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晓明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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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江南札记:增补版试读:
小引
●金陵史迹
●凤凰台
●莫愁湖
●新亭
●燕子矶
●明孝陵
●秦淮河
●千山剩人可和尚
●网角巾
●杨龙友
●葛嫩
●李香君
●董小宛之一
●董小宛之二
●马湘兰
●杜于皇
●顾与治
●阎古古
●陈名夏
●武林诗笺
●西泠的杨柳
●桃花得气美人中
●西湖的鹃声雨梦
●不系园
●西湖的女画史
●陌上花开
●冯小青
●王修微
●黄皆令
●恽南田
●黄梨洲
●毛稚黄
●陆丽京
●魏白衣
●陈老莲
●张煌言
●岳王庙
●白娘子
●谁庵
●断桥
●桂香
●老龙井
●姑苏文心
●“ 记得那人同坐”● 吴歌● 横塘古渡● 春在堂● 钮非石● 要离冢● 天平山● 邓尉山● 山塘● 徐而庵● 虎丘的花露● 朱鹤龄● 潘圣木● 万年少● 董说● 梅花楼● 吴汉槎● 杨廷枢● 卞玉京● 寒山寺● 虞山行小引澶漫江淮万里春,九黎才格又苗民。
即今魋髻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王国维《读史二十首》之四
王静安先生的这首绝句,分明是一个发现。他将今人洋洋数十万字的科研论文,仅以寥寥几行诗语,富于情韵地咏唱而出。
尽管我并不是苗民,却正是从“魋髻穷山”的深谷老林中走出,来到这湿润多情、温柔富贵的江南水乡。于是就像《红楼梦》第三回贾宝玉看罢了林妹妹,便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读者诸君倘如贾母哂我“可又是胡说”,我也不辩。春天的陌上花开,秋日的斜阳流水,长亭短亭的等了好久,心里只如宝玉说的“今日只作远别重逢”,“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了”。
有一种属于诗的神秘经验,即“一见此地名,诗味便油然而生”。英哲詹姆斯说:“每有一单字而能使人悠然若冥接神明者。”他举Philadelphia一地名之于一德国老妇,Chalacedony一地名之于神学家福斯托(Foster)为例,皆证明一种类似于宗教心理的神秘体验。英国有一条谚语,叫“赐福之语美索不达米亚”(that blessed word Mesopotamia),说古代有一老妪,虔敬事天,偶闻Mesopotamia一地名,遂惊为奇字,奉持念诵,于是得极乐之境。文章大家史梯芬生曾回忆儿时闻Jehovah Tsidkenu一名,不解何义,却神驰心悦(均见钱锺书《谈艺录》第八十九则)。奇怪的是,“江南”一名,对于我正有这样的神秘经验,长久如此。我想可能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拥有极少数这样的片语只字,珍之若神明,念之悠然若冥接天地之美,尤其是对于有文字恋物癖的书生。真正的书生拥有的并不是整座的图书馆,说到底也只是吉光片羽的几个词。而真正的书生好比炼丹的老道士,一生九转灵砂的功夫,也不过就是成就几粒金丹,然而在其中凝炼了他的身心性命。靠着这一点灵丹,然后虚若无物,可以升天,可以转世,其实并不是玄虚荒诞的事情。所以这册札记,并不像古人的笔记那样纯知识的取向,并不专注于纯客观的记录钩沉,只是随意自由地俯拾,不拘体例,文体与心情相呼应,岁月的新痕与历史的旧迹不期然而然地相遇,在情在义地勾画一个地名背后的巨大天地,永远视这样的勾画俯拾为旅程,为长亭短亭的漫漫长路,没有封闭停止,就像是古诗里所说的“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有那么好的一个地方,与我的精神有着永远的交流感应,而我又确信她不仅“在”历史里,而且“在”我的生存背景中,便觉得生命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了。
这一小册子的写作背景,重读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是一个重要机缘。只要你是认真读书,那么,每一本好书都是一种观照、一种接引、一种敞开、山长水远的一种深意。如果没有陈先生这本书,我对于“文化江南”的勾画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了;没有这本书,我或许只有想象,而无法观照。《别传》确实是深不可测,但它首先教你懂得如何观照。《柳如是别传》书影
观照要求屏息静气。既是细看,也是整个地看。细者,洞幽烛微;大者,观水观澜。就大处而言,有几个想法可以在这里提一提。
现代人往往将江南文化描写成特具女性情调的杏花春雨、旖旎香梦。不错,正像古诗所写的:“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文化江南”的这样一种美,无疑有着常新常存的魅力,然而我总感到这样说着江南的雨、江南的梦、江南的人与事,说得多了,似乎有着某种重要的遮蔽。比如,这本书就写了许多明遗民,有的是大家都知道的,有的却鲜为人知。他们存在的意义,对于现代人来说,正是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其实在三百多年前,明遗民就为今天播下了文化精神的种子。我们知道,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是辛亥革命的成功,我们也知道,辛亥革命的渊源是吾国固有之民族思想;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认真想一想,这个思想的真正播种地,是明清之际的江南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清之际的民族思想,是现代文化的真正发源处。如果将民族文化作一个大生命来观照,顾亭林、黄梨洲等文化遗民,都是现代文化的播种人,这正是“文化江南”的深意、远意。牟宗三先生曾深刻指出:“中国文化亡于明亡之时。”但从流转意义说,又何尝不是它的再生之时?三百年间事,其间伏流奔莽,隐显无定,知识人少有不被五光十色的现象所迷惑。但孟子说的“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依然是大智慧。
民族思想的追寻,当然不是本书想表达的唯一主题。“文化江南”意涵极广。比如,中国文化一直试图去解决的另一难题是:究竟雅与俗二者能不能融合在一起?中国文化长期以来确有一种努力方向,即试图将精致、优雅、高深的文化旨趣,与日常人生的平实、普通、自然的文化趣味融合起来,不在日常人生之外去企求一种超越与孤绝的神境,而就在日常人生与平实自然之中,涵具精神的润泽与人生的远意。这固然是中国文化的优势;但是,其代价往往是牺牲优雅文化的细腻、秀异、精深,以及超绝孤诣的品质,拉平了高妙与平庸的界限,而变得丧失了刻意创新的生气活力、一往不返的献身精神。有些人过于强调了它的优势,而有些人又只看到它的弊病,其实都是不公正的。这一问题,在“文化江南”中有着丰富多样的实践,有不少文化经验、人文遗产值得去发掘,值得现代人借鉴反省。
