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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7 14: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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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本哈德•施林克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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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奥尔加

你的奥尔加试读: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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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最喜欢站着看。”

母亲将女儿托付给女邻居时跟她说。女邻居起先不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小女孩一岁,站在厨房里,一个个看过来:配有四张椅子的桌子,餐具柜,上面放着平底锅和汤勺的炉灶,冲洗餐具的水槽,上面有一面镜子的盥洗盆,窗户,窗帘,最后是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然后她走上几步路,站在敞开的卧室门口,在这里也能看到所有的一切:床,床头柜,橱柜,抽屉柜,窗户以及窗帘,最后又是电灯。她看得津津有味,尽管女邻居家里的布局和自己家里的没有什么不同,家具也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当女邻居心想这个一声不吭的小女孩现在已将这个二居室里能看到的一切都看过了之后(厕所在楼梯间里),就把她放在了窗户旁的椅子上。

这个区很贫穷,每一栋高耸的房子后面都有一个狭窄的院子,还有一幢房子。狭小的马路上挤满了来自不同房子里的许许多多人、有轨电车和手推车。有人在出售手推车里的土豆、蔬菜和水果,有人售卖挂在胸前的托盘里的小玩意儿、香烟和火柴,年轻人在卖报,女人们在卖身。男人们在各个拐角等待机会,不管什么样的机会。每隔十分钟,便有两匹马拉着一辆车穿越铁轨,小女孩鼓起掌来。

即便她越长越大,她依然愿意站着观看。并不是她走路方面有问题,她走起路来既熟练又稳当。她想要观察,想让自己明白周边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父母彼此几乎不说话,也几乎不和她说话。这姑娘能说话和明事理,要归功于这位女邻居,她喜欢说,也说得很多,在一次摔倒之后无法干活了,于是常常帮女孩的母亲一把。当她和女孩出门时,她只能慢慢走路,不得不时时地停下脚步。可是,凡她能看到的东西她都要说上一通,解释一下,评价一番,教训一顿,小女孩都来不及听,而这种慢慢走路、经常停下对她正合适。

女邻居觉得小女孩应该多和其他孩子玩耍。可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和过道里,一切都很粗暴,谁想要有所主张,就必须斗争,谁不斗争,就要受折磨。不如说,孩子们的游戏是对生存斗争的准备,而不是一种娱乐。这小女孩并没有胆怯或者软弱。她不喜欢游戏。

她还没上学,就学会了读和写。女邻居起先不想教她,免得她在学校里感到无聊,可还是教她了。这小女孩阅读从她家里找到的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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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格林童话》,霍夫曼斯塔尔的《一百五十篇道德小说》,《神奇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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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的命运》,以及《蓬蓬头彼得》。她长时间地站着看书,倚靠在餐具柜或者窗台上。

倘若不会阅读和书写,这小女孩在学校里一定会觉得没劲。那位男教师用一根棍子反复地教四十个女学生一个个字母,而这种领读和跟读、领写和抄写很枯燥乏味。可女孩子拼命学着计算,好在购物时检查小贩是否算错。她喜欢唱歌,在乡土课上老师带着全班同学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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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认识了布雷斯劳这座城市和周边地区。2

她学会了在贫穷中成长。学校是一幢红砖新建筑,有着黄色砂石的壁炉台和壁柱,要比本区的其他房子更漂亮,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房子都破旧不堪。学校就是学校。可是,当小女孩看到宽阔的马路旁雄伟壮丽的住宅、带花园的别墅、富丽堂皇的公共建筑以及宽敞宏伟的广场和设施,当她在河岸边和大桥上更自由地呼吸时,她才明白自己所在的区里生活着穷人,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的父亲是码头工人,港口里没活可干时,他就待在家里。她的母亲是洗衣妇,从经济境况良好的人家家里取来换洗衣物,将一捆东西放在头顶上带回家,把它们洗干净、熨烫好,将那捆裹进床单的东西放在头顶上再送回去。她日复一日地干活,可干的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很多收益。

父亲在转运煤炭期间连续多日睡不着觉、不能更衣,于是他就生病了——头疼、眩晕、高烧。母亲用湿毛巾冷敷他的额头和面颊。当母亲对自己的肚子和肩膀上出现微红色的皮疹感到害怕,然后叫来医生会诊时,也发觉自己头晕和发起烧来,医生诊断他们得了斑疹伤寒,于是将两人送入医院。他们和小女孩匆匆告别。

她看不到自己的父母。她不能被传染上疾病,因而人们不允许她上医院看望父母。直至父亲一周后去世,母亲十日后也追随丈夫而去时,她从暂时照看她的女邻居那里听说,父母亲又重新在一起了。她很想待在女邻居家里,女邻居也很想收留她。可她的祖父决定把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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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带到波美拉尼亚。

