作态,摆出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她轻轻吸一口气,又续道,“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永远是真正的你,你没有改变过吗?”

在场诸人均是屏息静气,凝神细听柯府里两个位高之人的言语,各人心头都别有滋味,别有猜测。

苗夫人唇边的一缕笑意轻轻飘飘,掩不住她目内的惆怅:“我曾经说过许多话,也曾经答应过老祖宗许多事情,因为是您老人家让我一直相信。但是时过境迁,桃花依旧,人面全非。就连老祖宗自己的承诺也烟消云散了,更何况是我呢?”她敛一敛失落的神色,平和道,“今日老爷在旁,小辈们也都在,老祖宗对我如此不留情面,想必也是为了芷丫头的婚事要向我兴师问罪吧?可惜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向您认错的,我没有亏欠你们什么。倘若在您心里我是个罪人,那你便只管骂只管罚,既然是您老人家的主意,我自然也不会违逆于您。”

柯怀远面上泛起一丝为难,忍不住道:“碧春,不要跟娘置气。”

柯老太太目光落在苗夫人身上,怨愤中又带着痛心:“我这副老骨头不中用,小一辈里又没有可以担大任之人,才放手让你担起当家主母的重任。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打点府里的事情,怎么对待儿女们,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过去的事情,可以不再去追究孰是孰非,但眼下乱子一重接一重,你难辞其咎!”

苗夫人清冷一笑:“老祖宗总有老祖宗的道理,老爷既然要我不争辩,我也就不多说了。”

柯老太太拉过柯菱芷的手,怜惜道:“连累我的好孙女受委屈了,孩子,你以后再不必担心,有祖母在呢!”她冷冷地转向柯怀远,“以后芷丫头的婚事由我亲自做主,你不必再操心。”

柯怀远忙不迭地起身唯唯道:“儿子全听娘的吩咐。”

他话音刚落,外头王洪在秦妈妈的引领下来到了内堂的大门处,朝堂内的老太太行了个大礼后,方战战兢兢道:“老太太、老爷,大爷他回府了……只是跟随大爷一同到府的,除了右都御史冯大人外,还有文华殿大学士曹大人!现下大爷正在昌荣东大厅里陪着两位大人呢,只说快快把老太太和老爷请出去见客议事。”

柯怀远一惊,听闻文华殿大学士曹大人竟大驾光临自己府中,已是错愕非常,又想到柯弘安正与两位大人在一起,不禁疑虑顿起,更觉难以置信。

容迎初听到相公终于事成归来,心头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满心的欢喜与笃定。她微笑着上前扶起柯老太太,小心地为老人家披上了雪狐镶边石青色猞猁皮鹤氅,又命亦绿取来手炉让老太太揣在怀中保暖。转头又对柯菱芷道:“我跟你说过,咱们一定能事成。相公和老祖宗都会替你做主,咱俩就在这儿等着便好。”

柯老太太扶了秦妈妈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容迎初道:“弘安正等着呢,你随我一起出去吧。芷丫头先回你院子里去,我见完了客人,自会来寻你。”

容迎初心下一暖,忙和小姑一同扶了老祖宗往外走去。

柯怀远走到仍旧跪在地上的妻子身边,匆匆扔下了一句:“你起来吧!”方随在柯老太太身后走出内堂。

苗夫人心思被往事的沉痛纠缠不息,她忍着膝头的疼痛颤巍巍地立起身,抬头正好对上了韦宛秋凄冷冷的眼眸,不由灰败一笑,无力道:“我和你都已经输了。”“输了吗?”韦宛秋露出了清淡容颜,轻轻摇头,“不见得,现在论输赢时候尚早。娘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苗夫人深深地望进了她迷茫的眼眸,看不清当中的无数心思,可纵然再深藏不露,也还可以窥见其中的执著之念,足以成为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冯御史大人此次亲自为爱子上门向柯家四姑娘提亲,更请来了文华殿大学士曹大人作为两家亲事的中人。曹大人贵为朝廷正一品大员,在朝中地位尊崇,为今上起草诏令,批答奏章,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实权,是今上的得力辅臣。

