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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11: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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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大志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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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无岁

英雄无岁试读:

三岔口

楔子

日正中天,照得庭院内处处耀眼。司徒铮刚在有福楼吃了两屉蟹黄蒸饺回来,再喝下一壶乌龙凉茶,立时暑气全消,万分的惬意。他抚了抚微显隆起的肚皮,忽然想起自己已快一年没亲自出镖了。太平镖局的金字招牌是他和当年的老弟兄们拼了二十年的命赚来的,如今已成了江浙一带走镖行的领头雁,这些年披星戴月刀头舔血他未敢有一丝懈怠,所以他的精力和功夫一直都维持得很好。肚子上的一圈肥油是近一年才养出来的,只因实在太安逸了。

安逸又何妨,谁让他找了个好帮手,一个能上天入地只手擎天的好帮手。他也常常在想,这小伙子到底是何来历?只是一年前求帮入赘太平镖局,自称姓吴,家中行二,问及家世却又不说。前后保镖十六趟皆平安无事,偶与黑道上的人有摩擦却次次兵不血刃,一身好功夫偏偏看不出师承门派,精明干练有勇有谋却又为人和善少言寡语,而若说这样的人是别有用心图他的镖局家当恐怕也没人肯信。

司徒铮暗中试了他几次后便消除了戒心,毕竟年事已高,膝下又无子嗣,连个像样的徒弟也没有,若是有人能承他衣钵也算老天的恩赐,索性将走镖行里的大小事宜一并交给了他。

半月前,镖局新接了一趟重活,护送两大箱的珠宝红货去金陵的恒昌银庄,吴二又是主动请缨出的镖,此刻该到太湖了吧。

司徒铮又续了一壶茶,心里盘算着吴二的归期,却忽听得外面脚步疾飞,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喘息声有人猛地破门而入,“扑通”跪在他面前,嘶哑着道:“当家的!吴镖师把咱们给卷了!丢镖了……”说到最后一句已带出了哭腔。

司徒铮一口茶呛着了,一阵咳嗽中看清来人是喊镖的佟六,这次走镖他是陪吴二一同出发的,此刻闹得灰头土脸,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有屁快放!”司徒铮擦着满脸的茶水怒声道。

佟六哭丧着脸道:“这次咱兄弟十几个跟着吴镖师出镖,一路上倒也平安,快到太湖边时在良玉镇的太湖客栈住下。谁知道一觉醒来便人财两空了,守夜的兄弟说吴镖师曾在三更天时换了他的班,而其他兄弟醒来时都称头晕得厉害,似乎是中了迷香。吴镖师和那几箱镖全没了去向,咱几个猜想定是吴二那厮勾结外鬼监守自盗了!”

佟六这番话说得又急又满,已把责任全推托给了吴二,他猜想司徒铮必然会勃然大怒,可等了半晌上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好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却见司徒铮竟又斟了碗茶,浅浅品一口后才懒懒地道:“瞧你小子那点出息,太湖客栈别的没有,那帮飞大脚的娘们儿可是远近闻名,定是你们只知道寻欢作乐却让吴镖师顶班,丢了镖却把自己开脱得干净,我可真养得一群好废物啊!吴镖师是替你们追镖去了,他回来要是少了根毫毛我拿你们的胳膊腿儿赔,滚!”

佟六被当家的说中了心思正吓得要命,听到“滚”字才如获大赦,果然连滚带爬地出去了。司徒铮有些烦躁起来,茶也喝不下,口中喃喃地道:“太湖!太湖五虎?小吴怎么单走这条路呢?莫非……”他忽然嘴巴张得老大,半晌也没见闭上。

一 太湖五虎

几点火星连续爆响,一团篝火燃了起来,照亮了三个人的脸。此间似乎是一座破庙,四面是已残破的金刚塑像,在火光照映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火边的三个人各个青巾罩头,扎襟箭袖,背后还背着斗笠,瞧打扮像是水边的渔民。居中的那个年纪稍长的挑了挑火头,长叹道:“咱兄弟好久没出山了,出山居然就得罪了‘太平镖局’,流年不利啊!”

左手边的一个不屑地道:“大哥怎么说丧气话?既然咱们敢出来就不怕得罪人。”

最右侧的一个冷笑道:“二哥,咱们为什么出山谁心里都清楚,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给谁听?过不了几天咱太湖上可就热闹了。”“都住嘴!”居中那人面色凝重地道,“往后的日子我不担心,我只觉得前日里这趟镖劫得太过顺利,其中似乎有诈!”他不理会旁边两人的疑惑目光,朗声向外嚷道,“老四!老五怎么还不回来?”

庙门外有人答道:“我见山下有盏火光,像是老五回来了。”

居中那人这才心下稍安,问旁边的老二道:“你跟人家约的什么时辰交货?”

老二道:“子时,还早着呢,这趟货若是办妥当了,太湖虽大恐怕也不够咱施展的了。”说完一阵得意地笑。

正说着,就听外面的老四语含嗔怪地道:“老五你怎么才回来?又会相好的去了吧?哎哟……”这一声惊呼带着十分的痛楚,似是被人所伤。庙内三人面色皆惊,居中那人已抢步到了庙门口,却又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

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手里还提着两个人,正是方才还在庙外交谈的老四老五,此刻双双被这人拿住后颈要穴,半拖半提地走了进来。来的这人看年纪并不大,一脸的英气逼人,一身古朴劲装收拾得干净利落,脸上带着笑,他笑着道:“‘飞江虎’傅金彪,太湖五虎之首,一套‘巨浪翻江五十六式’刀法威震太湖十余载,说的可是阁下?”

傅金彪被人道破名讳,眉头一皱道:“你又是何人?”那人含笑道:“在下姓吴,家中行二,太平镖局一等镖师。”傅金彪蔑笑道:“无名鼠辈,你意欲何为?”

吴二听了并不恼,轻叹道:“兄弟时运不济在贵宝地丢了镖,回去怕当家的责怪,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傅老大给指条明路。”

傅金彪冷面不改,森然道:“既是来求帮的为何又要伤我兄弟?”

吴二眨了眨眼,忽然低头问被他右手拿住的那人:“五爷,您倒是替我说句话啊!”说着手上加力,那老五“排浪虎”余金泰立时一声惨呼,五官扭曲地道:“大哥!我早全撂了,咱就挑明了说吧。”“没用的东西!”傅金彪暗骂一声,语气稍缓道,“不错,镖是我们劫的,已藏在妥当的地方。吴爷你拿住我两个兄弟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敢!”吴二面色不改地道,“只求傅老大给个说法。”他嘴上虽说得轻松,双手却曲如钢钩,死死扼住两个人质。

傅金彪面无表情地盯了吴二半晌,忽然道:“我兄弟在你手上,你保的镖在我手上。都是江湖上混的,倒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你我放开手脚公平一战,你若能接下我十招,镖银我不但原封奉还,太湖五虎从此退出江湖。”这番话说得老辣之极,他是看吴二年轻气盛便有意相激,故而以大话压人,只需骗得吴二撇下人质便群起攻之,此间并无外人自然不怕传出去折了名头。而吴二若不答应便等于认输,依照江湖规矩输家便得听赢家的。所以话一出口,傅金彪已面露得意之色。

可是他想错了,就在他静等吴二做决定的时候,吴二忽然双手一松扔掉人质,身形如离弦之箭抢步而出,出手如电直取傅金彪的胸前要穴,口中却不忘道一声:“我答应你!”