早在祖母操持葬礼,清理掉家里的所有东西,通知学校女孩离校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不是很和谐了。祖母先前并不赞同儿子的婚事。她有点以自己的德意志血统而自豪,拒绝让奥尔加·诺瓦克做她的儿媳妇,即便诺瓦克能说流利的德语。她也并不赞同这对夫妇给女孩起母亲的名字。只要小女孩在她的监护之下,她就应该有一个德国人的名字,而不是斯拉夫人的名字。

可奥尔加不接受德国人的名字。当祖母试图向她解释斯拉夫人名字的缺点和德国人名字的优点时,奥尔加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祖母将自己认为很好的德国名字提供给孙女,从埃德尔特劳德到希尔德加德,她拒绝从中选出一个名字。祖母解释说,那就这样吧,叫她黑尔加,几乎和奥尔加一样,她却两臂交叉,一言不发,对黑尔加的称呼不做出任何反应。于是从布雷斯劳到波美拉尼亚的火车上,以及抵达后的刚开始几天,都是这样的情况。然后祖母就让步了。可从那时起,在她眼里,奥尔加就是一个固执己见、毫无教养、忘恩负义的孩子。

一切对奥尔加都很陌生:离开大城市来到小乡村和辽阔的原野;离开有着不同年级的女子学校来到男女生同在一个教室的学校;周围不再是活泼的西里西亚人,而是安静的波美拉尼亚人;离开热情的女邻居,与固执的祖母共处;看书的自由时光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田里和花园里的劳作。她知道穷孩子从小应该如何行事,可她比其他孩子想要更多,想学习更多,想知道更多,想拥有更多的能力。祖母没有书,没有钢琴,奥尔加就不放过那个老师,直至他从图书馆里给她借书;也不放过那个管风琴师,直至他教她弹奏管风琴,并允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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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琴为止。在坚信礼课上,牧师轻蔑地谈起大卫·腓特烈·施特劳斯的《耶稣传》时,她就央求他把书借给她看。

她很孤单寂寞。乡下比城里可玩的东西更少,孩子们必须干活。即便玩,也只是玩些很粗糙的东西。奥尔加一向应付自如,可她并不真正属于其中。她渴望找到同样不属于其中的人。直到她找到了一个。他也同样与众不同。从一开始就是。3

他几乎还不会站立时,就想要走路。因为他一步步走路走得不够快,一只脚还没着地,另一只脚已经抬起,所以跌倒了。他站起来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结果又走得太慢,一只脚还没落下,另一只脚又已经离地,于是再次跌倒。站起,跌倒,站起——他不耐烦却又孜孜不倦地继续做下去。他不想走路,他想奔跑——他母亲想。她看着他,然后摇摇头。

他学会一只脚碰到地,另一只脚才可以离地之后,却还是不想走路。他迈开敏捷的小步伐奔跑,当父母像当时刚刚流行的那样,给他套上挽具牵着他走路时,他们忍不住发笑,因为这个小男孩散步时犹如一匹小马那样慢吞吞。同时他们又有点感到尴尬,其他孩子在挽具里走路要好得多。

三岁时,他开始奔跑。他在有着四个楼层和两个阁楼的宽敞屋子里奔跑,沿着长长的过道,在楼梯上奔上奔下,走过彼此敞开着的房间,穿越露台到花园里,到田野上,到森林里。等到上学了,他就奔跑到学校去。并不是他赖在床上不起来,或者刷牙时磨蹭时间,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晚了,他就是喜欢奔跑而不是走路。

起先,其他孩子和他一起奔跑。他的父亲是村里最有钱的人,用他的财产给许多家庭提供面包,调解争端,关心教堂和学校,并且教导男人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使其他孩子对他的儿子产生了敬仰,并且竭力效仿他,直到老师向他表示出的尊重以及他在礼貌、语言和穿着上的与众不同使他和其他人疏远开来。如果他乐意做他们的头目,他们或许乐意成为他的随从。可他对此没有兴趣,并不是出于狂妄自大,而是出于固执己见。其他人玩他们的游戏,他则玩他的游戏。他不需要其他人。他尤其不需要他们和他一起奔跑。

七岁时,父母送给他一条狗。因为他们欣赏英国,敬重腓特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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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的遗孀维多利亚,他们选择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那是英国的一种牧羊犬,它可以陪伴并保护他们奔跑的儿子。它也正是这么做的,总是跑在前面,常常回头看,他们的儿子想要去哪儿,它总是心领神会。

他们奔跑在田间小路和耕地的田埂上,木板路和林间通道上,也常常横穿林子和田野。儿子喜欢空旷的原野和稀疏的森林,可是当谷物长得很高时,他就奔进抽穗的地里,想用自己裸露的胳膊和大腿感觉它们,再奔进低矮的树丛,被那些植物刮挠和拉扯,如果它们想抓住他不放,他会从中挣脱。当海狸筑了一条水坝,挡住小溪进入小水塘时,他就奔进小水塘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的脚步,没有任何东西。

