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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0 12: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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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冬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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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娘

娇娘试读:

自序

这仅仅是一部小说。强调这一点,我以为非常必要。因为我以往作品中满意的部分,往往多数喜欢“阅读热闹”的朋友却并不乐意接纳。起初,我不理解这样的态度。后来经过一番思索,终于得出了结论:小说就是小说,不一定所有的小说都能够称得上文学作品,只有那些完全体现作家创作意图的小说,完全为作家自己和同行创作的小说,才可以列入纯正的文学艺术作品的行列中去。所以,就这个意义的层面来看,《娇娘》仅仅是一部小说,是一部写给多数人容易阅读的小说。只是在这部小说里,因为作者本人对文学的诚挚,必然使它带上了文学的色彩。至于纯粹的文学作品,那是我下一部长篇的任务了。

即便《娇娘》是写给多数人阅读的小说,我还是要在你阅读前或阅读之后说上两句话。我不希望你从中只看到西藏的旅行生活,不希望你只看到男女的浪漫爱恋,不希望你从中发现都市的隐情,更不希望任何人将这部小说视为一部奇异之书,并凭借着它揣度作者是否怀着怪异心理。千万别那么设想,否则你就会轻易地忽略掉人间的荒唐和谬误。我所希望的其实也并不深奥。我在创作的时候,始终有这样一些词语怀在心里——自然、都市、文明、孤独、信仰和历史。前两者,所指就是空间环境。历史是个时间范畴,我们谁也无法选择,更无法躲避其中的内容。而孤独正是文明矛盾之间一种常见心态。你孤独吗?如果你现在尚未感受到孤独,也可以了解一下别人的真实感受。我知道,你迟早也会孤独的。所以,我希望你看到简单的故事中蕴藏着的并不简单的——信仰。

算啦,我不说了。你进入阅读吧。或者,你现在就把它顺窗子丢出去,然后关灯睡觉。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在你的窗子下站了许久。那人接住你丢下来的书,揣到兜里就跑掉了,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你都想象不到他的神情是多么害羞。

第一部

1

在西藏的广大地区,有一首古老的诗歌从诞生一直流传到今天,它的作者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大喇嘛。他这样写道: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娇娘的脸蛋,

浮现在我的心上。

东山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当时,我意识到的东山不在日常习惯方位的东向,而是在西部遥远的西藏阿里地区。那里有一条冈底斯山脉,主峰海拔六千六百五十六米,是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它的名字叫冈仁波齐。

这一年的夏天,我将要去往那个地方。

2

我出生于西藏拉萨,在北京长大。我的父亲是汉族,妈妈是藏族。起初,我户口“民族”一栏中填写的是汉族。我读书到初中的时候,父亲为了他这唯一的孩子将来升学就业能够得到些民族政策的照顾,就利用一次来京出差的机会,到派出所去给我改成了藏族。那么,我究竟属于哪一个民族呢?连我自己都不太在意。我是个藏汉混血儿。曾经有人把我这样二分之一的藏族和二分之一的汉族人称为“团结族”,以示藏汉民族团结亲如一家的意思,可是我总觉得这种称谓有点滑稽。

我有一个汉名,也有一个藏名。我的藏名“达娃”只有熟悉的人才叫,等同于我的乳名。达娃这个名字汉译出来,就是月亮或月光的意思。听大人讲,我降生的那个夜晚,一轮明月照得拉萨四围的群山银白夺目,拉萨河的流水也在明媚的月亮辉映下闪动着万千细碎的波光。这个名字是我妈妈叫我父亲给我取的。

北京午后的热浪紧紧地将身体包裹住。太阳下的建筑、地面和车辆、行人全都反射着耀眼刺目的白光,把整个都市装扮得犹如一所庞大的医院,所有背景都泛着白晃晃的颜色。这样的白色,是我幼年第一次回到西藏留下的记忆:阳光、白墙、深蓝浸紫的天空,我的记忆天旋地转。我的一只手探进裤兜里,妈妈从西藏给我寄来的一封短信和一张包裹单已经被腿上的汗气浸得潮乎乎的。

妈妈能来一封信,真是难得。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妈妈最懒于做的事情就是写信。她在这封信上说,我今年夏天去西藏如果可以成行,便到她那里住住。妈妈住在她晚年“出家”的尼姑庵山下的村落里,那个地方距离拉萨还有一天的车程。妈妈说她的身体尚好,只是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看什么都模糊。

妈妈的信写得非常潦草,字迹歪歪扭扭,语句也十分生涩。我发现她的汉语表达能力也比过去衰退了。她始终都让我感到她的存在是那么遥远和陌生。

3

我接受了一家出版社的写作计划,沿青藏线到拉萨,然后去西藏的西部阿里地区考察。合同书上明确规定,在三至五个月的时间里,我必须平均每天向出版社的网站提交一篇千字左右的行走笔记,他们将即时发布。在我返回北京以后的三个月内,还要为出版社完成一部十五万字的游记文学作品。出版社方面为我提供两万元现金和价值一万多元的装备。我的装备包括笔记本电脑、单人帐篷、睡袋、防潮垫和一只军用背包。

这家出版社每年都要组织类似的选题,因为读者搜寻的目光正在转向西部欠发达地区,转向边疆少数民族的人文色彩和地理风貌。出版社的这个计划是行之有效的,上一次我就参加了骑马穿越内蒙古中部沙漠化草原的考察活动,回来后完成的作品好评如潮。但是,上一次我的装备里没有帐篷和笔记本电脑这些家伙。从上次的经验中,我预见西藏的这个写作任务最终也挣不到多少钱,除了能留下一台笔记本电脑,其他装备都将面临耗损丢弃的命运,有限的活动经费也将大大超支,以致要用出书所得的稿酬来弥补。好在我也不是为了金钱才参加这样的活动。在一年中,花上一段时间逃离喧嚣的都市,让身心求得一个平衡,还有什么能比它更美的?这是我的趣味,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直白地说,这就叫事情也做了,玩儿也玩儿了。

孔老夫子说,三十而立。照我理解,今天的“立”就是在社会上能够靠自己的本事戳得住,就是有家有业。我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却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肉体和思想总处于飘摇的状态。

4

爸爸退休前因为身体不适应高原气候,就从西藏调回了北京,那时候我爷爷和奶奶还在。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不久,爸爸也退休了。他现在一个人住着四室一厅的房子,其中一间屋子里堆放着关于西藏的乱七八糟的书刊资料、乐谱和一架钢琴。这个“西藏通”从事了一辈子当地民歌的创作和研究,人虽然退了休,可事情一点也没减少。关于西藏文化艺术的各种会议、报告,都要他去出席讲话。西藏影视音乐的创作和著作约稿,他说到死也干不完。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工作和生活也不满意,特别是我的生活,他认为毫无规律可言,甚至乌七八糟。我同母亲是有隔阂的,同父亲的隔阂似乎更大。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每个周末回家同爷爷、奶奶和刚刚返京的父亲住在一起。我和爷爷、奶奶的话多,同爸爸的话就少得可怜。我觉着只要自己一回到家里,爸爸倒变成了客人的样子,他在饭桌上同我的交谈,大多是借助我奶奶来转达的。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剧院当文学编辑。日常工作就是从大量外来稿件中筛选、修改剧本。这工作一做好几年,后来因为我创作的两个话剧接连上演,院领导这才将我调到创作室从事专业编剧。