傅金彪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思维如此敏锐,片刻之间已将身家性命全盘押上,而且身法之快实为他平生罕见。他的成名功夫大半在刀上,于拳脚轻功却是平平,这猝然一击叫他避无可避,只好一个“双羊逞角”护住门户,一面高声招呼身后的兄弟道:“并肩子上!”

可“上”还未出口,却见吴二的手臂忽然柔若无骨,匪夷所思地避过他的格挡,不偏不倚地扼住了他的咽喉,拇食二指似两柄钢钩,扣住他的喉结,看这力道只需三分小劲便足以要他的命。

吴二偷袭得手,却依然是那张笑脸,道:“十招太多,一招足矣,不知傅老大刚才的话还算不算?”傅金彪被他扼得面色酱紫,喉咙中吃力地挤出几两句话:“锁骨绵丝掌?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二挑了挑眉毛道:“在下姓吴,家中行二,刚才已然说过,傅老大非但功夫不硬记性也这么差!”与此同时,其余四虎已纷纷跃起,各逞刀剑将吴二围在当中,苦于投鼠忌器未敢轻举妄动,只好静等着傅老大发话。

傅金彪目光炯炯地盯着吴二静默了半晌,忽然咬了咬牙道一句:“吴爷好身手,老傅今儿个认栽了!丢失的镖银其实还在你们打尖的那家太湖客栈,那儿的掌柜与我是故交,几辆镖车便安置在酒窖里,吴爷只管去领就是了。”

吴二傲然一笑道:“实不相瞒,那晚你们动手之时我便已有了察觉,我故意撤掉守夜之人,甚至连你们往客房里吹迷香也置之不理,就是怕万一打斗起来随我押镖的兄弟有死伤。而在你们得手之后我仔细查看了四周,几大车的镖箱被劫走却不见有大车痕迹,必定是这客栈有古怪。”他顿了一下又道,“你那位故交的掌柜的实在不堪,我只稍加恫吓便跟我交了底,于是我便躲在客栈守株待兔,经掌柜的指认拿住了前去领货的五爷,这才一路赶过来与诸位相见。”他话说得倒客气,兴师问罪之意却已袒露无遗。

傅金彪眉角跳了两跳,忍气道:“这么说吴爷果然是来逞威风的,那就请动手吧,太湖五虎好功夫没有,命倒有五条。”

吴二打了个哈哈已收回手,正色道:“吴二素来敬重傅老大是条汉子,怎敢恶意相欺,江湖中人不打不相识,今日原是想与几位交朋友的。”他目光炯炯地巡视一圈,忽然向着背后的老四“惊涛虎”鲁金德道,“四爷,您可否先收起暗器容我把话说完?”那鲁金德闻听面色一红,他藏在背后的右手果然扣了一把铁蝎子,却不想被人家一语道破,急忙将手收回袖口。

吴二这才朗声道:“方才打赌时傅老大话说得太满,可吴二绝非得理放肆之徒,只求几位一件事,今后太平镖局再打太湖边上借路万望行个方便,不知可应允否?”

傅金彪大出意料,他原本见吴二来势汹汹以为今夜少不得一场鱼死网破,岂料竟是这般缘故,不禁惭愧道:“吴爷行事光明磊落,太湖五虎心悦诚服,岂有不允之理?”

吴二面露喜色,击掌道:“若真如此,我替镖局上下的百十位兄弟谢过傅老大了。此刻夜深兴高,吴二真想与几位把酒言欢,无奈镖银事急,万万不敢再耽搁,他日定当登门拜访,以谢今日得罪之处!”说完抱拳辞别众人,已化作一条青色身影消失在浓浓夜幕中。

太湖五虎面色各异地回到破庙的中堂,终于是年纪最轻的余金泰先开了腔:“这姓吴的功夫深不可测,今日已算是给咱留了情面,可咱们都是签了血状的,真的就这么让他走了?强龙难压地头蛇,就算他有三头六臂恐怕也不能带着镖车安然离开。”

傅金彪怒目圆睁厉声道:“做人可使诈却不能食言,方才既已认输就是输了,这世上比命还要紧的东西多着呢,签了血状又如何?天塌下来我顶着!”其余四人不敢再说什么,皆面露苦色低头不语。

可就在此时,却听庙外有人冷笑道:“你顶得起吗?”话音落定,有个瘦高的身影缓缓踱了进来。

来人看年纪似乎也不大,一身裁剪得体的锦缎长衫趁出少年的锐气,清秀的眉目中却带着不相称的稳重与威严,刀锋一样的目光盯着太湖五虎,忽然伸手抖开一摞羊皮软纸,纸上是斑斑点点的血字,他冷冷地道:“血状你们每个人都签过,可你们违犯了江湖的规矩,该当何罪?”

庙里这几人自听到这个声音时便已在瑟瑟发抖,此刻更是骇得面无血色,唯独傅金彪倒还镇定,躬身施过礼正色道:“太湖五虎有负公子重托,够胆签血状却无力上天梯,傅某人愿以命谢罪,但求公子能法外开恩,放过我这几个兄弟!”言辞恳切,不带半点虚假。

其余四人闻听,急忙抢过来跪倒在傅金彪身后,齐声向那少年道:“咱兄弟们一个头磕在地上便该同生共死,这次是我们想攀龙附凤,不听大哥劝阻才惹此大祸,公子凭血状取我等性命便是了,与我家大哥无关啊!”

太湖五虎金兰结义多年,这一刻手足之情显露无遗,那少年也不禁为之动容,思量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明日你们每人送一根自己的手指到风陵渡口,就说是我交代的,没人会难为你们,只是这太湖风高浪疾已容不下你们了!”说罢将手中的血状揉成一团,再张开手已化作片片碎屑洒落满地。

太湖五虎齐齐叩头,高声道:“谢公子不杀之恩!”再抬起头时发现人已不见。五人逐个对视了一眼,各自缓缓亮出左手的无名指,取过兵器一同斩下……

一阵齐声的惨叫自庙中传出老远,在静夜中听来甚是可怖,却不知在这痛呼声中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欣悦。

二 雨落西湖

“恒昌银庄的收函,请当家的过目!”吴二恭敬地将收函放在桌上后垂手立在一旁。司徒铮却理也未理,只顾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怪我当家不严,局子里养的多是些势利小人,老弟受委屈了!”他见吴二只轻松一笑并不搭话,便又道,“也怪我太过迂腐,只认为老弟入门太晚不好给个牌位,我这便提你为副总镖头,只凭老弟的劳苦功高看哪个敢嚼舌头,你又何必要一走了之?”

吴二脸色一惊,奇道:“当家的怎知我要走?”

司徒铮粲笑道:“南七北六十三省,官道歧途万万条,但二十年来我早已趟熟了,任哪个山头瞧见我的旗号也得给几分面子,唯独三湖两漕一长江的水路却少有交情。别的倒也罢了,这太湖却是进驻江浙的一条捷径,你这一趟镖是临阵改道,走这么重的镖又单捡这条陌路似乎是有意诱太湖五虎出山,再软硬兼施接上捻子,此后江南行镖可算畅通无阻了!可我却看出你像是在料理后事,太平镖局山低水浅,已藏不住你这人中龙凤了。”

一语被人道破心机,吴二只好惭愧一笑,暗道:到底是老江湖。

司徒铮继续道:“当初你求帮入行的时候对身世之事一向含糊其辞,我看重你的为人从不强问,而今便要分道扬镳了你还不肯说吗?唉—凭你的身手委身在我这儿一年来,这其中的缘由也不能讲吗?”

