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西默农作品精华选(套装共8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9 15: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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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比]乔治·西默农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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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西默农作品精华选(套装共8册)

乔治·西默农作品精华选(套装共8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乔治·西默农作品精华选(套装共8册)作者:[比]乔治·西默农排版:昷一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3-01ISBN:9785963246146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星期天第一章

以前埃米尔从不需要闹钟。有一段时间,他听到楼上房间传来低沉的闹铃声,即使是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太阳从百叶窗细缝射进来的光线。

那个阁楼间他住过,房间稍稍高过他的头。他熟悉每一个角落,包括里面的铁床、深红色的被子、盘旋状木三脚架上的脸盆、地上的珐琅质水壶,以及经常被拖来拖去的一块深棕色小地毯。他还能在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勾勒出每块污渍的轮廓,在披着天蓝色长裙的圣母石像上描绘出斜而窄的黑线框。

他也熟悉阿达身上刺鼻的臭味,有点像野兽的气味。阿达很贪睡,总是很难摆脱睡意完全清醒。她还没有动。闹铃一直在响,埃米尔听得不耐烦了。而他的妻子,在他旁边纹丝不动地睡在桃木床上。她应该也听到了闹铃声,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愿动弹一下。其实这正是她的一种策略。

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天亮了。这个事实他睁眼之前就知道了,甚至在意识到太阳升起来之前,在听到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和两只白鸽的咕咕声之前他就知道了。

阿达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伸出她褐色的手臂,在床头柜上的大理石雕像上摸索着,企图寻找什么。她的衬衣是敞开的,一直开到胸脯。

有时她睡得太沉了就会把闹钟打翻在地,任由闹钟继续响个不停。但今天却不是这样。她把闹钟关了。瞬间,一切变得特别安静,没有一点响动。之后,她光着脚在地上找拖鞋。

如果你问埃米尔那天早上他感觉如何,他一定会很难问答。闹铃响之前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没有感觉出那天早上和其他时候,和之前的几个周日有什么不一样。他并不害怕,也不想回想过去。他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什么感触。他听着背后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的温暖和气息,他妻子的气味和阿达的气味完全不一样,他一直都没能习惯。阿达的气味像变酸的牛奶一样刺激得让人想吐,一大清早就能充斥整个房间。

阿达还没有回阁楼洗漱。一般只有当一项巨大的任务完成之后,她才会回到楼上洗漱。她不穿长袜,不穿衬裤。一件短衬衣,然后再在上面套上一件浅红色的长棉裙就够了。

梳子差不多刚刚碰到她的头发,从她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滑过一遍,她就急匆匆地开门下楼。她下楼时经常把拖鞋都给跑掉了。

她穿过旁边的一扇门来到一楼。埃米尔继续听着她的一切行动。即便是不听,他也能想象出她在做什么,他对房间里的这些习惯实在是太熟悉了。

阿达扭一下玻璃门上的大钥匙,走进铺着红色方石板的厨房,然后打开所有的百叶窗。窗外天空蓝得清澈,两棵橄榄树已经变弯,在阳台那边还有几株松树。透过山丘之间的一个凹地,可以隐约看见拉纳普勒波光粼粼的海湾。

那两只白鸽像小鸡在砂砾中觅食一样啄着食。阿达忽然停下来,像是要一点点苏醒过来,好完全沉浸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这时候,拉沃夫人应该已经离开小屋,启程上路。她住在圣桑福里安小镇,离佩戈马城很近。

埃米尔不急。教堂的钟声响起,但不知道是佩戈马城的还是莫昂—萨图城的。一辆汽车经过。阿达打开烷气炉子开始煮咖啡。

他选择一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周日,并且很久之前就已选定,但是如果他想改变这一决定,让事情一直拖延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已经拖延了差不多一年。

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而且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这一切。

他的脉搏正常,他不害怕,也无所感触。他终于决定起床时,在楼下的阿达正在往咖啡里加水。此时,他还听到拉沃夫人的脚步声。他瞟了妻子一眼,却只看到被子里面隐约的身形,金黄色的头发,红润的耳朵,还有一只闭着的眼睛。

他妻子要求表面上得一切如初,他们继续睡在同一间房里,睡在她父母睡过的那张床上,就算是非常不情愿,他们也还是会坚持睡在一起。而非常不情愿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

埃米尔踮着脚尖,来到洗漱间开始刮胡子。不要以为这是为了不吵醒他妻子,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并且他一般只会在周日的早晨,或者集市日才会这样,其他时候,他就会像阿达一样晚些时候洗漱。

楼下的两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边吃早餐边小声说着什么。

现在已经是五月末,四月时大雨特别多,雨后则往往是连续几个星期的冷天气,四天中有三天刮着寒冷干裂的北风。一个星期前就差不多进入夏天,上午风从东边吹来,慢慢吹向海边,到了晚上,风就停了,夜晚特别静谧。

他不确定阿达看他时的样子是否异于平常,他尽量避免接触阿达的目光。阿达为他端上咖啡,递上尼斯洋葱塔。他切了一大块,然后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外面,悠然自在地享受早餐。

阿达什么都知道,他也不用过多地向她解释其中的细节,他们俩一直以来都少有话语交流。

一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星期二,他只对阿达说了这一句:“下个星期天。”

她压根儿就不关心为什么会选择周日,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才说。难道他害怕了?或者他可怜贝尔特?阿达或许这样想过。“篮子在车子里面吗?”

