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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20: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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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尔及利亚)雅斯米纳•卡黛哈

出版社:学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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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达警报

巴格达警报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巴格达警报作者:(阿尔及利亚)雅斯米纳•卡黛哈排版:吱吱出版社:学林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48611844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贝鲁特 Bairut

夜幕再次降临贝鲁特,整个城市又蒙上了面纱。假如昨天的骚乱未曾将贝鲁特唤醒,恰巧证明了这城市正处于梦游状态。俗话说,就算冒着失去梦游者的危险,也不该打扰正在梦游的人。

贝鲁特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还以为这城市应该很有阿拉伯风味,并且对此引以为傲。但我错了。她不过就是个无法定义的城市。比起真实历史,她更接近幻觉,弄虚作假,就像一场令人失望的闹剧。也许就是因为她固执地想模仿那些敌对的城市,守护她的圣人才抛弃了她,任由她饱尝战乱、前途多舛。这城市确实经历过惨痛的噩梦,但她学到教训了吗?我越观察贝鲁特,就越不了解她。在她那潇洒的态度中,有种毫无道理的傲慢。这城市扯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做作的神态只骗得了笨蛋。人们赋予她的魅力,根本不符合这城市实际的灵魂状态,就像仅用一块丝绸掩盖内里的丑陋伤疤。

每天,她都大声疾呼自己已经承受了够多苦难,却又不下定决心有所改变。昨天,城市满街紧闭的橱窗还吐露着她的怨愤;而今晚,她仿佛又要飞上极乐云霄,任凭自己再次沉溺于黑夜的怀抱。时间尚早,灯光与霓虹招牌已开始吸引人们的目光;车灯交错中,大汽缸的车子自以为高明地招摇过市。今天是星期六,夜晚已准备好好放肆一番,人们打算纵情声色直到天明,哪怕星期日做礼拜的钟声也吵不醒他们。

我来到贝鲁特是三个星期前的事,距离前总理哈里里遭暗杀已逾一年。一下计程车,踏上人行道,我就发觉这城市的虚情假意。她的哀悼不过是表面功夫。她的记忆像锈蚀的漏勺,什么也留不住。才踏上这块土地,我就已经开始讨厌起这个地方了。

早晨,市场的嘈杂声还依稀朦胧,一股隐约的厌恶便向我袭来;夜晚,见到寻欢作乐的人们坐在擦得晶亮的跑车上,放着高分贝的音乐时,我也感到同样的愠怒。他们到底想证明什么?证明就算发生恐怖袭击,他们依然可以大声欢笑吗?证明不论情况如何艰难,生活依然得继续吗?

我一点也不懂他们的闹剧。

我是贝都因人,生于卡拉姆村,一个位于伊拉克广袤沙漠里的荒凉小村落。那里十分隐蔽,经常埋没在海市蜃楼中,直到太阳下山才隐隐若现。大城市总让我深深感到不信任,但贝鲁特翻脸之快更使我眩晕。在这里,你越是相信自己已碰触到事实,就越难确定什么才是真的。贝鲁特就是这样:她的牺牲是骗局,她的眼泪是虚情假意。我恨透了她,恨她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却没胆量付诸行动,也无法贯彻到底,恨她总想脚踏两条船:国库空了的时候,就往阿拉伯世界靠拢;发现与西方世界共谋有利可图时,又朝那边贴过去。早上还奉为圭臬的,傍晚就弃绝;在此处要的,换个地方她又不要了。她总是紧追在不幸的屁股后面,像个习惯于逃家的乖戾孩子,不知道自己四处追寻的东西,其实近在咫尺……“你该到外面伸伸腿,抖擞一下精神。”

贾拉勒博士站在我背后,鼻息拂过我的后颈。

他在后头观察我自言自语多久了?

我没听见他走过来,所以当我发现他像猛禽盯着猎物一般,盘踞在后头偷听我的想法时,我有些恼怒。

他猜到自己让我感觉不快,于是用下巴示意那条大马路。“很棒的夜晚。天气好,咖啡座爆满,路上到处挤满了人。你应该好好把握难得的夜晚,别在这儿不断反刍你的忧虑。”“我没有忧虑。”“喔,那你刚刚在干什么?”“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而且我讨厌这个城市。”

博士把头往后缩,装出挨了一拳的样子,皱眉说:“你搞错敌人了,年轻人。贝鲁特不讨人厌。”“我就讨厌她。”“你错了。这是个饱受苦难的城市,简直沦落到底了,还能有今天算是奇迹。现在她还在恢复,慢慢的,虽然依旧狂热不安,有点精神失常,但她会撑过来的。个人认为她令人钦佩。没多久之前,人们还动不动就在这儿丢掉性命呢……所以有什么好怪的呢?这城市哪里惹你讨厌了?”“所有一切。”“好笼统。”“一点也不笼统。我不喜欢这城市,就是这样,讨论结束。”

博士并未坚持下去。“随你便吧。来根烟?”

他递来他那包烟。“我不抽烟。”

他又递给我一瓶易拉罐。“喝啤酒吗?”“我不喝酒。”

贾拉勒博士把啤酒放回柳编小桌上,然后身体倚着栏杆,肩并肩站在我旁边。他满是酒气的呼吸让我窒息。我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他清醒的样子。才五十五岁就未老先衰,脸色泛紫,内凹的嘴角满布皱纹。今晚他穿着厚厚的运动外套,鲜艳的颜色让人想起黎巴嫩国家队的代表色;外套前襟敞开,里头是件血红色背心,脚上穿着簇新的篮球鞋,鞋带松开了。他看起来就像刚睡完一场舒服的午觉,动作还带有睡意,平常敏锐而狂热的眼睛,只透过浮肿眼皮之间的细缝看人。

他随手抚平头顶的头发,掩饰他的秃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我沉默不语。“我一个人在房里有点闷。旅馆里一点儿新鲜事也没有,既没筵席,也没婚礼,活像个等死的地方。”

他拿起那罐啤酒靠近嘴边,仰头灌了好大一口,突出的喉结随之起伏跳动。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颈部原来有一道可怕的疤痕,长长画过喉咙。

我轻微皱眉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停下来,用手背擦擦嘴。接着,他轻轻摇头,目光又转向被歇斯底里的五光十色所吞没的城市。“很久以前,我曾经上吊自杀,”他靠着椅子扶手说,“用一条麻绳。当时我还不满十八岁……”他又吞下一口啤酒,接着说,“我撞见我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贾拉勒博士的话使我有些张皇,他的眼睛紧盯着我。我承认他确实经常出其不意逮到我,率直的言辞总令我不知所措。我对这样的坦白不大习惯。在我的家乡,这种告白可是会出人命的。我从未听过任何人这样谈及自己的母亲,而且他揭开家族丑事的语调如此平淡,也让我感到狼狈。“人生难免会遇到这种事。”他接着又说。“我同意。”我敷衍着回答,打算转移话题。“你同意什么?”

