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译文名著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7 21:05:37

点击下载

作者:契诃夫,朱逸森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变色龙(译文名著精选)

变色龙(译文名著精选)试读:

译本序

安·巴·契诃夫(1860—1904)出生于俄国罗斯托夫省塔甘罗格市。他的祖先是农奴。一八四一年,他的祖父以三千五百卢布的赎金换取了本人和家属不再做农奴的人身自由。一八四四年作家的父亲到了塔甘罗格市,成了一名店员,十余年后他自己开了一家小杂货铺。严厉的父亲常常命令儿子们站柜台、做买卖,所以契诃夫说自己小时候“没有童年”。一八七六年,作家的父亲因经营不善而破产,为躲债他悄悄前往莫斯科谋生,接着一家人亦相继迁居莫斯科,只留下契诃夫一人在塔甘罗格,他靠做家教维持生计和继续求学,度过了三年相当艰辛的生活。一八七九年,契诃夫进入莫斯科大学学医。一八八四年,他大学毕业后在莫斯科近郊的沃斯克列先斯克和兹韦尼哥罗德等地行医,广泛接触农民、地主、官吏、教员等各式人物,这无疑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有良好的影响。

一八八〇年三月九日幽默杂志《蜻蜓》第十期发表契诃夫的两篇处女作:短篇小说《一封给有学问的友邻的信》和幽默小品《在长篇和中篇小说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学术界普遍认为这是契诃夫文学生涯的开端。

自一八八三年起,他以契洪特为笔名,写下了不少幽默佳作,如《钉子上》、《一个文官之死》、《胖子和瘦子》、《

变色龙

》、《普利希别耶夫军士》。契洪特的这些优秀幽默短篇小说的内容深刻、形式完美。《钉子上》和《一个文官之死》展示了沙皇俄国的官场丑态:强者倨傲专横,弱者低头哈腰。蛆虫般的切尔维亚科夫及其奴才心理正是这种官场生活的产物。“瘦子”和“胖子”本是自幼相好的朋友,久别重逢,他们俩拥抱接吻,热泪盈眶,但寒暄之间当了八等文官的“瘦子”得知“胖子”已是“有两个星章”的“三等文官”,他顿时“蜷缩起来,弯腰曲背,矮了半截”,而当“胖子”向他伸手道别时,他只敢“握握三个指头,一躬到地”。写于一八八四年的《变色龙》告诉读者,在沙皇俄国将军家中的一条狗也比普通人重要,巡官奥楚美洛夫之流在有权势者的家犬前摇尾乞怜,而对老百姓却张牙舞爪。《变色龙》是契诃夫送给人世的一面镜子,在百余年后今天在一些“现代人”身上还有着“变色龙”的奴性。

在一八八四至一八八六年间,契诃夫的视线转向普通劳动者,描绘他们的痛苦和不幸。《歌女》描写了“上流人”如何恬不知耻地凌辱一个无依无靠的歌女。《

苦恼

》是契诃夫在早期创作中实现的一次思想和艺术的飞跃,它的结尾(人向马儿诉苦)十分强烈地渲染了沙皇俄国的世态炎凉。《万卡》可以说是《苦恼》的姐妹篇。九岁童工的稚真心灵,他的学徒生活的苦楚,他对祖父和家乡的眷恋——这一切在篇幅不大的作品中巧妙地互相穿插和渗透,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

非凡的才华使契诃夫声誉日增。一八八八年十月帝俄科学院授予他“普希金奖金”。从发表“第一篇小东西”到荣获“普希金奖金”前后相隔仅八年半时间,俄国文坛上鲜为人知的契洪特变成了彼得堡的“红人”契诃夫。从八十年代下半期起,契诃夫开始写剧本。《蠢货》、《求婚》、《结婚》和《纪念日》等独幕轻松喜剧在内容和笔法上接近于契诃夫的早期作品,其中有的甚至就是他将自己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成的。而在剧本《伊凡诺夫》中,契诃夫塑造了八十年代的“多余的人”。

一八九〇年春,身体羸弱的契诃夫万里迢迢穿过西伯利亚,前往沙皇政府流放和惩罚犯人的萨哈林岛。这是一座人间“地狱”,在这里契诃夫亲眼目睹种种野蛮、痛苦和灾难,这使他日益疏远甚至否定那曾经占据他心灵达六七年之久的托尔斯泰哲学,也使他开始认识到为反动的《新时报》撰稿带给他的只是“祸害”,并开始纠正自己不问政治的倾向。也正是在这时契诃夫写出了震撼人心的中篇小说《第六病室》,将沙皇俄国影射为一座阴森的监狱。

一八九二年,契诃夫在梅里霍沃购置了庄园并在那里定居。一八九八年起,他因病情加剧,尊医嘱迁居黑海边的雅尔塔。在一八九〇至一九〇〇年间,契诃夫先后去米兰、威尼斯、维也纳、巴黎等地治病、疗养和游览。一九〇一年,他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天才演员奥尔迦·克尼碧尔结婚。

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到二十世纪初为止,俄国社会的政治经济矛盾激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契诃夫积极投身于社会活动。随着革命运动的发展,契诃夫的民主主义立场和思想越来越坚定,而这正是他后期小说和戏剧创作的思想前提。他的小说和戏剧创作进入了全盛时期。他的中短篇小说涉及社会生活中的许多重大问题。例如,《农民》、《新别墅》、《公差》、《在峡谷里》等作品所描绘的是当时俄国农村的贫困、落后和愚蛮,农村中的贫富悬殊和矛盾。这些作品也反映了劳动者的自发的不满和反感。契诃夫的著名剧作《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和《樱桃园》也是在这个时期写就的。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资本主义在俄国迅速发展,它提高了工农业生产力以及科学和技术水平,但同时也给广大劳动群众带来了灾害和苦难。《女人的王国》、《三年》和《出诊》对此作了契诃夫式的反映。

随着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金钱的罪恶势力渗透到俄国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小市民习气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契诃夫一直是庸俗习气的审判者,高尔基称他是“庸俗的仇敌”。在《约内奇》、《醋栗》、《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等晚期作品中,他以更加犀利的笔触暴露庸俗,剖析知识分子的精神堕落。

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俄国正酝酿着一九〇五年大革命,“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社会情绪十分强烈。契诃夫在许多作品中艺术地反映了这种情绪。尽管《套中人》、《醋栗》、《带小狗的女人》、《语文教师》、《出诊》、《公差》、《新别墅》、《农民》、《新娘》等作品中描绘的是极不相同的生活现象,但它们都渗透着“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社会情绪,洋溢着民主精神,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

