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8 12: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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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托马斯·哈南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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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

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试读:

楔 子

迪林被人扔了出去,身子重重落在地面的瓷砖上。有人粗鲁地扯掉蒙在他头上的麻袋。渴望已久的新鲜空气猛地冲入肺腑,却让他反胃欲吐,嘴里已经干得不剩一丝水分。他的手撑在由小块瓷砖组成的镶嵌图案上。尽管从右手腕传来的痛楚令他几乎没有了其他任何感觉,但他还是闻到了浓浓的熏香味。

一双冰冷黏湿的手抓住迪林的后颈把他扯起来,强迫他跪在一张巨幅地毯的边缘。这是一个华丽的房间,随处可见精美绚丽的漆器、木器垂挂在丝绸锦缎上。靠近房间中央的地方放着一张硕大的木桌,桌前坐着一个套着浅色汗衫和深色马裤身材健硕的男人。

男人略略向前屈身,示意西罗恩把迪林带到他跟前。尸鬼抓着男孩胳膊把他提起来往前拽了几步后,扔在桌子前的地毯上。“年纪不大,嗯?”男人的声音十分悦耳,但不知为何,迪林却打心眼儿里害怕眼前这个人。“是的,主人,年轻力壮,充满活力。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心意?”

悦耳的笑声再次响起:“呵呵,目前还不行!不过很有潜力。”  第一章 亚加亚,特尔斐:罗马纪年710年 (西元前31年)

希腊女人抬起手臂,紫色面纱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庄严的脸庞,深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狭小的房间里忽闪,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雪白的双肩上。女人站在房间里,不住地哀求,烟从缝隙里钻出来,缓缓弥漫在她的四周,在她身后远处,低沉的鼓声回荡在神庙前的小广场上,烈日高挂在天空。她耐着性子默默等着。

渐渐地,她对这无规律的鼓声麻木了。吸入的苦涩烟雾让她开始头晕目眩起来。这时,一个身影在火盆亮光后面的黑暗中若隐若现,长长的白发闪着微光,干枯的手指摩挲着锈蚀破旧的青铜三脚祭坛的边缘。一张突然出现在烟雾中的脸把女王吓了一跳,她差点儿往后退,但忍住了。与锡瓦的盛大场面不同,这里没有身披用珍珠黄金点缀的长袍的祭司的齐声吟唱,没有用整块花岗岩巨石建造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拱形走廊——这里仅仅是在希腊某个陡峭险峻的山坡上某栋不起眼的房子里的某个狭小阴暗的房间。可是,在西瓦听祭司说话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有这种紧张得让胃抽搐的感觉。

眼前出现的这个女巫形容枯槁,面容苍老,空洞的双眼中只有两团暗红色的火光跳跃。老女巫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四周空气却颤抖起来。一些完全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词语蓦然出现在女王脑海中,这诡异的情景把她彻底吓坏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似乎要从脑海中赶走这些影像,但一切只是徒劳。她绝望地尖叫起来。那张空洞的脸再次隐入祭坛和缝隙后的黑暗里。火突然噼里啪啦响了几声,灭了。

循声而来的侍卫冲进房间,看见女王倒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痛哭。她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甚至更多。  第二章 埃及行省,潘诺波利斯之南:罗马纪年1376年

一个男孩从黑暗中走来,星光璀璨的夜空衬托出他的头部轮廓。男孩下身只穿了条简朴的粗棉布带褶短裙,裙下露出瘦不拉几的腿。他爬到沙丘顶上,一望无垠的西部荒漠呈现在眼前,在月光下泛着冷冷银光。一股清新的寒风卷着苦涩的荒漠气息从他身边吹过,翻动汗衫,把长长的发辫吹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沉醉在这寂静的夜晚。他开心地大笑着,张开双臂转着圈,巨大的苍穹仿佛在头顶旋转。一轮明月低垂,耀眼的银光照亮整个夜空。璀璨的星河在夜间的云彩中忽隐忽现,十二宫散布其间。

男孩重重地叹了口气,马上又笑了。他奋力奔跑在山脊上,感受着肌肉的张弛。他迈开大步加快速度,在冲到沙丘的弧形边缘时用力一跃跳了出去。一瞬间,呼啸的狂风吹过,他感觉自己仿佛就这么停在了星光熠熠的夜空下。当他最后落入幽暗的阴影中时,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甩而过。

男孩“啪”地一声落入温暖浑浊的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双脚触到了水底的软沙。他猛地向上一跳,跃出水面,向后甩着头。透过弯曲的棕榈树,闪耀的星辰清晰可见。迪林在水中转身,轻松地向长满芦苇的岸边划去。他用手抓住岸边一根低矮的树枝,从尼罗河河口上了岸。上岸后,他挤了挤辫子里的泥水,把辫子盘在肩上。湿透的束腰外衣上沾了些长条状的水生植物。他把外衣脱下来,毫不在意拂过身体的冷风。

从河口边上高高的甘蔗林里钻出来,他向宽广的尼罗河河面眺望了片刻。在宽达半里 的河面上,河水在月色下静静流淌,远方村庄在夜空下发出昏黄的亮光。他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摸了摸他的绳编袋,看橘子还在不在里面。橘子还在。他沿着河岸边的小径朝南走去。

在农田和棕榈树组成的狭长地带后面,一排山丘仿佛箭头般从荒漠延伸到尼罗河。在山丘的岬地上有一片高高的石地——古河道围绕着一片露出地面的岩层,古王国 时期的人们在这里用柱子和巨石筑起了一道防线。迪林爬过古神庙北墙坍塌后留下的废墟,一个影子巍然耸立在他的面前,古老的面孔已被岁月的风沙模糊得看不清面目。迪林从巨大的石臂上荡过去,钻过残像下的狭缝。古神庙中伫立着长长的几排柱子,柱子顶端做成拱形。被风刮来的断枝残叶和泥沙杂乱地盖住柱子间宽敞的石头走廊。迪林向古神庙前的平台走去。那儿立着三座坐着的巨大雕像,面朝北方,望着尼罗河下游遥远的三角洲和他们曾经统治过的古老国度。

正中间的雕像是一个蓄着胡子的国王。他的双臂交叉放于胸前,用沙岩雕刻成的巨大手掌中握着残缺不全的象征神和统治的标志物,黑色眼睛眺望着北方海港的方向。国王左侧的雕像是他的守护神——神态慵懒的猫王后,静默的脸上露出典雅的微笑,其中一只大大的尖耳已经剥落,光滑的雕像表层下露出深色的石头纹理。

迪林绕过猫王后雕像,避开她纤长手臂末端的尖爪和她永远都是冰冷疏离的表情。他转向最右边的那座魁梧的鹰面人身神像,爬过古老神像上的短裙褶皱,在宽大卷曲的衣襟上坐下来,双腿在边缘晃悠。尼罗河水在他身下静静流过。

他拿出橘子剥起来,一个接着一个,一边吃一边等待太阳神从冥界返回人间。橘子甜中带酸,吃完时,他的手指和嘴唇上都沾了不少果汁。

迪林气喘吁吁地跑到学院操场边,用鞋带挂在脖子上的凉鞋在后背甩来甩去。他一口气翻过菜地边上的低矮围栏,拐过转角跑进马棚。刷着白涂料的学院建筑屋顶的另一边远远传来僧侣们做早课的声音。此时太阳神才刚在地平线上露脸,不过之前在古神庙里,他在平台向绿褐色河面延伸的残缺页岩上玩得太起劲,逗留了太久。他跑过马棚的硬泥地面向花园后门跑去,马童诧异地看着他。