我感到尴尬,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被问到词穷也让我手足无措。

但贾拉勒博士并未追问。我们不属于同一类人。当他跟我这种人说话的时候,他总觉得像在对牛弹琴。然而孤独压迫着他,即使再怎么微不足道的聊天,也能让他避免成天沉迷于酒精之中。贾拉勒博士不讲话的时候,就是在喝酒,酒一下肚,情绪就安分了,但他仍不敢信任这个刚刚抵达的世界。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在此受到很好的照顾,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些“照顾”他的人,不也会暗地开冷枪、在驾驶座底下放炸弹、将人割喉、闷死,好摆脱看不顺眼的人吗?的确,自从他来到贝鲁特,还没见过那些血淋淋讨伐叛乱者的武装行动,但接待他的这些人,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他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信息绝对不会错:他们都是死神的化身。只要一个不小心,可能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就一命呜呼了。一个负责照顾我,名叫伊马德的男孩,两个星期前被发现倒毙在一个广场中央,趴在自己的排泄物里。警方认为他是注射毒品过量致死,这样也好。至于伊马德那些用感染针头将他处决的同伴,则没来参加他的葬礼,一副好像彻头彻尾不认识他的模样。自从那件事之后,贾拉勒博士钻进被窝睡觉前,总会再三检查床底下有没有人。“你刚刚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有时会这样。”“你都说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他点点头,转头再次凝望着这座城市。我们站在旅馆顶楼的露台,一个有点像玻璃包厢的地方,面对着交通要道。这里有几张柳编椅、两张茶几,放满书本和小册子的书架前面还有张沙发。“别问自己太多问题。”他对我说。“我没有。”“人在独处的时候,常会问自己很多问题。”“我不会。”

贾拉勒博士在欧洲几所大学教了很久的书,常上电视节目抨击那些同为伊斯兰教徒却被他称为“异端罪犯”的人。颁布宗教饬令,或者威胁要绑架他,都无法限制他激进的言论。就在他快要成为这一方的领袖人物时,不知为何突然转而成为另一方的先锋。出于对西方同僚的深切失望,并发现阿拉伯人的身份使他的学识不可能受到公平的认可,贾拉勒博士写了一篇文章,开始控诉西方知识分子的小集团存有严重的种族歧视。他的态度也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转而向另一[1]方靠拢。起先,伊玛目还怀疑他是双面间谍,不过后来便为他平反,并委以重任。

今天,他行遍阿拉伯与伊斯兰世界,用自己可畏的演说天赋与聪明才智为圣战组织服务。“附近有家妓院,”他对我提议道,“想不想去看看?”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算是妓院啦,总之跟一般的不同,能够进去的客人屈指可数。哈沙基尔夫人那里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大家喝喝酒、抽抽大麻,尽兴玩乐,不惹麻烦,你明白吧?完事就各自走人,假装谁也不认识谁。至于那里的女孩……长得漂亮,花招又多,非常专业;要是你突然不行了,她们也能一下子就让你再‘站’起来。”“我没兴趣。”“怎么会?我在你这年纪,可是有得干绝不放过啊!”

他的粗鄙让我哑口无言。

我很难相信像他这样学识渊博的人,说话竟然也能如此粗鄙下流。

贾拉勒博士大约比我年长三十几岁。在我的家乡,根本不敢想象在长辈面前谈论这种话题。有一次我和一位年轻的叔叔走在巴格达街上,一名路人只是在我们面前骂了一句粗话,就让我们羞耻得吓呆了;当时地上要是有个洞,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怎么样?”“我说了不去。”

贾拉勒博士看起来为我感到万分可惜。他靠在锻铁栏杆上,手指一弹把烟头抛向黑夜的虚空中。我们两人望着烟头的红点顺着楼层弹飞、坠落,直到砸在地面,散落成破碎的火花。

为了转移话题,我问道:“你觉得他们有朝一日会加入我们吗?”“谁?”“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

贾拉勒博士斜眼望着我说:“你是处男,对吧?我在跟你说这附近的妓院……”“而我在跟你讨论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博士!”我坚决地抗议,试图把他拉回正常话题。

他终于了解自己猥亵的提议使我感到不快。“他们会加入我们的行列吗?”我又问了一次。“这很重要吗?”“对我来说,很重要。知识分子会让一切变得有意义,会把我们的事迹传颂出去,我们的战斗就会受到纪念。”“前人的经验还不够你得到教训吗?”“我不需要靠前人的经验来寻找前进的动力。我以前遇过的丑恶行为与惨剧,足以催促我向前迈进。但是战争不仅于此。”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理解我的意思。他却只是定睛望着楼下的商店,然后微微点头。

我接着说:“我来到巴格达,听过很多空话,也有很多人对我说教。这些废话让我愤怒得像只发狂的骆驼。我只有一个念头—把地球从北极到南极整个扔进粪堆里!然而,当我心中对西方的怨恨从像你这样学识渊博的人口中说出来时,我的怨恨忽然都转变成骄傲。我不再对自己感到怀疑,因为你已经解答了我所有的疑问。”“什么疑问?”他抬头问道。“当你盲目开枪的时候,心中真的会闪过一堆疑问,因为倒下的不一定是叛徒。我们的子弹有时也会搞错目标,令人挫败。”“战争就是如此,孩子。”“我知道。但战争两个字不能解释一切。”“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杀人,人杀你,从石器时代就这样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望向城市的两端。“如果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也能认同我们的战斗,那就好了。你认为有可能吗?”

他叹了口气,然后说:“会认同的人恐怕不多,但必然会有一定数量的人加入我们。对西方,我们已经没什么可期待的了。我们的知识分子最终一定会清醒地认识到这个现实,西方世界只爱他们自己,只为他们自己着想。他们对我们伸出援手,也只是为了利用我们,让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等玩够了,就把我们扔了、忘了。”

博士的呼吸激动起来,胸膛起伏。他又点燃一根烟,点烟的手颤抖着。打火机点燃的瞬间,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扭曲得像块抹布。“可是你以前不是也常上他们的电视……”“对。但让我上电视又代表什么?”他低声抱怨道,“西方世界永远不会认同我们。对他们来说,阿拉伯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蠢蛋。我们越是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们就越不认同我们。要是不巧,那些雅利安人的小集团被迫得给我们这些阿拉伯奴隶一点认可,他们最终仍会以瑕掩瑜,忽视我们真正的价值。我对此很有经验,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博士好像想一口气抽完整根烟,他的烟因快速燃烧而发亮,照亮了露台。

