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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01: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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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湘南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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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敏史

过敏史试读:

美人

(题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美人)

深圳澄明的一夜我遇见你

在超级市场在时装专卖店在咖啡馆在山鹰俱乐部在购书中心在镜头混乱的秩序里在矛盾的磁场

在游泳池畔三角铁清脆的一声击中你泳装的桃红我的目光被清空了无神而固执

我不回头不侧眼不东张西望不心怀鬼胎

我是木头人

我是你千呼万唤出场之后的哑默者

街道对应天空的河流

闪光灯编织了一千张蜘蛛网

叠加的密度城市里

飞扬的羽毛清洗了污浊的面孔

街上有玻璃在唱歌玻璃钢踮足而舞

锅碗瓢盆找回秩序花草树木藏起羞愧

我心里有七彩铀体内有原子能

我要用千吨才华来换你的媚

如果你愿意——

如果你愿意交出你的警觉

如果你愿意交出你的认识

如果你愿意交出你红色发套下脸庞的真实

如果你愿意交出橙色舌尖上乏困的语气

如果你愿意在T台上将你双腿的修长

嫁接在我跛脚的理想上

我用汉字为你铺设一张床

我用词语的泉水为你洗浴

如果你愿意交出你既不多情也非无情的梦

美人,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美人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

一支口红在雨中讲述被淋湿的故事

一支香烟用生命的燃烧在倾听

啤酒瓶里的火星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身体有着尖叫的品质憔悴有时与忧郁一样

是一种赤裸裸的美德它完整着你的完整

爱情和乳房类似在泡沫里向结实生长

首饰盒领悟了泪痕的斑驳

美人都哭了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乞丐有着纠缠的智慧

流氓有着耍泼的惯性

在这城市生活多么不易

当微笑着的肉身不再沉重

爱在胸口显现出十字架背后的光

铜铁金银变得内敛不再打架不再因为土豆进城

而更显冷漠不再因为瘟疫流行

而将自己隔离不再因为交通堵塞

而将心房上锁

新的磁场会出现时代的秩序在诞生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美人

美人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美人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美人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哦——看哪——美人

那是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美人

美人,在中山城门上飘

不是飘了一会儿而是飘了整个晚上

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一群美人

美人的耳朵,同时接受数种声音

汽车天气预报婴儿和爱情的哭泣

直到钟表的声音提醒我

我在12路公共汽车上想念雪地

想念白茫茫的裙裾下你的雷鸣

美人,我的钥匙丢了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我要用它来开启透明开启高潮

快乐的未来有着战栗的门扉

美人你的名字叫洁白

美人你的名字叫火车

火车提前开走少女提前成熟

美人你的名字只是

另一个名字的比喻你的名字只是

垂钓之人忘记了水。融合月的光华

而月亮照着二十三岁的护士的舌头,她在舔

而结结巴巴我的嘴咬不住我狂狂狂奔的思维

而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着自己被碾碎呵,美人,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

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鹅卵石街道湿漉漉的布拉格湿漉漉的

美洲的潜艇在大西洋里打捞飞机的残骸

每扇门里摆满了“世界杯”

美人的上身翻山下身越岭

美人把她的心思织进摇动的叶子里

哦美人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美人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美人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美人的手中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唯有美人在记忆中一次又一次绽放

唯有美人才脱下春光又穿上秋阳

城市在出租车的尾气里起雾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条细枝条

花坛最终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美人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哦美人亲爱的美人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

美人我需要你粮食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房子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钢铁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煤气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电脑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深圳我需要你

需要你骨骼的骨需要你牙齿的白

需要你三围的围需要你冷艳的艳

需要你湿润的湿需要你润滑的润

美人我需要你彩虹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蔚蓝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闪电我需要你

美人我需要你星辰我需要你

需要你眼神的神需要你肚脐的脐

需要你偶尔的号淘你生命的缺口

你糯米糍的声音你红蕃薯的红

需要你波音747的高度需要你小心轻放的珍贵

如同我需要饥饿如同我需要革命

如同我需要大提琴小提琴扬琴古琴钢琴

如同我需要贝多芬需要达芬奇需要但丁

需要奥威尔需要卡夫卡

需要你的城堡

需要你的地洞

需要中国长城修建时你流不尽的眼泪你用来榨糖的悲苦

风在吹着什么

风总是从房间里悄悄地吹走什么

往昔的岁月,宛如河面轻浮的涟漪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一排睫毛开始化妆一群眼睛开始流浪

