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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11: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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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莫之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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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喜剧

安慰喜剧试读:

楔子

天气真好。在浦江镇的一个公交站点,好些人把手举过双眼,透过南北向车辆扬起的尘土,眺望那些被红灯拦下的公交车,不时还回望站牌。站牌实在太多,信息爆炸到让正常人恐惧选择。不少线路存在某一段的重叠,有无空座,车况如何,这让去召稼楼踏春的游客颇为纠结。陈玲的父母幸免于此,他们此行是去扫墓的,通往目的地只有一条175路。可是,他们的表情并不轻松,女儿迟到,哪站下车,这都让老爷子的舌头无视口罩的防守,对着老伴上蹿下跳。

终于,女儿来了。陈玲赶忙向父母道歉,把责任推给一个临时加塞的采访。三口之家的版图和谐补全。迟到者仰视站牌,发现多数线路已经把这一站的名字更改为“沈杜公路”。估计再过几年就没有人记得“航天博物馆”了——它从未落成,或许,只是一个规划,一则笑话。陈玲想起前夫,以及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召稼楼在市区几无名气,作为古镇老街,远不如七宝、朱家角那么喧嚣,那么同质化,是家里祭祖之后吃中饭的首选。清明之前的召稼楼,春风里飘着清甜,通常,他们会在临桥而建的乡村酒楼用餐,选一张景观桌,点一些农家菜。这一顿总是吃得格外丰盛,赛过年夜饭,就陈玲的父母而言,一年里也许就这样一次机会,能够和女儿女婿同桌就餐。女婿的工作太特殊了,即便春节也有爽约的变数,以至于扫墓的时间还得迁就他。陈玲记得很清楚,那天吃完饭,前夫开着车,颇为抵触地听从她的新指示,寻找航天博物馆。谁都不知道航天博物馆的确切方位,是否真实存在,但是,既然八号线的终点站以此命名,附近还有大批公交车在它的名义之下聚拢、停靠,那么,陈玲就有理由确信,它是存在的,起码有一个在建的工地,只不过还没找到罢了。

想起这些,陈玲不由得耻笑自己。有时候,她对上海的好奇心会成为亲友们的负累,可她就是那么任性呀。她在十几个公交站牌上寻找航天博物馆的遗迹,居然还有几条线路不知悔改。“相信我呀,肯定是乘到赵家宅。”一旁的父亲为了说服老伴,喉咙渐响。陈母并不示弱,固执地要女儿用手机上网核查。就在查而未决的当口,笨重的175路喘着粗气进站了。这破旧的公车,仿佛市区淘汰下来的,稍微提点速度就把坑洼的路面震得哐当响。但这并不妨碍多数乘客的好心情,有一位中年男子,听到陈母向司机问路,自信地插嘴道:“乘到赵家宅。”

司机闷头开车,变速箱被他的右手折磨得剧烈咳喘。一位中年女士背靠司机,坐在逆车向的座位上,与闻了一切,微笑着与陈父攀话,对于扫墓都能迷路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往年都是开车子过来的。”陈父正色道。既是挽回形象,也为了体现本地人对家乡的熟稔、热爱,他主动介绍起祖坟的动迁,大概的来龙去脉。“乡下头老早都是土葬哦?”女士问,“房子动迁起来便当,死人动迁起来倒是蛮讨厌的啦。”“是的呀,”陈父说,“时间长了,尸骨也凑不齐,村里派小青年过去挖,有的还没挖着呢!没挖着怎么办呢?就刨了点烂泥,搬到新的墓地去,这就算是迁过去了。”“那么挖着的呢?”“挖着的再烧呀,现在的墓地,豆腐干眯眯小,怎么埋得进去?”“真不容易啊,当个死人也是蛮辛苦的哦。”聊到这里,女士方才想起询问这祖坟的原址。她听了答案,立马变脸:“搞了半天,我们现在住的世博家园以前是坟墩头啊。”“闲话不能这样讲,”陈父严肃道,“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你住的地方以前派啥用场,怎么讲得清爽!”

女士诡秘地笑了,说:“不要紧的,我们压得牢。”然后她就开始拆剥零食,猪肉脯、黄鱼干、鱿鱼丝,摇摇晃晃吃到召稼楼。两扇门哐当一响,前门中门泄洪一般,车厢里撤出大量空座,陈父不为所动,他仍旧站着,只是身量矮了,透过灰蒙蒙的车窗,打量那几栋粗劣的仿古建筑,嘴里念念有词。

司机的缄默在继续。他更关心乘客在冷门站点抵达之前的反应。他会看着正前方的路况给他们一个机会。“下去的有吗?”如果没有回声,他就默认下一站可以省略。就这样,车子带着脾气在赵家宅停了下来,停了不足十秒。陈玲最后一个落地,被预备加速的车身带得差点摔跤。

街沿空荡荡的,路心却相当忙碌,所有声响凝结为车辆飞驰的呼啸。三人参照记忆前行,右手边是农田与村落的奇妙组合:荒草成堆,河渠发黑,油菜花绵延。母女驻足于后者的鲜艳,擎着手机赞美,相互留下倩影。这加深了为父的不满。他用宣叙调责备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一边回忆上世纪油菜花盛开的规模。队伍的前进时断时续,因为无名的植物、缄默的家鹅以及卖家失踪的草莓摊。陈父冲在前面,面前是普静绿园的指示牌,它悬在半空,邻近有一处公交站,一辆175路在他的眼皮底下停拢过去。他很无奈,留步等待后续支援,好些私家车从他身边呜呜飞驰而去。一些黑白相间的小花吸引了他。“看见吗,蚕豆开花了。”陈父吆喝道。陈玲跑过来看,溢美不断;她的母亲还唱起了越剧,唱词升级为“蚕豆开花黑眼睛”。这让当父亲的感念起陈玲的幼年,和她奶奶坐在老房子门口剥自家种的蚕豆,几只老母鸡领了一群小鸡散步。一转眼,奶奶也搬进普静绿园了,与爷爷为伴。陈父有点牵记小外孙,这牵记无关那个混账女婿,但是女儿放弃小孩的抚养权实在太费解,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创口。好在离婚协议书还没有签字,他还有机会规劝女儿,他琢磨着等扫完墓,必要和女儿恳谈。他被一种劝解的紧迫感攫住了,甚至还没开口,洋洋洒洒说清楚,就已经感到口渴。他想喝水,矿泉水纯净水,不含糖的饮料都可以。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公路、农田,车站的对面又露出了一个无人看管的草莓摊。他四处环顾,确定没有买水的可能,大声问女儿,包里有水吗?“只有可乐。” 第一折嫉妒圆舞1

最初听致晖讲起他那早夭的婚姻,陈玲倒是挺平静的。听众远比被迫上台的演讲者淡定。“哦,是这样啊。”陈玲应道,吸一口芒果宝宝,粉色的唇彩印在吸管上,如同墓碑上的残月,拓在致晖的脑海里,随着岁月的流逝,却越发完整、清晰。还有她额头上的一小块乌青,致晖特别记得,那是被六百毫升的红色塑料瓶砸出来的。

