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栏(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8 06:30:55

点击下载

作者:杨晶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危栏

危栏试读:

序言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为了一官半职,而心灵倍受煎熬的公务员,以及为了事业的成功,同命运进行顽强抗争的人们。《危栏》序言(作者:吴秉杰,原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人是一种随时随地都要反省自己的存在的意义的一种生命。”这是一个哲学的命题。现在,我们把”反思”理解为”反省”,把”存在”理解为”社会存在”,它便转化成了一个积极的现实主义的命题。

当前,被称为”官场小说”的作品比较流行,说明它们已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和文学界的关注,差不多已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了;不过我却认为,这类作品的创作仍存在相当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譬如写惩治腐败的作品,总是腐败官员的级别越写越大,情节越写越严重,这从新闻的、法律的角度看,或许是很重要的,也能震撼人心,对于全社会反腐倡廉具有警示作用,但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则未免有些表面化了。杨晶的《危栏》使官场小说悄悄的发生了某种位移,这当然也是目前一股创作潮流。他开始反省自我人生,深入社会存在亦即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探究那同样是富有社会性品格的人的欲望与追求的意义。因此现在,我宁可把这些作品视为是人生小说的一种。《危栏》是把普通人带入了官场。这是一位长期耽于官场又不适应官场而又坚持要在仕途上走下去的主人公。《危栏》表现了他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悲情诉求,表现了他的生存境遇中独特的生命的变异与内在的疼痛。我读后心中有些难受,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有一些不寒而栗的感觉。这说明小说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作者把主人公带入了其设定的结构之中,接受”水与火”的灵魂的拷问。《危栏》故事性强,线条简洁而又推进迅速,这种故事性强而又晓畅好看的小说,也是因为他有着与读者的潜意识相一致的预设结构。

作品的主要人物其实只有一个:李经纬、李科长、有经天纬地之愿,经天纬地之志,其表现又实在配不上他的名字。其余的人物差不多都是侧写的:柳叶是理想化的,施桂枝是漫画化的,还有朱市长、陈市长是隐隐约约的……朱市长是好人吗?从他曾受品行高洁的老干部刘柏龄信用提拔,本人又不谙人际关系,老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以及拒绝了李经纬的十万块钱又最后可能是扶持了李经纬一把看,似乎应是一个好人。陈市长是一个坏人吗?从他与周部长的交易以及工作表现和对于李经纬的态度看,似乎也不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坏人。这种隐隐约约、好坏难分,也正是反映了普通人的视角的特点与结构本身的复杂性。

使我感到难受的是李经纬。他是一个老实人,因老实而工作成绩卓著、成果硕丰,而做公务员十四五年得不到提拔,而不善交际、不会”上货”,而备受心灵的欲望的煎熬……果真是老实乃无用的别名?他最后也发展到了疯狂的找关系与门路,夜夜噩梦,神思恍惚,见到比自己职位高的人便自觉低人一截,以至为了提拔不惜把自己原有的人格尊严都打得粉碎。这真是让人悲凉与恶心。“恶心”可以看作是一个存在主义的术语,他的另一面便是荒诞。文化是历史的投影,而人格则又是文化的投影。虽然许多人都说想当官是为了一展抱负,搭起一个施展才能的舞台,这说法其实并不可靠。而被打碎的人格要想恢复其原有的光荣与尊严,却是何其之难!可以想见,李经纬倘若的遂所愿,以后的发展将会怎样?

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篇谈及某些负面文化对我们的影响的文章中,曾经写到:那种人人反感,而又人人卷入;人人受害,而又人人响应,人人感受到深受着强大的束缚,而又人人无法摆脱这种束缚;几乎如此或大体如此!这种状况过去、现在都可能存在着。在这种时候,主体的反省与自省便变得格外可贵。

我想,《危栏》所努力要开启的,便是这样的一条反省之路。

第一章 上货,上货!

一九九六年盛夏的一个早晨,李经纬家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在六点三十分的步伐上,准时抖动起来。那激烈的铃声将熟睡中的李经纬从梦中撼醒,他打了个激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抓住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之后,穿上运动裤头背心,蹬上运动鞋,拿上那只袖珍收音机,跑上通往公园的道路。

早上长跑,是从上大学时养成的习惯。当他奋腿振臂,进入状态之后,他感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气脉在周身徐徐回旋,活力在筋肉里跃跃欲试,他觉得跑操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然而这种享受李经纬已很难经常享受到了。那些个正在起草和有待修改整理的市长讲话、情况通报、情况反映、会议纪要越来越多,整日像个小山包一样堆满了他的案头,他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每当夜里加班太晚时,他就失去了早上享受跑操的乐趣。

收音机里正播送着中英代表团关于香港回归谈判的消息。想到将来等香港回归以后,一定要到香港去看看。一会儿就开始播送沙尘暴袭击祖国北方的消息。他突然意识到了咸腥的空气和黄茫茫的天空,并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那家工厂的烟囱。还好,没有排放烟尘。他又联想到了省环境保护检查团正在市里检查的事情,不由加快了步伐。

到了一棵高大的雪松下,他又见到了市委那个他叫不出姓名的老科长,还在一招一势地打太极拳。过去,那位腮帮上长着一颗黑痣的科长每见到他,都要停下手中的拳,向他招手。等他过来了,就像长辈似的给他传授自己在从政道路上的经验教训。一开始还好,时间长了,李经纬便有些烦。特别是有一次,他见到那位科长在和另外一个人说着同样的话,便发觉他是在完成自己的癖好,顿时脑子里闪出了鲁迅笔下那个逢人便讲被狼叼走了儿子的祥林嫂。早上的时间很短暂,李经纬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到烦心的事,他想轻轻松松地来享受早上的这会儿时光。他想赶快跑过去,可已来不及了,老科长又在向他招手,他只好拿出笑脸迎了过去。“李科长,赶快上货呀,要不就来不及了!”“是吗?记住了,记住了。”“不能只记住,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过去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晚了,你可要抓紧呀!”“不行呀,做不出来呀。”“做不出来也要做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虽然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可李经纬的心里还是仿佛突然塞进了一块铅,周身的血液也好像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上货上货,现在怎么到处都是这种声响,难道离开上货就无话可讲了吗?

当跑到公园的吊桥上时,他忽然发现前边走着的女人极像柳叶。那人穿一件湖绿色的两件套裙子,梳着两个羊角刷,下面是雪白的脖颈,迈着碎步,轻快地走着。她苗条的身材、轻盈的步态和那身装束都与柳叶那么地相似。他身上的血液又欢快地奔流起来,紧跑几步,追上去。经过女人身边时,侧脸看了一眼,结果却是那样令他失望。

跑了一圈回到家中,宋秋月出去活动还未回来,瑶瑶已上了学。他冲了个凉水澡,草草地吃了妻子准备的饭,七点四十分,准时来到办公室上班。

顾大军已到,正在拖地。一会儿,王卓立和施桂枝相继来到,约定俗成地各自提水、抹桌。而隔壁李经纬的办公室,他却每天坚持自己打扫。他在当上科长以后仍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过去做科员时的作风。他认为劳动是光荣的,不但可以活动四肢,还可以调节情绪。他还记得小时姥姥讲过的一句话,”扫地如清心”。他喜欢一尘不染和富有秩序的工作环境。假如屋里一团糟,到处是灰尘、杂物,那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尽管人们说市政府办公室是有史以来”最无奈的时期”,他还是认为,作为市政府办公室的一个科室,应该有个表率的样子,给前来办事的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卫生打扫完毕,他点上一枝烟,来到隔壁大办公室安排工作。王卓立继续搞关于N市如何消除脏乱差现象,创建国家卫生城市的调查报告。顾大军随万秘书长参加昌邑县新长途汽车站落成剪彩仪式。施桂枝在科里接电话值班,校对文件。然后自己拿了本、笔,匆匆走向后楼陈市长办公室。

在市长楼前,听到远处有人喊他,并向他跑过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小时同学,老家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洪学文。握着手就嚷嚷请客。李经纬问请什么客?洪学文说:”你别唬我,老家的人都知道你提为市建委副主任了。今天来时,张县长还专门交代让我问问你,县里还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哩。”

李经纬说:”哪有这回事。”

洪学文问:”你没有动?”

李经纬说:”没有。”看着洪学文半信半疑的目光,又说:”真的没有,谁有了粉不往脸上擦,要动我还会在这儿。”“你真该动了,在政府干十几年了,头发都熬白了。”又问:”你是属啥哩啊?”“你都忘了,我比你大一岁。”

洪学文哎哟了一声,说:”得抓紧活动,再有两年上不去,就完了。”

李经纬说:”有啥完不完的,有老婆,有孩子,有房住,有衣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又不愁开不下工资,比起咱班有的同学也算可以了。”

洪学文恳切地说:”话是这么讲,该活动还得活动。听说市党代会之前要动一批干部,县里人都跑疯了,现在这事非跑不中。老家人和同学们都巴望着你高升。”

李经纬说:”命有八阁,走遍天下不满升。听天由命吧。”

洪学文说:”霍哲最近好吧?他还在老干部局?”

李经纬说:”好,还在那儿,你见不见他?”

洪学文说:”没啥事,不见了。你见他代我跟他问个好。”

李经纬说行。

李经纬和洪学文握手言别。往里走,见任世屯提着个”祝你好运”的蓝包鬼鬼祟祟地往楼里进。看见了李经纬,赶忙换个手,用身体挡住,往楼上溜去。李经纬顿时如吃了个苍蝇,扭脸向陈市长办公室走去。

屋里屋外都是人。建委主任、规划局局长、园林处主任、自来水公司经理、环保局局长、区长,还有几个不相识的,夹着包,握着手机,眼中纷纷露出焦灼神态。李经纬和他们一一问好,来到屋内。

里边已没有坐位,便出来和环保局焦局长说话。说起小造纸污染治理问题,焦局长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说前天宋庄的小造纸厂刚刚关掉,昨天还是照样收麦秸,真没法子。李经纬问了省环保局检查团的吃住安排情况。焦局长说,总统来了也无非这样。李经纬见东城区的赵区长打完电话合上了手机,便对他说:”赵区长,阎庄村的污染问题,最近群众一直来上访,我已跟陈市长反映过了,你见陈市长时再提醒提醒。”

赵区长说:”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

焦局长抬腕看表,说已经八点二十分了,赶到宾馆都八点半了,省环保局的人在等着,得赶快走。李经纬进到屋里,故作焦急地对陈市长说:”陈市长,时间不早了,省环保局田局长刚才又打电话催让去哩。”陈市长说马上就走。又过了十几分钟,陈市长才透过重围,走出屋来。这时,李经纬的传呼机在响。一看,是省城老冀的电话,便赶快到值班室打电话。拨通之后,电话那头传来老冀那粗哑浊重的嗓音。说上午要到N市来,大约十点到。李经纬问是否需要跟陈市长说?老冀说事情不大,就不惊动陈市长了。李经纬怕十点回不来,又急忙往科里打电话让王卓立过来。跟陈市长说科里还有急事需要处理,让小王跟你去吧。陈市长说行。又给王卓立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看着车子离去。

一路考虑着老冀的事,走到了办公室,见旁边大办公室门锁着。开了门,施桂枝不知去了哪儿,桌子上摆着正在校对的文件。李经纬最担心的是科里唱空城计,万一领导来电话无人接。走时还专门跟施桂枝交代,可还是到处乱跑。想着拿了校样来到自己办公室校对。

刚坐下,电话铃响起,是人事科打来的,通知下午三点在第一会议室召开民主推荐干部会议,任何人不准请假、迟到。李经纬心里怦怦跳动了几下。过来到大办公室,在小黑板上写了会议通知。粉笔刚扔下,电话铃又响起。拿起话筒,是霍哲。说组织部的考察工作马上要开始,你抓紧活动。再一个就是各方面都要谨慎些,不要出乱子。李经纬说刚才接到电话通知,下午要开考评会。霍哲说考评很重要,民主评议的票数是个很重要的基础,你要给关系不错的人都打个招呼,叫他们给你勾上,千万不能大意。

坐下来校对文件等老冀,看着看着,脑子里出现老冀形象。前几年N市建北方大厦时,老冀以一个赫赫有名的省建筑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参加了投标。那时老冀叱咤风云,横刀跃马,征服了所有对手,一举中标。后来北方大厦以其建设速度快,工程质量高被评为省优工程,还受到N市政府的嘉奖。那时,N市的建筑行业中纷纷传说老冀的公司是一个省长的私人队伍,而李经纬对这种说法却不以为然。但那位省长也确实前来N市看过几次工程,在和N市的书记、市长一起吃饭时,老冀也在场,席间和省长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看来和省长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时在协调和地方建委、规划、土地等部门关系方面,李经纬为老冀出了不少力,老冀深为感激。今年春天李经纬去省城出差,顺便去看望老冀,无意中谈到自己的职务问题时,老冀拿烟的手挥动了一下,说:”这鸡巴简直不算个事,回来给×省长说一下,让他给林书记打个招呼就行了。”李经纬听了心中一阵激动,说了许多拜托客气的话。之后一段时间,李经纬心中像牵着根绳似的记挂着这件事。期间打电话追问过几次,均无结果。想到老冀这次来,一定要再深入地讲一讲。

正在思考,外面响起熟悉的高跟皮鞋声。李经纬掀开门帘出来,见施桂枝胳肢窝里夹着上边印有”明珠商厦”字样的鼓鼓塑料袋,嘴里咬着半根油条,正咯咯吱吱拧钥匙。一见李经纬,脸腾地红了,赶忙抽出口中油条,支吾着说早上起晚了,送孩子上幼儿园耽误了事,没顾上吃饭。李经纬想说她几句,但话到口边咽下了。李经纬给他交代了下午开会的事,让他再通知一下王卓立和顾大军,并叫她过来把文件拿去校对。

李经纬的思绪刚刚回到方才题目上,施桂枝用尖利的嗓音李科长李科长地傻叫,顷刻又推门来到屋内说有人找你。李经纬下意识地看了表,连问是谁。施桂枝说还是以前来过的阎庄上访群众。李经纬说你没说我不在?施桂枝说我跟他们说过了你在哩。话音没落地,两个老头推门走进屋里。李经纬站起来让座,让施桂枝沏茶倒水。李经纬说你们不要再跑了,已给陈市长汇报过了,市长这几天事情多,还没顾上说,估计马上就开会研究。那个戴眼镜、面容清癯的贾老师说:”你们光说研究,这研究到何年何月哩?现在污染不说,眼看汛期马上就到,全村一千多口人性命啊。俺这次来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请你们到俺村看看。”

李经纬说:”我知道,以前去过,情况都了解。”

另一个阎老汉说:”李科长,俺也知道你忙,可俺也是没法才来找的。那水里也不知是啥东西,流到哪地方,庄稼瓜果都死。地里的西红柿、茄子都烂完了。俺都是凭种菜生活哩,一直这样下去,叫俺咋过哩。这次俺是代表全村百姓来的,你再忙也得去看看。”

李经纬说:”你们要多往乡里、区里反映,我不是给你们讲过了。”

贾老师说:”去了,乡长、区长都说是市里的事,他们没法管。”

李经纬说:”要逐级向上反映,不要一下子就到市政府。去叫你们乡长、区长来找领导说。”

阎老汉愤愤地说:”咋,市政府都不管老百姓的事了,你为人民服务是咋服务哩。走,贾老师,咱去找市长去。”说着就起身要走。

李经纬说:”市长出去了,不在家。”

阎老汉不相信,说:”他不在家俺就在那儿等,他还能不回来。”

李经纬拦住说:”老大爷,你们不要去了,他真的不在。我回来催市长这两天就开会,行不行?你们要不听我的话,以后你们的事我就不再管了。”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李经纬没接。他听到那边施桂枝说了声不在,放下了电话。李经纬好说歹说一阵,才把二位老汉打发走。

李经纬过去问是谁的电话?施桂枝说没有问,听声音好像是东院秦秘书长。李经纬说秦秘书长的电话为什么不让我接?施桂枝说她拿不准是还是不是,还说你刚才不是说不让打扰你。李经纬说:”不是不让打扰,而是要分个情况。阎庄村老百姓上访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已给领导汇报过多次,而且牵扯到建委、工业、水利、环保,还牵扯到区、乡、村,咱们能够解决?咱们只能够给领导汇报,催一催。可是秦秘书长打电话不知有什么重要事情,你怎能不让我接。小施啊,你在政府工作多年了,也提了副科长,一定要长点心,遇事多动动脑筋。我给你讲过多次,接电话一定问清对方是谁,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作个记录。我说的话你总是当耳旁风……”

施桂枝眼睛红起来,准备好的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李经纬看势不对立即打住,无奈地摇了摇头,来到自己办公室。

他拨通了秦秘书长电话,秦秘书长说刚才打电话说你不在。李经纬说出去刚回来。秦秘书长说你现在过来一下。李经纬说行,我马上就到。

李经纬又过去给施桂枝交代:”秦秘书长那儿有点急事,让我过去一下。一会儿要有人来找我,是约好的,来时传呼我。传呼号记着吧?”施桂枝说记哩。李经纬说不敢乱跑,可能一会儿就到了。施桂枝揉揉眼睛说:”哦。”

李经纬小跑来到秦秘书长办公室。

秦秘书长是市委副秘书长,主要负责重要文件的把关工作。是李经纬小学时期的语文老师,同时,又是李经纬父亲的学生。由于文字功底好,人又老实本分吃苦能干,六十年代末期调到当时的文化革命委员会当秘书,一干二十多年,熬到了副秘书长位置上。李经纬来到秦秘书长办公室轻声叩门。里边说请进。李经纬进来,见秦秘书长从老花镜上边翻着眼睛瞅他。他右手拿了个红水毛笔,办公桌上散放着改过的和没改过的文件稿子。见是李经纬,就放下笔,卸掉老花镜,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斜过身来说:”坐吧。”

李经纬坐到一侧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小心问道:”有啥事秦老师?”

秦明达端着茶杯落座于另一个单人沙发上,摆出一副深谈长谈的架式,说:”市委马上要考查干部,你知道不知道?”