拉沃夫人只是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就一句话也不说了,给人感觉她不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她是一个矮矮胖胖但却让人感觉很冷漠的女人,六十二岁了,三四个孩子都在法国的某个城市,并且都已经结婚。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包袱,所以宁愿给别人当佣人,并且一做就做了很久,先是在戛纳的一个医生家里,之后又去了一个牙医家。

两年前她再次结婚,结婚对象埃米尔不认识,整个巴斯蒂德旅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人们所知道的就是,一个周末假期,她在戛纳散步时遇到了这个丈夫。而他住在养老院里,每个星期四都会出来散散步。

他也六十二岁。这次相遇之后拉沃夫人经常去看他,让这位老先生感觉无比温暖。一天早晨,人们很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结婚启示,这才知道他姓朱利亚。

之后,她丈夫还是一直住在养老院,而她一直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

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她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她可以继承这个男人的一点点遗产?或许只是出于同情?

然而埃米尔一点也不为此烦恼,因为他并不是那种一心想找乐子而不断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

事情成为这样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并不是他造成了这个悲剧,实际上,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很难说清楚。

我们尝试回忆时,最困难的就是区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们先将自己置于一堆事情面前,有些看起来很重要,有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然后我们才发现是自己弄错了,我们认为已经找到的原因说明不了什么,然后费尽心思去寻找其他原因。

或者说,如果我们只满足于最简单的解释,那我们就能像报刊那样推理了:“那个船闸管理人醉了,所以用刀捅死了妻子。”

为什么他会醉呢?为什么是一把刀呢?为什么被害人是他的妻子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想一下难道他妻子本身就没有想死的念头?

因为,如果我们说有人想要杀人,那我们可以推测同样存在希望被杀的人,也就是说在一件谋杀案中,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都应该调查,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了,而埃米尔又天生不喜欢复杂的东西。他边吃着尼斯洋葱塔,边看着埃斯特雷尔酒店坐落的那一片地中海,心不在焉,并没有在认真地思考,至少没有动真格地在想。

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似乎也不想解释什么。

他觉得形势已经很确定,他必须想出一个这样或那样的解决办法。很显然,他已经找到一个办法,并且他觉得非用这个办法不可。

他耗费大量时间,整整十一个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办法付诸实践。

既然这一天已经来了,再去质疑所有的付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不敢尝试。当旅馆的生活和过去的每个周日一样重新开始时,稍微想一想这句话他都觉得好笑:“今天晚上,一切都将结束。”

他多么希望时钟快点转。他站着吃完早餐,随即点燃第一根香烟,点烟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时阿达给他倒了第二杯咖啡,端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他看出阿达的疑惑,这让他有点不耐烦。

他之前对她说过:“下个星期天。”

今天刚好是星期天,她没必要焦虑什么。并且她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因为如果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就完全没理由担心。

总而言之,她只是一个偶然。或许这件事可以以另一种情况开始,涉及的是随便某个人,也许不涉及任何其他人。“埃米尔先生,我帮您准备了一个小清单。千万别忘了买巴马干酪……”

拉沃夫人围着一条肥大的蓝色麻布围裙,提着一满桶水准备去清洗餐厅和酒具橱柜旁边的墙面。

巴斯蒂德旅馆的装潢和剧院的装潢差不多,就是巴黎人和北方人心目中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格小旅馆,地面上铺着红色的石板,窗户边上的墙砖透明,赭红色的墙面旁边还有彩釉陶瓷的大花瓶。酒吧吧台靠压榨机陈旧的螺旋杆支撑,并且和你想象的一样,餐厅的桌子上铺着方格子图案的桌布。

住在旅馆的两个客人,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刚刚起床,穿着圆点碎花长裙,头上戴着很大的草帽从楼上下来,准备去阳台上用餐。

她们两位都是比利时人,年过花甲,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两个月。

埃米尔坐上雪铁龙2cv货车,启动引擎。他转过弯准备爬坡时,看到阿达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这段路很不好走,右边是悬崖,左边是一条鸿沟。但是他却毫不放在眼里。不一会儿工夫,他穿过两条栅栏,经过一座别墅,来到一个小农场前面,然后走拿破仑路直向巴拉克地区开去。

有几辆摩托车从后面驶来,朝着格拉斯的方向开去,大部分车上面载着的都是一对夫妇。有几个驾车的人光着膀子。还有几辆汽车和他擦肩而过向相反的方向开去,从车牌号看,车上的人应该从巴黎、瑞士或者比利时来的。

他到了岩城后向右转,沿着墓地的围墙经过医院,先下到路易—布朗街,然后驶过跨在火车铁轨上面的过桥。这条路他一个星期要走三次,每次都是先把车子停在鲜肉店前,如果在肉店前没找到位置,就开到窄得不行的托尼—阿拉尔街,停在一家外墙喷着淡蓝色墙漆的乳品店外面,他就在那里买所需的乳酪产品。

福尔城市场现在生意是如火如荼,只需一点就能说明旺季到了:大街上已经能看到几个女的穿着短袖,甚至是泳衣,戴着墨镜,头上还顶着多少有点中式的帽子。

市场虽然热闹,但埃米尔觉得最好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把眼前这些熟悉的画面先抛诸脑后。他可不能忘了自己有任务在身,不能忘了购物清单。“哟,埃米尔先生?最近生意好吗?”

一阵奶酪的香味飘过来。女售货员站在那儿,皮肤白皙嫩滑,身上围着一个白得发亮的围裙。“就两个客人,一直都这样。”“慢慢来,不着急。昨天路上都开始堵了。”

他在口袋里摸索出那张单子准备买东西,费了好大功夫才认出拉沃夫人的字迹。

埃米尔其实不怎么喜欢她。在巴斯蒂德旅馆,她是一个奇怪的人,埃米尔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她没有融入到旅馆里,她工作仅仅是为了挣点钱。

其他人可能也差不多。但至少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如果园丁莫比欺骗他,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因是什么,这样的事不会成为秘密。他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莫比,你是一个小偷!”