再温柔一点再泼辣一点再知识分子一点再民间一点

美人我们恋爱吧美人我们打仗吧

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

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

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你是唯一的完整你是写不绝的绝句

生与死是上帝的事我只把自己交给美人的利箭

交给秀发的覆盖交给分行的缠绕交给谜底的笑

我热爱每一个写出了好诗的人美人

让我和你来尊爱父母让我和你来采菊东篱

生育与抚养是伟大的诗

当一个孩子长成灿烂的美人

我热爱每一张人民币的正反面河流的脚趾与掌纹美人

——来吧来吧来吧

让我们沿着刀刃的锋利亲吻幸福

2005年

过敏史

1

在我的童年

我对汽车过敏,那是驶入我生命里

最初的眩晕。我呕吐,面对着

速度、起伏与一种气味的

交响。我害怕陷入人群

害怕被集体的狂热运输

我甚至害怕刹车,害怕到站

凶猛的刹车可以将我的胃

抛给一个痉挛的世界

而每一次到站

都是对身体具体部位的

一次更换。是对体内食物的

一次奉还。绿色变成灰色

伴随着胆汁与忧郁得要死的眼神

灰色又迅速变成红色——

那并不是一个村庄

对另一个村庄的覆盖,而是一场

又一场暴力的目睹。我对斗殴过敏

我对他人的鲜血过敏

我想象不到我对自己的鲜血

同样过敏。那时我已知道

拳头、杀猪刀与鸟铳

它们集结时,我躲在墙后

我们家没有更多的男人,而我父亲

身材矮小,徒有斯文。他不是别人的对手

我只能攥着自己的小拳头

在墙角咬牙

我一直对牙齿与牙齿的磕碰过敏

我对咀嚼动物与动物的咀嚼

同样过敏。我害怕听到尖叫,虽然我

内心一直有着尖叫的冲动

我知道或许有人跟我一样

对撕裂的声音过敏。我不发出声音

不使自己成为撕心裂肺的声音之源

我喜欢活在静默的世界

以致成年后我对话多的人

过敏。我对语言及其芒刺

有着无法回避的警觉

我对话语昂扬者的嘴皮过敏

吐沫的繁殖如果是刺激现世的药物

我对救治自己的药物过敏

2

在我的少年

我深陷无可救药的窥视

我对姐姐过敏

我对有着姐姐一样饱满乳房的所有女孩过敏

我尝试与黑夜的黑做朋友

我对着广袤的星空手淫

以致对一直停留在时间中的那口小南风过敏

我致命的症结全因乡间无边的南风的吹拂

那是搔痒至骨髓里的一种忧愁

风吹稻浪,坚硬的阴茎

抵达一本《红楼梦》的深处

无心上学的年纪丰收了处男的泪水

在乡间,我已学会离群索居

我待在自己的木阁楼里

患上无人恋爱的女孩一样的厌世

我在土墙上练习书法

以致对汉字的浮尘过敏

我睡在比月光还遥远的电波里,收听敌台

对《漂洋过海来爱你》那样的靡靡之音痴迷

我没见过海浪,但已对涛声过敏

我渴望成为一名水手,去打捞海妖的歌唱

我驾驶自己的想象力,在梦中

与海妖欢爱。以至对夸张的裸体过敏

对想象力的边界脸红耳赤

我闻着自己鱼子般气息的精液

并以此蔑视,令全村恐慌的族群战争

我爱上了与水蛭们完全不同的革命

夏天的正午在田头听蝉叫

以至对树梢上不可捕捉的光阴过敏

我从未惧怕过黝黑,但我害怕树叶的茂密

那茂密可能是一只蝉

嘶叫的全部因由

我也害怕浓烈得窒息的光照

它们使几个村人的死讯

寸步难行

一头甩动自己尾巴的水牛将远离顽皮

牛虻与水蛭在分享它的血液

它们紧紧地吸附试图延伸为水牛的血管

但这些很快膨胀起来的针头

像暗红的锈迹,在水牛的抖动中脱落与暴毙

犁铧滚动,而时间停滞

我油然而生的怜悯来自水牛

也来自牛虻与水蛭

这些烈日下的劳作,这些自在与贪婪

让我过敏。我将悲悯自己的命运

看着一辆又一辆收购生猪的车子开进村庄

我开始盼望自己是一头猪,被装入猪笼车

从此奔往他乡

3

在我的青年

我成为一个过敏综合征患者

对汽车、对文明的猛兽过敏

对大大小小的车站及无法散去的人群过敏

对女人、对肉体的媚笑过敏

对广场及纵横交错的目光过敏

我时常站在人行天桥上

看着自己的皮肤莫明地生出紫红的斑块

我的呼吸有着典型的过敏症患者一样的颠簸

随着此起彼伏的尾气与光流

我用欲望来治疗自己的欲望

用即愈的过敏来按揭将至的过敏

我的生活一直在过敏中入不敷出

面对那些迎面而来的打击

我欠下正义的债务

我又一次被暴力击败

被一个城,被一个国

我被运抵一个屠宰场

我甚至来不及咬紧牙关

就遭到歹徒的电棍

歹徒形成一个集团

大大小小的歹徒结成利益联盟

就像过敏的神经遍布了身体