他尽量避免目光相遇,尤其在他主讲的时候。那时,陈玲与前夫的离婚谈判已近尾声,除了析产的论辩,清晨和午夜的同居时光过得活像一部无声残片。致晖是她看电影新结识的朋友,聊到尽兴,她就觉得他简直是交响乐团,特别管用。“离婚是逃不掉了,”本着布道的精神,陈玲对单位的信男信女们说,“十二年的感情,真没劲。”同事们来劲了,有人担忧小孩的未来,有人关心婚纱照的善后,七成是陈玲的个人写真。想起当年的婚宴、如今的婚房,是怎么被这些照片装潢成了画廊,陈玲幽幽叹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办。”

孩子可以丢给老公,照片就很麻烦。烧掉?烧死他也就算了,可自己还活着,特别无辜。她惊讶自己居然有点迷信,平时不信那一套,真轮到自己了,心理暗示就上线猛敲警钟。扔掉也是一种出口。可是扔了之后难免不被拾荒的捡去?想到自己的照片被陌生人挂在网上吐槽,她的脸面已经挂不住了,就像那些文化名人遭遇性丑闻。藏在家里也不妥,上千张照片,好几十本,占地方不说,她不信自己能够与之和平共处。

对陈玲来说,这婚纱照的善后问题竟然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让人烦心,她很想找些过来人讨教。

半年后的陈玲神清气爽。她和前夫位于瑞虹新城的家终于卖掉了,七百万的房款平分,收到支票,她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预备置办房产,下了四处取经的决心,不假思索,把致晖位于嘉定新城的婚房排在第一站。三室两厅,十三楼,女主人缺席了大半年,这段日子,致晖和父母蜗居在静安区,偶尔,三口之家会回婚房度个周末。致晖妈妈的脚码太大,所以在致晖翻箱倒柜想替陈玲物色一双合适拖鞋的当口,陈玲已经打赤脚闯了进去。客厅不小,因为摆设少,很是空阔。墙上大块的留白让她想起某个夜晚,当时她和致晖看完电影正在饭店补吃晚饭。致晖对于这种饭局是有顾虑的,它不像看电影,是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下。中国毕竟是法制社会,在法律上,陈玲毕竟还没离婚,他担心会给她的老公留下把柄。“嗳哟,怕啥啦,”说着,陈玲吸一口芒果宝宝,“又不是我外插花。”她并不想嗔怪什么,只问致晖是怎么处理婚纱照的。后者低头吃烤串,半晌,皱眉道:“全部堆在床底下头。”她心想自家床底也堆东西,安置各类床上用品的外包装,换季的时候总要趴到地上忙活一阵。如今,她有幸得见致晖说的那张床,她指着朝南的卧室,问身后还在整理拖鞋的事主:“是这张床吗?”“你要做啥?”致晖抬头道,神色恍惚,仿佛心事被揭穿。“想看看你藏的照片呀。”她在嗤笑。“不要瞎搞。”他起身,快步试图将她捆住。因为有了力阻的念头,他那有着漂亮线条的双臂,蟹螯一般,勒抱她的腰部。“做啥啦!”因为挣扎,她的锁骨与裙子的吊带被他的下巴连续点击。“哎哟……哈哈。”她嬉笑不止,身体还在往前冲。于是,四只脚贴合,踏着眩晕的舞步,仿佛受了命运的遥控,摔倒在席梦思上。等到视线恢复,她发现自己成了汉堡的一部分,被他、床以及那些婚纱照夹在中间。她平静的表情鼓舞了他的胡须,往她的脸上、胸前扎去。美妙的盛夏,剩下的就是裙子上撩,窗纱拉紧,这符合绅士风度。后来,裙摆因为重力盖没了她的下巴。她的腿肚子在他的脖颈上摩擦。他有一种在演奏倍低音萨克斯的快感,而且是自由爵士,唇舌与肌肤的奇幻二重奏。随后,实在是因为脑充血,气温也嫌高,她颤抖着请求暂停,口水都飞到眼睛里了。趁着间隙,他把自己剥光了,威武地站着,左手平举遥控器,整个人像极了“寸”字。待到空调出风,再从热风切换为冷风,平躺在她边上的他就变成了部首“亠”。“慢点,”致晖停了下来,说,“我到客厅去放点音乐,我这套音响蛮好的,要么放张黑胶,你想听点啥?”

前所未有的感官世界,他的机能与技能让她深深折服,以至于日后跟同事论及两性话题,加倍地嘲讽前夫:“签字之后我就跟他说,你从来没让我满足过。”

那些人夫、人妻沸腾了,尺度升级。他们以为她会再婚。她断然否决:“现在这样蛮好,好就好,不好就分掉。”“那他是啥态度啊?”同事们还没见过她的新男友,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啊?他终归是想结婚的。他妈还想抱孙子呢。”她一面说,一面刷手机微博。婚虽然已经离了,她还是放不下那个小三。“春风沉醉”是个高调的湘妹子,微博定期更新。通过微博,主要是通过精修的自拍照,陈玲得以在前夫的生命里继续潜伏。这在她的同事里不是秘密,因为有点上纲上线的新闻,她都乐于唤醒他们的道德意识。这一习惯始于她对前夫的QQ的一次观摩,启发了她的同事,把这个微博当娱乐新闻关注。私底下,尤其是在陈玲外出的时候,编辑部倾向于发表一些异见:“九零后”的“春风沉醉”比她美艳,而且做的辣酱非常可口;她的脾气和性格或许让前夫活得很痛苦;这段感情在她的身心镌刻得太深,她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些,当着陈玲的面全是禁忌,只有主编有底气和她提,即便提,也绝不会涉及几位同事常在“春风沉醉”的淘宝店里买辣酱之事。主编只盼着陈玲赶紧放下这段过期的感情,望她活得积极、洒脱。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最近几周,每每激情之后,陈玲照例要求致晖抱她,抱紧她,他们侧躺着,前胸贴后背,仿佛水产市场冰霜上的一对明虾。不仅是姿势,朝向也有讲究,脚底心必须面向床头。有一回,面对致晖的询问,陈玲把这一习惯归结为某种纪念,纪念他们在嘉定的初体验,无意识地以此收尾——那回在嘉定,陈玲躺在致晖的婚床上,几乎哭了,想起大三的某个午后,酒店床单的廉价洗衣粉气味,她和前夫如何创造这个仪式;致晖呢,喘着粗气,思绪在前妻和陈玲之间流动,还有另一个女人,一种遥远的丰满,为了抵达那久违的肉感,他揉捏起了陈玲的屁股。是呀,他告诉自己,前妻就在床底下躺着。最后,两个离过婚的女人换了一种方式达成和解。因为陈玲的一再坚持,致晖翻出那五本影集,两具裸体坐在床沿,喝着可乐,翻看婚纱照。陈玲很得意,他的前妻全方位地逊色于自己,可惜,这份得意并不持久,当她翻到第二册的时候,肠道的剧烈蠕动送她去了厕所。2