李经纬说:”听别人讲过,不是太清楚。”

秦明达说:”早两天市委常委会上,林书记指示组织部周部长,让抓紧干部的考评工作,七、八月份干部调整任用工作要结束。这次党代会之前的干部调整虽然面不会很大,但一些老同志要下,还是要动一批的。你的事我给周部长也讲了,说是老同志了,各方面条件都已成熟了,这次请尽可能安排一下。周部长说主要是两头。一是市政府办公室,一定要把你推荐上来,名次一定要排在前面。说你们办公室要动也是一两个人,最多不会超过两个。再一个就是林书记。说现在不像过去了,林书记一人当家。你要抓紧时间跑跑,要两头做工作,千万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李经纬拨拉一下头发,面带难色地说:”谢谢秦老师对我的关怀,我也知道现在这事不跑不行,也知道人都在跑,可轮到我自己,我真不知道怎样去跑、去活动。给那些领导们平时没那么多,现在临时去找,究竟能起多大作用?”

秦明达关切地说:”经纬我给你说,政府那边你就抓住冯世让秘书长和朱耀南市长,其他人能说就说,如关系不到,不说也行。冯秘书长那儿,你千方百计让他把你作为重点列到推荐名单的第一名,这是个基础,否则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以后的事啥也谈不上。朱市长是常委,又是副书记,代表着政府办一方,他要动真劲儿,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大。再一个,最重要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林书记,要让他知道你的情况。你现在并不是不够资格,而主要是没人替你讲话。”

李经纬说:”秦老师,我的事你也不要多费心了,我看我是老鼠尾巴打一百棒槌,也肿不了多粗。一想到去找人说好话,或是提着东西上门,我心都是紧的。”“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秦明达突然厉声喝道。他把茶杯当的一声放到茶几上,说:”没门路,没门路,我一听你说这话就来气。别人都有门路,就你没有门路。万里长征有路没有?雪山、草地上哪有路,怎样过来的。我给你说穿了吧,关键还是放不下你那臭架子,自认为比别人伟大、高尚、清廉,这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这从小学开始的毛病现在还改不过来。怎么,人家都不是人,都没有自尊心,我看有的人比你有本事的多。”

秦明达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李经纬赶快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去点,可秦明达没看见似的自己点着了。李经纬看到秦秘书长眼睛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泪花,他突然发现他是那样的苍老憔悴,头发已快脱光,只剩下亮亮的头皮,心里不由一阵酸疼,于是说:”秦老师,你不要生气,我回去好好想想。其实我着急得很,也想了一些办法,托了一些人。我一定记着你的话,想办法跑跑。”

秦明达说:”经纬啊,不是我批评你,你想想,你到政府工作十几年了,每天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不就是为了个一官半职,要不,你干脆就不要进入政界,还教你的书算了。你要混不出个人样来,你父亲,你的家属都不说,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再说,这社会到了这个地步。昨天在宾馆吃饭时,有个同志讲,战争年代靠打仗,解放初期看工作,文化革命靠造反,现在靠的啥,靠关系。我看人家讲得很有道理。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并不是人人都要跑,而是不跑不行,谁能改变这个现实。就是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去找找领导,汇报汇报个人情况,求人家帮忙关照,人家还认为你懂得人情世故,是对人家的尊重……”

这时,李经纬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是科里的号码。秦明达稍停一下继续说道:”你一定要从心里想通这个事。要多动动脑筋,想尽一切办法,调动一切关系去积极争取。上去了,你才是强者,上不去,就会被人嗤笑。你过去说要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你现在连这个不折腰的资格都没有。清官、贪官、糊涂官,那是以后的事。怎么,有人找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这边会尽可能地帮助你。”

李经纬告别秦秘书长出来,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大步小步往办公室跑。

第二章 老冀带走了两万块钱

李经纬大汗淋漓来到办公室,见老冀和另外一对陌生男女已在等候。老冀一见李经纬,粗声大气地说:”李市长真是日理万机啊。”

李经纬说:”对不起,刚才市委秦秘书长有点急事叫过去。走,到我那边坐吧。”

几个人过来,施桂枝跟过来倒了水走了出去。

老冀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城建科李科长李老板,这是省工商局詹处长詹老板,这位是亲爱的宋祖英小姐。”

李经纬一听大为惊诧。刚才在隔壁第一眼见到那女的时,就想到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下一听介绍,才想起来。又仔细瞧去,那眉眼笑容,连那声音都是一个活脱脱的宋祖英。不同的是,电视里的宋祖英一头乌发,总是梳着个大辫子,显得既清纯又朴实。而眼前的女人则黑瀑似的长发扫到肩头,眉眼里透出妖冶之气,加上那露出肩头的背心和鼓鼓的胸脯,裸露着大腿的裙子,给人一种放荡妖冶之感。他们互相握了手。老冀和詹处长看出了李经纬的惊讶,在旁边呵呵地笑。李经纬自我解嘲地附和道:”真是宋祖英,真是宋祖英。今天一睹宋小姐风采,也是三生有幸啊。”

大家在座上坐定,老冀开口说:”今天来两个事,这二位都不是外人。一是你的事,我已给×省长讲了,答应帮你做工作,你抓紧写个个人基本情况,还有想往哪儿去哩,也写上。再一个就是想请你帮个忙。最近老兄在省里参加贵族花园小区工程投标,省招标办主任和几个老家伙,有的喜欢写字,有的喜欢收藏,今天专门来买这儿出的龙涎砚。谁知刚才去了厂里,妈的不要支票,非要现金才行。事情太急,不想再来回跑了,请老弟想办法转借一下,回去我就派人给你送过来。”

李经纬一听心里便发毛,因为家中的钱全是宋秋月掌管的,自己是花一个要一个,别的地方又不好借。但是想到现在正是用老冀的时候,如果拒绝,自己的事就会受到影响。于是问道:”需要多少?”

老冀说一共需要四万,来时身上装了两万,差两万块钱。看到李经纬面带难色,老冀又说:”是不是不好办啊?真不行也不要受难为。”

李经纬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老兄说的哪里话,我还以为多少哩,不就区区两万元嘛,小事一桩。”

又扯了一些别的事情,眼看快到了中午,李经纬说先吃饭吧,下午取取给你拿过来。

四人出来,来到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奔驰车边,詹处长打开车门坐在司机位置上,宋小姐坐在前排另一侧,李经纬和老冀坐在后排。老冀说几年没来N市,城市变化可真大,就是环境污染太历害,城边路上叫垃圾占满了,空气还没有屁味好闻。李经纬说市里正在加紧整治环境,再过一段就好了。老冀又谈到贵族花园小区的事,说这个工程要拿下来,够咱弟兄们一辈子吃喝了。又没话找话地问李经纬弟妹怎么样?孩子又长高了吧?李经纬心不焉地应答着。

车子在北方大厦门前停下,进里边要了个雅间。四人落座,老冀让李经纬点菜。李经纬说点菜真是外行,看菜谱像看英语课本。老冀用普通话拿腔作调地说:”请宋小姐点喽。”

宋小姐笑着娇滴滴说道:”我不会点。”说着用眼睛瞟詹处长。詹处长学着老冀腔调说:”宋小姐是光会吃不会点喽。”边说边调情似的瞅宋小姐。宋小姐故作娇嗔地在詹处长的梦得娇T恤衫上拍了一下。让来让去,还是老冀点。

这段时间,李经纬心里一直在想着老冀借钱的事。上午秦秘书长的一番话还在心中回响。想到借的意义、不借的恶果及如何搞钱。权衡来权衡去,还是决定想法满足老冀的要求。老冀绝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这在过去打交道的两年多时间里已得到完全证实。又想到那龙涎砚,确实是N市的一大特产,以其发墨快,不损耗,贮墨不涸,书写流利生辉,雕琢精美等特点,享誉海内外。市里每逢跑项目、招待贵宾,都是以此相送。

正在想,老冀大喊喝酒。李经纬定睛一看,凉菜热菜已上齐,里面还有他爱吃的水煮花生米和辣椒炒大肠。不由想到几年了老冀还记着自己的口味,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又看到老冀已把一瓶酒分为三玻璃杯,宋小姐面前竖着一瓶可口可乐。老冀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们未来的李市长干杯。”之后,跟二人碰了之后,一口下去小半杯。又说:”今天是仨人一般多,谁喝不完谁是狗熊。”

李经纬说:”我真不行。”

老冀说:”现在正是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不要贪生怕死。”

李经纬端起杯,闭上眼,赴刑场一般,一仰脖下去小半杯。

老冀说:”这还像个共产党员。”

詹处长骂了一声老冀你他妈的不算人,也下去了小半杯。

李经纬说:”今天咱就这一瓶酒,下午还有会,再说还得去跑钱。”

老冀说:”行,就按李市长说的办。”又对詹处长说:”俺李老弟是个实在人,在N市政府也是老资格了,就是没人提拔。”

宋小姐插话说:”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詹处长说:”你懂得还不少哩。”

宋小姐说:”这谁不知道。”

这时,李经纬发现老冀突然双手哆嗦,脸色发青,神态惶惑,站起来提着大哥大包就往卫生间跑。詹处长遮饰似的劝李经纬喝酒。几分钟后,老冀神态自若地回来坐下。李经纬问是否那儿不舒服?老冀说没事。

正吃着,詹处长突然拿眼睛看着李经纬问道:”济民在这儿怎么样?”

李经纬愣了半天,不知道说的是谁。老冀解围似的看着詹处长说:”你是说林书记吧?”

李经纬赶快接着说:”挺好的,务实,敬业,理论水平也高,很受群众拥戴。”

詹处长说:”噢。啥时候见到他了,代我向他问个好。”看着李经纬大惑不解的神情,又说,”就说省工商局的小詹问候他的。”

李经纬仍莫名其妙地回答道:”行,行,一定一定。”老冀在一旁捂着嘴笑。

几个人又吃喝了一会儿,李经纬问李万基最近干啥哩。老冀说你说是老忙吧?李经纬说是。老冀说也在跟着跑工程,今天要是不忙也来了。

宋小姐问:”什么老忙不老忙的?”

老冀谐谑道:”老忙你都不知道,这也是谁都知道的啊。”

宋小姐说不知道。老冀问你想不想听?宋小姐说那有啥不想听的。老冀说:”老忙就是李万基,李万基就是老忙,你懂不懂?”

宋小姐说不懂。老冀说:”日理万机(日李万基)就叫忙你懂不懂?”

宋小姐品味似的重复道:”日理万机,日理万机——”后来先是一怔,继之把喝进的一口饮料呼得喷了出来,笑得东倒西歪,后来就一下倒在了詹处长怀中。詹处长心肝宝贝地又是叫又是拍。宋小姐笑够了,起来说:”冀大哥,你真不是个东西!”

老冀说:”怎么,就俺詹老弟那是东西,我这就不是东西。”

李经纬听着,就想到了那个笑话。几个农村的老头,冬天靠着墙根晒太阳聊天。说到了村里的一个女子,都说长得俊俏,就和天仙一样。旁边的一个老头接着话茬说,再俊也比不过”李万基”。那几个人问,”李万基”是谁?你咋知道她俊?老头说,我没见过也知道她是世上最俊的女人。那几个人问怎么讲?他说,她要不是最俊的,领导们会都日她。想着,就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老冀问他笑什么?李经纬就把那个笑话讲了。又把宋小姐笑了个人仰马翻。

就这样说说笑笑吃完了饭。李经纬叫过服务小姐说埋单。一会儿小姐拿发票过来。李经纬要掏钱,老冀一把拦住,付了账。

三人到四楼宾馆安排房间住下,李经纬回到家中。妻子上班的地方远,中午不回来,孩子在岳母家吃饭。李经纬作贼似的翻箱倒柜找出了妻子收藏的存折,拿出一看,上边共有一万五千元。跑到银行,又不知道密码。跟银行小姐磨了半天嘴皮没说成,于是又跑回来翻妻子和自己的身份证。找到了,又带上自己的工作证。汗流浃背跑到银行,好说歹说,算是取了出来。又回来把存折原封不动地放在了原来地方。

这时已到开会时间,李经纬跑到行政科,拦住正要去开会的武会计,说老家有病人住院急需用钱,看能否先挪借点?武会计问用多少?李经纬说用五千,武会计说那还得去银行取。李经纬问现有多少?武会计说只有三千。李经纬说三千就三千吧。武会计从保险柜里取出钱,李经纬打了借条,拿钱出来。又跟霍哲打了电话,让抓紧时间帮助筹措两千块钱。不到十分钟,霍哲气喘吁吁地腆着大肚子跑过来,说干啥哩这么着急?李经纬说回来再给你解释,现在没时间了,我得去开会。

李经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会议室,领导讲话已经结束,人事科刚科长和其他几个人正拿着推荐表散传单似的在分发。李经纬在后排坐下,拿眼朝主席台上看,发觉冯秘书长正在用眼盯自己,心中怦怦直跳,但还是故作镇静地接过发来的表格。在一张推荐副县级干部的表上,印着七、八个正科级干部的名字。他忽然发现任世屯的名字排在自己前边,是第一位,自己是第二位。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抹了一把眼上蒙着的汗水,再认真地看去,确实如此,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因为在过去类似这样的考评中,作为办公室资格最老的科长,他的名字当之无愧地排在第一位,而任世屯最多也不过三、四位样子。这时他听到前排有任世屯兴奋的声音。往前一看,任世屯就坐在自己前面,他的左边坐着王卓立。任世屯压低了声音,对王卓立和右边的司机说:”请二位老兄老弟多关照啊,晚上我请客。”

李经纬一手拿着表格,一手握着笔,往左右看看,都是满不在乎地刷刷顺着名字打勾。坐在他左边的武会计说:”划这顶屁用,该不用谁还是不用谁,净是唬老百姓哩。”

右边的炊事员张师傅说:”说那不差,你看咱这老兄,头发都脱成瓢了,也不说提拔提拔。”

李经纬打趣道:”你没听人讲,‘祖上有积德,坟上有风脉,本人有天才,组织不安排’。”

张师傅说:”火到猪头烂,货到事情办,你不上货咋会中。你看看有人都跑到你前头了,还一点都不急。”

李经纬在打趣说笑的时候,脑海里想着霍哲的话,一直在瞅机会,想趁着众人不备之时,只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个勾,但心里又作贼一样心虚。他总觉得前后左右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手中的那枝笔。一会儿大家都划完了,他还未动。人事科刚科长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说:”李科长快划,都交了。”这样一来,他的思想倒解脱了,去了紧箍咒一般,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依着顺序打了一遍勾,交给了刚科长。表格收毕,冯秘书长说:”同志们静一静,办公室的同志先不要走,一会儿还有点事情要讲。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市委组织部和机关工委的领导离场,感谢他们对政府办公室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几位领导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出了会议室。

冯秘书长说:”我讲几个事。第一,今天的考评不论对我们整个办公室还是对每位同志来讲,都是非常重要的。整个来讲,同志们都很重视,来得早,到得齐,但还是有个别同志迟到。这充分说明我们办公室的纪律还有松懈现象,今后一定要注意。再一个,最近市里的歌舞厅开得不少,在此我宣布,近一段时间,除非工作需要,比如接待客人呀,会议呀什么的,一律不准进歌舞厅。如果发现哪位同志进了歌舞厅,一律按违反纪律处理。第三,是大家十分关心的房改问题。根据市里的房改方案,办公室的每位同志可根据自己的工龄,享受一套优惠价房子。大家先把钱准备好,具体事宜由行政科负责办理。第四,根据市委安排,市四大班子率先开展义务献血活动。经秘书长会议研究,决定每个科室出一名同志。各科室回去之后抓紧研究定人,然后把名单送到人事科,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最后一个事,就是最近办公经费上涨十分厉害,有的科室领的铅笔、削笔刀、订书机乱扔,旧的还没用坏,就又去领新的。还有的同志把稿纸成摞成摞地往家拿,还有的用稿纸擦包,厕所里到处都是没用过的稿纸。在此我宣布,以后任何人不准用稿纸擦包,谁要再用被我发现要一律给予处罚,请同志们互相监督……”

秘书长还没说完,下面就响起一片嘁喳声和笑声。武会计嗔怪地说:”咋这样说话。”

李经纬朝武会计看去,见脸羞得红红的。张师傅说:”咱是没用过,都是那些摇笔杆的人用的。”

秘书长讲完了,问其他副秘书长和办公室主任还有啥讲的没有?都摇头说没啥。冯秘书长说:”散会。”

这期间,李经纬不住地看表。要按正常,老冀早打来传呼了,可现在连个传呼也没打。他想到说不定人家已经等不及离开了,要是那样,自己的事情就完了。出了会议室,急急忙忙到自己办公室拿上包,也顾不上给同志们打招呼,挤公共汽车来到宾馆老冀的房间。

詹处长和宋小姐已离开自己的房间和老冀在里边坐着,三个人已等得不耐烦。李经纬解释说下午开会耽误了时间,让久等了。老冀宽宏大量地对詹处长和宋小姐说:”你们输了吧,我相信俺老弟不会日哄咱。”

李经纬从包里取出钱,说:”老冀你点点吧,两个数。”

老冀说:”点个球哩,我还不相信你老弟。”

老冀又说:”给你打个条吧。”

李经纬也调侃道:”打个球哩,我还不相信你老兄。”

说这话时,李经纬无意中发现詹处长和宋小姐两人嘲笑似的相视挤了挤眼。老冀抬腕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抓紧去办事。还没等李经纬说拜托之类的话,老冀就说你的事尽管放心,一定给你弄成。李经纬说放心放心。把他们送到车边,一一握手,目送老冀的车子消失在车流之中。

李经纬揣着既慰藉又不安的心情回来,先到隔壁问有什么事没有。施桂枝抢着说:”刚才陈市长找你没找到,一个人坐车出去了。”

李经纬问:”为什么不传呼我?”

施桂枝说陈市长说不让找你了。

李经纬的心又是猛地一沉。又赶忙到自己办公室往后楼打电话问情况,值班员小吴说可能是去宾馆了。李经纬猜测一定是去陪省环保局领导了,便赶快装了本笔,拿了包往宾馆赶。到了省环保局田局长的房间,果然陈市长正坐在沙发上和田局长说话。为了躲避陈市长的目光,悄悄地坐在了和陈市长平行着的沙发上,赶快掏出了本和笔作记录。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陈市长,见正专注地和田局长说话,毫无责怪的意思,一颗慌乱的心才逐渐平稳下来。

晚上陪省局领导吃过饭,回来把陈市长送到家,在往回走时,司机小赵说:”下午你去哪了,陈市长到处找你找不着,急得不得了。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老兄可得注意啊。”

李经纬说:”老家一个亲戚得了急病,帮助送到医院。本来不会误事,谁知住院费不够,医院不接收,又去找院长,耽误了时间。”

小赵说:”这几天办公室几个科长都快跑疯了,你该跑也得跑跑,不敢太老实了。”

李经纬问:”是不是任科长?”