一个人在遭逢困境时,最能激发出他的天赋优质,也最能表现出他的人格中的文化程量,发挥出他固有的文化积累中优秀的方面,同时也显露出某些不适应的地方;而天赋优质与文化陶养往往是统一的。我并不试图将这个探索当作一项科研课题来做,但是在断断续续的札记中,多多少少触及这个问题。牟宗三先生在《历史哲学》一书中说,文化生命有两个层面:一是尽才、尽情、尽气;一是尽心、尽性、尽理。往往历史上的某一阶段,文化生命偏于尽才尽情尽气的创造活动,如六朝与唐代;而另一些阶段,则偏于尽心尽性尽理的文化创造活动。明清之际的中国文化,出了不少人物,有许多豪侠义士、高人大儒,许多才子佳人、名姝国士,从历史人物的角度看,恰恰同时显示了中国文化中尽心尽性尽理、尽才尽情尽气的丰富多姿。哪些是尽心尽性尽理,哪些是尽才尽情尽气,而心、性、理与才、情、气可不可以同时存在?同样受到尊重?本书以随笔的方式,记下一些读书心得和感受,更系统的研究则有待于他日。
其实,也很难断定将来的系统研究成果就一定比现在的随意勾画更有价值。也许更重要的不是结论,而是书写活动本身;更重要的也许不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是通过在情在义的真正书写活动进入历史传统之中。认真的书写过程正是对于传统最佳的体认方式之一,而不仅仅是对于历史的分类编排与整理剖析。对于历史文化世界,其实有多种进入方式:你可以带着研究的眼光细考详察这里的人事与故物;你可以怀着作家的热情、想象,运用灵巧的技术,去构作完整、大幅、气韵深长的大文章;你当然也可以怀着一份简单的游子的心情,去追忆这里曾发生的一切。于是你可以写得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数家珍、如写家书。我的文体宁取后者。研究的眼光,有时太过于厚重、胶执、客而不主;而作家的做法又太过于制作味、过于铺张、主而不客。我这里才是中国笔记文的散淡自在的老路数:予受一体、人我兼摄、忙闲有节。张宗子曾说:“木坚而焰透,铁实而声宏。”这是一种很高的笔记散文境界,我虽不能至,心向往焉。所以,在我看来,也许更重要的并不是去隆重地发掘一座湮灭尘封的古迹,也不是将历史作为我自由想象创造的材料,而应是真实的感应。通过我的这支笔,去触摸、亲近那越来越与现代人遥远相隔的心灵的存在。当年苏东坡在凤翔寺里困眠,看着眼前那王摩诘壁上画僧,残灯耿耿,踽踽欲动。余目盱盱,能无梦想?一九九七年仲夏于日就月将斋凤凰台
从前读李太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以为金陵的凤凰台真的高得可以“回顾江山,下窥井邑”。偶阅陈作霖的《金陵琐记》,其中有一幅《凤凰台山图》,发现凤凰台下不过一小山冈而已。图上有亭有树,有几间茅屋,亦有一段小山墙,像是一隐士的山庄。陈作霖清光绪初年举人,曾馆于凤凰山下。这幅图只是真实表现了晚清的凤凰山气象,也许不能与盛唐时的凤凰山相比了,时间上千年之悠久,真是“山犹如此,人何以堪”!不过,《登金陵凤凰台》诗中“晋代衣冠成古丘”一句,历代注家似未能了解其中典故。据《金陵琐记》,至少有三处“晋代衣冠”的古丘遗迹可考,即阮籍、戴逵、谢玄墓。兹录有关阮籍的一则如下:
凤凰台山之巅为花盝冈,一名仓山。旁有阮步兵墓(明万历间李昭掘得石碣有“晋贤阮”三字,已又得半段曰“籍之墓”,因以为步兵葬此。顾文溪《瓦官寺古迹考》名其地为阮生里)。
乾隆时的《江南通志》,有“二贤祠在凤凰台旁”一条,也提到清雍正初年在凤凰台建祠专祀李白,于台址掘得断碑,有“晋贤阮步兵墓”六字,因合祀阮籍于此。这两条材料,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如果确有此石碣断碑,那么,它透露了晋室南渡之后,玄风畅炽的士人生活中阮籍的影响。从前我只知道阮籍死后,曾在山阳有七贤祠,在他的故乡有阮嗣宗庙,那都是在北方;而南方的金陵竟然有聚族而居的阮生里(类似孔子死后,其徒弟门生聚居的阙里),而且东晋士人为他在凤凰台上筑衣冠冢,可见阮籍与南北朝玄风关系之深。人文地理的残碑断碣,可以复活历史文化的真实图像,这正是一个证明。
凤凰台山的另一晋代衣冠人物,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戴逵。戴逵是一个名士、画家,曾在凤凰台山旁的瓦官寺作画,可是他的人物画却被庾道季批评为“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尽”。这可能是中国古代艺术批评中最不讲情面的批评。戴逵的回答也十分耐人寻味:“惟务光当免卿此语。”务光是与许由齐名的古之高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画出一幅真正不俗的画,实在是跟登天一样难的事情。戴逵承认自己修炼不成,跟李太白感叹三山缥缈难寻一样无奈。
凤凰台山之东,是谢玄墓。谢玄(字幼度)是谢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人物。时人说“清风朗月,则思幼度”;又说“玄识局贞正,有经国之才略”。谢玄其人,既有清天朗月、和风细雨的幽美,又有疾风迅雷、见龙在天的壮美。他亲率大军,以少敌众,大破苻坚于淝水,正是生命强度的表现。当谢安问他《诗经》中哪一句最好,他脱口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又是情思丰茂的才子口气。有壮采,有风姿,李白最欣赏的晋代衣冠人物,正是谢玄一流。如此读来,《登金陵凤凰台》诗末的二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才有真正的着落。
不过,太白诗不可及处,是发端两句的诗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说出了一切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感慨。《论语·微子》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谪仙的感叹,比楚狂接舆更深。功名不可求,理想不可为,仙山又远隔人间,此心没有个安顿处,生命的风姿、壮采,都将如流水落花、荒丘宿草而已。
凤凰台一经李白题咏,遂成为胜迹。历代故事不少,如《娱书堂诗话》记,宋人郭祥正曾与王安石同登金陵凤凰台,追次李太白韵,援笔立成,一座尽倾。诗开端即悲感淋漓:
高台不见凤凰游,
浩浩长江入海流。
……
明代有个天真而深情的监生,名姚奎(字子东),见凤凰台东有老栝一株,于是购其地,营一小园,名为候风堂,自号栝园居士,在其中聚集法帖名画,鉴玩终日。有一天,忽然唱了一支歌,歌辞云:
高台巍巍兮,蔓草生。凤凰不来兮,栝且倾。
唱完,便死于树下。
凤凰台正东,即杏花村。(传)杜牧《清明》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在江南文化版图上,是一个空间的关系,也是一个诗性的逻辑。莫愁湖
莫愁湖在金陵水西门外,湖面宽阔,风景明净,气象开朗,确有北方女子风调。相传南齐时,有洛阳少女莫愁远嫁江东卢家,住在湖滨,因得此名。王壬秋(闿运)同治十年撰长联,原题作:
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艇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
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来桃李又芬菲。
从前,我游金陵,对于莫愁湖的名字总觉得奇怪。莫愁女一无动人的悲剧故事,二无诗词文才,她凭什么资格,使“江南儿女无颜色”?是不是因为卢家是中古时代的世家豪族,所以卢家少妇就可以大家闺秀的身份,骄视江南的小家碧玉如苏小小、真娘一流?唐人沈佺期一曲“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或许真的代表了一种轻淡言愁、调高格古、风华流丽的闺中贵妇文学传统?因而,莫愁成了艳丽而典雅的某种贵族美学时尚,帝王都的金粉气也需要这种符号来点缀才融洽相称?