吴二咬了咬下唇,忽然单膝跪地正色道:“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垂髫娃娃时,曾经有一次和家里怄气,偷偷地跟随一大群逃荒的难民离家出走,流落到沧州街头上险些饿死,恰巧您走镖经过那里,见我可怜便赏了我一顿饭。可吃的再饱终究还会饿,我便只顾跟着你们的镖车跑,一直跟出了十几里路,终于累得昏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已被您抱上车,随着您的镖队十几天到了繁华的扬州城,您将我安置到一户无儿无女农家夫妇手上,又留下足够的银两便离去了。却不知您可还记得?”

司徒铮诧异地看了他半晌,木讷地道:“想不到你我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二十年前莫非是浙江大旱的那年?当时真是饿殍遍野,黎民涂炭,我倒真的救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莫非其中就有你?真难为你一个孩子居然能将此事记这么久,那后来呢?”

吴二回忆道:“后来家里人寻到了我,并让我认了那对收养我的夫妇做干亲,一并接了回去,如今那二老还活得硬朗。可我却并未透露您的相救之恩,因为当时我许了个心愿,有朝一日必定要亲自来寻你报恩,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

司徒铮又道:“二十年茫茫岁月,你又如何知道当初是我救的你?”吴二淡淡一笑道:“当年我虽年幼却已识字,那时的太平镖局尽管刚扯起竿子,可绣着‘司徒’二字的镖旗却无时无刻不印在我心头,未敢有一刻忘记。”

司徒铮朗声一笑,叹道:“种善因得善果,想不到我还有此福气,可我还是猜不出你的身世来历,究竟哪个武林世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后生?”

吴二面露难色道:“想不到不如不想,我说了其实您也未必肯信。而今我心愿已了,只求当家的能准我辞别!”

司徒铮苦笑道:“你要走岂是我能拦得住的,总算相交一场,不如叫上门里的众兄弟共谋一醉,也算是谢你这一年来历历功勋。”

吴二摇头道:“江湖汉子何必理会这些繁文缛节,醉得再深终归会醒,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请当家的再受我三拜。”说着“咚咚咚”三记响头磕罢,已毅然起身道,“今后镖局若有难处大可令门下兄弟把消息散播江湖,吴二无论千山万水必定赶来。”

司徒铮心含不忍地起身离座,冲着吴二的背影动了动嘴唇,终于忍住了,默然地看着那消瘦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庭院的回廊处……

杭州春色有十分,便有七分在西湖。只见远山如黛,水绿如蓝,风光尽在其间。每年的暮春时节,西湖上繁闹非常,入目的是画船载酒,入耳的是鼓乐谐鸣,纵然边关烽火连年也从未断绝过。

今日却不同,今日有雨。雨如游丝漫天挥洒着,看似清雅,实则扰了游人的兴致,微起涟漪的西湖边空无人迹。

吴二撑着一把略显破旧的油纸伞漫步在湖边,纵情地呼吸着阵阵湿润的气息。离开太平镖局,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他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无数个传奇的故事在等他去绘就。

忽然一阵扑鼻的香味从一艘靠岸的小舟里散发出来,舟上支着宽敞的雨篷,看那船头的幌子已知这是湖上送面点的餐船。一个披着蓑衣的三十几岁的汉子刚把一团白云片似的汤面下到锅里,炭火正旺,炖得面香四溢,吴二舔了舔嘴唇顺着搭板迈步上了船。

那船家似乎一天没开张了,见了吴二热情也不高,摆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卤蛋便去忙活了。花生米香脆可口,蛋卤的也很到家,吴二细细咀嚼着这隐士般的享受,一边又在思量自己下一步的去向。

面很快上来了,用大海碗盛着,上面泼了一层滚油,点缀着葱花香菜,热气腾腾的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吴二拾起筷子又深深地嗅了嗅味道便要大快朵颐,可这一鼻子嗅过他的脸色却变了。他面色凝重地把筷子探入碗底,只一搅便把一根齐根而断的手指挑了出来,再一搅,又是一根。

吴二先后从碗里挑出五根手指,都是左手的无名指,想必是从五个人的手上斩下来的,骨头的断茬处泛着惨白,似乎还很新鲜。

吴二强忍住没有呕出来,冷冷地道:“人肉包子我听说过,这手指头汤面倒是第一次见,你到底是什么人?舱里面那位也出来吧!”在未上船时他便发现小舟的吃水位偏低,上了船他更察觉到舱内有人在刻意屏着呼吸,更何况这细雨之下的西湖连个人影也不见,一艘餐船为何还要停在这儿?

那船家居然置若罔闻,只顾用长长的竹筷搅着锅里的面,却从舱内传来一声大笑,有人接口道:“吴爷果然善察,令在下佩服得紧啊。”话音落定,从舱内走出一个着锦缎长衫的少年,看年纪比吴二要轻两岁,相貌俊朗,手中轻摇折扇,脸上虽带着笑,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傲气。

吴二冷冷地打量了他几眼,并不答话。那少年拱手笑道:“在下如意门卓清涤,远慕太平镖局吴镖师的大名,有心结交久矣,方才不过是想开个玩笑,岂料在吴爷神目之下竟演砸了。”

吴二心底一惊,他在太平镖局谋事近一年,于江南各门派了解不少,对虎踞江南的如意门岂会不知。可旋即他又哼了一声道:“开个玩笑便要斩下别人几根手指,卓少门主好大的派头。”言下已是大为不屑。

卓清涤不顾吴二言语中的讥讽,依旧笑道:“这几根手指的主人曾对吴爷言行多有不敬,兄弟一时气不过便略施小惩。”吴二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他沉声道:“是太湖五虎等人的手指?”他皱了皱眉复又冷笑道,“对我言行不敬?恐怕是对少门主办事不力吧?”

卓清涤眨了眨眼道:“吴爷何出此言呢?”吴二道:“太平镖局也算名声在外,凭太湖五虎那几块料若不是穷疯了未必敢轻拂其缨,我正在奇怪他们何来的胆子,今日见了少门主总算心下释然了。想必是你们以重利相诱、势力相迫,逼得他们自取其辱。”“我可没逼他们!”卓清涤此言一出已是供认不讳了,他傲然道,“我不过是许诺说事成之后将门下十二堂中的重水堂副堂主之职赐给傅金彪,他们便一口应允了,并主动签了血状,按江湖上的规矩我只留他们每人一根手指已是法外开恩了。”

如意门是江南大派,这些小门小户的无不趋之若鹜,以入赘为荣,吴二自觉卓清涤所言不虚,便又道:“你为何要打那趟镖的主意?偌大的如意门还缺那几两银子吗?就算缺也犯不着明抢吧?”

卓清涤笑道:“吴爷是明白人,卓某不妨把话挑明了,不但劫镖的人是我派的,托镖的人亦是,自己的镖自己劫,吴爷猜是何故?”吴二双眉紧锁愠怒道:“好狠毒的一招无中生有,你是想砸太平镖局的招牌还是看中了江浙两省的十三大镖局了?”

卓清涤摇头道:“他们丢了镖由我帮着找回来,你那老当家的司徒铮最重恩德,虽然不至于把镖局拱手相让,这份人情也不小,江浙十三大镖局又都以太平镖局马首是瞻,如此一来江南的走镖一行早晚便尽皆入我门下。”吴二冷然道:“这么说是吴二搅了少门主的好事喽?”

卓清涤摆手道:“今日卓某绝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太湖五虎已然断指离巢,如意门得了太湖这千里水域总算保住了本钱,这笔买卖原本就是旱涝保收的。”吴二奇道:“我这趟镖走的路线全是随机而变,你怎么就能揣测得这么清楚,还预先和太湖五虎接上捻子的?”