他加速跑到墙边,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墙头的砖块,用力一撑翻了过去,重重落在墙内的低矮草坪上。他翻了个身站起来,躲躲藏藏地穿过花园边缘的一长排柱子。溜到低年级生宿舍门口时,他停住了,门内传来睡在最远床铺上的努比亚 男孩的轻微鼾声和呢喃梦话。他往带屋顶的柱廊两头看了看,打开门溜了进去,脱下已经干了的外衣,把凉鞋挂在门边的木钉上。

这时,大房间另一头厚重的藤编门开了,传来短促的啪嗒声——那是学徒老师的藤杖轻轻敲在浅玫瑰色地砖上的声音。站在门口的迪林看到门外走道里的艾哈迈德老师,吓呆了。不过对方正转身和高年级部舍监交谈,没注意到房间里面的情况。

迪林趴到地板上,滚到最近的床铺底下,睡在上面的一个加拉塔学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老师的藤杖敲在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很快,房间尽头处响起藤杖敲在光脚板上的声音。离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最近的男孩被敲醒了,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躲在床下的迪林开始往自己的床铺爬去。

倒霉的是,他的床铺远在房间另一头,而且还在过道的对面,而他此刻才爬过一半。他一边趴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一边留意老师那双在床柱间走动的大脚。好不容易爬到了自己床铺对面,他偷偷往过道上瞧,看到老师正好转过身背对着自己。迪林把手伸到卷成一团的外衣里掏出橘子皮,心扑通直跳,双手直发抖。等到老师再次转身背对自己时,他迅速地扬手把橘子皮扔了出去,橘子皮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克伦的床铺下,猛地一下弹开来,残余的果汁果肉四处乱溅,在床头处留下一摊恶心的痕迹。

迪林蹲下藏在两个床铺间的空隙里。老师走到克伦的床铺跟前,狠狠敲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脚,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停下了,眯着眼看向床边的那摊垃圾。他转身一把揪住克伦的一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大耳朵,睡眼惺忪的克伦浑然不知出了何事。“好哇!原来溜进圣僧果园的那个淘气鬼就是你!”藤杖重重落在克伦的屁股上,痛得他哇哇大叫。“臭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再去!”老师厉声呵斥,拖着克伦往房间的另一头走去,藤杖不断落在男孩身上,打得他鬼哭狼嚎。老师刚一转身离开,迪林就迅速钻到了自己床上,好险。

克伦一叫就把男孩子们惊醒了,睡在迪林边上的来自西西里岛的帕特罗克洛斯也不例外。看到迪林钻进薄棉被单里,帕特罗克洛斯不悦地看了一眼这个装睡的爱尔兰男孩。“你欠我人情,晚餐甜点归我了。”帕特罗克洛斯扯下自己的被单,用骨节分明的瘦长双手捋了捋自己又长又直的黑发,不屑地说。“你最好现在也起来,所有人都起来了。”他轻声对迪林说,但回应他的却是微不可闻的鼾声。迪林装模作样地翻了个身,被单歪歪扭扭地盖在身上,一条白白的腿伸出被单外。帕特罗克洛斯摇摇头,用双手抹了抹自己的长脸让自己从睡梦中清醒。

老师又回来了。他走到迪林床前打量着躺在床上的爱尔兰男孩。看到男孩的脚,他睁大一只杏眼,眼中透出敏锐深沉的目光,转了转黄褐色手掌里的藤杖。“迪林大人,”他低声说,“该起床迎接太阳神了,太阳神已经在天上了。”迪林打着鼾,把头埋在扁扁的秸秆枕头下。“噢,迪林……给我起来!你这个懒鬼、小偷、小滑头、骗子、笨蛋!”老师吼道,用藤杖狠狠地抽打迪林的腿。迪林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像只从爱琴海的海浪里跃出的鼠海豚。舍监用黝黑的手准确无误地抓住迪林长着雀斑的古铜色耳朵,把他拽到过道里。藤杖重重落在迪林屁股上,他扯着嗓子直叫嚷。“小子,你既然敢在夜里开溜,”舍监低吼道,“那么就应该在溜回宿舍之前花点时间把脚上的草印子清理干净!”“噢!痛!痛!”老师命令迪林抱着头走到长房间的尽头,迪林一边走一边哀嚎。其他男孩惊愕地看着这个红头发男孩被拽进位于宿舍尽头处的老师的房间。老师冲克伦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离开,西里西亚男孩立马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一边揉着自己的耳朵一边愤恨地瞪着毫无悔意的迪林。“现在,迪林大人,”老师关上身后的门,“我要好好回忆一下,对偷窃、违反宵禁还陷害其他同学受罚的人的惩罚是什么。”

门砰地一声关上。迪林咽了下口水。

一天终于结束了,太阳神的舟船再次沉入西山之背开始暗夜之旅。迪林站在厨房后面的院坝里抬头望去,天空在金色和紫色之间不断变换,最后退为深沉的蓝色。两个厨子从矮门里钻出来,手上托着沉重的托盘,上面堆满了碗和杯子。迪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两只红彤彤的手酸痛不已。他举起铜桶扛到肩上,脚步不稳地往后院尽头处的水井走去,手上传来酸痛的感觉。他咬牙绞动辘轳,麻绳带着桶坠入阴暗湿冷的井里。井下远远传来水溅起和流进桶里的声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桶越来越沉,迪林靠在辘轳上借力,夕阳余晖给他的红铜色头发镀上一层金光。里面的院子里传来嬉笑声;低年级学生们正从食堂里走出来去上晚课。“唷嚯!迪林!有劳你洗碗啊!”帕特罗克洛斯和克伦趴在墙头上得意地冲着迪林笑,两人各自拿着一份额外的甜点,甜点上的蜂蜜和碎屑直往下掉。看着两人得意扬扬的嘴脸,迪林很是厌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始反向绞动辘轳拉水桶。尽管有辘轳和滑轮的帮助,可水桶依旧很沉。那两人滑下墙头,墙外传来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和凉鞋踩在瓦面走道上的啪嗒声。迪林用辘轳把沉重的水桶拉出水井,在心里默默咒骂:“这些事情我在家里一样地做。毫无疑问,要想成为一名魔法师,还必须得下苦力……”

他向院坝走回去,水桶卷曲的边缘压在肩头上,使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僧侣们肯定又来过一次了,院坝里又堆满了小山一般的杯子、碗和宽大的木餐盘。迪林一边抱怨着一边俯身把干净水倒入弧形大理石水槽,“圣僧和祭司,尤其是那些能召唤风暴和雷电的家伙,应该自己洗自己的碗!”

当迪林一步三晃地穿过通往宿舍的走廊时,已是月上枝头。他觉得此刻最舒服的莫过于躺在自己床上了。他在离老师房间最远的宿舍的尽头处的浴室里冲了个澡,累得手直发抖,脑子里浑浑噩噩。好不容易躺到了床上,他钻进被子,拉起被子盖住头,把头埋在枕头下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但也仅此一声;睡在隔壁的帕特罗克洛斯肯定正竖起耳朵听着呢!