我聆听着这些话。他对西方的抨击,和我的执念有相似之处,加强了我的定见,为我的思想注入一股力量。

他继续愤恨地说:“在我们之前,前人已经为此付出过代价。他们到了欧洲,以为找到一片能理解他们、提供他们希望的乐土,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不受欢迎的人物。天知道怎么会那么蠢,他们对此还是尽量忍耐,因为他们依然相信所谓的‘西方价值’。别人随口的承诺,他们都当真;言论自由、人权、平等、正义……这些伟大却空洞的字眼,就像消失的地平线。发亮的东西不一定都是黄金。从前那些天才,有谁成功过?大部分都郁郁而终。我打赌他们在坟墓里都还在怨叹时不我与。然而,他们哪里晓得自己所受的一切痛苦,摆明了都是徒劳。所谓的‘西方友人’根本从未打算认同他们。真正的种族歧视总是来自知识阶层。随便打开一本书,都透露着种族隔离。我们永远不可能恢复旧日的辉煌。过去的伟人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平反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到来……我们永远不可能受到公平对待,甚至我们自己都对这种否定免疫、麻木了。古老的谚语说得好,‘不拥有的人,不能给予。’西方人的心既无慈悲,又如何能将爱心施舍给我们?西方的友谊只是苦涩的谎言,一种精美巧妙的邪恶,一首金嗓海妖[2](Sirènes)吟唱的魅惑之歌,为的是淹没、毁灭我们的自我认同。西方美其名为乐土,事实上却是让我们万劫不复的地狱……”“你认为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吗?”“没错。共存已经没有可能了。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也受不了他们的傲慢,双方必须彻底分割,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在筑起隔离的高墙之前,我们一定要报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一定要让他们明白,真正的懦弱不是我们的忍耐,而是他们的欺压。”“最终哪一方会赢呢?”“无可失去的一方。”

博士将烟头扔到地上用力踩熄,仿佛在踩碎一只毒蛇的头。

他闪烁着光芒的瞳孔再度使我无所遁逃。他盯着我说:“我希望你会好好教训那帮混蛋。”

我默不作声。他应该不知道我来贝鲁特的目的。任何人都不该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任务将会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将是敌境从未见过的大规模行动,爆炸性比“9·11”更甚千百倍……

博士猛然发现自己正让我们两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于是捏扁了手中的易拉罐,投入垃圾桶中。“到时候场面一定很浩大……”他低声地说,“我可绝对不能错过。”接着他起身和我道别,回他的房间去。

再度剩下我一个人。

我转身背对着城市,想起我的家乡……卡拉姆村,既丑陋又可悲的小村庄,但在我心目中,即使再多绚丽的嘉年华也不能与之交换。那是广袤沙漠中的悠闲角落,尚未遭受人工装饰破坏的原始环境。不知道多少世代以来,村民们一直住在用柴泥盖的土围堡垒里,远离尘世与肮脏的野兽。他们满足于微薄的餐食,感谢上天的恩赐。不论面对新生命的到来,或者亲人的逝去,都只有赞美与感谢。我们虽穷困而卑贱,却平和而安详。直到有一天,我们的私有空间遭人践踏,禁忌受到挑战,尊严被践踏在污泥与鲜血之中……

直到有一天,带着手榴弹与手铐的野蛮人,借口带来民主、自由,却毁灭了巴比伦的花园,平和的诗人这才知道:自由必须奋起争取才能获得……[1] 伊斯兰宗教导师。[2] Sirènes既是希腊神话中的金嗓海妖,也有“警报”之意,呼应本书书名。 卡拉姆村 Kafr Karam第一章

每天早上,我的双胞胎姐姐巴希亚都会把早餐拿来我房间,她总是边推开门边喊:“起来,里面的!再睡,你就要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胀起来了。”接着把托盘放在床尾的矮桌上,打开窗户,然后捏我的脚趾。她的举止带有一股权威,果决的态度和温柔的声音大相径庭。只因为比我早出生几分钟,她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没意识到我早已长大了。

她是个瘦弱的女孩,有一点古怪,而且对秩序和卫生的要求极为严格,不容讨价还价。在我还小的时候,都是她帮我穿好衣服,带我去上学。虽然不同班,不过我总是会看见她站在学校游乐场的一角远远地观察我。要是让她发现我做出半点“让家族蒙羞”的事,我就惨了。后来,当我开始冒出胡须,渐渐长成虚弱多病、满脸青春痘的男孩,她又将对付我的反抗期视为己任。每当我和其他姊妹大呼小叫,或者我吃的饭食不足成长所需时,便会遭她严厉斥责。我不是难缠的小孩,但她觉得我在青春期的举止还是有几分粗野,必须纠正。有时候母亲觉得她做得太过火,便出声提醒她,此时巴希亚会缓和一两个星期。但要不了多久,她就像为了弥补落后的进度一样,再次开始严格管教我。

对于她过度的控制,我从未反抗过,很多时候反而觉得很有趣。“今天穿白色的长裤和格子衬衫,”她指向我用来充当书桌的塑胶板小桌子,上面放着叠好的衣服,说道,“昨晚我已经洗好、熨好了。而且你该考虑买双新鞋。”巴希亚一边把我发霉的旧鞋推到角落,一边抱怨道:“这双鞋的鞋底都快磨光了,而且好臭!”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几张钞票。“这些钱应该够你买双鞋了。别再买低档次的凉鞋!还有,也买点古龙水吧!假如你再这么臭的话,我们家很快连杀蟑剂都不用买了。”

没等我起床,她把钱放在我的枕头上,就离开房间了。

巴希亚没有工作。她十六岁时就被迫辍学,准备下嫁给一位表亲,然而新郎在婚前六个月突然死于肺结核,结果她只好待在家里,等待其他求婚者。她在这方面的运气并不好,但其他姐姐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姐艾莎之前嫁给很有钱的养鸡商人,搬到邻近的村子和婆家同住在一间很大的宅子里,可是大姐和他们的相处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大姐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欺侮,他们也受不了大姐的恶习,于是她带着四个孩子回到老家来。我们本来以为她丈夫迟早会来接她回去,但对方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过节来探望孩子的时候,也只字未提。年纪次长的姐姐阿法芙也三十三岁了,她小时候得过某种传染病,后遗症害得她一根头发也没有,父亲怕她去上学会成为同学的笑柄,便认为还是别送她上学比较好,于是阿法芙就一直住在家中的小房间里,像个残疾人,每天躲在房里,或修改旧衣服,或缝制裙子,让母亲拿去四处兜售。当父亲意外受伤无法再工作之后,阿法芙的收入竟成了负担家计的支柱。当时我家方圆几里内,整天都听得到阿法芙的缝纫机不停运转的声音。至于三十一岁的法拉荷,则是家族里唯一上过大学的女孩。尽管整个部族都反对,并用异样眼光看待她,认为一个女孩子远离父母就会接近诱惑,但法拉荷还是坚持己见,并且轻松取得大学文凭。后来,舅公打算介绍一门亲事给她。男方也是亲戚,一名虔诚而亲切的农夫,而法拉荷断然拒绝了舅公的好意,选择在医院工作。她的态度使整个部族感到十分沮丧懊恼,那位感觉受到羞辱的对象,从此也不再与我们家往来,他的父母也是。现在,法拉荷在巴格达一间私人诊所工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的双胞胎姐姐不时塞给我的钱,就是来自于她。

在卡拉姆村,我这年纪的年轻人已经不像从前,还会因为姊妹或母亲塞钱给他,假装感到羞辱愤慨。起初当然会有些别扭,然后为了挽回面子,总会许下尽快还钱的承诺。每个男孩都想快点工作,好让自己抬起头来,然而时局艰难,战争和禁运把整个国家给压垮了,村子里的年轻人又太虔诚信教,不肯到脱离神灵庇佑的大城市工作。大城市里,魔鬼能轻易使人的灵魂堕落,就像变戏法一样快。卡拉姆村的人无法这样讨生活。我们宁愿饿死,也不愿去偷、去抢。金嗓女妖的歌声纵然诱惑,却永远无法取代祖先的召唤。诚实是我们的天命。

