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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1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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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志摩,林徽因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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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别康桥·人间四月天

再别康桥·人间四月天试读:

再别康桥 徐志摩 卷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新归来的燕儿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还不放开你创造的喷泉,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还不开放你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震破了漫天的云雾,显焕的旭日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柔软的南风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洁白的海鸥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看哟!那白浪里金翅的海鲤白嫩的长鲵,虾须和蟛脐!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收!收!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享定了希世的珍馐。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你资材是河海风云,鸟兽花草神鬼蝇蚊,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1]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2]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3]笑解烦恼结——(送幼仪)一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四千年史髅不绝,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黄海不潮,昆仑叹息,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咳,忠孝节义!二东方晓,到底明复出,如今这盘糊涂账,如何清结?三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共解烦恼结。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四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报·新朋友》)青年杂咏一青年!你为什么沉湎于悲哀?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你筑起了一座水晶宫殿,[4]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边。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二青年!你为什么迟徊于梦境?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三青年!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神主之断片,——君不见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1923年3月18日《时事新报·学灯》)春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尤浓郁,但闻虫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耦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河水在夕阳里缓流,暮霞胶抹树干树头;蚱蜢飞,蚱蜢戏吻草光光,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铁花胸前,铁花羞得不住的摇头,草里忽伸出只藕嫩的手,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

  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青毡上青年的情耦,情意胶胶,情话啾啾。

  我点头微笑,南向前走,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园囿,树尽交柯,草也骈偶,到处是缱绻,是绸缪。

  雀儿在人间猥盼亵语,人在草处心欢面赧,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孤独的徘徊!我心须何尝不热奋震颤,答应这青春的呼唤,燃点着希望灿灿,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1923年5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悲观一青草地,牛吃草,摇头掉尾,天上的青云白云卷来卷去。二登山头,望城里,只见黑沉沉的屋顶鳞次栉比,街道上尘烟里,生灵挤挤。三教堂前,钟声里,白衣的牧师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聚复散,散复聚。四歌舞场,繁华地,白的红的,黑的绿的,高冠长裙,笑语依稀。五庙堂中,柴堆里,几块破烂的木头,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面目未朽,未朽!六战场上,濠沟里,枪炮倒在败草间,到处残破的房屋,肢体,血痕缕缕。七天灾国,饥荒地,草尽木稀,小儿不啼,黑灰色的空气。八心死国,人荒境,有影无形,有声无气,深谷里的子规,见月不啼。九噫!噫!十幻象破,上帝死,半夜梦醒睡已尽,但这黑昏昏,阴森森鬼棱棱……十一这心头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这精神的宇宙这宇宙的宇宙,都是空,空,空,……十二休!休!(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5]沙士顿重游随笔一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此无恙。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见否我白发骈添,眉峰的愁痕未隐?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照洒沙碛永远不得收成。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听晨星骈唱,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声诉她遭逢的薄幸。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二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你们现在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安度良宵。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荫里欢舞。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他皱缩昏花的老眼,似告诉人说:都亏这养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温存: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三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一年过得容易,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在八十老人跟前,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四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残花还不时地堕落,站着位十八的郎,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的褐色细麻,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脂红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五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顶的低屋前,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他抬起头向我端详,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我瞥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六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七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礼,原来是从前替我们送信的邮差,他依旧穿黑呢红边的制衣,背着皮袋,手里握着一迭信。只见他这家进,那家出,有几家人在门外等他,他捱户过去,继续说他的晚安,只管对门牌投信,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雨天风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他总是循行他制定的责务;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这全村多少喜怒悲欢的中介者;他像是不可防御的运命自身。有人张着笑口迎他,有人听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但他自来自去,总是不变的态度。他好比双手满抓着各式情绪的种子,向心田里四撒;这家的笑声,那边的幽泣;全村顿时增加的脉搏心跳,欷叹息,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结果,他哪里知道人间最大的消息,都曾在他褴旧的皮袋里住过,在他干黄的手指里经过——可爱可怖的邮差呀!(1923年3月13日《时事新报·学灯》)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柳林青青,南风熏熏,幻成奇峰瑶岛,一天的黄云白云,那边麦浪中间,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问后园豌豆肥否,问杨梅可有鸟来偷;好几天不下雨了,玫瑰花还未曾红透;梅夫人今天进城去,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我们家的如今好了,已经照常上工去,不再整天无聊,不再逞酒使气,回家来有说有笑,疼他儿女——爱他妻;呀!真巧!你看那边,莲着头,走来的,笑嘻嘻,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熏熏,草木青青,满地和暖的阳光,满天的白云黄云,那边麦浪中间,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1923年3月14日《时事新报·学灯》)[6]康桥西野暮色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7]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道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惟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8]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es 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9]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10]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e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11]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12]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 )“”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而前,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至于新体诗的废句须大写,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紫云绯云褐云簇簇斑斑田田青草黄田白水郁郁密密红瓣黑蕊长梗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千百折云凹云凸南天北天暗暗默默东天中天舒舒阖阖宇宙在寂静中构合太阳在头赫里告别一阵临风几声“可可”一颗大胆的明星仿佛骄矜的小艇抵牾着云涛云潮兀兀漂漂潇潇侧眼看暮焰沉销[13]回头见伙伴来!晚霞在林间田里晚霞在原上溪底晚霞在风头风尾晚霞在村姑眉际晚霞在燕喉鸦背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陌上田陇行人种种白发的老妇老翁屈躬咳嗽龙钟农夫工罢回家[14]肩锄手篮口衔菰巴白衣裳的红腮女郎攀折几茎白葩红英笑盈盈翳入绿荫森森[15]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罂粟在凉园里摇曳白杨树上一阵鸦啼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田里路上寂无声响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罂粟老鸦宇宙婴孩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1923年7月7日《时事心报·学灯》)[16]听槐格讷(Wagner)乐剧是神权还是魔力,搓揉着雷霆霹雳,暴风、广漠的怒号,绝海里骇浪惊涛;