他觉得腿上有点痒,于是伸手挠了挠;左边身体也痒起来了,他又伸手挠了挠。肚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从床上爬起来,疲惫的腿一动就痛。他翻开被单一看,原来是恶作剧,里面被人撒了荨麻和苍耳。他冲着这些东西皱了皱眉。

隔壁床铺传来帕特罗克洛斯的低笑。迪林几乎想立刻狠揍这个西西里岛人一顿,但忍住了。他把床单被褥包括里面那些不管是刺果还是蓟的东西一股脑儿卷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一想到又要去打水来洗,他的手和肩膀就抽痛不已。他来到洗衣房,俯身在洗衣板上搓洗,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老师现在教的东西只够召唤一只苍蝇,”他抱怨道,“我怎么才能……”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丝坏笑,突然觉得疲惫感减轻了不少。  第三章 意大利半岛,罗马

天空中洒下一缕阳光,身着褪色蓝袍的年轻女孩儿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狭窄的巷子里熙熙攘攘,她毫不介意地挤过乞丐、车夫、肩上挂着猪头的屠夫和下班的行政官,来到糖果巷尽头。转过街角她来到更宽阔的市区大街上,扑面而来的灰尘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两队祭司沿着大街游走吟唱,带着许多旗帜标语和立在支座上的小雕像,其间还夹杂着鼓、喇叭和其他各种乐器,发出杂乱刺耳的乐音。信徒们跟在祭司后面吟唱。她迅速地从人群中穿过,来到街对面一家糕点铺子的布篷下。她把一缕散下来的深金红色卷发塞回补丁旧长袍的风帽里,状似漫不经心地往街道两头看了看。

她的视线在半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尼古斯。宽大的草帽下露出他长满胡茬的脸。尼古斯和女孩儿对望了一眼,点点头,用一根粗手指碰了碰帽檐。

尼古斯不露声色地混入人群中,沉着地走向女孩儿。近六英尺的身高让女孩儿能轻松看到夹在人流中的尼古斯。远处传来小号和锣鼓的声音。苏布拉区的天气正热,窒闷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恶臭。迪亚蒂丝转头望了望街道另一头。整条街道都被不断涌入的人群堵住了,女孩儿只得迂回前进。

前方的道路突然一转,便进入了染料商的地盘。人流减少了。女孩儿灵敏的鼻子嗅到一丝尿味,鼻翼动了动,痛苦往事涌上心头。在炙热的阳光下,她打了个冷战。她厌恶地哼一声,从脑海中摒除回忆。突然她睁大灰蓝色的清澈眼睛——是那个波斯人。

波斯人正站在一家制革工坊的门口,门上方的拱窗里冒出滚滚浓烟,散发着强烈的刺激气味,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他中等身高,仅四尺有余;头戴一顶串珠无边圆帽,肩头垂下一件精美的暗红色镶边的淡绿色长袍。他说话的对象是一个穿着棕色皮革围裙和棕色牛皮靴,一脸阴郁的黑脸男人。在交谈中,他不断用手指指向街对面大门紧闭的亚麻布品店,手腕上戴着的金手镯正好挡住纯白亚麻汗衫的袖口。

罗马女孩注意到波斯人所穿的柔软丝质短裤,诧异地扬了扬眉。很明显,那个制革工是个传统的罗马天主教徒,却居然会与这样一个堕落的东正教徒交谈。她转身拉下长袍上的风帽,只绑了两根简陋的棉布条的深金红色卷发如瀑布般披散在后背。

她过街时故意把脸转向右边,此刻波斯人在她左边较远的位置。她解开长袍上的廉价铜扣,长袍微微滑开一条缝,露出略黑的双肩,顿时吸引了周围一些制革工的目光。她冲着最近的一个年轻男子露出个短暂的微笑,但红唇勾起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对方别开了眼。

然而,谁也没看见的是,她用藏在长袍下的一只手松开了绑在右腿上的短刺刀刀鞘。她抬起左手抓住披风的边把披风拉到身前,披风从她右腿上滑开,露出里面的棉布短褶裙,一大截小麦肤色的光滑大腿、长至膝盖的鹿皮高筒靴以及正要出鞘的刀。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握着刀,沿着狭窄的砖石走道一步一步向制革工坊门口走去。波斯人有点不耐烦了,提高音量跟制革工嚷嚷起来,还不住地用左手比画着,丝毫未察觉她的靠近。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她眼角闪了闪。

此刻离目标的距离只剩一尺。迪亚蒂丝猛地往左边一跳,撞到了旁边两个扛着大包未加工埃及棉的奴隶。一支标枪砸到了制革工坊的墙壁上,波斯人和制革工被惊动了,纷纷转身来看。气恼的迪亚蒂丝低吼着冲了上去,披风从身后滑落,刺刀如钢舌般弹了出来。波斯人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后面露出震惊的表情,瞪大双眼,尖叫着越过制革工往房子里逃去。

顾不上等尼古斯和其他后援赶来,迪亚蒂丝紧随其后追了进去。刚冲进去的一瞬间她感觉眼前一片昏暗,但很快眼睛就适应了光线。她看见波斯人的绿袍在狭小作坊尽头的楼梯上的拐角一闪而过。她三步并作一步奔上楼梯,转过拐角冲进一个白色房间。房间里堆满桌子,一群店员如惊弓之鸟看着闯进来的人。波斯人从房间另一头的窗户跳了出去,百叶窗哗哗作响。

窗户外面有一个狭小的砖石阳台,朝向制革工坊杂乱的院子。建筑间的空地上满是染缸、支架和半裸着身子的壮汉。壮汉们正吃力地从大桶里取出臭哄哄的兽皮挂到带钩长杆上。刺鼻的恶臭从成百上千个染缸里散发出来。她敏捷地沿着阳台跑过去,弯腰从挂衣物和地毯的麻绳下钻过。波斯人跌跌撞撞地逃到了阳台的另一头,停下脚步往两边看了看,展开双臂跳了出去。

罗马女孩一个冲刺,也从阳台边跳了出去。胡乱修建的砖房之间洒下来的一小缕阳光掠过她的腿。她跟波斯人一样伸手抓住在制革工坊背面和对面房子之间一根挂着残破旗帜的粗绷绳。跳过去的一瞬间,身下闪过许多张惊诧的面孔。只听一声巨大的撕裂声,她撞破一扇粗糙的羊皮窗户落到了一个房间里,薄板窗框碎了一地。

迪亚蒂丝周围是满地的粗羊皮纸、脏被单和劣质床架的碎片。她继续往前走,挥舞着手中的刺刀,但什么都没砍到。一个大个子黑人被闯入者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见此情景,连哭带喊地夺命而逃,撞翻了床边的桌子和一个盛着水的双耳陶瓶。挂在帘杆上当作门的布帘已经被扯了下来,迪亚蒂丝毫不犹豫就冲了出去。光线暗淡的房间,污浊的墙面和到处是芦苇的地板往身后退去。她咧开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笑得有多狰狞。

门外是一个走廊,两侧排着多扇房门,尽头处有一段窄楼梯,楼梯上端隐没在烟雾弥漫的暗淡光线中。迪亚蒂丝迅速穿过走廊,跳上残破的楼梯,一些旧柜子和空坛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咒骂着四步并作一步跳下楼梯。这时她看到某个房门的门帘被拉到了一旁,赶紧冲了进去。房间里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士兵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他旁边的妓女恼羞成怒。迪亚蒂丝把刀插回刀鞘,大步跨到窗边,双手撑着窗框翻了出去。