契诃夫作为一名医生,一贯热心公益事业,关心人民疾苦,为穷苦农民免费治病。可是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一九〇四年六月,他的病情恶化。他在妻子奥尔迦·克尼碧尔的陪伴下前往德国的巴登维勒治疗。是年七月十五日,契诃夫在该地逝世,结核菌夺去了年仅四十四岁的杰出的艺术家的宝贵生命。

契诃夫是世界文坛上一位罕见的艺术家。他的小说经受了百年的时间检验,依然闪耀着独特的艺术光彩。描写日常生活中的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这是契诃夫小说的重要特征。契诃夫的着眼点总是平凡的人的日常生活,但他不作自然主义的描绘,不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沼”,他对生活素材认真细致地进行“观察、选择”,而在创作过程中又进行“推测、组合”,使生活素材形象化和诗化,从平平常常的似乎是偶然的现象中揭示出生活的本质。

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揭示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性格发展,勾勒出他们精神面貌的变化过程,给人以完美的艺术享受,这种独树一帜的心理刻画是契诃夫小说的又一艺术特色。短篇小说的体裁特征不允许他对人物的心理活动本身作细致多面的直接描写和刻画,于是他“努力使人物的心情在他们的行动中就清晰可见”。契诃夫在创作实践中一直遵循这个原则,使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能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给读者以具体和深刻的印象。这是契诃夫对世界文学宝库所作的一大贡献。

真挚深沉的抒情性是契诃夫小说的另一特色。契诃夫不仅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和社会情绪,描写人物的觉醒或堕落,而且巧妙地流露他对觉醒者的同情赞扬,对堕落者的厌恶否定,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对丑恶现象的抨击。他在作品中真诚地抒发自己的情思,但又做得异常巧妙。他总是把抒情流露融化在作品的形象体系之中,把抒情流露巧妙而合理地安排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即安插在作品所描写的生活与人物性格已经替抒情流露准备了成熟条件的地方。另外借景抒情也是契诃夫在小说中经常使用的方法。

契诃夫小说还有一个举世公认的重要特色:紧凑、简练、言简意赅,“内容比文字多得多”。为求作品能严密和紧凑,他主张“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剔掉”。他的另一个见解是:“在短篇小说里,留有余地比说过头好。”“小说里所短缺的主观成分,读者自己会加进去的。”正因为他在写作实践中认真贯彻了这些主张,所以他的中短篇小说总是紧凑和简练的,而形象又总是鲜明的。读他的作品,读者总有独立思考的余地,总感到回味无穷。

综上所述,足见契诃夫创立了一种崭新的短篇小说体裁:抒情心理短篇小说。它形成于一八八六年,代表性作品是《苦恼》和《万卡》。这种抒情心理短篇小说体裁形成之后,随着契诃夫创作的发展而日趋完美,获得巨大的艺术概括力。

契诃夫离开人世已经百年,他的小说已经经受住时间的检验,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瑰宝和珍贵遗产。

契诃夫将永远和进步人类在一起!朱逸森二〇〇五年夏

喜事

那是夜里十二点钟。

米佳·库尔达罗夫神色激动,披头散发,飞也似的跑进他父母的住宅,急急忙忙在各个房间里走进走出。他的父母已经躺下睡觉了。他妹妹躺在床上,正好读到一本长篇小说的最后一页。他那些在中学里读书的弟弟们已经睡着了。“你从哪儿来?”父母惊讶地说。“你怎么了?”“哎呀,你们别问了!我可再也没有料到!是啊,我再也没有料到!这……这简直叫人没法相信呢!”

米佳哈哈大笑,在圈椅上坐下,他幸福得站不住了。“真叫人没法相信!你们再也意想不到!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

他妹妹从床上跳下地,把被子披在身上,走到哥哥跟前。那几个中学生醒过来了。“你怎么啦?你脸色都变了!”“我这是因为高兴,妈妈!要知道,现在全俄国都知道我了!全俄国呀!以前只有你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十四等文官德米特里·库尔达罗夫,可是现在全俄国都知道了!妈妈!啊,上帝!”

米佳跳起来,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然后又坐下。“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你说清楚啊!”“你们生活得像野兽一样,报纸也不看,根本不注意报刊的消息,可是报纸上有那么多值得注意的东西!要是发生一件什么事情,马上大家就都知道了,没有一件事能瞒住!我多么幸福啊!啊,上帝!要知道,报纸上只登有名的人物的事情,可是现在一下子把我的事情也登出来了!”“你说什么呀?登在哪儿了?”

爸爸脸色发白。妈妈看一眼圣像,在胸前画十字。中学生们跳下床,只穿着短短的睡衣,走到他们哥哥跟前。“是啊!报纸上把我登出来了!现在全俄国都知道我了!您,妈妈,把这张报纸留起来做个纪念!以后我们偶尔可以把它拿出来读一下。您看看!”

米佳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来,递给父亲,伸出手指头戳一戳用蓝铅笔勾出来的地方。“您念吧!”

父亲戴上眼镜。“您倒是念啊!”

妈妈看一眼圣像,在胸前画十字。爸爸嗽一嗽喉咙,开始念道:“‘十二月二十九日夜间十一时十四等文官德米特里·库尔达罗夫……’”“你们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往下念!”“‘……十四等文官德米特里·库尔达罗夫从小布龙纳亚街科济欣大楼的酒店内走出,业已喝醉……’”“这就是我同谢苗·彼得罗维奇一起刚喝完酒。……一切都写得很细致!您继续念吧!往下念!你们听着!”“‘……业已喝醉,失足滑倒。当时有尤赫诺夫县杜雷基纳亚村农民伊万·德罗托夫赶雪橇一辆,停在附近。该文官恰巧倒在马旁,马即受惊,跳过库尔达罗夫身上,并拖住雪橇从该人身上轧过,沿街奔驰,雪橇上有乘客一名,乃莫斯科二等商人斯捷潘·卢科夫也。嗣后该马由看门人拦住。库尔达罗夫起初人事不省,当即送往警察分局,由医师验伤。该人脑后撞伤……’”“这是车杆碰了我的后脑壳,爸爸。往下念!您再往下念!”“‘……该人脑后撞伤,唯不严重。该项事故业已具文呈报,受伤人已予以治疗。……’”“医生叮嘱我用浸过凉水的毛巾压在后脑壳上。现在您念完了吧?啊?就是这样的!现在全俄国都传遍了这件事!您把报纸还给我!”