  地心的火窖咆哮,回荡,狮虎似狂嗥,仿佛是海裂天崩,星陨日烂的朕兆;

  忽然静了;只剩有松林附近,乌云里[17]漏下的微嘘,拂狃村前的酒帘青旗;

  可怖的伟大凄静万壑层岩的雪景,偶尔有冻鸟横空,摇曳零落的悲鸣;

  悲鸣,胡笳的幽引,雾结冰封的无垠,隐隐有马蹄铁甲篷帐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变的先声,[18][19][20]鼍鼓金钲暮荡怒,霎时间万马奔腾,酣斗里血流虎虎;[21]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的反叛,抗天拯人的奋斗,高加山前挚鹰刳胸的创呻;

  是恋情,悲情,惨情,是欢心,苦心,赤心;是弥漫,普遍,神幻,消金灭圣的性爱;

  是艺术家的幽骚,是天壤间的烦恼,是人类千年万年郁积未吐的无聊;

  这沉郁酝酿的牢骚,这猖獗圣洁的恋爱,这悲天悯人的精神,贯透了艺术的天才。

  性灵,愤怒,慷慨,悲哀,管弦运化,金革调合,创制了无双的乐剧,革音革心的槐格讷!五月二十五日(1923年3月10日《时事新报·学灯》)情死(Liebstch)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无底的深潭!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丽质是命运的命运。我已经将你擒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在这里发抖,你——笑。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玫瑰!我爱你!(1923年2月4日《努力周报》)月夜听琴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凄清,幽冥,草尖的鲜露,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枝头的宿鸟休惊,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她为你也曾吞声,休道她淡漠,冰心里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满眼的温柔和酸辛,你握着她颤动的手——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冰流沦彻你全身,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休扰我同情的倾诉;人海中能有几次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已经脱卸了云衣,仿佛喜声地笑道:“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我羡你蜜甜的爱唇,却不道黄昏和琴音联就了你我的神交!(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22]月下雷峰影片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23]夜一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习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二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是呀,悲泣——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酿,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三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24]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The poets who o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of truth and pure delight byheavenly lays!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Then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25]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26]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听,但听火焰,摇的微喧,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四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27]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28][29][30]“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五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当前是宇宙的大观!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但人类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归路迷了!夜呀,你在哪里?光明,你又在哪里?六“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你是谁呀?”“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我不认识你。”“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这方向就是我。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小诗月,我含羞地说,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请你查一查我年表的滴漓清泪,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私语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一棵憔悴的秋柳里,一条怯怜的秋枝上,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七月二十一日(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你是谁呀?你是谁呀?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记起;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我希冀——“你是谁呀”?(1923年5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无儿夜色溟濛,野鸽在巢中,窸窣,翀毳,蓬松。这鸽儿的抖动,恍似小孩的嫩掌——嫩又丰——扪胸,可爱的逗痒茸茸;“鸽儿呀!休动休动,我心忡忡,我泪溶溶,鸽儿呀,休动休动,无儿的我,忍不住伤痛。”