陈玲的前夫姓秦,是位演员,比陈玲小一届。当年,戏文系的男同学普遍嫉恨秦先生,他们高攀不上表演系的美女,难得本系出了一位女神,还是有缘无分。

秦先生在表演系属于鲜肉里的咸肉,他不奶油,也不硬汉,国字脸,棱角分明,沾点书卷气,笑起来附赠一对梨涡。最近三年,秦先生有半数的时间在各省的影视基地配戏,演一些只有几十句台词的边角料,从陈玲的角度,前夫的这些工作演和没演并无分别。首先,她从来没见过那些片酬,包括离婚析产的阶段,这些收入好似传说中的宝藏;其次,他参与的电视剧,只有两成不到的概率能在电视上顺利播送。以往的他,对于电视剧明明那么抵触,近几年情势反转,他突然找到了面对镜头的乐趣。总之,当他不想在这个家里浪费生命的时候,他就会对陈玲说,接着要到外地拍戏了,大概要去多久。照例,他会情意绵绵地吻她,拥抱她,像王子唤醒睡美人。他很少提戏的名字,通常以“垃圾”两字代替,去百度百科,去豆瓣,去任何有影视剧资料库的网站查他的个人页面,也没有任何线索能够证实他近几年的奔波。陈玲最近一次在荧幕上瞥见他,惊奇地发现他胖了,胖了整整一圈,身上还多了一件白大褂,登场不久就挨了女友(剧中女一号)一记老翅膀。她看到前夫在电视里被女友掌掴,被小三叱责,就耐着性子把整部剧给追完了。前夫的戏份实在太少了,这部剧虽然很火,他却没能在观众心中打下印记,远不如他的配音事业有影响力。总的来说,配音在他主要是一门营生,是退而求其次。好在这类赚钱的活计来去匆匆,他认为自己躲在幕后,还丢得起这个脸,所以从他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的那天算起,很少拒绝配音这门艺术。他明白,走进录音棚正如油漆匠来到工地,无论是戏,还是演员,只是一件商品、一份工具。他替好些一线男星代言,他的个人微博,粉丝数量常年停滞在五位数,有一半源自对他的诗意声线的认可,剩余的,归功于他在话剧舞台上的拼搏。“如果你只是一个话剧演员就好了,一辈子只活在舞台上,”正式离婚的那天,陈玲这样赠别秦先生,“你在舞台上还是不错的。”“谢谢,”秦先生说,“无论这话有多少挖苦的意思,我都得感谢你,没有完全否定我,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很好的结局了。”出于感激,秦先生提出开车送陈玲一程。陈玲扭头走了。离晚上的约会尚有几个小时,她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回长乐邨还是公司,抑或在马路上闲逛,找个地方喝杯饮料。

午后的阳光如同糖浆包裹着她。她在一家房产中介的橱窗逗留了几分钟,那些咋舌的数字具有教育意义。她明白自己在长乐邨的流亡生活最好是以月来度量,购置房产之事必须抓紧。她终究得有一个归宿。念及当年和前夫一起买房的风雨,她落寞地回望了一眼。她想起与前夫结缘的那天,也是这般的好天气,在一个不是舞台的舞台,在大二的上半学期。学校当时正在举办国际小剧场戏剧节,有一部日本肢体剧是在大帐篷里演的,所有观众必须脱了鞋子进去。戏很精彩,富有启示性,摆在今天并不稀奇,在国外也就是平均水准,但在当时,陈玲仿佛药物过敏,浑身起疹子。观众与观众,观众与演员,贴得那么近,以至于能在记忆里闻到一股臭脚丫子的味道,还有沙子的刺鼻。她是屏气凝神看完了全程,谢幕的时候,禁不住地鼓掌,大喊“Bravo”。只有她这样喊,站起来喊,那两位只靠一条平角裤蔽体的男演员绅士地向她鞠躬,他们的身上散布着汗液黏附的黑色沙子以及沙子与皮肤剧烈摩擦之后的粉红色斑。那堆沙子是整场表演的唯一道具。另一位女演员比他们多穿了一个文胸。观众背靠帐篷端坐,围成钟表的圆圈,三位演员好似拆散了的秒针分针时针,毫无逻辑地在圆心位置的沙堆里匍匐、翻滚、旋转,表演各种忽快忽慢的危险动作,快的时候很快,慢的时候极慢。演后谈的部分,前夫和日本艺术家彼此操着蹩脚的英文,敦促“交流”这个怪物往前走。陈玲耐着性子听完了。其他观众早散了。

出帐篷,穿鞋,她睃了他一眼——深蹲着,单膝悬空,几乎着地,好似在谢罪,祈求一个革新的机会。再见面还是这个姿势,还是校内,脑袋歪得更厉害一些,为的是检索图书馆书架最底下的那层。书架之间的过道是如此狭窄,她想要过去,而他刚刚蹲下来,他的屁股往一侧的书架靠,她的裤脚贴向另一侧,即便如此,还是有摩擦。等到他起身,手里多了一本书——《对一种现代戏剧的追求》。像干了坏事的学生被老师撞个满怀,他捧着书,木头木脑,呆呆望着她。后来回忆起这一幕,他说,当时因为找书深蹲的时间有点长,猛一下子起来犯晕,脑袋嗡嗡的,眼前一片黑。“你那是肾虚,”陈玲厉声应道,“没别的原因,肯定是手淫过频。”3

一场暴雨留他们在嘉定多待了一小时。陈玲躺在致晖的婚床上,近十余年的部分记忆交替涌现。整个人是蜷曲的,就像后来回市区的地铁上的广告单页,蜷曲之后,插遍了车厢的吊环,追忆着曾经的暴走与派发。此刻,列车近乎空载。窗玻璃上满是雨珠,让人想起高峰时段的乘客,在有限的空间拥挤出无限的纹饰,又因为车速提减,随之东倒西歪,碎成更小更多的颗粒,然后汇成新的线条。致晖和陈玲安坐着,欣赏对面“大黑屏”的雨景模仿秀,魔术一般,广告单页配合着从天而降。由于长时间的蜷曲,那些广告无法恢复本初的平正,成了信息不全的残篇。陈玲留意到的信息是“首付4.8万”,“4”字大得离谱,仿佛某些宣传画里的伟人形象。

远处传来歌声。一对青年乞丐,男的举着话筒,一首情歌从他胸前的书包抒发开来,女的跪在地上,若干硬币在她手中的杯子里相互撞击。等到情歌远去,致晖问陈玲:“你讲他们是啥关系啊?”“同事关系。”“照你这样讲,那他们就是办公室恋情喽。”“胡说八道,我哪里讲过他们是一对啊?”“你说他们是同事,我觉得他们是一对,那不就是办公室恋爱吗?”说着,致晖伸手环抱陈玲,把她惊讶的表情贴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无力反驳,僵直的身体渐渐软糯下来,有了弧度。