他知道火车何时进站、离站,于是冲进车站,和火车一起奔跑,在它旁边向前猛冲,直至最后一节车厢超越他。他长得越大,跟得上火车的时间就越长。但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个。火车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他的心跳和呼吸快到不能更快。他也可以独自抵达那个地方,但发觉被火车带到那里更带劲。

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喘息,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他听到自己的双脚敲击地面,均匀、自信、轻松,而每一次的敲击里都有着升起,在每一次升起里都有着飘浮。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展翅翱翔。4

他的父母给他取名赫伯特,因为父亲曾经一心一意地当过兵,在普法战争的格拉沃洛特战役之后获得了铁十字勋章,希望儿子成为一名赫伯特,意为“一名光彩照人的战士”。他向儿子解释这个名字的意义,赫伯特为这个名字感到自豪。

他也为德国感到自豪,为年轻的帝国和年轻的皇帝,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以及家庭的庄园,这个可观的产业,这幢雄伟的房子感到自豪。唯有不对称的房屋正面让他忧心忡忡。大门位居右侧,楼上的每层和屋顶均匀分布着五扇对称的窗户,而大门左首有三扇窗户,右首则有一扇窗户。谁也没有对这种打破匀称的设计做出过解释。房子已有两百多年历史,但归这个家庭所有不过一代时间。

祖父从一个穷困潦倒的贵族那里买到这座庄园时,曾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被封为贵族,如果不是祖父如此期待,那么就是父亲——格拉沃洛特战役的英雄。父亲也寄希望于获得贵族头衔和铁十字勋章,这样一来就可获得骑士封地了。可是施罗德家没有任何变化,赫伯特后来用连字符将庄园的名称挂在了自己的姓氏之前,因为他不希望只是许多施罗德之中的一个。

尽管梦想很高远,祖父和父亲依然冷静而能干。他们使庄园恢复了原貌,建了一爿制糖厂和一爿啤酒厂,有了足够的金钱进行股票的投机买卖。这个家庭不缺少任何东西,也可以满足赫伯特和维多利亚兄妹俩的任何一个愿望,只要赫伯特足够理智,不是想着从学校和教堂回来后度假,而是希望到柏林旅行;不是想着去看什么小说,而是希望阅读祖国的历史书籍;不是想着那种带有蒸汽驱动机车的英国铁路模型,而是希望有一艘小船和一把机枪。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了四年国民学校之后,兄妹俩开始在家学习。他们有一个男教师教授数学与自然课,一个女教师教授文化与语言课。赫伯特学习小提琴,维多利亚学习钢琴和声乐。此外,赫伯特在庄园里帮忙,这样他就知道以后能期望从管家和男仆女仆那里得到什么。

当赫伯特可以上坚信礼课时,维多利亚也跟着一起上了,尽管她小了一岁,而且赫伯特上这门课还早了点。父母想让兄妹俩像上国民学校那样和乡村孩子一起上坚信礼课,但不希望维多利亚遭遇这些孩子们的鲁莽行为而得不到哥哥的保护。

并不是说维多利亚害怕那些孩子。兄妹俩为他们担忧,因为他们无法忍受生命中的痛苦,而在苦难面前却傲慢自大、无知无畏。可这并不妨碍维多利亚学习一个弱女子的优雅腔调,也不妨碍赫伯特训练一名男子汉的骑士风度。两个人都对各自的角色很感兴趣。赫伯特有时试图粗鲁地对其他孩子挑起事端,以此保护维多利亚。可他们不理睬他的挑衅行为。他们不想和这两个人打交道。

除了奥尔加。奥尔加对他们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欣赏,而赫伯特和维多利亚认为这种好奇和欣赏令人着迷。他们如此迅速地和她成为朋友,恰恰说明他们是多么孤独寂寞,尽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5

有一张三个人在花园里的照片。维多利亚坐在一架秋千上,穿着一件蓬松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有帽檐和花朵的小帽,撑着一把阳伞,跷着二郎腿,脑袋歪向一侧。在她的左首,赫伯特穿着短裤和白衬衫倚靠在秋千上,在她的右首则是奥尔加,她穿着一条有白领子的黑连衣裙。那两个人彼此对视着,仿佛他们相约一起推动秋千似的。

三个人看起来都严肃而激昂。他们是在再现哪本书中的一个场景吗?赫伯特和奥尔加是在向维多利亚表示敬意吗?因为她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因为她懂得让哥哥和年长的女友起到主导作用吗?他们一如既往地愿意——他们愿意满怀严肃的激昂。

这三个孩子看起来像十八岁,尽管照片的背面有文字说明,这张照片是在坚信礼前一天拍摄的。两个女孩都是金发,维多利亚披散的鬈发在小帽下面露出来,奥尔加并不卷曲的头发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发髻。维多利亚噘着嘴绷着脸,这一点泄露了她可能因为和这个世界无法和解而怏怏不乐。奥尔加紧固的下巴上方长着结实的颧骨,有宽大高耸的额头,一张有力的面孔,人们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留越久,心头就越感到愉悦。她们俩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准备结婚生子、建立家庭的模样。她们是年轻的女人。赫伯特希望自己是一名年轻男子,可现在还是个男孩,矮小、结实、有力,即便挺起胸膛、伸长脖子,却还是超不过那两个女孩,也永远超不过她们。