卓清涤笑道:“吴爷连这也想不通?自然是太平镖局里有我们的眼线,否则我又如何能得知吴爷已离了镖局,并预先在此恭候呢?”吴二动容道:“那奸细是谁?”

卓清涤道:“我已将其调离太平镖局,是谁已不重要了,只可惜我费尽心机却被吴爷拂手之间便化于无形了。”吴二忍怒道:“我劝你最好别再打太平镖局的主意,否则如意门纵然千军万马、好手如云,吴二也未必放在眼里。”

卓清涤哼了一声道:“一计不成,还有二计,吴爷若想保住老东家除非能答应为我去做一件事,此事若成,卓某担保今后与太平镖局井水河水两不犯。”吴二眉角一扬,怒道:“想要挟我?吴二最不爱吃这口儿。”

卓清涤眼中精光一闪道:“吴爷的意思是想手上过过招才合适?”吴二面无表情地道:“如此最好,你若是能接得下我三招,吴二立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话说得太过托大,少年的火气和傲气原本就是最难按捺的。

卓清涤哈哈一笑,反唇道:“三招之内我若拿不下你卓某即刻自断双臂,从此退隐江湖!”

两人俱是怒容满面,对视的四目中精光如火,可又都自恃孤傲不肯先出手,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异常凝重。却听一旁那个船家打扮的汉子干笑着过来打圆场道:“少年人肝火最盛原是常情,可都是少年英杰,有缘相逢便该惺惺相惜才对,我家少主原本有事相托,确也礼数不周在先,可吴爷您应了是人情,不应是本分,为了几句戏言便形同死敌又何必呢?各退一步风平浪静,好勇争强可是烈火化冰啊!”

话是拦路虎,吴二果然面色稍缓,侧头道:“阁下好口舌,莫非是如意门下十二堂中红莲老幺齐墨?”

那汉子笑道:“齐墨这等无名之辈难得吴爷认得,今日虽然话不投机却未必要扯破脸面,倒不如齐某做个和事佬。”说着从怀中掏出个圆圆的小酒壶,金光闪闪仿佛是纯金打造,上面雕着龙,做工精美,光这壶便价值不菲,齐墨和颜悦色地道,“此酒名曰‘玫瑰泪’,又名‘千日醉’,相传是采晨曦之残露,揉百花之精蕊密法酿得,饮此酒者汗出如血,通体醇香,且千日不散。可是我花了二十匹苏州绸锦外加百颗细河府的冷水珍珠才从朋友那里买来的。酒赠有缘人,少顷我将此壶掷上半空,落下之前谁能喝到便是赢家,吴爷赢了则如意门从此对太平镖局敬而远之,若是我家少主赢了还要请吴爷听清了我们所托之事再作定夺如何?”

话带着十分的客气,吴二终归不是豪横之人,随手捻起碟子里的两粒花生,一边咀嚼着道:“不知卓少门主意下如何啊?”

卓清涤将折扇掖在后领,哼了一声道:“愿意奉陪!”

齐墨喝了一声好,已将手中的酒壶掀起,金光浮动中如陀螺般飞旋上升,吴卓两人同时长身而起,只听空中“劈劈啪啪”交手声不绝,两人用的都是近身擒拿手,拳打掌切之间身形却不缓。

那酒壶到了顶点后缓缓下落,落到两人伸手便能抄到的地方。忽然卓清涤招数一变,双腿连环踢出,一招七变,但见漫天的腿影如乌云压顶攻向吴二,硬生生封住他的去势,这招“彩虹七现”的腿法可是卓清涤的保命绝技。

吴二面色一寒,若是强行进招势必难得全身而退,只得暗做千斤坠身形骤然下沉,堪堪避过这凛冽攻势,又猛一仰头,“噗”地吐出一物,却是一直含在口中的半枚花生米,虽轻无分毫却快过离弦之箭,“叮”的一声打在酒壶的底部,生生将其弹上几尺。卓清涤原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一把抄个空,凌空之力已衰,身形徐徐落下。

而吴二足尖轻点船舷又借一力冲天而起,攒手如钩向那复又落下的酒壶抓去。可卓清涤岂是等闲之辈,反手抽下后领折扇,“咄”地撒手而出,小小纸扇暗携风雷之势直打吴二胸前要穴,吴二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好腰背舒展勉强避过,再去寻那酒壶时,见已被纵身而起卓清涤捏在手里,急忙伸手去抓。卓清涤早有防备,探左手撮指如喙反点吴二脉门,却发现吴二的手臂骤然间柔若青丝,诡异地避开他的格档,掌心已拍在酒壶之底,卓清涤觉手中一震,急忙奋力相夺,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知道自己输了。

只见那壶中绯红色的酒浆顺着壶嘴箭一般喷出,一道酒线不偏不倚地射进吴二的口中,这一手以气驭物的浑厚内功令卓清涤目瞪口呆。

二人几乎同时落在小舟之上,纯金的酒壶在卓清涤手中缓缓变了形状,生生被他捏成了金锞子,口中恨恨地道:“锁骨绵丝掌?我早该防备才是。”说话时已满脸羞红,看样子是认输了。

吴二咂了咂嘴叹道:“好酒却不能尽性,实在可惜。”说完摇头不已。齐墨一旁击掌道:“吴爷赢得漂亮,如意门绝不食言,请吴爷自便。”说完转头向卓清涤垂首道,“少主,看来要对付西北一窝蜂只能另请高明了。”卓清涤无奈地哼了一声算作默认。

吴二方才巧胜了半招正自得意,忽听得西北一窝蜂的名号脸色又骤然一紧,插嘴道:“少门主所托之事莫非与西北一窝蜂有关?”

卓清涤漠然道:“群蜂采花忙,千金判阴阳。这一窝蜂作恶多年,一直无人能寻着贼踪,卓某虽不才却正想为江湖除害,可惜势单力孤,偏偏没有得力的帮手,否则又何必在吴爷面前丢丑。”

吴二一时为之语塞,正要辩解,却听齐墨接口道:“吴爷虽初到江南不久,但想必也有耳闻,西北一窝蜂是从关中出来的一个神秘组织,做的是上三门、下五门之外的生意,只要有人出得起千金之价,无论什么事都能买到。哪怕你是天福贵胄、名门大派的人家也挡不住、防不牢,前几年落鹰山伴马堂的当家的慕春来看上了鄱阳漕帮帮主修凤仪的女儿,几次求婚不得,恼羞成怒之下撒黄金请出一窝蜂,七日之后修小姐便赤身裸体地被扔在慕春来的床上,这件事惊动了大江南北,修帮主羞恼不过竟然横剑自刎。其余的如收金杀人之事更是屡见不鲜,这一窝蜂害人不浅啊。”

吴二咬了咬牙,忽然向卓清涤一笑道:“邪门歪道人人得以诛之,少门主若是早说出所托之事我们又何必伤和气,吴二正求之不得呢!”

卓清涤微一诧异,旋即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老半天才强忍住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如此破费,那半钱‘纠缠丝’可比这一壶‘玫瑰泪’昂贵得多了。”说完又笑出声来。

吴二被他笑得一头雾水,木讷着想问:“什么纠缠丝……”可话未出口只觉得浑身一软,“扑通”一声已瘫软在船头。

小舟被摆到了湖心,四下里寂静一片,只有细雨如丝滴滴坠入湖中。解药服下后足有半个时辰吴二才有力气说话,声音微弱地道:“你们刚才又是激将又是打赌的就是为了骗我饮下药酒?先放倒我再以武力相迫,太过阴险了吧?”