他们是在地铁上相识的。某种程度,电影《甜蜜的生活》扮演了那个顽劣的丘比特,但是,如果把红线都交由导演费里尼去牵,好像又有点牵强。那天在电影博物馆的4K高清放映吸引了大批影迷,现场也不是传统院线的对号入座,单是这样一个契机是拉不动弓箭的。“如果不是那个傻逼,我们就不会漏看那么多。”《甜蜜的生活》放完了,陈玲留在座位上,不愿放过数小时之前与她起冲突的男子。观众们陆续离场,也有一小部分坐望,和陈玲一样,等现场稍事倾空再撤。“是的呀,是有点可惜,”一旁的致晖低头附和,眼里尽是陈玲的腿部线条,“不知道这部电影下次再放是什么时候。”陈玲比较放得开,左肘枕在前排的椅背上,手掌托下巴,再次打量致晖:“上次是零七年。上海电影节的时候,我在大宁看的。看光已经是凌晨了。”致晖终于有勇气单挑陈玲的目光:“上次我没看着,去北京出差了……”对话突然停滞,为了良好的气氛能够延续,他不假思索地凝视道:“那么,上次你看全了吗?”陈玲摇摇头,感叹道:“上次也迟到了。而且当中还睡着过。”致晖极想问她上次观影可有人作陪,从他嘴里姗姗来迟的却是一个“哦”字,裹着傻乎乎的语调,随即自救一般,抖了一个机灵:“看起来想要看全要等一九年喽。”陈玲是真没听懂,傻白甜地询问原因。他就换了一副聪明面孔,正色道:“因为上次跟今天差了六年呀。”

现场的灯一排一排灭了。此前,有一个工作人员残忍地向他们宣布,电影早已结束,请尽快离场。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坐着,靠得那么近,在彼此的眼里,各自的形象也模糊起来。镜头微微颤抖,色调也变了。他们顺着离散的人潮,从昏暗狭窄的影业路弯进被街灯染黄的漕溪北路。冬日的傍晚,天黑得有点醉人。还是陈玲嘴快,有一点报复秦先生的倾向,希望借一顿晚餐来答谢致晖的仗义出手。致晖早有此意,酝酿了两个多小时,和陈玲坐在黑暗里的甜蜜时光,他总是出戏——等下怎么开口,等下去哪吃饭。在筛选餐厅的过程中,下午发生在人民广场站的狂奔片段成了他们的开胃菜。那是类型片常见的追逐戏,猥琐男和妙龄女,只不过前后顺序颠倒了,追的人变成了陈玲,骂骂咧咧,右手几乎要把高跟鞋拔下来当手榴弹用,她的身后还拖着一位热心肠,致晖提着一款红白纹饰的坤包,仿佛百米接力,试图把亮闪闪的奢侈品递上去。“跟一个女人抢座位,这种男人一辈子不会有出息的。”即使是点完单,陈玲仍旧不肯放过那个男人。“他也是刚刚失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可以拿可乐瓶砸我啊?”说着,陈玲条件反射地抚摩额头,半边眉骨紧锁,嘴都痛尖了。致晖拆开餐桌上的湿巾,打了个浮夸的响指,问路过的服务生讨要一杯冰块,建议冰敷。

他们继续聊天,深入介绍自己。聊的无非是下午看的电影,对《甜蜜的生活》和费里尼的评论,以及评论的评论。还有魏斐德、熊月之,他们发现彼此都对上海的隐秘存有兴趣,去看巴拉德、横光利一的小说,主要源于对故事背景的偏爱。他们有太多的相似,这些相似进一步改善了陈玲的心情,尽管这些相似也引发了一堆排异。餐桌上一度弥漫着火药味,但在感恩、猎奇或者别的情感激流的冲刷下,言行得体。所以,香辣烤鱼、干锅牛蛙的咝咝登场,没能引起什么爆炸,倒是带动了饭店的饮料销量。他们聊得如此热烈,只有膀胱的愤怒能够申请一个暂停,然后目送着对方背影的渐次消失,换个姿势,扭转脖颈,或者,让躲在肠道的气体赶紧开溜。“你对细节很敏感啊。”陈玲说。“是呀,以前有个老师教我怎么读小说,她的那套东西在我身上后来发展成了强迫症,如果说作者是创造小说的上帝,那么我们的人生就是上帝创作的小说。”致晖说,因为习惯了根据细节去分析文艺作品,以至于把他的人生搞得一团糟,有很多穿凿附会的东西,自己吓自己。“这个事情很讨厌,我自己都懂,就是摆脱不了。”他说得有点绕,陈玲并不理解,光顾着留神他用湿巾擦嘴的模样。“有点可惜。”致晖改说上海话。“可惜啥?”“我讲你既然是科班学这个的,应该去写剧本呀。”“这个世界的平庸还不够多啊,我就不添乱了。”这回答让致晖意外,恭维的指针顿时大乱。“除非有很吸引我的故事,或者有哪个点打动到我了,”陈玲思忖道,“我以前倒是写过话剧剧本的,交毕业作品呀,回头看看还是蛮幼稚的,上海的话剧市场一直不好,审查又严,把我毕业后的那点热情也磨光了。最近环境感觉好一点了,刚刚也跟你讲了,我先生是那个圈子的,你让我现在再跟他们打交道,你讲还有可能吗?这也就是我们不熟,我跟你讲一句心里话。”“可惜啊。”致晖哀叹道。

陈玲不清楚对方在痛惜什么,接着数落:“这样讲吧,老早那点同学啊——整个班级现在正经还写剧本的只有一个戆女人,而且是写电视剧。电视剧就是快消品呀,过两年就没人记得了,观众也不会去关心编剧是啥人?没啥可惜的!”

陈玲见对方光是聆听,就问他平时是否写影评。他说自己不写影评,只写过一些跟电影、音乐、文学有关的随笔,还有几篇小说。“小说有发表吗?”“没有,以前向文学期刊投过稿,但是没回音。”“可以在网络上、微信上发呀。”“没啥意思。”“那你为啥还要写呢?”“有一部分是因为虚荣,”致晖思忖道,“对的,虚荣心。后来发觉距离太远,写得就少了。但是还是想写。没啥道理。有想法了就写。”4

结婚之前,秦先生对陈玲有过承诺,可以不要小孩,作为补偿,他获准养了一条萨摩耶,包括给它取了一个俗气的名字——戈多。

陈玲一直怀疑戈多的性取向。她对同事们说:“好像我们家那条狗是个gay啊。”还举出一堆实证,往男人身上跳啊,趴到公狗的背上啊,喜欢摸杠铃,推断它只对雄性动物有好感。

戈多现在过得好吗?陈玲那天看到微博上有人在转一部新话剧的资料,李老师的照片和名字印在海报上,演员名单里还有秦先生。她想,这几天,大概戈多挺快活的,和大毛又要好了。遇上大毛,戈多就成了一条跟屁虫,一门心思表演杂技。大毛是一条纯种的秋田犬,它的主人是和秦先生同院团的李老师。李老师常年在外地拍戏,回上海的唯一理由就是话剧,一年要抽四分之一的时间回舞台。不带“小蜜蜂”,一句台词响到最后一排,这是基本功。秦先生喜欢对媒体灌输这些。