莫比指不定还会眯着眼睛贼贼地笑一下。

天气慢慢热起来。埃米尔从天蒙蒙亮走到太阳升起来,从喧嚣的菜市场来到寂静的小街上。乳品店的对面是一个卖渔具的商店。他已经一个月没有钓鱼了。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要去好好钓一次。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得确定圭里尼医生的确已经出海了才行。

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他花十一个月的时间筹划今天将发生的这一切可不是逞一时之勇。

并不是因为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才拖拉了这么久,他是在谨慎思考,精确计算,而后才下决定。

回想一下,他其实觉得时间并不长。他突然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尽管他从没有想过退缩,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觉得头脑里有点混乱。

他一只手提着篮子朝码头的方向走去,不是去看得到几艘白帆游艇的船港,而是去打鱼人归来的口岸,夜里出去打鱼的两头尖渔船刚刚入港,连成一排,泊在岸边。

他穿梭在一堆快要晒干的渔网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早上好,埃米尔……”

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问道:“波利特回来了吗?”“半小时前就回来了。他好像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来到另一个栈桥,然后看到波利特正在船上忙着筛选今天打回来的鱼。“今儿来点枪乌贼?”“六斤。”

枪乌贼落入鱼篓底部,像白瓷一样,黏黏滑滑,有几只还在喷墨汁。“还想要点做普罗旺斯汤的鱼吗?”“多少钱一斤?”“别急,价钱咱们好商量。”

他挑了不少,因为最近天气挺好的,生意肯定会不错,一天应该可以接到三四十桌客人,而大部分人都爱点普罗旺斯汤。

锚地那儿还有一块空地方,圭里尼医生的船还没有回来。“‘圣特雷泽’号出海很久了吗?”“我回来时还看到他还在小岛之间穿梭,估计天黑之后才能回来吧。”

奶酪、鲜鱼、肉禽都买了,现在只需去杂货店逛一圈。他边想着边推开贾斯廷的门,贾斯廷在菜市场开了一个小酒吧。“早上好,埃米尔……”

酒吧里面,男人端着白葡萄酒,女人饮着咖啡,埃米尔一进门就感觉像是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讲话。有来菜市场买东西的人,有在市场上卖东西的人,这些人已经站了一整个上午。厕所门前川流不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去。“天气真好!”“是的,天气真好。”

他和其他人一样,是这群人中的一员。这一点无人质疑。只有阿达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或许阿达也误解了他的动机。

阿达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之前,别人都觉得她是地方上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他们觉得,她即便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至少也头脑迟钝。

他估摸着,难道是因为她太沉默寡言,害怕陌生人?

总之,她看起来不怎么正常。她的言行举止也不像同龄女孩儿,而且她也从来不去找女孩儿玩,从来不出去约会男孩子。“她就是一个野孩子。”

她的父母也是这样,仿佛异族人,和整个乡镇的人都不相往来。

说到她父亲帕斯卡利,还住在莫昂—萨图城时,他头上就有了白丝,布满皱纹的脸颊被太阳烤成古铜色,嘴里说着一口别人听不大懂的半法语半意大利语。

他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工匠,所以总能找到工作,尤其是装修方面的活儿,但他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有时候他会一连消失几个星期,然后又突然出现,重新工作。

有一次消失回来之后,他带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像是茨冈人,还牵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别人问她话,她从不回答。

那时候埃米尔刚满二十五岁,刚来到当时还经营着巴斯蒂德旅馆、后来成为他岳父岳母的哈尔瑙夫妇家。

他记得阿达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女孩,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海岸地带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孩。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裙子不像裙子罩衫不像罩衫,挂在身上完全体现不出她的身形。

人们经常在路边转角处,或者大马路旁边的林子里见到她。人们常说:“那是帕斯卡利和茨冈女人生的女儿。”

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帕斯卡利带回来的女人是茨冈人。实际上,人们什么也不知道,并且帕斯卡利也从没有解释过。难道警察早就调查过?但也不大可能,因为他们很久之后才来找他谈话。

弗朗切斯卡很少和其他女人往来,出门也只是走出帕斯卡利刚刚建成的、位于两栋楼之间的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非常独特,和其他任何一栋都不一样。

他仿佛将所有他会建造的建筑物样式,各种石头各种材质的建筑样板都集中在了这栋房子上。

人们猜想是他不允许妻子出门,他将妻子软禁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殴打她。

弗朗切斯卡脸上有两道疤痕,所以看起来很丑,大家都说是帕斯卡利妒忌她的美貌。有些人还说可能是他想断掉风流男子勾引他妻子的念头,故意而为之。

然而,一天他把女儿——阿达——带到巴斯蒂德旅馆。那时候埃米尔结婚有一段时间了。他岳父已经过世,岳母也回旺代地区的老家了。

帕斯卡利用意大利人自己都听不懂的方言来商讨阿达的薪酬和工作条件,让人感觉他像是在卖女儿。

他并没有为她争取休息日,也没有说必须提供多少天年假。她也不需要假期。她几乎从没有回过父母家,虽然只有两公里的路程,而帕斯卡利也只是偶尔过来一次,带着浑身石灰,坐在厨房里,端着一杯红酒,看着女儿。

这算是他们之间的开始吗?或许还得追溯到更早的时候?

对面卡尔顿酒店、马耶斯提酒店和米拉马尔酒店的海滩上,已经有人在海里游泳,不少女人坐在太阳伞下面,有几个被孩子围着,往身上涂防晒油,准备享受日光浴。

在露天集市上,埃米尔遇到很多在城里或者城郊开餐馆的同行。他们开着车,有的从埃斯特雷尔酒店出来,有的从尼斯过来,准备到意大利去。

所有的人都在计划要如何度过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就像是在考虑如何精心布置餐馆的陈设并以此为乐:桌子上的餐具该如何摆放,中间装饰用的花瓶要如何安放。花市的生意也是如日中天。埃米尔买了点花。小卡车慢慢装满了,时钟的指针也一点一点地移动,越来越接近他该行动的时刻。

他们有过几次关系,其中一次就是某个下午在阁楼发生的。

阿达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快两年了,她应该已经满十八岁。而他呢,还不到三十岁。他从没对阿达感兴趣过,仅仅有些时候会皱着眉头盯着她,边看边思忖,她在想什么呢?