柯怀远在两位大人面前也别无他话,再者有这样一位位极人臣的上峰亲自出面作为两家联姻的中人,本就是天大的面子和无上的荣幸,再没有推拒的道理和余地。

柯老太太当即便在两位大人面前答允了冯家三公子冯淮与自家四孙女的亲事。皆因早有准备,容迎初马上取来了柯菱芷的年生八字,与冯御史大人交换了冯淮的生辰八字,在曹大人的见证下,总算是进行了交换庚帖这定亲的首要一步了。

事成后,柯弘安与柯怀远二人一起亲送了两位大人出去。目送贵客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后,柯怀远负手而立,开口道:“你好大的脸面,竟然可以说服冯大人把曹大人请出来,我可当真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能耐。”

柯弘安交抱着双臂,眯着眼睛望着两位大人逐渐远去的马车,轻描淡写道:“那是人家冯大人和孟夫人真心实意要迎娶咱们芷儿,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柯怀远疑忌地瞥了长子一眼:“要是这事真的跟你没有关系,恐怕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吧。”

柯弘安故作疲惫之态,掩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转身便往府里走,一边道:“如若没有你横在当中,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语毕,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全然不理会父亲那铁青的脸色。

容迎初才从恰春苑回到万熙苑,一进屋门便见自家相公正跷着二郎腿歪在酸枝木长榻上,他两手枕着脑袋,看到妻子回来,忙抽出一手向她伸来:“娘子,累了吧,快过来一起歇歇。”

她含笑来到榻旁坐下,由着他环抱住自己的腰身,顺势倚在了他怀中,慵懒道:“可不是累得慌么,这阵子天天都在惦念着芷儿的亲事,又怕芷儿担心,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她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胸膛上,合上了双眼,“刚才我亲眼看着冯大人和老太太交换了冯公子和芷儿的庚帖,我还悄悄掐了自己一下,就怕这是在做梦呢!”

他心疼地抚着她的臂膀,道:“好端端地掐自己做什么,要掐也该掐我呀!”

她忍俊不禁,仰首戏谑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可是这件事的大功臣呢,我怎么舍得掐你呢?”

他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的额发间,道:“我决定去找冯大人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虽然知道冯大人是铁定会认同芷儿的,可毕竟孟夫人过去也曾递过提亲的帖子,咱们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答应,不知冯大人心里怎么打算。幸好冯大人不计前嫌,二话不说立即前去恳求曹大人为咱们两家的联姻作中,如此一番奔波,总算是事成了。”

容迎初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庞,柔声道:“如今我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一开始我只是觉着攀上冯家这门姻亲,日后对咱们多一分扶持的可能。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这已经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事了。弘安,真正应该要做的事,也将要开始了,是吗?”

柯弘安吻上她的唇角,含糊道:“你说得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迎初,我的事还是其次……咱们有咱们的……”

再不需言语。

暑水绣枕垂罗帐,芙蓉帐里春风暖。桂枕鸳鸯情切切,绫衾鸾凤意绵绵。

柯家四姑娘与冯家三公子交换过庚帖后,年庚相配、生肖无相克。冯家不日便将定亲礼用杠箱郑重其事地送至了柯家。当中有“六洋红”的绸缎衣料六件,金戒指两只、金耳环一副;聘礼,小礼三十六,中礼六十四,大礼一百廿银圆;包头六十四对、油包六十四只、麻饼六十四只等,尚有老酒八担。

苗夫人自冯大人亲自上门提亲那日之后,便推说身子不适,将家中要务一概交由了戚如南打点,因而也就顺势不亲自过问芷姑娘的亲事了。

待冯家将定亲礼送来后,柯老太太便将容迎初和戚如南两位孙媳妇叫到了跟前,对容迎初道:“此次芷儿的亲事上你出过不少力,可见你跟芷儿的情分不一般。她的生母去世得早,可怜见的!如今她终要出阁了,虽说有我这老婆子给她做主,可我身子骨经不住操劳,也不能事事替她想周全。我寻思着,长嫂如母,芷儿的婚事便交由你来打点吧。不过府里的事向来是如南在张罗,那就有劳如南和你大嫂一起为芷儿的婚事多费些心,芷儿是咱们府的嫡女,冯家又是好人家,你俩务必要把她出阁之事办得风光体面些。”