想到这,陈玲笑了。她预计一定又有愚蠢的记者提问,而秦先生也会不厌其烦地做姿态,可能还会谈他和李老师的战友关系。熟悉秦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和李老师是忘年交,兼有师徒之谊。在陈玲眼里,他就是李老师在上海的背影。秦先生的配音之路可以说是接李老师的班。李老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为海外的影视剧、为纪录片、为广告配音,直到九十年代中,话剧市场严重萎靡,她才开始系统地接拍电视剧。面对媒体,李老师绝对不会说回剧场是充电,或者剧场更神圣。“宣传,就是一个宣传,我们都是文艺宣传工作者。”她看透了自己的工作性质。她的人事关系还挂靠在团里,每个演员都有一定量的演出指标,完不成年终就得罚款,当然,这点钱比起影视圈的外快就像毛毛雨。她回来纯粹是来玩的,像过年要回乡下老家。团里都喜欢她,上到领导下到门卫,都说她好,德艺双馨,黄牛也爱她,海报上打她的名字,票房不会太差。她的戏也确实好看,有时,台下比台上更精彩。那个冬天,团里排演一部根据知名小说改编的话剧,待到李老师在第二幕姗姗来迟,整个舞台俨然感染了什么病毒,演员们仿佛是从《东邪西毒》的剧组逃到了《东成西就》的片场。陈玲当时就坐在第一排,离这出戏的原著作者不过几步之遥,时不时地,偷瞄对方的反应。整个第二幕,陈玲几乎是在欢笑中度过的。这是她未曾预料的。她萌发了写戏评的冲动,还给这篇未必能够发表的文章草拟了一个副标题——上海滑稽戏的伟大复兴。事后自然是没写,她没必要去得罪谁,那位作家,牌桌上还要见面的,见了还要尊称老师,恰当的时候还要祭出一记昏招——不赌钱,输赢都开心。不过那天戏看完之后,秦先生载着大家去吃夜宵,在照明有限的轿车里,她倒是说起了这篇戏评。李老师听完,回报了一个鬼脸。

陈玲没方向了。面对李老师这样高情商的老江湖,她往往不会过于造次。如果不是秦先生的缘故,她绝不会和李老师走得那么近,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倒像是在演戏。在她的字典里,情商和油滑是近义词。况且,李老师的婚史过于精彩,无论是在报端抑或坊间,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她毕竟是干传媒的,这层身份坐在会桌饭桌的阴影里,仿佛一台录音机。也许,更警惕的是秦先生。在某个阶段,他是如此依赖李老师。陈玲有过统计,婚后的最初三年,家庭年收入超过四十万,一半是秦先生配音赚来的,好些工作还是李老师介绍的。

陈玲对秦先生的一些姿态持开放的态度。他对拍电视剧不感兴趣,当然,对赚钱这件事情还没到抵触的境地,只是不愿意蝇营狗苟,如果有人赏识他,请他拍,本子还不错的话,他愿意考虑。他也有特别忙的时候,一个礼拜要把四十集的电视剧配完,忙到陈玲戴着3M口罩被戈多拖着追小区里的其他公狗。她不喜欢宠物是有道理的。她对动物的毛发过敏,过敏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没她说的那么厉害。养宠物和带孩子,本质上都是考验责任心的马拉松,她更愿意置身事外,赞美别人的宝贝。等到朋友们对她的孩子说“好可爱啊”,她就尝到滋味了。天天围着孩子转,上班的时候,下午胀奶得去会议室,让同事在门外守护,她一个人贼兮兮在里面咕叽咕叽,给孩子挤口粮。月嫂告假的某个深夜,小家伙作天作地,一放下来就哭,来来回回折腾。孩子的父亲说是在外地拍戏,此刻也不知道躺在哪张床上。她一狠心,由着婴孩哭,嗓子哭哑了,力气哭没了,其间,她唯一做的就是瞪视。好几次,她想要猛地上前扼住他的咽喉,把这个叫秦天的小家伙活活掐死。5

陈玲试图拯救致晖的那些电影随笔,让它们摆脱零读者的耻辱。更实在地说,她想试试致晖的斤两。她通过微信发送了自己的电邮地址。当晚,致晖从旧稿里选了一篇最合适的,经过精心删补,连夜发送。那是他对电影《秋刀鱼之味》的一些思考:

影片进行到三分之二,鳏夫平山找大儿子恭一商议女儿道子的婚事。他的亲自登门,缘于他从小儿子那得知,道子暗恋恭一的同事三浦,他虽然帮道子物色了对象,但是更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正在做晚饭的儿媳秋子出来迎接,表情不明(镜头没交代)。父亲取出牛肉饼,递给穿着围裙的儿媳,儿媳不动,不响。父亲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把牛肉饼转交儿子。儿子当即收下,用的是右手,而非双手,经左手,再传到老婆的右手。镜头这时切换,暴露儿媳的表情,挤出些许微笑。

数日前,道子过来送钱则是另一番滋味。正在打扫卫生的嫂子(秋子)迎接的时候笑成一朵花。随后,道子把哥哥问父亲借的买冰箱的五万元递给事主,嫂子一把夺过,含笑揭发丈夫多借了钱,为了买三浦的高尔夫球杆。就在这时,三浦带着球杆登门推销。嫂子最后一个出来相迎,表情语气和后来接待公公时的几无二致。

丈夫的父亲,丈夫的同事,难道是一个等级的存在吗?秋子反对丈夫买球杆,由此和三浦爆发了冲突(对公媳未来关系的隐讳预测?)。反刍这些细节,似乎秋子不是一个好儿媳,但是,完整看过影片的都不敢妄下断语——片尾,道子出嫁了,秋子甚至承诺会来婆家照顾。影片缺乏直接的篇幅,揭示父亲和这对夫妻的矛盾(唯一例外发生在道子婚礼前,父亲温和地劝说儿子生育),连刻画相互关系的笔墨都很吝啬,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蛛丝马迹。它们不是独立而大写的存在,而是经过巧妙的魔术,藏在“父亲嫁女儿”的主线里。有了这样剥洋葱刺激泪腺的认识,秋子在片尾对公公平山的承诺也就黯淡了,说了比没说更残忍。她当时微笑道:“偶尔我也会过来,有事的话,打电话。”滑稽的是,接话的不是平山,而是平山的小儿子,而且用的是英语“OK”(西风东渐对日本传统家庭的破坏?)。大儿子接着说:“爸爸,我们回去了。”父亲抬头,语调低落:“什么?要回去了?”大儿子嗯了一声,此时,观众没有看到秋子,却听到她插嘴道:“会再来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预示了一张空头支票。

女儿出嫁了,儿子儿媳回家了,鳏夫还有一个小儿子。观众知道,这小儿子也有心上人,结婚搬走不会太远。于是,鳏夫醉醺醺地哼唱起那首进行曲。这曲子时常在他爱去的TORYS酒吧响起,酒吧的老板娘经常含笑带春地问他:“要不要放那首歌?”它成了老板娘的主题曲,一再出现,每次都是纯音乐,每次都在TORYS,唯独这回例外。鳏夫醉醺醺地唱道:“进攻吧,守护吧。”

他进攻的是什么呢?守护的又是什么呢?家庭的旧格局一碎再碎,鳏夫曾经明确表达过的“续弦不干净”观点,如今也碎了。“碉堡就在前方。”他又唱了一句。小儿子不爽了:“你究竟在唱什么?我快要睡了。”他盖上被子,并不看父亲,说:“感冒了我可不管你。”他躺在黑暗里,继续道:“睡了,明天早点起,我会给你做早餐。”父亲嗯了一声,叹息道:“所有的都靠我自己,碉堡就在前方。”