小赵说:”谁你不要问,你该跑就跑,陈市长这边我尽量给你打掩护。”

李经纬说:”谢谢了。”

李经纬又让小赵给自己送到办公室,理了理当天的和明天的工作,看了表已十一点多。回到家中,悄悄洗了,在床上躺下。刚要入睡,突然想到忘了给老冀写自己的简历,不由腾地坐了起来,顿时出了一头大汗。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妻子就吼了起来:”李经纬你发什么神经,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瑶瑶也被吵醒了,说这么晚了还吵。宋秋月又去吵孩子。李经纬只好又躺下来,胡梦颠倒地挨到天亮。

第三章 按第二个字的笔画排

真是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天,李经纬一如既往地坚持跑操。虽然心中七股八岔,可还是和往常一样打扫卫生,和同志们见面,依然是”亲自提水、亲自拖地、亲自上厕所、亲自说亲自……”等诸如此类亲切地打招呼。如果说千行百业都有自己的亲昵方式的话,这就是行政机关一种独特的氛围。虽然每天都这样说,但每次出口,大家都像第一次听见的那样,感到亲切、新鲜,照样呵呵呵真挚地笑。也正是通过这样的话语,大家的感情得以交流。关系一般的,突然间亲近了许多。关系好的,变得愈加牢固。而那些关系紧张的,也通过这轻松幽默的语言,其隔阂即可得到冰释缓解。于是,秘书长多次强调的搞好团结,互相支持,互相补台的办公室精神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认真贯彻发扬。

李经纬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回忆着昨天老冀的事和晚上在家的情景。想立即给老冀打电话,想到现在老冀不一定起床。另外刚上班,办公室乱哄哄的,不是时候。昨晚妻子虽然吼了几句,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毫无察觉。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蒙骗妻子,但他清楚知道,这事如果未斩先奏,宋秋月定一百个不同意。如果斩了而奏,家中必然爆发战争,锅碗瓢勺又得接受一次战斗的洗礼。这事斩而不奏,应该说是目前情势下一种万全之策。因为这钱用不了几天就又会来到自己手中,到时再悄悄地存上,神不知鬼不觉,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王卓立由于昨天跟陈市长出去风光了一阵子,今天情绪特别的好。除过去常干的提水之外,又把大家的纸篓全部提出去清理了一遍。口里仍不停地哼着那支歌:“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笑得春风跟着用力摇。

摇啊摇,摇呀我给你的爱有多好,

我将热情燃烧你可知道?”

李经纬不很懂音乐,尤其对当今流行的情呀、爱呀和那些稀奇古怪的词汇不感兴趣。但他听出王卓立唱得并不怎么样,跟电视里录音机里唱得不是一个味儿。有时他真想提醒一下王卓立再好好学学,既然唱就要唱出水平,不要让人有附庸风雅之感。但每看到王卓立那自我陶醉的样子,又不愿去扫他的兴。

李经纬照例过去安排当日工作。大致问了王卓立昨天上午随陈市长出去的情况。王卓立说昨天去平阳县看了一个纸厂。到那儿以后听汇报,实地检查,田局长作指示等等,一切都正常。谁知中午吃饭时,服务员端上了一盘田鸡。田局长见了十分恼火,陈市长也弄得很尴尬,当场批评了郭县长,随后就撤了下去。李经纬说这个郭县长是怎么搞的,这不是在往陈市长脸上抹黑嘛。随后说今天陈市长还要陪田局长去天台市继续检查,你今天还去吧。要注意作记录,将来检查完了说不定陈市长还要让出简报,不要到时手忙脚乱搞不成,调查报告的事先往后放放。

李经纬又对大家说:”昨天冯秘书长在会上强调的几点,大家都要注意。这段时间晚上没事就待在家里,看看书、练练字,提高点个人素质,比什么都强。另外……”眼睛看了看施桂枝,”秘书长说的关于节约的事,大家都要注意。铅笔、卷笔刀要用坏以后再去领。订书机、订书针、墨水、稿纸都要保存好,不要浪费,也不要再用稿纸……”看了看施桂枝没说出下面的话来。又说:”关于献血的事,我先献,你们都还年轻,筋骨还不硬实,下次你们再献。”

王卓立和顾大军说李科长你年纪大了,我们献吧。李经纬说:”就这样定下,不要再争了。购房之事大家抓紧准备钱,不要失去这个机会。”李经纬又问施桂枝校对文件之事,施桂枝说:”已校对好了。”李经纬说:”不会有错吧?”施桂枝说:”这次绝对没错。我按照你教的办法,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抠了几遍了。”说时,打了个往前推什么的手势。李经纬说:”那就好,今天要注意催打印。”又让顾大军去万秘书长处看有啥事没有。

李经纬安排完工作,转身来到自己办公室。刚进屋,王卓立就跟了进来。他关上门,神神秘秘地告李经纬说了昨天下午考评之事。说:”任世屯划票时就勾了他自己一个,虽然他用左手捂着表,我还是看到了。这个人太卑鄙,太有心计。大家看到昨天的名次排列顺序,都很有意见,怨声载道,李科长你可得防着点。”又说:”昨天任世屯让勾他,我才不会那么傻,我以牙还牙,就只划了你一个,我真不哄你。”

李经纬说:”小王,不要胡乱猜忌,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谁先走一步,谁后走一步都没多大关系。再说大家心中都有一杆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又岂在乎他那一票。”

王卓立又对李经纬说:”刚才施科长又撕稿纸了,哧啦一声,一团,上厕所了。”

李经纬说:”不要管那么多,管好自己就行了。”说着,和王卓立一起来到后边,对陈市长说:”陈市长,今天科里有个材料急着修改印发,让小王随你出去吧?”陈市长说:”行。”出了门,又把王卓立叫出来叮嘱,说:”天台市分管城建的胡市长爱喝酒,又好人来风,中午吃饭时要注意点,千万不能让陈市长喝多了。陈市长心脏不好,血压又高,该挡就挡,真不行就替,要多长个心眼。”王卓立说:”我记住了,李科长。”

李经纬回来在桌前坐下,想着王卓立刚才的话,对自己昨天的表现后悔不迭。一票之差就可能会断送自己的前途,于是再一次责备起自己遇事太忍的劣根性来。划自己一票并不是什么卑鄙无耻的事情,而是在公正和良心的弦上弹出的合理音符,也是一个对国家和自己负责任的态度。想到也有国家领导人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投自己票的。而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软弱无能,真是”扶不起的太子”、”政治幼稚病”,是对自己的背叛,对人民的犯罪。他的心绪沉浸在无法排泄的自责之中。又想到昨天忘记给老冀写个人简历的事,又是一番刻骨剜心地自责。想到自己遇事慌张,胸无定力,将来怎能担当大任。想着想着,眼睛停在了玻璃板底下压着的那个”空”艺术字上。那是他早些时翻台历时发现的。刚取下时,他想在中心空白处再加点什么,比如一个点,一个圈或什么的。想了想还是没加,感到还是这样好,这样显得缥缈、玄远,有哲理有意境,耐人寻味。如果再加点什么,就整个变味了。后来又想在中间的空白处再加一个”空”字,然后继续加,造成一个深远的立体效果,也是想想,未有动手。

于是拿起话筒给老冀打电话,那边施桂枝占着,便放了下来。等了一会儿,拿起来还没讲完,仔细听了听,原来施桂枝又在和她的那位老朋友进行着饶有兴致的对话:”不中不中,我的太长,现在根本就不时兴。”“太短了穿不出,又在政府上班,你想去换你去吧。”“哎呀,你再陪我去一次就不行?今天不去,时间长了人家就不认账了。”“真是,你当时干啥哩,那走吧。”“现在不能去,俺科长还在屋,等会儿他出去了我通知你,等着我。”说完电话放了。

李经纬听了这番对话,心中自然恼火,但又不能过去批评,就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拿起话筒打电话。对方接住了电话,说老冀出去了。问什么时间回来,对方说说不了,又问你是哪里?李经纬说我是N市政府的。对方问是不是李科长?李经纬说是,你是谁?对方说:”我是李万基啊。”“哎哟,是总理啊,你好你好。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半天没听出来。”“这几天感冒了。”“昨天老冀来还问你哩,说你在家忙哩,来不成。”“滚球吧,你才忙哩。”“一会儿老冀来了,让他给我来个电话。”“中。”

李经纬关了门,来到隔壁,见施桂枝歪着脖,哼哧哼哧在练字。李经纬走过去一看,写的是隶书,说:”施科长的字最近有进步啊。”“啊呀,不行不行,老是写不好,你给指点指点。”“先把楷书写好,这是基础,再说平时用得着。”“我看隶书好写。李科长,你说我的字咋老是没进步来?”“关键是要用心,不能手在写字心还在别处,干什么都要用心才行。最近孩子好吧?”“好,就是每天接送,烦人。”

李经纬又问了其爱人的工作,拉扯了一会儿。又交代不要乱跑,注意接电话。说完往人事科走去。

人事科刚科长正在和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说话,一看李经纬走来,站起来说:”这是老家的亲戚,来有点事。李科长有啥事?”

李经纬说:”昨天冯秘书长安排献血的事,我们科说好了,把名字给你报一下。”“是谁?”刚科长拿起了笔。”就写我的名字吧。”“你这么瘦,让年轻人去呗。”“咱是科长,带个头吧,以后再让他们献。”说完没动。

刚科长看出李经纬有心思,就对那位亲戚说:”二哥,你先出去一下,俺说两句话。”李经纬说没事没事,在沙发上坐下。

刚科长的二哥出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刚科长问道:”李科长,你是不是想问昨天考评的事?”“不不。”李经纬掩饰道。“关于名次的事,昨天也听到些反映,这是领导安排的,让按姓氏笔画排列。”

李经纬心中把李、任的笔画查了一下,说:”任科长的也是六画。”“这个事专门请示了领导,领导说要是第一个字相同,就按第个二字计算。”

李经纬心中又查数第二个字的笔画,自己的”经”字是八画,而”世”字是五画,便无言以对。等了一会儿说:”过去可没这样排过。”“咱是按领导指示办,也不知是咋回事。李科长你不要多心,这是考评顺序,又不是向上报哩。你的资格最老,工作谁也说不出来啥,相信组织是会考虑你的。”“是的,是的,我主要是年龄大了,你也知道,一过四十五岁,上副县就不再考虑了,所以想的多些。”“你放心,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李经纬说了声谢谢,正要往外走,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刚小姐,掀开帘,快点。”

刚科长过去掀开帘,只见任世屯搬了一塑料筐冰激凌和花花绿绿冰棒,弯腰哈背走了进来。刚科长一边打帘一边喜滋滋地说:”小任,你是干啥哩。”

任世屯看见李经纬在这儿,打了个睖睁。却马上回过神来,说:”哎呀,李科长也在这儿,来吃,吃。”

刚科长说:”在哪儿弄这么多这东西?”

任世屯说:”一个老乡,办了个乳制品公司,今天是第一锅。来,大家品尝品尝。”

这时,隔壁的行政科、保卫科、接待处的同志们都闻风而来。刚科长的二哥也趁势进来,拿住一个冰棒就往嘴里塞。大家你一个我一个,津津有味地吸着,舔着。

李经纬一看这场面,傻了眼。正要离开,任世屯拿起一个就往李经纬手中塞,说:”李科长,你老兄尝一个,好吃得很,还是从广东引进的工艺哩。”

李经纬身体往后趔着,说:”我胃不好,从来不吃凉东西,谢谢。”

任世屯说:”吃一个又何妨,我就不相信吃一个冰激凌就把胃弄坏了,是不是?”说时面对大家眨眨小眼。于是大家都说吃一个李科长吃一个李科长。刚科长过来抓过一根硬塞到李经纬手中。

李经纬没法,接了过来。任世屯一嘴白沫突然说道:”哎呀,李科长,你那篇散文拜读过了,真是精彩之至。我就要剪下来,谁知王胜利这小子已经贴到了本子上。没法,我就把其中一些精彩段落抄了下来。什么‘无大家闺秀之风姿,有小家碧玉之灵气……’真是对仗公整,意境深远,读起来珠圆玉润,朗朗上口。不要说贾平凹、王朔,就是鲁迅、郭沫若也无非如此。”别的人一听都跟着瞎哄哄。任世屯接着说:”你们都不知道,李科长还是省作协会员哩,你们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问意味着什么?任世屯说:”这意味着作家。”“真的?”任世屯说:”你们不知道吧。”大家说:”小任你懂的可不少。”

李经纬被大家弄得脸上热乎乎的,对着任世屯说:”我的文章怕一辈子作不好了,你的文章才真正叫做大文章。”

任世屯说:”我的肚里有几颗米,你老兄还不知道。”

李经纬说:”你没听古人讲,‘人情练达文章’,‘功夫须在诗外’,你老弟的功夫可真了得。”

任世屯被说得登时变了脸色。刚科长一看不对劲儿,赶快岔开话题说:”都快吃,每人三个,吃不完不能走。”任世屯又恢复了原来状态,说:”哎,今天可不是白吃啊,今天是做广告,各位哥儿们姐儿们要广为宣传啊。”大家纷纷说:”就知道小任的东西不能白吃。”任世屯说:”百分之五提成,也不让你们白干。”

李经纬从人事科出来到大办公室,还好,施桂枝还在,不过不是在练字,而是在对着小镜子呲着嘴涂口红。看见李经纬进来,慌慌张张地把镜子往抽屉里塞。李经纬问:”有人打电话找我没有?”

施桂枝说:”没有。”

李经纬来到自己办公室,又拨通了省城老冀的电话。“喂喂,是金屋房地产开发公司吧,老冀在不在?”“你是哪儿,你贵姓?”一个小姐答道。“我是N市政府,姓李,找你们冀总。”

老冀过来接住了电话。”是李老板吗?你好,有何吩咐?”“没啥事,昨天一路顺利吧。事办啥样了?”“很好,很好,今天一早就把东西送去了,老头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多亏了你老弟。回来一定好好感谢你。”“那就好。还有个事啊,昨天你走时,忘记了带我的基本情况。”“可不是,昨天一时慌张,忘了,你抓紧送过来。”“我这儿太忙,我现在说着,你记记行不行?”“那咋会中,那么长,我的字写得跟棍戳一样。”“那咋办,要不我用传真机给你传过去?你那儿有没有传真机?”“你鸡巴这个人真没法说,给省长看哩,拿个传真像啥。你抓紧送过来。”“不行,我这儿太忙,省环保局正在这儿检查工作,我一会儿都离不开。”“你真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就不能编个过,市政府离开你就不转圈了。这样吧,你真来不了就寄过来吧,知道我的地址吧?”“名片上的地址行不行,有没有变化?”“没有,你抓紧寄过来。”

对方放下了电话,李经纬的心随之咯噔了一下:关于钱的事,老冀只字未提。

第四章 给你发个一吨重的大奖章

下午,李经纬寄走了一笔一画写就的个人简历。关于去向问题,他颇费了一番思考。琢磨了半天,最终还是写上了建委、规划局、土地局这些城建部门。这些部门虽不合自己所学专业,但毕竟在这个口工作十几年了,无论业务还是人员都很熟。写好折住以后,想到万一这些部门不行怎么办,就又打开添上了农口的农委、农业局、林业局等几个部门。写完了,又按照老冀名片上的地址,写了信封,认真地折好装好粘好,跑到邮局,寄了个挂号。

回来给老冀打了电话,说东西已寄去了,让他注意查收。老冀说知道了。

打完了电话,刚静下心来看文件,电话铃响了,施桂枝在那边尖叫,让接电话,说是老霍的。李经纬接住了,霍哲在电话里说:”你在那儿等着,我一会儿过去一下。”

一会儿,霍哲带着一个皮带兜在小肚上,手里捏着手机,满面红光,头发理得油光可鉴的人走了进来。霍哲做了两面介绍。李经纬知道了那人是快活林歌舞厅的鲍老板。李经纬让座、倒水。

李经纬说:”好像没听说过这个歌舞厅,在什么地方?”

鲍老板操着广东口音说:”就在这西边路口地方啦。”

霍哲补充说:”就在南京路和上海路交叉口东北角。这是全市最好的歌舞厅你都不知道,真叉气。”

李经纬说:”哦哦,知道了,就是北方大厦三楼吧。不错,上次接待客人时,陪领导去过一次,挺好的。怎么,有事吧?”

霍哲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鲍老板都是自己哥儿们,你给他帮个忙。”

李经纬问:”啥事?”

鲍老板说:”我的舞厅关了,求你老兄高抬贵手让开了吧,一天要损失上万块钱啦。”

李经纬问:”为啥关了?”

鲍老板说:”谁知道啊,说有色情服务啦,不就是小姐陪个舞嘛。”

霍哲说:”是这么回事。早些时候有几个痞子去跳舞,跳完了不给钱,发生点殴斗,第二天公安局就说有色情服务,叫关门整顿。后来一了解,那帮痞子里一个人的哥哥在公安局工作。现在钱也罚过了,还一直不让开门,你给公安局武局长打个电话让开了算了。”

李经纬说:”这事可不敢胡说,近段时间市里查得厉害。早几天刚开过政法会议,大力打击卖淫嫖娼,取缔色情场所。”

霍哲说:”没事儿,你就说是市长说的,说有群众上访,让恢复营业不就算了。国家让开放搞活哩,舞厅整天关门,这咋会中。”霍哲边说边给鲍老板示眼色。

鲍老板从屁股后边掏出个信封,说:”李哥,这点小意思你一定收下,就当认个哥儿们吧。”

李经纬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说:”别乱来别乱来,赶快收起,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鲍老板过去拉开抽屉就往里塞。李经纬腾地跳起来,抢过信封塞给了鲍老板。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李经纬看到鲍老板手里还捏着那个信封,一把夺过来,压在了屁股底下,说:”请进。”

原来是财贸科的王胜利,说:”李科长,小王有事找你,说你们科的电话一直占着,打到我们科了。”

李经纬说:”行,我马上过去。”

待王胜利走出去,李经纬把信封又塞给了鲍老板,然后开门出去。

李经纬去到财贸科,对方电话放了。就对王胜利说;”如果一会儿再打,让他打到我们科里,或是传呼我。”

王胜利说:”小王传呼你了,一直不见回电话。”

李经纬打开传呼,果然有天台市的电话,就回到办公室。拿起话筒,施桂枝那边还在打着,又是纱呀绸呀的讲。李经纬对着话筒说:”小施你还有完没完!”