别人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不会反抗。她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并且也不细致,但是没有人能够左右她,因为当别人对她提出不满,又或者贝尔特对她发火时,她从不还嘴,杵在那儿像一堵墙。

他还记得有几次,贝尔特被她激怒,非常生气,最后差不多是歇斯底里地对她吼:“我对你讲话时你要看着我。”

于是阿达看着她,但是眼睛却空洞无神,一脸无所谓。“你在听我讲话吗?”

她不吭声,动都不动一下。“说:是,夫人。”

她麻木地重复贝尔特的话:“是,夫人。”“你就不能对我礼貌点儿?”

埃米尔几乎认为,他妻子这么容易就被阿达惹火,其实是因为她没办法把阿达弄哭,所以觉得很失败。“再这样我把你赶出去!”

阿达还是像堵墙一样毫无反应。“我要去告诉你父亲……”

埃米尔对阿达却相当习惯,就像习惯了家里的一条狗一样。因为狗从来不说话,有时候也不做主人叫它做的事。

一天下午,贝尔特不在,他上到阁楼来找阿达,仅仅是去找她,并无其他想法,因为他叫了阿达,但是她没有回答。他下楼时,不知道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该感到害怕还是高兴。

总之,他对她了解得还并不多,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只记得在她眼里见到过从未在其他女人眼睛中见到的眼神:有点像牲畜靠近人时流露出来的神情。

三年过去了,他能说自己更加了解她了吗?他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爱情了吗?

如果真的有所谓开始,那也只是无数个开始中的一个。

但是,对贝尔特来说,他们两人之间“爱情”的开始还是在两年之后,在一次午休时,那天是六月十五日。埃米尔还清楚地记得日期,记得时间,记得每一个细节。

这还重要吗?这一切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十一个月来,他从没忘记过这事,但是却从没烦心过。

就算是现在,他也根本没为这事伤神。他既没什么感触,也一点不后悔,甚至没有丝毫惧怕。

当然,他还是有一丝焦急的,所以在贾斯廷的酒吧里,咖啡还滚烫着他就直接喝下去了。像早上在厨房时一样,手指仍然不停地哆嗦,胸口一阵翻涌。但是这种反应,他在布朗绍钓鱼,鱼线钩上一条大鱼时也出现过。

这种缥缈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亲切。就像一大清早来到海边,一艘两头尖渔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枝独秀,随着海水均匀的节奏波荡起伏,人们站在船上,感觉自己已经不完全是自己,这片蓝色的海洋,这份自然的平静与彻底的静谧,反倒会引起人的一丝焦虑不安。

福尔城集市上,今天和以往的周日一样,熟悉的面孔,同样的叫卖声,同样的气味。然而,这不正好让人觉得看这个场面有点像是透过一面镜子看到的影子吗?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群体。但是到了晚上,到了明天,他又重新回到其中,感觉又和其他人差不多。尽管不完全一样。

他不需要再过多思考。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不应该再反悔。

他之前对阿达说过,只是没有说得很详细:“下个星期天……”

星期天已经到了。一切准备就绪。再去阻止事情的发展已经来不及了。“给我一包高卢牌香烟。”

他点燃一根烟,悠闲地吐着烟雾。现在他只需要回到肉店去取他经过时放在老板那儿的包裹就行了。

这个时间点,贝尔特应该还在卧室里忙着梳妆打扮,房间的百叶窗已经打开。旅馆的两位住客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两个人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身体丰腴,手臂圆润且红润娇嫩——应该正一前一后在外面的一条小路上散步,边走边摘路边的野花儿,不久前她们还问埃米尔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

有时候还能听到她们少女般清纯的笑声。贝斯小姐继承了一份饼店的生意,而她的朋友是个寡妇,已经死掉的丈夫是个卖猪肉的。

到了蓝色海岸地带,她们就像是回到了童年,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悠闲散步,她们就写明信片。

他从肉店老板那儿取回包裹,放进卡车,关上后门,坐进驾驶座,看了一下车后面,确保有足够的空间倒车。

再过三个小时,一切就结束了。第二章

他第一次知道蓝色海岸的存在是十五年前,那一年他刚好初中毕业,虽然“蓝色海岸”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名词,但至少比永河畔拉罗什火车站的旅游宣传海报真实多了。

那时候,他没想过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至于为什么要陪爸爸去吕松县,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因为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会骑自行车去城里上学。

或许他是想去看一个同学?或许他就是想坐一下有篷马车?这也不是不可能,外面狂风暴雨,雨点砸在车顶棚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马背上披着一块挡雨布,雨水汇成一股股,洪流一样从马腿上滚下去。

他和父亲几乎不怎么交流。从香槟县到吕松县的八公里路上,他们一直沉默着,这一段路平坦得像是一片茫茫的沼泽地,偶尔看得到凹地。海水涨潮就能淹没的地方,矗立着几栋颇具地方特色的房子,或者小旅社。

在那段路上,真正的景色是那片天空,那里的天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开阔,天边一座齿状样子的钟塔突出来,让圆滑的地平线变得有些突兀,但从远处看还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如此之延绵无绝,以至于地面上的房子、道路、汽车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不用说是人了,在此情景下,人显得是那么渺小。

那片天有时候是厚厚的云层,黑压压地盖在头顶上,有时候又相反,雪白的云朵,透着阳光,驻足在天上,有时候甚至是轻飘飘的棉花团聚在一起,在夕阳映照下呈粉红色。

雨似乎已经下了一整天,但在这地方这一点也不足为怪。如果不是赶集的日子,香槟县或者周围其他县也没有集市,除非是在忙季,否则这儿就会是空荡荡的,近乎荒无人烟。

他的曾祖父在这里开了一家肉店,命名为“冠冕之牛”,商店招牌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招牌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旁边还有他曾祖父的头像。店子里的天花板很低,颜色有些泛黄,快要成为棕黄色,和墙壁、护壁板,还有桌子的颜色融为一体,每到周日,镇上的人都喜欢去那儿,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喝上几瓶麝香味白葡萄酒,几个人一起玩扑克牌或者多米诺牌。