(1923年5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清风吹断春朝梦片片鹅绒眼前纷舞,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一阵阵残琴碎箫鼓,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缥缈的梦魂,梦境,——都教晚鸟声里的清风,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依然黏恋在梦上的边陲。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款布自然的音乐,轻怀草意和花香,温慰诗人的幽独,攀帘问小姑无恙,知否你晨来呼唤,唤散一缘绻缱——梦里深浓的恩缘?任春朝富的温柔,问谁偿逍遥自由?只看一般梦意阑珊,——诗心,恋魂,理想的彩云,——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同来阻隔耳!八月三日(1923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31]威尼市我站在桥上,这甜熟的黄昏,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圆形、方形、长形,尽是灿烂的黄金,倾泻在波涟里,澄蓝而凝匀。歌声,游艇,灯烛的辉莹,梦寐似生,——絪缊——幻景似消泯,在流水的胸前——鲜妍,绻缱——流,流,流入沉沉的黄昏。我灵魂的弦琴,感受了无形的冲动,怔忡,惺松,悄悄地吟弄,一支红朵蜡的新曲,出咽的香浓;但这微妙的心琴哟,有谁领略,有谁能听!(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32]康桥再会罢康桥,再会罢;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33]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黛薄荼青,却教斜刺的朝霞,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34]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35]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盼我含笑归来,再见罢,我爱的康桥!(1923年3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36]马赛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你满怀的牢骚,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尺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雄闳沉着,一床床的大灰岩,一丛丛的暗绿林,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光土毛石的尊严,朴素自然的尊严,淡净颜色的尊严——[37]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38]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你惨淡的神情,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场中有裸女作猥舞,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39]秋月呀秋月呀!谁禁得起银指尖儿浪漫地搔爬呵!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它玉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无聊的熏烟,秋月的美满,熏暖了飘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来参与这美满的婚姻和丧礼。(1922年11月6日《新浙江报·新朋友》)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希望的埋葬希望,只如今……如今只剩些遗骸——可怜,我的心……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你惨变的创伤;在这冷默的冬夜——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幽涧之边,你愿否?朝餐泉乐的琮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露凋秋伤的枫叶,铺盖在你新坟之上——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与秋林的秋声相和;滴滴凉露似的清泪,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凄怀你生前的经过——一个遭不幸的爱母,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毕竟是谁存谁亡?是谁在悲唱,希望!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40]哀曼殊斐儿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41]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的东轮,[42]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43]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44]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聘,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报》第44期)[45]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46][47][48]一年前此时,我正与博生、通伯同游槐马与耶纳,访葛德西喇之故居,买得一小花篮,随采野草实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觉兴感,因作左诗。二人均为德国文学巨匠。(卫礼贤先生,通我国学,传播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讲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我买一只小小的花篮,杜陵人手编的兰花篮;

  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从玫瑰园外的小河河边;

  把那些小草装入了小篮;小小的纪念,别有风趣可爱。

  当年葛德自罗马归来,载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

  如今玫瑰园中清简的屋内,贴近他创制诗歌的书案。[49](Rosen-garden在Weimer葛德制诗处)

  留着个小小的纪念:非造像,非画件,亦非是古代史迹:

  一束罗马特产的鲜菜,如今僵缩成一小撮的灰骸!