如果这样,莫愁只表示某种肤廓空洞的矜气,缺少真正深切感人的文学心灵。但是,只要我们追溯到有关莫愁的文本原典,就会发现其他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玉台新咏》卷九《歌词》二首之二云:
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这首古乐府的本事,实渺茫无可考。其中最难理解的是,为何既“十五嫁为卢家妇”,而又“恨不嫁与东家王”?这莫非是一首歌咏贵妇红杏出墙心理的古诗?作为卢家少妇,已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有了足以骄人的地位,还有什么不满足?“东家王”又是何许人?是隔壁的一个书生才子?是偶然邂逅的风流萧郎?诗中都不肯再多透露一字。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东家王”绝不比“卢家”有钱、有地位。所以,六朝以后的诗人,很合理地将“东家王”理解为风流才子王昌(相当于明朝的唐寅),遂使“莫愁女”的典故增添了真正的浪漫色彩。李商隐《代(卢家堂内)应》诗,正是一个典型的说法:
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
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柳如是画迹
李商隐将牛郎织女那样有情人不能相会的相思之苦,赋予了莫愁女。于是,追寻自由,向往知己,不慕富贵,便成为莫愁女最有光彩的性格魅力。
但是,“虚者实之”,将莫愁女变成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女子,则是钱牧斋与柳如是的共同创造。
柳如是原名杨爱,字影怜。于崇祯十三年冬访牧斋于半野堂之后,始改名为柳隐。牧斋字之以如是,号河东君。表面上看,柳如是有儒士之风,名号自应扣合柳河东,其实牧斋以河东君为柳如是名号的深意,并非柳河东,而是《玉台新咏·歌词》之二首句“河东之水向东流”。自号东涧老人的牧斋,乃是暗将柳如是比为大胆追求爱情自由、向往风流才子的莫愁女。据陈寅恪先生考证,牧斋竟然在未见河东君之前,就已经将她比为“卢家少妇”,牧斋《初学集》十六卷《(崇祯十三年春间)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之三云:《河东君初访半野堂》男服像小影,顾苓作,余集摹
兰室桂为梁,蚕书学采桑。
几番云母纸,都惹郁金香。“郁金香”在这里自然是浓郁的单相思之情。再过了几个月,牧斋作《永遇乐·(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词,云:
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还忆破瓜时节。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鬒发。
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阑,低吟拥髻,暗与阴蛩切。单栖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
不久,河东君幅巾弓鞋,着男子服,亲访半野堂。钱牧斋为河东君筑我闻室,以正嫡大礼迎娶河东君于虞山,共同校书修史于绛云楼,终于圆成了“双双拜月”的人间良缘。在这个过程中,柳如是不仅深悉有关“莫愁女”的情感暗码,而且参与了这一新生命的创造,如她的《次韵奉答牧斋冬日泛舟诗》: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
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其中藏有“柳”、“河”、“东”、“君”四字。而《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又分藏有“柳”、“如”、“是”、“河(何)”、“东”、“君”六字。这是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共享的情感秘密。在诗谜情缘的释解过程中,柳如是确实表现了大胆追求婚姻自由幸福、向往文学知己的品格。至此,一个活生生的“莫愁女”的创造过程宣告完成。我们不能不深深佩服钱牧斋确是高才博学、卓绝今古的风流教主!