窗外是一个倾斜的瓦面屋脊。她试着想站起来,脚下却发出冰裂般的声音,瓦片破了,她从屋面滑了下去。她挥动手试图抓住点东西,终于在坠入下方花园之前抓住了檐口。单手悬挂在一片乱糟糟的非法居住者帐篷上空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她用脚钩住屋檐,重新爬回了瓦面上。她撑起身扫视四周,却不见波斯人的踪影。在她下方,住在工坊院子里的老寡妇和外来移民们仰着头惊奇地望着她。“赫卡特,见鬼!”她低咒一声,踩着瓦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一一扫过附近房子的窗户、屋顶和破旧的房顶,但仍然一无所获。一转头,那个年轻士兵和稚嫩的妓女正挤在窗边,好笑地看着她。她皱了皱眉。

这时突然又传来瓦片破裂的声音,她循声转头一看,就在屋顶另一头靠近花园后墙的地方,波斯人从一个差不多模样的窗户里爬了出来,此刻他的帽子和昂贵的丝质长袍都已不见了。他仓皇跳下屋顶,重重落在花园墙壁的墙头上。迪亚蒂丝吹起一声又尖又长的口哨,吸引了下面花园里所有人的注意。“谁取下他的人头,赏一把迪纳厄斯,”罗马女孩一边喊一边屈膝跳到下方的小块空地上,“这家伙玩牌的时候出老千!”

花园里传出一声呐喊,人群骚动起来,失业的驯兽员、懒洋洋的临时工、收钱办事的职业送葬者和他们的老婆争先恐后地往后墙冲去。迪亚蒂丝拼尽全力冲过花园。波斯人没理会她的把戏,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快步走在破泥砖墙上。迪亚蒂丝与波斯人几乎是前后脚到达花园的墙角。她踩着一堆黏糊糊的动物下水和破罐残壶上攀墙去抓他的脚跟。

波斯人适时地往旁边一跳,双手抓住楼层之间砖线上仿制的伊特鲁里亚浅浮雕,荡到房子另一侧去了。迪亚蒂丝没能抓住他,气得嘴里嘶嘶直叫。但她丝毫没有停顿,随即跃上草草完工的墙头,腿被擦出一道长长的伤痕。她用灵活的手指从腰带里摸出一把没有刀柄的平刀片,往花院墙和后面仓库之间的小巷里探身出去打量了一下投掷的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她回头往后看。

一个穿着黑黄条纹汗衫的壮汉在她身后爬上了墙头。她一惊,意识到来的是波斯人的同伙。壮汉向她猛扑过来,手指关节上包裹着皮革,绑在皮革中的弯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左脚蹬住墙角,左手紧紧攀着墙上的斜面洞,身形一晃抬腿跨过小巷,对方的拳头在她身侧扑了个空。紧接着,她左手撑墙,右脚在小巷对面墙上一蹬,又折返回来,顺势一脚踢向壮汉,靴子的青铜鞋尖踢中对方的咽喉。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她将腿收回到一半然后再次踢了出去,这回踢中了对方的腹部。那壮汉痛苦地弯下腰从墙头上掉了下去,跌进地面的垃圾堆里。

当迪亚蒂丝再次回转身时,波斯人几乎快跑到房子与房子之间,犹如地道般的狭小通道的另一头了。她想破口大骂,但忍住了,伸手去抓下一个浅浮雕,心里祈祷着这种廉价的混凝土压制雕像可一定要支撑住她的重量。

在两条街以外的某个角落里,身体结实的光头伊利里亚人尼古斯把标枪手的尸体丢在一大堆板条箱之类的垃圾后面,在绑腿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和血,悄然现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刚才在忙着处理那个从后面向迪亚蒂丝投标枪的人时,看到她冲进了制革工坊。他不动声色地混进了街上的人流。

数分钟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走进制革工坊背后的小巷,但头儿和猎物已双双不见踪迹。于是他又回到了喧闹的铜匠大街上。

他挤过人群往前走,不安地想:人们逃跑时总是习惯沿直线跑,我希望这个家伙知道他该怎么做。

街道一直通向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上还有通向其他两个方向的路在这里汇合。一个颇为壮观的宗教游行队伍堵在十字路口,他们的目的地是三个半街区以外左边山头上的赫利俄斯 神庙。被人群堵住的尼古斯气恼地咬牙,发出嘶嘶声。这里聚集了成百上千个祈求者、祭司,夹杂着一整队的骡子和马等杂七杂八的动物,甚至还有至少三头大象。动物的嘶叫、大象的怒吼以及祭司手中的锣和钹发出的击打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尼古斯被涌动的人潮挤到了一个酒馆前面的砖墙上,快要喘不过气了,他抓住一根遮篷杆,翻身跃到绷紧的篷布上。汗水从光光的脑门流进了眼睛。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城市里忍受酷热的天气,这并不是他所长。

这便是他们说的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和多姿多彩的生活?

他摇了摇头,顺着遮篷上方的狭窄过梁往前爬。这个位置够高,他看到了前方让队伍停滞不前的骚乱。

穿着靴子的波斯人一脚踢向迪亚蒂丝的脑袋侧面,女孩儿在大象背上往后滑了一英尺,双脚悬在一群愤怒叫嚷的祭司的头上。被踢中的迪亚蒂丝眼冒金星,待到视线恢复之后,她又抓着大象尾巴重新爬了上去。大象吃痛,拖着沉重的铁脚镣扭动起来,把在象轿里的波斯人颠得东倒西歪。赶象人破口大骂,挥舞着刺棒向波斯人打去,在他手臂上抽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东正教徒重新站稳身子,抓住扔过来的金属钩狠狠打在赶象人脸上,打得对方的骨头嘎吱作响。赶象人痛得嗷嗷直叫,摔倒在大象的面前。

迪亚蒂丝翻过象轿边缘撞到波斯人身上,同时伸腿向他的脚踢去。不料,暴跳如雷的大象把两人都甩到了并不牢固的柳条箱末端。板条被压碎了,两人跌落到大街上。几乎没有任何人在这场骚乱中留意到了大象脚镣铁链断裂的声音。

罗马女孩儿半蜷着身子摔落到圆石上,这一撞让她觉得有些晕眩。可波斯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只听一声可怕的闷响,他侧身重重着地。太阳神的祭司们推挤着往后退,在这两人和大象周围留出了个圆形空地。迪亚蒂丝颤抖着站了起来,从腰带里滑出一把长刀。波斯人蹲在地上,抱着一只流血的断臂,痛得眼泪直流。迪亚蒂丝弓着身子,右手持刀,绕着波斯人打转。“当心!”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大象的怒吼惊了聚精会神的迪亚蒂丝。街上的大象突然发狂般地跳起来,幸好那声惊呼提醒了她,她迅速地闪到一旁。一声绝望的惨叫传来,从象轿里摔到地上的赶象人不幸被压在了巨大的象脚下。其他大象听到同伴的吼叫,也开始躁动不安,四处乱踩。迪亚蒂丝被吓得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她看见波斯人离开街道往一家小酒馆的大门爬去。

发狂的大象把象轿甩了下来,象轿摔成了一堆残块碎片、柳条和绳子。大象跳着奇怪的圆圈舞,四处乱撞,撞破了街边的店面,撞翻了周围的祈求者和祭司。迪亚蒂丝躲闪着穿过街道,一把逮住正往小酒馆大门逃去的波斯人。她喘着气举起波斯人丢给伸手等着的尼古斯。

片刻之后,尼古斯用波斯人的头撞破了二楼某个房间的窗户,两人一起滚入一间堆满篮子、罐子和老奶酪的储藏室。很快迪亚蒂丝便跟了进去。外面,此起彼伏的大象吼叫声完全盖过了城市的喧嚣。