电话刚放下,就响起来。李经纬接着,是王卓立的。李经纬说道:”什么,安排一个歌舞厅,好点的,多少人?哦,你们几点回来?哦,我马上去安排,安排好了传呼你,告诉你地点。”

李经纬放下电话,对二人讲:”就这吧,实在对不起,我得马上出去。”

霍哲问怎么回事?李经纬说:”陈市长晚上要招待省环保局领导跳舞,让安排舞厅,现在都快六点了,我得赶快去。”

霍哲两眼一骨碌,一拍大腿,说:”有了,李科长你听我说,今天晚上安排到鲍老板那儿,全部免费,连茶水费都免。你给武局长打电话,就说市长说了,今天晚上有重要客人要来,必须安排到快活林,说是客人点的。”

霍哲几步走到电话跟前,在政府印的内部电话簿上查武局长的电话号码。李经纬说:”你别慌,让我想想。”

鲍老板说:”李科长,不用想了,今天我请客不就行啦,你帮个忙吧。”

霍哲也说:”还有啥想头,情打了,一点事都没有。”

李经纬考虑了一会儿,拨通了公安局武局长的电话。“嗯嗯,武局长吗?我是市政府办公室城建科姓李呀。”“噢噢,李科长,有啥吩咐?”“刚才陈市长从天台市打来电话,说今晚市政府有重要客人,需要安排个舞会,而且专门交代要安排个好点的。我不跳舞,也不知哪儿的好,给你打个电话请教请教。”“要是档次最高的话,那当然是快活林歌舞厅了。”“他那儿服务怎么样?”“啥都可以,就是你去不成。”“为啥?”“那个舞厅关了。”“关了?”“是啊,关了一个多星期了。不行换个呗,非去那儿哩,歌舞厅多哩。”“不行,陈市长专门交代让安排个好点的。”“那不行,那儿暂时开不了。”“为啥关了?”“他们那儿有色情服务。”“哎哟,那可一定要严肃处理,现在处理啥样了?”“处理是处理过了,现在正在整顿。”“哦,既然处理过了,你看能否让开业算了,支持下政府的工作。”“那可不行,他那儿是这次清查重点,政法委闫书记还亲自过问过。”“这样吧,不行叫他开业吧,陈市长交代的事,也关系到咱们市的经济发展,一会儿我给闫书记打个电话讲讲,你看行不行?”“你先给闫书记打吧,闫书记同意了再说。”“武局长,你放心,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先让手下人通知他们老板,闫书记那儿我一定说,有啥责任我担着。”“你可一定要说啊,别让我挨批评。”“你放心,我一定说。谢谢局长支持。你没啥事吧?”“没有,再见。”

李经纬放下电话。鲍老板说:”李科长你真高明,你真伟大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霍哲说:”你看咱老兄这水平,咋样,弄个市长当当呱呱叫。”

鲍老板说:”李科长你快当市长吧,到时候让兄弟也叨叨光啦。”

李经纬说:”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我还得给闫书记讲哩。”

一会儿,打通了闫书记的电话,把情况讲了一遍,闫书记可能正在开会,简短地回答说:”行,你给他们讲吧。”

李经纬说:”行了,闫书记同意了。”

霍哲说:”李科长,你赶紧往上爬吧,依你的才能,窝到这儿真可惜了。”

李经纬说:”狐假虎威,我个人有啥本事。”

李经纬打传呼,告知王卓立晚上的安排情况,并说八点钟自己到歌舞厅门口等候。

这时,鲍老板的手机响了起来,接了,是歌舞厅打来的,说让开业的事。

李经纬让鲍老板抓紧回去筹备晚上的舞会,让把卫生打扫好,灯光、音响、节目主持人、茶水及要献的花等等都要准备好,并强调晚上不要再对外售票。还嘱咐今后要合法经营,千万不要再出乱子。鲍老板要拉李经纬吃饭,霍哲也帮助拉劝。李经纬说现在吃饭是小事,饭什么时候都能吃,重要的是把晚上的事安排好。相互又费了番口舌,最后鲍老板千恩万谢地走了。

李经纬又坐下和霍哲说话,李经纬跟霍哲说了洪学文代他问好的话,霍哲埋怨李经纬没让他和洪学文见面。说老同学来了无论如何也得留下来吃个饭。李经纬说看样子他的事挺多,匆匆忙忙下的,下次吧。又谈了昨天下午考评之事。霍哲一听大加责备:”早几天都给你交代了,你还是关键时刻把握不住,你给你周围的人都讲了没有?”

李经纬说:”昨天从省城来了几个朋友,缠住不能动,没有顾上。”

霍哲说:”啥重要,家有三件事,先捡紧的办,关系到你个人前途的事你就这么不重视。你应该给你不错的人都打个招呼,特别是科里的伙计,你早点走了,对他们有啥坏处?其实这事都不算啥,有的地方还拿钱买选票哩。”

谈到排顺序的事,霍哲说:”这都是他妈的捉眼儿哩,哪有这弄法。李科长,你应该好好总结一下,为什么处处被动,主动权为什么总是掌握在人家手里。你的脑袋瓜那么聪明,为啥在这方面就不开窍,这比你写文章还难?”

李经纬叹了口气,说:”关键是平时光知道干活,在这方面考虑得太少,不去注意和有用的人建立关系。”

霍哲说:”光知道干活,别人都没有干活?干活为了啥,种庄稼是为了吃粮食,修路是为了走路,你是为干活而干活,而不是有目的的干活。端着机关枪枪嗒嗒嗒扫了半天,却不知道靶在哪儿。你这做法,在过去吃得开,只要努力工作,领导自然会考虑你的前途。现在都成什么社会了,人们都在竞争,做生意在竞争,做官也在竞争。人家都跑得天昏地暗了,你还整天趴在办公桌上写字。这叫啥,叫傻瓜笨蛋,叫老闷儿。“再一点,就是你胆子太小,不会用权,要是把你的位置放在我身上,看能为多少人。比如刚才我来找你,你一口就回绝。其实这根本不算啥事。舞厅有问题,已处理过了,按说早就应该让人家开业。公安局迟迟不让开业,说穿了无非是想再落份人情,现在你动动嘴就把事情办了。这是个顺水人情,根本不用费多大劲儿。可你左一个不中,右一个不行,还拿大道理教训人。好像你不说这些话,人家就不知道你是政府的科长,不知道你大公无私,清正廉明。再一个你说话太直、太实。比如刚才,事情办成了,都感谢你,你却说你是狐假虎威,还有我们俩站这儿你不办不中,好像你是被迫的,不是为了哥们情义。你是磕一个头放仨屁,行善没有作恶多,你知道不知道?“这社会、工作、为人处世都是由一个小事一个小事连起来的。小事多了,积累成了大事,点线面构成你的全部人生。你往往是在小事上不注意,久而久之形成了不受人欢迎的形象。现在当官上货固然重要,特别是对那些贪官污吏,你不上货根本没门儿。可是有时为人处世也同等重要。有时一个事儿办成了,办好了,就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一个事办砸了,你哭都来不及。刚才你的表现,我要是第一次和你接触,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人物,第二次能隔过你门找别人都不来找你。”

霍哲扔了烟头,又点上一枝,深吸了一口,接着说话。随着话声,满口的浓烟像拖拉机后面的尾气一样,一股股地往外喷。“事在人为,不要怨天尤人。都是人,人家为啥蹭蹭往上上,你都熬成一把骨头了,还在这儿卧着,我看还是你本人的问题,你好好想想,看是不是这理。再一个,你一定得和冯秘书长搞好关系,你没听人讲,现在这世道要混出个人样来,首先你得有权,没有权你得有钱,没有钱你得在线。你现在有权不会用,又没有钱往里夯,你就得和人家走得近些,进入他的圈子里,成为人家的‘自己人’,人家才有可能用你。”

李经纬正要想说话,霍哲用手势给予制止,继续说道:”现在领导用人,人家非图你点啥不中。你没听人讲,要想当上官,男人拿钱上,女人拿人上。你与人家非亲非故,既图不到钱,又得不到人,又落不住人情,人家吃饱撑来,去提拔你哩。我知道你又要说人格,人格能值几个钱,说穿了你还是拿不掉你那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你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和你一起进政府的早都当上县长了,你球还是几十年一贯制,在这儿熊着。你在人前连头都抬不起,还有什么人格可言。就这,我听说前段你还给人家提意见哩。嗨!李经纬,你可真不简单,老人家在世,非给你弄个一吨重大奖章不行,克林顿知道中国有个李经纬,非派特种部队来暗杀你不可。你真中。就你是正人君子,人家都是卑鄙小人?就你忧国忧民,别人都是卖国贼?李经纬,你在政府这么多年是咋混的,你的心怎么这样闭塞,这样狭隘?叫我看,都是看书看的。以后没事不要整天球搂着书,跟我到外边走走,看看人家都是咋在那儿玩转哩。”

霍哲说着,走到李经纬旁边,掂起桌边放着的一本已卷了角的《社会契约论》,抖了抖,不屑一顾地甩到了李经纬面前。

李经纬一直低着头抽烟,看着霍哲对他的轻蔑,心里很不是滋味。霍哲看到他愁容满面的样子,说:”你老兄也不要太难受,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其实有不少人对你老兄是很佩服、很敬重的。都知道你是好人,有能力、有才华,就是没有派上用场。这次机会你好好用用劲儿,我也给你多摸点信息,争取把问题解决算了。就这吧,时间不早了,你一会儿还得去舞厅。”

李经纬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说:”唉!越活越不知咋活了。”

第五章 热闹的快活林歌舞厅

北方大厦是N市最高的建筑物之一,位于市中心商业最集中的地段。楼高二十二层,一层经营餐饮业,二、三楼为歌舞厅,四楼以上为宾馆和写字间。快活林歌舞厅,实际上就是二、三楼部分。早几年,当汹涌澎湃的改革开放大潮席卷了这座重工业城市时,北方大厦的建设曾是N市某年的重点建设项目之一。在这项工程的建设过程中,由于省政府×省长的关心,市委市政府的重视,各有关部门的积极配合,加上冀经理指挥有方,建筑工人的奋力拼搏,使之在短短一年时间就大功告成。人们伸着大拇指,称这是建筑史上的奇迹。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做着报道,称之为N市的”深圳速度”。而冀国辉经理的大名,也丰碑一样铭刻进了N市人民的心中。

省环保局检查团光临快活林歌舞厅的这天晚上,正是地处中原的N市当年最热的时候。热魔狞笑着、打着旋儿在疯狂地肆虐。吸收了一天的混凝土建筑物向外散发着热量。家中再也待不下去了,人们袒胸露背,夹席捉扇走上街头。然而哪里又是清凉世界?空中热浪翻滚,地上暑气蒸足,连那平时赏心悦目的霓虹灯也似乎向外喷发着热流。还有工厂的机器声,机动车的喇叭声,数不清的卡拉OK声,广场的舞曲声,互相撕拽拧缠着,发出令人焦灼的怪叫混响。整个城市如同一锅开水在沸腾。

我们本篇小说的主人公李经纬先生,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骑着自行车,穿过车流人潮来到了北方大厦前。他的晚餐一定吃得非常匆忙,因为在他支好自行车,走上台阶时,在大厅灯光的照耀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残留在他嘴角的饭粒。不过这不能怪他,因为他和霍哲谈话结束到现在,毕竟时间太短了。他边走边抬腕看表,脚步飞快。其实,他也根本用不着这么着急,招待省环保局的宴会还远未结束,那只准备上桌的鼋鱼,还正在那位名扬四海的广东师父手中伸脖蹬腿,接受大家的鉴定呢。

李经纬来到二楼舞厅门前,两位穿红旗袍小姐向她鞠躬问好。随着玻璃门的打开,一阵凉气扑面而来,柔曼的舞曲在耳边轻声回荡。鲍老板已在此等候。李经纬问了准备情况,鲍老板说:”都准备好了,请你过目啦。”

李经纬在鲍老板的导引下,一一检查了空调、音响、灯光、卫生等。并交代鲍老板晚上不要远离,一旦有啥事要及时处理。

二人正在说话,市环保局的陪舞女士们,在办公室肖主任率领下鱼贯而入。李经纬见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甚为高兴。李经纬交代肖主任,物色两位相貌周正、舞技娴熟的,一会儿陪田局长和陈市长。并说:”省环保局田局长对咱们市的工作一向很支持,去年建污水处理厂时省里拨的款,全靠田局长从中周旋,所以今晚的舞会一定要组织好。要让陪舞的女同志热情些,不要等人家来叫才去,要主动邀请。同时,也不能表现得轻佻浅薄,要既热情大方,又庄重得体。”

肖主任听完,过去安排了。鲍老板对李经纬说:”李科长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走,先到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李经纬说不去了,陈市长他们可能马上就到了。鲍老板说:”没事儿的,就坐五分钟嘛。”

李经纬来到拐角处鲍老板的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举头看去,见屋内除去桌椅沙发之外,并无很多东西。屋角花架上放着一盆繁茂的君子兰。墙上挂着一幅行书,是遐迩闻名的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米闹书写的苏东坡的《赤壁怀古》。靠墙还有一个小书架,里边整齐摆放着厚薄不齐的各类书籍。这一切,使这个小屋像一个出落得素洁清奇的女子。便说:”真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呀。”

鲍老板谦虚道:”哪里哪里。”

鲍老板让李经纬抽烟,李经纬一看是三五牌的,便说这烟太冲,吸不惯。说着掏出自己的散花烟,抽出一枝点着。然后走到书架跟前,看到里边古今中外名著不少,就说:”鲍老板的趣味是高雅。”

鲍老板说:”装潢门面,装潢门面,哪有时间看。”

李经纬又到办公桌前,看到一本打开的书。拿起一翻,是一本张贤亮的文集,便问:”鲍老板也爱看张贤亮的书?”

鲍老板说:”是啊,有共同遭遇啊。”

李经纬说:”是吗?”

鲍老板说:”家父也是右派啦。”

李经纬轻轻地啊了一声,不觉吟道:”在开水里煮三次,在咸水里泡三次……”

鲍老板马上接着说:”在盐水里腌三次。”

二人相对呵呵地笑了。鲍老板说:”李科长真是博闻强记啊。”

李经纬说:”我也是比较喜欢看张贤亮的书,他好像是在蘸着自己的血在写作,能让人感受到他心灵的颤抖和灵魂的呻吟。”

鲍老板说:”李科长既然能体悟得如此深刻,定然也有过非同寻常的经历。”

李经纬看着鲍老板说:”彼此彼此,不瞒你说,家父和令严有过同样的遭遇。”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扯着各自大同小异的磨难历程。鲍老板问了李经纬年庚,说:”你长我三岁,如不嫌弃,今后就称我兄弟吧。”

李经纬看着鲍老板真切的样子,说:”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吧。”鲍老板紧紧握住了李经纬的手。

这时肖主任进来说,焦局长刚才打来电话,说五分钟以后到,让做好准备。

李经纬告辞鲍老板,飞快奔到楼下。见几辆小车和一辆丰田面包正在前走后退停放,领导们已站在车外。李经纬上去和田局长握手。又走到陈市长跟前,悄悄告诉陈市长说都准备好了。李经纬过去问王卓立怎么现在才来?王卓立说回来的晚,吃饭时间又长了点。

李经纬随着陈市长、田局长等人上楼,其余的依次拾级而上。来到舞厅,大家纷纷在包厢里坐定。服务小姐端来茶水点心。肖主任领过来几位女同志,坐在了陈市长、田局长和焦局长的包厢里。李经纬、王卓里还有省环保局的几位同志坐在了隔壁的包厢。李经纬对鲍老板说:”开始吧。”

一位容貌姣好、端庄大方的小姐走到前边高台上,拿起麦克风,说了几句欢迎光临的话语。之后,又上去一位男士,二人合唱了一支歌。接着先生、女士纷纷上去献歌献舞。几支歌以后,在焦局长的带领下,陈市长陪田局长也进入舞池。李经纬看出田局长的舞跳得非同寻常,不但姿势规范,舞步娴熟,而且会很多花样,加上他高高的身材,很有点专业水平。只不过跳舞人太多,而且,歌唱得也不合节拍,影响了技术的发挥。

肖主任带小姐过来邀请李经纬跳,李经纬说真不会跳。王卓立进去了,开始有点拘谨,后来就放开跳了起来。李经纬这才发现了这位”舞林高手”。过去一直听别人讲王卓立舞跳得好,他有点不太相信,因为王卓立长得一点都不帅,个头不过一米七三、七四样子,而且缺乏乐感,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王卓立带着那位女士在舞池里跳得悠然自得。人太多,可他全然不顾,鱼儿一般在人缝里穿插回旋。一会儿又跳出圈子,在舞池四周人少处沿着边线旋转。

跳了一会儿,李经纬发现自己的包厢里有一位女士和他一样枯坐着,吃糖,喝水,跟着大家鼓掌。一曲下来,王卓立大汗淋漓,一边用手绢擦汗,一边说人太多。大家都夸王卓立跳得好,李经纬心里也美滋滋的。

又一首歌开始,王卓立坚持让李经纬上,说你会跳为啥不上,你没听说”贵在参与”吗?你一直不跳,永远提不高。李经纬说自己不是跳舞的料,再学也不行。可王卓立兴奋起来,推着李经纬往里推。没法了,李经纬说:”你们先上,一会儿我陪这位女士跳。”王卓立这才停止推搡。

李经纬心怦怦跳着对那位女士说:”小姐,请你跳个舞吧?”那位女士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二人走进了舞池。

李经纬看出这位女士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清秀顺看,留着披肩长发,戴副浅框眼镜。她低着头,身体趔得老远,一副娇羞腼腆样子。李经纬跳得水平不高,那女士也是凑乎能踩上点,二人跳得别扭紧张。这首歌唱的是《爱江山更爱美人》,荧屏上的小姐穿着泳装,作着各种娇媚姿态。李经纬自言自语道:”这荧屏上怎么永远是夏天。”

那女士一听噗哧笑了出来,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李经纬问女士贵姓,说姓余。李经纬也报了自己的姓名。余女士不善跳舞,却健谈。拉呱了一会儿,知道她叫余兰兰,祖籍武明地区,现在省环保局环境监测总站工作。而留给李经纬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和你们市长是老乡。”

歌完下来,肖主任走过来说:”李科长,我看田局长不唱歌,光跳舞,干脆放舞曲吧,不要再唱歌了,你看行不行?”