从前,我们只知道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由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加工塑造而成,却不知道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也可以创造现实人生中的人物,这后一方面尤为神奇!王壬秋的莫愁湖名联,最后定稿是:
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艇初来,江南儿女生颜色。
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无恙,春来桃李斗芬菲。
不管他理由是什么,这一“生”字,一“斗”字,确是改得很好。新亭
有一些诗歌中极为常见的地名,在今天已不可考知。譬如“新亭对泣”中的新亭,我们只知道它在金陵,至于在长江边还是在秦淮河边,则根本没有文献可据。但是,读书心细的古人,往往能从古书的字句之间,古人说话的语气微妙处,大致推测出地点和方位。譬如说新亭应在秦淮河边,而非长江边,正是这样一个佳证。《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是“新亭对泣”的原典。粗粗一读,我们确实找不出新亭在秦淮河边的证据。但是仔细想一想“风景不殊”与“山河之异”二语,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将“山河”解为国家政权,将“风景”读为山川自然,那么,这句话就有一语病:山川自然依旧是原来的山川自然,而政权已易手异族统治了。可是王导、周诸名士饮宴赏景所面对的山河,分明并未沦落异族之手,建康依然是南中国的首都,谈不上“山河之异”的。
宋人周密说:“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此江左新亭语,寻常读去,不晓其语。盖洛阳四山围,伊、洛、瀍、涧在中。时建康亦四山围,秦淮直其中,故云耳。所以李白诗曰‘山似洛阳多’,许浑诗云‘只有青山似洛中’。”(《浩然斋意抄》)原来,王导诸人原先在西晋的首都洛阳饮酒,所见到的风景与在秦淮河边所见的风景并没有什么两样,皆有眼前河、四面山,此即所谓“风景不殊”;然而原先的山河,此时已沦落于异族统治之下了,此即所谓“山河之异”。这样读,仿佛让我们置身于过江名士的宴饮集会,听得到他们的欷歔感叹。这种间接考证的方法,比直接考证的方法更高明,也更需要文学史家有一种设身处地、揣想古人的感受能力。陈寅恪先生有关文史典籍研究方法的名言:“吾人今日所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具备艺术家欣赏古代雕刻绘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真了解。”周密的这个解典方法,恰是陈先生观点的一个最好的说明。“新亭对泣”一典中,“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的王导,是不是作大言欺世?关于这个问题,清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晋书王导传多溢美》云:“导之所以骄人者,不过以门阀耳。”陈寅恪先生认为此说“乖谬特甚”。他写《述东晋王导之功业》一文,详加考述,结论说:
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
此外,“新亭对泣”作为诗典,诗人多用原典的正面意义,即尊王导而贬周,视“新亭对泣”为亡国之音。如陆游《夜泊水村》:“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而陈寅恪先生20世纪30年代初的一首绝句云:“钟阜徒闻蒋骨青,也无人对泣新亭。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则将“新亭对泣”一典用以其相反意义。不要说王导,就连周也时无其人,新亭之泣,在这里是表达一种深切的忧患意识。它的今典,即“民族得以独立,文化得以延续”的希望。所以,陈先生说他的这首诗乃是一首关于民族文化命运的诗谶。此后二十年,陈先生衰病流离,双目失明,真的成了那斜阳衰柳之中,赵家庄里负鼓作场之盲翁了。燕子矶
金陵城外,长江边上,观音山蜿蜒游走数十里之后,到此忽然突起一峰,凸出江外,三面临空,如螺,如柱,如奇石盆景,又如燕子展翅欲飞,故名燕子矶。长江从西而来,一路波涛汹涌,皆有小山小矶,顾盼相送,如大孤、小孤,如金山、焦山。而燕子矶兀踞于金陵上游、帝都门槛,看往来风帆,熙熙攘攘、为名为利、尽入彀中;看沙鸥点点、烟雾迷离、潮打空城寂寞回;看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流人物。燕子矶,原来是那领略够了晋代衣冠、吴宫花草,由乌衣巷口、王谢堂前飞来的旧时燕子,到这里,面对千里清空,欲诉还休,欲飞又留,便成为那千古士人出世入世、难舍难分的一个石头般固执的矛盾形象。
我这里要讲的,是燕子矶无数兴亡旧事中十分令人感慨的一幕。
顺治十四年秋天,钱谦益来到金陵,一个芦花瑟瑟的傍晚,在燕子矶送客。先是送客舟中,有《燕子矶舟中作》,后又返回矶岸,有《燕子矶归舟作》。第一首写道:
轻寒小病一孤舟,送客江干问昔游。
老有心情依佛火,穷无涕泪洒神州。
舞风矶燕如赪尾,吹浪江豚也白头。
水阔天高愁骋望,寻思但是莫登楼。
这首诗中,身老孤舟的飘零感叹,泪洒神州的兴亡旧恨,表现得很突出。但是他除了这样的感叹之外,还有“骋望”,还有“寻思”。那么,他又在望什么?思什么呢?第二首写道:
不成送别不成游,脚气人扶下小舟。
作恶情怀思中酒,薄寒筋力怯登楼。
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
风物正于秋老尽,芦花枫叶省人愁。
诗中说,他的心情很坏,懒得登上那削壁峋崖之上的楼台。唱一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悲歌,歌声与寂寞而还的江涛相应答。挥一挥手,客舟去处,明月横江;北风飒然,万木飘坠。便觉得自己如同那个遭人遗弃的琵琶妇,心中的万千秋意,都化而为眼前无尽的枫叶芦花了。
在这两首诗里,钱牧斋并不是一般地感叹人事代谢、江山兴亡。他的“作恶情怀”,他的“愁”,都不仅是一般的咏古伤今的惘然,而都是与一个希望的破灭、一次等待的落空、一回洗却罪孽的机会的丧失有关的。他在这里等一个人,只是,我们从这两首诗里,不易发现这个秘密罢了。钱牧斋的《有学集》,是按年代编排作品的。在这两首诗的前面,有一首七言绝句:
槭槭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
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看千帆掠槛过。
值得注意的是,他为什么说“无消息”?他在企盼着什么消息?钱牧斋的“沉沙折戟”,与小杜的“折戟沉沙”,同样具有一种兴亡悲感,但心情内容十分不同。杜牧的《赤壁》诗云: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的“折戟沉沙”,应是对历史故实的反思,而钱牧斋的“沉沙折戟”,则有关一件当前事件的询问。是船沉了么?是战败了么?为什么“过尽千帆皆不是”?为什么没有来自远方的消息?此时的钱牧斋,原来正在焦急等待郑成功的海上之师。
顺治十四年,郑成功准备由海上入长江,直取南都金陵。郑成功的这次军事行动,是经过海内外反清复明势力多方谋划、周密布署的一次行动,是明代遗民志士寄予很大希望的一次决定生死存亡的战斗。钱牧斋这次到金陵,正是为联络金陵有志反清复明之士,为迎接郑氏攻取南都,做里应外合的组织工作。决定战斗的关键,是气候。当时,魏白衣致郑成功书函说:“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
可惜的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郑成功一直没有能来。
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记:“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考云:“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带渔船为向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时间是顺治十四年四月。
钱牧斋一直等到仲秋九月,时气候风向改变,郑成功已失去乘南风直取金陵的任何可能性。钱牧斋在燕子矶送走的客人,很可能正是为迎接郑成功而来的反清复明志士;而他的心意灰冷,也恰是因这番等待与企盼的落空。