米佳抓住那张报纸,把它叠起来,塞在口袋里。“我要跑到玛卡罗夫家去,拿给他们看一看。……另外还得拿给伊万尼茨基一家人看一看,拿给娜达丽雅·伊万诺芙娜、阿尼西姆·瓦西里奇看一看。……我要跑了!再见!”

米佳戴上有帽章的制帽,神色得意,喜气洋洋,跑出门外,到街上去了。

她走了

他们刚吃过饭。他们觉得胃里舒舒服服,不住张嘴打哈欠,由于甜蜜的睡意而开始眯缝眼睛。丈夫点上雪茄烟,伸了个懒腰,在躺椅上躺下。他妻子在他的头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嘴里发出猫叫般的呜呜声。……两个人都感到幸福。“你讲点什么事吧……”丈夫打个哈欠说。“可是给你讲点什么好呢?嗯。……哦,对了!你听说没有?索菲雅·奥库尔科娃嫁给那个……他姓什么来着……嫁给冯·特兰勃了!这才是笑话!”“这怎么会是笑话呢?”“可是要知道,特兰勃是坏蛋!这个人简直是流氓……那么不要脸!一点原则也没有!不顾廉耻的丑八怪!他从前在一个伯爵的庄园上做总管,发了财,如今在铁路上工作,偷公家的钱。……他把妹妹的财产抢到了手。……一句话,又是流氓又是贼。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怎么能跟他一块儿过呢?!我真纳闷!那么一个有道德的姑娘,不料……干出这样的事!换了是我,说什么也不嫁给这样的家伙!哪怕他有百万家财也白搭!就算他漂亮得不得了,我也要对他啐口唾沫!我可不能想象我的丈夫竟然是坏蛋!”

妻子跳起来,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那对小眼睛气得冒火。……她的真诚是明显的。……“这个特兰勃简直是畜生!一个女人肯嫁给这样的先生,实在是糊涂到家,也庸俗到家了!”“原来是这样。……那种人,不消说,你是不肯嫁的。……嗯,是啊。……那么,要是现在你知道我也是……流氓呢?……那你会怎么办?”“我?那我就丢开你!我连一秒钟也不会跟你待在一起!我只能爱正直的人!要是我知道你干过的坏事哪怕只赶得上特兰勃的百分之一,我也会……一刀两断!到那时候就再见!”“原来这样。……嗯。……你这个人呀。……我以前倒没看出来……嘻嘻嘻。……一个娘们儿撒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我根本就没撒谎!你做一件坏事试试看,到那时候你就明白了!”“我何必再试呢?你自己心里明白嘛。……我比你那个冯·特兰勃厉害得多呢!……相形之下,特兰勃不过是小小的蚊子罢了。……你瞪大了眼睛?这真奇怪……”他顿一顿。“我挣多少钱薪水?”“一年三千。”“那么我一个星期以前给你买的那串项链值多少钱?两千。……不是这样吗?还有,昨天的连衣裙又是五百。……别墅的租金是两千。……嘻嘻嘻。……昨天你爸爸苦苦哀求,从我这儿拿走一千。……”“可是,彼耶尔,要知道,你还有其他的收入……”“还有马车。……家庭医生。……女衣店的账单。前天你打牌输了一百卢布。……”

丈夫坐起来,用拳头支着头,列出一大篇罪状。他走到写字台跟前,拿出好几种物证来给他妻子看。……“现在你,孩子他妈,可以看出来,你那个冯·特兰勃跟我相比,简直不足挂齿,无非是个摸口袋的扒手罢了。……再见!去吧,以后你别再指摘人了!”

我讲完了。也许,读者还要问一句:“那么她丢下丈夫走了吗?”

是的,她走了……然而是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钉子上

一群十二等文官和十四等文官刚下班,在涅瓦大街上慢腾腾地走着。今天是斯特鲁奇科夫的命名日,他正带着他们到他家里去举行命名日宴会。“马上我们就要大吃一顿了,诸位老兄!”过命名日的人想象着吃喝的乐趣,说。“我们可要大吃特吃了!我的好妻子已经把馅饼烤好。面粉是昨天傍晚我自己跑去买来的。白兰地已经有了……是‘沃隆佐夫斯基’牌的。……我妻子恐怕已经等急了!”

斯特鲁奇科夫住的地方非常远。他们走啊走的,最后总算走到了他的家。他们走进穿堂。他们的鼻子闻到馅饼和烤鹅的香味。“你们闻到了吗?”斯特鲁奇科夫问,高兴得直笑。“脱掉大衣吧,诸位先生!把皮大衣放在那口箱子上!卡嘉在哪儿呀?喂,卡嘉!全班人马都到齐了!阿库丽娜,你来帮着各位先生脱大衣!”“这是什么?”这群人当中有人指着墙上问道。

墙上有一颗大钉子,钉子上挂着一顶新制帽,带着亮晃晃的帽檐和帽徽。文官们面面相觑,顿时脸色发白。“这是他的帽子!”他们窃窃私语道。“他……在这儿!?!”“是啊,他在这儿,”斯特鲁奇科夫含糊其辞地说。“卡嘉在招待他。……我们走吧,诸位先生!我们到外面小饭馆里去坐坐,等他走掉再回来。”

这群人扣上皮大衣的纽扣,走出去,懒洋洋地往一家小饭馆走去。“你家里所以有鹅的气味,是因为你家里正好坐着一只鹅!”档案副管理员放肆地说。“必是魔鬼把他支使来的!他很快就会走掉吧?”“很快就会走掉。他在我家里至多不过坐两小时。哎,我饿了!等他走了,我们先喝一杯白酒,吃点鲱鱼。……然后我们再喝上一杯,诸位老兄。……喝完第二杯以后,那就得马上吃馅饼。要不然胃口就差了。……我的女人烤的馅饼好得很。白菜汤也烧好了。……”“你买沙丁鱼了吧?”“买了两听。还买好四种腊肠。……我妻子,大概,也饿了。……不料他闯来了,魔鬼!”

他们在小饭馆里坐了一个半钟头,为摆样子而各自喝下一大杯茶,然后又往斯特鲁奇科夫家里走去。他们走进穿堂。先前的那种气味更浓了。文官们从半开着的厨房门口望进去,看见一只鹅和一碗黄瓜。阿库丽娜从炉子里取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又不顺利,诸位老兄!”“怎么回事?”