我虽然年纪还不算大,可是已经在剧院里工作了整整九个年头。在这些年里,我的收入不丰,可换来的却是清心闲散,有大量的时间四处乱玩儿,有大量的时间用于读书和写作,否则我也创作不出那两个剧本。

爷爷先去世的。奶奶去世后不多久,我就从父亲那里搬出来,住到了剧院领导照顾给我的一间原先堆满道具的办公室里。

5

女友和我的关系已经有半年了。在和她好的这些日子里,我没有其他任何相好。剧院里那么多女演员,我一个都不沾,坚决守住“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

对女友,我一开始便是认真的。她比我小五岁,我们相识的时候,她正在表演系上大三,谁也没料想她毕业能分配到北京的另一家剧院工作。

在同女友之前,我的女人没少过。

我的第一次在自己刚满十九岁的冬天,是和系里的一位女老师。那位老师当时已经三十出头,人长得除了白,极其一般。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丁点关系,每次见到,两个人都跟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我只记得她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掀开她扎得我脸上生痒的薄毛衣,推开她的胸罩,看到那两堆雪白的乳房。我极力地抬起头来用嘴艰难地够到它们,拼命咂吸。她就用那两只沙袋一样的大奶拼命地堵住我的嘴,差点没把我给憋死。她的面孔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表情,我恐怕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第一次以后,我的情欲之火再也扑不灭了。有那么一段时期,我可以同时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她们每一个都认为我对她钟情。直到半年前跟了现在的女友,那些乱七八糟的肉体关系才渐渐断掉。有些时候我也会想到,是不是现在的女友使我得到了满足?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相伴相随的人就是她?一切还都不好做出肯定的判断。女友确实长得漂亮,这可能是我喜欢她的理由。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从未想到要往更深的层次发展。

6

向剧院请了三个月假,还开出了一封到基层采风、体验生活的介绍信,我就开始了此次到西藏去的旅程安排和行装的准备。

作为编剧,我在剧院的工作内容,就是每年写一个小戏,每两年写一个大戏,另外除了开开会,再没别的事情可做,所以我的生活长期处于清闲状态。剧院的经费紧张,平常也没有为我们几个编剧提供采访和体验生活的专项经费,所以像这样有出版社资助的到少数民族地区考察的活动,对于剧院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虽然我是请假,其实等于向单位负责人打个招呼,剧院不仅照常发给我工资,就连每月的奖金也一分不少。院领导希望我能借助这样的机会到各处走走,能够得到丰富的创作素材和灵感,他们相信我会拿出令人满意的本子。我说我宁肯玩情感,也不会去涉及所谓形式探索的游戏。他们说,我们相信你搞出的东西肯定不赖。我说只要你们放开我的手脚,好东西少不了,但千万别总弄成个鼓励在先,枪毙在后。院领导听过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凭我的经验,如此出门远行,行装的任何一项准备都要亲自动手,否则路上的慌张尴尬很容易就显露出来。三双袜子、两套内衣、两条外裤、一件美式军外套、一件毛衣、一件皮夹克以及睡袋、防潮垫、帐篷,这些东西在背包里外上下该如何依次摆放,也是有学问的,起码要按照行走地区的气候环境和可能的活动日程来安排。再就是防水手电、军用指北针、胶卷、尼龙绳、松紧带、电池、卫生纸、常备药品、洗漱用具、奥林巴斯小相机、信用卡、不锈钢饭盒和勺子,这些东西也各有各的合理位置,到用着的时候,一点也不会费事便可以取出来。贴身的东西只有一些现金、证件、记了必要联系人电话的小本子、圆珠笔、铁制弹弓和笔记本电脑,那把跟随我多年的瑞士军刀就挂在腰上。如果有谁要出门照我的线路远行,按上面的行装内容仔细准备,基本不会有问题,然后你就可以上路了。

行装在二十分钟以内就整理妥了。然后,我把那顶土黄色的毡帽往头上一扣,对镜子照照,非常满意。

爸爸准备了一些眼药让我进藏带给妈妈。他嘱咐我:路上当心,千万千万不要冒险,你就是爱冒险!能在妈妈那里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别的,爸爸也没再多说,只是给我开出了十余种关于西藏风土、历史和人物的书目,叫我走前和回来写作的时候参考。

朋友们已经为我的这次出门连续饯行了两顿饭。我们还到酒吧去狂饮大醉。他们为我点唱的都是些人在都市心却飞向原野的歌曲,我记得有美国的《远航》、秘鲁民歌《山鹰》和田震的《干杯,朋友》。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

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像儿时的眼眸。

想着你还要四处去漂流,只为能被自己左右……

大家为我营造了足够的远行气氛,而我也确实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虽然已经去过四次西藏,心里还是怀着小小的激动,毕竟我是半

个西藏人,我那另一半家乡在这帮朋友眼里是如此遥远和神奇。

7

第二天早晨,我要乘坐北京到青海的特快列车直达西宁。我计划到西宁以后,要为第二年一家出版社关于青海三江源的写作任务,先花一个星期的工夫到果洛州玛多县去探探路,因为那里距离黄河源头不远。从玛多返回西宁后,再乘火车到格尔木。在格尔木休整两天,乘长途客运汽车走青藏公路穿过藏北,翻越唐古拉山经那曲到拉萨。

这一路,我心里明白,其实没有什么工作好做,等于游山玩水。单单一条青藏线我已经上下走过两次了,不会有多少新鲜感。之所以这么走陆路而不从天上飞进去,一是为了在进入西部阿里地区前热热身,二是为了节约经费。当然,在我的工作正式开展以前,经历这番折腾真是自找苦吃。但我的中间站大本营是拉萨,那里有许多朋友,另外还要到妈妈“出家”的村庄上住住,所有这些想必能够使我的体力同精神得到恢复补充。

我叫了辆出租车往西客站去。天气还没有进入七月,就已经热成了这个样子,清晨的风从车窗灌进来也是热的,而我的行囊里全是冬装,那种遥远的感觉在我还没有离开北京的时候便已经强迫着让自己感受到了。这时我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在瞬间想到了爸爸对我的进藏考察看得平平淡淡,又想到已经四年没见到妈妈了,这回见到,她是什么样子?她会怎样看我?