他们驱赶我,不承认我的履历

但又抓住我鲜嫩的身体不放

我洋溢着生机的青春被迅猛瓦解

我的血被抽取

注入一辆刚出厂的新型汽车的发动机

我的肉被分割

一部分填充进机器人的四肢

一部分植入女人的胸

用来装点一个时代的高昂与丰满

我的皮被充满创意的艺术家拿去制革

绘上图案,烙上商标

我的骨头被热爱美食的生活家拿去煲汤

我已有的过敏史,此刻是空气中的一些香味

在聚拢,在飘散

在形成暴雨将至的乌黑云层

我死了,不只一次

我宣布自己死了

我不能像尼采一样宣布上帝已死

我只能向我回不去的村庄

向我把握不了的时代

宣布我的死讯

我死在不同的现场

在工厂里,我伴随着不停冒泡的一台啤酒机

咬住资本的舌头,死去

在后半夜,我像一台切割机一样

嘎然而止。我看到了令我眩晕的鲜血

我在不能为这一摊鲜血写出公开的证词时

宣布自己再次死去

在办公室,我死于会空手套的电脑

死于一个个相互链接的窗口

死于病毒,死于八卦

死于用来娱乐他人的一个个汉字与符号

死于无聊的堆积,死于疯狂的传播

在街道上,有一次我被一台泥头车卷入车底

有一次我被一辆宝马撞飞

在我飞起来的那一刻,我为不能及时地宣布我的死讯而流出一滴眼泪。结果5辆车

如乌云追尾,把一滴泪

碾成无处不在的雾霭

天空下起豪雨

过敏的飓风将我吹散

我死了,死在非地,迅速且缓慢

我每天死一点,我看着自己

一点点地死去

无药可治

我对世间的药物过敏

面对那些昂贵的处方,那些让我血压升高

心跳加速的药。我宁愿宣布

我死了——

支离破碎地死了

死在我所目睹与耳闻的一个个死讯中

死在每一天新闻的头条

死在处方单上

死在谣言的停尸间

死在华美的包装里

死在飞行的残骸中

死在处处尸首的超级市场

4

现在一个敏感的死者在写诗

他决心用敏感

再造一个自己

在他与乌云为伴的有生之年

他曾经追求过自由、正义与爱

如今他冷冰冰地实验着自己

像一个苍老的灵魂

挑拣爱情的信物

他依然有着过敏症

可已是自己的旁观者

对浮世毅然

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投入

只是那信物死婴般的形状

让他好奇,令他过敏

一件件信物就像一个个死去的孩子

有着令他搔痒的口红

他想起在城中村的出租屋内

抑或在廉价的客栈

她与他,用斑斓的皮肤

拼贴这个城市的地图

用相互的吮吸

来弥补这个城市的气息

他触抚她的阴道

像倾听整个城市的独白

他弹拨她的双乳

如同雨中的爵士

在展开一场过敏的哺育

她是一个妈妈

可以拆除、可以重装

并不由选举得来

他是一个孩子

忽而年幼,忽而老年

总是由过敏产生

他和她搂抱着

她对广场过敏时,他对街道过敏

他和她搂抱着

她对智慧过敏时,他对天真过敏

他和她搂抱着

她是一个分裂的自己

他是一个干瘪的讣告

他和她搂抱着

像极了过敏的终极

他和她搂抱着

一些碎片在飘

一些酸雨在下

他和她搂抱着

一些头皮已经发麻

一些信息再不开花

5

他不再称我

这让我无法自在,我的过敏

他在争夺

我从未完整地死过

而他就是一个在背后盯着我的

死者。与死者协商

像在一个具大的神面前忏悔

这一招,我尚未学会

我该怎么办?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

我一直对光源过敏

我茫然四顾之后,对茫然也开始过敏

而他,一个镇定自若的死者

我的另一部分,誓言的水泥柱

扎在我随到之处的身后

也横在我体内

要与我形成永恒的十字

我该怎么办?我对永恒过敏

对永恒额头上的十字更加过敏

我穿梭着,从公园经过热带

经过龙舌兰,狂涛般的植物

经过跳舞的人与啜泣的影子

经过一系列的加工厂

内衣、袜子、牛仔裤、汽车城

经过一个个从高空抛下的胎儿

经过高空中倒置的人面

经过人面在低处的交错

经过我暴跳的动脉

经过陷阱的剖面

经过方格

又一个方格

不断生长的方格

经过盒子、窗户、阳台、棺木

经过流动的、漂浮的、颤抖的、冰冻的

经过中年的雨雾

经过老年的癫狂

我终将赤裸给敏锐的眼神

赤裸给他

一个宣判者

赤裸给你

一个旁观者

6

每天早晨,我练习穿衣

如同穿上我对过敏的热盼

每天晚上,我脱下衣裤

就像又一次完成脱敏的仪式

而沐浴使我成为欢快的玩具

在肥皂泡中

我梦幻的生活光滑健康

我省略了我的一天

我甚至可以用持续的揉搓省略掉我的一生

我拒绝时间的入侵

我隔离了世界的荒诞

我要定义我的过敏为非传染非世袭的平民

瞧一瞧吧!