美军占领巴格达前几个月,我才刚进入大学。我欣喜若狂,因为我的大学生身份让父亲感到骄傲。他,一名不识一丁、衣衫褴褛的凿井工人,儿子竟然可能成为医生,说不定还是未来的文学博士!这可不是对一切不幸的最佳复仇吗?我对自己保证绝不让他失望。这辈子我可曾让他失望过?我想为了他而成功,看见他骄傲地抬起头来,我想在他蒙尘面容的双眼里看见收获的喜悦:他种下的种子,一颗身心健康的种子终于发芽了。当别人的父亲急于使后代像祖先一样为承担家计而服苦役时,我的父亲却为了供我读书,竭尽所能勒紧裤带。不论他或我,都不确定是否读了书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但他深信穷而有知识,总比又穷又无知来得好。读书识字,能自己填写各种表格,就已使他感到很有尊严了。

第一次迈入大学校园时,尽管生来就具有鹰般的锐目,我还是戴上了近视眼镜,以显示自己的博学,纳瓦勒也才会在教室门口对我一见倾心。看到我,她的脸就红如罂粟花。尽管我还不敢接近她,她的笑容却足以让我感到幸福。当我正在幻想中为她构筑更多美好前景时,巴格达的上空却亮起异常的烟火,警报声划破黑夜,建筑物冒出浓烟。隔天,最美妙的田园牧歌全化作眼泪与鲜血。我的讲义档案夹和爱情都在地狱中烧毁,大学成了文物破坏者横行的天堂,美梦也跟着埋葬。我回到卡拉姆村,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并且再未重返巴格达。

回到父母家,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要求不多,很容易知足。我住在由洗涤间改建的房间,用旧箱子充当家具,床则是用四处捡来的木板拼凑而成。我对自己构筑的这个包围私生活的小宇宙感到很满意。我没有电视,但有一台声音朦胧的收音机,为我的孤独生活带来一丝暖意。

我的父母住在二楼面对院子的房间。走廊尽头的另一边,面对院子的两个房间,由我的姐姐们共享。那两间房里堆满了旧物和许多从巡回市集买来的宗教绘画,有些是拼写如迷宫般的阿拉伯书法,有些[1]则描绘领主阿里重创恶魔或痛宰敌军的英姿。画中,他握着传说的双刃圆月弯刀,像一阵龙卷风般扫过那些不信神者的头。房间、客厅都有这些绘画,门窗上也挂了一些,不是为了装饰,而是因为它们就像护身符,保护我们免于诅咒。有一天我在踢球时,不小心踢中了其中一幅画。那是一幅很美的画,黑色背景上用黄线绣满《古兰经》的经文。被我的球砸中后,它立刻像镜子一样破了。母亲看到差点没中风。至今我仍清楚记得她当时的模样:手压着胸口,双眼突出,脸色像混凝土一样灰白。就算要遭逢连续七年的厄运,恐怕都不会让她如此惊恐。

屋子一楼是厨房,对面就是阿法芙的小工作间,隔壁则是两间紧邻的客房,还有一间宽敞的起居室。起居室里的落地窗则正对着外面的一片菜园。

我一整理好东西,就下楼去向母亲问安。她是个结实快活、眼神坦率的妇人,家庭杂务或岁月的耗损都不能消磨她的勇气。只是亲吻她的脸颊,就已经为我注入一股来自于她的充沛活力。母子连心,轻触一下或眼神交会就足以使我们理解彼此。

父亲盘腿坐在内院一棵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树下。每天在清真寺做完必要的晨祷后,他就回到内院这棵树下开始拨捻念珠,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受伤的那只手藏在衣袍的凹陷处。他在重建一口水井时,因为工程坍塌受伤,一只手于是残废。受伤让父亲一下子衰老许多,过去他身上那股老成持重的光彩衰退,身为一家之主的眼光也变得短浅。之前他曾经加入过附近一个团体,在聚会上大家各抒己见;刚开始大家的言论还算得体,但话题渐渐变成毁谤和中伤,父亲就退出了。每天早上他一离开清真寺,在街道都尚未醒来之前,他就已经回到内院的树下坐定,手边搁着一杯咖啡,开始专心倾听四周树梢随风摆动的呢喃,仿佛想从中辨析出什么真谛。父亲是个好人,一个没什么钱的贝都因人,节俭、克制,饿了不一定就要吃。除了父亲的身份之外,他也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然而每次看到他坐在那棵树下,我就忍不住深深地同情起他来。没错,他严肃而正直,但生活的困苦却悄悄破坏了他竭力想维持的庄严神态。我想他永远都不可能从手臂受伤的意外中恢复过来了,而且依赖女儿的缝补活计度日,也正在压垮他的自尊。

我记不起上次与他亲近或者靠在他胸口撒娇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确信只要我先踏出第一步,他不会拒绝我。问题是:怎么才能冒险踏出第一步呢?他总像一幅永恒不变的图腾,毫不透露一丝情绪……小时候,他的存在对我而言经常有如鬼魅。清早晨曦微现时,我就朦胧听见他窸窸窣窣整理包袱准备上工的声音。等到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出门了,而且总是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好爸爸。也许因为谨慎,也许因为穷困,他从来不曾给我们买过任何玩具。而且不论我们大吵大闹,还是吵闹后突然安静,他似乎都不当一回事。有时我会思索他到底有没有爱人的能力?仅在血缘上还带有父亲身份的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成一根僵硬的盐柱?在卡拉姆村,父亲总是刻意和孩子保持距离,因为他们深信亲密会有损父亲的权威。多少次我都看见威严的父亲眼中确实闪过渴望,但总是马上恢复往常的模样,清清嗓子,让我吓得逃开。

这天早晨,父亲如常坐在那棵老树底下。当我严肃地拥抱他,亲吻他的头顶,向他问安的时候,他也如常清了清嗓子,却没有立刻抽走我握着亲吻的手。我明白这表示如果我在那里陪他待一会儿,应该不会打扰他。但独处时该说些什么好呢?我们甚至无法直视彼此的脸。有一次我在旁边坐着陪他,结果好几个小时我们两人都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只是拨弄念珠,而我则一直不安地拧着席子的一角。要不是母亲过来叫我去跑腿,父亲和我可能会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我要出门一趟。要不要帮您带什么回来?”