我们读他的“老有心情依佛火,穷无涕泪洒神州”,真有说不尽的悲凉心事;而再来读他的“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则实在是有说不出、洗不尽的千古遗恨了。破译燕子矶送客心情的关键,正是“沉沙折戟无消息”一句诗所用的典故。牧斋《有学集》在清代成为禁书,所以,为此书作注的钱曾在这句诗的典故出处里,只引了杜牧诗的前两句,恰恰隐瞒了牧斋“东风不与周郎便”的真实心理活动。
一个原先降清做了贰臣,后来又悔恨,并积极参与反清复明活动的复杂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就由对燕子矶泛泛的兴亡感叹巧妙地遮蔽起来了。陈寅恪先生将这种用典方法称为“古典今事,融为一炉”。以这种方法读史,让我们进入历史与人物的心灵深处,仿佛于月夜登燕子矶绝顶,拾级而上之际,细聆道边松风、楼上鱼音与脚底潮声相应答……明孝陵
钟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的明孝陵,是南方最宏大的帝王陵墓。在中国历史文化中,它的名气之大,尚不在于气局之雄伟、建筑之美富、宝顶之创制,以及后来北方十三陵的模仿,而在于史册大书特书、士人口耳相传的故事——明遗民顾炎武于明亡之后的七次拜谒。顾炎武可比为宋代的谢皋羽。谢氏西台恸哭祭奠之日,富春江上,时有元兵巡艇往来;顾氏孝陵徘徊瞻视之时,陵庙周围,常有胡骑充斥。他们的危苦孤忠,异代同感,然而他们的内心信念却不一样。谢皋羽的西台恸哭,是认同严子陵的不仕王侯,高尚其志,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抵抗;而明遗民顾亭林的五谒孝陵,则不仅是答复母亲遗言“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更是心悬明王朝的华夏正统、礼乐文明,作贞下起元、一元来复的中兴期待。所以,顾氏作《孝陵图》诗,会有“文自成祖为,千年系明祚”,“幸兹寝园存,皇天永呵护”这样执着、乐观的诗句。
细读亭林先生的《孝陵图》长篇五古,可见他寓深情苦志于冷静记录,一草一石皆不浮泛虚饰,表现出求真求实的朴实谨笃性格。如石兽、石人的位置,门庭的数目,殿楼与东陵的距离,甚而陵木的多少等,一一图写,准确不苟。“尚虑耳目偏,流传有错误。相逢虞子大,独记陵木数”。他还要找陵官取证核实,纯是朴学家的态度。在这首诗的自序中,有一处细节,他发现“殿上中官奉帝后神牌二,其后盖小屋数楹,皆黄瓦,非昔制矣”。从偌大一个陵墓建筑群中,拈出假冒伪劣的一角来。在顾亭林身上,科学的求真求实精神,通于道德的求善求正精神。他那些“诤遗民”的言论,同样是对于假冒伪劣遗民的揭露。其《广宋遗民录序》云:
庄生有言:“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余尝游览于山之东西、河之南北二十余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问之大江以南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
可惜顾亭林未能将那些“魁梧丈夫”指名道姓出来。又《日知录·文词欺人》云: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意辨之,而卒莫能逃也。
也可惜他未能将这一“知言”的方法开示后人。《孝陵图》诗所说的“空山论掌故”,尚有待于今日之史家。秦淮河
江南地区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历史上自然形成江南文化的一个醒目特点,通俗一点说,即所谓六朝脂粉气。“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成么?”“灯光所以映她的浓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朱自清与俞平伯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泛舟,也抵挡不住那箫管琴瑟、绮罗芬芳的诱惑,老实说出“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中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像使然了”。
朱自清提到的《板桥杂记》,作者是明末清初人余怀,字澹心。这本书,三百多年来,一直流传于文学爱好者、文史专家的口中,确实已成为有关江南文化的“历史影像”的第一手材料。《板桥杂记·轶事》中提到写作的动机,说: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伎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心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一声河满,人何以堪!归见梨涡,谁能遣此?然而流连忘返,醉饱无时,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遂而丧失平生之守,见斥礼法之士,岂非黑风之飘堕,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编入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王右军云: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结尾数语,听起来像是一般野史笔札小说习见的老调,有关风俗教化的劝戒。文辞的美丽,掩盖了他的真实动机。在“雅游”部分,他录引了钱牧斋的名诗《金陵杂题绝句》数首,作为六朝名都佳丽胜事的经典品题。诗云:
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
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
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
惜别留欢恨马蹄,勾阑月白夜乌啼。
不知何与汪三事,趣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怀另酒肠,伴他薄幸耐他狂。
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扬州萧伯梁。
余氏又接着写道:
以上皆伤今吊古感慨流连之作,可佐南曲谈资者,录之以当哀丝急管。黄涪翁云:“解作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画壁也。
余氏的《板桥杂记》,我们都只当它是秦淮艳迹的野史谈丛,描述那“风流薮泽”的淡粉轻烟旧事,其实不然。他是借佳丽名都故事,说家国兴亡遗恨。这是另一种的美人芳草之思。
他的文章笔致温婉蕴藉,心事含藏于一唱三叹之中。譬如,他在记述了一个叫做张魁的箫官昔时的风流盛事之后回忆说:
庚寅辛卯之际,余游吴,寓周氏水阁,魁犹清晨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曩时。酒酣烛跋,说青溪旧事,不觉流涕。丁酉再过金陵,歌台舞榭,化为瓦砾之场。犹于破板桥边一吹洞箫。矮屋中一老妪启户出曰:此张魁官箫声也。为呜咽久之。及数年,卒以穷死。
又如,有一段关于钱牧斋的诗话:
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庐,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丁张二老,亦寿九十余。钱虞山《题三老图》诗,末句云:“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不胜黄公酒垆之叹。
又有一个名李三娘的平民女子,在乱世之中,流落江湖,遂为名妓。作者记述了她的身世与遭遇,尤其是李三娘“量洪善饮”的故事,结尾深致感叹:
嗟乎!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余氏常常在此书中,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
十七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若在曲中,则处处有之,时时有之。予作《忆江南》词云:“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思之只益伤神,见之不堪回首矣。
这教我们懂得,真正的江南断肠句、江南风景的点睛之处,绝不仅仅是绮丽风花之辞,原来包含着多少孤臣孽子的文化意味!