其实李经纬刚才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有想到好的解决方法,而肖主任的话正中其意。就让肖主任叫来了鲍老板,作了安排。

稍许,舞厅里响起了舞曲声,是萨克斯管演奏的华尔兹。乐曲的突然变换使众人茫然不知所措。停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两对男女进去。之后,田局长和他的舞伴饶有兴致地走进了舞池。两人先是立定,站好,然后很有章法地迈动脚步。之后二人跳了许多李经纬从未见过的花样,可惜这首曲子很快就结束了。下个曲子是快三,曲子刚刚响起,田局长便进了舞池,和舞伴旋转起来。这时王卓立也急不可耐地携舞伴走了进去。

王卓立一进舞池,便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待稍走几步之后,便携着舞伴满场飞转起来。他们的脚步飞快交替着,两双浅色皮鞋如同一对调情的兔子,互相追逐嬉戏,翻飞跳跃,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位女士挺着胸,昂着头,裙子张驰如同一把打开的花伞。王卓立右手揽在她的腰际,如同举着一叶飘蓬,在场里任意驰骋。正所谓调高和寡,人们发现了王卓立的出色表演,自愧弗如,便纷纷退出舞池。这时舞池里只剩下两对男女,王卓立之外,便是田局长。两对人你这样跳,我那样跳。你跳这种花样,我走那种舞步。互相逞能,各不相让。这一刻如同交响乐里的华彩乐章,把舞会推向了高潮。一曲终了,舞厅里爆发出热烈掌声。田局长豁达大度地和王卓立及他的舞伴握手致意,然后各自走进自己的包厢。

王卓立和他的舞伴来到包厢时,大家又是一阵恭维叫好。王卓立说主要还是舞伴配合得好。跳舞非有好舞伴不行,要遇到个没有舞蹈细胞的人,急死你都不中。这时音乐声响了起来,王卓立又在跃跃欲试。李经纬说:”小王,你歇会儿吧,别累坏了。”李经纬的潜台词是你少出风头,不要喧宾夺主。而王卓立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理解,又拉着舞伴走了进去。

在舞会高潮的这段时间里,李经纬的心思全没在舞会上。刚才听到余女士说到武明这个地名之后,他如同一位考古工作者遇到了一块极有价值的化石,在记忆的深处搜寻着与此有关的事情。经过苦苦开掘,他的大脑里倏地一亮,他想起来他的父亲过去曾多次提到过,他的一位老朋友在武明地区当领导,而他也听人讲过朱市长过去是在武明地区工作的。这一发现使他的血液快速奔流起来,他即刻意识到了这个联系里边所包含着的特殊意义。于是他又去回忆那位领导的姓名,又很快地回想起来,那名字叫刘柏龄。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问余女士道:”余小姐祖籍既然是武明地区,一定知道刘柏龄了?”

余女士随口答道:”你是说刘书记吧,知道,他是我们地区赫赫有名的包青天。怎么,你认识?”

李经纬说:”不,不认识,随便问问。那么他现在呢?”

余女士说:”已退下来了,听说安排他去省人大,他不去。以后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正在交谈,鲍老板过来说:”李科长,打扰了,请你过来一下。”李经纬随鲍老板走到吧台处。

鲍老板压低了声音说:”李哥我给你商量个事。”

李经纬问什么事?不料鲍老板说:”今天的舞会不如叫他们把钱付了。”

李经纬不解地问:”为什么?”

鲍老板说:”免费的事就你我和霍哥知道,他们是公家事情,又不是你自己掏腰包,不要白不要。这样,叫他们付了,然后把这钱交给你处理好了,你们是清水衙门啦。”李经纬未置可否。

鲍老板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啦。”

李经纬盯着鲍老板的眼睛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说好的事怎么能变卦。”鲍老板还想说什么,李经纬离开走进了自己的包厢。

过了一会儿,主持节目的小姐、先生共同唱了一首《明天会更好》的歌曲。大家知道舞会要散了,于是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李经纬正在门口和鲍老板握手言别,见吧台小姐走过来,对鲍老板说有人要结账。鲍老板说你跟他讲今晚是我请客,不用结账。小姐说讲过了,人家非要结。

鲍老板朝吧台走过去,李经纬在后边跟着,见是肖主任站在吧台前,手拿着一沓钱,便对她说:”今晚是鲍老板请客,不用结账。”

肖主任说:”那不行,无缘无故怎么能让人家请客。”

李经纬说:”没事儿,我给鲍老板讲好了。”

肖主任说:”那不合适,人家也是做生意的,不容易,咱该清就给人家清吧。”

李经纬问:”多少钱。”

吧台小姐说:”包场费三千,连茶水点心,共三千五百四十元,就按三千五百元吧。”

肖主任点清了钱交给小姐。小姐开了发票,交给了肖主任。

李经纬在一旁看傻了眼,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懵懵懂懂地跟着肖主任走下楼梯。鲍老板在后边不无嘲讽地叫着:”李哥,你走好了。”

李经纬不知没听见还是怎么的,没有作答。

第六章 朱市长能否说上话

六点三十分,李经纬床头的那个小闹钟又按时响了。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在卫生间擦了把脸,拿上收音机,跑向公园。

收音机里继续报道着沙尘暴的消息。那股强大的沙尘暴锋头已越过北方诸省,向首都逼进。由于草原过度放牧,砍树种粮等诸多原因,导致土地大面积荒漠化。在干旱的季节里,形成了沙尘暴。如不采取措施,将会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影响到四个现代化的顺利建设。

远远看到了那棵塔松,市委的那个叫不出姓名的老科长还在树下打拳。他很怕再听到他的唠叨,趁着打到”白鹤亮翅”,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时,加快了脚步。“李科长,早上好!”那个老科长还是叫住了他。“你好,早上好!”

老科长停下了手中的拳,高声说道:”赶快上货呀,再不上就来不及了。”“知道了。”“赶快上,我都是因为没上货才没有提,你可要吸取教训啊。我当时要是给他们弄个三两千,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是是,我记住了。”“光记住不行,要落实在行动上。”说着,走到李经纬跟前,伸出拇指和食指,略弯着身子,在衣服下摆处点钱似地搓动,低下头翻着白眼咧着嘴无比神秘地对他说:”丘吉尔说,一个行动胜过十打纲领。非有这才中哩。”又哈哈笑道,”到时提了可不要忘记我呀。”

李经纬敷衍道:”到时提了,我第一个就请你。”“那就谢谢了。”老科长说完,又回到自己的原地,打起拳来。还叮嘱似地拿眼睛来扫他。

李经纬继续向前跑去,而心头却像被沙尘暴笼罩住了似的,变得乌烟瘴气起来。

一到办公室,就接到行政科通知,让下午打扫卫生,迎接市”三优杯”创建办公室前来检查创建工作。李经纬让大家下午不要远离,参加打扫卫生。安排完了当日工作,李经纬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昨晚发生的事情,还在他的心里掀起阵阵余波。难道自己真是老了,感觉已经迟钝,思想已经僵化,适应能力已大大减弱?他今年才四十五岁,按照国际上流行的年龄段划分,他还是个青年。他的精力依然那样充沛,身体由于长年坚持锻炼,各个部件仍在高效运转。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还没有投入真正的战斗,生命力还如岩浆一般在奔突燃烧。如今小时的同学们有的已是坐镇一方的行政长官,有的已是腰缠万贯的富翁,可他至今还在事业的外围徘徊。夜深人静时,他似乎听到自己生命的堤岸正在时间大河的冲击下一寸寸地流逝,感觉到生命之火正一分一分地减弱。每逢想到这些,他就感到一阵阵的焦灼。之后是无奈和迷茫,是痛苦和忧伤。这忧伤如同蛀虫在咬蚀着他的心,把他光洁的皮肤啮成了皱纹,把黑发啮成了银丝。

抽出的烟雾包围着他,他在迷雾中沉思。他想到了秦老师和霍哲那些辛辣的话语,想到了昨晚偶然得到的线索,决心抓住当前的机遇,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做一番抗争。

这时,施桂枝过来告诉他,刚才办公室通知,让他十点钟去后边集中,到人民医院化验血型。

电话铃又响起来,他拿起话筒,是万秘书长打过来的,让他过去一下。

他在万秘书长办公室的沙发坐下,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儿。过去每逢来到这里,万秘书长总是笑呵呵的,扔过来一枝烟,还随便拉呱几句,可今天这些前奏都没有了。“这份文件你看了没有?”万秘书长把桌子上放着的一份文件往这边推了推。“什么文件?”李经纬站起来过去看,原来是前天是施桂枝校对的文件,说:”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来得及看。”“这上边校对错了两个地方。”

李经纬顺着万秘书长的手指看去,见到标题上”关于调整市防讯工作领导小组”的”讯”字错了。又翻到后边,市水利局局长的名字本来是”钟冠军”,而校成”钟寇军”了。“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错没有,我还没看到,你再仔细看看。”又问:”这是谁校对的?是不是施桂枝?”“是。”李经纬极不情愿地回答道。汗水汩汩冒了出来。”我抓紧回去看,把文件收回来,重新印发。”说着拿起文件就要走。“你先坐下,还有个事。”万秘书长起来走过去把门闩死,坐下来说:”市委很快就要换届了,在这前后要动一批干部,你得抓紧活动。该找的人都找找,年龄这么大了,这个机会要抓不住,以后提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李经纬一听到这样的事,心里就是一阵紧张。平时正正常常的工作生活,也就算了,但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顿时就像长出了一堆草。他想到了早几日考评时的顺序排列问题,就大着胆子问:”有个事不知该不该问?”“你说吧。”万秘书长说。

李经纬讲了任世屯排在自己前边的事。说过去每次考评,他都是排在自己的后面,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排到了自己前边。又说了如何去问了刚科长,刚科长给他解释说是按笔画顺序定的。过去哪有这种做法,这不是明明在压制他嘛。

万秘书长说:”这个事我也听说了,秘书长们也有议论。你知道现在类似这些事,冯秘书长也不上会,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听说组织部让办公室按推荐情况往上报,最后也不知怎样,我也不知排在什么位置?”

万秘书长苦笑了笑,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记住,这都是表面现象,最终起作用的不是这。你不要管这些,抓紧找找关系,该跑了就跑跑,工作方面我尽量为你提供时间。”“谢谢你了万秘书长,到时我要提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希望你能尽快提上去。”“谢谢秘书长关心,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那就好,你去吧。把文件的事处理好,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乱子。”“行,你放心,我一定把科里的工作干好。”

离开万秘书长办公室,在回去的路上,李经纬想到了去年春天时,有一天他来给万秘书长汇报工作,万秘书长给他透露了任世屯将去市委党校参加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的事。那次去的时候,工作汇报完了,万秘书长也是过去把门闩上,对他说:”我给你说一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昨天下午开秘书长会议,冯秘书长在会上通报了一个事,就是让任科长去市委党校参加后备干部培训班学习,说这是市委组织部决定的。我当时就说,要论资排辈的话,该让李科长去,他比任世屯早到政府三年,当科长也早得多,年龄也大得多。冯秘书长说,按说是应该这样,可不知为啥市委组织部点名让任科长去。这个事暂时对外保密,下步任科长去了,大家要注意做好同志们的思想工作,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办公室工作的正常运转。这个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要一如既往地搞好工作。去参加学习也不一定就能提拔,不参加学习也不一定不能提拔。这一批没轮到,也许下一批会让去……”

李经纬听从了万秘书长的衷告,没有表现出不满情绪,一如既往地干自己的事,经受住了考验。到了秋天的时候,他的忍耐得到了补偿,步着任世屯的后尘参加了市委组织部和市委党校联合举办的中青年后备干部培训班。同去的还有工业科的党泽明科长,他们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两个学员。在那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晚上不让回来,就在屋里说话。谈到办公室的风气,党科长说是”黄鼠狼下老鼠——一窝不如一窝”。说二马要把咱弟兄们坑死哩。谈到冯秘书长的种种恶行,党科长咬着牙说狠不能啖其肉而寝其皮。那段时间,他还跟着党科长学会了打桥牌。那时党科长患着严重的高血压病,医生让住院治病。为了不失去学习机会,更早地离开办公室,带着病参加了学习。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党科长死亡的事上来。那天下午,他们正坐在电脑室里学习打字,科里宁顶柱传呼让党科长回去,晚上陪丁市长接待省里的客人。那时市里准备上一个大型铝工业项目,省计委和冶金厅的人是来进行可行性评估的。党科长就去了。晚上在市宾馆吃饭的时候,省计委产业处的处长对丁市长说,你要能一口气喝干五碗酒,我回去就把这个项目报上去让主任给你批了。丁市长的酒量不行,党科长就提出由他代喝。那位处长不同意。党科长说他愿意再多喝两碗,一共喝七碗,七碗一口气喝完。他们不相信个子只有一米六,年龄已经四十四岁的党科长能有这么大的酒量,就同意了。服务员拿来了两瓶茅台,七碗倒了一瓶半。党科长站起来,一碗接一碗地喝。喝到第五碗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发直,但还是把最后的两碗倒进了肚里。在省里领导的喝彩声中,党科长倒在了地上,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李经纬一路想着,来到大办公室。见施桂枝正在对着小镜子抠脸,一见到李经纬走过来,赶快拉开抽屉往里掖。

李经纬一脸怒色,盯着施桂枝斥责道:”不是让你通知收各单位上半年工作总结吗?”

施桂枝躲闪着李经纬的目光,说:”通知了,有几个单位电话没人接。”“施科长,你看这文件是怎么回事?”“啥文件?”“就是你前两天校对的文件,错了这么多,连标题上的错字都没看出来,你对工作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不会错啊,我是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抠的呀。”施桂枝一字一顿地尖叫道。

李经纬紧走几步,几乎是把文件摔到了施桂枝的面前。施桂枝感到事情不妙,站了起来,摆正文件,看到了万秘书长画的红圈儿,脸马上红了,眼泪又要夺眶而出。“文件发到哪一步了?!”“还没发哩,昨天印出之后就给万秘书长一份,给陈市长屋里放了一份。”“其他地方还送了没有?”“存档的和发给市长、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的一共20份放在档案室。”“你赶快去把档案室的文件一份不少地追回来,把陈市长办公室的也要回来,全部重新打印……”李经纬指着门,差一点吼出来”就这还是副科长哩”的话。

施桂枝示威似的从一本稿纸上哧啦撕了一张,脆响的双手一团,捏着狠趔趔地走了。顾大军正在剪贴报纸,看到李经纬气愤的样子,赶快端过来一杯水说:”李科长喝点水吧。”

李经纬看到文件还没发下去,没有造成恶果,心绪稍稍得到安宁。接过顾大军端过来的水杯,自言自语道:”什么事都干不成,什么事都干不成。”又自责说:”这事也怨我了,没有最后把关。”

李经纬又把文件拿起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前后后认真地看了几遍,又发现一个标点和一处格式上的错误。亲自来到打字室,盯着打字员逐处更正,又看着蜡纸出来。这时李经纬的传呼在响,一看是办公室的号码,这才忽然想起验血型的事。看了看表,已是十点十分了。又赶快来到大办公室,让顾大军负责文件装订印发,然后快步朝后边走去。

验完血型回来,见顾大军和施桂枝正在装订文件。拿过一份装订好的,坐在凳子上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交代道:”把原来的和现在的分开,不要混淆了。”

下午,李经纬又往省城打了电话,仍是李万基接住,说老冀去招标办了。李经纬说:”你能否传呼一下,让他给我来个电话?”

李万基说:”行,我马上传呼。”

放下电话,又在想武明地区刘书记的事。想到朱市长虽然祖籍是武明,也在那儿工作过,但不知道和刘柏龄任领导的时间是否一致,而且不知两人关系如何,能否说上话。为解决这个问题,李经纬想出了许多方案,最后都一一否定。就在束手无策时,他忽然记起,早五、六年以前,随前任市长去省城参加全省城建工作会议时,曾在会上结识一个武明地区行署的秘书,他们还曾经在会议间隙里一起去转过百货大楼,两人各自买了一个当时很时髦的刮胡刀。于是李经纬打开抽屉翻过去的通讯录。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人名叫诸葛玮,当时也在行署办公室城建科工作。

这一发现令李经纬喜出望外,就想马上打电话过去询问,可又怕老冀电话打过来,只好耐着心等待。又等了约二十分钟,电话还没过来,于是又往省城打。李万基说已传呼过了,一直没回话,可能正紧张。李经纬想到李万基应该说正忙着,是怕开他玩笑,才改用紧张这个词。于是说:”一旦回话,请你叫他马上给我联系一下。再见。”

五、六年过去了,各地区的电话号码有了很大变化,李经纬小本上记的早已是老皇历,于是又跑到收发室,翻开省电话号码簿查找武明地区号码。待查到回来,拿起话筒,那边施桂枝占着电话在打。等了几分钟拿起还在说。“他老好,还说我哩,上次办公室开会,他还迟到,叫秘书长在会上点名批评他。”“那是偶然的吧,李科长在您办公室威望挺高哩。”“恁高还上不去,还是水平不行。就他那整天批评人的做法,我看还早哩。”“你在李科长手下,各方面还得注意点,招呼给你小鞋穿。”“我才不怕哩,又不是他的政府,我又不是他雇的。哎,听说明珠商厦又进了一批可好看的裙子啊,昨天我见咱楼下小红穿了,那样式我就没见过,火色得很啊……”

李经纬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把话筒放下了。他想到这个施桂枝当初不知是怎样进的市政府办公室,就这样子还当上了副科长。于是又想到她的姨父,那位省委副书记。这就叫关系,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一个毫无事业心、责任感,整日只知梳妆打扮、长舌妇一样的人进到市政府办公室来工作,还能得到提拔。

那边电话终于放下,这时,行政科黄科长来了,乞求似的笑着说:”弟兄们帮个忙,帮个忙。”

李经纬说:”黄科长有啥事只管吩咐,弟兄们一定尽力而为。”“看看,忘了吧。”边说边从门旮旯里拿过笤帚,往李经纬手里塞。“快快,我的李老兄哎,今天再不打扫,冯老板要撤我职哩。”“没接到过通知啊!”“通知啦——通知几次啦——你们都不动,人家外科早都干结束了。只当给老弟帮忙哩,行不行?”