我的每一个脚趾头都在唱过敏的歌

我膝关节以下的皮肤

在思念水田里的泥鳅与黄鳝

水龙头里流出的哲理

在我的胸部与腰间劳作

我的被过敏支配的心脏是非工业的

它讲湖南口音的汉语,从未被贴膜

我的纠结在尘世的头发

此刻虽距煤气很近

却否决焦黄与乌黑

湿漉漉,像宋朝往唐朝生长的青草

我返朴归真的面庞

从未像此刻逼近泥土的真实

它抛弃了季节与越来越恶劣的气候

它是徐霞客旅行图的再版

它漂浮在水珠之中

闻到残酷的来自瓶中的花香

7

这是过敏的魔术

喷嚏将覆盖这个冬天

鼻息在遇阻的气流中学会感激

它喷薄出的神经的振颤

与夺命的流感无关

有那么几秒钟

我麻麻木木地行走

有那么几秒钟

我如同置身于真空

傍晚六点固定响起的钟声人群走出大楼

与我身体贴着身体的公交车上的人

另一辆公交车上的人

出租车上的人

私家车上的人路口的人

并排在路口

红灯浮尘风包裹淹没

天桥上的人走过天桥

喷嚏将使冬天上升

我相信我仍然是一个湿润的泥土的过敏症患者

可我无从挖掘

风炮手在公路边上打洞

卖枪的人也卖打口碟

地铁干咳着通往深海

可我无从挖掘

子宫从未让我感觉如此干燥

我在老年蠕动了一下

我热爱的过敏全部停水

背对他

我将是一个绝望的死者

2009年9月至11月

我的晕车史

1.妈妈的篇章(妈妈,可怜的人儿。她一生进过三次城,第一次为了生我;第二次为了看病;第三次还是看病……)这一次的触摸让我沿着小腹一直抵达

生命的泉眼。妈妈——你抱我在怀里

我尿湿了你的裤子,你的行走

你的梦和后半夜

——我看见你在汽车上,宽宽的田园

视野里,叫醒了小城的黎明

你的天旋地转的孩子让你疼痛

你呕吐——血流不止

妈妈,你抱着我的夏天

月亮亲切

你的骄傲,西瓜一样大

在喘粗气的夏夜,空间在小

——医生们抓不住你呕吐的脉搏

你的生命与我的生命无法切割

妈妈,汽车在汹涌

把你当作时间的木条

妈妈,你安静了,你差一点

完全安静了

五岁,我跟着你去扯猪草

扯满天的星星、雷阵雨

扯筷子一样插在泥里的日头,黄昏的

菜花香味。偶尔滚过来公共汽车的

喊叫。妈妈针头扎进了你身体里的管子

——你青铁一样反光的面庞

你四十岁了。妈妈——生下我多不容易

小小的汽车让你

泥泞在雨里

身体像一只漏斗

——你用奶大过五个孩子的奶子奶我

在四岁我才学会用目光亲吻

你的身体是冰箱同时是壁炉

妈妈,我多么虚弱,

一床被子可以覆盖12个我

我用手从七岁的夜晚摸到你圆实的

屁股。你身体的森林

我又尿了,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一夜

未眠。我们坐在一辆驶向县城的公共汽车上

像坐在咱家蒸笼的胁骨上

妈妈,我的目光多么小

七岁。有一个人拎着我的影子——要喊走我

——妈妈,你的鼻子不喜欢那种气味

整个天空都知道你对机器过敏,所以下雨

爱热闹的刀子在你眼前打架,你的胃

吓得像掉到座位下的一只饺子

妈妈——你抱得我好紧

把我的病都抱到了你身上

把一条船的颠簸、轮子上的波浪

都抱到你身上——妈妈,你吐出了最后的

害怕。下车时你的鞋子还在心跳

妈妈,你的晃悠让一个梦完整下来

但摇篮坏了,你的身体躺到了一瓶液体里

在陌生的医院,像一条水泥地上的蚯蚓

——你的菜地让你像虫子一样细声说话

妈妈,你同医生的交谈是一头牛遇上一辆汽车

你流血的腹部绽开我的哭声

妈妈,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好

20岁时,我把你背在背上

像背一片叶子。妈妈——这次你病得不轻

你一辈子在咱村子里转悠。在家里

地里——平静的光线让你的身子洁白

在咱家的每个角落里都发光。你不愿再进城

——可妈妈,你的病要夺走我的妈妈

让孩子再与你进一次城吧!在那装有玻璃的

小船上。拽紧吹你的风——你的爱

让我们一起呕吐,讨厌轮子、卖票的

讨厌白床单、白衣服、白色的手、白色的眼睛

讨厌让胃生火的气味,——可妈妈

咱家的猪娃子还等你去喂呢

你听它们叫唤了,它们晕乎乎的

——傻傻的还不知你病呢,不知你

与一汽车的人躺在同一张病床上

在时间的黑板上熬白了头发

——妈妈,你得忍着——粗鲁的铁条

你得防着——神的险恶,你必须

留下来。让你的孩子成为你缓慢的发条

指针有了额头上的光——孩子多么孤独——

妈妈,这是又一种骄傲,又一种齿轮

的咬合,加速器,公转和自转

又一种焦急、混乱、坚守和自救

我们都得对号入座,这回让孩子走在前面

——在秒表上、驾驶室里——放弃厌烦

身体的悲剧、叹息。放弃瞭望——泪的倒影

妈妈,云彩就藏在背里,在手上

——你的湖泊集中了八个方向的清澈

从方向盘上望着你拐弯的脊柱

妈妈,你的骨骼汩汩作响

是油漆摩擦了家具和光泽、湖水的波纹

是天空遮挡了弓的弧度,力和你的柔韧

妈妈,你的镇定——让草儿屹立山冈

你最终把我搭在弦上。这一次,孩子真的出发了踩着你的露水、飞翔和祝愿,你的

顽固的发动机、衰老,用眼帘隐藏的

——哀伤。你穿黑衣而让葵花灿烂

你戴白帽而使月亮光辉——让光里有琴弦游走

——轰鸣和节气,有泥土的湿湿闪电

公路的疼痛和一颗等待修理的心脏

妈妈,汽车的眩晕有着难以预测的坡度

而从生到死,只是一口气的距离

妈妈,孩子和坚强一起到达终点

而你和忍耐却把我丢在一个人的车上

——你闭目——时间安详——乡村温馨

汽车遗忘了它的挣扎,而你记起了你的

妈妈。哦,你去找你的妈妈——

哦,妈妈——让孩子今夜做你乖乖的小马……

2.姐姐的篇章(姐姐们相继出嫁了,我再也不能在姐姐的呵护下与姐姐吵架,我不知所措地走在为姐姐送亲的队列中……)——我的姐姐

相亲相爱,一生一世

铜像站立的记忆

坐满汽车的座位

健壮的身体让座位憔悴

让忧郁写满岁月的表情

车窗迎来打开的风

眼里的湿润飞去窗外

这速度,田野上的速度

向里向外都产生弧度

眩晕的弧度

说不出受孕的快乐

也不说惆怅,齿轮陷入泥里

的哧哧翻滚

她们从菜地

从油菜花的瞭望中

抽出汽车的喇叭声

唯美的工业被端到桌上

她们的肤色是朴实的酱油

被浇上,然后擦破

声声喇叭不会是长长的丝瓜

吃进喉咙也长出小刺

鱼骨头一样尖利的嘶喊

在等待中——化成岁月的痰

精彩的姐姐守着村庄的痼疾

与赌棍做爱,在清晨生产

肩上还架着一把喷雾器

用自酿的蜜糖对准上午隐匿的害虫

而黄昏带来了它的末班车

进城的男人一去不复返

电线上成群的燕子进入屋檐下的呢喃

而雏燕鸣啾着姐姐的虚空

不看报纸的姐姐亦不接电话

不坐电梯的姐姐亦不高瞻远眺

村庄摇曳它的灯火

而窗花收集了夜空的明亮、星月的交谈

剪刀在姐姐的眼里消毒

而脐带要接上上一次的伤痛

姐姐用手推开子宫

蝎子和蜈蚣正在吵嘴“降生还是回避

听说人间是罪恶的天堂”“梦里有时终须有

梦里无时莫强求”

姐姐辗转她憨实的呓语

蝎子在齿轮的阴影中举起阴凉的大钳

蜈蚣咬住惊蛰的雷声

像一只热气球遨游在天空

——这些都是我的玩具

在春天的郊野我和姐姐抱头痛哭

肇事的汽车扬长而去

摔下一车肿胀的汗水

我和姐姐,奔跑、摔倒

我和姐姐,站立、奔跑

一条大河沐浴了我们的身子

端午节,姐姐着上了她的嫁衣

饥饿的夏天咬破姐姐的乳房

——乳汁流淌——田野飘香

青蛙唤我舅舅,直到秋凉

而雪片裹着它的冬天迅速来到

风里似乎藏着霉绿的汽油

煤烟在冬日的早晨嘶哑

一个村庄在它的风寒中哔剥作响

城里的消息说姐姐的男人头破血流

——一命呜呼。凸凹的镜片模糊残缺

而尾灯依然亮在陌生的口音里

似乎在追叙——异地的恐惧

一些碎片完整了一场混乱

街头的观望、唏嘘与怀念

一张纸与一个印章

一个盒子与一次返回

一抔泥土与一声唾骂

——影子的相扑,回忆

与回忆的撕咬

谁最先逃遁?谁最后回答?