列车驶离站台。我从车窗看出去,远处高高耸立的中央电视台发射塔,好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缓缓往后移动。这个城市,有什么让我留恋的吗?我想不出。每一次出发的时刻,我都会习惯地将种种希望寄托在路上。甚至,前一天女友还问过我:你在路上会不会有艳遇?我的回答是:那可说不定。因为对我来讲,生活的流动永远高于静止和凝固,一旦安静下来,那种莫名的恐慌就会像巨蟒一样将我死死缠住。

8

妈妈退休以后,她在拉萨的家就没有了。

退休前,妈妈是群众艺术馆的一名职工。爸爸调京,原本妈妈是可以一同来的,可她怎么都不愿意到内地生活,觉得内地生活对她有着非常大的压力,于是便一个人留在了拉萨。妈妈的“出家”其实也不是去当尼姑,而是变卖了拉萨的房产,在拉萨市东面林周县乡下一座小尼姑庵的山下为自己盖了房子,一个人住在那里过起了读经的生活。

尼姑庵里的领经师是妈妈的童年好友。四年前我去西藏看妈妈,陪同她到那座尼姑庵去过一次。我想恐怕就是那次她们的会面,决定了妈妈退休以后的生活。从妈妈寄来的照片上看到,她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的藏装也变成了一身棕色。人们都习惯叫那些晚年离家信佛、脱离尘世生活的人为“根却”,妈妈说自己就是“根却”。但我清楚她还不纯粹是传统意义上的“根却”。她住到寺院边上,虽然有信仰的因素,另外也是图个清静,图个乡野气息。

妈妈从小就在一户贵族的庄园里做仆人,直到一九五九年西藏民主改革,主人外逃去了印度,妈妈这才得到彻底的解放。因为她是孤儿,又不会种地,便被动员到部队的文工团当舞蹈演员。那时她还不足十三岁,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我见过她当年的一张标准像照片,大大的棉军帽下压着两条细长的辫子,面孔美得让人惊叹。这哪里是我想象中那个时代的西藏人,分明是内地上海的一个资产阶级家小姐弃家出走参加了解放军的样子。照片上的妈妈虽然年纪不到十三岁,可看着却有十七八岁的成熟。

在部队文工团干了近十年,妈妈复员到地区文工团继续跳舞,直到随我爸爸调到拉萨。妈妈的文化水平很低,藏文可以简单地阅读,但几乎不会书写,汉文的阅读和书写要强于藏文,那是在部队里学习的,所以转业到群艺馆也就是晃晃悠悠地做些杂事,说不上她的本职究竟是什么。

妈妈在地区文工团的时候,爸爸因“文革”的冲击被下放到她那里,他们便结识了。在此之前的一九六○年,爸爸从北京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响应国家号召,主动报名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就去了西藏。

爸爸在西藏最初的几年,就已跑了许多地方,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藏语,搜集、编写了大量藏族歌曲和音乐,并且创作出一部歌剧。那些年,声名鹊起的他,不仅在西藏,即使在全国范围,也有着相当的影响。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爸爸被下放到地区文工团,虽然给他的“罪名”是艺术先行,他却凭着与藏族同胞的深厚感情,凭着他的以诚待人、性格开朗,在基层也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反而得到了周围同事,尤其是藏族同事的爱护。

爸爸在西藏多年一直单身,他在一次高烧重病中,妈妈关心他、照顾他,他们就结合了。妈妈当时已经二十三岁,年纪也算不小了。爸爸比她要大八岁。他们的结合在当地一时传为佳话。

结婚一年多以后,妈妈生我之前肺部感染,被紧急送到拉萨治疗,所以我便落生到了西藏的首府。我一出生,便由父母带回北京。爸爸照顾了我三个月,妈妈带了我小半年,他们先后回到了西藏。接下来,我同爷爷和奶奶相依为命。其间,我曾两次到西藏去看望父母,他们也三番五次地来京探亲,然后我长大成人。

大学毕业后,我又两次到西藏去看妈妈,眼下这回是我第五次进藏了。

9

我从青藏公路进入拉萨。

在进藏以前的路途中,我先到青海黄河源头玛多县等地转了十多天,这也是为下一年的采访写作活动探路。没有想到所见的草原沙化得那么严重,人畜严重缺水,流动的沙带将牧民的房屋都掩埋了,夏天的牧场泛动着严酷冬季才有的冷风,天地一派昏黄。

我原先计划在青海顶多待一个星期,结果实际情况使我多待了将近一个星期。每个白天都忙于找人采访,就环境的、地理的、气候的、历史的、艺术的、农牧的、水利的等多方面问题进行了初步咨询。每个晚上,我睡眠不超过五个小时,阅读文字材料、整理笔记。平均每天往北京的网站发回两千字的行走笔记。网友们在当天或第二天就对我的行走笔记给予反馈。虽然在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但网友们在我文章链接下的“帖子”给了我温暖和充实。我没有时间和条件在网上同他们聊天,知道他们每时每刻关注着自己就行了。

在西部偏远地区用E-mail往北京发稿,也并非一件方便的事情。拨号上网在西部省城刚刚兴起,基层的州县城镇大多还在终端设备的测试当中,除电信系统内部的专门人员外,其他人多没听说过什么“上网”和“网吧”。在北京非常简单的拨号上网,到了西部的基层州县就失灵了。万般无奈中,我来到州上的一个电信局,好不容易才联系到他们办公室里唯一的一台能够上网的电脑,然后向帮助我工作的人员展示出我自带的小巧玲珑的笔记本。他们对我的小电脑好奇极了,纷纷凑上来询问。我请他们在我的电脑上敲打敲打,他们却谁也不敢碰一下,生怕弄坏了我的东西赔不起。这个时候,我提出要用自己的电脑接通他们的电话线拨号登录上网,他们高兴地同意了。于是,趁大家不备或者还不大懂,我便盗用了他们电信局的拨号密码。

这以后,我在青海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一根电话线,我上网便毫无问题。否则,如何能发得出那么多行走笔记?所以,照我这般行走写作的人在外面是多么地不容易,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例证。我的脑子和行动都要训练得特别灵敏,否则干不成任何事不说,有些时候恐怕还要面对天灾人祸,搞不好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如此将一双“黑手”伸向帮助自己的人,我心里是很不忍的。私自这么想: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了,我也是千里迢迢来为贵省贵州贵县做宣传,为“西部大开发”鼓与吹了。如果我早半年来,你们恐怕连个电脑也没见过。晚半年再来,兴许就不用我出此下策了,那个时候恐怕“网吧”已经遍布大街小巷了。原谅我吧,让我们一同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么一想,我的内心释然了,我的犯罪感也就变成了荣誉感。我工作得更卖力了,居然买了一大包西药,跑到黄河源头地区扎陵湖和鄂陵湖之间的措哇尕什则多卡寺住了一宿。那边的牧民刚刚开始收获羊毛,我就把带来的药品一户一户地送给他们。

此行我也了解到,黄河源地区这两年的气候有所好转,几场雨水过后,草原渐渐绿了,沙化问题在气候作用和人工的保护下得到了一定缓解。前两年黄河源头断流,现在蜿蜒平坦的河床上细流不断,在阳光下缓缓闪动,仿佛小提琴在E弦上奏出的细腻音乐。

从青海玛多县返回西宁,辗转经格尔木到拉萨。这一趟的工作尚未开始,我的体能已经有所消耗,感到了疲劳,便打算在拉萨停留两天,然后去看望妈妈。

10

拉萨已经同我上一回来时全然不同。除了高高矗立在红山上的布达拉宫,除了环绕大昭寺的八廓街,整个城市都是全新的模样。主要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也同内地城市一样铺着红红绿绿的花砖地面。