李经纬去到那边,安排打扫卫生的事。见到施桂枝和王卓立、顾大军辩论什么。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王卓立和顾大军说是陈独秀,施桂枝说是李大钉。王卓立纠正施桂枝说是李大钊不是李大钉。施桂枝说我说的就是李大钉。李经纬心里暗暗发笑。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市委市政府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5周年,在报纸上登了知识竞赛试题,办公室让全体人员参加答题。王卓立拿过了试题。李经纬看了在填空题里,有一道题是:在中国大地上举起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旗帜的第一人是,A陈独秀;B李大钊;C毛泽东。施桂枝用尖快得听不清的语调说:”叫李科长说,叫李科长说,看到底是谁。”

李经纬说:”不争了,回来办公室还要发统一答案,到时候再答。现在都停下手头工作,全力以赴打扫卫生。”

施桂枝尖叫着说:”李科长,你不要和稀泥,到底是谁?”

李经纬不想再耽误时间,就说:”李大钉,是李大钉。”

施桂枝这才不叫唤。却又说:”慌啥哩,外科都没动哩。”

李经纬说:”外科早都干完了。”又问施桂枝:”下午接到没有行政科让打扫卫生的通知?”

施桂枝说:”接到过,见外科室都没动,就没有给你说。”

李经纬说:”不管外科室动没动,咱们只管干咱们的。”

施桂枝又在一本稿纸上示威似地哧啦撕了一张,忽忽啦啦团成团,捏在手里出去了。李经纬的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来。

安排完了,又到这边打电话。拨了一会儿,他终于拨通了武明行署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像个年轻人,可能到行署时间不长,对诸葛玮一无所知。他又问别人,也都不知道。那人又讲了一个号码,李经纬照此打过去,是个老成持重的声音,说诸葛玮已调到将台县了。又问了将台县电话,再打过去,那边说:”你是问诸葛县长吧,他正在开会,你等会儿打吧。”

李经纬边打扫卫生边拨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打通,诸葛玮接住了电话,对方也回忆起了他。李经纬说了些祝贺之类的话语。诸葛玮问了他的情况,感到惊奇。李经纬想这很正常,因为诸葛玮比他小十几岁。他们相识那会儿,诸葛玮还是个毛头小青年,职务上还是个科员,而李经纬已经是副科长了。诸葛玮说:”你老兄真该提了,必要时也得跑跑,现在都时兴这。”

李经纬说:”我也不想那么多了,只要能在这儿干到老就是福。”

诸葛玮说:”你老兄是大器晚成,姜子牙七十岁才当宰相,是金子总有闪光的时候,不要泄气,你不会就这样下去的。”

下边转入正题。经过一番对话,李经纬终于搞清了需要掌握的情况。令他振奋的是,朱市长竟是经刘柏龄一手提拔上来的。由组织部的一般办事员,一步步提成科长、县委副书记、副部长、部长,又当了副书记,然后调到了省城任农业厅厅长。末了,互相又讲了些有空过来玩,常联系诸如此类的客套话。

随之,李经纬拨通了老家父亲的电话,请他最近几天过来一下。李鹤年问有啥急事?李经纬说一句话说不清,来了再说。

李经纬打扫完了自己室内卫生,就和大家一起拿起铁锹,笤帚,垃圾斗到自己科室的室外卫生区打扫。到了外边,才知道施桂枝说得没错。外科室的卫生区里连一个人也没有,疯长着的荒草里,到处是塑料袋,纸片,和棍棍棒棒。一会儿见黄科长拉着农业科的”造反专家”宁顶柱几个人往卫生区拉,口里讲着撤职和请客的话。宁顶柱之乎者也地应对着,说叫二马来扫呗。他不就是个秘书长,有啥了不起,挣扎着不愿去。这又让李经纬大为感慨,不由想到他刚到办公室工作时,冬天下了雪,早上一上班同志们便自觉拿起扫帚铁锹扫雪,而秘书长也同样是弯腰撅屁股地和大家同甘共苦。过了几年,老秘书长调走了,下雪了,新秘书长在屋内忙,出不来,大家便等通知。通知了,大家才懒洋洋地出来,胡眉画眼地应付一阵子。又过了几年,新新秘书长来了,下雪了,便通知也不出来,只好让通讯员打扫。再后来,连通讯员也不出来了,就只好让看大门的临时工打扫。卫生区也是如此,前一段是由专门顾用的临时工打扫的,只是因为市长批评了秘书长,说办公室没有一点凝聚力号召力了,连个卫生都得专门顾人打扫。秘书长为了改变局面,才又实行改革,还让办公室打扫,但怎么也指挥不动。”真是世风日下啊!”李经纬感喟道。

晚上十一点半,李经纬在家打通了老冀的住宅电话,老冀说寄来的东西下午收到了。李经纬说:”请你抓紧办,一切都拜托老兄了。

老冀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好。”

之后就放下了电话。李经纬的心又随着放电话的声音咯噔响了一下,老冀为啥再不提还钱的事?他会不会……李经纬不敢往深处想。后来又自我安慰道,老冀一定是工作忙,而且对这一点钱不在乎,没当成回事。

家中太热,李经纬住的又是最高层,周围的楼房挡住了风,屋里活像个蒸笼。他走到阳台上,听到对面楼上任世屯家中的宴会还没结束,心中烦烦的,回到卧室。

宋秋月还没睡着,听到李经纬进来,便睡意惺忪地问是哪儿的老冀,找他办的啥事?李经纬打马虎眼说是县里的,让帮忙办点事。说时心里怦怦直跳。宋秋月又问道:”听说政府让买房子哩,咋没听你回来讲?”

李经纬说:”可不是,这几天太忙,忘给你讲了。”

宋秋月问:”咱的房子大概得多少钱?”

李经纬说:”大概一万来块钱吧。”

宋秋月说:”这还不能算贵。”说完翻个身睡去了。

李经纬拉灭了灯,轻声轻脚在宋秋月身边躺下。电风扇在黑暗中发出呜呜的响声。

第七章 亲自出血

省环保局检查团离开N市的第二天,王卓立写的省环保局对N市环保工作予以充分肯定的简报还未发出去,该市的环境污染便故态复萌。像突然逃出了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各种毒气、污水、粉尘、噪音急不可耐地从各个角落席卷而来。明朗的天空又是浓烟滚滚,噪音震耳欲聋,那条流经市区,下游延伸到阎庄的洪涧河里,又开始流淌五颜六色的工业废水。而离市区不远的化工厂排出的有害气体顺风直下,扑向这座美丽的城市和生活于其中的男女老少。

一时间,太阳又失去了她那绚丽的光辉。建筑物上刚贴上去的白瓷砖蒙上了一层羞辱的面纱。新挂上去的铜字招牌开始锈蚀。恣意葱笼的树叶在一片片脱落。骑车的人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揉着眯进眼中的悬浮微粒。大街上的人们比赛似的咳嗽吐痰。那位平时最儒雅的大学教授,吐出了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而那位手牵着她的未婚夫,已走进民政局结婚登记所的外地姑娘,突然间撕毁了婚约,回到了娘家。

人们的心情是那样烦躁。和睦相处多年的老邻居,因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而怒目相向。正在手术的大夫意外地切断了患者神经。心脏病、高血压、脑血管、咽炎、气管炎患者成倍增加。正在创作一部划时代鸿篇巨制的作家,突然中断了他那奇妙的构思。正在结合的精子卵子不由自主地改变了他的常规走势,而孕育成了一个三只眼、四只耳朵的怪物。本来可以成为华罗庚、陈景润式的数学奇才变成了一个庸人。本来可以结出累累硕果的田地上草木凋零。而更为重要的是,那位准备斥资近亿美元,在N市建设中国北方最大民用轿车工业基地的港商,向N市人民扭过了他那张失望的面孔。

一个个上访电话打向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以及有关部门。N市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再次遭到了巨大的挑战。N市的安全稳定局面受到了严重威胁。

市委书记林济民洞悉了这场立体化的灾难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放下手头最紧迫的工作,拨通了朱耀南市长的电话:”要从为全市人民负责,为子孙负责和保持社会稳定的政治高度,认真对待发生在我市的污染问题。要立即组织力量进行调查,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尽快改变目前现状,并坚决杜绝类似事故的再次发生。”

朱耀南市长推迟了出国时间,立即通知主管环保工作的陈秉章副市长,马上召开N市环境保护领导小组会议,落实林济民书记指示。

陈秉章副市长指示城建科,立即通知市环境保护领导小组所有成员,九点钟在市政府常务会议室召开会议,除特殊情况外,任何人不准缺席。

李经纬接到陈市长电话,立即做出安排:施桂枝到后楼落实会议室,顾大军和王卓立一个在本科,一个到隔壁工业科,用两个电话同时通知。同时要求,要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是朱市长召开会议,不准缺席,不准代替,不准迟到。

李经纬来到陈市长办公室,向陈市长提出建议:一是让市环保局焦局长立即到政府来,研究会议发言内容,拟出初步措施。二是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充分利用这次事故带来的机遇,提高各级领导对环保工作的重视程度,提高全市人民环境保护的自觉性。三是为了增强会议效果,表示市委市政府的关心,请市委林书记和市人大、市纪检委、市委组织部领导参加会议。

陈市长沉思片刻,认为可行,请示了朱市长。朱市长请示了林书记,林书记说:”完全同意你的意见,以我的名义通知有关部门,九点我准时到会。”

信息反馈过来以后,李经纬拿起陈市长的电话,通知市环保局焦局长,带上环境监测站、监理站等有关科室负责人马上到陈市长办公室来。又跑到前边,分别告诉王卓立和顾大军,在通知时加上林书记亲自到会内容,另外通知又加上的几个大部门。

九点整,在市政府常务会议室,除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纪检委、市委组织部等领导之外,市环保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除个别出差不在家之外如数到齐。李经纬坐在圆桌外面的工作人员席上,准确无误地记录着每位同志的发言。

会议只用短短四十五分钟时间便结束。会议决定:一、以系统为单位进行调查,摸清超标排放的企业及超标程度;二、市环保局尽快查清引起这次事故的原因,查清所造成的危害和恶果;三、电台、电视台、N市日报等新闻单位拿出精干人员,分别深入到重污染企业采访,准备曝光;四、有关部门要做好对造成事故的主要负责人进行组织处理准备;五、调查和准备时间为三天,第四天上午八点,原班人马在该会议室开会,研究治理措施。

李经纬接受陈市长的指示,带着王卓立和顾大军到市环保局蹲点,协助工作。

第四天上午八点,会议准时开始。经过一个上午的研究讨论,林书记站在全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高度,作出如下决定:一、对这次事故负有直接责任的十二家企业的主要领导,分别给予革职、降职处理;二、关、停八家重污染企业。对另外十五家进行限期治理。对建在市区的两个水泥厂、一个炼钢厂进行搬迁准备;三、进一步建立健全环境保护责任制,坚决实行一票否决权;四、各领导小组成员要切实负起责任,建立定期汇报制度;五、加强监督检查,一是舆论监督,二是设立市长环保信箱,接受群众监督;六、进一步加强宣传力度,提高全市人民,特别是各级领导环境保护意识。林书记最后说:”我们要用三年时间,使我市的水变清、天变蓝,地变绿,我们称之为‘水清天蓝地绿’工程。如果届时实现不了,我带头辞职。”林书记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

李经纬带领全科同志通宵达旦地工作,会议之后形成的情况通报、会议纪要、领导参阅等文件,边起草边打印,天亮之前,全部装订完毕,并装进了信封。

天已大亮,市声渐起,晨练的人们已跑上街头。李经纬看了看外面,不远处一家工厂的烟囱上,原来滚滚的浓烟已经减弱,天宇已开始呈现清澈透亮的面目。他虽然十分疲惫,但内心却很充实,并微微漾出一种慰藉和喜悦。他觉出了自己的存在,觉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价值。这时大家已打扫完桌上多余的文件散页和地上的纸屑。李经纬对大家说:”大家都辛苦了,今天上午放假休息,回去吃点饭,好好睡上一觉,下午照常上班。”

施桂枝说:”那谁来送发呢?”

李经纬说:”你们都不要管了,一会儿上班了我来做行了。”

几个人相继走去,李经纬在沙发上躺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看到从远方飘过来一片乌云。片刻之后,看清了是难以尽数的乌鸦,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如同二战时期法西斯德国扑向莫斯科的庞大机群,呜呜地轰鸣着,向城市猛扑过来。霎时间,乌鸦成群地降落在各种建筑物上,用他们的质喙利爪剥啄着建筑物、市政设施及树木。一时间,电光闪闪,砖砾横飞,树木倾倒,电线肠子一般四处缠绕。供热、供气、供水管道向外喷射着白气和水柱。忽然,那些乌鸦又组合成一个硕大无朋的秃鹫,巨大的翅翼在太阳底下扇动,肚子底下悬挂着两只铁爪,发出更为可怕瘆人的声音。街上的行人四下奔窜,纷纷逃难。秃鹫突然俯冲下来,从一个少妇手中攫摄一个婴儿,婴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少妇则搂住婴儿不放,和秃鹫死命搏斗。然而少妇终未抵住秃鹫的强大攻势,松开了双手。秃鹫抓住婴儿在天上飞舞,鲜血下雨一般向下洒落。天地间红光四射,血腥味儿弥漫了空气。受了血味的刺激,那秃鹫愈加疯狂,在天地间恣肆翻滚,钩爪所到之处,建筑物纷纷倒塌,无数人在水泥块下呼喊呻吟。然而秃鹫的野性仍难得以发泄,它突然箭一般冲向云霄,一下子抓住了那颗燃烧的太阳,又闪电般俯冲下来,抛向城市上空。大火腾空而起,飓风旋即又至,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个城市陷在火海之中。

李经纬哇的一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汗水湿透了衬衫和裤子,沙发上一片水渍,嗓子火烧火燎。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那个吊扇不知何时停止了转动。过去拉了拉开关,原来是停电了。

这时,宋秋月打来电话,问昨晚怎么没有回来?李经纬谈了情况。宋秋月揶揄说:”副市长上还有个空位,等你去坐哩。”李经纬又作了一番解释。宋秋月又问:”昨天孩子学校开家长会你去了没有?”李经纬这才突然想起昨天上午正开会时,宋秋月传呼告诉他开家长会的事。他支支吾吾说昨天下午忙,忘了。”我就知道你会忘的,你情做你的官了,告你说,总有一天我非和你离婚不行。”宋秋月说完,啪的放了电话。

宋秋月的恶言狠语,李经纬早已习惯,不往心上去,倒是刚才的梦境还在心中盘桓,想起那令人恐怖的场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一会儿,走廊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倒痰盂、涮拖把、扫地声,还有”亲自扫地、亲自洗痰盂、亲自洗澡……”等开玩笑的话语。李经纬把信封搬到收发室,又把存档的、送给市长、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的送到档案室,到街上吃了饭。

回到办公室,收到两个电话。一个是行政科武会计打来的,通知领工资。问到借款的事,说如不能还就要从工资里扣。李经纬说能不能到下个月再扣,马上要交房款,家里一时经济挺紧张。武会计说不行,这是规定。李经纬说实在不行也只好如此了。另一个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通知九点钟到后边集中,到人民医院义务献血。

李经纬刚在办公室坐下,又接到后楼马万力打来的电话,说有群众上访,是你们城建口的事,赶快来带走。

李经纬来到后面,这下让他开了眼界。几十个农村老百姓拉着、挑着烂西红柿、茄子等各种蔬菜,聚集在市长楼前,正在与保卫科科长马万力和值班员吴满江吵闹,许多来找市长谈工作的委办局领导被堵住进不去。吴满江和马万力一见李经纬挤了过来,如见救星一般对贾老师和阎老汉说你们跟李科长去吧,他是管环保的。两位老汉说:”不中,他不管事,俺又不是没找过他,今天非见市长不行。”

马万力说:”市长今天不在家,去省里开防汛会了。”

贾老师说:”陈市长不在,我们见朱市长。”

马万力说:”朱市长不在,出国了。”

贾老师喊叫道:”你这么说俺的事不是没有人管了?走,咱往省里去,省里要不管,咱去中央。”贾老师带着大家把烂菜稀哩哗啦倒在地上,然后带着众人就走。李经纬拦在贾老师前边说:”贾老师,请你不要冲动,你就是告到中央、告到联合国,还得通过咱市里解决。大家要是相信我,就先跟我到科里,今天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贾老师说:”李科长,我们不是不跟你去,是你管不了。”说着,领着众人一窝蜂似的往外走。

李经纬说:”我今天要是管不了你们的事,”说着弯腰捡起脚边的一个发烂变臭的西红柿,”我就把这个西红柿吃到肚里。”说着就往嘴里塞。

贾老师和众人见李经纬来真的,拉住了李经纬的胳膊说:”李科长,你别,俺跟你去。”

几十号人互相揣测着、辱骂着,拥拥挤挤来到前边。李经纬对贾老师说:”贾老师,请你们选几个代表到办公室说话,其余人在外面等,你看行不行?”贾老师选了那位闫老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妇女,几个人进到了大办公室。

李经纬去给大家倒水,水瓶是空的,这才想起还没去提水。就要去提,贾老师说:”李科长不用去了,俺不是来喝水的。”

李经纬说:”那好,就不去了,大家抓紧说吧。”

贾老师和大家反映的还是那些话,不过语气更加焦急,话语更加难听。李经纬最后说:”还有啥没有?”

大家说:”那还能有啥?”