在后来的照片中,赫伯特也喜欢摆姿弄态,他模仿年轻的皇帝。维多利亚马上变得丰腴起来,美食使她和这个世界和解了,脂肪组织清除了那些大伤脑筋的东西,也赋予她一份天真而感性的魅力。奥尔加没有其他照片保存下来;只有赫伯特和维多利亚的父母支付得起照片的费用,奥尔加要不是刚好在的话,恐怕也不会留下那一张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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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10]

坚信礼之后那年,维多利亚开始央求父母送她到柯尼斯堡的女子寄宿学校。在一个邻近的庄园举办的一次晚会上,女儿向父母谈起寄宿学校的生活,仿佛这是一种奢侈和优雅的生活,仿佛这种生活可以使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免于在农民之中长大。父母起先不愿意,可维多利亚却一意孤行。在排除种种困难达到目的之后,她还是固执己见地坚持说,寄宿学校简陋的生活完全就是雅致的日子。[11]

奥尔加想上波森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但她必须在一次入学考试中证明自己具有女子高级中学高年级的知识。她真想每天早晨走上七公里路到县城的女子高级中学去,每天晚上再走上七公里回来。可她既没有钱上学,也没有一个支持者为她申请减免学费。村里的老师和牧师认为女孩子上高中是多余的。于是她决定独自学习高年级的知识。

当她到女子高级中学设法打听高年级结束前都学些什么课程时,她被高大的建筑、宽阔的楼梯、长长的走廊、众多的房门、女孩们在下课铃声和上课铃声之间的课间休息在走廊上叽叽喳喳谈笑闲聊、嬉闹玩耍的轻松愉快,以及女教师们抬头挺胸地从教室里走进走出时的自信吓坏了,一直待在楼梯角落里,无法找到出去的路,直到一位女教师上完课发现了她。她听了快要流泪的奥尔加提出的请求,抓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出学校,送她平安回家。“宗教,德语,历史,算术,地理与自然,书法,图画,声乐,手工——你行吗?”

奥尔加在坚信礼课上学过教义的问答手册,读过席勒的剧本、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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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塔格的小说和塞格特的《普鲁士人祖国史》,能背诵歌德、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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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克、海涅以及冯塔纳的诗歌,以及埃克的《德国诗歌宝典》里的许多歌曲。女老师让奥尔加背诵一首诗,演唱一首歌,以及做心算。她检查了奥尔加钩织的那只小手提包,不再对奥尔加的手工、画画和书法能力有任何怀疑。地理与自然课是软肋。奥尔加认识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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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花朵和蘑菇,但还从未听说过动植物的谱系,卡尔·冯·林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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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亚历山大·冯·洪堡。

女老师对奥尔加很感兴趣,给了她一本普通地理学教科书和一本家政与自然课的教科书,说如果她需要什么建议,尽管再过来就是。“还有,你要给我好好读《圣经》和《浮士德》!”

赫伯特知道自己十八岁将会加入近卫步兵团。在那之前他得完成高中学业。一位男家庭教师和一位女家庭教师都乐意为他做好准备,可是他的兴趣放在了射击、打猎、骑马、划船和奔跑上。他知道将来有一天自己得接管制糖厂和啤酒厂的产业,父亲将帮助他熟悉企业和各项业务,可他并没有将自己视为地主和工厂主。他看到的是广阔的原野和广阔的天空。当他奔跑的时候,他不是因为累得疲惫不堪而掉头,而是因为天黑了,不该让母亲为他担惊受怕。他梦想着和太阳一起奔跑,穿越没有尽头的日子。6

维多利亚离开之后,奥尔加和赫伯特彼此需要一段时间,才重新找到了亲近感。看望他一个人不同于看望他和维多利亚两个人。奥尔加发觉赫伯特父母猜疑的目光,于是不再去看他了。赫伯特讨厌村里的人遇见他和奥尔加、盯着他俩看时那种会心的微笑,他们三个人原本无拘无束地在一起散步和划船,现在两个人的时候就得回避了。

与老师和牧师的想法一样,祖母也认为奥尔加没必要读大学,但在家里也不让她闲着,即便她不需要奥尔加的照顾。可奥尔加想为入学考试作准备,夏天的时候只好带上自己的书本逃到林边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赫伯特会到那里去看望她。他带上他的狗儿,有时也带上猎枪,还指给奥尔加看那座高台,下雨时她可以在那里看书。他常常给她带上一个小礼物,比如一只水果,一块蛋糕,一瓶果汁。

他来的时候大多奔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躺在她旁边的草地上,等着她放下课本。然后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今天早上还有不懂的东西吗?”