夜晚来临,拉萨城亮了,多彩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许多建筑物同树木都被灯光映衬着轮廓。隔着饭店酒家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吃海鲜的食客。到处都能找见“网吧”,到处都有娱乐场所。迪厅里传出震天动地的噪声。酒吧、茶室、咖啡厅里人满为患。超市、桑拿、按摩、保龄、足浴、电脑的招牌随处可见。这就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寂静的地方吗?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几只游荡的野狗出没的街道已经不见了,那时的拉萨对我来说好像一部无声电影,它的静谧曾经让我心里怀着小小的慌张,使我感到孤单。

拉萨的城市面貌正在同内地都市缩短着距离,街上跑着的出租车几乎全都是“桑塔纳”,很少见到“夏利”。我的感觉是现在的拉萨许多方面比内地的大都市还要奢靡。

按照我的打算,原本初到拉萨暂且先不跟任何朋友联系,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得到休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把一切工作做完,离开西藏前再同朋友们见面也不迟。可是不料想,拉萨城市规模就那么一点点大小,在宾馆安顿下来刚要到街上走走,便在大堂里撞上了一位熟人,他因为正在接待客人,便急急忙忙地寒暄几句,约好了第二天见面。

雨后的傍晚,阳光把拉萨染得金黄灿烂。在街上走着,我仿佛闻到了雨后泥土的香气,还有一股淡淡的、弥漫着的烧牛粪的青烟。妈妈正在准备晚饭吧?我知道她不怎么会做饭,我们还是要吃猫耳朵牛肉面吗?身边猛地停下一辆轿车,是一个朋友。这下可好,我明白热闹就要开始了。

其实,朋友们在我进藏之前就已经从报纸上得知了消息,知道我要回来为西藏撰写一部作品。“达娃啦,你这个牛仔,都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可怎么都不见个人影,原来你小子躲着大家呀。”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啦”音,是表示尊敬的意思。

我把头上的毡帽往上推推,说:“今天刚到,这不,才住下。”“你不要说了,先上车走人!”“走哪儿呀?”“你就别管了,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

朋友一边驾车一边很快地打出去五六个电话。“达娃,跟你说吧,我们现在也都是忙人。你来了,就成了大家放松聚聚的机会,你只管听我们安排。”

我这时好像一下子便从多少天的旅途劳顿中解脱出来:“好!好!我要喝酒,狂喝!我要吃手抓肉,狂吃!我要歌唱……”“狂吼!达娃——牛仔!”朋友接了话茬儿。我们大笑。

老朋友们见面总有说不尽的话。“达娃啦,你现在还一个人呀。”“一个人。”我说。“真是一个人?谁信!”“当然也有个情儿。”“这就对了。下回来,把女朋友带上吧。出门这么久了,要不要先给你找个地方摸腰?”“我不想找乐子,我又走又写的,已经累得没欲望了。”“哈哈哈哈……”

接下去的几天里,不说白天了,因为我上午都在睡觉。到了下午,就会有车子来接我出去。我总是说:“兄弟,求求你了,再不要洗澡了,下午洗晚上洗,一天洗两三回,我实在受用不起,身上洗得就剩下骨头了。”

在我的一再恳求下,弟兄们把洗澡改成了喝下午茶。

我发现这些很小就泡在西藏传统甜茶馆里的弟兄,现在他们可以为我安排一切,却是谁都不乐意陪我再去坐坐隐藏在小巷子里的传统甜茶馆,那种地方曾经是这座城市里让我感到最美的去处。“你们不去,我就找不回过去的你们,那我要撒娇!”

弟兄们嘻嘻哈哈地陪我去甜茶馆。可他们一个个名牌西装、名牌T恤的,围着一个浪游人坐在茶馆白色的遮阳棚下,连我都觉得不自在,引得那些老年茶客紧盯着我们看。

朋友们现在大多不到甜茶馆里喝酥油茶,或是用牛奶和红茶熬制的甜茶。他们嫌甜茶馆那地方不卫生,他们愿意在家里喝,他们更愿意去那些装潢讲究、窗明几净的现代茶室里喝绿茶、花茶和水果茶。

他们说:“咱们现在上岁数了,甜茶胀肚,喝多了容易高血脂,酥油茶又对胆不好。”

我说:“你们真是讲究到胃里了。”

茶后,我们去吃饭喝酒。

饭毕,到歌舞厅乱吼。接着转场到藏式酒吧“朗玛”观摩西藏民间歌舞,完了又转场去灯光昏暗的酒吧喝鲜酿黑啤,然后再转场吃夜宵。如此日复一日,每天都搞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才回宾馆休息。

朋友们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常年在外、终于从蛮荒之地返回家乡回到城市的游子。我又是他们的骄傲,朋友们都不知道该怎样招待我才能表达出他们的欢喜。尤其那几个阿佳(姐姐)和小卓玛、小索珍、小央吉,她们虽都已成家有了孩子,却也整天陪着我,到深夜都不肯散去,睡眼惺忪地听我们这些男人谈文学、谈西藏宫廷音乐和民歌、谈绘画、谈西部大开发、谈WTO、谈酒吧、谈画廊、谈小剧场戏剧、谈青藏铁路、谈西藏未来的发展、谈边境贸易、谈文物古迹的保护,谈得海阔天空没有边际,许多话题我们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串在一起的。我们唯独不谈金庸,不谈足球和比尔·盖茨,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够冰冷了,我们不想再雪上加霜。我们一律反对恐怖主义,但我们又更多地指责那些发达国家,我们对广大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充满同情。

说实话,我这个人还就是在意这样热闹的友情氛围,它能一下子就让我把西藏认同为家乡了,甚至令我一连好多天忘记了给北京的爸爸打电话。我在拉萨玩得忘乎所以。

每天喝那么多酒,可是回到宾馆还无法立刻入睡。一天的经历、人物和话题,总在脑子里打转转,让我兴奋得难以安眠,于是就躺在床上开着电视机看书,有时也顺手做点奇思异想的笔记,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

朋友们也有热情地拉我到他们的家里住,说那样可以为我节省些经费,也好彻夜长谈。我都婉言谢绝了。我还是喜欢有条件便住宾馆,尤其喜欢宾馆的简洁方便和一个人的安静。住在人家里,老人、家属、孩子、保姆的,我怕乱,更怕客气,不自在。

这么在拉萨住住,一个星期似乎没两天便过去了。我想到了妈妈。该去看看她了。

11

就在我离开拉萨到乡下看妈妈之前,发生了一件大家都说有意思的事情。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象到这件事情在后来对自己的影响那么大,以致彻底将我摧毁。

这件事情的确是同某个女人联系在一起的。

那是在离开拉萨的前一天,我独自到八廓街转悠。那天上午,阳光明媚,空气干燥清新,没有一丝风。藏式建筑顶上拴挂的五彩经幡轻微飘动,仿佛把时间也给凝固住了,世界都在静寂里,这正是我所要的感觉。在这样悠闲的感觉里,我不知所往不知所求,似乎被阳光牵引着,又好像为寻找一块阴凉的地方,便走向大昭寺小广场南面一家茶座的二层平台。