他摇头表示不用。

我赶紧趁此机会借故离开。

卡拉姆村一直是个井井有条的小村庄。这里所需的一切都无须外求。我们有自己的校阅场,还有游玩的场地,通常都是不特定的空地。我们也有自己的清真寺。星期五早上想抢个好位子做礼拜,可得早点起床。这里也有杂货店。咖啡馆有两家,“信差”是年轻人去的,另一家叫“山顶”。村子里有个了不起的修车技师,只要是吃柴油的引擎,他没有不会修的。有一个铁匠,偶尔兼做水电工。有帮人拔牙的,有送信的。还有以收集药草为业的人,闲暇时也替人接骨。市集里还有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平静但心不在焉的理发师,他剃一个头比醉鬼穿针引线还花时间。还有一个摄影师,人就和他的工作室一样阴沉。我们还有一个蹩脚的厨师,但因为朝圣的人都不愿在我们村里停留,他只好改行做鞋匠。

对许多人来说,我们村子不过是个横跨道路的小地方,像只陈尸在马路上的动物,才刚瞥见,就已经消失于视线外。然而我们却对这一点倍感骄傲,因为只要人们绕远路避开我们村子,我们就安全了。如果偶然刮起的风沙逼得这些旅人不得已得到我们村子里来,我们也会遵照先知的劝诫,就算他们要动身离开,也不试图去留住他们。过去外来者给我们带来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卡拉姆村大部分的居民若不是有亲戚关系,就是从几代以前就定居这儿,大家都彼此认识。诚然,这里的人也有些怪癖,但任何争吵都不会过火,因为事情若有任何差错,耆老们就会介入,出面让大家把头脑冷静下来。如果被冒犯的人觉得所受的伤害已无可挽回,至多就是不再跟对方说话,事件也就结束了。此外,卡拉姆村的人最喜欢聚集在空地或清真寺,踩着旧鞋穿过蒙尘的街道,或者懒洋洋地站在柴泥筑起的墙边晒太阳。而且泥墙处处可见破损、裸露在外的混凝土块。卡拉姆村固然不是天堂,我们也清楚这是个小地方,但我们的心却不狭隘,懂得把握机会放声大笑,也知道如何正面思考,以有尊严的态度面对生命中的逆境。

在所有表兄弟当中,卡德姆是我最好的朋友。每天早上我离开家,一定都是去找他。他总是在肉铺街的一角、在一堵矮墙后面,单手撑着下巴,定定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整个人和他的宝座简直快合而为一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厌倦生活的人。每次一看见我,他就会从口袋掏出烟递给我。他知道我不抽烟,不过每次见到我还是会这么做。长久以来,为了礼貌,我也都会接受他的烟,拿起一根来抽。他总会立刻递上打火机,见我抽第一口就开始咳嗽,便偷笑起来,然后又立刻退回到自己的壳里,恢复空洞的眼神,面无表情。所有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厌倦。朋友间的夜晚聚会对他来说就跟守灵夜没两样。跟他聊天总搭不上几句话,而且有时聊一聊他还会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至于为什么生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得买双新鞋。”

他瞥了我的旧鞋一眼,又望向地平线。

我试图找点话题,让场面融洽点,不过他不是个很会接话的人。

卡德姆是鲁特琴的演奏高手,靠着在婚礼演奏维生。他本来打算组一支乐团,但命运打破了他的计划。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个女孩,因为得了肺炎,在医院去世了。时值联合国提出“石油换食品”计划的时期,急救药品全都短缺,连黑市都缺货。妻子的早逝让卡德姆痛不欲生,他的父亲为了减轻他的悲痛,逼他娶了第二任妻子。然而再婚不到一年半,新任妻子又因突如其来的脑膜炎丧生,让他再次成为鳏夫,结果卡德姆从此失去了信仰,也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我是少数能够接近他,却不会让他立刻感到不愉快的人。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

在我们的对面,以前是一间党营的电台。成立时搞得轰轰烈烈,后来却因为在理念上缺乏可信度而成了废墟。在封条封闭的电台大楼后面,有两棵弯腰驼背的棕榈树。我觉得那两棵树仿佛从远古时代就存在了。树的剪影弯曲,干枯的枝叶随风摇摆,看起来有些古怪。除了偶然路过的狗儿,和几只找地方栖息的飞鸟之外,没有人会多看它们几眼。小时候我常困惑地想:这两棵树怎么不趁着天黑的时候从此消失呢?定期到村里来的庸医说,这两棵树其实是远古时期众人集体幻想所创造出来的幻影,古人逐渐消逝,却忘了把树带走。“今天早上你有听广播吗?意大利人好像要离开了。”“对我们来说又没什么区别。”他低声说。“我认为……”“你不是得买双新鞋吗?”

我高举双手表示投降,不再提及战争的话题。“对,我得活动活动我的双腿!”

卡德姆终于转身面对我说道:“请原谅我的态度,新闻总让我觉得头昏脑胀。”“我明白。”“别拿这种事来烦我。我每天无论昼夜都觉得好厌烦。”

我起身离开。

当我走到矮墙尽头时,他开口说:“我应该有一双鞋子,你等一下可以到我家看看,如果合脚就送你吧。”“好,等会儿见。”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转身不理我了。[1] 十字军时期英勇抗敌的穆斯林领主,后成为伊斯兰教传说中的圣人。在以色列有一处清真寺,供奉的就是领主阿里。据说阿里在该处阵亡。第二章

充当足球场的空地上,一大群孩子喧嚣地踢着一个老旧的球,混乱地进攻、离谱地犯规,吵吵嚷嚷就像一大群为了一小粒玉米争执不休的麻雀。突然,有个小子一马当先超越众人,独自像大人一样往敌方的球门冲去。他先越过一个对手,又超过另一个,一抵达边界,他便退到一边,将球传给另一名队友。队友像流星般快速射门,却很可惜射偏了,最后还跌倒,让小石子划伤了屁股。然后有个胖得离谱的男孩,刚刚一直乖乖蹲在一旁观战,此刻竟毫无预警地冲过来,抱了球便全速逃走。众人起先都看呆了,过了一会儿,踢球的孩子们才惊觉球被抢走,又一窝蜂地冲过去开始追那个胖小子,嘴里辱骂着。“他们不想让他加入球队,”和学徒一起站在铺子前面观看的铁匠向我解释,“所以他才会来扫大家的兴。”

我们三人看着胖小子消失在一堆建筑物后面,其他人则尾随追赶。铁匠脸上带着同情的微笑看着这一幕,他的学徒则是一脸心不在焉。“你听说新闻了吗?”铁匠问我,“意大利人要撤退了。”“新闻没说什么时候。”“重点是他们要离开了。”

接着他开始冗长的分析,提出各种关于国家重生、自由等模糊的理论。他的学徒是个矮小瘦弱、干瘪黝黑得像根钉子的黑人,在一旁带着可悲的顺从听着,看起来就像个拳击手,在两回合激烈拳赛间的休息时刻听着教练的建议,不停地点头,眼神却如堕五里雾中般茫然。

铁匠是个客气的人。就算在很离谱的时间为了一点小事麻烦他,比如储藏室有点漏水,或者建筑鹰架有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裂缝,他都会马上赶过来。他又高又瘦,手臂满是淤青,有张瘦长的脸,眼睛闪耀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一如他手里焊枪所冒出的火星。爱开玩笑的人都说,跟他正眼对看恐怕得戴上防护面罩。事实上,他的眼睛受过伤,很容易流泪,因此他的视力已经有好一阵子都是模模糊糊的。身为六个孩子的父亲,他到铺子里与其说是为了工作,不如说是为了躲开家里的混乱。