容迎初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一旁戚如南却是别有思虑,抬眼犹疑地看了大嫂一眼,始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妯娌二人商量着把回给冯家的定亲礼置办妥当,又与冯家一同定下了成亲的良辰吉日,再筹备嫁妆,与男家交换聘礼和嫁妆单子。小姑子出嫁的事,就是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至柯菱芷出阁之佳期,柯家的礼数自然是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容迎初为小姑子选的嫁衣是正红色密织金线双层广绫大袖衫,衣襟、袖口精绣合欢花石榴花纹样,前襟以一颗赤金镶红宝石扣住。外罩的攒枝千叶海棠璎珞霞帔,均是用细如胎发的金线绣成,边上用珍珠点缀,与金线相映生辉,华贵不可言。底下是长长曳地的玫瑰红望仙裙,绣百子百福花样,光艳如流霞,又无处不闪着福泽喜庆的动人光华。

彼时冯家的迎亲八人大轿已停在柯府门外。头戴蹙金点翠并蒂莲赤凤金冠的柯菱芷朝容迎初敛衣下拜:“芷儿就此拜别大嫂……”她描绘精致的长长睫毛下水雾氤氲,“大嫂对芷儿的恩德,芷儿此生铭记。”

容迎初心下亦是百感交集,她连忙扶起小姑子,喜极而泣:“从此芷儿你便为人妻、为人媳。亲家老爷和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善人,真正对你有恩德的人该是他们,你要真的对我有感戴之心,那日后便把报恩之心都放在你的夫婿翁姑身上,尽心持家,悉心尽孝。”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芷儿嫁得良人更为欣慰之事呢!送了小姑子出府后,容迎初倚在柯弘安身侧,不知何故,总觉得心绪激动,眼泪总止不住要垂落。

柯弘安拥着她,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何其心细,温柔道:“你可是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不易,终将是功德完满了,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容迎初只觉得头有点晕,她把头靠在了夫君的肩头,许是累了,一言未发,只静静地回味心头的喜悦与满足。

次日,正是四姑娘和姑爷三朝回门之时。

昔日郁郁寡欢的深闺少女如今已为新妇,柯菱芷满头青丝绾成了端庄而不失俏丽的回心髻,一支金累丝钗整整齐齐地插入发髻后,晶莹的流苏自珠钗上垂下,随着步姿微微摇晃。耳边的紫瑛石坠子流转着清莹的光华,映衬着身上那一袭樱桃红的锦缎琵琶扣对襟长衣,益显出新嫁的喜庆娇丽之气来。

与她携手前来的冯家三公子冯淮则面如冠玉,眉目间透着一股自幼浸润诗书的书卷气,因年纪轻轻便居从六品官职,又在行动举止间带着得体练达的进退有度。其颀长的身段与亭亭玉立的柯菱芷站在一起,竟有说不出的和谐合衬,无怪乎柯家的下人们一见四姑娘和新姑爷,便止不住私下称赞二人为“郎才女貌”。

新姑爷分别向柯老太太、老丈人柯怀远行过拜礼后,又向长兄柯弘安和长嫂容迎初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此时在座的还有三爷柯弘昕夫妇、五爷柯弘靖等,唯独苗夫人迟迟未至。柯怀远只道其身上病症愈重,今早只能卧床休息,因而才未能到来。

只是众人都未曾察觉,在昌荣大厅的粉彩八仙炕屏后,八姑娘柯菱柔那一双失落的眼眸。

险些便是自己的夫君,如今却成为自己四姐夫。

那样温润如玉的清俊才子,方是她心目中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奈何,终与她无缘。

柯菱柔心头又是怨恨又是哀痛,止不住落下泪来。身旁的语山惶然地递来手帕,她赌气地一手推开,自用手背胡乱擦去泪水,悲怨道:“他们不过是嫌弃我不是正经的嫡女,长久以来,没有人真正把我放在眼里!不敬,不贤,不智,不淑……”她低泣出声,“这些都是借口……都是嫌弃我的借口……”