平台上的茶座是露天的,头顶遮了块印有红蓝吉祥图案的白色篷布。清凉的空气从三面飘来。我只要了半磅暖瓶的甜茶,抽着烟无所用心地观望着周围和广场。

有几个男女老外坐着聊天、喝矿泉水、抽烟,他们的茶几上摆放着照相机、摄像机和两本厚厚的关于西藏的英文图书。他们偶尔看我一眼,议论着我头上的牛仔帽同他们当中某位先生的一模一样。我有点难为情,喝了热茶头上冒汗,就摘了帽子。我摘帽子,那老外也摘帽子。他摘帽子,我又戴上帽子。他们冲我乐了。我朝他们点点头,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说北京。问我,我也说北京。他们频频点头。我又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恍然大悟,说美国。他们问我是北京人吗,我说,闹闹,我是印第安人。他们怪异地看着我。我说,我是西藏人,长相上近似贵国的印第安人。他们回味了一下,笑声爆发出来。

大昭寺那边桑烟缭绕,青青的烟子散发着草木的香气。五星红旗垂挂在广场的旗杆上,鲜艳夺目。附近街道上汽车、行人、地面的人影、三轮车、摩托、小公共汽车、各色遮阳伞、肥胖的交通警察、彩色的游客,乱乱哄哄。人群里不时闪现着僧人的绛红色袈裟,他们三三两两,单手或双手搭在额头上,看不出他们站在街头望远找寻什么。四个小乞丐嘻嘻哈哈地猛跑,后面叫嚷着追上一个商摊的大丫头,差点儿撞到正在巡逻的两个年轻武警身上。我的所在非常凉爽,那太阳地里看着有些烫人。同我一样观望着广场景象的还有个外国姑娘,她一身紫色,遮阳帽也是紫色。这位紫色静静地独自坐着,一只手臂支在茶几上,半天丝毫不动。她的腿上放着个大笔记本,想起什么便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是法国人吗?她同那位叫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女作家认识吗?我无聊地想。

我的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结了账又点上支烟。正当我起身要下楼的时候,眼睛无意间发现零乱的广场上匆匆走过一位高个女人。她止步左右躲闪着迎面的行人,头上戴了顶斑斓的遮阳帽,那帽子非常醒目,如同一只硕大的蝴蝶在人们的头顶上扇动着翅膀。她梳短发,肩膀一边还挂着绿色的画夹,胸前吊一台小相机。我角度站得偏高,宽宽的帽檐儿和玲珑的墨镜挡住了她的面孔,但从她成熟而又窈窕的身段看,我觉得她应该如圣母般美丽。不过,这般看人,凭经验得到的结论往往相反。可是我又不愿意放弃对这个女子美丑的判断,她逗引着我赶忙下楼追随出去。

置身在人群里,那只蝴蝶在前头闪动闪动忽然不见了踪影。我摘下帽子寻视,如何也找不见她,甚至怀疑刚才是否看走了眼,真是大白天撞上鬼了。

我这时感到一个人逛街真没意思,便考虑打道回府。转念又想,既然到了大昭寺,那就围着寺院顺时针转上一圈吧,也算是为我此行的工作顺利祈祷,为妈妈眼病的治愈祈祷。

八廓街上的铺面商摊一家连着一家,各种工艺品、香水、鼻烟、香料、首饰、绸布琳琅满目,大都是从印度和尼泊尔来的。我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结果找见了一家画廊。

这家画廊所在的屋子,记得过去是一户与尼泊尔联姻的藏族人经营的首饰店。我径直进到画廊里,一幅幅观看墙上、地上、桌案上悬挂摆放的大大小小的油画和版画作品,也有不少的素描和西藏传统绘画的壁挂“唐卡”。

我的目光在这些绘画作品上轻轻抚摸,然后静止在门口一只小板凳上。那只斑斓蝴蝶样的遮阳帽又出现了。我这才注意到门口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正埋头在画夹上描速写,手上居然还燃着一支细长的女士坤烟。她描几笔,抬起头轻轻地吸一口烟,然后像吹口哨样地慢慢把烟子吐出去,眼神迷离地望望外面。阳光由地面反射到昏暗的屋子里,正好映亮了她的脸。我的判断是准确的,事实比我的判断还要出色。这是个汉族女子,年纪与我相仿,大眼睛,慈眉善目,面庞柔和,肤色有点黑。我一眼就认出她长得近似观音,但没有观音的雍容。或者她的形象哪些地方同印度人相似?一般人可能在她的脸上身上发现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她的形象恰恰是我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我一下子便让她给吸住了,当然吸住我的还有她的气质。“嘿,小姐,这画廊是你的?”我问。“噢,你好。”她抬起头看我,似乎刚刚发觉店堂里还有我这么一位顾客。“你好。”我说,心里有点慌张。“你看上了哪一幅?”“只是看看,看看。”我旁顾左右,“这画廊,你开的?”“不是。我只是帮人照看一下。”她的态度显得冷漠,“请随便看吧。”说完,她又埋头于她的速写。

我转了一圈站到她身后:“嘿,你的画挺好。”“谢谢。”“学这个的?”“对。”“在什么地方学的?”

她又抬头看我一眼,笑着摇摇头,然后什么也不说,继续她的速写。这个时候,她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着电话站到店门外边接听。我在店堂站了有三五分钟,听见她在外面打电话,对方似乎是她的一个女朋友,她说自己跑到拉萨来了,什么时候回去还定不下来,等回去再聚吧,等等。好像她的电话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我就无趣地出来了。

转了一圈八廓街,阳光晒得我满头大汗,可是心里还惦念着刚才画廊里的那个女子。她的美仅仅属于我一个人的,我想。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转眼又变得模糊了。不成,我要再去画廊看她,即便无法相识,我也要把她的形象刻在心里,否则今后会有无尽的遗憾。

待我就要走到那家画廊的时候,脚步紧张得都快迈不动了。我暗暗地骂自己,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腼腆啦,真没出息。

我壮起胆子走到画廊门口。那女子已经不见了。往画廊里张望,一个黑头黑脸的藏族男人正抽着烟用英语接待三个外国游客。我在店堂里站了一会儿,趁他说话的间歇,我用藏语问:“格啦(先生),您店里刚才那个画画的汉女在不在?”