黑暗中,迪亚蒂丝拖起波斯人,把他的断臂狠狠撞到墙上,扬起一大片灰泥粉尘。东正教徒开始嚎叫,但很快就嚎不出来了——尼古斯满是伤痕的手如虎钳般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女孩儿凑近波斯人的脸,血从她头上的伤口流了下来。她笑了笑,洁白的牙齿在光线暗淡的窄室里微微闪光。她扯着对方乌黑浓密的头发让他仰起头来。“没人能抓住波斯人沃洛格斯,”她在他耳边低语道,“以前没人,不代表我不能。”

她低头盯着这个波斯间谍,心里甚为满意这个结果。尼古斯的大手正忙着把东正教徒的手腕绑在其身后。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再次露出笑容,心想:任务完成得不错,相当不错。  第四章 普塞密斯学院

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迪林蹲在最后一排男生中间,背抵着灰泥墙,用眼角余光瞟着克伦和帕特罗克洛斯,暗自得意地笑了。那两人迟到了,并没有注意到他。“请注意,”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打断了正交头接耳的男孩们,“今天我们要谈的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迪林抬起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下。负责教授初级魔法的菲诺普斯老师站在二十个男孩儿前面的空地上。他低沉的声音与清癯干枯的身形感觉很不搭调。脸上长着浓密的白眉毛,眼窝深陷——迪林仔细地观察着他——这是他在这个又旧又脏的地方能找到的唯一乐趣。“昨天我谈到了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这种普通物质的本质,”老师抬起一只穿着凉鞋的脚踩在硬邦邦的泥地上,“我说过,它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只是外表看起来坚固而已。不过,从你们脸上,我看出来了,你们不相信。”

菲诺普斯微微一笑,露出黑色牙龈和白牙齿:“那么,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孔隙与穿透。”“不过,首先,我们先来说一说人和动物的本质。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哪里?”

菲诺普斯一双老眼扫视着男孩们,看见他们要么茫然不解,要么兴致缺缺,要么百无聊赖。他不悦地磨了磨牙,继续往下说。“你,”他用骨节嶙峋的手指指着第一排的一个男孩儿,“你和一只狗的区别在哪里?”

被他指着的留着一头直发的叙利亚男孩儿先环视了周围的同伴,然后才傲慢地说:“我能直立行走!我能开口讲话。我知道神的存在。”

菲诺普斯点点头。“猿猴亦能直立行走,”他说,“猫亦能开口讲话——如果你知道如何倾听的话。至于神……这个无须多言。答案勉强过关,但人类和动物之间真正的区别却并不在此。”

迪林略微坐直身子,从其他学生的头顶上往前望。“我们,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真正原因不单单只是因为我们能使用工具或生火,而是在于你的心灵——不——是因为我们能用心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

菲诺普斯擦了一下额头,又摸了一下鼻子:“你们要明白,眼睛、舌头和手都是有血有肉的器官,是有形之物!它们可以触摸、品尝和看到有形的世界。但是,眼睛并不能看见我们所摸到、听到或者尝到的一切。这些器官——”他张开十指扁平的双手,掌心朝向学生们,“——的功能是有限的。要看、要听,要感受,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它们,用心足以。”

菲诺普斯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这些男孩,观察他们的表情。“一个小有悟性的野蛮人曾说过,人类眼中所看见的世界其实是另一个由完美形体组成的世界所投射出的影子。他以一个洞穴作比喻,认为我们所感受到或看到的现实世界其实是这些完美形式的阴影或者映象。虽然他这个假设并不恰当,但就对真实世界的描述而言,却不失为一次不错的尝试。”

踱着步子的菲诺普斯停在叙利亚男孩跟前:“起立,我的朋友,我要用穿透术向你和你的同学们展示隙的存在,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叙利亚男孩站起身,他的个子远比老师高出许多。菲诺普斯抬头冲他微微一笑,用手指握住男孩的右手腕举起来,张开他的手指。“这是一只手,”菲诺普斯的话听起来有些古怪,“它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有形。不言而喻,我们置身于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他用自己的手指用力按了按男孩的手掌。“他的手有其固定的形式,我的手也是。它们都有自己的形状、大小、质量、尺寸,对此大家都一目了然!”

菲诺普斯转身面向男孩们,伸出自己的手,五指大张:“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会让你们看到,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你们周围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整个世界都是由‘模式’‘形状’和‘形体’三大形式构成,而且这些形式都没有实体,万物皆空。当你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里面除了光,一无所有。甚至,就连形式都不是固定的。明白吗?”

小老头儿转身把手放在叙利亚男孩的背上。他低头静立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起了变化,变得更冷了。老头儿冷眼一笑,手直接穿过男孩的胸膛,从他身体的另一边穿了出来。

看着老头儿的手指从叙利亚男孩胸口的薄棉汗衫里伸出来,迪林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老头儿的手掌也伸了出来,接着是小臂。菲诺普斯灼灼有神的眼睛越过男孩的肩膀望过来,然后突然整个人穿过了男孩的身体。

叙利亚男孩儿呆若木鸡,而前排里的一个罗马男孩已经吓昏了。“他的身体由各种形式组成,形式与形式之间有很大的空隙。所以,我只要按适当的方式调整我自己身体里的形式,就能够穿过他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身体是空的,我们全都是。身体不过是个承载思想的脆弱容器。”

菲诺普斯甩了甩手臂,活动了一下肩部肌肉。吓得浑身发抖的叙利亚男孩急忙跑回自己的位置上。老头儿摩拳擦掌,脸上闪过诡异的笑容:“那么,如何才能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呢?本派有一种冥想法,叫作‘赫耳墨斯初级术’……”

在橘子事件发生一周后,艾哈迈德老师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吵闹吸引到了缮写室。他推开围聚在门口的男孩们,挤进散发着霉味的旧房间,此时初级生班已乱作一团,一群被激怒的大蜜蜂正在房间里四处攻击。名叫克伦的西里西亚男孩最惨,成了蜜蜂们的头号目标,被蜇得在桌子底下滚来滚去地叫。艾哈迈德皱紧眉头,一张瘦削的黑脸气得发红。门边离他较近的那些男孩们见他脸色不虞,立即四下逃散,走廊里的两位僧侣受惊地大叫起来。

艾哈迈德大手一挥,空中出现两条清晰的通道。蜜蜂们安静下来,停止了愤怒的攻击,聚成一团嗡嗡嗡地穿过房门飞到开阔的院子里。艾哈迈德站在门口,目送它们在晴朗的蓝天下盘旋升高,然后越过南边主楼的红瓦屋顶飞走了。两位僧侣停下正在讨论的关于神的实体的老话题,惊奇地看着艾哈迈德。老师扯动嘴角生硬地笑了笑,向他们欠了欠身,合上缮写室沉重的雪松木门。

在两张厚重的大桌子之间,男孩们东倒西歪地站成一排。尽管厚墙壁保持了较凉爽的室内气温,男孩们却满头大汗。艾哈迈德把目光转向两张桌子中较小的那张。桌面上扔满了墨水瓶、羽毛笔、装饰涂料、纸莎纸和羊皮纸;一只雕花桌腿旁边躺着一个已经变了形的装卷轴用的青铜圆筒。艾哈迈德捡起圆筒轻轻摇了摇,一小块蜂巢落到桌面上。他用手指在圆筒里刮了一圈,放进嘴里尝了尝。