关于余澹心的身世,在《板桥杂记》中偶有交代。“丽品”中写道:“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范大司马即范景文,崇祯年间,累官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京城陷落之时,很快传说崇祯死事。景文从容草写遗疏,然后赴井而死。这是一个刚烈方正的明室重臣。余澹心既能进入范氏的幕府,自然也应是同气相求的人物。陈田的《明诗纪事》选有余澹心诗,其中一首《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
万里孤云反故关,一帆春草渡江湾。
几年浪迹干戈里,何处藏身瓢笠间。
愁听笳声吹白日,苦留诗卷伴青山。
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
这首诗题中提到的剩上人,正是一位反清复明的义士。从诗中语气可见他们的关系极为密切,亦可见出余氏的身份。诗中如“何处藏身瓢笠间”,正是此类志士地下活动的真实写照。而“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两句,则更是大江以南广泛存在的复明运动的明显证据。《板桥杂记》与张宗子的《陶庵梦忆》一样,与其说是遗民忏悔文学,不如说是文化感伤文学。他们的共同处,即皆有一个文化的旧梦。无论是名花瑶草,湘帘绣幕,还是楼馆劫灰,湖山烟月,都是旧梦的一部分,其实是没有多少忏悔可言的。正如余澹心在《板桥杂记》的序中所说:“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结尾写道:“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板桥杂记》中“梦”的内容,比起朱自清们的所谓“幻灭”,不知要沉痛、真切多少倍!千山剩人可和尚
余澹心的友人可和尚,曾在顺治三年两次来金陵,前一次差点丢命。这一传奇故事,说来话长。
可和尚本姓韩,名宗,字祖心,出家后,名函可,是广东惠州博罗海人。他的父亲韩日缵,万历丁未进士,历官礼部尚书,是明末重臣。函可生来聪颖异常,跟随父亲在南都时,来往皆名儒巨公,文采英发,声名倾动一时,海内名士,皆以不能结交函可为耻。他二十九岁出家,三十四岁遭国变,成为一个反清复明的和尚。传说他临死前,曾对身边弟子有一番问话:你们知道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么?众弟子没人敢答。他又说:想起我未出家前,曾刺佛经于手臂上,以报父亲。出家以后,慈母过世,我又脱掉袈裟,披麻带孝,哭葬母亲。我哪里是敢先后做事背谬以行怪,只是心里创巨痛深,所以不知其然而然也,这不知其然而然,就是祖师西来意。后来因为友人的缘故,从广东来到金陵,本想在灵谷寺住下去,谁知方外的人士十分忌讳,被捕后宽释,后又有沈阳之役,也是不知其然而然,正是祖师西来意。说完,他又给众僧徒出示一偈文:
发来一个剩人,死去一具臭骨。不费常住柴薪,又省行人挖窟。移向浑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
言毕,即坐化。次日清晨,道颜如生。弟子浴洗其背而哭之,他双目忽张,泪流于面。可见他虽已闻法,而慈悲精猛之心,越转越深。明末这样的出家人很多,南朝四百八十寺,大都化而为儒家的昭穆祭祖之地。此剩道人可以说是其中的一个血性和尚。从文化气质角度讲,佛家思想中有一种固执、坚守,加强了儒家本有的刚健、精忠品质。我们理解“文化江南”,不能不通解此一脉儒佛合流的士人新意态。
函可之所以两次来金陵,与复明运动有关。第一次离开金陵赴广东,本想去开辟抗清根据地,因闽海东南一隅实为郑成功抗清的大本营。第二次,则是与郑成功的“奇兵浮海,直指金陵”的行动有关,也跟一项重要的间谍使命有关。他所以选择住在灵谷寺,因灵谷寺靠近明孝陵,可寓托家国之思的缘故。
第一次离开金陵时,他的行箧里藏有一本私史,名为《变纪》。是根据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记述了明末死于国难的众多忠臣的事迹。当时清人已在江南实施全面戒严,函可出城门时,被守门的清兵盘问检查,发现《变纪》,立即被执送军中。负责此事的清兵将领巴山,十分怀疑他有同党,拷打数百次,函可只说:某一人自为。又用夹棍重刑,他也没有第二句话,只得发送大营候审。当时,函可脖颈上的铁锁链绕了三圈,两脚又重伤,“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行走二十里山路,神色如平常。经过金陵城时,城中缁流平民,皆夹道相送,“观者皆惊顾咋指,叹为有道”。途中几次虚脱,幸有一位大士真人以甘露灌入函可口中,使其得生。又有一种传说,说函可关押在京师时,绝食七日,有一美丈夫手持甘露瓶注其口中,醒来后,他“神采益阳阳”。
函可一事,值此清廷密网血腥镇压江南士人的背景中,得以不死,与大汉奸洪承畴有关。据《清史稿·洪承畴传》,洪氏上疏言:函可乃故明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去年(顺治三年)春自广东来江宁,是为印刷藏经之事。值大兵平江南,他久住未还。后来广东路通,他向我请牌回故里,我因韩日缵是我的会试房师,就发给他印牌放行。及城门盘验,经笥中发现《变纪》一书,干预时事。他不自行焚毁,自取其尤,与随行的其他僧徒无涉。我与函可有世交之谊,应避嫌,不敢定议。后来上旨传来,因洪承畴徇情私发印牌,应革职,念及他奉使江南,劳绩可嘉,遂宽宥之。据陈寅恪先生的推测,传说中函可系狱及械送京师途中,得蒙神力大士护持不死,其言甚诡异,所谓大士真人,大概是暗示与洪承畴有关的人暗中保全罢了。
函可临终前对弟子谈及第一次往金陵,“以友故出岭”,这个友人即是洪承畴。他的秘密使命,正是企图游说争取洪氏。而清兵将领巴山怀疑他有同党,严刑拷打,亦是同一缘故。洪氏暗中保全函可,乃深悉其中机缘。而清廷处理此事极为老练。顺治二年至顺治五年,洪氏为清廷安定江南各省,清人后来称之为“开清第一功”,因为从此之后,清人所需的钱粮,皆取之于江南,因而兵多饷足,征调如意。所以有人说,洪氏不来,江南不亡;江南不亡,则清人更不可能做统一中国之梦。为了争取洪氏,同时借洪氏以招降其他抗清名士,所以宽宥洪氏,并轻罪函可,正是深知其中的微妙之处。由此可见三百年前江南士人反清复明运动的复杂性质。网角巾
陈寅恪先生说过:中国文化所谓华夷之别,实质不在血统,而在文化。而文化于日常人生最实在具体的标志,常常即是所谓衣冠文物。《左传》中表彰做了囚徒而始终不改南冠的钟仪;《论语》中赞叹使中国人免遭披发左衽命运的管仲;杜甫的“环佩空归月夜魂”,王安石的“可怜看尽汉宫衣”,皆以“衣冠文物”象征不忘故国的王昭君。乱刀之下,一个武士挥戈击断了子路头上的缨带,子路高声叫道:“君子死,冠不免!”从容坐定,结缨正冠而死。“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华夏文明就是这样的端端正正,由端正庄重而悠久广大。