他眼珠子爆得溜圆:“你问她干什么?”“我只是问问。”“她走了。”“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哈古吉买!”他不客气地说他不知道。

完了。结束了。我的梦醒了。美好的人儿永别了。

但是,我依然不死心,神思恍惚地围着八廓街又转了一圈,希望再见到那个女子。结果,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发现。燥热的印度音乐和尼泊尔歌曲从商铺中传出来,挑逗般地往我的耳朵里猛灌。

12

晚饭前,我把白天在八廓街的经历说给朋友听。

一个警察兄弟说:“这容易,走,咱们现在就到那家画廊去。你说的那个男人是老板,叫旺扎,也是哥们儿。你达娃这个牛仔就这么点愿望,我能不帮你实现吗?”“你不要跟我吹牛。”“我吹牛?你达娃啦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你上次问的那几个大案哪个咱没掺和着给破了。”“那叫‘参与’。”我纠正他。“就是参与嘛。这点事,没有问题的。”“真的容易?”“当然容易。”他说。“那好,咱们走,快去快回。”我说。“走,上车。”

我们立刻开“212吉普”到八廓街去。因为车上挂的是公安牌照,我们一直把车开到了八廓街上,搞得那些傍晚转经的人以为公安来办什么案子,纷纷闪在一旁看热闹。

黄昏的八廓街同城市的西区真是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历史格调的,一个是现实的;一边显露着无声的精神,另一边则是喧哗与骚动。我说不上自己究竟更认同哪一边。我还年轻,也许年纪大了的时候,我更认同八廓街每日黄昏默默转经的人流。

那家画廊这时正在上门板打烊。车子停到门口,朋友不下车,身体趴在方向盘上扭头冲里面喊:“旺扎,旺扎啦,旺扎啦,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那个黑头黑脸的老板旺扎欢欢喜喜地从里面出来了。“什么事?别叫,周围还以为我这里出什么事了。”旺扎双手一边搓着一边说。

朋友给旺扎递上一支烟:“怎么就关门了?”

旺扎说:“晚上几个朋友要打麻将,又没有客人,就早点收吧。”“怎么,什么事?”旺扎望望车里陌生的我。

我朝他点了一下头。

朋友介绍说:“达娃,从北京来,作家。旺扎,这画廊的老板。”

旺扎又同我点点头,然后他伸进来一只手跟我用力握着。

旺扎说:“你白天来过嘛。”

我笑笑。

朋友说:“旺扎啦,说的就是这件事。你店里有个汉族姑娘吧,画画的?”“对呀,她出事了?”“看你吓的,别一问什么,就出事了。”“怎么,你说吧。”旺扎莫名其妙。“那女的是什么人?”朋友问。“她也是从北京来的,跟你一样。”旺扎看我一眼,“来旅游的,会画画,要下乡,身上钱不多就借我的地方卖画。她出事了?”“你看看你,怎么又是出事了!没那么严重,达娃啦想‘丢’那姑娘。”

朋友说的“丢”,可以理解成北京话“拍婆子”的“拍”。“拍婆子”就是找姑娘的意思,好孩子不会这么说。

旺扎眯着眼笑了,又望望我:“谁知道她明天还来不来。不过,她明天好像要到那曲一趟。她这两个星期在我这里卖了不少画,光美金就收了四五百,够花一阵子了。”“她住哪里?”“这我不知道。”“她卖画你提成多少?”“她又不在我画廊,临时的。我只提百分之三十。”“你他妈还挺黑。”

旺扎笑笑,斜视着我:“这女人一般嘛,岁数也不小了。”

朋友转过脸对我说:“达娃,估计你看走眼了,高原反应。咱们走吧。”“走不走,旺扎?一起吃饭,也算跟达娃啦认识一下。”朋友问。

旺扎说:“今天不行,都约好了。明天我请达娃啦,怎么样?说定?”“达娃啦明天到林周去看他妈妈。”“真的吗?”“真的真的,旺扎啦,谢谢你。”我说。“达娃啦谁不知道,听说过,给我次机会。”旺扎说。我不清楚他从什么地方听说过我,听谁说起过我,但他这么说话,让我感到一丝虚荣和亲切。“那就等他回来。”朋友问,“达娃啦,你到林周几天?”“三五天吧。”“那好,一言为定,等你回来。”旺扎又对朋友说,“到时候你安排。”

朋友和旺扎接着聊了几句,然后车子启动。

我说:“旺扎啦,刚才真的不好意思,我们是闹着玩儿的。”“哎,喜欢就是喜欢嘛,这可不能闹着玩。不过,也看不出那女人有什么,要真是一眼让咱觉得漂亮,那还能留不住?”旺扎嘿嘿地笑道。“真那么看不上吗?”朋友问。“也不能说不好吧,达娃啦的意中人,还可以吧。达娃啦,你放心,只要有消息……”

我笑着又跟旺扎握了握手。

一位朋友主动为我安排了辆“沙漠王”越野车,要司机陪上我去林周乡下看妈妈。我推脱不掉他的美意,只好听从安排。

第二天上午,我到菜市场上给妈妈买了几箱水果和蔬菜,又到藏医院门口的药店去买了些“珍珠七十”和常觉、芒觉藏药,然后就上路了。

13

“达娃,达娃,你真的回来了。”

天色已经暗下去。妈妈双手拉住我,额头紧贴着我的额头,接着便抹眼泪。

妈妈现在就是我从照片上看到的样子,只是人比照片上要显得老一些,头发也灰白了。她还没有五十五岁,腰板挺直,可面孔看着却如同内地六十好几的老人。“达娃,你是不是又长个子了?”“怎么可能,我多大了?阿妈啦,我都三十岁了。”“可不是嘛,你三十岁了,阿妈也老了。”她说,“你胖了,比上回见你胖了。”“阿妈啦,先不急着说话,酥油茶有没有,快请师傅喝。”

我们坐在妈妈的起居室里。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保姆送来了茶,妈妈摇动着暖瓶为我们把茶斟上,然后她便到厨房去为我们准备食物。

司机压低了声音跟我商量,说我的朋友让他跟着我,两三天返回拉萨。可是,看到我们母子这样的见面,他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多住几天,他先回拉萨,约定哪天再来接我,听我的吩咐。

我谢过司机,说不必了,朋友也是一片好心,但咱们现在约定什么对我对你都不方便,还是让我自由些,你也免了麻烦,这儿离公路不太远,到时候我可以搭车回拉萨。

司机同意了我的安排,一再说对不起。我说你这话等于骂我,难道我住十天二十天你也跟着住下去?司机说,如果可以他没关系。我说,算啦,你还是明天一早回去吧,这样也好让我和妈妈安静地待上几天。

妈妈的小庭院真不错。院子里草坪一边是并排的三间屋子,里间作为起居室,中间是小经堂。她为我在经堂的旁边靠近院门处准备了另一间单独的屋子。她说你写东西需要安静,你看看这里行不行。你不回来住,这里就堆了杂物,小保姆住,你说要回来,我们这才收拾出来。我说太好了,我非常喜欢。妈妈听过又抹眼泪。不过,看她哭,我自己却如何也感动不起来,就说,阿妈,先让师傅早点吃饭休息吧,他开了一天车,很辛苦,明天还要赶回拉萨,有什么话咱们一会儿慢慢说。

我的房间被妈妈收拾得干净清爽。估计她这么一个不太懂得收拾的人,能把一间屋子打扮成这样,也真是用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房间里挂着明黄的窗纱,书桌上铺了明黄的台布,椅子上是明黄的座垫,就连床上也是明黄色的被单和枕头,完全像个高僧住的屋子。记得跟妈妈的一次通信里,我说过非常欣赏她小经堂里的黄颜色。我还注意到,妈妈居然为我准备了一个小书架,那上面松松散散地摆着几本我曾经在西藏读过的书和一个镜框,那镜框里是一张我和父母在布达拉宫前的合影。那个时候,妈妈总是盘着乌黑的头发,迈着轻盈的步子,沉静地跟在爸爸身后。