一抹初绽放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转身看着站在面前的五个男孩。虽然西里西亚男孩克伦明显是最惨的那个,但其他男孩们,包括来自爱尔兰的红发男孩迪林和来自西西里的男孩帕特罗克洛斯,也都无一幸免,浑身上下都是蜜蜂蜇出的红包。例外的只有两个希腊男孩——每人只有两处蜇伤。艾哈迈德怒不可遏地瞪着五个男孩,男孩们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索福斯、安德拉德斯,去请医生。”

两个希腊男孩如影子般溜了出去。艾哈迈德紧盯着剩下来的三个人。克伦毫无疑问惨不忍睹,帕特罗克洛斯和迪林则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提防着对方。艾哈迈德叹了口气,心想“每年都是这样”。“扰乱课堂秩序、破坏学院财产,”他一字一句地说,男孩们紧张地听着,“后果——”他在桌子边缘轻轻敲着变形的圆筒,“很严重。”接着,他笑了笑,“你们三个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他又笑了笑。三个男孩被吓到了。“啊,”艾哈迈德看向门口,“医生来了。”他耐心地等着男孩们身上的蜇伤都被处理好了,才把他们带出缮写室沿着走廊离开了。

直到四天之后,迪林才不会在坐下来时痛得龇牙咧嘴。但与此相比更糟糕的是其他男孩的冷嘲热讽和取笑。那天晚餐时,艾哈迈德把他们带到大食堂,在僧侣、老师、低年级生和高年级生面前,脱了他们的衣服狠打了一顿,直打得他们像婴儿一样哇哇大哭。迪林觉得最恼怒的应该算帕特罗克洛斯,他现在甚至连看都不看迪林一眼。克伦看起来要好一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把迪林打得满地找牙。

三个人的晚间自由活动时间都被取消了。迪林继续在厨房里干洗碗的活儿。日子一天天过去,帕特罗克洛斯和克伦又开始聚在一起用餐和学习。迪林才不在意他们,因为艾哈迈德老师就像只老鹰似的把他盯得死死的。更何况,他觉得光是看到愤怒的黑色蜜蜂像团乌云般从圆筒里涌出来时克伦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值了。迪林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上,功课有所进步,这让他的老师们很高兴。迪林注意到,克伦虽然花了不少时间在发霉的古籍堆里——他们的主要学习内容——埋首苦读,他的功课却反不如以前了。帕特罗克洛斯一心想要超过迪林,功课倒是有所进步。艾哈迈德老师严密地时刻监视着他们,完全不让他们有再捣乱的机会。  第五章 意大利,大奥斯蒂亚港

年轻男子一拳打在砖房厚重的橡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透过从上千艘船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帆缆,可以看到太阳正往西边的海平面徐徐落去,黄昏暮光笼罩了他所在的小镇。他听见从船匠居住区的高墙另一边传来港口海浪拍打在长长船台的路缘石上的声音,还有成千上万个忙着装卸船只的码头工人、骡子、货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的声浪。这些船只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命脉。“喂!”年轻男子喊了一声,暗绿色绣花羊毛披风滑到身后,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宽阔双肩。从外表看,这是个贵族青年,高挺的鼻子,黑色短发剪成帝国最新流行的发型。太阳投入了波塞冬 的怀抱,天光渐暗,依旧无人应答。

贵族青年觉得很奇怪。他试着推了推门,但门后的门闩插得很紧。他摸了摸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脸,耸了耸肩,又更用力地敲了敲,可结果还是一样,里面既无脚步声,也无人出声询问。他漫不经心地往四下看了看,发现街上并无其他人留意他,于是把瘦长灵巧的手指伸进垂到腰间的肩挎重皮包里,摸出一个有凹痕的小铜铃。吹去粘在信物表面的棉绒,他微眯着眼睛,站在门边把手举到胸前摇了摇铃。

门内传出摩擦声,门朝里打开来。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抬腿跨了进去,小牛皮靴踩在瓦面地板上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德罗米欧?是我,马克西安。有人在家吗?”他对着黑漆漆的屋子轻声询问。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马克西安开始感觉不安。他在门内侧摸索着找灯,手指摸到了一盏挂在铁钩上的灯。借着门口的暗淡暮光他取下灯,用指头捏了捏灯芯,火噼里啪啦燃了起来,烫到了他的食指。他低骂一声,高举油灯查看屋内的情况。昏黄的灯光照出长长工坊里的桌子,工具、羊皮纸、标尺和手斧如往常一样杂乱无章地摆在桌上。房间的另一头拓宽成舢板棚的大小,里面立着一个巨大的杉木架,架子上放着一艘打磨光滑的船体。

马克西安放轻脚步向工坊里走去。他的目光被流畅的船体曲线、高高的船尾以及仿佛从船尾转帆索里长出来似的形似鱼鳍的古怪舵柄深深吸引。他站在船底下好奇地打量操舵装置——船体两侧并未悬挂船桨,也没有任何准备悬挂的迹象。“这艘奥德修斯 的战舰可能来自特洛伊遗址——”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在如酒般醇厚的暗色大海中破浪而行。”

一扇门突然在他身后打开,血红的光从门内透出来。马克西安一脸欣喜地转过身,看见一个矮壮的身影吃力地靠在门框上。“是亲王殿下吗?”对方的声音沙哑无力。

马克西安急忙大步上前,把灯换到右手,左手及时接住了倒下的船匠。“德罗米欧?”火光下,马克西安看见他的朋友憔悴虚弱的模样,身型整整瘦了一圈,这令他大惊失色。德罗米欧瘦得完全只剩皮包骨,全身皮肤皱皱巴巴,双眼泛白。船匠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无力地抓着马克西安。亲王轻轻地把他放在门口的瓦面地板上。“德罗米欧,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咳嗽?”

面容苍老的船匠吃力地摇摇头,呼吸急促。“我的血已经坏死了,”他轻声说,“我被诅咒了。我手下的所有工人全都得了一样的病,甚至连我的孩子也……”德罗米欧吃力地抬起手指着其身后位于干船坞后部的住宿区:“你会看到……”

马克西安大骇,眼前的变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向船匠一家所住的几个房间疾步走去。灯光昏暗,他只看到几只白森森的脚从黑暗中露出来,像几块搭在一起的面包;但他的鼻子——对帝国战地医院和苏布拉区各诊所里的臭味相当熟悉——已经告诉了他里面发生的一切。他极力忍着,左脸不自觉地抽搐,他无声地合上门,将突如其来的惨剧关在门后。看到死人,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恶心得想吐。虽然入阿斯克勒庇俄斯 教学习已有九年之久,但他依然不习惯死亡——无论是景象还是味道。尤其是当死者是与他相识多年的一家人时,这种感觉更糟。

多年前,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曾与他的父亲(时任纳尔榜南西斯省 总督)一同见证过皇帝让尼乌斯·阿奎拉的“丰功伟绩”。他们从住了三年的托罗萨城出发,穿过鲜花遍地的河谷和山上的松木林和草地,向北骑行。中途停在阴凉的绿色松木林中,挑了个阴凉处坐下来吃午餐。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上,树叶的阴影罩在头上,双脚沐浴在阳光中。一路随行的仆人为他们奉上稀释的美酒、无花果以及用羊羔肉、豌豆和甘薯做的馅饼。总督坐在儿子身旁,穿着他一贯常穿的粗羊毛汗衫、棉布裤子,戴着又厚又重的皮带。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气氛融洽。吃完东西后,他们小坐了片刻,父亲拿出一把东方弯刀雕刻一尊小的贝斯特 神像。