文官们的肚子痛苦得缩紧了:饥饿可不是舅妈啊,然而可恶的钉子上却挂着一顶貂皮帽子。“这是普罗卡契洛夫的帽子,”斯特鲁奇科夫说,“我们走吧,诸位先生!找一个什么地方去等一等。……这个人不会坐很久的。……”“这么没出息的家伙倒有这样俊俏的老婆!”客厅里响起一个沙哑的男低音。“傻瓜就是交好运啊,大人!”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附和道。“我们走吧!”斯特鲁奇科夫哀叫道。

他们就又往小饭馆走去。他们要了啤酒。“普罗卡契洛夫是个有势力的人物!”那群人开始安慰斯特鲁奇科夫说。“他在你妻子那里坐上一个钟头,往后你……就有十年的造化呢。这是运气来了,老兄!何必伤心呢?用不着伤心。……”“就是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伤心。问题不在这儿!我不痛快的是我的肚子饿得慌!”

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又到斯特鲁奇科夫家里去。那顶貂皮帽子仍然挂在钉子上。大家只得又退下阵来。

一直到傍晚七点多钟,钉子才解除负担,他们也才能动手吃馅饼!可是馅饼干瘪了,白菜汤不烫了,鹅烤焦了,总之斯特鲁奇科夫的前程破坏了一切!不过呢,他们吃得倒是满有味道的。

在理发店里

早晨。还不到七点钟,玛卡尔·库兹米奇·勃列斯特金的理发店就已经开门了。店主人是个小伙子,年纪二十三岁上下,没有漱洗,肮里肮脏,然而装束却是入时的。他着手打扫。其实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可打扫的,他却干得出汗了。他在这儿用抹布擦一下,在那儿用手指头挖一下,在另一处又找到个臭虫,把它从墙上拂落下来。

理发店又小又窄,有点不干净。墙壁是用圆木垒成的,上面糊着壁纸,像是马车夫褪色的衬衫。墙上有两个窗子,窗玻璃不透亮,淌着泪水。两个窗子中间有一扇小房门,门板很薄,开关的时候嘎吱地响,显得那么虚弱。房门上方拴着小铃,被潮气侵蚀得颜色发绿,往往无缘无故,自己就颤抖起来,发出病态的丁零丁零声。一堵墙上挂着镜子,您照照那面镜子吧,它会用最无情的方式把您的相貌往四下里扯歪!大家就是对着这面镜子理发和刮脸的。旁边有张小桌子,也像玛卡尔·库兹米奇本人那样没有清洗,肮里肮脏。桌上放着各种东西,梳子啦,剪刀啦,剃刀啦,价钱便宜的扑粉啦,价钱便宜而且掺了很多水的花露水啦,应有尽有。其实,整个理发店合起来,也不过值五枚三戈比铜币而已。

这时候,房门上方,病态的小铃发出尖叫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进理发店里来,身上穿着熟皮的短皮袄,脚上蹬着毡靴。他头上和脖子上围着一条女人的披巾。

这个人是艾拉斯特·伊万内奇·亚戈多夫,玛卡尔·库兹米奇的教父。从前他在宗教法院里做过看守人,现在住在红池附近,干钳工的活。“玛卡鲁什卡,你好,亲爱的!”他对专心打扫的玛卡尔·库兹米奇说。

他们接吻。亚戈多夫拿掉头上的披巾,在胸前画个十字,坐下来。“路好远啊!”他说,呼哧呼哧地喘气。“这是闹着玩的吗?从红池一直要走到卡卢加门呢。”“您近来好吗?”“不好,孩子。我得过一场热病。”“您说什么?热病!”“热病。我躺了一个月,心想我要死了。我就受了临终涂油礼。现在头发倒又长出来了。大夫叫我理发。他说还会生出新头发,很硬的头发呢。我心里可就寻思了:我到玛卡尔那儿去一趟吧。与其去找别人,还不如找亲人的好。亲人又理得好,又不要钱。路略微远了点,这是实情,不过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当是出来遛个弯吧。”“遵命。请!”

玛卡尔·库兹米奇把脚跟并拢,指一指椅子。亚戈多夫就坐下,照着镜子,看来对镜子里那副面容倒很满意:镜子里现出一张歪脸,两片卡尔梅克人的嘴唇,一个扁扁的宽鼻子,两只眼睛移到脑门上去了。玛卡尔·库兹米奇拿过带黄色污斑的白床单来披在顾客的肩膀上,开始用剪子喀嚓喀嚓地剪头发。“我给您剪得光光的,准保露出头皮来!”他说。“那个自然。要把我剪得像个鞑靼人才好,像炮弹壳才好。那样头发才会长得密实些。”“大妈近来可好?”“还可以,马马虎虎。前些日子她给少校太太接过生。他们给了她一个卢布。”“哦。一个卢布。您揪住您的耳朵!”“我揪住了。……可别剪着我的耳朵啊,当心。哎哟,好痛!你在拔我的头发了。”“这没关系。干我们这一行,免不了要出这种事。那么,安娜·艾拉斯托芙娜近来可好?”“我的女儿?挺好,欢蹦乱跳的。上个星期,星期三,我们把她许配给谢金了。为什么你没有来?”

剪子的喀嚓喀嚓声停下来。玛卡尔·库兹米奇放下胳膊,惊慌地问:“把谁许配人家了?”“安娜呀。”“这怎么可能?许配给谁了?”“许配给谢金了,也就是普罗科菲·彼得罗夫。他的姑妈在兹拉托乌斯千斯基小巷里给人做女管家。那是个挺好的女人。当然,我们都挺高兴,谢天谢地。过一个星期就要办喜事了。你要来啊,咱们喝上几杯乐一乐。”“可是怎么能这样呢,艾拉斯特·伊万内奇?”玛卡尔·库兹米奇说,脸色苍白,神情惊讶,耸起肩膀。“这怎么可能呢?这……这说什么也不行!要知道安娜·艾拉斯托芙娜……要知道我……要知道我对她有了情分,我已经有了意。怎么能这样呢?”“就是这样嘛。我们没费多大的事就把她许配人家了。男的是个挺好的人。”

玛卡尔·库兹米奇的脸上冒出冷汗来了。他把剪子放在桌子上,举起拳头揉鼻子。“我已经有了意……”他说。“这不行,艾拉斯特·伊万内奇!……我……我爱上她,而且求过婚了。……连大妈都答应了。我素来敬重你们,简直就把您当成我的亲爹……给您理发素来没要过钱。您一向沾我的光不少,当初我爸爸去世,您拿走过一张长沙发和十卢布,后来没还给我。您记得吗?”“怎么不记得!记得的。不过,你怎么配做新郎呢,玛卡尔?难道你也能做新郎?又没有钱,又没有地位,你这个手艺又没有什么出息。……”“那么谢金有钱?”“谢金在劳动组合里入了股。他放出去一千五的债,都有抵押品。就是嘛,孩子。……你说这些话也罢,不说这些话也罢,反正那件事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要挽回也不成了,玛卡鲁什卡。你就给你自己另找个新娘吧。……天无绝人之路。好,你理发吧!干吗这样闲站着呢?”