14

妈妈端上来一大碗手抓羊肉,又亲手炒了两个菜,下了面条。

吃过饭,在我的屋子里安顿好师傅休息,我便到妈妈的房间去。“我想着你这个月就要到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刚好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穿白袍的人骑着匹大白马朝这边跑来,醒了我就想,这么吉利的梦,是不是预兆着你要回来了,这不,你真的就来了。”妈妈说。“我在拉萨多待了几天,撞上阿龙、扎顿、欧珠啦一帮朋友,还有阿佳卓嘎啦她们。”“你们都见了?”“他们请我的客,就玩了几天。”“阿龙啦上个月下乡还来看过我。”“他说了。”“听说你阿佳卓嘎啦离婚了,孩子给了她男人。”“我知道,可我见到主要还是她带孩子,那女儿真聪明。”“现在的年轻人不珍惜感情。”“合不来,住在一起也是麻烦。”“你今天的车是不是次仁的?”妈妈问。“不是。宣传部的一个朋友给我安排的,他很热心。”我说。

我们喝茶。妈妈的房间里点的香过于浓郁了。墙上的挂钟嘀嗒走着。时间才十点,周围这么宁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院子里那条小藏獒的铁链子哗啦啦响动着。小保姆在厨房里睡了。我似乎听到山上松林间有风刮过,还有近处一条大河的流淌。北京真远,三里屯那一带的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女友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她一定伙着一帮人正在东直门簋街吃麻辣小龙虾。女孩子为什么都爱吃麻辣小龙虾?她们每人一次能吃掉三五十只。

北京很热。我现在身上穿着毛衣。“爸啦好吧?”妈妈问。“挺好的,就是忙。”“他总是很忙,都这把年纪了。”

我望了望妈妈,问:“你的眼睛现在感觉怎么样?爸啦很关心你的眼睛。”“有了白内障,现在还看不大出来。自己觉得看东西已经模糊了。”“你就是不愿到北京手术。”“用不着。现在拉萨的医疗条件,这个手术只是小小的,到时候还有保姆照顾。”妈妈说,“这个孩子很懂事,手脚勤快,就是前面那个村子的,她家孩子多,她就跟上了我。”

说着话,又停电了。妈妈点起两支蜡烛。

烛光摇曳,我们的影子同暖瓶、茶杯的影子就在墙壁和桌面上晃动。我抖出一支烟就着蜡烛点着。“拉萨现在不停电了。”我说。“拉萨变化很大。这里乡下还不行,等明年水电站修好,电也用不完。”妈妈说,“你这回到西藏这么久,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给人家写东西。”“你和爸啦一样,都是文化人。”“什么文化人。干活儿吃饭吧。”“你挣的钱够用吗?”“阿妈啦,看你问的。”我笑笑。“我知道你们北京的工资低。爸啦给你钱吗?”“我自己过,不要你们的钱。我一直不就是跟着爷爷和奶奶过吗?”“那时候我们忙,在基层顾不了你。一直把你放在北京,也是为了让你受到好的教育,当时这主要是你爸啦的意思,一开始我不大同意,后来看这么做也是对的。”妈妈说,“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成个家了。”“不急。”“不急你也三十岁的人了。”“阿妈啦,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现在还不想。”“那你有女朋友了?”

我想了想说:“还没有。一个人挺好。”

妈妈叹口气。电停过一会儿又来了。我的眼睛一刹那间还不能习惯光明。蜡烛吹熄后的烟子轻轻飘散,我喜欢闻蜡烛熄灭的味道。“阿妈啦,你这个地方住着挺好的。”“还方便。院子里今年打了口压水井,用水也方便。”妈妈说,“你要不要洗洗睡觉?”“还不困。”我说,“阿尼啦还好吧?”我问的阿尼啦是妈妈那个在寺院里的朋友。“她好,前天到拉萨参加政协的会去了,你要是多住几天就能见到她。阿尼啦经常问到你,她很关心你的情况,还为你的旅途祈祷过呢。”“阿尼啦是一个很慈悲的人。我还记得上次我跟你从拉萨来看她,我跟她聊天主教,她特别有兴趣听。”“她现在也忙,据说她打算在寺院旁边建一所女子扫盲学校。她还让我帮她当当教员哪。我说我的文化水平低,做不了。她说我总可以教教算账和拼音,那些文盲一个字也不会写。”“这样也好,阿妈啦你也有事情做做。”“看吧,其实我也想做点事情。”妈妈说,“我还打算到时候让小保姆也去学习一点文化。”

15

时间不早了。师傅那边已经鼾声如雷,我只好在妈妈小经堂里一种叫作“溜”的牦牛毛编成的卡垫上睡下来,身上盖了被子。

不知什么时候落了细雨,院子里沙沙地响。

窗外,远山后面的天空隐约有粉红的电光闪现,可是静听了半天也不见丁点雷声传来。

我躺着。脖子、头上和身上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在爬动。开了灯查看,什么也没找见,然后又关灯睡下。

远处的闪电更亮了,渐渐地听到了沉闷的雷声,犹如万驾大车在滚动。躺躺,还是睡不着,要看书,可是行李都在师傅睡的房间里。桌案上摆放着用黄色绸缎包裹的藏文经书,我不懂藏文,没办法看。想抽烟,又觉得在经堂里抽烟不好,便忍住了,只好在黑暗里张着眼睛乱想。

我的想法是从下雨和晴天开始的,然后拉萨八廓街上的强烈阳光出现了……

连我自己都觉着奇怪,怎么一想便首先想到了前一天在拉萨遇见的那个女子?我究竟被她的什么吸引着?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北京的女友?我强迫自己想念女友,但是想着想着又想到那个女子身上去了。她的形象猛然一闪,非常清晰,如在眼前:她朴素、清纯,可是又多少显出城府;她圆润,却一点也不胖;她干净的目光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忧郁、愁闷和烦躁;在她的冷冷的沉静当中,还掺杂了热情、浪漫和天然的快乐。她的一切都表现得那么矛盾,无法让人一下子看清晰。我分析,这个女人的感情一旦释放出来,谁也招架不住。

那女子的样子就这么一闪便逝去了,想抓却再也抓不住,好像一段曾经非常欣赏的旋律,在不留神的时候撞响了自己的神经,你要把它唱出来,那唱出来的旋律如何都不准确,而且过后它瞬间即逝,也许穷尽一生地寻找,也永远不可能找到。美是难寻易逝的。经验告诉我,越想记住的美,就越是记不住。我不是没想过她和谁有一点相似,她同现在某位走红的影星、歌星或体操、跳水明星长得很像。可是疲倦地想到最后,我必须真实地得出判断,她不是她们。她是唯一的,她的形象固然难得,她的气质更是不可重复。