他们父子都穿着黑色西服,和去做弥撒时一样。平时其实也是一样,他们几乎总是穿着一身黑色,因为他们的衣服全是用专门做周日弥撒服的很老的布料做的。

整个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酒糟、乙醇,还有冷藏的烟草的气味,房间里面还飘散出一股臭味,却又不是什么东西发霉了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在埃米尔看来,发霉的气味反倒才是真正的乡村味道。这种霉味一般是从床上散发出来,因为床板上铺着塞满马鬃毛的床垫,常年潮湿。也许这气味来自后面牧场上那堆麦草垛?因为他父亲有一小块地,还养了两头奶牛。

他总是在附近一带转悠,北只到永河畔拉罗什和莱萨布—勒多洛讷1,南只达拉罗谢勒,东不过尼奥尔,除此便没去过更远的地方。

所以他见到的人也只是地方上的乡亲、旅行推销员、赶集的流动商贩,偶尔一个当官的来这儿的小客栈吃顿饭,而夏天有不少匆匆而过的游客。

他记不清和父亲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谈话。至于他母亲,总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怨恨他是在哥哥姐姐出生六年之后来到人世,而她本来是没打算再要一个孩子。

他是最小的一个,在家里没有说话的权利,就连肚子痛这样的事他都不敢告诉母亲,因为母亲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告诉他:你别想糊弄我。“你假装肚子痛,因为你作业还没做,你不想去学校。”

这让他很震惊。母亲总是用自己的推理去解释所有事情。他真的是肚子痛,还是对课文一窍不通,他自己也很长时间都没搞清。

但最后他发现其实他是真的肚子痛,所以他并不是假装。他并非不懂课文,也不是害怕上课。

而他父亲呢,很少关注这些芝麻小事。他生活在大人的世界里,大人们喝酒,一瓶瓶红酒不停地灌,小杯小杯的白酒也照样饮,谈论他们的牧场、牧草、牲畜,或者地方出台的政策。

那一天埃米尔陪着父亲一起去,可能是因为那天雨从早上一直下个不停,他在家无聊至极。这个家里没有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他姐姐奥迪勒,二十二岁,有自己的房间。而他,只能和哥哥亨利睡在一起,而且和阿达一样,也是那种阁楼,但是他和亨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亨利那年才二十岁,已经酷似父亲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亨利跟着一个牲畜商工作,以后应该也会成为一个牲畜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接管“冠冕之牛”。两项事业可以同时经营。

奥迪勒不久会和一个金黄色头发的高个子结婚,对方也在吕松县工作。

至于埃米尔,他自由自在,生活可逍遥了。

这也就是他会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他比家里其他人都矮小一些,其他人都干瘦如柴,只有他长得圆润丰满,为此他还觉得特别羞愧。

马车首先停在一个叫“缓速缓行”的店子前面,父亲下车装了满满几袋子,看起来应该是肥料。然后马车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雨太大,像是有一桶桶的水从天上直接倾泻下来,所以他们迫不及待想早点到达“三大钟”旅馆。“下来。”父亲对他说道。“三大钟”是一个旅馆的名字,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壁面,里面有两个餐厅,每层楼一个厕所,门边还有指向两侧的标识牌,但怎么说也还是一个旅馆,每次逢集,马厩旁挤满马匹,院子里到处停着马车,大厅里、厨房里,喝醉的、没醉的,乡下人一大群。

路易斯·哈尔瑙,别人也叫他大个头路易斯,是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算是一个有钱人。他面色红润,近乎紫罗兰色,从早到晚都穿着一件白色西服,头上戴着厨师戴的那种高筒帽,没客人时在路上招呼几个客人进来,陪他们喝酒。“见到你真高兴,奥诺雷……你把小家伙带来了?请坐,我去拿瓶酒过来……”

厅堂里面还有一个大箱子,人多的时候,尊贵的哈尔瑙夫人就会坐在上面,并且还是像坐马桶一样用力地坐下去。

他们的女儿,贝尔特,和埃米尔就读同一所学校,但是她比埃米尔大两岁,她应该早已中学毕业了。那一天埃米尔没有见到她,她是去学钢琴了吗?

他们三个坐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摆放的是店老板用的桌子。透过绣有镂空花边的窗帘,埃米尔看到雨还在下,行人手上撑着雨伞,像是举着盾牌。“昨天晚上我还跟我妻子说,好想和你聊聊……”

埃米尔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对话,进展异常缓慢,半天都说不到重点,仿佛彼此都不信任对方,并且每次都给人错觉,以为他们是在卖一块牧场或者一头牛。“在香槟县你满足吗?”

他父亲因为不知道这话是想问什么,所以谨慎地保持沉默。“你的大儿子怎么样?”“他身体不是很好……”“好像你女儿要结婚了?”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说到这里才算是入题了,尽管表面上看这些话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们两个心里清楚得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因为我记得,当然我也可能记错了,你很希望儿子们能成就一番事业……”

他说这话时看着埃米尔,像是在寻求埃米尔的配合。“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在一个比香槟县前景更好的地方安顿下来?”“那里很不错了,我父母这样觉得,我祖父母也这样认为。我想我的儿子也会满意的。”“听我说,奥诺雷……”

他们俩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并且两个人还都是客栈老板的儿子。“来,我们先干一杯,身体健康!”