这边厢无尽的自怨自艾,那边厢里却是欢笑连连。

更是喜事连连。

厅内众人正相谈甚欢之时,忽有王洪率了门吏匆忙进内,至柯老太太和柯怀远跟前说道:“六宫都太监商老爷前来降旨,人正在院中。”

柯老太太和柯怀远二人均是一惊,不知是何缘由,忙命家中众人敛了衣装,设下香案,启门前去跪迎。只见那六宫都太监商海福负手立在大院中,身后又有数名内监随从。他并不曾负诏捧敕,径直行至厅门前,南面而立,面上含笑道:“特旨:立刻宣柯怀远并其子柯弘安入朝,在乾阳殿陛见。”传旨完毕,匆匆吃过了柯老太太命人奉上的茶,便离去了。

柯怀远一时不知究竟何事今上竟突然召见,也未及细思为何又与长子有关,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自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去后,柯老太太静静坐在厅中等候。容迎初在旁伺候老祖宗,心下惶惶不安,不知相公此去是祸是福。柯菱芷担心父兄安危,面上焦虑难禁,忍不住在厅中踱步。冯淮走到她跟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言安抚道:“适才我细瞧那商老爷的神色,带笑而放松,想必此次今上召见也只是寻常议事,甚至可能是有所封赏,你不必太过忧心。”柯菱芷在相公的细语安慰下,方稍稍定下了心神。

容迎初眼见新姑爷对小姑子的体贴温柔,心下不由满意,转脸看向柯老太太,只见老祖宗也向自己递来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祖媳二人相视而笑,不知不觉间舒缓了些许心头的忧虑。只是不知为何,容迎初自相公走后,便一直觉得心胸翳闷,头脑发晕,但为免老祖宗担心,只得强撑着精神,没有表露半点不适之意。

过了两个时辰,守在府门前等候消息的三四个管家急急忙忙奔进了大厅,纷纷道:“老太太,大老爷和安大爷已经从朝里回来了!”

容迎初忙搀起了老祖宗往大堂廊下走去,柯弘昕和柯弘靖兄弟俩则疾步走出大院外迎接父兄。苗夫人许是已听闻老爷获旨入朝的事,此时知道老爷归来,也由巧凝和周元家的扶着走到了廊下。

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先后走进院内,只见当先的柯怀远神色阴沉,目内忧思之色甚重,见了面带急切的老母亲,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皇上赐了弘安主事之衔。”

他话说得极简短,似有不甘不愿之意,柯老太太听得不甚明白,只得拉了柯弘安的手继续追问:“皇上召了你父子俩入朝,究竟所为何事?”

柯弘安倒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望向祖母和妻子的眼神都透着吐气扬眉般的雀跃:“因着先前宁瑞公和定国公先后仙逝,两位当年都是辅助皇上的功臣,皇上接到两位贤公的临终遗本,感念一众先臣昔日对朝政的劳苦功高,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除了让宁瑞公和定国公的后人袭官外,恩恤更遍及了几位仙游多时的先臣,其中也有我的祖父。爹如今已效命于朝廷,便又额外赐了我兵部主事之衔。文书已下,明日便可入部习学!”

他的话每往下清晰一分,柯怀远和苗夫人的脸色便阴沉多一分。

柯老太太闻言喜出望外,口中直念佛。柯弘昕和柯弘靖少不得顾着情面向兄长道贺一番。柯菱芷亦是大喜,与冯淮一同上前细问柯弘安得赐为官的诸般事宜。一时柯府的昌荣大厅中再度是一片欣然踊跃的景象,言笑鼎沸不绝。

容迎初站在一众欢悦喧嚣之中,那一瞬而过的欢喜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十分明显的痕迹,她依旧是沉静的,平和的,目带唏嘘地凝视着得遂所愿的夫君。

柯弘安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在妻子身上,那春风得意的笑容渐次淡了下去,他缓步走到她跟前,深深地看进了她似笼罩了重重心事的眼眸内。

他执起她的手,轻声道:“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容迎初垂眸,怔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出神,有许多忧虑也有许多不安,可是话到嘴边,却剩下四字:“我陪着你。”