16

我和妈妈之间依然存在着陌生的感觉。记得我四岁的时候,见到来北京探亲的父母,我战战兢兢地躲到奶奶和爷爷身后,死活也不肯叫他们一声。几天过去了,还是奶奶连哄带骗地才让我叫了他们。可是,我怎么都不习惯他们抱我亲我。现在,我跑这么远来看望妈妈,总觉得是作为儿子应尽的义务,我甚至刚来就开始暗暗地计算起时间,已经打算着什么时候离开了。刚才,妈妈还问过我能有多少时间住在她这里。我说了自己在西藏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又在青海和拉萨多用去了两个星期,时间真是有些紧张。妈妈说你完成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这里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多住些日子。我说,那就住上三四天吧,等我从阿里回来,情况允许便住半个月,也好安安静静地整理笔记。

妈妈说,好吧,明天你先好好休息,然后你陪我到热振寺去两天。我说,热振寺我没到过,正好去看看。

17

太阳将庭院照得通亮。

师傅同我和妈妈喝茶,吃了糌粑,就一个人驾车往拉萨赶路。车子沿开阔谷地的小路一溜烟跑出老远,接着便驶上山路。车尾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播撒着,如同一团洁白的雾气,远远的还能看见。

送走了师傅,觉得自己的所在尤其安静了。因为头一天我们到达的时间已是傍晚,周围环境都隐藏在昏暗的暮色里,便没有对这个坐落于山脚居民点的四周环境留下任何印象。

空气清凉。我甩着胳膊同妈妈往回走,抬头望见半山腰绿树掩映着的黄墙白塔和红房子顶部的金色,那就是阿尼啦所在的尼姑庵。妈妈所住的尼姑庵山下的居民点只有十来户人家,房屋、庭院错落有致,炊烟在头顶上缭绕。许多人家白色院墙上贴满了褐色的牛粪饼。趴在院门外的狗冲我狂叫,被它的主人喊住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跟在我身后。有老人微笑着向妈妈和我打招呼。我一一向迎面而来的人问候,他们都知道我从遥远的大城市来看妈妈。他们的表情都带着友好和尊敬。

妈妈的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棵树上结着十几个青苹果。她的生活非常简单,一日三餐,多数时间用来读经,再就侍弄花草,或者到半山腰的尼姑庵里转经祈祷,偶尔还去乡民家串串门。妈妈如此这般的生活,的确与我们在北京的日子反差巨大,难怪爸爸和我怎么劝,妈妈也不愿意到北京去,她说自己一到北京就会感到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对父母的感觉,还不完全是他们自己说的那样相互难以适应。我觉得他们之间在感情上似乎存在着隔阂。这隔阂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在我曾经不多的几段和父母生活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争执和沉默总是交错发生。原本我同他们就陌生,加上他们关系如此地不融洽,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他们俩谁都不存在也不是一件坏事情,我甚至不愿意见到他们,能躲避便躲避着他们。来自父母任何一方的亲情,我都认为虚假,并且感到别扭。爷爷和奶奶把我带大,但老人的唠叨也真让我难受。从小到大的无数梦里和臆想中,我多希望有个哥哥姐姐陪伴着我,就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尤其是他们的姐姐无比温情,岁数比他们大不了许多,他们可以玩到一起,他们谁也不寂寞不孤单。所以,当妈妈告诉了从未对我说起过的家庭往事的时候,我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一点也没有惊讶和慌张,似乎一切复杂经历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平常自然的事情。该发生的事情其实早已发生,如同从一个遥远星系传递的微弱光芒,它在千百年以前就已经放射出来,只不过让地球上的我们刚刚看到。

18

又住了一夜,妈妈便带我到热振寺去。

那天我们背着饼子和水,徒步上山下山,走了大半天才到地方。我们先在草坝子上一户人家的帐篷里安顿下来,然后到寺院里去转经。

一整天,我注意到妈妈非常沉默,有几次对我欲言又止。“我刚才为你和爸啦祈祷。”从寺院出来,妈妈走在前头说。“你都祈祷了什么?”“为你在西藏的工作祈祷,为你将来的生活祈祷,也为你爸啦的身体健康祈祷。”“你为自己祈祷了吗?”我问。“当然了,我也为自己祈祷,让佛祖保佑我的眼睛不要瞎。”“那怎么可能呢,你不会瞎的。”“让我活着的时候能看见你。”“没那么严重,阿妈啦。”我说,“到时候你还是去北京做手术吧,然后住一段时间,家里的房子也挺大的。”“北京我是不想去了,除非你自己有了家,我可能会去看一看。”“我觉得你跟爸啦的关系真是怪。”我说。“是怪。”妈妈说,“按照汉话说叫没有感情吧。”“这是怎么说的?”“怎么说,这就叫缘分。”

一轮红色的月亮刚刚升起。我和妈妈往山下的草坝子赶路。“其实,有些事情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妈妈说。“什么事?”我问。“你爸啦一点都没给你说过?”“没有。阿妈啦,究竟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妈妈停了半天:“快到住的地方了,咱们就在这里吃点东西歇一歇。”

我们坐在一处背风的石头上,周围坡地上都是粗大的古松树。妈妈吃着饼子,又不说话了。

我问:“阿妈啦,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点什么?你说吧,是不是你和爸啦的事情?”

这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闪亮的东西。“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本来商量过应该是爸啦告诉你,可是我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妈妈说,“我估计要爸啦他开口也困难。”

妈妈说这番话的同时,我心里杂乱无章地闪过了很多东西。我首先想到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或者他们有一方不是我的亲人。“你爸啦在和我之前有过一个家,你知道吗?”“怎么回事?”我急着问。“他原先结过婚。”妈妈说出这话仿佛松了口气,“他还有过一个孩子。”“什么?阿妈啦你说清楚。”“我也并不都清楚。但是我从你爸啦那里知道,那个女人来西藏支边当小学老师,听说是教唱歌的,后来她家里出事被押送回了杭州,她是杭州人。她和你爸啦分手后因为生孩子难产当时就去世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大概一九六六年。”“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听着这么乱。”“据说那女人的家庭出身非常不好,她父亲做过国民党的特务。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父母因为被人检举揭发,畏罪自杀了。那女人也跟着倒霉,怀疑她也是特务。组织上让你爸啦和她断绝一切关系,要不然你爸啦的前途也会被她断送掉。这件事情当时来得很突然,你爸啦说一天深夜他们家里来了几个领导和公安,让那女人穿了衣服就被带走了。当时她已经怀了孩子。你爸啦说他又痛苦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你爸啦也被隔离审查。因为他过去不了解那女人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做买卖的,所以几个月以后解除了审查,后来就下放到我们那个专区。再后来,我们就有了你。”“阿妈啦,你等等。”我打断她,“你是说我爸还有一个孩子?”“对,是个女孩子。一生下来,她妈妈就死了。那时候,你爸啦已经和那女人离了婚,又在隔离审查当中,后来听你爸啦说,那个女孩子当时可能就被别人领养了。”“被谁领养了?”“不清楚。你爸啦也从没跟我详细说过。我只知道你爸啦这辈子就对那个女人好,他总是暗地里想着她,还偷偷存过她的一张照片,他把那个女人一直埋在心里。过去我不理解他,可是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的心也从来没有跟我近过,我们的感情不和,也不全是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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