他的长子苏莱曼和我差不多年纪,是个心智迟缓的孩子,可以躲在角落一整天不动弹,又会毫无预警地发作,拔腿狂奔直到昏倒为止。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苏莱曼平常不说话,也不抱怨,更没有攻击性。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的世界也毫无知觉,可是安静的苏莱曼也会突然一声尖叫,头也不回地往沙漠冲去。刚开始,大家就这样看着他在酷热的沙漠里狂奔,他的父亲追赶在后。渐渐大家才发现这狂奔会使他心脏衰竭,最后这个可怜虫恐怕会昏倒,然后死于心肌梗死,于是村里人便团结起来,每当他一发作,便立刻出动拦截他。当我们抓住苏莱曼的时候,他也不挣扎,只是双眼翻白,张开的嘴带着一抹迟钝的微笑,任由我们捆绑、送回家,毫不反抗。“那孩子怎么样?”“像尊雕像,”他说,“几个星期没发作,叫人以为他痊愈了。你父亲呢?”“还是坐在他的大树下……我得买双新鞋。今天有人要去城里吗?”

铁匠搔搔头顶想了一下。“我记得一个小时前好像有辆货车经过,但不知道去不去城里。祷告吧,然后就只有等待了!还有啊,现在上哪儿去都变得越来越麻烦了。多了那些检查哨,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堆麻烦事。你要不要先去鞋匠那儿看看?”“我的旧鞋修不好了,得买双新的。”“反正鞋匠那儿连修鞋的鞋底和黏胶也没了。”“他那边卖的鞋也都过时了。我想要新的,软一点、流行一点的。”“现在这种景况,你觉得有人在乎你的新鞋吗?”“那不是我买新鞋的原因……如果有人可以载我到城里就好了,我还想买件体面的新衬衫。”“我看你恐怕得等上一段时间了。哈立德的计程车抛锚了,客车自从上个月在路上差点被直升机压毁后,也不再走这条路了。”

终于把球抢回来的孩子们踏着征服者的胜利步伐走回空地。“那个扫兴的胖小子没跑多远嘛!”铁匠指给我看。“他太胖了,甩不掉追兵。”

两队重新摆开阵势,各据一方。球赛从刚刚被打断的地方衔接起来,又是一阵喧嚣吵嚷,逼得睡在场上的老狗不得不赶紧跑开。

既没别的事可做,我就在一旁的混凝土块上坐下来,饶有兴味地看起比赛。

比赛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铁匠和他的学徒都不见了,铺子也关了。太阳正急速下沉。我起身往清真寺的方向走去。

理发店聚集了很多人。卡拉姆村的耆老们习惯在星期五集体祷告后上理发店去。刚才,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正披着理发用的披风,在众人的围观下坐着剃头。以前大家讨论什么都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因为到处都有萨达姆的秘密警察,只要说错一个字,全家都会被送进集中营。坟场和绞刑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然而自从那个暴君被从老鼠洞挖出来、扔进另一个老鼠洞之后,卡拉姆村众人的嘴巴就解了禁,游手好闲的人也发现自己原来都拥有惊人的流利口才。

今天早上理发店聚集了村里的耆老,虽然有些年轻人,但也是为了听耆老的精彩辩论而来。我认出人群里有人称“博士”的贾比尔,他在巴士拉的中学教了二十年的哲学,是个七十几岁、很唠叨的人,[1]曾因为某个不知所以然的字源问题被抓进复兴党的苦牢蹲了三年。出狱后,复兴党警告他不准在伊拉克境内教书,否则情报局随时要他的命,博士才明白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于是逃也似的回到家乡装死,直到萨达姆的铜像都被推倒,他才敢暴露身份。博士很高,有种领主的气息,身着一尘不染的蓝色长袍,更增添一股庄严的神态。缩在博士旁边凳子上高谈阔论的是翔鹰巴苏拉,他以前是土匪,带领一群不知餍足的无赖洗劫了整个区域,后来才以劫掠的战利品当做融入乡土的“入会费”,躲到卡拉姆村。他不是部族的人,但耆老们宁愿让他留在卡拉姆村,省得被他抢劫。巴苏拉对面的安静人群中,站着伊萨姆两兄弟,他们两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其实是很可怕的老人。任何人提出的论点遇到他们都会被撕扯成碎片。他们天生就爱唱反调,而且如果对手采取和他们一样的论调,他们也能够马上放弃自己的坚持,改采其他观点。另一角,坐在柳编椅子上不动如山的是大长老,他刻意和大家保持距离以突显自己。他的支持者到哪儿都会帮他准备那张柳编的宝座,而他则一手捻掐着念珠,另一手拿着水烟筒。他从不介入论战,总是在最后才发表意见,绝不容许别人抢了他总结的风头。“他们总归还是帮我们摆脱了萨达姆。”伊萨姆弟弟边说边征求观众的支持,以反驳刚才对手的论点。“我们又没要求他们这么做。”翔鹰低声抱怨。“还有其他人能做到吗?”伊萨姆哥哥说。“确实如此,”弟弟也说,“有谁能够打倒萨达姆,又不会遭到严惩,当场以侮辱元首的罪被逮捕、吊死的呢?”“萨达姆会如此横行霸道,也是因为我们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不断忍让的结果。”

翔鹰强调:“怎样的人民,就配怎样的君主。”“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一位老人发出羊一般扭扭捏捏的声音说道。“你连自己的意见也不同意。”“你怎么这么说?”“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你总是今天这个意见,明天那个意见,从来也没听过你连续两天意见相同的。事实就是,你根本也没定见,就像看到火车来就上车,见到另一班车要出发又跳上去,根本不管它们开往何处。”

像羊一般咩咩叫的老人只好愤慨地撇撇嘴,隐身退到人墙后面去。

翔鹰用和解的口气又接着说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冒犯你,我的朋友。我宁愿死也不愿对你不敬,但是我却不能任由你把我们犯的错全都推到萨达姆头上。他是怪物没错,但也是我们自己的国家生产出来的怪物,身上留着我们的血液。他如此狂妄自大,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不过因为如此,就容许世界另一头那些没有信仰的人来玷污我们的土地,也未免太过分了。那些美国大兵只不过是野蛮人、开着战车来到我们孤儿寡妇面前的野兽,还毫不留情地对我们的医务所投下炸弹。看看他们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什么样子了?地狱!”“但是萨达姆把这里变成了尸堆。”伊萨姆弟弟提醒他。“把这里变成尸堆的不是萨达姆,而是我们的恐惧。如果我们表现出一点勇气和团结,那只疯狗不可能蛮横专制那么久。”“你说得对,”正在剃头的那个人从镜子里回应翔鹰的话,“是我们让他这样的,他逮住机会利用我们的懦弱。但你不可能改变我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美国人帮我们摆脱了那个怪物,否则我们一个个都会被他给生吞活剥。”“你以为那些美国人为了什么来这里?”翔鹰固执地说,“出于基督徒的慈爱吗?还不是为了商业利益,把我们当成商品一样买卖。昨天还说以油换粮,今天又说以油换萨达姆。我们这些人,还有这一切,到底算什么?只会用空话敷衍我们!要是美国人有一点良心,也不会把非洲的黑人和拉丁人都当成次等人种了。与其花费时间、漂洋过海去帮助那些干瘪可怜的黑人,他们宁愿去照顾本土那些在保留地里腐烂的印第安人。把人圈在保留地,当成观光名胜,其实是想把他们像可耻的疾病般藏起来吧!”“没错!”咩咩叫的老人也强调,“想想看,美国大兵不远千里来这儿,只是出于基督徒的慈爱吗?一点也不像他们的作风。”

最后,贾比尔开口了:“我可以说句话吗?”