乌黑的铁弯曲了脑内的海、意识

而潮水没有声音

而海底长满刺藜

整个南方端起我的骨架

向最幽深的一次午夜倾倒

——穿越隧道

海水里有姐姐的蔚蓝

我用灯光洗洁面庞

像一只八零年的手表,握住姐姐的

心跳。我和姐姐争夺板凳

我和姐姐看守橘园

我和姐姐刨地割草

我等待着——姐姐削掉那红薯的皮

——又一个夏天与一场呕吐

又一次偶然与搏斗

蛇蹲在地洞里觊觎着我们

天色与青草,诱惑那看不见的凋零

时间坐在雨的外面看一场雨

姐姐用镜子梳理着薄命

梳子锋利,而血液白皙

彩虹喊叫,而月亮冰冷

她的弟弟亦远走他乡

在一座城市无为劳作

晕车、发呆,有时喝塑料瓶装的

矿泉水——用汉字堆满眼眶

——她的孩子业已长大

小小年纪混迹社会

把她当作疯婆子

不予理睬……

3.爸爸的篇章(爸爸的两个哥哥都比他高大,他的弟弟亦比他强壮;爸爸不爱说话,他有过的大儿子夭折了,这样爸爸成了正义的孤儿……)老三坐在阶梯上

一张脸就有了阶梯的层次

像一只板鸭挂在橱窗展览

老三脸色金黄,看不出喜乐

老三用手,挠住屁股上的烟袋

他抽旱烟,用纸片卷成喇叭筒

矮子老三也许在回忆往事

老三出生那天日本人正攻占长沙

没有半岁日军抵达衡阳

三天后,老三他爸拖家带口躲进凤凰山

此时日军正在耒阳城烧杀掳抢

六岁时,老三他爸就去了

杀毛、打柴、做饭老三已样样精通

老三运气尚好,他说没碰上过日军

我对老三不甚了了

他在四十二岁时与王屠夫的女儿生下我

矮子老三冷漠得可以

他不抱我

只要他瞪我一眼

我就躲在墙角

害怕得想哭

有一次本家的一个亲戚死了

我贪玩,要和同伙一起守夜

老三火了

他将我从棺材旁边拉出来

拿起家伙就揍我

他说,我就是断子绝孙

也不要你个——“骚子”

我不明白老三骂我“骚子”

是啥意思

我长得与老三一般瘦弱

但没老三那股劲

我知道他几乎要成为老头了

但我尚小,他倔强得要命

那时他种田,还干着信用社会计的行当

老三的老大是个跛子,与他同父异母的

古怪老头。生有四子,虎背熊腰

老大嗜酒,老三家酿酒,老大就

常到老三家喝酒。不知何故,一天老大

气冲冲奔来,对准老三的耳根就是

一拳。酿酒的老三晕倒在地,从此

落下眼病

老二、老三、老四系一母所生

老二是个赖皮,四季闲暇

做点小生意,找老三要贷款

老三“死理”,六亲不认

从此老二见老三就骂,舌头打结

口水直流。“老三——矮——矮子,你不——不——就是土改那阵,表——表现积极,学了算——算——算盘……”“你帮——帮矮子——老——老四,以——以——为我不知道——道呀……”

大跃进时期,老三给老四操办婚事

他们的母亲也早已仙逝

七八年,李氏撇下矮子老四和两男一女

得结核而死。矮子老四郁郁不乐“老三呀,我的事今后你就别插手了……”

老三呀,老三

你好歹也算个乡下的文化人了

在村子里。沉默是主要的,说起话来

一板一眼,也不含糊

我的那些堂哥们(一大帮)为得一些

鸡巴小事,吵吵闹闹,不停不歇

操起家伙来找老三“……三叔,你给评个理”这个说“……三叔,你得主持公道”那个也说

矮子老三先是不声不响,后就像个权威

开始发言。三下五除二,矮子老三将此事

了停。但三五日后,摩拳擦掌,他们

又闹腾起来。老大、老二、老四走过来“老三矮子,我家的事你再管,小心你的骨头……”

在冬夜里,老三像个家长端坐火炉旁

王氏,姐姐们和我都听老三讲古

老三爱讲《聊斋》里的故事,讲《镜花缘》

孟丽君的故事,也讲隋唐那一档子事

在一些他认为可以的日子讲《封神榜》

我可怜的王氏也像个弱智的小孩,保持

微笑。附和着老三的讲叙

老三叭嗒着旱烟,有时咳嗽

火炉的光揣紧我们一家人的面庞

煤油灯在八仙桌上逗着自己的火苗

蜡黄、微弱。堂屋的门缝里袭来

一阵阵寒风。外面真是寂静

老三讲得入神了,他的一只手拉着王氏

另一只手抓着我的小手,姐姐们显得恐惧和兴奋开春的时候,老三教我怎样播撒谷种

稻田的水还冰清入骨,老三日渐衰老

干活卖命的老三,时常五点起床

烤好一坛米酒,再挑着粪桶

来到菜地。老三更加沉默

他一天到晚地干活,从不与我

进行交谈……

老三的老大死了。在半夜里

他自已不小心点着了火

他脾气怪诞,无人理睬

儿子们过着自己的生活,没人知道

他死时怎样。一场大火

跛子老大,冤魂散去

老三为他主持了葬礼,不卑不亢

老三的老二死了。死时拉着

老三的手,眼里淌出浊黄的泪“老三呀,老三……”