玛卡尔·库兹米奇沉默不语,站在那儿呆呆地不动,随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小手绢,哭起来。“哎,何必呢!”艾拉斯特·伊万内奇安慰他说。“别哭了!这个人啊,哭天抹泪的,倒像个娘们家!你先理完我的发,然后再哭也不迟。你把剪子拿起来!”

玛卡尔·库兹米奇拿起剪子来,茫然看了它一分钟,随后却失手把它掉在桌子上。他的手不住发抖。“我没法干活!”他说。“现在我没法干活,我浑身没力气了!我是不幸的人啊!她也不幸!我们相亲相爱,彼此已经说定,可是现在给坏心肠的人毫不留情地拆散了。您走吧,艾拉斯特·伊万内奇!我看见您就受不了。”“那我明天再来,玛卡鲁什卡。明天你再理完我的发。”“行。”“你消一消气吧,明天我再到你这儿来,一大早就来。”

艾拉斯特·伊万内奇的半个头剪光头发,露出头皮,像是苦役犯。他的头保持这种样子是不妥的,然而又无法可想。他就拿起披巾来围上他的头和脖子,走出理发店。这时候店里只剩下玛卡尔·库兹米奇一个人,他就坐下,继续轻声哭泣。

第二天一大早,艾拉斯特·伊万内奇又来了。“您有什么贵干?”玛卡尔·库兹米奇冷冰冰地问他说。“你把我的头发剪完吧,玛卡鲁什卡。还有半边头发没剪呢。”“那就请您先付钱。我不能白理发而不拿钱。”

艾拉斯特·伊万内奇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现在为止,他的头上还是半边头发长,半边头发短。花钱理发,他认为是奢侈,他就等着剪过发的半边脑袋上自己生出头发来。就连在婚礼上喝酒的时候,他也还是这副样子呢。

劝告

这扇门,是通到房间里去的最平常的门。它用木料做成,涂着平常的白漆,安着普通的门钩,然而……它为什么这样威严呢?它大有奥林匹斯山诸神在此的气概!门里边坐着……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

门外有两个人站着谈话:“谢谢,先生!”“这是给您的,给您的孩子买点牛奶喝吧。这是因为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马克西姆·伊万内奇。要知道,这件事拖了三年,可不是闹着玩的。……请您原谅,这点小意思太少。……可是请您出点力,老兄!”他顿一下。“我,恩人,想对波尔菲烈·谢苗内奇表一表谢意。……他老人家是我的大恩人,我的事全得靠他做主。……我应该送他一点礼才对……比方说,两三百卢布。……”“送他……几百?!您在说什么呀?您疯啦,亲爱的!您在胸前画个十字吧!波尔菲烈·谢苗内奇可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要?这就可惜了,先生。……要知道,我这是出于真心,马克西姆·伊万内奇。……这可不能算是什么贿赂。……这是真心诚意的馈赠……报答他付出的过分的辛劳。……要知道我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我懂得他的辛苦。……如今谁还会光为了挣薪金而管这种麻烦事呢?嗯。……就是这样。……这不是受贿,而是所谓合法的收受礼物。……”“不,这不行!他是那么一种人……那么一种人!”“我知道他老人家,马克西姆·伊万内奇!他是大好人!他的心地极其善良,他的灵魂充满博爱……和仁慈。……他待人那么亲热。……他瞧着你,就能深深地打动你。……我白日黑夜为他祷告。……可就是我这件事拖得太久了!哦,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很想对他表一表谢意,报答他的种种美德。……比方说,三百卢布。……”“他不会要。……他性格与众不同!很严格!您不要急着去找他。……他为人出力,操心劳神,晚上睡不着觉,可是关于谢意什么的,他根本不会要。……他就是立下了这样的规矩。而且说实在的,他要您的钱干吗?他自己就是财主嘛!”“多么遗憾。……我一心想对他表一表我的心意!”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再者,我那件事要能有点进展才好。……要知道这件事已经拖了三年,老兄!三年了!”然后他大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心里愁得很,我的恩人。……拜托您吧,老兄!”他顿一下。“三百上下,我是能办到的。……千真万确。……哪怕眼下,我都拿得出来。……”“嗯。……是啊。……该怎么办呢?”停顿一下。“那我就劝您这么办。……假如您真想为他的恩惠和操心表一表谢意,那么……遵命,我去对他说。……我去告诉他就是。……我可以劝劝他。……”“劳驾,老兄!”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谢谢。……他会给您面子的。……只是您不要给三百卢布。……您不要拿这么一丁点钱去麻烦他。……对他来说,这点钱等于零,等于什么也没有……等于一股气。……您就给他一千吧。……”“两千!”房门里边有人说。

现在这出戏闭幕了。但愿没有人认为这件事不好!

胖子和瘦子

尼古拉铁路一个火车站上,有两个朋友相遇: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嘴唇上粘着油而发亮,就跟熟透的樱桃一样。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瘦子刚从火车上下来,拿着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他身上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他背后站着一个长下巴的瘦女人,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高身量的中学生,眯细一只眼睛,是他的儿子。“波尔菲利!”胖子看见瘦子,叫起来。“真是你吗?我的朋友!很久没见面了!”“哎呀!”瘦子惊奇地叫道。“米沙!小时候的朋友!你这是从哪儿来?”

两个朋友互相拥抱,吻了三次,然后彼此打量着,眼睛里含满泪水。两个人都感到又惊又喜。“我亲爱的!”瘦子吻过胖子后开口说。“这可没有料到!真是出乎意外!嗯,那你就好好地看一看我!你还是从前那样的美男子!还是那么个风流才子,还是那么讲究穿戴!上帝啊!嗯,你怎么样?很阔气吗?结了婚吗?我呢,你看,已经结婚了。……这就是我的妻子路易莎,娘家姓万增巴赫……她是新教徒。……这是我儿子纳法纳伊尔,中学三年级学生。这个人,纳法尼亚,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一块儿在中学里念过书!”