大厅突然处于一股肃穆的宁静当中。贾比尔一开口,气氛总是很严肃。过去的哲学教授经过萨达姆的苦牢洗礼,已经成了英雄。他的话虽少,但只要他介入,总能让许多争论回到正轨。他的声音高昂,话语公正,论点不容置疑。“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用严肃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布什要在我们的国家费这么大劲儿?”

环顾全场,与会者没有人敢接话。每个人都觉得这问题一定带有陷阱,不敢贸然回答,以免让自己成为笑柄。“博士”贾比尔握拳咳嗽,很清楚已将全场的注意力紧抓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他那双像白鼬般机灵的眼睛搜寻在场任何迟疑不决的眼神,但无人如此,于是他乐意地开始详述自己的想法:“美国人帮我们摆脱了独裁者萨达姆?这个人昨天还是他们的走狗,今天却拖累了他们的名声,是吧?华盛顿之鹰来这儿,难道是被我们的牺牲者给感动了吗?要是你们相信这个童话故事,你们就完了!美国人只关心两件事。第一,我们的国家差一点就可以取得完整的自主权,也就是核武。在新的世界秩序中,只有拥有核武的国家才能出头;没有核武的国家,就只能沦为其他强权对垒的温床,或者认命地成为强国的谷仓。世界是透过国际金融管理的,而和平就等于是技术性失业,这可是攸[2]关生存空间的大问题。第二,伊拉克是中东地区唯一有能力与以色列抗衡的国家。只要让伊拉克跪地求饶,以色列就可以在阿拉伯地区称王了。这两个原因才是美国人大老远跑来占领我们国家的真正理由。萨达姆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在舆论眼中,他为美军入侵提供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是再怎么说,他都只是个混淆视听的圈套,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避免任何阿拉伯国家取得战略型武器、帮助以色列威权在中东坐稳宝座。”

全场目瞪口呆,大家未料到博士的论点竟是如此。对大家的反应非常满意的博士,品尝着他的话语所制造的效果,并傲慢地清清喉咙,深信自己已震慑全场,于是又接着宣布:“先生们,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思考我所说的话。或许明早起床,你们还有希望发现自己头脑清醒了、成长了。”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高傲地抚去长袍前面的皱褶,极度傲慢地离开了理发店。

刚刚张三讲了什么,李四又说了什么,理发师压根儿没在听,此刻却发现周遭一片寂静。他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但是也没多想,继续无精打采地帮客人剃头,像只默默啃食草皮的大象。

博士贾比尔离开了,大家的眼光于是都集中到大长老身上。坐在柳编椅上的他动了一下,咂咂嘴唇说道:“那的确也是一种可能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下去:“我们确实正在承受自己过去种下的苦果。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背叛了信仰,未尽到责任。我们以前未受人影响,大家都是诚实、有品格的阿拉伯人,有足够的荣誉和胆识。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们没有长进,反而堕落了。”“我们哪里做错了呢?”翔鹰急切地问。“错在……没有坚定信仰。我们失去了信仰,同时也把脸皮给丢了。”“可是据我所知,清真寺总是人山人海啊!”“没错,但有上清真寺就代表他们有坚定的信仰吗?他们只是机械化地祷告,礼拜一结束,便又回到虚幻的尘世。那不叫信仰!”

大长老的支持者递上一杯水。

他喝了几口,吞水的咕噜声响彻整间店。“五十年前,当我领着我叔叔的商队,带着上百只骆驼在约旦旅行的时候,经过安曼附近的一座小村庄。当时正好是礼拜的时刻,我便带着我的人马一起到附近的清真寺,在铺石地板的小庭院里净手,准备加入礼拜。此时,一名穿着闪耀红色长袍、仪态威严的伊玛目走过来问我们:‘年轻人,你们在做什么?’‘我们正在净手准备祷告。’‘你们以为用水就能使自己洁净吗?’‘进入祈祷大厅前都必须用清水净手。’我对他说。此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无花果,看起来漂亮又新鲜。他在一盆水里仔细清洗那颗果子,然后在我们面前剖开它,没想到里头爬满了蛆!伊玛目于是说:‘该洁净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年轻人。如果内在腐败,就算用再多的清水也洗不干净。’”

所有聚集在理发店里的人都点点头,被大长老的故事给征服了。“我们别把自己造成的错怪在别人头上。美国人会到这儿来,就是我们的错。失去信仰,我们也失去了生活的指标与荣誉感。我们……”“好啦!”理发师突然喊了一声,一边用毛刷清理客人泛红的后颈。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火很大。

理发师完全没想到自己打断了受人敬爱的大长老,激怒了在场渴求大长老教诲的人群。他仍然毫无所觉地兀自替客人刷掉后颈的头发。

坐着理发的客人听到理发师的话,拿起眼镜想看个清楚。他的眼镜很破旧,用胶带和铁丝修补过。一把眼镜架到大鼻子上,仔细在镜子前端详一下后,客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搞什么?”他痛苦地呻吟,“你把我剪得像只被剃完毛的山羊!”“你早就没什么毛可以剃了。”理发师不为所动地说。“是没错啦,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你几乎把我的头皮都剃掉了!”“那你刚刚就应该制止我啊。”“怎么制止?我又没戴眼镜,哪里看得到?”

理发师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说道:“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此刻两人才发现身边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们转身一看,正好和店里群众的愤怒眼神对个正着。“怎么了?”理发师怯生生地问。“大长老正在教诲我们!”一个人责怪地说,“而你们不仅没听,还为了剪发失败这种无聊的小事打断我们,真是不可原谅!”