小津什么都没点破,却又什么都交代了。

随后是一组家庭空镜头,影片结束于鳏夫给自己倒水、喝水的动作。他是要醒酒冷对现实吗?还是解渴?乐观的观众或许觉得解渴莫过于续弦,最好是TORYS的老板娘。鳏夫第一次对家庭成员提及这位老板娘,是这样形容的:“她很像你们妈妈年轻的时候……”这就充了爱的宣言,此外,再无一句更直白的展开,倒是续弦的可能被小津从好几个角度接连诅咒。道子的婚礼过后,鳏夫去TORYS买醉,老板娘见他一身正装,问道:“今天从哪里回来呢?是葬礼吗?”他微笑道:“嗯,也可以这样说。”然后,观众听到那首熟悉的进行曲,还有两个酒客的对话,最后两句是:“我们战败了?”“是的,我们战败了。”这是一首“二战”时期的军歌。续弦的失败其实早在鳏夫第一次去TORYS就注定了。可是,小津为什么要选一首军歌呢?而不是一首情歌。妙就妙在他只用了一首歌,就引出了鳏夫(曾是海军的舰长)和老部下的右翼话题讨论,同时点燃爱情火焰、熄灭幸福可能……

这篇随笔,陈玲总共看了三回。第一回对着电脑,看完,她失眠了。文章后来打印出来,成为次日的早餐伴侣。第三回则是上班路上,她抽出那叠文稿,读到后来,她满意地告诉自己,这是一封求爱信,因为文中反复强调鳏夫对酒吧老板娘有意思。这条判断如果成立,那么,他还是一个异常孤单的灵魂,他和父母,或者说,他的家庭生活非常糟糕。致晖对于细节的解码与痴迷让她震惊。如果他供职于广电总局,或者别的类似机构,那将是所有想要开拓中国市场的作者的灾难。他的心思过于阴柔绵密,和他的好身材不匹配。后续交往中,考虑到他热爱健身,婚姻早夭,没有儿女,这些发现给他的性取向投去了一道阴影。她是个直脾气,粗鲁地问了,却又多疑,对答案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后是他的吻,炙热而绵长的吻,彻底扭转了剧情。法律上,那是陈玲回归单身的日子,经过一顿晚餐、一场午夜电影,致晖破天荒想到要送她进里弄。她在长乐邨租下这套一室户,圆了住老洋房的残梦。夜幕下,她的回眸缺少节制,好似一个渴望戒指的春情少女。三楼的一台空调外机,欢快地打掩护,鼓噪得致晖丢了绅士风度,陈玲使出蛮劲才把他推开:“好了,好回去了。”

距离他们的初邂,时间过去了半年多。致晖日后回忆起这段纯洁的恋期,发现自己跑影院是空前绝后的勤快,以至于看了那么多垃圾。他不是那种迷信大银幕的影迷。他在家里看电影有个习惯,看完第一个镜头,马上切到末一个镜头。这主要是针对那些没看过的影片,在他的眼皮底下,通常都要先吃这顿杀威棒。他从中获取乐趣,仿佛学术研究。《一一》以婚礼开场,葬礼收尾;《铁皮鼓》的第一个和末一个镜头都有苍茫的天空、外婆、浓烟以及土豆;《甜蜜的生活》的第一场和末一场戏都是噪音下的无法沟通。常常,他看到某处,由一个细节联想起另一个,鼠标无可挽救地狙击。只有播放软件的进度条会纵容他的恶趣味。认识陈玲之前,他真的很少去影院,即便去,也并非出于对陌生景点(剧情、表演、风格、结构、主题)的欲望,而是审视自家陈设(细节)的需要。任何一个镜头、一位人物、一句台词、一件道具,都可能是多余的,都可能是一道光束,正如放映员的职责,照亮整部影片。他已经习惯了,大银幕意味着重温,液晶屏意味着学习。进影院学习实在太奢侈,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机会。2007年,Roger Waters在上海开演唱会。致晖入场之前就很清楚,这应该是这座城市唯一的机会。当晚的音乐他是如此熟悉,一个重要乐符响起,心潮便激起一层浪花,最后以鸡皮疙瘩的方式释放。这大概是自己唯一的机会。那天去电影博物馆看《甜蜜的生活》的路上(严重堵车,他被迫换乘地下交通),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陈玲和那个男子发生争斗,弃包追出车厢的时候,他并没有迅速跟进。

干吗多管闲事呢?

经验告诉他,地铁在人民广场站的停靠不会超过一分钟,也有例外,比如那个下午,他听到广播里“稍作停留”的男声,看到周围的目光聚焦在地上那个红白纹饰的坤包,他犹豫了,不知如何是好。6

她的人生,许多重大转变都是为了爱人,现在离了婚,仿佛一艘运载原油的巨轮沉没在了公海。

对于儿子,陈玲心存愧疚,同时也有怨恨,尤其是在母子相聚的短暂时刻。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难得见一次面,带回家里住一晚,就对他格外溺爱。小家伙这次过来,有了一些变化,脸长了,额头更高,还喜欢抠鼻孔,抠完还要舔一舔手指。

时至今日,她还是心存幻想,当初如果坚持不生,未必会是这般结局。传统媒体现在前景昏暗,她也有一点后悔,认为自己为了秦先生改行也是一步败招。本世纪初,戏文系的毕业生成为编剧的比例很低,陈玲那届,培养了网络小说作家、民办小学的语文教师、杂志社的广告销售、摇滚乐手以及各种文艺领域的从业者。通往剧作家的小路狭长而昏暗,还埋伏着非科班的各路强敌,相较而言,表演系的生态环境要绿色得多。她大他一届,率先面临人生的抉择。多年以后,秦先生所在院团的领导,一位非科班的资深剧场人面对镜头,这样回忆当时的话剧市场:“我进剧团的那年夏天,上海正好发大水,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演的是《仲夏夜之梦》,台上的演员比台下的观众还多,几百人的剧场几乎全是空的,我坐在下面,心想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谁让陈玲出道早呢。而且在那个阶段,早慧的她已经跨界做出了一些成绩。系里好几位老师赏识她,带她见世面。大二那年,她受一家民营出版公司的委约,翻译一本学术著作,一位东欧戏剧大师的舞台随笔集。书在她的大三下半学期上市,相关的书影书评出现在一些生活类报刊的阅读版面,有的还配了采访,请摄影师到学校里把她当明星一般摆拍。在秦先生还在为一个角色的垂青而默默苦修之时,她已经被市场包装成了美女天才,在文化圈薄有名气。再加上一些前辈刻板无趣的批评,这些批评事后被证明是反向助推,好似糖衣炮弹。他们批评她年纪太小,学术底蕴不足,批评书转译自英译本,存在译失,批评不正确的宣传导向,总之,这是一次恶劣的商业炒作。正反两方的辩论在网络普及的东风之下熊熊燃烧,把她熏成了文化圈的第一批网红。她遇到这些前辈就想爆粗口,可怜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想,顶多不搞翻译了,替别人做嫁衣,还不如原创来得有意义。她写书评写影评写乐评,甚至帮媒体采访各行各业的艺术家,唯独不写戏评。她有她的原则。大四那年,她的稿费收入已经够她过上陆家嘴白领的生活。秦先生吃了一阵软饭,心有不甘,好在回味是甜的。“她爱我!她愿意为我牺牲。”这一算不上发现的发现让他无比兴奋。他兴奋,不光只是沐浴到了伟大爱情的熠耀,他兴奋,更是因为女友的奉献和支持让他想起了好些伟大的名字——柳永、柴可夫斯基、李安——好些被女性接济过的大艺术家。他已经把自己当艺术家看待了。7