  这一小撮僵缩的灰骸!却最澄见他宏坦的诗怀!

  我冥想历史进行之参差,问何年这伟大的明星再来?

  听否那黄海东海南海的潮声,声声问华族的灵魂何时自由?

  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蜷;

  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

  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1923年3月23日《晨报副镌》)默境12月8日与KY及SP同游西山灵寺僧冢,时暮霭已苍,风籁噤寂,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焉。徐志摩附识。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全仗你吊古殷勤,趁别院,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听落叶,冻鸟零落的音调,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50]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谐乐与欢;——轻捷的步履,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1923年4月20日《时事新报·学灯》)[51]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春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五月六日(1923年5月13日《努力周报》第52期)悲思悲思在庭前——不;但看新萝憨舞,紫藤吐艳,蜂恣蝶恋——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不;但看青白长空,气宇晴朗,云雀回舞——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不;但看白净长毫,正待抒写,浩坦心怀——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不;但看质净色清,似在腼,诗意春情——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心里——心如古墟,野草不株,心如冻泉,冰结活源,心如冬虫,久蛰久噤——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五月十三日(1923年5月20日《努力周报》第53期)破庙慌张的急雨将我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迫近我头顶在腾拿,恶狠狠的乌龙巨爪;枣树兀兀地隐蔽着一座静悄悄的破庙,我满身的雨点雨块,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霍隆隆半天里霹雳,豁喇喇林叶树根苗,山谷山石,一齐怒号,千万条的金剪金蛇,飞入阴森森的破庙,我浑身战抖,趁电光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叫;电光火把似的照耀,照出我身旁神龛里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电光去了,霹雳又到,不见了狞笑的神道,硬雨石块似的倒泻——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只觉得浑身的毛窍,只听得骇人声怪叫,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52]一个祈祷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吧,我的爱神!(1923年7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铁柝歌铁柝,铁柝,铁柝——三更:夜色在更韵里沉吟,满院只眠熟的树荫,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羸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好梦睡稳!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端节后(1923年7月1日《努力周报》第59期)[53]石虎胡同七号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1923年8月6日《文学周报》第82期)[54]冢中的岁月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蝶双飞,亦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髑髅在坟底叹息;舍手了也不得静谧,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伤禽似的震悸着他的羽翼;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都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更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1924年10月15日《晨报副镌》)灰色的人生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天空的声调;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1923年10月21日《努力周报》第75期)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赞美呀,涅!(1923年11月11日《晨报·文学旬报》)[55]沪杭车中匆匆匆!催催催!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夜半松风这是冬夜的山坡,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1924年7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41号)[56]去罢去罢,人间,去罢!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去罢,人间,去罢!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与幽谷的香草同埋;去罢,青年,去罢!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去罢,梦乡,去罢!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当前有插天的高峰;去罢,一切,去罢!当前有无穷的无穷!(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4号)[57]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庐山小诗两首一、朝雾里的小草花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像是慕光明的花蛾,在黑暗里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二、山中大雾看景这一瞬息的展雾——是山雾,是台幕!这一转瞬的沉闷,是云蒸,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又分明是悲,欢,喜,怒:阿,这眼前刹那间的开朗——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苏苏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58]毒药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白旗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婴儿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天国的消息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一个噩梦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我恼恨——我恨你的良心,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1924年11月2日《晨报副镌》)谁知道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小火冲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个灯:那车灯的小火蒙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天上不露一颗星,道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小火蒙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天上不亮一颗星,道上没有一只灯:那车灯的小火缭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的远?”“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天上不明一颗星,道上不见一只灯:只那车灯的小火袅着道儿上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1924年11月9日《晨报副镌》)问谁问谁?啊,这光阴的播弄问谁去声诉,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这活泼的流溪,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似曾幽幽的吹嘘,——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像一个守夜的渔翁,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嘲讽我的希冀,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黑夜似的痛楚: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抢呼,怕惊扰这墓底的清淳;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远处有村火星星,丛林中有鸱在悍辩——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笼罩着你与我——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我,在迷醉里摩挲!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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