纳法纳伊尔想了一会儿,脱下帽子。“我们一块儿在中学里念过书!”瘦子继续说。“你还记得大家怎样拿你开玩笑吗?他们给你起个外号叫赫洛斯特拉特,因为你用纸烟把课本烧穿一个洞。他们也给我起个外号叫厄菲阿尔特,因为我喜欢悄悄到老师那儿去打同学们的小报告。哈哈。……那时候咱们都是小孩子!你别害怕,纳法尼亚!你管自走过去,离他近点。……这是我妻子,娘家姓万增巴赫……新教徒。”

纳法纳伊尔想了一会儿,躲到父亲背后去了。“嗯,你的景况怎么样,朋友?”胖子问,热情地瞧着朋友。“你在哪儿当官?做到几等官了?”“我是在当官,我亲爱的!我已经做了两年八等文官,还得了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我的薪金不多……哎,那也没关系!我妻子教音乐课,我呢,私下里用木头做烟盒。很精致的烟盒呢!我卖一卢布一个。要是有人要十个或者十个以上,那么你知道,我就给他打个折扣。我们好歹也混下来了。你知道,我原来在衙门里做科员,如今调到这儿同一类机关里做科长。……我往后就在这儿工作了。嗯,那么你怎么样?恐怕已经做到五等文官了吧?啊?”“不,我亲爱的,你还要说得高一点才成,”胖子说,“我已经做到三等文官。……有两枚星章了。”

瘦子突然脸色变白,呆若木鸡,然而他的脸很快就往四下里扯开,做出挺畅快的笑容,仿佛他脸上和眼睛里不住迸出火星来似的。他把身体缩起来,哈着腰,显得矮了半截。……他的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也都收缩起来,好像现出皱纹来了。……他妻子的长下巴越发长了。纳法纳伊尔挺直身体,做出立正的姿势,把他制服的纽扣全都扣上。……“我,大人……很愉快!您,可以说,原是我儿时的朋友,现在忽然间,青云直上,做了这么大的官,您老!嘻嘻。”“哎,算了吧!”胖子皱起眉头说。“何必用这种腔调讲话呢?你我是小时候的朋友,哪里用得着官场的那套奉承!”“求上帝饶恕我。……您怎能这样说呢,您老……”瘦子赔笑道,把身体缩得越发小了。“多承大人体恤关注……有如使人再生的甘霖。……这一个,大人,是我的儿子纳法纳伊尔……这是我的妻子路易莎,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新教徒。……”

胖子本来打算反驳他,可是瘦子脸上露出那么一副尊崇敬畏、阿谀谄媚、低首下心的丑态,弄得三等文官恶心得要呕。他扭过脸去不再看瘦子,光是对他伸出一只手来告别。

瘦子握了握那只手的三个手指头,弯下整个身子去深深一鞠躬,嘴里发出像中国人那样的笑声:“嘻嘻嘻。”他妻子微微一笑。纳法纳伊尔并拢脚跟立正,把制帽掉在了地上。三个人都惊喜交集。变色龙

警官奥丘美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个警察,生着棕红色头发,端着一个粗箩,上面盛着没收来的醋栗,装得满满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人影也没有。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像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丐都没有。“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丘美洛夫忽然听见说话声。“伙计们,别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

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丘美洛夫往那边一看,瞧见商人彼丘京的木柴场里窜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跑路,不住地回头看。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好像出乱子了,官长!……”警察说。

奥丘美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上述那个敞开坎肩的人站在那儿,举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给那群人看。他那张半醉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坏蛋!”而且那根手指头本身就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丘美洛夫认出这个人就是首饰匠赫留金。闹出这场乱子的祸首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尖的脸,背上有一块黄斑,这时候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它那含泪的眼睛里流露出苦恼和恐惧。“这儿出了什么事?”奥丘美洛夫挤到人群中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我本来走我的路,大人,没招谁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米特利·米特利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的手指头咬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细致。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也许一个星期都不能动这根手指头了。……法律上,官长,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嗯!……好……”奥丘美洛夫严厉地说,咳嗽着,动了动眉毛。“好。……这是谁家的狗?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现在也该管管不愿意遵守法令的老爷们了!等到罚了款,他,这个混蛋,才会明白把狗和别的畜生放出来有什么下场!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叶尔德林,”警官对警察说,“你去调查清楚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这多半是条疯狗。……我问你们:这是谁家的狗?”“这条狗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个人说。“日加洛夫将军家的?嗯!……你,叶尔德林,把我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天好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你的?”奥丘美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货色!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魔鬼!”“他,大人,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无聊的人,官长!”“你胡说,独眼龙!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胡说?大人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胡说,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弟弟就在当宪兵。……”“少说废话!”“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沉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你拿得准吗?”“拿得准,大人。……”“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名贵,都是良种,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样的狗?!你的脑筋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上,你们知道会怎样?那儿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嗯!……你,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里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丘美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符拉季米尔·伊万内奇来了?”奥丘美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上帝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住一阵。……”“可了不得,上帝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蛋……好一条小狗。……”

普罗霍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我早晚要收拾你!”奥丘美洛夫对他威胁说,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裹紧,穿过市集的广场,径自走了。

假面

某城社交界俱乐部里正举办一个旨在慈善性募捐的假面舞会,或者按当地小姐们的称呼,就是化装舞会。

那是夜间十二点钟。有的知识分子没参加跳舞,也没戴假面(他们一共有五人),在阅览室里围着大桌子坐定,把鼻子和胡子凑到报纸上,看报、打盹儿,不过按照京城报纸派驻本地的记者,一个颇有自由派倾向的先生的说法,他们是在“思考”。

从大厅里传来卡德里尔舞曲《纺车》的乐声。仆役们不时从房门前面跑过去,脚步声咚咚地响,手里端着的餐具叮当作声。阅览室里却异常安静。“这儿似乎会方便点!”忽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喑哑的说话声,仿佛是从火炉里发出来的。“到这儿来!到这儿来,伙伴们!”

房门开了,一个矮小结实的男人走进阅览室里来,身穿马车夫服装,头戴插着孔雀毛的帽子,脸上蒙着假面。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两个戴着假面的女人和一个端着托盘的仆役。托盘上放着一个大肚瓶,里面盛着甜酒,另外有三瓶红葡萄酒和几个玻璃杯。“到这儿来!这儿也凉快点,”男人说,“你把托盘放在桌子上。……你们坐下吧,小姐们!热—乌—普—里—阿—拉—脱里蒙特朗!你们,诸位先生,让开……不用待在这儿!”