明清之际,清人说“留发不留头”,汉人说“断发宁断首”。“衣冠文物”演出多少血雨腥风事。胡蕴玉《发史序》云:“薙发令下,吾民族之不忍受辱而死者,不知凡几。幸而不死,则埋居土室,或遁迹深山,甚且削发披缁,其百折不回之气,腕可折,头可断,肉可脔,身可碎,白刃可蹈,鼎镬可赴,而此星星之发,必不可薙,其意岂在一发哉!盖不忍视上国之衣冠,沦于夷狄耳。”其中有一则关于衣饰旧制的小插曲,即网角巾故事。陈洪绶《闲话宫事图》
网角巾是一种明朝人束发的头饰,由明太祖朱元璋亲定。周晖《续金陵琐事·万发皆齐》云: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乐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
康熙年间因私修《明史》而贾祸的戴名世,撰有《画网巾先生传》,略云:
画网巾先生者,不知何许人。服明衣冠,从二仆,匿迹光泽山寺中。守将吴镇掩捕之,送邵武,镇将池凤鸣讯之,不答。凤鸣伟其貌,为去其网巾,戒军中谨事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乎?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
徐鼒的《小腆纪传》第五十二卷转录了这一传记。《小腆纪年附考》第十七卷关于瞿式耜、张同敞在桂林不屈死节一条也记: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
陈寅恪先生研究钱谦益反清复明事,发现《投笔集》中有一条材料,记载当时投降的明朝官兵,常藏网巾于帽子中,随时准备倒戈反清。可见这一衣冠旧物具有十分普遍的影响和号召力,是清初光复故国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符记。
顺治十四年,钱谦益往金陵从事结纳反清志士的秘密活动,住在顾与治家中,顾氏书房有牧斋小像一帧,钱谦益遂撰《自题小像四绝句》。第二首云:
苍颜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
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
这首诗窃喜自己分身有术,身虽降清,心向复明。如何证明他志在反清复明?接下来的第四首云:
褪粉蛛丝网角巾,每烦棕拂拭煤尘。
凌烟褒鄂知无分,留与书帷伴古人。
如果我们不知道网角巾的来历,就很难真切了解牧斋此时的心情,也不能明白他秘密结交复明志士的金陵之行。感谢陈寅恪先生破译今典的解诗艺术,不仅使我们了解钱牧斋这一复杂人物,而且使我们透过一个文化符记,看出中国文化的坚韧力量。杨龙友
清顺治二年五月,清兵趁攻取扬州的胜利,举师抵长江北岸,与京口的守军杨龙友隔江相持。五月八日夜,清人编巨筏,置灯火,放之中流。杨龙友以为敌军渡江,遂命南岸守军发炮击之。船沉灯灭,龙友以为大获全胜,正奏捷报功,忽然,清兵乘着第二天清晨的大雾,以数百骑小舟潜渡长江,并袭取北固山。明兵仓皇列阵,哪里敌得过清军铁骑?全线溃败之后,南都亦很快灭亡,百官尽降,杨龙友奔往苏州。清廷命降臣黄家鼎往苏州招降。杨龙友杀降臣,奔处州。在第二年七月的一次战斗中,与孙临一同被捕,说降不屈,同时遇害。龙友虽不堪任战事,然终能守死尽忠,大节铮铮,不愧为烈丈夫。所以,陈寅恪先生特为他鸣冤平反。死节之事,龙友友人杨炤《岁丁未六月二十四日夜梦少司马杨龙友先生》诗之小序云:
建宁城陷,先生谓其郎官孙临曰:“吾受国厚恩,此而不死,非人矣。子可速去。”临曰:“如此好事,让公一家作耶?”先生被执,复索杨都督(杨龙友长子鼎卿),临曰:“我杨都督也。”亦被害。
今天来看杨龙友(文骢)其人,真是一个被悲剧时代、被腐败政治糟蹋了的艺术天才。张岱的祖父视学贵州时,他曾考中乡试榜首,后来却一直不能得志,终因同乡马士英的关系,得以进入权力中心。可惜了他那诗、书、画三绝的才艺,只落得为权奸结纳私党所利用。他要是不站错了队,投错了人,就不会有那些洗不清的污点。然而他要是不站队、不投人,他的盖世才华也许根本就不为世知,他的书画作品连影子都不会流传下来。历史作弄人的同时,也成就了人。龙友依附马士英时,生活豪侈腐败,“耽声伎,一岁费常巨万”。然而,作为艺术家的才人,竟也能“须臾不忘故国,间关流离中,独阻兵固,屡抗六师,父子家人膏斧锧而不悔”(《黔诗纪略》),终算得一个小事糊涂、大节清楚的人。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龙友生于贵竹,独破天荒,所作《台》、《荡》等图,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韵去其佻,出入惠崇、巨然之间,观止矣!”甲申之变后,龙友山水小幅,流落士人间颇不少,吉光片羽,往往为遗民诗人珍为故国文物,借以发沧海桑田之思,寓沉湘哀郢之恨。江南第一布衣诗人邢昉(字孟贞)《题杨日补所藏杨龙友〈云山图〉》云:
……图成价已等尺璧,摩挲涕下空潺湲。生前粉绘人争取,死后声名尤冠古。可怜埋骨竟茫茫,四海九州无寸土。忆昔为我一挥云山小屏幛,缥缈龙湫与雁宕。正与此图相颉颃,吞声想象一惆怅。
这里的《云山图》,即董其昌品题的《台》、《荡》图。而杨炤的那首诗的小序云:
岁丁未六月二十四日,夜梦少司马杨龙友先生入室,角巾素袍,颜色如平生。余跪而奉其手曰:“不意此生复得见先生也!”失声一哭而觉,旋睡去。梦呈先生令永嘉时画赠先君子兰卷,曰:“将持此作西台恸哭。”忽而觉,又复梦去,歌《载驰》之卒章曰:“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歌未尽,而又觉,声琅琅犹在耳也。家人闻歌而哭,哭而歌,屡呼余问故,悲不能答,起而识之,复哭以诗。
那泣露啼烟、根苗无土的三两枝兰花,竟作成江南士人歌哭无端、颠倒梦幻的断肠草,龙友先生可以无憾矣。葛嫩
李贺《咏美人梳头》诗:“一编青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一个字都没有说美人的长发,可是随着那缓缓坠落的玉钗,便也凸显了一位长发委地的玉人。从《诗经》的时代起,女性的长发就是那样的绵密深长。“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悦”。说得真是诚恳朴实。心里老想着那有着丝绸般长发的女子,见不到她就总不开心。南朝的《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一个字都没有说女子的温馨婉顺,她的头发就使人晓得人体的温馨婉顺。《世说新语》中记,南康长公主要杀她丈夫的宠妾李势妹,“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此时只听得“当啷”一声,南康长公主掷刀于地,向前抱住那李势妹,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于是化干戈为玉帛,转暴戾为祥和。华夏文明历劫不坏,其中当有美的一份力量。