卓清涤一脸歉意地道:“只怕吴爷不应允才出此下策,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纠缠丝只会令人浑身酥软,于身体倒并无害处。”

吴二哼了一声道:“纠缠之丝,纠缠不清,这药我听过,我是否还得再连续服食三个月的解药才能恢复功力?”

卓清涤点了点头道:“只需每日服食,于功力并无影响,但若要完全稀释药性确是需要一个对月。此药珍贵,解药更贵,放眼整个江湖除了我这儿恐怕再难找到。”

吴二叹道:“也就是说这三个月内我的命已经姓卓了?”他抚着下巴思量着道,“如意门势力通天,门下更是人才济济,你又何必费此心机找上我呢?”

卓清涤解释道:“西北一窝蜂行事诡异,难寻形迹,若大张旗鼓地查寻势必打草惊蛇,轻装简行才好动手。如意门十二堂里确有不少好手,可惜都成名已久极易显露身份,只有我初涉江湖面孔尚生,而吴爷出道不足一年名声未振,更兼智勇双全,实在是难得的人选。”

吴二苦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一句夸奖我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都说江南的天地姓卓的独占八分,今日我才真真切切地信了。不过我仍奇怪,如意门近年来不断扩张势力,几乎把江南的弱小门派蚕食殆尽,却也犯不上和一窝蜂这样的左道旁门过不去吧?”

卓清涤深沉一笑道:“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长刀铁剑不过能恃强凌弱,除暴安良才能树起大旗,臣服万千豪杰尽招麾下,一窝蜂恶名昭昭,人神共愤,于我们来说其实是块上好的垫脚石。”

吴二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满眼茫然地环视着雨中的西湖已被混沌的苍穹搅得迷离不堪,嘴角喃喃地道:“人生堪叹,名利难辨,嗟余声声慢。富贵荣华浮云散,一朝三寸气断,生死相见……”

三 传灯少爷

江湖常乱,大小帮派群雄割据,强者恶人鱼龙混杂,造就了形形色色的行当。其中有一行最为特殊,亦正亦邪,善恶不分,在血腥诡计的夹缝中存活偷生,有人想买凶杀人,托镖护驾,窃物偷香自然得有人牵线搭桥,便如同点一盏灯须先接上捻子,于是便有了传灯人。传灯人多要有一身出类拔萃的好功夫,处事也要圆滑稳妥举重若轻,但最主要的是信誉,纵然刀山火海、严刑重惩也得咬紧牙关守口如瓶,否则不但会死,而且会死得尸骨无存。所以此行中人多半都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无福无寿,今日挥金如土,明日也许就横尸街头了。

然而凡事多有例外,有一个人自入了传灯道后不但能浪荡逍遥,而且福寿双修,如今已置起十几栋豪宅,千顷良田和十三房妻妾,更可气的是此人手无缚鸡之力,信誉也未见好到哪去,偏偏生意兴隆,无人敢惹。此人姓游名弋,江湖人称“传灯少爷”。

三十多年前他还未出世时,其祖父湖广大帅游万钦在随当朝圣上征西时舍命保驾而战死沙场,皇恩浩荡之下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要坠传三世刚好落在他身上。又过了几年,其父游文泽虽未入仕途却位列七江水路十三寨的头把交椅,在与运河漕帮恶战中殒命,临死托孤要七江的十万兄弟守护他的后人。游弋七岁那年,其母改嫁虎啸堂堂主金燮虎,在一次随从出行时替中埋伏的金燮虎挡了毒箭,从此虎啸堂的八千虎士随时都肯为他舍命,黑白两道,官匪双路是个人都得卖他个面子。

这样的人若是想飞扬跋扈恐怕早就狂上了天,只做个传灯人已是江湖的大幸。

翠屏楼,衢州城最大的春堂,传灯少爷游弋此时刚刚起床,身边躺着翠屏楼的头牌花魁玉红叶,正睡得香甜,腮边红潮未褪,体若凝脂生香,一万个男人看了便有一万次心动。游弋凝视她半晌,忍不住又俯身在红唇上一吻,这才整好衣衫出了门,心中似乎还在盘算是否该再纳一房妾了。

门外早有人候着,见他出来急忙恭恭敬敬地将鸟笼子递过去,纯金架构的鸟笼子,吊钩处还嵌着块大如鹅卵的红宝石,光彩夺目。里面养的是南天异域的七冠翎白画眉,皇宫里也不过才两只,此时刚被遛得精神,叫声脆如羌笛。四个壮如猛虎的彪形大汉簇拥着游少爷去了对面的放鹤楼吃早点。

往日他还未到,掌柜的早把二楼连大厅带雅座里的客人一一劝退,留下空旷的场子专伺候他。可今日游弋上楼时发现有一张散座居然还有人没走,桌上无酒无肴,只摆着一壶迎客茶和两盏杯,两个穿着利落的锦衣少年面对面坐着发呆。

四随从中的一个睹见有生人先是一愣,面露怒容便要过去,却被游弋以眼色制止,游少爷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并未在意,径直坐在靠北窗的雅座上,并不急着点菜,嘬唇吹哨去逗笼子里的白画眉。

这时散座上的两人开腔了,年纪稍长的那个嗤笑道:“这地方的人好怪,怎么打扮成少爷模样的人逗一只死鸟居然还这么开心?”对面那个笑道:“二哥,您还没喝酒眼就花了,那鸟明明鲜活乱跳的,看那模样似乎是天南的异种,听这叫声远胜过听名家的琴瑟。”

年长的少年摇头道:“你不但眼花而且耳聋,那鸟已死了十成,哪还来的叫声,你若不信咱不妨打赌。”年幼的击掌道:“好!就赌二两花雕外加一碟铁蚕豆,你输了可别耍赖!”两人相距不过二尺远,说起话来倒像远山对歌,恐怕连楼下都听的真切。

却见那年长的缓缓侧过身,指着那笼子里兀自跳上跃下的白画眉,大吼一声道:“你输了!”话音未落,只见那鸟忽然发出一声凄鸣,紧接着浑身的翎毛都蜷缩成一团,颤颤巍巍地滚落在笼子底,片刻后便僵直不动了。

四个彪形大汉齐声惊呼,一个个抖若筛糠般跪在游弋面前,似乎想讨饶却已连话也说不出了。游弋爱鸟如命,今日居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人耍了手段,以游弋的脾气不活剐了他们才怪。

可游弋似乎并未动怒,缓缓站起身提起鸟笼向两个少年走来,一脸木讷地问那个年长的:“你为何要算计我的爱鸟?”那少年道:“为了赢那二两花雕,一碟铁蚕豆。”

游弋哭丧着脸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鸟的价钱便是买贵州茅台也足够把你淹死十回。”那少年摇头道:“我只知道一只鸟既不能当酒喝也不能当饭吃。”

游弋的两眼瞪得一大一小,忽然一拍桌子道:“老二!你就不能干点积德的事吗?”那少年已大笑着起身将游弋紧紧抱住,兀自打诨道:“老二积德之事做得太多,偶尔也得做两件缺德的。”话虽是玩笑,声音里已带出了激动的颤抖。

谁知游弋却猛地推开他,又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屁股上,大怒道:“少他妈废话,赶紧救我的鸟!”这两个找茬的少年自然是吴二和卓清涤了。

只见吴二一面揉着屁股,一面漫不经心地将死鸟取出来,竟然在鸟的左翅下拈出一枚半指宽的小针,细如牛毛色泽淡白,若不经意实难发现,想必是方才吴二那一指之下弹射出去的。一旁的卓清涤不禁面容一凛,七步之外能将分毫之物打得如此精准是何等高明的暗器手法啊,若是当日小舟之上吴二骤然出招,他又有几成希望能躲过呢?