李经纬打电话向万秘书长作了汇报。万秘书长让打电话叫东城区和市环保局来人帮助处理,并说必要时,就到现场看看,回来抓紧给陈市长汇报。

李经纬分别给东城区政府和市环保局打了电话,一会儿赵区长和焦局长先后来到。李经纬对他们说:”今天你们先和他们一齐到现场看看,弄清情况,拿个意见,回来我抓紧给陈市长汇报,开会研究。”

赵区长说:”李科长,这个事市政府必须去个人,牵扯到方方面面,没个牵头的咋会行。”

焦局长也说:”这事你不去可不行,阎庄的老百姓……”说着停下扭回头看看两位老人,咽回了半截话。

李经纬说:”九点钟我还有事,去不成。科里同志昨晚加了一夜班,都回家休息了,实在没有人了。”

群众也嚷嚷市政府不去人不行,今天市政府要不去人,我们就往省里去。这时办公室打电话让李经纬抓紧过去,人都齐了,就等他一个人。

李经纬看了表,已是九点二十分。就对大家说:”今天四大班子带头到医院献血,我去一下。贾老师,你让群众先走,你们几个等着我,我回来以后,咱们坐车去。”

几个人迟疑地看着李经纬,没有动。李经纬说:”你们放心,我和二位领导肯定会去的。”贾老师点了点头。

到医院时,李经纬给办公室常主任讲了群众上访的情况,第一个献了血,而且超出规定,献了四百毫升——这也是几天来他想好的事情。他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常主任看到他苍白的脸让他回去休息。他说声谢谢,就往回走。路上,他感到一阵阵眩晕恶心,浑身冒冷汗。有时他想到自己可能要倒下了,扶住了路旁的电线杆。休息了一会儿,一步步来到办公室。

几个老百姓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一见李经纬进来,大声责备为什么这么慢。可是当看到李经纬面无血色的面容和摇摇晃晃的样子,语言便温和下来。赵区长和焦局长关心地说真不行就不去吧。李经纬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拿起水杯咕咕咚咚喝了半杯水,拿了本子、钢笔和小包,说:”走。”出来和大家乘上车,向阎庄村赶去。

N市背靠大山,南临黄河,地势北高南低。那大山为这座城市的兴起,提供了最早的资源和动力。而黄河经年流淌,形成的冲积平原,为生存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按照风水学的观点,此处当属风水宝地。经考证,这里曾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古往今来,历史沿革,朝代更替,这里留下了星罗棋布的历史遗迹,灿若星辰的文化名人和讲述不尽的神话传说。

由于特殊的地势,防汛工作成为政府每年的一件大事。每逢汛期到来,山上的洪水顺势而下,经过市区流向下游,洪涧河此时便承担起泄洪的重要任务。而汛期以外的季节,人们却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河流经过的工厂,将其大量未经处理的工业废水注入其中。洪涧河极不情愿的接纳起那些一条条五颜六色的美女蛇,又愧疚万分地将其送到下游。

洪涧河啊,你是害河欤,利河欤!当排洪不畅时,人们怨恨你。当下游污染时,人们诅咒你。然而,是谁,将大量的生活垃圾、大量的工业废弃物和建筑垃圾倾倒进你的怀中。是谁,将岸土削下,在河底种植蔬菜庄稼。又是谁,把那些毒汁注入你的怀中。这一切,都是你的罪过吗?

两辆桑塔纳轿车,一辆白的,一辆红的,在乡间的土路上停下。车门打开,走出几位老百姓和他们盼望已久的”政府的人”。他们徒步走了一段,便来到受害最重的地方。当李经纬和二位领导查看了这里的情况之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洪涧河的河床已快淤平,一座拱桥,由于年久失修,桥面已经下沉,淤泥、杂物几乎将桥洞塞满。污水漫过河岸,改道流向他处,几百上千亩蔬菜尽在漫漶之中。西红柿、茄子、黄瓜脱落满地,枝叶如奄奄一息的老人,在骄阳下打蔫歪倒。李经纬又放眼看了不远处的村庄,那里的地势明显低凹。他想到,如不及时清淤,到了汛期一旦山洪暴发,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老百姓过来了,各种愤懑、牢骚、冤屈一股脑儿抛向这些”政府的人”。李经纬问:”你们村的书记呢?喊喊他叫他过来。”

一个赤膊老大爷说:”他光记抓小康修工厂哩,还管这!”

李经纬对贾老师说:”河道淤成这样,你们村里就不能动动手,非等政府不行。”

贾老师说:”说的怪容易,动动手,这么大工程光我们能行,再说,谁掏钱哩?!”

李经纬说:”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蔬菜烂掉啊。”

群众纷纷嚷道:”瓜果烂死了怨谁,俺今年日子咋过哩?!”“你们整天讲为人民服务,就是这样为哩?!”

这时,李经纬见到一个老太太从远处跑了过来,她拧着小脚,手中拿一把芭蕉扇,身上的掩襟衣服敞开着,风吹之下,像一只翅翼在扇动,两条干瘪的乳房像两只大舌头在胸前甩动。她边跑边喊叫:”不能叫他们走——”

她从人群中钻过来,到了跟前,用透风的嘴对李经纬大声喊道:”您是党不是?说说!”“老大娘,你别着急,有啥事慢慢说。”“您说您是党不是?”“是。老大娘你有啥事就说吧,我听着哩。”“是,我看您不是。”

李经纬一时语塞,想过去扶老太太,谁知老太太却不再说话,竟一下子坐在地上,就像在坟前一样对着李经纬和二位领导,双手挥舞着嚎啕起来。她脑后的发髻也抖开了,稀疏的白发像乱麻一样落下来,随风飘动。“您整天坐小车,吃香喝辣不管俺的事,还整天欺侮俺。果也落了,地也淹了,连盐钱都没有,也没人管我,啊啊……”

李经纬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显得举手无措。他看了看眼前的群众,却没有一个人来解围。便上前去拉老太太。说:”老大娘,你起来吧,你们的事我一定要管,你放心。”老太太却只管哭,对李经纬的解劝无动于衷。“您都是哄俺哩啊,都淹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来看一眼。您让我一个老婆家咋过哩啊——”

李经纬的眼睛湿润了。他强抑制着,摸了摸身上,又翻了随身带的包,才只有十元钱。向赵区长借了五十元钱,弯下身子,对老太太说:”老大娘,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说着往老太太的手里塞。老太太还是不答理,哭得更痛起来。贾老师过去走到老太太跟前说:”二嫂,接住吧。人家李科长也不容易,今天刚抽了血。李科长说这回都要管到底哩。”

李经纬把钱塞进老太太松开的手中,对老太太说:”老大娘,实在对不起,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让你们受苦了。”

老太太可能是听到了贾老师说李经纬抽血的话,便停住了哭,睁开一双昏花的泪眼,看了看李经纬。李经纬看清了那位老太太,她的前额很高,嘴角向下撇着,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奶奶。他的老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生前在他的印象中,就是这么一副悲怆的面容。

作了许多安抚、解释、保证之后,三个人终于摆脱群众,走向下游。又从下游折回来,让贾老师去通知小车司机,开到上游一个路口处等着,几个人向上游走去。

对河流走势,淤塞状况及工程量作了基本踏勘和估计之后,三个人共同研究了一个大致意见,然后上车回来。

第八章 河东狮吼

一个上午的奔波,李经纬是硬挺过来的。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恶心,特别是在阎庄看到那些污泥浊水和糜烂的蔬菜时,差一点呕吐出来。他想这一定是抽血之后的暂时反应,他的体质是不会有问题的。午饭时,李经纬看着妻子炒的那些个西红柿、茄子、豆角,就想到了阎庄村地里糜烂的蔬菜,就干呕起来。宋秋月关切地问怎么了。李经纬说上午去了农村,可能太累了。又勉强吃了几口,一点也吃不进,就到床上躺了下来。

到了上班的时间,挣扎着起来。宋秋月说不行了就请个假休息吧。李经纬说下午还有事。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拖着虚弱的身体向办公室走来。

他先来到秘书长楼,向万秘书长汇报了上午考察情况。他说当务之急是疏浚河道,确保汛期正常泄洪。要不然,一旦山洪暴发,阎庄将面临灭顶之灾。万秘书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算了时间,说要马上开始,还来得及。

回到办公室,施桂枝尖着嗓子在叫:”李科长,你的电话。”李经纬拿起话筒,这时他想起了上午行政科武会计的电话,便吩咐施桂枝去领工资。原来是霍哲的声音:”听说上午去献血了?”“嗯,让四大班子带头哩,政府办每个科室一个人,咱是科长,不带头会中。”“献得不少啊,四百毫升。”“没有没有,表示表示就行了,谁还当真哩。”“你少给我来那些里格隆,你这个人我真没法说你,你怎么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是是,一献我就后悔了,当时太冲动了。”“你算了吧,你咋想的我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出血多就行了,你就是把血抽干,该不怎么着还不怎么着。”“老霍,你别说了好不好,我心里烦得很。”“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我真是没法说,有啥比身体更重要的。你没听说过权利是国家的,财产是子女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我都弄不清楚,那么简单的事,到你跟前咋弄不通来。那官就是当不上,也不能把身体搞坏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害怕啥。就是努力,也要有努力法,不能胡来,你知道不知道?”“好好,我知道了。”“就这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做了。再一个,鲍老板的事,你办得很对,就应该这样做。公家的事,何必哩,这年头,顾住自己行了。鲍老板说回来酬谢你。这几天他回广东了,来了一起去看你。就这吧。”

李经纬刚放下电话,见施桂枝故作惊乍地掀帘进来说:”李科长,你的工资行政科给扣了,人家说你借有钱。”“是,是借有钱。大家的都领了吧?”“领了。”“你去吧。”

施桂枝没有走,看看李经纬说:”听说上午你献了四百毫升血,你的脸色可难看,不中回去歇吧。”“没事,不要乱对人讲,你去吧。”“噢。”

一会儿,王卓立和顾大军也过来了,问候李经纬的身体。李经纬说:”我的身体没事,上次体检,你们都是这儿疼那儿痒,就我是囫囵囵的,你们都放心。小王,你抓紧把那个调查报告赶出来,上半年的任务,不能再拖了。”又对顾大军说:”小顾,你把上半年各部门的工作总结整理一下,然后起草个科室上半年工作总结,不要太长,你先写,出来后拿给我看。”二人接受任务走了。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李经纬等着施桂枝接。几秒钟后,施桂枝在叫李科长接电话。李经纬拿住话筒,听到宋秋月在里边吼道:”你马上给我回来!”“秋月,我在这儿有点急事抽不开身,有啥事等下班回去再说吧。”“你马上给我回来,你要不回来我马上到办公室找你……”宋秋月啪的一声放了电话。

李经纬联系到开工资的时间,想到八成是宋秋月知道取钱的事了。他预感到事情不妙。为了避免战火蔓延到办公室,只好到那边给同志们交代了一下,惶惶不安地来到家中。

家中的防盗门开着,房门也开着,李经纬不用费力便看到了宋秋月那愤怒的形象:过去白生生的脸变得蜡黄。原来一双杏仁眼变成了三角形状。咬着牙,头发蓬乱。叉着腰,衣领斜拉着,露出里边乳罩的一角,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李经纬看到宋秋月这副架式,倒抽了一口冷气,虚弱的身体有点发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好一个李经纬,你把我的钱偷哪儿了?!”宋秋月吼道。“钱,什么钱?”李经纬战战兢兢地说。“什么钱,卖你头的钱。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瞒着我把钱取走。你一直骗着我,你太不像话了。我非给你离婚不行,我再也不能跟你过了。”宋秋月说着哭了起来。“秋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听你说个鬼,你这个王八蛋、贱骨头、败家子、神经病……”

按照过去固有的程序,宋秋月开始摔东西了。李经纬过去关上门,口里说道:”秋月,你听我说……”

宋秋月没有听他说。桌子上剩的半盘菜,朝李经纬飞过来。冰箱上的一盆花,朝李经纬飞过来。痰盂连脏水向李经纬飞过来。把椅子弄倒,把桌子推翻。又进到那间女儿卧室兼书房的屋子,把李经纬的书、笔、本和孩子床上的一个大熊猫玩具,一股脑儿朝李经纬扔、砸。终于,她拿起了书架上那个酒瓶子,那只精致得令人心醉的路易十三空酒瓶,那是李经纬出差昆明时,在一个相当级别的宴会上,从众人手中争过来,坐着飞机小心翼翼护送回来的。李经纬一看大事不好,口里喊道:”秋月……”向前跑去。一句话没说完,那只空酒瓶便在自己头上甜蜜地吻了一下,随着一声玲珑的清音,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开来。

瓶子碎了,李经纬的心也碎了。

他失神地望着那水晶一般的碎片,在惊愕宋秋月停止摔骂的同时,觉得嘴角有咸涩的液体。下意识地擦了一把,一看,是满手的鲜血。宋秋月的眼睛里露出慌乱和后怕的神色,但又不愿中止这刚刚掀起的高潮,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你这个王八蛋、贱骨头,我这一辈子跟你算我倒霉啊,你是官迷心窍啊。为了当官,家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就那一万多块钱你也给挑了。我不舍吃,不舍喝,辛辛苦苦攒的钱你不吭声就拿跑了。一天到晚你在外边吃、喝、玩,不沾家,孩子的学习你也不管。水管坏了也不修,电灯坏了也不换。你明知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整天做梦。自我嫁到你家,一根线没有给我添过,还得替你家还账……”宋秋月越哭越伤心,逐渐号啕起来。“秋月,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叫人听见多不好。”“你还怕人听见,你怕人听见就不要动我的钱。你这个败家子啊……”“秋月,你听我说,那钱是帮老冀借的,老冀你也认识,是个大老板,有的是钱,他不会不还的。”“你又在骗我,你不知把钱送给谁了。我那钱来得容易?孩子想买个书包我都不舍买,俺妈有病我去看都没有提东西,自行车都不能骑了我每天都在将就,厂长儿子生日我装着不知道,人家都去了,我都没有去,叫厂长整天拿捏我……”

李经纬的喉头哽咽起来。说:”秋月,都是我不好,事前没有和你商量,等我将来当上官了,叫你好好享享福。”“你还是当官当官,你能当上官,凭你那样子?!你要能当上官,我把头给你。”“我正在努力,也许很快就行。”“我遇到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要能当上官,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你给我钱,你给我钱!”

这时有人敲门。李经纬以为是邻居前来劝解,没有动。后来随着敲门声,有人在喊自己的乳名。李经纬打开门,看见父亲在防盗门外站着,便赶快去开。

李鹤年喘着粗气,咳嗽着,满脸通红地站在门槛外面。他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看着李经纬顺头淌下的鲜血,听着宋秋月的号啕,愣住了。李经纬看着父亲,扭脸看了看家什横陈的屋子,看了看被鲜血染红了的白衬衣,也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来到。

父子俩愣了半天,李鹤年惊问道:”坷垃,这是怎么回事?”

李经纬从错愕中清醒过来,说:”爹,你进来吧。”说着,过去接住父亲沉甸甸的提包,那里面有李鹤年为儿子捎来的玉米糁。李经纬把父亲让进屋里,又关上了两道门。

李鹤年走到里间,看到在地上坐着的披头散发的宋秋月说:”秋月,有啥事不能好好说说,这样大喊大叫都不怕外人听着?”说着又看了看李经纬满脸血污,说:”你没看经纬的头弄成啥了。”

宋秋月哭着说:”他瞒着我把存折上的钱都拿走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了,今天我领工资去存钱才发现,他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李鹤年稍停了一下,说道:”先起来,你们这样吵闹,就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

李经纬进到卫生间洗脸,从镜子里看到脑门上有个一寸多长的口子,看到了红透了半截的白衬衣,他惊愕自己体内还有如此丰沛的血流。擦净了脸上的血污,发现自己的脸变得十分苍白,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他看到了自己眼中那一粒将要坠出的泪珠。

李经纬在里间换了衣服出来,见宋秋月已从地上起来,背对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抽泣。

李鹤年走到儿子身边,心疼地看他的伤口,说:”快去医院包扎一下吧,大热天小心感染了。”说着剧烈地咳嗽,嗓眼里拉风箱似的喘息。李经纬将开门出去,李鹤年又说:”要打一针预防破伤风针,带钱没有?”

李经纬这才想到身上没有装钱。李鹤年从身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了儿子。李经纬开门出去走了。李鹤年对着李经纬的背又叮嘱道:”别忘了打预防破伤风针!”

李鹤年坐在沙发上,把藏在肺底的那口痰咳出来。拉张凳子坐下,问宋秋月到底为啥闹成这样。宋秋月倒了杯水,送到李鹤年的手里,把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遍,说:”为了培养瑶瑶学音乐,连买钢琴带请教师,几年来花了两万多块钱,剩余的钱是用来买房的。天这么热,住在六楼,晚上都没法休息,连个空调也不舍买。我整天在家省吃俭用,一分钱分作八瓣花,他不吭声就把钱拿去用了。”

李鹤年说:”无论怎样也不能发这么大脾气,打架吵架能解决问题?经纬瞒着你把钱用了,这不对,可你也应该问问,干啥用了。他不对你讲,定有他的难处。他也不会胡花乱用,现在这社会在场面上混多不容易,你也要多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宋秋月擦了把泪水说:”他是整天想当官,晚上做梦都在当官。可他又不会来事,四十多快五十了还上不去。”

李鹤年说:”男人有个事业心不好,整天浑浑噩噩,不求进取好?你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对他还不了解?经纬个性强,事业心强,不甘落后,这是好事。这么多年,你对他支持很大,他对我讲过多次,你妈活时也经常夸你能干。经纬是个老实人,不会说光面话,一是一,二是二,不会逢场作戏,阿谀奉承,这是好品质。就是有时灵活性差点,你要多提醒他。”“他会听我?我说过年过节去领导家看望,东西买好,他都不去。领导家有事,他从来不沾账。这还不说,还好给领导提建议提意见。去年,在科长会上,他还给秘书长提意见,说办公室风气不好。还引经据典说这王爱剑客,那王爱细腰,含沙射影批评领导。人家为人还为不过来哩,他去到处惹人。再说,我也不稀罕他当什么官。他那样儿,当不当官都一样,对家也不会有啥贡献。也是办公室的一个科长,就住在这对面楼上,比他到政府晚,当科长也晚,办公室三番五次推荐人家。家里空调也买了,房子也装修了,人家爱人三天两头买新衣服,还包月美容。我不是说他,他真不是那块当官的料。不说当不上,就是当上了,保不准哪天还得下来。”

李鹤年说:”当官是一方面,男人都追求个成就感,荣誉感,干这么多年了,上不去,也怕别人小看。你去洗脸吧,洗完了把家收拾收拾,万一来个人多不好看。回来我好好批评批评他,你不要生气了。到时候买房子,钱真不够,我再给你们凑点。”

宋秋月进卫生间洗脸。这时,李经纬包扎好了伤口,开门进来了。李鹤年见到他额头上贴着纱布,关切地询问伤情。李经纬说缝了几针,破伤风针也打过了。说完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李鹤年又想对儿子说什么,但看着他那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没有张口。

家中的战火在李鹤年的调停之下逐渐熄灭,但给李经纬的肉体和心灵上留下了一时难以愈合的创伤。在极不和谐的气氛中吃了晚饭,父子两个来到李经纬的办公室。

二人坐定,又扯到在饭桌没有讲清的事。李经纬把老冀借钱的前前后后讲述了一遍。李鹤年问借了多长时间了?又问事情办了没有?李经纬作了回答。

李鹤年说:”坷垃,你这事办得可欠推敲。一个是应该跟秋月商量一下,最起码打个招呼,瞒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她要知道能不生气?另外她也能帮你掂量掂量,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二是这钱出得有点轻率。你了解老冀的过去,可并不了解他的现在。生意场上变幻莫测,今天是百万富翁,明日就可能会沦为乞丐。而且人也在变,有的是自己变了,有的是在某种情势逼迫之下不得不变。咱门口的李三你记不记得?多老实一个人,现在到处哄骗。为啥?别人骗了他,他没钱还账,转过来又去骗别人,整天东躲西藏,不敢回家。要账的人恨了,把沙发电视啥都搬跑了,老婆也离了婚。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例子还少?还有老冀和那个省长的关系究竟怎样,你也只是表面观察,听他讲的,这能作为依据,三言两语你就相信了?两万块钱在别人是个不起眼的小数,但在你们,是多少年的积蓄,万一要不回来,是个多大的损失。”