八三年,老四续上女人,又过起

吵吵闹闹的生活。女儿远嫁

大儿子嗜赌如命,老四矮子

无力管教。日日找到老三倾吐衷肠

——

……矮子老三坐在台阶上回忆往事

凤凰山被夕阳照得通亮

一场雨刚刚下过,泥土里还留下了老三

湿湿的脚印。我知道

老三最恨我的懒惰和软弱

我记得老三对我的辱骂。我最害怕

老三骂我没出息,只要他瞪我一眼(他不停咳嗽)我就紧张、委屈得——想哭——2002年

史前文明史

看见一棵树我就想爬上去

拾到一根羽毛我就想插在身上

那时没垃圾一词

向异性求爱的方式非常直接

在旷野小便真是舒服

风改变着一些线条

比方说树,比方说月亮

一只狼的嚎叫

我发现的落日和森林让我成年

果子在夜晚坠落,荒草在跑

石头改变着生活

虫或一条鱼的形状

乳房的硬度和初潮

那些流水总是非常丰富

从十六岁到十八岁叶子色彩忧郁

篝火、舞蹈、肺、咒语

遥望高原和雪山我开始恐惧

老猴子们像圆规旋转,天空透明

我发现墙、隔离和仇恨

更多的欲望促使我远游

对母亲的爱情像空心的楠竹

海是神秘的,我沿着落日已步行九日

我渴望一场暴雨,使口袋里的栗子

发芽,每晚勃起的阴茎像无目标的箭

我怀念,那些星辰一样的孤独

野兔子灵敏的耳朵,我捕捉到一颗心

哦,恋人,母亲,大海,礁石

无尽头的道路我已开始厌倦

但每一次夕阳都让我加快步履

鹰总是让翅膀去起飞自己

我想象的方向宽广,痛苦泽畔

我无法再目睹大树,面对沙粒和乱石

绳子,弓都在将自己完成,那些灰烬

影子、死亡的消息乌黑

秋天,这是真正的秋天,我已无力喊叫

海是神秘的,它咆哮过,此刻也许还在咆哮

那声音穿透坟墓,我记得的少女

红色、舌头、冰块和飞翔

我已无力制造声音,在逸想中

我怀揣的精液与露珠一样洁白

第一场爱情过后,人总是逃离不了流水的声音

雪覆盖山峦,母亲憔悴白发

石臼、襁褓、豹子、女婴

我见过的母亲都见过,而时间不放过

那些纺织和祈祷,蚕一样的岁月

碎片、疙瘩,像蝴蝶的图案

我不知道什么叫子宫,但温暖、血液

抚摸却使我迷恋,怀中的恋人多像远方

我纯粹过,那些石头、棍子和敲击

一面鼓的高度使我战胜羚羊

而我已不能奔跑,即使马儿给我鞭子

我看着颓废的宫殿与狐狸一起悲伤

有过的盟约让我想起旷野和风

书写在大地的书信,我知道

来或者去都无法改变什么,树叶是最好的棺木

我曾经上过最高的树,拾得百灵的歌声

与马儿涉过孔雀河,向所有女子求爱

机器都在别的星球上鸣叫

那些武器和垃圾更像一些神话故事

道路飘香,狼都很和善

所有的石头都是玩具,鱼儿像乳房

我舞蹈,睡眠成为最大的恐惧

我的母亲也是我的恋人,海在天上飞

森林是没有孤独的子宫,大鸟喊影子回家

声音像精液一样游动,寻找耳朵结晶

跳、捕捉、翻滚、猎枪饱满

那时候我知道爱情,知道孩子,自己的父母

知道蕃薯、土豆、兔子和自己的双腿

野鸡和眼睛、雨和树叶

我现在终于静下来,听着同类

咿咿呀呀的歌,曾经为母亲的颂曲

也适合于我,适合诞生,适合寂灭

黄昏中谁再步行于天空我已无法分辨

金黄、鲜红、墨蓝,还是大鸟的预言

这些都不再重要。万物的身体接纳我

海边来的风多么亲切,我觉得就要牵住

母亲的手。我看到她睫毛下的泪

看到晶莹,她手中的百草

我的同类仍然在敲打着他们的悲凄

用力划着木船,向石头鞠躬

向他们身后花圃的安静掷去沉重的黑暗

哦,天空会乱下去,乱下去

我要回到母亲的怀里……

1998.7

无季节

我一天看十份报纸

报纸上有很多大事件

比如土地流转

比如泥石流

比如金融海啸

比如政府救市

比如一场致40多人丧生的火灾

一次看起来不会发生

但最终还是发生了的车祸

再比如一位大学生跳楼自杀

再比如一位教授剽窃

再比如对某人的审判

再比如婴儿们

在丰收结石

再比如奶牛们

在泼洒奶汁

这些文字这些图片

这些新闻纸

这些彩色的黑白的

大同小异

波澜不惊

我生活在恒温里

我一周看五种周刊

人物周刊

生活周刊

经济周刊

八卦周刊

风水周刊

我还会买很多半月刊、月刊

我客厅的沙发下

我的餐桌上

我的床头

我的马桶边

都是杂志

我生活在杂志里

我算不上一个杂志癖

我生活在恒温里

我一天还会看一会儿电视

从第一现场转到新闻联播

从百家讲坛转到动物世界

我对沙漠中活动的蝎子还有点好奇心

蝎子在寻找食物

蝎子在喝水

蝎子在夜间的沙地上行走

它的前方50厘米处有一条毒蛇

毒蛇也在寻找食物

毒蛇向蝎子的方向试咬了一口