她喜欢回答。这样她就会发现曾经记住却又已经忘记,必须再次阅读的内容。他对地理课、自然课感兴趣,也想知道人们靠国家提供哪些东西维持生活。“地衣可以吃吗?”“冰岛苔藓可以吃。这是一种治疗感冒和腹痛的药物,也可当作食品。”“如何确定蘑菇是否有毒呢?”“你必须熟悉很多蘑菇,要么是三百种可以吃的,要么是三百种不能吃的。”“北极地区生长着什么植物?”“高原地带生长着……”“我不是说高原地带,我是说……”“冰原荒漠吗?冰原荒漠里什么都不生长。”

他应她的要求带来了教科书,她发现自己不必在他面前感到害羞。他只是在语言方面比她强;他的女老师和他说英语和法语,而没有人和她说这些语言。

入学考试不需要考这些语言,可将来有一天她想去巴黎和伦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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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她在《迈耶百科词典》里了解过那些城市,她要比赫伯特更熟悉它们。7

正如赫伯特想从奥尔加那里打听她在学些什么一样,他也愿意告诉她自己的所思所想。一天,他向她坦白说,自己是一名无神论者。

他又奔跑起来,在她面前站住,俯身向前,双手支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奥尔加盘腿端坐着,膝间有本书。“我马上读完。”

他等着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躺在她旁边的草坪上,双手交叉在脑后,她在他的右侧,狗在他的左侧,他的眼睛时而看着她,时而看着那条狗,或者望向夏日深蓝色的天空和天空中悠悠飘过的白色云朵。此刻,他又说了一遍,平静而坚决,仿佛是他发现了这个奥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上帝是不存在的。”

奥尔加从她的书中抬起头来,注视着赫伯特。“但是?”“但是?”“那存在什么?”“什么也没有。”赫伯特觉得她的问题很可笑,哈哈大笑着摇摇头,“这个世界是存在的,但没有天堂,没有上帝。”

奥尔加将书本放到一边,伸开四肢躺在赫伯特旁边的草坪上,仰望着天空。她喜欢天空,那里是蓝色或者灰色的,即便在下雨或飘雪时也是,那时你只能眯起眼睛看到落下的雨滴或者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上帝呢?为何他不住在天堂里?然后时不时地来到尘世,来到教堂,或者也来到大自然呢?“如果他突然之间站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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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利文斯通站在史丹利面前吗?那我一定轻轻地鞠一下躬,伸出手来说,‘上帝,我猜您是?’”

赫伯特为他的玩笑而兴奋,双手拍打着地面,哈哈大笑。奥尔加想象着这个场景,赫伯特穿着紧身皮裤和格子衬衫,上帝穿着白色西装,戴着软木遮阳帽,两个人都有点困惑不解,两个人都非常彬彬有礼。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可她觉得人们不该开上帝的玩笑,也不该取笑别人对上帝所开的玩笑。但首先她不想被打搅,想要学习。如果上帝想帮助她的话,她就需要上帝,如果他不想帮助她,那就不需要。

可赫伯特不放过她。他发现了最后几个问题。几天后,他又问她:“有没有无限?”

他们重新并排躺着,她的脸在双手握着的书本的阴影里,他的脸在太阳的光线之下,他闭着眼,嘴唇之间含着草茎。“平行的事物相交于无限之中。”“他们在学校里教授的东西都是胡说八道。如果你不断地行走在铁轨之间——你以为总有一天会走到它们相交的地方吗?”“我只能有限地在铁轨之间走下去,不是无限地。要是我可以像你那样奔跑的话……”

赫伯特叹息了一声。“你别取笑我。我想知道在有限的人生中,无限是否具有意义。或者,上帝和无限是同样的东西吗?”

奥尔加将翻开的书搁到肚子上,却并没有拿开。她真想重新高高举起书来,继续看下去。她必须学习。她才不关心无限呢。可是,当她将头转向赫伯特,却看到他满怀忧虑又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于是问道:“你想拿无限干什么?”“我拿它干什么?”赫伯特坐起来,“无限的东西也是无法企及的,对不对?可是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企及的,不仅是在当今的时代,以当今的方式,而且是绝对无法企及的,对吗?”“如果你能企及无限,你想拿它干什么?”

赫伯特沉默着,目光望向远方。奥尔加也坐了起来。他看到了什么?萝卜地。绿色的植物和棕色的犁沟长长地排列着,起先排列得笔直,然后因为洼地而呈弧形向地平线伸展,最后和绿色表面交融在一起。一棵棵白杨树。一丛山毛榉,像是一座黑色岛屿飘浮在萝卜地的浅色海洋里。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照在奥尔加和赫伯特的后背上,一切为他们闪耀,绿色的植物和树木,以及棕色的土地。他看到了什么?