理发师和那个客人这才发现自己的冒犯,于是像被抓到说了脏话的孩子般,不好意思地捂住嘴。

本来站在台阶上聆听的年轻人踮着脚尖溜走了。在卡拉姆村,当耆老间有问题要解决的时候,年轻人和单身者都会礼貌地自动回避。我也借机往鞋匠的铺子走去。他的铺子在一栋很破烂的建筑物侧面,离这里只有几百米,店前面耸立着一堆像鬼怪盖的丑陋房子。

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上,夕阳很刺眼。从两栋破房子中间,我看见表哥卡德姆。他依然缩在之前那块大石头上,跟刚才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挥手跟他打招呼,可是他没看到,我便继续往鞋铺走去。

鞋匠的铺子没开。反正他卖的鞋子款式也太旧了,只适合老人。那些鞋子会卖不出去,不全然是因为这里的人没钱买鞋。

建筑物的大铁门粉刷成一种令人厌恶的咖啡色。下士奥马尔正在前门逗一只狗,他一看到我,就朝狗屁股踹了一脚。那只四足动物哀号着跑开,并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打赌你一定正在发情,才会跑来这里想看看有没有天真的少女在四处乱逛吧?”他对我说。

奥马尔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家伙。村子里的年轻人既不喜欢他粗俗刺人的言语,也不喜欢他病态的外表,大家看到他就像在躲避瘟疫一样躲开;都是因为在军中的日子使他堕落了。

五年前,奥马尔在军队里担任炊事兵。美军占领巴格达的隔天,他突然回到村子里,而且无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他的部队还处于高度警戒,炮弹都上了膛,步枪也都装上了刺刀。然而,隔天早上,所有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逃走了,尤其军官溜得最快。奥马尔一路躲躲藏藏回到家乡,可是军队叛逃给他留下很大的阴影,从此他就一直喝着掺假的烈酒,想洗去羞耻与悲哀。他的粗鄙可能也是来自于此,因为看不起自己,所以伤害身边的亲戚朋友让他有种恶毒的快感。“这里的人都很正派。”我提醒他别乱说话。“我说的话又有哪句不正派了?”“拜托……”

他张开双臂说:“好啦,好啦,随便说说都不行。”

奥马尔比我大十一岁。他入伍前刚好失恋。他喜欢的女孩已经许配给别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孩也不知道。当他终于鼓足勇气请他的姑姑去提亲时才发现这个事实,他的心都碎了,从此没恢复过。“我在这个屎坑都快无聊死了,”他咕哝抱怨道,“我刚把村里每个门都敲遍了,却没人想上城里去。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宁愿窝在自己的狗屎破屋里,而不愿意到城里有空调的商店去逛逛,或者到花团锦簇的露天咖啡座去坐坐。这里除了狗和蜥蜴之外,还有什么好看的?到城里至少还可以在露天咖啡座看看路过的车、扭腰摆臀的女孩,这样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啊!你明白吗?我在这里没这种感觉。我跟你发誓,我在这儿简直在一点一点慢慢死亡。这里真的好闷,闷死我了!靠!哈立德的计程车坏了,客车也好几个星期不走这儿。”

奥马尔上半身胖胖的,看起来就像两条腿上驮着一个包袱。他穿着旧格子衬衫,尺寸故意挑得比较小,包着他的大肚子,免得它垂到膝盖上。沾有油污的长裤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的衣服上总有一块块黑色的油污,即使在最干净的手术室、穿上刚从包装袋里拿出来的全新衣服,他也有办法立刻把它弄脏,让人总觉得那些油污好像是从他身上渗出来的一样。“你要上哪儿去?”他问我。“去咖啡馆。”“和昨天一样看人玩牌吗?还有前天、大前天、明天、二十年后——永远!真让人火大!我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要落得跑到这肮脏的鬼地方?”“这是我们的村子,奥马尔,是我们的家乡。”“家乡个屁!连乌鸦都不飞到这儿来。”

他深吸一口气,好缩起小腹把衬衫塞进长裤里。呼气的时候,他说:“算了,反正我也没别的选择,就跟你去咖啡馆吧!”

我们走回广场。一路上奥马尔都气得要命,一看到人家门前停的车子,不管多旧,他都要抱怨一番:“这些混蛋既然买了车,为什么把车停在破房子前面生锈?”

他刚忍了一会儿,又开始咕哝:“你表哥?”他用下巴示意坐在马路尽头一堵墙边的卡德姆。“他怎么搞的,一天到晚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动也不动?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他会发神经的!”“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罢了。”“要不要赌一把?”“信差”咖啡馆的老板叫马吉德,也是我的表哥之一。他日渐萎靡的样子看起来多病而悲伤,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很丑,好像雨衣。他站在简陋的吧台后面,像一尊做坏了的雕像。他头戴旧军帽,戴得很深几乎遮住耳朵。因为店里的客人都是来玩牌的,他也懒得打开店里的咖啡机,每天都从家里用保温瓶装热红茶带来店里,最后也都是自己喝掉。他的店里总是聚集一些游手好闲、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他们早早就进来店里,不到天黑不回去,可是从来也没掏出一分钱。

马吉德常想不干了,但不干还能做什么呢?卡拉姆村弥漫着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已超乎想象。任何人若是有份看起来还像样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紧抓住不放,以保持心理上的稳定。

马吉德一见到奥马尔走进来,就露出苦涩的表情。“麻烦上门了。”他低声抱怨。

奥马尔用厌倦的眼神环视店里的年轻人。“感觉就像是到了军营,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位置。”他边搔屁股边说。

他发现了双胞胎哈桑和侯赛因,他们俩站在窗边,正在看人打扑克牌。玩牌的四个人有博士的孙子雅辛,一个阴沉易怒的男孩;萨拉赫是铁匠的侄子;阿代勒,有点笨的健壮男孩;还有比拉勒,他是理发师的儿子。

奥马尔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然后站到阿代勒后面。

阿代勒动了一下,恼怒地说:“你挡到光了,下士。”

奥马尔退后一步,却说:“那是因为你的脑袋里有阴影,我的孩子。”“别烦他,”雅辛说,视线没离开自己的牌,“别让我们分心。”

奥马尔轻蔑地窃笑,但不敢再多说。

四个玩牌的人都认真审视自己手中的牌。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算计后,比拉勒清清喉咙说:“该你了,阿代勒。”

阿代勒噘起嘴巴,再次审视手中的牌,慢吞吞地无法下定决心。“好了,你到底玩不玩?”萨拉赫不耐烦地问。“喂,我总要想想啊!”阿代勒抗议。“少来了!”奥马尔说,“你最后一点脑细胞,都在今天早上打手枪打掉了吧!”

小咖啡馆突然笼罩了一股沉重的气氛……

坐在附近几桌的年轻人都跑掉了,其他人则不知该把眼光往哪儿摆。

奥马尔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他吞了吞口水,准备挨骂。玩牌的人虽然也很震惊,但还是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牌。只有雅辛小心地将牌放到一旁,愤怒地翻白眼瞪着前下士奥马尔:“奥马尔,我不知道你说这种垃圾话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你说得太过分了!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和耆老都懂得互相尊重。你也是在这儿长大的,难道不知道吗?”“我又没……”“闭嘴!给我闭上你的大嘴巴,然后马上滚!”雅辛单调的语气和他眼中涌出的愤怒形成强烈对比,“这里是卡拉姆村,不是让你随便搅和的肮脏地方!在这里大家都是兄弟、表亲、邻居、亲戚,每个人行事说话都小心谨慎。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次了,不准说亵渎的话!把那些恶心的军中笑话留给你自己!”“好啦,我只是开开玩笑嘛!”“你有看到人笑吗?告诉我,有吗?”

前下士奥马尔的喉结在紧绷的颈部起伏。

雅辛专断地指着奥马尔说:“从今天起,你,我叔叔和婶婶的儿子,不准再说半句脏话,连一个脏字都不准再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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