哥特护卫沉默地坐在他们身后的树影中,金色头发上戴着用山间野花编成的花环。林间投下来一缕缕灿烂得犹如黄油一般的阳光,照得护卫的鳞甲闪闪发亮。仆人们退到运行李的骡子旁边躺下来,拿大草帽盖住脸,在阳光中小憩片刻。此情此景让年幼的马克西安感觉既安全又宁静。父亲很少带他出城,平时甚至都很少注意到他,所以像这样的日子简直令人喜出望外。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总督才把注意力从沉思转向儿子。他用大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浓密的白眉毛微蹙。他对着最小的儿子看了很久,然后面无表情地示意男孩儿起身跟着他走向早已被仆人牵着候在一旁的马。哥特护卫紧随其后从树林间鱼贯而出,剑鞘、箭袋和腰带中的兵器随时都做好了准备。一行人沿着道路继续前进,骑马往狭窄山谷的对面走去。

马克西安摇摇头从回忆中走出来,小心地把油灯放在砖砌壁炉的炉架上,手脚麻利地在壁炉里生了一小堆火,然后又找来一盏油灯与先前那盏放在一起。躺在地上的德罗米欧不住地喘着粗气。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马克西安把桌子上的盘子、杯子和碗收拾了一下,同时迅速地彻底查看了一遍,但并未看到有含金属毒药残留物的反光,也没有闻到什么奇怪刺鼻的味道。他把其中装着液体和固体的容器分开来,分成两堆整齐地放在宽大的餐具柜上。收拾完这些之后,他在朋友身边屈膝跪下。德罗米欧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马克西安双手紧握住他的手。“别害怕,我的朋友,我会让你好起来。”亲王轻声安慰道。

清晨的曙光爬上瓦面屋顶,厨房案桌旁边的墙上有几扇高玻璃窗,阳光缓缓照进屋内,投下淡淡的方格光影。很快,温暖的阳光便落在了趴在厚木板桌上的年轻男子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睡醒的苍蝇们绕着屋子慢慢地飞,发出嗡嗡的声音,最后落在几摊鲜血边。痛饮一番后,它们又拖着胀鼓鼓的肚子摇摇晃晃地飞到空中,笨拙地向餐具柜上已经开始腐烂的肉飞去。

到了午夜时分,一只绿油油的大苍蝇在空中几个摇晃,突然往桌面一头栽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只。马克西安抽动一下醒了过来,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拂去脸上的苍蝇尸体。他摇晃着脑袋从桌面上半立起身,手碰到了一只白镴高脚酒杯。似乎被什么不可思议的高温熔解了一半的酒杯被碰落在地,扬起一片沙尘。

治疗师转身想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他感到头很痛,耳边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许多人在竞技场里歇斯底里地呐喊一般。他用手指理了理自己长发,发现原本扎起来的头发散开来。他吃了一惊,用一只手穿过披在肩头的乱糟糟的黑色长发,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过来,迅速看了看周围。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我的神啊,我昨晚到底喝了些什么东西!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厨房里一片狼藉,打烂的陶器、变形的炒锅和破裂的地砖到处都是,还有一堆堆看不出是什么的白色粉尘。地板上很多地方都有血迹,在清晨阳光中红得发黑。原本涂着淡黄色石灰水的墙壁上布满无数细小的红点。眼前这幅景象吓得马克西安直往后退。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后的桌面上堆的是成百上千根骨头时,一股作呕的感觉从胃里翻上来:桌面上有几块大骨头,但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的指骨、肋骨和肩胛骨。他几乎是反射性地看了看残骸——三具成人尸骨,其中一具比正常人的稍大些,此外还有四具孩童的……亲王呆住了,眼前炼狱般的景象让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中。船坞,德罗米欧及其妻子兄弟子女居住的房子。关于这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的其他记忆也回来了。惊恐万分的马克西安弯腰用双手抓住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桌子倒了,上面的骨头如倒豆子般哗啦哗啦地掉到地上,仿佛在尘土中哭泣。  第六章 普塞密斯学院

洪水快来了。强暴风雪以极快的速度从荒漠地带席卷过来,送来微甜清新的雨水气息。迪林终于从厨房里解脱出来了。他和包括克伦在内的其他一些男孩缠着守门人好说歹说,终于让他应允放他们去河里游泳。男孩们叫醒正在午睡的艾哈迈德请他同行。老师没有拒绝这些充满渴望的欢快面容,带着一把阳伞和一些打算重新阅读的卷轴加入了他们。天空中阳光灿烂,再加上一点点微风,连艾哈迈德都开始觉得这次远足是个不错的主意。

出了学院,从一条小路穿过棕榈树林和深深的芦苇丛走向山下河畔,男孩们欢呼雀跃,在太阳底下嬉笑奔跑。离河岸不远处,一片沙滩沿着河岸延伸开去并且与河岸之间形成了一个浅水湾。艾哈迈德找了棵棕榈树坐下来开始扇扇子,男孩们都已急不可待地等在了岸边。艾哈迈德看了看河的上下游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仿佛长了眼睛的木头似的鳄鱼。他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来,向在身后小路上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男孩们点头示意没问题。

迪林跳入水中,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自打上次偷偷去了鹰首人身守护神的神庙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游过了。本来学院是不允许男孩们下河游泳的,一是因为河水湍急而且河中到处布满深坑;二则是因为潜伏在深水中的、被视为神圣之物的鳄鱼总是时刻准备着享受意外的美餐。索福斯冲着迪林泼水,迪林用手掬水向他泼回去,索福斯大叫一声向他扑过来,迪林大笑着躲到一边。

太阳神的舟船已落到了西边,薄薄的云彩被染成了一条条深玫瑰色和紫罗兰色的带子。艾哈迈德看了会儿《伊波恩之书》,抬头时正好看见迪林拉着长长的绳子跳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到达最高点时,迪林放开绳索,大喊一声垂直落入河中,溅起高高的水花。其他男孩都挤在一棵棕榈树底下,棕榈树的树冠在河面上伸出很远的距离,那条绳子就拴在树冠上。索福斯一把抓住弹回来的绳子跑回岸边。艾哈迈德笑了笑,又继续埋头思考刚刚那段晦涩难懂的文字。

迪林一个猛子扎到浑浊的河底,踩着淤泥在河底行走,结果把脚陷到了泥里。他使劲踢脚边的淤泥,双臂用力向后划,身体向上跃,想往水面游去,但没能成功。他再试了试,却感觉越来越多的泥困住了他的双腿,反而让他越陷越深。他抬起头,太阳神的舟船远远地在河面上闪烁着,而河底的水却冰寒彻骨。他挣扎着,双手疯狂划水,胸口越来越气闷,无法呼吸。四肢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就快憋不住气了。

坐在河岸上的艾哈迈德抬起头,他为了把鳄鱼阻挡在浅水湾之外而建立的防御界的边缘在刹那间出现了刺痛的感觉。他放下卷轴站了起来。索福斯大喊一声从空中荡到河里。其他男孩争先恐后地去抢绳子。艾哈迈德看了看河面。索福斯从河面上冒出头来,快速向岸边游回来。刺痛的感觉又出现了。艾哈迈德用意识巡视整个区域。