他把脸转向她,尴尬地微笑,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尽管他相信他的问题必须有一个回答,他的渴望必须有一种满足。她真想拥抱他,抚摸他的头,可她不敢。他渴望触摸她,犹如一个孩子渴望这个世界。可因为他不再是孩子,她从他的渴望、他的问题、他的奔跑中感觉到一种绝望,他只是对这种绝望还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他想从她那里知道是否有永恒。“无限和永恒是同一个东西吗?无限和时空有关,而永恒只和时间有关。但两者以同样的方式超越我们拥有的东西。”“多少年以后我们还会想起某些人来。我不知道是否有永恒,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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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死了两三千年了,我们还一直记得他们的名字。你想成为名人吗?”“我想……”他靠在右胳膊上,身子转向她,“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更多,比这里的更多,更多的田野、财产、乡村,我想拥有的不只是柯尼斯堡和柏林,也不只是近卫军,并非因为它是近卫步兵团,即便是近卫骑兵团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希望能够留下一些东西,在我们之间流传——我看到过报道,说工程师们想要建造可以飞行的机器,我想……”他越过她的头望向天空,然后哈哈大笑。“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有了这种机器,坐在上面,和它一起飞翔,它就变得和其他东西一样普通了。”“我真想拥有一些东西。一架钢琴,一支索恩耐克公司出品的自来水笔,一套崭新的夏装,一套崭新的冬装,一双夏鞋和一双冬鞋。一个房间算是东西吗?如果这不算东西——钱是东西,我很想有钱买一个房间。或许你是……”“要求太高了吗?”赫伯特继续转向奥尔加,右臂支撑在地上,左手挠着头发,看着她。“很抱歉。你不是要求太高了。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你过的日子比我更无忧无虑。只要我拥有你的生活或者维多利亚的生活,可以直接上女子中学,然后上女子师范学院,我过的日子就更无忧无虑了。可是,如果我是维多利亚的话,或许只要进女子寄宿学校就行了。”奥尔加摇摇头。

赫伯特等待着,可她不再说下去了。“我走了。”他站起来,那条狗也站起来,抬头望着他,它本来依偎着奥尔加,奥尔加轻抚着它。赫伯特说走就走,奥尔加对此已经习惯了。那条狗对她那么亲近,转眼之间又对她那么陌生,每一次她都觉得非常痛苦。

赫伯特走了,狗儿蹦跳到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奔跑。赫伯特像玩耍一样拒绝了它,可脚步马上迅疾起来。然后他站住,转身望着奥尔加。“我没有钱。但只要我需要什么东西,就可以拿到钱,我需要多少,就可以拿到多少。我一有钱就给你买一支自来水笔。”

他奔跑起来,奥尔加目送他远去。他们沿着林边,穿过萝卜地,然后到了通往地平线的大路上,他和那条狗在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她目送他远去,含情脉脉地。8

奥尔加和赫伯特互相萌生了爱意——若不是维多利亚从他们惯常的共处中脱身,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寄宿学校整个夏天都关闭了,当维多利亚在七月回到家,奥尔加和赫伯特愉快地期待着和老朋友重新相聚几个星期时,他们却感到了失望。维多利亚有了别的安排。她被邀请参加邻近的贵族庄园的舞会和庆典,期待赫伯特能陪她一起去,这样更有排场。她并没有忘记奥尔加,邀请她散了步,又喝了杯茶。可后来她向她哥哥承认,她无法和这种普通女孩打交道。“女教师吗?你记得那个波尔小姐吗,在那位男教师生病的时候,教过我们的那个老处女?奥尔加就想做这样的人吗?至少对时尚,她和波尔小姐一样没有多少鉴赏能力。我想帮帮她,给她演示了一下,她应该把袖子撩起来,裙子要穿得更紧身一些,可她却看着我,仿佛我在说波兰语。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就要说波兰语了。她的脸长得难道不像斯拉夫人?奥尔加·林克难道不是斯拉夫人的名字吗?为什么她要在我面前显得如此自豪呢?还和我平起平坐?如果能从我这里学到如何有礼貌,如何穿衣,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这一点伤了赫伯特的心。难道是奥尔加不够好吗?难道是她的脸蛋不够漂亮吗?下次见面时他要好好观察一番。他端详她那高耸而宽大的额头,她那结实的颧骨,她那绿色的眼睛发出的一点点古怪而奇异的光芒。她的鼻子和她的下巴能不能小一些,或者她的嘴巴能不能大一些?可是,当她哈哈大笑或者嫣然一笑或者开口说话时,她的嘴巴又是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毅然决然,以至于他恰恰就想要她嘴巴上面的鼻子和下面的下巴。他甚至也想要这样的嘴巴,当她看书时无声无息地嚅动嘴唇的时候,恰恰像现在这样。

赫伯特的目光跟踪着奥尔加的脖颈,在衬衣胸部的隆起以及对裙下大腿和小腿肚的想象中顿住了,然后停留在她裸露的脚腕和双脚上。奥尔加看书时就把鞋子和袜子脱下了。但是,赫伯特尽管经常看到她的脚腕和双脚,可还从未观察过它们,踝骨旁边的小坑,脚后跟的拱形,细嫩的脚趾,绿色的血管。他多想触摸到她的脚腕和双脚呀!“你在看我哪里?”