他止不住目内的湿润。此时柯菱芷和冯淮来到了兄长身边,欢声笑语再度充盈于耳边:“哥哥,相公有话想跟你说呢。”“不怕大哥笑话,淮过去曾多番研读大哥中秀才时的那篇文章,一直觉得大哥胸有千壑,文采惊人。以至于淮后来的许多文章都是效仿大哥的毓秀之思。”冯淮的赞赏中又带着几分惋惜,“只是这次大哥虽然得蒙皇上圣恩进入兵部习学,依淮的愚见,兵部主理武职选授、处分及兵籍、军械、关禁、驿站诸事,事务庞杂。总觉得以大哥的才学,若能往文官之向平步青云,会更为妥当。”

柯弘安心念一动,微笑着向冯淮道:“妹夫见解果然独到。不过先到兵部习学已是圣命所归,为兄当年错过了科举入仕之机,如今得蒙圣恩为官,已经是万幸。不管往后如何,眼下还是先脚踏实地为上。”

容迎初在旁听着相公与众人交谈,渐渐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间的闷气愈重,她垂首深吸着气,仍然不觉有好转,脚下更觉发软,止不住往后踉跄,险些便要昏倒在地。一旁的柯菱芷瞥眼察觉了嫂嫂的异样,惊叫了一声:“快扶着大嫂!”

柯弘安闻声回头,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妻子搂在了怀里,看到她精神萎靡,脸色发白,身上已是全无力气般的虚虚软软,不由焦急得无以复加,忙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堂奔去,一边吩咐下人道:“快去找大夫!”

柯老太太和柯菱芷眼见容迎初这般突然昏倒,一时亦觉忧心,忙命了人去请大夫,又急不可待地进入内堂去看容迎初。

过不多时,大管家领了陈太医快步前来,隔了帘子,为容迎初诊起脉来。

柯弘安急得满头大汗,不愿听太医之命外出等候,只心急如焚地站在一旁看着。

约摸过得一盏茶的工夫,陈太医站起身来,微笑道:“安大爷,你不必担心,安大奶奶并非抱恙,而是有喜了。”

柯弘安一怔,先是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又问太医道:“喜?什么喜?”

陈太医道:“安大奶奶的是喜脉,经我把脉,该是有了两个月的喜了。”

外头柯老太太和柯菱芷等人也听到了太医的声音,不由大喜过望,一径儿地走进了内堂里,柯老太太激动得连话语声也是颤抖的:“安儿啊,你媳妇迎初这是怀上了咱们柯家的血脉了!”一边由孙女扶着来到了孙媳妇的榻边,笑得合不拢嘴了,“三喜临门,这是三喜临门呢!阿弥陀佛,当真是菩萨保佑!”

柯弘安惊喜不已,眼中的欢喜比刚才告诉大家得赐官位时还要浓重得多。他在容迎初的榻沿坐下,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额头,又握紧了她的手,一时竟然高兴得不知所措起来。

容迎初慢慢恢复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夫君喜不自禁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扬一扬嘴角道:“你要当爹了。”

柯弘安本人还未及回应,身旁的老祖宗便迫不及待道:“可不是么!我安儿终于要当爹了!我终于等来了第一个曾孙子!”

柯菱芷喜笑颜开道:“我也要当小姑了!”

一直插不上嘴的陈太医这时笑着道:“恭喜章老太君,恭喜安大爷、大奶奶!可容老身说几句吧,大奶奶初怀身孕,要小心安胎,老身现下便为大奶奶开安胎的药方子,待会儿拿给老太君和大爷过目。”“有劳陈太医了!”柯老太太和柯弘安祖孙俩欢天喜地,连声谢了陈太医,定了药方子后又特地给了双倍的诊金,方客客气气地把太医送了出去。

第三章 风雨同舟

马灵语向来明朗的眼眸中也添了一丝愁绪,轻轻对她道:“我原也该替义姐姐欢喜才是。可是那日我和相公他们在场,听到老太太说从此让义姐姐你来主中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旁人眼里那神色,倒似要将义姐姐千刀万剐一般……”