迪林奋力挣扎着,感觉肺都快炸开了,心怦怦直跳,就像在敲打他父亲的锻锤一般。他双臂用力向下划,深陷在淤泥里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劲。他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他绝望地在心里哀嚎:神啊!救救我吧!他脑子开始晕眩,耳中剧痛,拼命地想要呼吸空气。恐惧在心中蔓延,他的意识开始涣散。绝望之下,他念起静心咒。如果难逃此劫,他愿意安详地离开。

一个影子以箭一般的速度拨开水中厚厚的淤泥向他游来,迪林转身看着来人。浑浊的泥水中露出了艾哈迈德的脸。他用强有力的小麦色手臂一把抓住男孩,踢了踢他的腿,像拔草似的把他从淤泥中拉了出来。俩人一起迅速向水面游去。

密不透风的院长办公室光线暗淡,四面墙上挂着展开的长长的纸莎纸卷轴,每一卷都从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板上。卷轴上面的各路神祇、恶魔、魔鬼、人间国王和祭司瞪着大大的眼睛俯视人间。艾哈迈德把凉鞋脱在门边,走进房间跪在打扫干净的石面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用铜扣绑住搭在肩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铺路石之间的窄缝,双手放在膝盖上。

院长拿着一卷用紫色合股绳捆扎的书信,在低矮的书桌边缘轻轻敲打。他个子很小,五官深刻,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眉毛下面藏着一双犀利有神的眼睛,长长的鼻子显露出纳巴泰人的血统。干瘦的双手上血管仿佛蛛网般密布,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装卷轴用的圆筒上清晰的火漆压印。“这么说,你觉得有什么在攻击防护界?会不会是针对那个男孩的?比如他家族的对头?私人恩怨什么的?”

艾哈迈德抬起头,褐色眼眸清澈而冷静:“不会,院长阁下,那个男孩的背景很普通。他来自遥远的爱尔兰,父亲是个铁匠,家境贫寒。他们家在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对头。他死了或受伤,不会带给任何人特别的益处。”

院长诧异地扬了扬眉:“贫穷的野蛮人?那他如何来到我们学院的?”

艾哈迈德耸耸肩,摊开手掌,十指瘦长。“帝国派出去寻找魔法师的探子发现了他,给了他家里一笔钱然后把他送到了这里。亚历山大魔法事务部为他支付学费。在初年级学生中有五六个这样的男孩。”

院长抿紧双唇,在下巴上轻叩圆筒。看到墙上的雕刻和绘画时,他眯起双眼,然后转回身对着跪在面前的舍监笑了笑,眼角泛起皱纹:“那么,也就是说,这是学院里的人干的?比如某个心怀嫉妒的本地学生因为被怠慢而心有不满?”院长把圆筒放到书桌边缘的草编篮里,这个可以先放一放。

艾哈迈德思考片刻后,才说:“那个叫迪林的男孩在学生中的人缘并不坏。有个人也许出于忌恨而有这样的动机,但他也是个二年级学生,并无这样的能力。”

院长眯着眼从书桌对面探身过来,瘦削的手臂搁在纹理细密的深色镶板上:“是谁?之前你为何不告诉我?”“不是什么大事,院长阁下。数月前的某个晚上,爱尔兰男孩在宵禁后偷溜到河边果园里摘了些橘子,回到宿舍后却试图栽赃到另一个男孩头上。当然最后被我识破了,但被冤枉的那个男孩也因此白挨了一顿打。”“原来如此……挨打……所以那个被冤枉的男孩便怀恨在心啰?他是谁?”院长眯眼问道。艾哈迈德移开目光,看着房间里阴暗的角落。“回答我,艾哈迈德。”“是来自西里西亚的克伦,院长阁下。”

耳边传来一声很轻的抽气声,艾哈迈德心头一紧。“马其顿司法官的儿子?荷鲁斯在上,艾哈迈德,我曾经警告过你要小心对待那个戴丝绸手套的孩子!他父亲就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他肯把儿子送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学院来本身就是我们的荣幸!”

院长坐回到椅子里,陷进厚厚的棉垫中。他看着书信说:“把那两个男孩的情况都告诉我,所有事情,包括他们的成绩如何,谁在课堂里表现更出色,谁更机灵,等等等等。艾哈迈德,我要知道关于他们的一切。”“这样……”艾哈迈德开口道,“首先您要知道的是,这里面一共牵扯到三个男孩,而不是两个……”

等到艾哈迈德说完的时候,太阳神已经驾着舟船越过西边地平线进入了冥界。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院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在书桌旁边来回踱步,光脚踩在深色石头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艾哈迈德一直跪着没起来。手心又湿了,他想在短裙上擦擦手,但还是忍住了。

院长走到一幅卷轴前停下来。这幅卷轴描绘的是麦罗埃贵族向法老王进贡的情景。皱皱的羊皮纸上画着列队前进的各种生物,其中有瞪羚、朱鹭、河马和野山羊。他转身对着低年级部舍监努了努嘴,说:“明天,艾哈迈德,你把爱尔兰男孩带到神庙地底下的启导室去,让他提升到二级术,赋予他所有相应的力量,同时赋予他第三只眼——意识之眼,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力量,让他成为我们悟道者中的一份子。”

艾哈迈德惊愕地睁大眼看着瘦小的院长。对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还在四周的空气里颤动。“院长阁下,”他艰难地开口道,“那孩子没这个准备!他只是个二年级学生,资质平庸。是,他近来的确有所进步,但也不比阿基米德家族的帕特罗克洛斯强多少。要接受这样的启导仪式,他至少还需要准备两年。”“没错。不过你明天必须把他带到寺庙地下墓室,让他成为二级魔法师。照我的话去做吧。”

艾哈迈德低下头。在学院里院长最大,艾哈迈德曾发誓要服从他的命令。院长示意艾哈迈德起身,用骨瘦如柴的手拍着他的肩膀。“如果那个男孩没能熬过此关,我自会承担全部责任,一切与你无关。你仅仅只是服从我的命令而已。去吧,毋须忧虑,我年轻的朋友,你应该替这个即将蜕变成为我们其中一员的孩子感到高兴。”

院长笑了笑。看着他眼角的鱼尾纹,艾哈迈德笑不出来。他一脸镇定地鞠了个躬,穿过芦苇门帘走出了办公室。秘书正蹲坐在门口,手旁放着笔和纸莎纸。艾哈迈德向他欠欠身。“尼斯先生,以太阳神和月亮神之名,有劳你通知启导室的守卫,明天中午我将带人去启导室。

秘书的脸刮得很干净。他点点头,开始书写要传送的消息。

迪林醒来时,仍然感觉十分疲惫,四肢无力,头重脚轻。这一晚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进入摩尔莆神 的梦乡。此时天色尚早,灰蒙蒙的黎明曙光从薄窗板之间的空隙透进来。男孩们的鼾声梦语在房间里此起彼伏。他翻了个身,被眼前的东西吓了一跳,一下子睡意全无。一个披着红黑相间格子图案长披风的高大身影站在床边,光滑宽阔的胸膛上有一个青铜日轮,在朦胧的光线中闪着微光;长长的脖子连着黑色的头,头上长着细长尖利的鸟嘴;大大的风帽下露出一双深黑色的眼睛,犹如水中的大理石一般闪亮。

神庙里的雕像突然活了,迪林目瞪口呆,全身汗毛直竖,缩着身子往床后面躲。“跟我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冥神奥西里斯 召唤你去图瓦特之渊[4]。”对方向迪林伸出一只手,手上缠着黑色与灰色的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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