这时候,哈尔瑙夫人推门进来,看到两个男人在谈话,又悄悄地退出去。“我先声明,我不是想要左右你的决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欣赏你,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还是没说到要点。“你可别忘了,我和哈尔瑙夫人,我们想退休,我们终于有钱出去旅游……”

用姓氏来称呼妻子,他不是第一人,这里大部分经商的人都这样。“这些年,她一直想看看蓝色海岸地带,我们去过尼斯,玩了三个星期……”

他身子向后仰,手里端着酒杯,眼神显得更加狡黠。“你是从没有去过尼斯?”“没有。”“那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埃米尔的父亲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你知道吗,到了十一月,那里的人在外面散步还不穿大衣,大部分旅店还是客满。”

最后谈到正题时,酒瓶已经空了,他又去拿了一瓶过来。“我已经五十八岁了,比你小七个月,你看我还记得很清楚呢。这几年,我开始想着退休的事,我的肝脏和肾都不是很好,让我痛苦不堪,医生也跟我说过,这个职业对我没什么好处。你稍等一下……”

他出去了一下,又拿着一叠明信片和照片回来。“先看看这个……”

有尼斯全景照片,有深蓝色的天使湾,当然还有城市的其他风景,以及昂蒂布和戛纳的风景。有手上捧着花的盛装女人,有小小的渔港,可能是朱昂海湾,沿着海堤铺着的长长渔网等待晾干。“你知道我们在尼斯以及周围遇到的最多的是什么人吗?是和我们,和我和你一样的人,他们为了存点积蓄劳碌了一辈子,现在终于下定决心给自己放假好好享受一下了。所有人都一样!我承认刚开始我也问过自己,难道我就不想和他们一样?买一栋公寓,或者一个简陋的小屋,退休之后就带着妻子女儿住在那里?“后来我走了一遭,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到处都是代理公司,就像他们贴出来的广告说的,出租或出售别墅,转让营业资产。“看看这些……”他又说。

桌子上全是照片,有的是普罗旺斯的小村舍,有的又是英国大道上的五层高楼。“为了更好地了解在那里从商的诀窍,偶然的一次机会下,我去了别人给我介绍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老板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听他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后来他也承认他来自敦刻尔克郊区。说实在的,他和我们就是一类人。终于有一天,他受够了常年在一个一年大半时间都在下雨的城市工作,但是又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供自己退休后生活,于是接手了我刚跟你提到的这个餐馆。但他没怎么操心。可以说,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度假,并且一般早上,他还会出去钓鱼……”

大个头路易斯越说越兴奋,最后拿出最重要的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是一个古老的农场,破败不堪的样子,旁边有两棵橄榄树,周围还有不少松树。在山丘之间,放眼望去,远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现在它属于我了,奥诺雷!即便这不算明智之举,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买下这个餐馆,并且我想把它经营得更好。我认识一个人,虽然他不是建筑师,但是比真正的建筑师懂的还多,他现在正在规划餐馆的设计。我准备重建一个餐馆、一个酒吧,还有五间客房供游客居住,我甚至还可以养鸡和兔子,另外我还有不小的葡萄园,可以用来酿葡萄酒。“我想把‘三大钟’旅馆卖了。我还想说,我是真诚地对你讲这些,并且我最先想到的也是你,你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愿意投资……“和你的两个儿子一起……”

奥诺雷·法约勒只是点点头,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其实,他们在香槟县的旅馆里窃窃私语地谈过几次后,回答已经很明显,就是没同意。

大个头路易斯转手把“三大钟”旅馆卖给了别人,那个人在巴黎同时经营一家酒吧和一个烟铺,赚了不少钱,梦想在外省的一个小城市安享晚年。

哈尔瑙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有女儿,举家离开故乡,在莫昂—萨图城和佩戈马之间的巴斯蒂德旅店安顿下来。

说到底,如果真说有个开始,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之后四年里,埃米尔没有再听说过哈尔瑙一家人的消息,也没有人提起蓝色海岸。

中学毕业后,父亲问他:“你打算做什么?”

他没什么想法,要不然早就离开香槟县了。“莱萨布勒弗洛酒店的老板想在忙季找一个厨师学徒。”

他喜欢莱萨布—勒多洛讷地区一望无垠的海滩,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但是那个夏天他却没能享受海滩的风光,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一楼厨房的狭小空间度过的。

十月份,老板又介绍他去巴黎一个同行那里工作,后者在巴黎老菜市场开了一家餐馆,于是他就去那儿工作了两年。后来他甚至还按期去学习酒店服务业的培训课程。

十九岁时,他在维希小镇当季节工,突然一天他收到父亲的来信,这可是很稀奇的事。信是用紫色的铅笔写的,信纸是那种在香槟县的杂货店可以买到的一小袋里面有六张纸和六个信封的纸。

你母亲身体很好。她的风湿病差不多快好了。明年春天,你哥哥将和吉卢的女儿结婚,他们现在就住在我们家。我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吕松县“三大钟”旅馆的老板大个头路易斯——你应该还记得——心脏病突发,现在大半身瘫痪。他在戛纳有一份不错的生意,他妻子对我说,老头子特别希望你能去他们那儿工作。他们的女儿贝尔特还没结婚。他们也没有儿子,所以他们现在境遇有些窘迫……

从此他的人生进入新的阶段。接到这封信时,他正在维希镇的一个豪华旅馆的大厨房里面工作,是一个只会干半个月的临时工,每天脖子上挂着毛巾,头上顶着一顶高帽,围着炉灶忙前忙后。

这不正是他期待的转变吗?他不喜欢这里的老板,老板也不喜欢他。所以收到信的当天,他就卷铺盖走了,第二天就来到巴斯蒂德旅馆,那时候的巴斯蒂德可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旅馆仅仅保留了那时候的一小部分。