柯老太太随后又絮絮地向容迎初嘱咐了许多当心身子静心安胎的话,因着一连经过孙女嫁得佳婿、长孙入仕和孙媳有孕数桩大喜之事,老祖宗心中欢喜得过了,不觉疲惫,终是不能久留,过不多时便离去了。

秋白喜滋滋地捧着安胎药汤走进屋来,一边把青釉汤盅递到柯弘安手中,一边向容迎初笑吟吟道:“奶奶,你赶紧趁热喝了这药,我这里还有一件喜心的东西要交给奶奶呢。”

容迎初倚着相公的臂膀坐起了身,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奇道:“什么喜心的东西?”柯弘安舀起一勺子药汤,小心地吹了吹,方喂到她嘴边:“任凭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你的身子要紧。”她遂也不再问,只依从地就着相公的手喝下了药汤。

秋白看她把药服下后,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函,交到她手里道:“是二小姐来信了呢!”

容迎初闻言果然欣喜不已,她忙不迭打开了信封,只见里内除了信笺一张外,还有一只用禾叶编成的小草蜢。她看到这只草蜢,不觉泪盈于睫,视若珍宝般地将之捧在手心,颤声对秋白道:“你瞧,还记得吗?”

秋白亦觉唏嘘,道:“不管相隔多远,小草蜢都会把妹妹的念想带给姐姐。这是二小姐在奶奶出阁前说的。”

容迎初迫不及待地把信笺展开。贫寒的家境使得自己和妹妹都未能跟随西席读书认字,可自己终究曾经偷偷在镇上的私塾外听过一阵子先生的讲学,尚略识得几个字。妹妹比自己年幼,便终日在家中帮着母亲做些针线活,后来还是她趁着闲时教妹妹认了几个简单的字。因此对于妹妹来说,要完成一封书信并非易事,她原以为妹妹是托人代书,但见信上所写的只有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生硬,竟是亲笔写就的。

她看着那句话,一时百感交集,泪珠子簌簌而下,滴落在微微泛黄的信笺上。

柯弘安不忍见妻子如此伤怀,忙将信取过,只见上书:思念不尽,姐安好否?

容迎初抹去了泪水:“瞧我这模样,妹妹来信,分明是欢喜的事。秋白,你给我取笔墨来,我这就给轻眉回信。”

柯弘安连忙止住了她,道:“你别忙,你如今可不比往日了,刚才还险些出事了,现下可给我好生歇息着,什么也不要管。这封回信,我来帮你写。”

秋白也在旁劝了几句。容迎初心里挂念着久别的亲妹,拉着相公的手叮嘱他回信时只告诉妹妹自己安好便可,再告诉妹妹自己的思念之情,之所以一直没有去信,只是因着府中事务繁多,让妹妹和母亲不必担心。柯弘安心中有数,只一一答应了。

如此容迎初方安下心来休息,柯弘安自出了外厅写信,秋白看到信的内容,不觉有点意外,只在心下欢喜,知是大爷的一片心意,便也先不向主子提起。

翌日,是柯弘安前往兵部上任的首日,容迎初早早起了,送相公出门。与相公携手行至前院时,柯老太太也在秦妈妈的搀扶下缓步前来,柯弘安和容迎初忙上前去扶了老祖宗,道:“晨起天寒,祖母您身子不好,原不必出来这一趟。”

柯老太太握住长孙的手,慈爱地凝视他片刻,道:“如今我孙儿有了出头之日,虽说往后的路祸福难料,可终究是跟以往不一样了。我这个老婆子没什么可以做的,便在你出门上任之前来看一看你了。”她的手微微颤抖,“安儿,无论如何,你万事得当心。”

柯弘安的目光也透出一丝意味深长,他轻轻点头:“祖母放心。”

目送他离去后,柯老太太转身对容迎初道:“刚才你们还说晨起天寒,这外边风大露浓的,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可得当心点儿。我跟你一块回院子里,咱们说说话。”

容迎初看老祖宗的神情略带一点凝重之意,心知必是有话要说,也不再多言其他,与秦妈妈一同搀着老人家往万熙苑返回。

回到东院的内堂中,二人分别落座后,柯老太太吩咐秦妈妈道:“你回去取了那血燕过来,到小厨房去吩咐他们炖上,热热地为安大奶奶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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