感觉那丑八怪并不好吃

算是发出警告

蝎子继续前行

毒蛇再次警告

蝎子也发觉了

前面的丑八怪并不好吃

蝎子拐了个弯遇见一只沙鼠

蝎子与沙鼠打了起来

蝎子刺了沙鼠一下

很快沙鼠就毙命了

电视中的蝎子、毒蛇、沙鼠

也生活在恒温里

它们的体温是电视的体温

我一天中更多的时间是面对电脑

我在各个网站上浏览

我同时打开十几个页面

我打开MSN、QQ

与身处各地的人交谈

我的呼吸伴随着电脑的电流声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

我打开一个邮箱

如同打开一口水晶棺材

那里面有我的照片

我从世界各地摄取的风景

有我的诗

我曾经写过的所有文字

有情书有控诉书有辩护词

我相信里面还将会有

一封遗书

一句墓志铭

这样就圆满了

这12兆空间足够储藏我一生

它从未使我新鲜

也不使我腐烂

2008

被生活命名……

凉快的六月

我记下有关“意义”的琐事

——柏桦《生活颂》

A.第一个我

我首先是被篡改

然后被赋予意义

被命名为一首诗

没人问我

愿不愿意

生活站在那里揶揄我

你不愿意

你可以去死

B.第二个我

为了讨我主的欢心

我命名我为可怜虫

如果我长有尾巴

我将用它擦我主的皮鞋

一片雪亮,如果我主需要

我将把它变成棍棒

去驱赶

我主身上的蛆虫

C.戏剧

我是狂徒,我活在

自由的中心,我说话

让云块相撞,天空下雨

帝王将相厮杀扭打、不停不歇

我愚弄握刀的、捉笔的

造纸的、聚财的、拿扇的

我是荒凉、是虚无

我制造荣誉和桂冠

我毁灭真相、掩盖尸体

啊,我是历史,是你

课本上的知识……

D.欢乐

我躲在你的皮下

我融在你的血里

我让你勃起,愤怒,自责

生产牛犊

我让你继承,让你抚养

让你早出晚归、朝思

暮想。我命令

你在雪中建起房子

你在海上,你小心翼翼

我是牢笼,是你的枷锁

你要感觉,你要用心

我是你卸不脱的责任

E.第三个我

我慢慢……

我缓缓……

我低着头,

细声说话。

我在原地转着圈子

——绕道行驶

我是一只猫,踩着棉花

我没有同伴。

我被世界上的老鼠

叫喊着,吓破了胆

——我命名我是一个弱小者

世人叫我病猫

F.第四个我

在镜子中,涂脂抹粉

在大街上,装模作样

人越多,我越兴奋

我习惯将我美好的肉,给众人

观赏。给它们抚摸

我为金钱心跳加速

我向它们撒娇

脉脉含情、递送秋波

展示绝妙的技艺。我热爱

生活,轻闲但也并不自在

我烦躁,偶尔悲伤

生活命名我为婊子

G.痛哭

他将他的表情丢给窗口

并沿着窗台让它往下坠

地面上已经有很多举起的

迎接目光。他把他的不满

都装在储眼泪的口袋里

他像一个金黄色的

豆荚。在太阳下爆裂了

他并没想到要引起一群

麻雀的注意,他

淋漓尽致地发挥着

将一颗颗金扁豆砸在

已经疲惫了的水泥地上

但他的这种怪癖无法被

好天气认可。他是一个

丑陋的痛哭的人——

H.经历

他沿着城市的下水道

像一只对阴暗入迷的耗子

他东奔西窜,对一种气味

进行追踪。这种气味

来自异性,她们用身体

开放在风中的毒草,有着

晚霞的光泽。他用鼻子

嚼着,这一片片多汁的黄昏

他吸毒成瘾

他全身长满了鼻子,在他的

脑后还多出四只眼睛

他高兴地在内心叫唤着

自己。如同窥阴癖者

找到森林

I.这个我是谁

我是声音,我真实

我来源于我的消失

我让所有的人听懂

在适当的时候,加入我

我执着,无孔不入

我顽强,化敌为友

我笑,表达蔑视

我吞吞吐吐,结结又巴巴

这是激情,它反应友好

我傻,透顶地傻

我被命名为白痴

痴好

车马喧嚣,痴迷不悟

J.第六个我

天气浑噩,我打开四张嘴呼气,叫唤

天气仍然浑噩,我抛开了摇篮

我成了孤儿,在梦中我也不是王

我是被水淹没的军队

孤单的军队,只有一条枪

因为天气,因为水淋淋、湿润

它变得暗哑、没有目标

没有可以呈现的景致

开不了火,只有饿着

——饥饿成疾……(在好天气里我将失业,因为

有人命名我为艺术家)

K.紧张

她的鞋子像两只船

因此她要付出两种努力

才使目标达到一致,她欲

过河,而在河中徘徊

她追赶时髦,塑造新生

她将衰老的镜子藏在男友眼里

她惊讶怪叫,显示童真

她热爱学习,描摹淑女

她早年从事服务行业

如今居家做活排卵

她心怀理想,挑逗命运

男人远游,心静如水

男人原本是别人的男人

她有爱情(她是爱情)