男人的身子摇晃一下,他伸出手去把桌上几本杂志拂落到地上。“把托盘放在这儿!你们这些看报的先生,让开。现在不是看报和研究政治的时候。……把报纸丢开!”“我想请您安静点,”一个知识分子隔着眼镜看看戴假面的男人,说。“这儿是阅览室,不是饮食部。……这儿不是喝酒的地方。”“为什么不是喝酒的地方?莫非桌子会摇晃,或者天花板会塌下来?怪事!不过……现在没有闲磕牙的工夫!把报纸丢开。……你们已经看了一会儿,也就够了。你们不看报也已经聪明得很。再者看报伤眼睛。不过主要的是我不愿意你们看报,就是这么回事。”

仆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把餐巾搭在胳膊肘上,在门口站住。两个女人立刻开始喝葡萄酒。“天下居然有这样的聪明人,反倒认为看报比喝酒好,”插孔雀毛的男人给自己斟了一杯甜酒,开口说。“依我看来,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喜欢看报是因为没有钱买酒喝。我说对了吧?哈哈!……他们老是看报!喂,那上边都写着些什么?戴眼镜的先生!您读到些什么呀?哈哈!哎,别看了!你别装模作样!还是喝酒的好!”

插孔雀毛的男人略微欠起身子,从戴眼镜的先生手里夺过报纸来。那一个脸色发白,后来又转红,惊愕地看看其他的知识分子,那些人也惊愕地看他。“您得意忘形了,先生!”他面红耳赤地说。“您把阅览室变成了酒馆,您竟然胡作非为,夺去我手里的报纸!我不容许!您不知道您在跟谁打交道吧,先生!我是银行经理热斯加科夫!……”“我才不来管你是不是热斯加科夫呢!喏,这就是我对你的报纸所抱的敬意。……”

男人举起报纸来,把它撕成碎片。“诸位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热斯加科夫喃喃地说,愣住了。“这真奇怪,这……这简直难以想象。……”“他老人家生气了,”那个男人说,笑起来。“哎呀呀,我害怕!就连我的腿都打哆嗦了。听我说,诸位可敬的先生!咱们把玩笑放在一边,我实在不高兴跟你们闲磕牙。……我想单独跟这些小姐待在这儿乐一乐,所以我请你们不要碍手碍脚,走出去。……请吧!别列布兴先生,滚出去!你干吗皱眉头?我叫你出去,你就乖乖地出去!快着点,要不然,瞧着吧,说不定你就要挨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孤儿院会计主任别列布兴涨红脸,耸起肩膀问。“我简直不明白。……一个无耻之徒闯到这儿来……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什么叫无耻之徒?”插孔雀毛的男人叫道,生气了,一拳头捶在桌子上,震得托盘上的杯子跳起来。“你在跟谁说话?你以为我戴着假面,你就可以对我胡说八道?好一张利嘴!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银行经理,你趁早滚出去!大家都走,一个混蛋也别留下!滚蛋!”“别忙,我们马上就会看见结果的!”热斯加科夫说,激动得连眼镜都冒汗了。“我要给您点颜色看看!喂,去把值班的主任叫到这儿来!”

一分钟后身材矮小、头发棕红的主任走进来,上衣翻领上有一条天蓝色细带,由于跳舞而气喘吁吁。“请您出去!”他开口说。“这儿不是喝酒的地方!请到饮食部去!”“你这是打哪儿跳出来的?”戴假面的男人问。“难道是我叫你来的?”“我请求您不要‘你,你’地称呼我,请您出去!”“你听我说,老兄:我给你一分钟时间。……由于你是主任,是大人物,那你就拉住这些戏子的胳膊,把他们带出去。要是这儿有外人,我这些小姐就不高兴。……她们就会受拘束。我既花了钱,总希望她们自由自在点。”“显然,这个霸道的家伙不明白他不是在牲口圈里!”热斯加科夫叫道。“把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叫来!”“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整个俱乐部里传遍呼喊声。“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在哪儿?”

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是个老人,穿着警官的制服,立刻就来了。“我请求您从这儿出去!”他声音沙哑地说,瞪起吓人的眼睛,动了动染过色的唇髭。“哎呀,吓死人了!”那个男人说,乐得哈哈大笑。“真的,吓死人了!居然有这么可怕的人,叫上帝打死我吧!他的唇髭活像猫胡子,眼睛瞪得老大。……嘻嘻嘻!”“我请求你少说废话!”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用尽气力叫道,浑身发抖。“滚出去!我要叫人把你拉出去!”

阅览室里乱哄哄,闹得不可开交。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脸红得像虾一样,不住嚷叫、跺脚。热斯加科夫大嚷大叫。别列布兴大嚷大叫。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大嚷大叫,然而戴假面的男人那深沉而又喑哑的男低音却盖过所有的声音。由于这场轩然大波,跳舞中断了。人们从大厅里纷纷涌到阅览室来。

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为了显显威风,就把俱乐部里的警察统统叫来,他自己坐下来写呈文。“写吧,写吧,”假面人说,不住把手指头伸到钢笔底下去。“现在叫我这个可怜人怎么得了?我这个可怜虫呀!您何苦断送我这个孤儿哟?哈哈!嗯,要写就写吧!呈文写好了吗?全写完了?好,现在你们瞧着!——一——二——三!!”

男人站起来,挺直全身,摘掉脸上的假面。他露出他的醉脸,瞧着大家,欣赏他所造成的效果,然后在圈椅上坐下,心花怒放地哈哈大笑。他也确实造成了非同小可的影响。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张皇失措地面面相觑,脸色煞白,有的人搔后脑壳。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嗽了嗽喉咙,就像一个人无意中做了一件很大的蠢事似的。

大家认出这个暴徒就是当地的大财主,工厂主,世袭的荣誉公民皮亚季戈罗夫,以喜欢闹事和热心于慈善事业闻名,而且正如当地报纸不止一次说过的,对教育事业充满热爱。“怎么样,你们出去不出去?”皮亚季戈罗夫沉默片刻后,问。

那些知识分子沉默着,一言不发,踮起脚尖从阅览室里走出去,皮亚季戈罗夫等他们走后就关上门。“你一定早就知道他是皮亚季戈罗夫!”过了一会儿,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抓住一个把酒送进阅览室去的仆役,摇撼他的肩膀,压低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说。“为什么你不说出来?”“他老人家不许说,先生!”“不许说。……我把你这混蛋关起来,坐一个月牢,你才会明白什么叫‘不许说’。滚开!!你们呢,诸位先生,也真是妙极了,”他扭过脸去对那些知识分子说。“你们居然造反!你们就不能从阅览室里走出去十分钟!现在就请你们来喝这锅粥吧。唉,诸位先生,诸位先生啊。……我可不喜欢这样,真的!”