应该给他一个机会。陈玲认准了,致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撰稿人。他可以写文艺评论,起码在她任职的周报不妨一试,方便的话,把某些采访丢给他也不过分。在这个判断成型之前,她的心还不属于致晖,后者留给她的印象有点缥缈:离过婚,是一家新能源企业的质控工程师;厂里的日子相对清闲,有资本荒废在没有经济效益的兴趣爱好上;关键是,收入一般。

比起前夫,致晖的相貌更为大众。如果把他比作一部电影,注定是无法热卖的,但也不至于让观众有掏打火机烧影院的冲动。他属于那种耐看型的。在颜值需要才华搀扶的文坛,有这样一个魁梧的男友并不掉价。所以,自打她的婚姻在法律上失效,致晖就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他学会了打牌,主要是大怪路子。陈玲的牌技并不灵光,在作家们的牌局里却享有牢固的席位,倾轧掉了好些想挤却挤不进来的青年作家。大怪路子需要六个人,作家的周末又是那么忙,有那么多的讲座、发布会需要他们去主讲,或者站台背书,要凑齐互不相厌(起码台面上如此)的一桌人并不是一件易事。这就给了致晖机会,越级参赛。

起初,他的男友身份、圈外姿态让牌桌弥漫着煤气泄露的味道,后来,是他的阅读量和书评素养合力推开了那扇窗。一场牌局起码有两次中场休息,一次是晚饭,另一次是夜宵,其间,还分布着长短不一的暂停:上厕所、吃东西、打电话,或者由于太过投入打翻了桌上的咖啡。这时,他们的作家光环会重新浮现,把牌桌照耀成某个文学讲座、八卦擂台。在暗室的私密氛围下,大家似乎在畅所欲言,仿佛脑子里都插了带滤网的麦克风。致晖意识到了,这里是拍片现场,作为一个素人,原本就已经够可耻了,再不努力,就会彻底沦落为俗人。于是,他试着发表评论。他的评论和他这个人一样,属于越级参赛。这样的场合,在座的任何一位名贤本不应该成为被评论的对象,评论应该外向而发散。致晖破坏了这条铁律,他是一个踩在警戒线上的逾规者。仿佛网兜与萤火虫的游戏,他的评论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亮光。他的语气真诚质朴,论证辨析的方式、理论、体系都是进口的。在座的作家们被打动了,他们看到了致晖最好的一面,或者说,自己最好的一面。

相比之下,陈玲就放肆、任性多了。她很少在这种场合发表评论,她更爱评论的是自己,也确实总有几个热心人关心她,给她许多余地去展示才华。去年的尾声,她最常提及的是她的电视剧剧本,这个话题从她离婚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如今致晖来了,带来了很多新的遐想,作家们还是不时地要在牌局之前问她,最近在忙点啥。“我想写一本关于摇滚乐传播的非虚构作品。”她说的这个念头与致晖有关,她听了爱人的一些枕边话,萌生了一系列的计划。“为什么想写这个?”“因为选题好呀,”此刻,她当然不能说得那么细,“那我问你,你的上一本小说为什么要写有机农场呢?”这个议题仿佛就此终结了,终结得让陈玲有那么点失落。怎么说呢,作为舶来品的摇滚乐是如何在上海生根发芽的?这是陈玲的兴趣所在。她倒是想针锋相对地继续展开,等到下一局洗牌的时候,她说了个大概。作家B发话了,他也有他的兴趣所在。其实,早在牌局开打之前,牌桌上就已经爆发了一场冲突,满是甜蜜的褶皱。事情要追溯到作家A(今日并不在场)上周发布的一条微信——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终于杀青了。在朋友圈发布这样的内容,自然会有大量的点赞和评论,作家B当然不会缺席,陈玲看到作家B的贺词,针锋相对地这样回复:“嫉妒吗?”“你怎么问得出那么蠢的问题。”作家B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此刻在牌局上发作,语气却很隐忍。“你想想看,这是不是一个非常蠢的问题,”作家B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我说不嫉妒,那不就成傻逼了嘛,说嫉妒嘛,还是傻逼。”“那你到底是嫉妒呢?还是不嫉妒呢?”在提问的当口,陈玲心里明白,作为提问者的她其实是嫉妒的。“不带你这样挖坑的好吗?反正你就不该这样问。”“那你可以不回答嘛,又没人逼你非得表态。”“是呀。所以我后来把你直接拉黑删掉了。”“我靠。你居然敢删我,还拉黑——快点,快给我加回来。”说着,陈玲摆出一副预备抢手机的样子,作家B也配合地把手机从牌桌上转到上衣口袋。他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陈玲。当天的牌局由此构成了一首巨型赋格,两个哈姆莱特主题相互追逐,穿插在出牌的间歇,一个关于是否要加回来,另一个关于是否嫉妒。8

有同事要结婚,编辑部里人手一张请帖。陈玲把“红包炸弹”塞进抽屉,出去跑采访。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采访谁,索性到单位附近的图书馆逛一圈。在一栋老洋房的三楼,从书架上选的那些新出的小说,被她码到书桌上,一本一本翻阅。

她的心思不在书上,半个多小时看了五本。她给自己的解释是,这些书太无趣了。她把书放进回收柜,下楼之前,打算先去洗手。洗手的地方藏在厕所里,是男女合用的厕所,一扇门上标有烟斗的图案,另一扇靠窗的则是裙子。她嫌弃这个厕所的气味过于浓郁,无意中,瞥向窗外,看到一个搭在民舍顶上的鸽棚,污迹斑斑的笼子像在叠罗汉,鸽子起起落落,翅膀挥舞,厕所里的味道就翻涌起来。

她上一次看到那么多鸽子还是自己结婚的时候。婚宴现场有一个露台,她和秦先生的婚礼从下午两点的茶会开始,站在露台上,能望到远处的鸽子。他们的婚礼办得极隆重,整整六十四桌,编辑部占了两桌,普遍反馈是,这场婚礼办得像上海文艺界的团拜会。同事们对好些文艺表演和整个繁复而冗长的流程记忆深刻,但是对新郎的印象却很寡淡。新郎在编辑部引起的讨论还不及他的父亲。婚礼的最后一个小时,常规的敬酒环节,新郎的父亲是在舞台上度过的,成功地把儿子的婚礼改造成了京剧票友演唱会,而他正是那位最受欢迎的琴师。一曲唱罢,台下的某个方位总会爆发出女粉丝追捧偶像的巨大能量——有那么两桌,清一色的上海老阿姨,据说是新郎父亲的同事。新郎父亲的形象得到了编辑部的一致好评:一米八的身量,轻度黝黑的岛国肤色,卷发中分,西装挺括,一出场就是日剧里的帅大叔。至于新郎,他只是在婚礼的上半场唱了两首应景的爱情歌曲,而且是八十年代的老歌,仿佛上世纪的台湾民谣歌手。