但被世界命名为

L.沮丧

她从对话中抽出飘移不定的游丝

画上句号,背转身体

将电话装进一只同等命运的包里

里面除了手纸,还有口红和粉底

她填入人群,模糊了背景

像一枚进入太空的宇宙飞船

遗留下猜测和梦想

远去的汽车像退去的一次海潮

更换上来的是别样的叹息

而爱情推开那扇命名的窗子

像一个洞穴迎来具象的喇叭

——凉风习习

M.安慰

我的火机点燃我的香烟

我的酒杯斟满我的烧酒

我抽烟喝酒爱听别人的

风流韵事,与下等人厮混

同贫贱者苟且,我是自己的

王子,虚伪的兄弟

佯装先知而遭劫难

我为世人算命而看不清眼前

的道路。天干形同树冠

地支有如根系,我走街

串巷,不论南北。伤风

感冒,命若琴弦

小儿成群,乐意尾随身后

叫嚷着,有如引爆的米花

……

N.回忆

我从创业一路走到建安二路

绕着县城,寻找买主

在莉莉花廊,端坐良久

投其所好,逗趣戏说

我说莉莉小姐长得像王菲

莉莉说我好似刘德华

我说莉莉你真是聪明伶俐

莉莉说我也不像个傻瓜

哪里、哪里……

笑笑说说,心照不宣

眉目之间隐藏下文

我说我只是个跑腿的

莉莉说这并不妨碍做一件大事

我说替人消灾,我才能拿人钱财

莉莉说共同消灾,才见真义……

我说莉莉你可真是天底下的好人

莉莉直言不讳:是好人,你还傻坐着

……

至此,我被莉莉叫作缩头乌龟

O.葬礼

他参加自己的葬礼

在棺材前磕头洒泪

他观察亲人、朋友、上司、下属

与他的遗体一一告别,一个个

表情严肃,示意哀悼

同志之间尽显和睦与友谊

上司说他工作勤恳、是为表率

下属说他领导有方,该当功臣

他闭目聆听,含笑而卧

突有一阵窃窃私语传至耳边

谈论着生活作风与经济问题

他想站起来斥责那两位

站在大门旁的老伙计

但转念一想,该沉着对待

遂继续卧着,思谋

良策……

P.第八个我

他被叫做鬼魂

暗恋世界,迂行夜中

用树叶的沙沙响动叙述

生活细节、人情琐事

他是一个白色的影子

纤纤素手,探索纱窗

在浓墨与沉黑中扣动回忆

他爬行于屋脊,观摩房事

窃笑痴男怨女,逢场作戏

生殖部位,有如水中

磨盘。颤动咬合、豆浆

四溢。他奔跑,牵引起

梦中的孤独,迂回于

美辰良宵……

Q.往回逃的路

往回逃的路它绝对不会在天上

当然它也不一定就在地上

它有可能会在地下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吓了一跳

但不管它在那里,我都要

往回逃。我要看看我的父母

再抱抱我的女儿,我打算

就在今晚往回逃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往回逃

我首先用身体往回逃

再不行我用梦往回逃

如果还不行,我将把自己分成

尸体和魂魄,往回逃

我估计是魂魄抢先动身

尸体紧随其后。到那时

谁都无法阻挡我——往回逃

往回逃的路绝对不会在地下

当然它也不一定就在地上

它有可能会在天上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疑窦重重

R.我决定留在我的孤僻里

我的墙壁是一个琴盒

在半夜才发出叫卖的声音

我看见邻居张姨拎着

黄瓜与乌鸡——徐徐走来

我是生活的二道贩子

将生活的诗篇诵读在纸上

其实我是照抄了我的墙壁

它在白天摄录了市场的影像

那个小贩说着明码实价,不

短斤少两。另一个小贩叫着

祖传秘方,包治百病

张姨委实可爱,晃头摇臀

上得楼来,似乎是煲好了鸡汤

与她的男人——打趣一团

我是生活的二道贩子

干着抄抄写写的营生勾当

好在孤僻里凝望静听

半夜的琴声敲打心肺

S.牙齿上进了枪膛

她母子分离,食欲大振

牙齿上进了枪膛

她恨不能用牙齿枪毙掉

一切,包括那男人的命根

她还能出场,证明世界

仍然太平,只是她内心的

平衡与安宁,有所调整

她爱,做饭裁衣,在行动中

自娱自乐,与笔纸交谈

憎恶电视与音响

玻璃、透明与观看

她时刻提醒自己

牙齿已在枪膛

需小心谨慎,不伤害

睡眠,别人或自己的

肠胃……

T.沉淀

她最后浮现在一片言辞中

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男人

她如果不生育和性交

就像一张桌子一样自在

她被改成他,又被涂成

它,最后被用嘴巴

说话的物,叫做我

它来源于森林,被砍伐

劈、刨、锯、戳孔、钻眼

被一个欲念,赋予结构和形体

打上油漆,绘上花纹

它成了一张桌子,用来摆放

碗、筷子、盘子、碟子

勺子、残羹冷炙、吐沫、擦过嘴巴的

纸巾。如果它思考,不仅上帝发笑

连我也会发笑,而我正是

它,是他、是她

生活的它,时间的它

被不断命名和改写的它

说不定哪一天就被

劈成柴火,送进火炉

或弃在垃圾堆中,霉臭

腐烂,如同新生

绳子

当我要写这根绳子的时候

我已从这根绳子上抓到诗性

这是一根我用来挂蚊帐的绳子

我躺在床上,我原本在看书

不知怎么的我就用手

抓到了这根绳子,我将它

观看。一根白色的,细小的

绳子。它在我眼里,不

仅仅是它的影像,在我眼里

它与我,它逐渐地与我形成了

一种关系……

至此,我仍停留在绳子的表面

我甚至还没有说出它是棉质的,它

柔软,在它的1/3处还打着一个

结,等等……

我想用实际行动来论证我们的

关系。我用绳子靠近我,它慢慢地

几乎像一幅工笔画一样靠近我

它贴在了我脸上,它让我脸上的

一些毛孔成为一个——横切面

一条槽,一个只有空气中的好奇分子

能,流通的小沟……

它在我的手的牵引下,向左

滑了一下,又向右滑了

一下,它渐渐地产生了某种

意图。我估计,它也许

想同我做一个游戏。它

开始往下滑,它滑到了我的上嘴唇

它跳跃了一下。又滑到下嘴唇,它

稍作停留,它也许

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它在磨——蹭

它几乎像一个姑娘一样细腻

它突然,像一个麻疯病人一样

进行颤抖,它割倒了我的

胡须,它将我的下巴当成了一个

发霉而又变形的馒头,它终于

停留在了我下巴与脖子的交接处

……

这让我紧张和不安起来(这家伙想干什么?)

我试着用手将它脱离我的

肌肤,但我发觉,我的力量

非常微弱。我真的没想到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想发出一个声音,但这声音

就像这根绳子,粘在了

喉咙上……

现在看来,情况越来越不妙

情况……情况,简直糟透了……

我开始剧烈疼痛

我在床上翻滚着

我快要窒息了

我已经……已经……双眼

翻白,我

晕了过去

……

大约过了600秒钟

我醒了过来

绳子(这可恶的东西!)

它像一个顽皮的小孩

将我的喉结当成了算盘珠子

拨上、扒下

我的天呀!

它竟然还像小和尚念经一样

将乘法口诀哼成了小曲

配合着隔壁电视的

剧情发展……

我迅速地将它甩开

像逃离一条响尾蛇,我从

床上爬起来

我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水

眼里还留有一丝恐惧——

我不停地叫唤着

这家伙,这家伙

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的命。

太阳车站

每天都有人到达,从他们身体的行囊里,掏出心脏——这颗心脏不是用来祭祀

而是用来买卖

我——一个贩卖心脏的人

又一个兴奋过度的夜晚,带来早晨的疲惫

凌晨4点,如果你梦见我正要入睡,这不是梦境,这是现实——这是一辆无休止的火车,

将我装载。

心脏,心脏

我要买一颗健康有力的心脏

多么悲伤

有人买走了我的心脏

有一位魔术师

他将我的身体支解

将一颗笨拙的猪心脏

塞到我的胸腔里

我的话语一出口

就变成了一连串呼噜

爱我的人啊

你为什么畏惧

一颗猪心脏,难道不比人心

更温柔

台风欲来,朋友别离

他的心脏将乘飞机

抵达北京

和祖国的心脏一起跳动

潘漠子——

你在北京还好吗?

在竞争激烈的深圳,做心脏生意的不止我一个,这你必须明白——这你必须了解

那些推三轮车的人

那些守在街道两边的人

那些麻木又爱好偷窥的人

那些住波托菲诺的人

在金字塔的每个层面

都有我同一战线的人

还有敌人

绝望是一种染色体,它藏在我体内,时刻改写着我的性别——我是一个住在太阳里的人

我并不是一个住在太阳里的人

燃烧是我的本质

燃烧也是一个空心人的

吟唱——

心脏,心脏,美妙的心脏

车站,每一个城市的心脏,每一个让我迷恋的地方,那里聚集着心脏——干净的心脏肮脏的心脏无血的心脏黑透了的心脏狂怒的心脏害羞的心脏流窜的心脏等待得失望的心脏

更多的是一颗颗刚从胸腔里掏出来的——鲜红的心脏能引起无限食欲的心脏

曾经有个人的心脏,被风吹干了,变得如同鸡心脏那么小,变得像鹅卵石那么硬,他卖不了好价钱,他伤心地坐在地上哭……

在这个无人拥抱的夜晚,我重新找回身体的悲伤我将身体里,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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