奥尔加看着赫伯特,赫伯特顿时脸红耳赤起来。“我没有看你。”

他们彼此对坐着,两个人盘腿端坐,她拿着一本书,他双手拿着一把剑和一根木头。他低下头。“我原以为不熟悉你的脸。”他摇摇头,用剑击打着木头,掉下一些木屑。“现在……”他抬起头,注视她,他的脸始终红彤彤的,“现在我希望一直看着你,你的脸蛋,你的脖子,你的颈项,你的……恰恰是你。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东西。”

她的脸上也红彤彤的。他们彼此对视,只用眼睛和心灵。他们不愿意移开目光,不想重新成为熟悉的奥尔加和熟悉的赫伯特。直到奥尔加嫣然一笑,说道:“我们在干什么呀?如果你看着我,我就没法看书了,而如果我看着你的话也一样。”“我们结婚吧,你不用读书了。”

奥尔加向前弯下身子,搂住他的脖子。“你永远不会和我结婚,现在不会,因为你还不到结婚的年纪,以后也不会,因为你的父母将为你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离你加入近卫军和我上师范学院还有一年时间。一年时间!我们只是得约定好,”她重新微微一笑,“我们何时对视,我何时学习。”9

直至秋季,奥尔加和赫伯特还可以在林边或者高台上单独相聚。她在这里看书学习,他来这里找她。可到了十月,天就冷下来了,十一月,初雪降临。管风琴师给了奥尔加一把教堂的钥匙,好让她练习管风琴,每到周日偶尔也可以替他弹奏管风琴。这样的话,她就在寒冷的教堂里用功读书,因为教堂只在做礼拜时才有暖气。这里要比外面暖和多了,奥尔加甚至觉得比祖母家里都要暖和,因为虽然有暖和的炉子,但祖母粗暴的冷漠让她寒意顿生。至于即将来临的离别会使祖母痛苦,让她变得比平时更粗暴和冷漠,奥尔加还不知道,甚至连祖母自己也不知道。

那座教堂是一幢古典主义的半圆拱形建筑,建于一八三〇年,那里有一个包厢,因为贵族庄园主曾赞助过教堂而转入赫伯特家族之手。赫伯特讨厌这个包厢,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在包厢里忍受教徒们的目光。正因为如此,他不会马上想到那个包厢有一只建在地下的炉子,他们可以在楼梯那里取暖。在凛冽的日子里,奥尔加和赫伯特还是在那里看到了他们呼出的气息。不过地板上相当暖和,包厢的天花板和栏杆可以稍稍抵挡住教堂中殿的寒冷,椅子上装上了软垫,奥尔加一边学习一边还为赫伯特和自己编织了一件又长又厚的套衫。赫伯特梦想着在一座高台上忍受冬日,希望猎获一头父亲看到却又错过的强壮的鹿。

他不爱学习,尽管奥尔加喜欢他陪她一起学习。他一看书,马上就烦躁起来,试图发现可以更快地达到目的,或者更快地触及本质的途径。他的老师提及尼采、上帝之死、超人以及超人回归,赫伯特也希望从尼采那里找到他那些问题的答案。难道对赫伯特而言,上帝不是也已经死了吗?难道他也不希望超越自己吗?难道他也不了解乡下宁静的生活吗?可他很快觉得读尼采也很费劲,他只是满足于偶尔听到这样或那样的说法,把它们顺便插入自己的谈话中而已。他认为有两个社会阶层,没有这两个社会阶层就没有艺术,一个是高尚的社会阶层,另一个是卑劣的社会阶层。他经常提及纯种的强大和美丽,提及孤独的益处,提及上等的人、高贵的人以及超人,超人同样也可以发展成伟人、高深莫测之人以及可怕之人。他决定成为一个超人,生命不息,冲锋不止,要使德国变得伟大,要和德国一起变得伟大,即便这要求他残酷无情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奥尔加觉得那些大话空洞无物。可是赫伯特面颊发红,眼睛发光,她别无选择,除了爱恋地注视着他。

整整一年,他们没有睡在一起过。谁也没有为地主的儿子和一名乡下姑娘谈情说爱而恼怒,村民们对他们的恋爱视而不见。不过,对奥尔加而言,赫伯特不是地主的儿子,对他而言,奥尔加也不是来自乡下的姑娘。他们彼此也不像是地主的儿子和地主的女儿,或者也不像中产阶级家庭的两个孩子。他们发觉自己横亘在阶级之间,并没有受习俗约束。他们春夏季节单独待在林边,冬天则在教堂的包厢里,他们完全可以睡在一起,却决定不这么做。他们要给自己留出一定的时间。

他们彼此温存,彼此发现,他们抱团取暖,他们难舍难分。直至奥尔加从拥抱中挣脱开,因为她想要学习。当赫伯特无法克制住自己,当他泄精时,他变得轻松、疲乏而恼怒,感觉下体在湿漉漉的裤子里耷拉下来,于是他一跃而起,奔跑起来,或者在下雪天带着滑雪板冲出去滑雪。10