李鹤年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李经纬听着父亲鞭辟入理的分析,尤其当天事件对他的刺激,心中愈加担忧。李鹤年咳嗽顿得脸上像蒙了层红布,咳了又到痰盂处吐痰,然后坐在沙发上喘息。李经纬发现几个月以来,父亲又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部变白,脸颊的肉松弛下来,两只眼袋如同鱼儿的尿脬,凸起在眼睛下边。父亲患的是气管炎,已是痼疾,久治不愈。想到自己平时工作忙,回去看望父亲太少,这么大热的天让父亲过来,不由内心十分愧疚。

李鹤年稳了稳神,对李经纬说:”坷垃,我给你说,做官的事,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咱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当过官,也不照样过来了。你现在能当上科长,就是前辈的积德了。再说这也是个命,命中要有,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当上;命中没有,再跑也不中。我有个以前的学生,叫黄永福,前几个月时间提了个教委副主任。过去身体好好的,没当上几天,得了肝癌,前几天才刚刚火化。所以我说不要努太狠了。你当不上官,家里人谁也不埋怨你。我来时你弟弟、妹妹还交代,叫你稳住势,要注意身体,不要想得太多。”

听了父亲一席话,李经纬心中感到莫大安慰。其实他过去的思想也是如此,从未想到要进入政界。对自己人生的安排,无非就是当个好教师,像父母那样在三尺讲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一进入这个圈子,在各种因素的支配下,就变得身不由己。仿佛有一个人在推着自己,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像所有跻身政界的人一样,视官如命,一旦升迁,就沾沾自喜,一旦失意,则失魂落魄。总难达到物我两忘,清心寡欲的境界。

第九章 谨防祸从口出

这时天已全黑了下来,电棒已显示出它的光亮,外面市声震耳。李经纬这时突然想到了秦明达副秘书长,便问父亲准备什么时间回去。李鹤年说明天还要参加县里老年协会组织的一个活动,一早就得回。李经纬说:”明达叔说过多次了,说你要来,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李鹤年问他家离这儿远不远?李经纬说不远,就在市委家属院。李鹤年说你联系联系试试。

李经纬查了秦明达秘书长的住宅电话。打过去,其妻子接住了电话,李经纬说:”师母你好,我是秦秘书长的学生李经纬啊。”其妻子寒暄了几句,说他出去乘凉了。李经纬说:“如果秦秘书长回来,请他给我的办公室打个电话。”

其妻子问:”有啥事?”

李经纬说了父亲来了,想见他。

李经纬又给父亲讲了去武明找刘柏龄书记的设想。李鹤年犹豫地说:”不知好不好找,再说就是找到了,几十年没见过面,人家是否肯说话。”

李经纬又谈了当前的机遇,谈了自己的年龄问题,谈了当今社会的不正之风,最后说:”要不活动,非要老死在办公室不行。”

李鹤年说:”等会儿你明达叔来了,共同商量一下吧。”

不久,秦明达打来了电话。李经纬说了情况,秦明达说马上就过来。

十几分钟以后,秦明达来到了李经纬的办公室。他进得门来,用一双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师。当确认之后,便两脚并拢,向李鹤年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向李鹤年伸出双手,哽咽着说:”李老师,你好,你变得这么老了。”

李鹤年说:”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还能不老。”

秦明达两眼闪着泪光,说:”李老师,我可真想你啊,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去看望过你,请老师原谅。”“我也是,听经纬说过你多次,在我的印象里,你们还是从前蹦蹦跳跳的样子。看到你们都成了材,我心里真高兴。”

李鹤年和秦明达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两双手还紧紧握在一起。“在学校时,你对我的恩情,我永生都不会忘记。”“那是我应该做的,换了别的老师,也会那样。”

李经纬想到了秦秘书长过去谈到的一些情况。秦明达在县一中上学时,因家境贫寒缴不起学费,曾一度辍学。父亲几次到他家中做其父母亲工作,并为其缴了学费。又向学校领导讲情,让秦明达当了工读生,还在生活上经常周济,使其完成了学业。

天气十分炎热,秦明达不时掏出手绢揩拭光光头顶上的汗珠。他问李经纬给李老师安排地方住了没有?李经纬说准备让父亲住在办公室。秦明达说:”住宾馆吧,那儿有空调凉快些。”说完,向市委值班室要了车,又给宾馆值班经理要了房间。

秦明达问李经纬的头是怎么回事,李经纬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秦明达又问:”今天我听市委办公室的人说,上午献血你献了四百毫升?”

李经纬看了看父亲说:”嗯。”

李鹤年听了既心疼又惊愕,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李经纬那满身的鲜血。秦明达没有责备,也没有评价,只是紧锁着眉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李鹤年说:”坷垃,你可得注意身体,四十多岁人了,精血都开始衰竭,不比年轻时候,就是当不上官,也不能把命要了。”

这时,司机敲门进来,告知车子已来。三人上车来到宾馆。服务小姐打开一个房间,让三人进去,打开空调又送来开水沏茶,尔后轻声细语地问秦秘书长还需要什么不需要。秦明达说不需要什么了。服务小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由于汗水的刺激,身体的虚弱,李经纬的伤口在剧烈的疼痛。他感到神思恍惚,精力不支。他不住地轻轻抚摩蒙在伤口上的那方纱布。李鹤年看出了儿子的痛苦,便说:”不中了躺下歇会吧。”

秦明达也说:”躺着吧。”

李经纬脱了鞋,靠在了叠着的被子上面。

真是”莫放春日等闲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李鹤年和秦明达两位多年不见的师生偶尔相聚,真是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他们谈到各自的生活、家庭、身体,分别以后的经历,过去的老师、同学,社会的发展变化及存在的弊端。还把多年埋藏在心中难以向人诉说的个人隐秘,沉淀在心灵深处平时不易表露的个人感悟,都毫无保留的倾诉给对方。人生的风景一幕幕地在他们眼前掠过,他们的表情也随之不断地变化,时而喜悦,时而哀伤,时而惊奇,时而坦然,时而愤懑惋惜,时而唏嘘感叹。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和满足。

李经纬躺在床上,与他的父亲和老师分享着他们的快活,心中不觉感慨万千。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李经纬的事情上来。秦秘书长说:”经纬无论从能力、人品各个方面大家反映都是比较好的,陈市长对他的工作也是满意的。早几天陈市长来市委开会,我还专门问了经纬的情况,对经纬的评价很高。我说李科长年龄大了,机会不多了,应该考虑他的职务问题了。陈市长说是这样,有机会一定会替他说话。但后来陈市长说你好像有时说话不太注意,办公室有些同志对你有些看法。”

秦明达说时,眼睛询问似的看着李经纬。李鹤年马上联想到了宋秋月讲的李经纬给秘书长提意见的事情来。李经纬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父亲的思想,他看到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这时,李经纬回想到了一次晚上和陈市长在宾馆接待客人,结束之后他将陈市长送到办公室时,陈市长让他留下来谈话的事情。那天晚上,陈市长也可能喝了点酒,显得有些激动。李经纬看到陈市长反常的举止,心中有些忐忑。到了陈市长办公室,很小心地放下陈市长的公文包,拿过陈市长的水杯小心翼翼地倒了水,送到陈市长面前。陈市长掏出烟让了李经纬一枝,李经纬十分感激地接过来,赶快掏出打火机为陈市长点上。李经纬以为陈市长又要布置什么工作,赶忙掏出本子来。谁知谈话的主题是李经纬的下步提拔问题。陈市长首先肯定了李经纬的工作,对他多年以来兢兢业业、扎扎实实、废寝忘食、一丝不苟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还说你跟我这么多年,城建口的工作又多,干到现在不容易。说时陈市长的视线从他的面部移到了他稀疏而花白的头发上面。下边陈市长说关于你的职务问题我会尽力为你争取。又问了他的年龄和到办公室的时间,不由甚为感慨,脸上现出他在许多会议上讲到什么重大工作时的那种紧迫感和危机感的表情。说该了该了,办公室的同志老的没有几个了,轮也轮到你了。陈市长的办公室虽然装着空调,李经纬还是感到身上的汗水即将汩汩而出,但还是尽量地克制着,使自己不至于表现得过于外露。李经纬的心中真是激动万分,一方面是陈市长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肯定。

自己的工作得到领导的肯定,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这说明自己像江河奔腾般的心血没有白流,自己那数以千计的日日夜夜没有白熬,自己那数以万计的头发没有白掉,自己脸上的无数个加减乘除号没有白刻。自己平时一点一滴的工作领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关键的时刻领导想到了自己。不,也可能领导早就有此意,只是没有表露。这不但让李经纬感激万分,同时心中立即漾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感。

但接下来的话题就不是那么愉快了。陈市长把身子向前移了移,做出分外关心的样子,说:”老李,你跟我这么多年,没有把你当外人看,今天我也得给你指出你的缺点。”

李经纬立即想到了那句”先肯定,再否定”或”表面肯定,实际否定”的名言和”篇末见其志”的作文章法,身上将要汩汩流出的汗水又奇怪地缩了回去,顿时觉出空调吐出的嗖嗖凉风。说:”陈市长你放心,我一定虚心接受。”

陈市长说:”听说过去你给秘书长提过意见?”

李经纬说:”我不是提意见,是为办公室的工作提建议。整日趴在桌上写材料的人成了老闷儿,一天到晚只知道拉关系的人成了宠儿,长此以往,办公室的工作会受到影响。有一次,秘书长在办公室全体会议上表扬几个女同志,说她们晚上陪领导跳舞跳到半夜,第二天还照常上班。而我每天晚上加班,那天我给你写讲话稿写到天快亮,也没听他吭一声。去年我写的关于旧城改造的调研论文,获得了全省一等奖,他就没提过一次。可任世屯写了个商业改革的小论文,只不过在《政府工作通报》上发表发表,就大会小会表扬。还有关于分房的事,大家意见都很大。再这样下去,办公室要乱套哩。不过那件事情过后我就后悔了,办公室这么多人,我是何苦哩。”

陈市长说:”老李啊,办公室的风气我也知道,连市长们也在经常议论。可说是说,谁能改变这个现实?连市长们都能做到守口如瓶,难道你就做不到?这个事情可不能小看。你要很好地想一想,想一想中国的历史,想一想中国的现代史,想一想当前的社会状况,再想一想身边的环境,要想通想透,就像你平时搞材料一样,把事情琢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无论对你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有好处的。”末了,陈市长说:”我根据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送你一句话,为官之道,谨防祸从口出。”

今天再次听到秦秘书长的话,他进一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像有人突然往他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他感到疼痛难忍。之后先是父亲的责备,说还是不接受教训,受这么多年苦还没受够,又在惹祸。继之是秦秘书长的批评,说自己不自量力,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李经纬是只有听的份没有申辩的机会。数落完了李经纬,又开始分析目前的形势。说现在关键的关键是市政府办公室要把你报上来,而且一定要排在前边,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而这一切,全都在秘书长一个人……

正在听秦明达秘书长讲,李经纬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口东西涌上喉咙,他赶快向卫生间跑去,对着便池大口大口呕吐起来。李鹤年和秦明达赶忙过去帮他捶背。吐完了,慢慢地挪到床前躺下。李鹤年又拿过毛巾为他擦汗抹嘴,边擦边心疼地说:”看看图啥哩,看看图啥哩,您妈要在世,看见你这样子,不知道会心疼成啥样。”说着哽咽起来。李经纬睁开眼说:”爹,你放心,没多大事,我以后一定注意,你放心。”

李鹤年说:”你睡吧,我给你明达叔说话,你休息吧。”

李经纬在床上躺着,听秦秘书长对李经纬的父亲说,陈市长过去在县里工作时,就和冯秘书长有矛盾。当时冯秘书长是书记,陈市长是县长,两人也是在因为一个人的提拔上发生了争执。后来矛盾激化,两人就调开了。早二年在两人提副市级时又成为对手。后来陈市长不知找了谁,当上了副市长,而冯秘书长却没有提上来。现在,冯秘书长对李经纬这个态度,说不定与过去的事情有关……

第十章 三个女人三台戏

李经纬从梦中醒来,惊觉地看了看表,已是七点四十分。看了另一张床,已是空的。赶快跳下床来,拉开窗帘,光瀑泻进屋子,看到床头上留着一封信。先看了末页。有”父草”字样。知是父亲留的,便从头看起。

坷垃儿:

知你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不再叫你了。我上午还要参加个老年协会组织的活动,是早就说好了的,不去不行,就回了。

昨晚和你明达叔谈至深夜,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过去一直在县里,退休之前无非是个教师,四墙之内,与外隔绝。退休之后,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专事休息养病,不知社会已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

关于你的个人之事,还是应一搏为善。我的青壮年时代是彻彻底底的荒废了,想为社会、为国家作点贡献,而没有机会。你现在正值壮年,正是该一显身手的时候,应该去积极争取。你借钱、献血的心情,我已经完全理解,你不要有别的想法。如果缺钱用,告知于我,想办法为你筹措。

需要给你说的,就是为人处事要以灵活为上,决不要过于执拗拘泥。对领导、对同事,或处理一个具体问题,都要灵活些。灵活者,顺时顺势也。望你切记。

过去我因不谙官场,对你关心了解甚少。这次市委换届对你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尽力帮助你。我回去准备一下,另外打算让你龟寿叔也出面,利用你的星期天时间,咱们一同去武明找你刘柏龄叔叔,以争取他的支持。

尽量不要和秋月生气,她也是为了你们的家。你要注意身体,多吃些有营养的食品。工作要注意节奏,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不赘

父草

即日晨六时

另:你明达叔言,将给你一方砚台,用于拜访你刘叔叔之用。我已答应,你可接受。

李经纬把信折起放进口袋。进卫生间洗脸时,窥见了自己那一张白得吓人的脸。右额地方肿起,眼泡将眼睛遮住了一半。

出宾馆挤上公共汽车,下车后在小饭店买了两个包子,边吃来到陈市长办公室。

陈市长已经来到,门里门外依然有各部门的领导。见到李经纬头上纱布,纷纷问询。李经纬说是骑车摔的。于是又说李科长一天到晚太忙,日理万机。于是李经纬的心头又是猛地一震。

进到陈市长办公室,陈市长关心地询问了受伤之事,李经纬作出了同样的解释。陈市长说不行回去休息吧,李经纬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陈市长吩咐通知市防汛工作领导小组成员,下午召开防汛会议,内容是传达省防汛工作会议精神,进一步安排部署我市的防汛工作。李经纬问了会议地点,接着打算汇报昨天视察洪涧河防汛情况。陈市长说下午在会上汇报,一并研究。李经纬问别的没啥事了吧?陈市长说没啥了。

李经纬回到办公室,同志们又是问受伤情况,说李科长你今天休息一天吧,科里工作由我们来做。李经纬对同志们的关心表示感谢,接着安排了工作。王卓立和顾大军继续搞材料,施桂枝按照文件上的名单,通知会议。交代了会议内容、时间、地点,让抓紧通知。

回到自己办公室,趁施桂枝还未开始通知会议,又拨通了老冀的电话。老冀恰巧在,说是把你的基本情况已交给了×省长,说是我的亲戚,×省长把那张纸夹在一个硬皮夹子里了,请你放心。李经纬说争取能让他写封信,哪怕二指宽纸条也行。时间要抓紧,这边考察干部都快开始了。想问钱的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正在犹豫,老冀那边又放下了电话。那个一直不敢正视的猜测毒蛇一般爬上他的心头,汗水涌出来湿透了衣衫。”看来这钱十有八九要不回来了。”他的心仿佛掉出了体外。

十点钟,李经纬准时看到了N市日报,在头版位置上,以赫赫黑体字,报道了昨日四大班子义务献血的新闻:人民公仆表真情,滴滴鲜血献爱心。副题是:市四大班子领导亲自义务献血目击记。

在文章的第二自然段,李经纬的名字蓦然跃入他的眼帘:“记者见到,第一位献血的是位瘦弱的老同志,他神态自若地走进献血室,躺下伸开胳膊,鲜红的血浆流进储血箱。他要求献五百毫升,在医生的再三劝阻下,他献了四百毫升。出来以后,记者问他为什么献这么多,他只说了五个字‘为人民服务’。记者通过别人了解到,他是市政府办公室城建科科长李经纬……”

看完了这段文字,李经纬的心情既苦涩又宽慰,揣测着字里行间的含义和将会产生的效应。”瘦弱,老同志,科长,四百毫升”,那些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要员们看到此不会没有一点触动吧。可是又想到了霍哲说的”你就是把血抽干,该不怎么着还不怎么着”的话,他的心又凉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去那边看施桂枝通知会议情况。施桂枝不在,王卓立说她早上送孩子上幼儿园时,忘记了带水壶,去给孩子送了。这时电话又响起来,顾大军接住,说李科长,找你的。李经纬接住电话,话筒里立即喷出枪弹一样的话语:”李经纬你是找死哩吧,你才献四百,你献一千呗,你都献了呗,你这个神经病……我不听你的解释,头晕,你死喽我才高兴哩。你快给我要钱啊,钱要不来,你死在外面都不要回来……我不管那么多。”电话啪的放了。

顾大军和王卓里似乎都猜到了打电话的是谁,嗅到了话语里的火药味,神色严肃地伏在办公桌上,偷窥李经纬的反映。这时,施桂枝走进办公室,避开李经纬的目光,去打电话通知会议。

李经纬像只受伤了的兔子,惶惶然回到自己的巢穴。他带上门,颓然倒在沙发上,脑海里满是那发红的弹头,打着唿哨四下攒射。他在没有掩体、没有遮挡物的旷野上四处躲避,然而却不知往哪儿为好,他已失去了方向。”两线作战”,过去可怕的局面再次发生。昨晚的梦境又出现在他的脑际。他在攀登一个高坡,那坡是那样的陡峭,几乎直立,而且光滑如砥。他像战士匍匐前进那样运动着四肢。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东西。而脚下是那样的光滑,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