大个头路易斯现在也不是大个头了,软弱无力的样子,两边脸颊上的肉耷拉着,像是一条上了年纪的狗。他坐在阳台下的轮椅上,偶尔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妻子的头发已经花白,虽然想努力表现出精神愉悦的样子,但是一提到丈夫剩下的时日不多,她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很高兴你能来,埃米尔!你可以想象我在这里的生活是有多么不幸!一想到是我一直梦想着到这里安家,是我要求路易斯来尼斯度假……”

而贝尔特当时和今天没什么两样,那么平静、神秘,一点儿也不温柔,但也算是个漂亮的女孩,长得珠圆玉润,一头金黄色秀发。

刚开始的几个月,哈尔瑙一家人在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非常坎坷。把餐馆转让给他们的那个人叫范·坎普,他在地方上名声不错,他也是声称自己比建筑师还内行的那个人,他设计了一堆不切实际的装修方案,当瓦匠工和木匠工过来施工时,才发现所谓的方案完全是闭门造车。

他既没有考虑地面的坡度,也没有考虑离水井的距离,更没有考虑已有墙壁的厚度,所以一部分建好了的工程得重新做,重新挖了一口新井,改变化粪池的位置。

范·坎普借口这里是南部,所以就没有考虑还要安装暖气装置,所以第一个冬天,房子里都快结冰了,尽管用来取暖的电炉从没熄灭过。

后来,大个头路易斯发现在莫昂—萨图城的一个咖啡馆,任何时候过去总能看到喝酒的人,后来他就把白葡萄酒换成了茴香酒。

那个时候,如果阿达已经来到那儿的话,她应该九岁左右,和从路边经过的其他孩子一样,她并没有给埃米尔留下太多的印象。埃米尔也没听说过帕斯卡利,尽管帕斯卡利有时候会过来做一些砌房子码砖头之类的活儿。

不管怎样,小旅馆总算是完工了,这近乎是一个奇迹,但是因为大个头路易斯残废了,所以只能由两个女人打理旅馆的生意。

大个头路易斯又活了两年,一半时间躺在床上,一半时间是在楼下的客厅或者阳台上度过。慢慢地,和哈尔瑙夫人还有贝尔特一样,埃米尔也能听懂他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了。

那段时间,埃米尔就住在现在是阿达房间的那个阁楼间,床还是那张铁床,墙上那几块污迹也已经存在,只是当时还没有作为圣母石像替代品的彩色石印画。

刚开始时,旅馆门可罗雀。他们在拿破仑公路上竖了一个广告牌,用箭头指向旅馆的方向。后来还在《尼斯日报》和戛纳旅游事业联合会印制的画册上刊登了很多广告。

然而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有些天甚至见不到一个人。周六晚上,埃米尔会骑自行车去戛纳或者格拉斯,因为在那里很轻松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共舞的女孩。

令人好奇的是,差不多在大个头路易斯去世前一个月,没有任何前兆的,旅馆的生意开始走上正轨。戛纳城里的人,医生、律师、商人,都习惯来巴斯蒂德旅馆吃吃午餐,还有两三个人会过来吃晚饭。旅馆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口碑越来越好,周日一天有三十桌客人,有时候甚至四十桌。

埃米尔戴着白色的高顶帽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个叫宝拉的当地老女人——拉沃夫人来之前她在这里工作——择菜、剖鱼、洗碗,而贝尔特则在外面忙着招待客人。

大个头路易斯走的时候正是大忙季,大伙儿好不容易挤出一点时间给他办了个葬礼。哈尔瑙夫人之前想把丈夫的遗体送回吕松县,但是为了不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她最后决定就把丈夫埋在莫昂—萨图城的墓地。

旅馆里面已经住着三个客人,其中一个瑞士女孩儿每年都会来这儿住上几个月,所以他们也不能一直把旅馆弄得像是在服丧一样。

没有想到的是,埃米尔差不多是旅馆的老板了,他先是把自行车换成摩托车,后来又想买辆小卡车。

他从没向贝尔特献过殷勤,他也从没想过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他是在学校认识她的,并且她还大他两岁,所以他一直像对待姐姐一样对她。但是他从没有喜欢过他姐姐奥迪勒,因为他姐姐对他比他母亲还要苛刻。

一天,他推开浴室门,正好看到贝尔特从浴缸里面出来,粉嫩的肌肤上还挂着水滴。他们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阵尴尬,但那种不自然和他之前好几次看到他姐姐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没什么两样。

他没什么期待,也不想要什么,也就是说,他之前既没想到过蓝色海岸,也没想到过贝尔特。来到这栋房子纯属偶然,后来在他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这里变成了他的家。和大个头路易斯那代人不一样,他更好地融入到了这里的生活,发现了戛纳的市场,认识出海打鱼的人,还加入南部特有的滚球游戏队,甚至还学到一点地方口音。

慢慢地,他连旅馆的菜谱和室内装饰都换了。

所以,丈夫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哈尔瑙夫人不再只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而是越来越直白。

开始,话是这样说的:“我始终没法习惯这里的生活……”

虽然旺代地区也经常下雨,但这里的雨却让她特别难受,和她老家的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窗户前面,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

她觉得这里的冷天更可怕,让她备受折磨,不是背痛,就是脖子痛,再不就是腿痛。

莫比已经过来打理葡萄园、菜园,还养殖家禽,因为大个头路易斯觉得这里就是家,所以之前买了一块很大的地皮。“那个人简直是在抢劫。每样水果都比市场上卖的贵两倍。埃米尔,你看,这些人啊,一直把我们当作那种很好骗、很容易占便宜的外地人。”

她经常给住在吕松县的一个姐姐写信,她姐姐和女儿住在一起,女儿已经五十岁了,但还是单身。说到底,她就是想回去和这两个女人一起生活。但是她没直讲,只是说了很多铺垫的话。“如果能把巴斯蒂德旅馆转让出去就好了。”

现在就想这个问题真是为时过早。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旅馆中,可是生意却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没有吸引到多少客人。而那些供货商,也没有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埃米尔开始熟悉这里的音乐。大个头路易斯可不是唯一一个被蓝色海岸吸引的人。还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人,非常努力地工作一辈子,接着又过了一段边上班边休息的生活,最后还是没法抵挡海岸地带的魅力,用所有的积蓄开个小客栈、小餐馆、咖啡屋,或随便什么小生意。

大部分人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声称自己有多么多么满足,实际上,一到晚上,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克鲁瓦塞特大道或者船港附近晃荡,像是一群无穷无尽的外来客。

他们不属于这里,也不是这里的游客。“又如果,”哈尔瑙夫人叹气道,“贝尔特可以嫁给一个同行人,那该多好啊!”