吴二将白画眉摊在掌心,屈五指略微揉拿了一番,又含过一口凉茶“噗”的喷在鸟身上。说来也怪,经这一番调理,那原本僵直了的画眉鸟忽然一个激灵跳脱起来,展翅摇翎在楼里飞了半圈,一个盘旋又落在游弋的肩头。游弋连忙捧在手里,一脸怜惜里抚摩了半晌才将鸟放回笼子。又抬头看了看吴二,忍不住又飞起一脚踹过去,吴二夸张地一躲,旋即正色道:“幺叔,当着外人玩笑就开到这儿,今儿个贸然来访可是有要事相求的。”

游弋瞥了一眼卓清涤,伸手打了个指响,那四条大汉已纷纷起身,一个下了楼梯,两个从窗口跃下,剩下一个抬脚在窗棂上借力纵身上了楼顶,身手竟堪称一流。

吴二指了指卓清涤介绍道:“这位老弟姓阙名德,是我早结识的一个朋友,几年前未婚妻被强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亲家翁羞恼不堪已寻了短见,偌大的家业就此败落,小阙怒火中烧誓报此仇,不想苦寻几年都渺无音讯,这才求到我头上,还求幺叔看着我的薄面指条明路出来。”

卓清涤想不到吴二扯谎的话张口就来,阙德这一名字乍听平常,实则是在骂他缺德,居然又咒自己丢了约妻死了丈人,虽然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已骂了吴二几十遍了。

游弋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山大王抢压寨夫人在这个江湖中平常得很,况且又过去这么久,我如何能知道?”吴二道:“我那苦命的弟妹可不是寻常人家,护院守卫中不乏好手,那么个大活人被掳走却无人察觉,这么高明的手段似乎只有一家能做到。”

游弋面色一凛,脱口道:“你是说西北一窝蜂?你居然想动他们?”吴二傲然道:“难道动不得?”游弋凝视着他,逼问道:“非动不可吗?”“非动不可!”这话却出自卓清涤之口,说得斩钉截铁。

游弋大笑不已,无奈地摇头道:“物以类聚,你们真是天生该做朋友的!”吴二正色道:“幺叔,我的脾气你知道,想做的事必定要做成,你只需帮我搜罗线索,其余的事却不劳费心,此事若成我必定会去一趟南天异域丛林,再捉一只白画眉回来与你这只凑成对,这件事你似乎求我不止一次了。”

游弋闻言立即喜形于色,反手提起桌上的鸟笼子,兴致盎然地挑逗那只白画眉半晌,忽然用力将笼子摔在地上,复又狠狠踏上几脚。这一切毫无征兆,吴二连阻止也来不及,可怜那价值连城的珍禽哼也未哼一声便被踩成肉泥。

游弋长叹一声,对一脸惶恐的吴二道:“你若想求名,此时恐怕早已名噪武林,你若想求利,生来便是天福贵胄,可你为何总是想求死呢?”不觉间声音已带了丝呜咽。

吴二粲然一笑道:“我当初要横穿塞外大沙漠去看海市蜃楼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不但活着回来还画了一幅得意的山水画,为此你输给我一套水月斋的田璜石茶具,这次你想跟我赌什么?”说着伸手过来要与游弋击掌为誓,游弋用力打开他的手,怒声道:“我没那个兴致,你先带着你这位不要命的朋友去墨竹轩等消息,再过些日子看你还笑得出不。”说完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

四 锋芒初露

墨竹轩,窗外两丈高的墨竹林遮住炽热的烈日,风吹竹叶如叠浪淘沙,竹林深处传来渺渺的琴声,仿佛能扫清世间的污浊尘垢,更能涤尽人心中的凶戾之气。檀香炉青烟袅袅,一壶绿茶已冲到第二水,味道却是最佳。卓清涤满脸惬意地靠在蚕丝锦榻上闭目养神,一时间全然忘却了什么江湖大事、诡计毒谋,只顾将身心神志融化在这片雅致祥和中。

吴二咂下一口茶,看着正自神游太虚的卓清涤笑了笑道:“少门主别只顾着自己享受,是否该赏赐今天的解药了?”

卓清涤瞬地睁开眼,一脸惭笑道:“二哥恕罪,是清涤疏忽了。”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蜡丸反手掷过去,复又解释道,“其实二哥是人中君子,一言九鼎,我们原本不该行此下作之事。只因此类解药极难炼制,而且若不及时服下过了时日药力顿减,我身上也只带了七日的药量,过些日还要门中下属尽快炼制出方可送来。”他见吴二默然不语,又讨好道,“莫不如将这几日的解药先给您?”

吴二摆了摆手道:“你我此番联手须肝胆相照才好,互相猜疑只会坏了大事,这解药你还是小心收好吧。”说着将指间蜡丸捏碎,从中取出一枚淡绿色药丸和着茶水服下。

卓清涤见其并不怪罪,心下稍安,话题一转道:“那位传灯少爷我早有耳闻,托他来帮着搜罗线索实在是上上之策,我只是不知原来他与二哥还有渊源。”

吴二道:“他与家父是姑表至亲,同宗之中以他最为年幼,我虽称他幺叔,其实他只比我早生三天。幼年时我们常在一起玩耍,名为叔侄,实如兄弟,一晃已有好几年没见了。”

卓清涤没兴趣听他感叹追忆,只是对他的神秘身世愈发疑惑起来,却又不好明问,便转口道:“二哥今晨露的那手飞针绝技实在高明,那小小的飞针恐怕也不是凡品吧?”

吴二笑道:“那根针是用塞北的澄沙铁取其精华经七煅七炼打造而成的,虽然珍贵却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可那发针的手法是我幺叔冥思苦想三个月才想通的,却敢说是天下无双。”

卓清涤心底一沉,他自幼勤苦习武,二十年来从未懈怠,自诩江湖年少一辈中已属翘楚,可刚出道便遇见吴二这一劲敌,如今又多了个游弋,不禁妒忌之气大盛,口中却不经意地问:“是游少爷教你的?那你又练了多久呢?”“每天练两个时辰,一共练了三年才有小成。”

卓清涤略一点头,又叹道:“如此说来这一招若是游少爷来施展只怕会更胜一筹。”

吴二皱眉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我这位幺叔天生经脉闭塞,幼年间更是百病缠身,灵丹妙药不知吃了多少才保住命,若强行习武必有性命之忧,所以至今他除了懂两套花拳强身健体,其实与常人无异,否则以他的天赋怎肯当个游戏红尘的传灯人呢。”

卓清涤“哦”了一声,内心大为欣喜,却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天道不公,可惜了一位少年才俊。”

吴二道:“却也未必,幺叔虽没生得一身好筋骨,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小小飞针之技不过是冰山一角,改日你若有缘见到他自创的‘乱舞妖八阵’‘射潮弩’‘留仙七步廊’,那才是大智慧,大手笔。”

卓清涤忽然来了兴致,正欲问这几个陌生名字的来历,却听门外有人朗声道:“二少爷可是屈尊在此吗?”