晚明的江南文化,强烈、热情,浓于生命光色。余怀《板桥杂记》中葛嫩与孙临的故事,最有生气、最活泼优美、最集中写出了那个时代生命精神的一种闪爆。文中说道: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然好狭斜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
孔子说过:“人之生也直。”朱子临终时也说:“天地生万化,圣人应万事,直而已矣。”晚明金陵的士女相逢,亦是一种天地间当下即是,纯直无曲的妩媚境界。“是夕定情,一月不出”,不也正是应了孔子所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孙临、葛嫩的温柔之乡,正如那“一编青丝云撒地”的饱满酣畅、天理流行。余怀又接着写道:
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孙克咸果真是英雄豪侠,首出庶物,体现了晚明历史中一脉刚正之气。我们顺着“移家云间”一句的线索,可以考知孙克咸与陈子龙的关系。陈子龙有《赠孙克咸》七古一首,王士祯曾有《肄雅堂诗集序》一文考证:
孙先生讳临,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马晋季弟。少读书任侠,与里中方密之、周农父、钱饮光齐名。所为歌诗古文词,流传大江南北。崇祯末,流贼蹂楚豫,阑入蕲黄英蓼间,皆为战场,皖当其冲。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财,结纳奇才剑客,与云间陈大樽、夏瑗公、徐复庵三君厚善。大樽赠先生诗曰“孙郎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
又,据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考证,河东君《戊寅草》中《赠友人》一首,“友人”亦是孙克咸。诗云:“君言磊落无寻常,顾盼纵横人不知。当年颇是英雄才,至今猛气犹如斯……嗟哉凤凰今满野,有时不识如山……伟人豪士不易得,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慨当以慷,引孙临为同调。孙临、葛嫩与杨龙友父子同时殉国难之事,《明史·杨文骢传》及陈田《明诗纪事》等皆记录具在,陈寅恪先生认为,可以纠正孔尚任《桃花扇》中流俗之传对于杨龙友其人的诬诋乖讹。
历来治思想史的人,多注重尽心、尽性、尽理的圣贤君子的理论观念形态一路,而历来治文学史的人,多注意尽才、尽情、尽气的诗人才士艺能之美的形态。其实,他们都忽略了才、情、气通于心、性、理。晚明大名士陈继儒说:“语云:‘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死。’世无真英雄,则不特不及情,亦不敢情也。”(《范牧之外传》)已将“重情”与英雄视为一事。葛嫩、孙临的故事,恰可做一真实典型,令后人钦敬、欣赏那个时代的生命情调。李香君“舞低杨柳楼中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大晏的这两句词,分明是一个词谶。自北宋至明末的笙歌曼舞,终于消歇,终于化而为香君的鲜血溅扇。“南朝兴亡,遂系之于桃花扇底”,为青楼歌伎文化,划上一个浓烈的感叹号。
汉辛延年《羽林郎》诗云:“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李香君也是这样的古人古意。“哪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眼看着那珠翠绮罗委地狼藉,慌得那小婢说:“把好好的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唐诗云:“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香君也是这样的自高身份,“风标不学世时妆”。她唱道:“布荆人,名自香。”在中国诗文的语汇里,华美的妆奁,绮丽的衣饰,往往意味着女性没有了她自己,做了别人的奴隶。而荆钗布裙,粗服乱头,自有不掩天生丽质的高贵。侯方域说:“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香君自己浑然不觉,不过如古诗中所说的“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而已。
阮大铖辈送给侯方域的重金妆奁,恰也是断送明朝江山的一个象征。桃花扇底,香风熏得天子醉,“秦淮十里水盈盈,夜半春帆送美人”;“凤纸签名唤乐工,南朝天子春心动”。马、阮之流,为达到他们封侯拜相、结党复仇之目的,手捧皇帝的诏令,将民间的青春美女,一群群硬选入宫,以取悦于弘光帝声色之好。于是李香君的揉花容、溅血面,也是一个象征,象征着那以生命为代价、殉人格的高贵气节。孔尚任《桃花扇·小识》说:
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也。权奸者,魏阉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帝基不存,权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此则事之不奇而奇,不必传而可传者也。
帝基、权奸代表政统,而桃花之血痕,代表人心之统,道义之统。当桃花只是香扇时,天姿国色的生命不在自己那里,只成为权奸帝王的恋物;当桃花变成点点血痕,天姿国色的生命便回到自己这里。香君的揉花溅血,临济宗说的“诸方为葬,我这里活埋”,恰如王夫之说的“七尺从天乞活埋”,天姿国色也从活埋庵中绝后复苏,点醒历史生命的茫茫沉醉。
侯方域千山万水,拿着桃花宫扇找到了香君。在栖霞山的灵山大会中,二人惊喜交集,忘记了身在清净道场,仿佛又回到儿女初情的温柔旧乡。道人张薇点出:“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么?”于是侯、李二人,双双携手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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