那些知识分子在俱乐部里走来走去,垂头丧气,心慌意乱,自觉有罪,喁喁私语,仿佛预感到大难临头似的。……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听说皮亚季戈罗夫“受了委屈”,生了气,她们就大气也不敢出,分头回家。跳舞停止了。

夜里两点钟,皮亚季戈罗夫从阅览室里走出来。他喝醉了,脚步蹒跚。他走进大厅里,在乐队旁边坐下,在音乐声中昏昏睡去,后来悲哀地低下头,打起鼾来。“别奏乐!”主任对乐师们摇着手说。“嘘!……叶戈尔·尼雷奇睡着了。……”“请问,要把您送回家里去吗,叶戈尔·尼雷奇?”别列布兴低下头,凑着大财主的耳朵,问道。

皮亚季戈罗夫努出嘴唇,像是要吹掉脸上的苍蝇似的。“请问,要把您送回家去吗?”别列布兴又问一遍,“再不然,要不要把您的马车叫来?”“啊?谁?你……你有什么事?”“该送您回家了。……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我要回……回家。……送我回去吧!”

别列布兴高兴得眉开眼笑,动手把皮亚季戈罗夫搀起来。别的知识分子也跑到他跟前,愉快地微笑,把世袭荣誉公民扶起来,小心地送到马车那边去。“要知道,像这样愚弄一大群人,只有演员和天才才办得到,”热斯加科夫把他扶上马车,快活地说。“我简直吃了一惊呢,叶戈尔·尼雷奇!我一直到现在还要笑。……哈哈。……我们这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哈哈!您相信吗?就是在戏院里我也从没这么笑过。……滑稽透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个使人难忘的夜晚!”

把皮亚季戈罗夫送走以后,那些知识分子兴高采烈,放心了。“他临走还握一下我的手呢,”热斯加科夫说,很满意。“这就是说,万事大吉,他不生气了。……”“上帝保佑他吧!”叶甫斯特拉特·斯皮利东内奇叹道。“他是流氓,是下流坯,可是要知道,他又是慈善家!……真没法说!……”

普利希别耶夫军士

“普利希别耶夫军士!您被控在今年九月三日用言语和行动侮辱本县警察日金、乡长阿里亚波夫、乡村警察叶菲莫夫、见证人伊万诺夫和加甫利洛夫,以及另外六个农民,而且前三个人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受到您的侮辱。您承认犯了这些罪吗?”

普利希别耶夫是个满脸皱纹的军士,生着一张好像有刺的脸。这时候他垂下两条胳膊,两只手贴着裤缝,用闷声闷气的沙哑嗓音答话,咬清每个字的字音,仿佛在下命令似的:“老爷,调解法官先生!当然,根据法律的一切条款,法庭有理由让双方陈述当时的各种情况。有罪的不是我,而是另外那些人。这件事全是由一具死尸惹出来的,祝他的灵魂升天堂!三号那天我跟我妻子安菲莎正在心平气和、规规矩矩地走路,可是抬头一看,却瞧见河岸上站着一大群各式各样的人。我要请问:老百姓有什么充分的权利聚在一起?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法律上写着人可以成群结伙吗?我喊道:‘散开!’我就动手推那些人,叫他们散开,各回各的家,我还吩咐乡村警察揪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赶走。……”“容我插一句嘴,您根本就不是县里的警察,也不是村长,难道驱散人群是您的事?”“他管不着!他管不着!”从审讯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人们的说话声。“他闹得人没法活了,老爷!我们受他的气有十五年了!自从他离开军队回家以后,大家就恨不得逃出村子去才好。他骑在大家的脖子上!”“正是这样,老爷!”村长作证说。“我们整个村子都在抱怨。说什么也没法跟他一块儿生活下去了!不管我们抬着圣像游行也罢,办喜事也罢,或者,比方说,出了什么岔子,他处处都管,嚷啊叫的,吵吵闹闹,老是要人家守规矩。他拧小伙子的耳朵,暗地里监视娘们儿,生怕出什么事,好像他是她们的公公似的。……前几天他跑遍全村各户人家,吩咐大家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根本就没有一条法律准许唱歌。”“请您等一下,回头您还有机会发言,”调解法官说,“现在先让普利希别耶夫继续讲下去。您接着说,普利希别耶夫!”“是,先生!”军士声音沙哑地说。“您,老爷,多承指教,说驱散人群不是我的事。……好。……可要是乱了套呢?难道可以容许老百姓胡闹吗?法律上有哪一条写着老百姓可以由着性儿干?我不能容许,先生。要是我不把他们赶走,不管他们,还有谁来管?谁都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规矩,全村子,老爷,可以说,只有我一个人才懂得该怎么对付那些老百姓,老爷,我什么都懂。我不是庄稼汉,我是军士,是退役的军需中士,在华沙的司令部里当过差,这以后,不瞒您说,我堂堂正正退了伍,进了消防队,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我又离开消防队,在一个古典男子初级中学当过两年看门人。……所有的规矩我都懂,先生。可是庄稼汉是普通人,什么也不懂,应当听我的话,因为我是为他们好。比方就拿这件事来说吧。……我驱散人群,可是在河边沙地上却躺着一具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尸首。我要请问,他有什么理由躺在那儿?难道这合乎规矩?本县的警察是管什么的?我就说:‘你,本县的警察,为什么不报告长官?也许这个淹死的人是投河自尽的,可也许这件事里头有西伯利亚的味道呢。说不定这是犯刑事罪的杀人案。……’可是县里的警察日金满不在乎,只顾抽他的烟。他说:‘这个人是谁,在这儿指指点点的?他是打哪儿来的?’他说,‘难道缺了他,我们就不会办事?’我就说:‘既然你站在那儿,满不在乎,可见你这个傻瓜就是什么也不懂。’他说:‘昨天我就已经报告区警察分局长了。’我就问:‘干什么报告区警察分局长?这是根据法典里哪一条?像淹死啦、吊死啦,和这一类别的案子,难道能由区警察分局长办?’我说,‘这是刑事案子,民事诉讼嘛。……’我说,‘眼下得赶紧派专人呈报侦讯官先生和法官先生。’我说,‘你首先就得打个报告,送到调解法官先生那儿去。’可是他,县里的警察,一直听着笑。那些庄稼汉也这样。大伙儿都笑,老爷。我敢为我的供词发誓。这个人就笑过,那一个也笑过,日金也笑过。我说:‘你们干吗龇着牙笑?’不料县里的警察说:‘这样的案子不归调解法官管。’我一听这话,简直火冒三丈。警察,你不是说过这话吗?”军士转过脸对县里的警察日金说。“说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