吴二面露喜色道:“不错,有事请入室详谈。”一面得意地向卓清涤使了个眼色,看样子是消息到了。

竹门轻响,一个打扮得体儒士模样的中年人走近来,相貌十分周正,满脸儒雅之气令人望之便生亲近之心,恭敬地向两人施礼道:“小人方廉,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传个话,刚收到的线报西北一窝蜂恰好有一宗买卖要做,今晚亥时正要在距此三十里外的观音庙内召集人手调兵遣将,若想查他们的下落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吴卓二人喜形于色,万万想不到消息得来得这么容易,看来这传灯少爷果然名不虚传。吴二招呼方廉坐下,笑道:“我那幺叔怎么没来?”方廉赔笑道:“若事事都要主子亲自做,还要我们这些下人做甚。”

吴二惋惜道:“我本想与他博弈几局,要知道上一次赢他还是七岁的时候呢。不过衢州城号称‘烂柯故里’,便是三岁的孩子也精通棋道,此刻距天黑尚早,莫不如我先向方先生讨教几招以作消遣,不知方先生肯赏脸否?”

方廉似是要推辞,可人家是贵宾又不敢回绝,只好强笑道:“小人不过粗通棋术,本不敢与二少爷对子争锋,可少爷发话又不敢不从,如此便失礼了。”

吴二大喜,棋逢对手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连忙唤侍者取棋具,猜先之后吴二执黑,“啪”的一声落在右上角的小目上。这一招却有深意,乃是尊对手为前辈高人的自谦之举,方廉受宠若惊,连忙主动整理棋具,把礼还回来。

两人你来我往,落子连连,居然真的下出了兴致,倒急坏了一旁的卓清涤。他自幼除了勤苦习武别无他好,于围棋更是一窍不通,暗怪吴二此番大敌当前非但不做准备反行此小儿之事,忍不住面带不屑地道:“今晚夜探蜂巢可不是玩笑,二哥需心里有数才好。”吴二随口答道:“不妨不妨,只下这一局便收手。”说着“啪”的又落一子,眉飞色舞的模样似是颇为享受,看得卓清涤愈发起急,只好祈祷这盘棋早些终局。

谁知这局棋下得异常拖沓,忽而见一块白子四隅要点将被吴二占尽,可方廉连下几子又生生冲了出来,忽而见方廉中盘一条大龙眼见谋活,却又被吴二寥寥几子截住去路。

眼见着夕阳渐斜,最后跌落到院墙之外,墨竹轩里业已掌上了长明灯,终于见吴二叹了口气,抬手拂乱了棋局。方廉连忙起身拱手道:“二少爷手下留情,小人胜之侥幸。”他见吴二一脸倦态默不作声,巧妙地岔开话题道:“时辰将近,还请两位略做准备,此番前去可凶险得紧啊。”

吴二斜曳双眼看着他道:“三十里外的观音庙我幼年间也曾去过,僻野荒郊,密林碍眼,实在是个打埋伏的好所在,却不知你们派了多少好手在等我入瓮?”此言一出,连卓清涤都脸色大变,不知吴二究竟是何意。方廉亦是面露疑惑之色,道:“二少爷所言小人听不懂。”

吴二点了点头道:“含而不露,稳如泰山,你果然够个人物,只可惜你人骗得了我,棋却骗不了我。你的棋艺高我十倍,若想胜我易如反掌,若是想放水讨好更加简单,可你却刻意在棋中连连下绊耗我精力却是为何?”

方廉急忙跪倒道:“小人酷爱棋道,全凭一时兴起与二少爷开个玩笑,却不想得罪了您,实在该死。”吴二又点了点头赞道:“这回答倒也滴水不漏,只是西北一窝蜂素来行踪诡异,难寻其迹,我今日清晨才求的幺叔,消息居然来得这么快?再者一窝蜂素来难缠,连我幺叔也谈虎色变,此事他必亲力亲为,怎么会随便派你这么个老秀才来传此密信,难道你是他老丈人?”

方廉却依然面不改色,不急不缓地答道:“主人入传灯之门多年,耳目能通天,饶是一窝蜂再神秘十倍若想查找一两个时辰也足以了。而小人虽然身份卑贱却蒙主人不弃能委以重任,二少爷若不肯信大可押解我交与主人,真伪立分。”

吴二哈哈一笑道:“巧舌如簧救不了你,其实出卖你的是你双手的四根手指。”话音未落,那方廉猛地双手疾扬,两排亮得出奇的银针电光石火般打向吴二,紧接着身形后撤,倒翻着从狭小的竹窗口逃了出去,看这暗器与身法都颇为不俗。

与此同时卓清涤也不见了。

吴二面露得意地信手拈起面前的棋盘,“笃笃笃”一阵连响,十八枚激射而出毒针一枚不落地嵌在红松木的棋盘上,排成个怪异的“人”字,吴二打着呵欠向窗外喊道:“留活口!”说完便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一声闷响,那方廉怎么出去的又怎么被扔了回来,所不同的是人已经死了,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卓清涤默无声息地走进来,满脸羞愧之色。他毕竟江湖经验不足,在拿住方廉穴道之前居然忘了对方口中很可能含有裹着剧毒的蜡丸。但他终归忍不住好奇之心拾起尸体的左右手看了看,这才心下释然。

原来方廉左右手的拇食二指都涂了蛇松树脂,此类树脂有防毒之效,比之鹿皮手套又胜在灵巧,实是发毒暗器时的必备之物,但却要在发暗器前涂抹均匀,而且只在两个时辰之内才可抵御毒性。看来方廉终归不自信自己能骗得过吴二,才事先留了招后手欲借暗器脱身,他原本一直抱拳拱手掩饰得很好,但却想不到吴二会拉着他下棋,也正是这画蛇添足的一笔要了他的命。

一时间卓清涤对吴二又多了分敬重与妒忌,正待夸赞几句,却见吴二骤然睁开眼,眼中精光乍现,一把拉起他向外疾驰而起。“你方才拿住方廉之时可发现左近有可疑人迹?”吴二一面凝气飞驰一面问道。

卓清涤与其并驾齐驱,答道:“墨竹轩的大小亭舍里似乎忽然少了几个人。”

吴二不再多言,脚下加急,衣袂飘飘之中已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卓清涤拼尽全力也才勉强跟上,忍不住问道:“此刻已然打草惊蛇,咱们到了观音庙也是人去楼空,还要赶这么急吗?”他在疾驰之中勉力说这几句话,免不了真气外泄,立时气喘吁吁起来。

吴二却气不长出地答道:“一窝蜂把埋伏设在那荒野之地,就绝不会用肉搏来对付咱们,少不得机关陷阱、刀坑弩匣之类的取巧之物,而且埋伏的手段还得够高明,设高明的埋伏就得有高明的人,只要被我见识到一两件,出自谁人之手大概也就清楚了。但愿他们没足够的时间撤掉所有的机关。”他在换气之时用一口浊气将这番话清晰地吐出,身形丝毫不缓,倒把卓清涤累得胸口窒闷,片刻之后两人已拉开丈许的距离。

三十里的路程凭两人的脚力两炷香的时辰就到了,就在离观音庙外那片林子还有里许远的时候,两人却同时止步,一脸落寞地看着前方,连运气调息都忘了。

远方的林子此刻已是一片火海,冲天的大火烧成一个恢宏的半环形,波涛一样向里面蔓延而去,莫说是几处机关,便是整座观音庙也已成了焦砖炭瓦。卓清涤喘息了半晌,不甘地道:“纵火的人应该相去不远,不如……”话说一半他又醒悟过来,若是等他们绕过火海再去追寻便是瘸子也走远了。

火光照耀下,吴二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喃喃地道:“幺叔所言不差,一窝蜂果然是群好对手,他们虽然折了一个方廉,却也诓我们跑了几十里冤枉路,这头一阵算是个平手吧。”

再见到游弋的时候已是在翠屏楼,游少爷还未起床,只穿着蚕丝内衣袒胸露乳地偎靠在床头,掌心托着个紫砂壶,轻轻在嗅从壶嘴中浸出的茶香。花魁玉红叶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脚边,用一把精巧的小剪在修他脚上的趾甲。这是一幅生动的深闺画卷,是绝不允许第三个人看到的。可就在这时,门骤然一分左右,吴二毫无避讳地走进来,反手将门掩上。

床尾的玉红叶一声惊呼,忙扯过被蒙住自己身子。游弋一脸怒容地瞪着吴二,厉声道:“谁借给你的胆子?”