贝尔特反倒似乎丝毫没有其他女孩儿的烦恼,并且也从没有想过出去闯荡。一有时间,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看书,对周围人谈论的一切充耳不闻。

接着,哈尔瑙夫人染上支气管炎,一到一月份就特别严重,再加上南部干燥的密史特拉风从早刮到晚,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如果不能回到老家,”她呻吟道,“我觉得我会和我那可怜的路易斯的结局一样,熬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去和他相聚了。一想到他死了没能叶落归根,埋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就难受!”

她忘记是她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姐姐坚持要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但是在安顿好贝尔特的将来,安排好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意之前,我怎么可能走得了呢……”

埃米尔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但没有任何兴奋之意。这几个月,他一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偶尔偷偷地看看贝尔特,在心底思忖,到底值不值得呢?“埃米尔,你早晚有一天是要结婚的……”

可现实是他开始爱上巴斯蒂德旅馆了,尽管旅馆的装潢和剧院一般,但他不讨厌,这是他自己打理出的样子。难道他还要回到豪华大旅馆或者大餐馆的厨房,在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工作吗?

而在这里,他就是老板。客人也几乎算是朋友。一个星期还可以到戛纳的市场上逛一两次,会会打鱼回来的渔民,或者和种菜的农民喝上一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这一点让他很是满足。

他越来越熟悉莫昂—萨图城里和巴拉克的街坊,到了淡季,下午没事儿时,他经常跑去和他们玩玩滚球。

他微微觉得自己整个身心已经懒散,习惯享受安逸,已经不敢再回到像香槟县那样生活悲惨的地方生存,在那里拼了命地耕耘,也别想得到一块地。

一天晚上哈尔瑙夫人上楼去了,只有他和贝尔特还在一楼,他坐在贝尔特对面,但是她还是继续看书,或者说在假装看书。“你母亲已经对你讲过了吗?”

他们从中学开始就是以你相称,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觉得彼此有多亲密。“别在意我母亲讲的话。她只想到她自己。她一直都这样。”

说到底,埃米尔根本不了解她,尽管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他经常得揣摩她的各种反应。“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谈一下。”“谈什么?”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但埃米尔感觉她已经动心了。“谈谈你母亲。你比我更清楚,她不会再在这儿待很久了。她一心只想着吕松县。如今她每个星期要给她姐姐写三封信。你看过她们的往来信件吗?”“没有。”“我也没看过。”

这样的谈话真的好难进行下去,并且这会儿贝尔特似乎想站起来。“应该有办法让她既可以离开又没有多大的经济损失。”

埃米尔真怕她误会,因为他看到她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厉。“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可能也是为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我让你讨厌吗?”

她把头转过去,埃米尔怀疑她喜欢自己很久了,因为这一点,他坚信自己是属于她的。

顷刻之间,他有点动心了。他挺怜惜贝尔特的。他也知道她很孤傲,但此刻她不应该再这么孤傲。

他从没有追求过她。在她面前,他从不会像面对其他女人那样,有丝毫的思绪混乱、神魂颠倒。那一次看到她全身裸着一丝不挂,他也只是后退了几步,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也从没对她提过。“听着,贝尔特……”

他把手摊开在桌子上。如果贝尔特和他一样有同样的动作,可能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进行得更顺利,但她还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在防卫谁的攻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丈夫……”“你对每个女孩都很殷勤。”“所有的男孩都这样。”

现在他很确信他刚才怀疑的事了,但这让他有点不安。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其实他还是不希望被拒绝。“我们可以试试,不是吗?”“试试什么?”“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感情?”

他站起身,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站起来,并且是为了她,为了不让她觉得丢脸受辱。他站她旁边,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听我说,贝尔特……”

想不到该说什么,他弯下身去吻她,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接触。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块儿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也别说……”

随后她走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就这样,他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开始了。第二天,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惨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羞愧不堪。埃米尔向她使了几个眼色,似乎想在她眼神中灌入一丝柔情。

在走廊上看到她,埃米尔想吻她,她也没有抗拒。一小时之后,他吃惊地听到,她像一个幸福的女人般唱起歌来。

哈尔瑙夫人肯定也明白了,因为她很早就上楼,留下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贝尔特依旧在餐厅看书,而他先把厨房的工作忙完,然后去把门和百叶窗关上。犹豫片刻之后,他毅然坚挺地站在她的后面,把她拥入怀中。

他发现贝尔特有点不知所措,似乎她期待的可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吻,这倒让他有些窘迫。最后还是她首先拿起埃米尔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几天之后,曾经被认为冷漠无情、无动于衷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但最让人尴尬的还是母亲在背后的暗箱操作。她不可能对发生的这一切熟视无睹。埃米尔甚至相信贝尔特的妈妈希望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她就可以放心离开,安享晚年。

但是,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事也不可能在一楼发生吧,因为一楼的房间都是公用的。埃米尔不可能随意到贝尔特的房间里去,而贝尔特呢,也不会到阁楼间去。

那个时候,他们正好在改建主楼旁边的一个古老的马厩,想改成几个房间,在夏天时多接待几个客人。

他们想把新房间布置得像其他房间一样,具备普罗旺斯地方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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