平时在单位里,陈玲很少提秦先生,大家知道他是一位话剧演员,很多人对话剧并无兴趣,所以他在编辑部就像清明节一年一度的幽灵。直到有一天,一部根据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席卷全国,很多不屑国产剧的,平时只看美剧英剧日剧的,都在追捧、讨论。那天,跑戏剧条线的记者浮夸地提起剧中男一号的配音演员,说那是陈玲的老公。娱乐条线的记者刚巧在一个商业代言的活动上群访了出演男一号的香港明星,为了下期报纸的封面故事。因为是群访,稿件质量很水,缺少独家性,那位记者就去麻烦陈玲,希望能够采访一下秦先生,请他谈谈配音过程中的花絮。事情好像就此开始了,她开始扮演“秦先生的太太”这个社会角色,在此之前,她已经翻译出版了四本书,一本学术专著,三本文学作品,在此之前,他们的婚姻已经触礁了,他并没有如他承诺的那样,痛改前非,认真履行为夫为父的职责,这位IT知识匮乏的网瘾患者,为家中那台PC的社交软件设置了自动登陆,似乎是在邀请陈玲观赏他的出轨史。他新近还迷上了微博,因为有很多电视剧观众爱屋及乌地关注他,和他互动,还制作了一些恶搞视频,把他以往配过的角色(也都是男一号)与新近这部热门剧的画面做了一些后现代的拼贴。“快被你们玩坏了。”秦先生转发视频的时候如此评论,还加了几个热门的卖萌表情。

有演出商打算把那部热门电视剧搬上舞台。这是一个跨年度的大项目,要像明星演唱会那样,去很多大城市巡演,起码演一年。很多大城市并没有成形的话剧市场,但是演出商很有信心。这种商业制作对秦先生的诱惑是话剧领域颇为优越的酬劳、大众层面的知名度提升。他很清楚,演出商看中的是他的声音,而不是他的演技。他拒绝了。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配几部电视剧。他有一堆拒绝的理由,但是对外,尤其是对媒体朋友们,只有一条底线:他是一位艺术家,他在舞台上诠释他感兴趣的剧本。他对剧本一如既往地挑剔,他和剧团和同事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僵硬,他拒绝了很多上面安排的工作,宁可年终多赔一点钱。钱根本不是问题。内地、港台的中国人,被高片酬吸引而来的韩国人、日本人,只要是偶像派男一号,都需要他那深情而诗意的嗓音。有那么几年的晚餐时间,陈玲独自一人在家里吃外卖,电视里总能听到秦先生的声音,而那张脸一直在变,年纪在变,国籍在变,年代在变,再加上现实生活中的一系列变故,搞得她有点精神错乱。一两个礼拜一次,或者间隔更长,当她被秦先生压在身下,脸与脸因为贴得过于亲密而错开视线的时候,或者,当她趴在床上,屁股如同炮筒愤怒地对准他的时候,她会默默地问自己,这是在和哪位明星缠绵呢?她这样想的当口,双腿不自觉地,非常享受地并拢,把他,或者另一个他,紧紧地包夹起来。她这样干,没有任何的负罪感。她知道丈夫对自己不忠,她愿意配合他,或许,他和她一样,也正沉浸在遥远而美妙的遐想之中,放缓离婚的节奏。9“你干吗不去写电视剧啊?”似乎从影视公司的相继上市算起,电视剧的商品化进程就一日千里,陷入了一种项目必须多、编剧不够用的窘境。越来越多的朋友,出于各种动机,向陈玲询问不去写电视剧的缘由,让她既尴尬又反感。最烦的就是在牌局上被人这样一问,连打牌的心思都没有了,她就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不务正业的顽主。

那天,她在牌桌上用一种抗争的语调追溯摇滚乐。在中国,这无疑是一件舶来品,如同宫爆鸡丁在美国,影响力日益增大。“难道你们就不感兴趣吗?”陈玲质问那些作家,“宫爆鸡丁是怎么登陆美国的?是怎么走红的?”“所以你是打算拍一个摇滚乐入侵的纪录片,做给老外看,看他们的文化是怎么在中国走红的?”“不是给老外看,我觉得这是一个全球乐迷都会感兴趣的话题,而且目前确实没人深挖过,”陈玲说,“还有,我也不是说要拍中国,我只拍上海,我对摇滚乐在上海之外的传播没什么兴趣,那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很好,我觉得挺有意思。”“支持你,一对皮蛋。”“一对老K。”

致晖说:“不要。”

和作家们打了半年多的大怪路子,致晖的身上,最起码外套上,已经沾染了一些作家味道。这种味道是复杂的,主要配料包括尼古丁和咖啡因,还有一部分是腔调添加剂,属于机密。他已经在一份颇有声望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小说——陈玲帮他投的稿。照作家们的说法,这就算是出道了。致晖的出道之作区区几千字,厕身于某个刊登抒情散文的栏目。牌友相见,有人在理牌之余多了一句:“致晖啊,你的那篇散文我看了,有点意思。”这话卡在致晖的软肋。他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想申辩,关于那篇文字的体裁,同时,他又希望自己表现得谦逊一点。他想传递的东西有点多,就像手上的牌,牌型散乱,打出任何一种,都没有绝对的把握回收,更没有足以定位的炸弹。可是,眼下他必须出牌,谁让他赢了上一局。他思忖片刻,挣扎道:“被你这样一说,我的牌路都散了。”“哈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根本还不适应这样的生活。认识陈玲之前,他的社交圈是一幅乾坤图,工科和文科互有攻守。现在均势打破了。他发现自己新近结交的全是文艺界的,各行各业,或多或少都以艺术家自居。在演出场所,经常会有陈玲的旧识过来打招呼,对致晖来说,两边一介绍,再见面就熟了,就成朋友了,就好像应该一起去吃个夜宵,去浴场洗个澡。还有一位话剧院团的制作人,一上来就向陈玲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试图揭穿致晖的男友身份。这位满脸青春痘的话剧制作人,两年后,致晖还和他吃过一顿火锅,听他在饭局上再三感叹,没有剧本,原创剧本太稀缺,尤其是关于上海的,那种接地气的故事。那段时间,陈玲的心情极其糟糕,喜乐无常,致晖对自己的人设就是尽量不要惹陈玲生气,就让她在她的上海梦里浸淫吧,一个由摇滚乐在这座国际大都市的传播史诱发的美丽,这部纪录片会在国际舞台上引起关注,其后,必然还会有一系列的其后。

还有一位音乐人,据说是老摇滚,在酒吧里听说他是陈玲的男朋友,喜欢摇滚乐,偏要请他喝一杯,向他打听摇滚纪录片的进展程度。致晖已经很久没光顾这样的摇滚酒吧了。事实上,他对摇滚乐乃至整个产业都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他用余光寻找陈玲,后者不知道躲到哪里采风去了,抑或是在厕所里。“听黄兄的口音像是北方人。”平白无故占人家的便宜,致晖光是举着酒杯脸色就有点泛红。“我先前都在北京,几年前才改到上海发展。”“你这发型,想必是玩重金属的吧。”“十几年前玩过,”音乐人说,“不过我现在以民谣为主。”“这几年民谣是蛮热的,感觉全中国都在民谣。”“主要都是商业民谣,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比较实验。”“哦,实验民谣。”“不是,我是哲学民谣。”

这音乐风格致晖没听说过,啤酒不敢喝了,赶紧请教。“我的民谣,它的歌词全是哲学题材的,充满了超越时代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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