吴二面色坦然地道:“我只想知道,在你的地头上,一窝蜂为何会这么快找上我们?”

游弋忽然笑了,他笑骂道:“你个鬼小子,就不能上一回当吗?不错,消息是我放出去的,一窝蜂行踪飘忽,要找他们如大海捞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先找你,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敢动手,想必是小觑了你们两个。不过……”他得意地笑道,“一窝蜂从来都是睚眦必报,这头一阵打下来,你就算想知难而退怕也不能了。”

吴二漠然道:“若是我死在这头一阵里了呢?”游弋哼了一声道:“你若这么随便就死了,还有脸叫我幺叔吗?”吴二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笑着说:“这么说您是肯跟我打这个赌了?”“赌你个鬼!”游弋骂了一句,却又语重心长地道,“有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祸你已经闯下,就等着群蜂一轮接一轮的报复吧。衢州城并非我的地头,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有无数的人替我挡刀,一个倚仗别人挡刀的废人帮不了你太多,出了这个门便是步步杀机,你和你那位姓阙的朋友好自为之吧!”

五 跗骨流毒

晨曦似锦,华丽而柔和地洒在大地的每个角落,与袅袅的炊烟辉映征兆着又一日的劳作开始。吴二与卓清涤便在这片泰和安详中并肩而行。一夜往返数十里的奔波让两人脸上写满了疲惫,吴二面沉似水暗暗揣摩着方才游弋所说的话,卓清涤却忍不住追问道:“你那幺叔可有什么高见?”

吴二漠然道:“求人不如求自己,一窝蜂从来都是睚眦必报,你我只需耐心等候即可。”卓清涤打了个呵欠抱怨道:“彻夜不眠,水食未进,此刻可谓是饥寒交迫,莫不如我们先回墨竹轩暂作休憩。”

吴二摇头道:“那儿刚出了人命,搞不好官府也会介入,还是别讨那个晦气了。”话方出口,忽然一股鲜浓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闻之口生馋涎,腹内已不住地打鼓了。

香味是街侧的一条小弄堂里飘出来的,吴二淡淡一笑道:“这一味‘浓汤鱼头’我可是馋了好久,这便带你去尝尝。”说着拉着卓清涤转了进去。

弄堂内甚是简陋,只摆着几幅破旧桌椅,一个胖胖的买卖人正在灶台前忙活着,柴烧汤滚,那一锅黑里透红的浓汤,颇有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神秘。那老板热情地招呼了几句,一边将茴香、橘皮、花椒、桂皮、黄酒等各色佐料扔进锅内。

工夫不大,两碗浓香四溢的鱼头汤端上来,上面洒了一层嫩嫩的葱花,简直能钓出人的馋虫来。可卓清涤却并不急于吃,而是从怀中摸出一块拇指大小色泽如雪的玉珏,谨慎地浸入汤中。吴二眼中一亮,赞道:“千年古玉?好东西!这么大的一块怕是得值千两黄金吧?”卓清涤惭愧一笑,已将玉珏取出,但见其上依旧通透光润,油腻的汤水半点也不沾,这才放心地拾起筷子正要大快朵颐,却被吴二按住了手腕。

吴二一脸凝重地低声道:“你涉世不深凭借古玉防身原本无可厚非,可还是犯了致命的错误,最先勘验的应该是筷子。”“啪”的一声筷子落在桌上,卓清涤一脸惶恐地盯着这两根最廉价的竹筷子看了半晌却又瞧不出什么异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吴二无奈一笑,看着眼前这个满面羞红的少门主,忽然娓娓地道:“世上的毒药何止千万,使毒的行家多如牛毛,下毒的手法更是五花八门,却招招都能要人命。无色无味之毒约有上百种,但大多需研磨成粉溶于汤茶汁水中才好蒙混,比如这鱼汤便是藏毒的好物。还有一种高明的合成毒,又名雌雄药,雌毒溶于汤中,雄毒则涂附在筷子汤匙上,两毒同时入口即可迸发药力,一般的银针倒也难以查验,然而你有古玉在手自然不怕这些粗浅的伎俩。依你看来要在这碗鱼汤中下毒该取何法为最佳?”

卓清涤心知他是在传授自己下毒识毒的本事,顿生感激之心,当即正色道:“若以蜡丸包裹嵌于鱼头内,借咬食之际令蜡丸破损应较难防范。”吴二摇头道:“蜡丸遇热便稠软了,还未入口便已露了底细,再想!”

卓清涤思量片刻又道:“那将无色无味之毒涂敷在碗口的外沿,一点沾唇便可杀人。”吴二略一点头道:“若是在冷酒凉茶上下毒可用此法,但这鱼汤滚烫,所敷毒液必被蒸成水汽岂不引人起疑?”卓清涤又苦想了半晌终归两手一摊认输了,吴二大笑着拾起桌上的竹筷,将附在鱼头上的一点葱花挑起,道:“这碗中共有三块鱼头,唯独这一块探出汤水,而这点葱花更是被洒在最高点上,不易与汤水接触。人要吃鱼头多喜从碗底捞出汤水最足的一块,将上面的鱼头按入碗底,而此时你已验过毒,戒备之心消除,初吃几块倒也无妨,待到葱花中的毒性溶入汤中后悔已无济于事了。”说着将那点葱花按入汤中运力搅拌起来。

卓清涤会意地又将古玉浸入碗底,片刻之后古玉立刻泛出惨碧色的色泽,更有一丝绿线上下游走不定。

汤中真的有毒!

卓清涤“啪”的拍案而起,凌空向那兀自忙碌的老板扑去。可就在这时,那个看上去憨态可掬的老板却忽然动了,他头也不回,双手向后一托,满锅沸腾的鱼汤便倾泻而出,在空中织成一张暗褐色的油网,向卓清涤当头罩下。卓清涤闷哼一声,身形一扁,却将宽松的衣衫下摆运劲抖起,一股劲风平地刮起,将那摊油幕卷向一边,那老板已乘机蹿出了店铺。

吴二原本在一旁冷眼相观,指尖却暗运真气,气劲骤发,一双竹筷已脱手而出,直奔那老板的后脑,其去势绝不逊于寻常的强弓硬弩。那老板正全力前冲,绝无躲闪的余地,可他竟似早已料到此杀招,反手将不舍丢弃的铁锅罩在头上,只听“当、当”两声脆响,竹筷击中锅底发出金戈之声,那老板身影一闪已消失在视野中,但又远远地传来一声惨呼声,想必是被锅里残汤烫得不轻。

待得吴、卓二人追出弄堂时早已不见了人影,只有那口被摔成八瓣的铁锅兀自冒着热气。

卓清涤呆立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这就是一窝蜂的报复吗?”吴二轻叹道:“此人身手不弱,下毒的本事更高,若一窝蜂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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