新年前一天,施罗德的庄园举办了本地区最大规模的庆典活动。甚至连有着古老贵族称号的邻居们都来了,父亲施罗德戴着铁十字勋章,又一次寄希望于踏进贵族阶层。值得庆祝的不仅是新一年的肇始,而且也是旧一年的成就——民法典,德国和美洲之间开通电报业务,这条德国发送信息的蓝丝带,使德国的旗帜在新的殖民地萨摩亚高高飘扬,没有一个外国人胆敢瞧不起德国人。德国终于在世界上占得了应有的一席之地。

午夜时分,一场引起轰动的烟火晚会上演了,一位来自柯尼斯堡的烟火制造者在黑色的夜空下点燃了白色和红色的爆竹,烟花和喷泉齐发,也有一些蓝色的爆竹,因为人们也想向英国和法国表示敬意。巴黎的世博会不是表明新的世纪将给予所有欧洲强国一个伟大的未来吗?父亲施罗德在化学股票和电气股票上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投机买卖,可以支付得起过度铺张的烟火。

赫伯特希望邀请奥尔加参加,可是维多利亚想让父母知道,那么多有着老贵族头衔的年轻人莅临盛会,奥尔加若来参加,将不利于他们家的声望。赫伯特对此解释说,他也不想参加庆典活动,即便面对维多利亚的眼泪、母亲的哀求和父亲强硬的命令也毫不动摇,直到奥尔加说服他,不到万不得已切勿激怒自己的父母。若是他们禁止他见她,那该怎么办?

但是,在施放烟火时,整个村里的人都到施罗德庄园去了,他们没有待在庄园前的坡道上和广场上,而是来到了房舍周围的大露台上,客人们就站在那里远望花园,喷泉在那里涌流,焰火和爆竹从那里升入高空。他们起先和宾客保持距离。然后,在对美轮美奂的烟火的兴奋之中,他们不断地拥向前去,直至站在宾客旁边、置身于他们之中。宾客们佯装没注意到这些人,赫伯特的父母佯装没看到赫伯特和奥尔加站在一起,举起双手,彼此窃窃私语。“新年快乐!”

那将是一个快乐的新年。奥尔加通过了波森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入学考试。因为考试成绩优异,她获得了一个免费的师范女生宿舍名额。赫伯特为奥尔加感到自豪,为学习和知识为她赢得的意义而嫉妒,一想到她可以独立,不依赖于家庭,不依赖于他人的评价,不依赖于他时,他就感到不满意。她可能说得对,他们是不能结婚的,可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只想到她不需要他了。在勉勉强强通过高中毕业考试之后加入近卫军团,才让他忘记了嫉妒和不快,正如为奥尔加感到自豪一样,他也为自己感到自豪。

他给她寄了一张着色照片:他穿着蓝上衣和白裤子,红色的领子,红色的翻边,紫红色的帽子和黑色的小帽檐,这帽子像是男大学生提着的小桶。他还给她寄了一张他穿着灰衣服、戴着一只金色尖顶头盔的照片。她觉得他长得马马虎虎:个子足够高,不是小矮个儿,结实有力,棱角分明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坚定。她喜欢他的眼睛,蓝而清澈,仿佛他没有任何疑问,可有时他也会带着无望又渴望的目光,这种目光使她满怀柔情。

随照片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支自来水笔。这是一支黑色的笔,笔杆上写着“索恩耐克公司”字样,笔尖拧开了,笔杆上装了一根吸管。它会写出怎样的字呀?向上的笔画很细,向下的笔画很粗,即便奥尔加在有些段落做过校正或者涂画,但整体效果看起来不错,不久她不再把写给赫伯特的信誊写清楚,而是写完直接寄出去了。正如当初承诺的那样,他用他的第一笔军饷给她买下了这支自来水笔。

她也给他寄去了一张照片。她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宽裙,上身是一件红色绲边的白色短袖束腰大衣,脖子和手臂裸露着。这是奥尔加自己缝制的改良服装。她头上梳有一个松松的发髻,也没有化妆,只是扑了点儿粉,因为只要一激动,她的脸上就会起红斑。她看起来很自信,或许她自信是因为她不同于其他年轻女子,脑海里不仅只想着流行式样和各种各样的男子。11

读了两年师范之后,奥尔加成了一名教师,秋季得到了第一份工作,就在她原来就读的母校——这无论对学校还是奥尔加都不是很合适,可是村里突然爆发了天花,她原来的老师去世了。不管怎么说,她不用住在祖母家了,搬到了学校的教师宿舍。

她想念赫伯特。学校,教堂,房子,道路,森林——所有的一切都和回忆息息相关。有些回忆可以归入伤感的事——祖母的体罚,作为乡村孩子而受到的屈辱,对牧师和老师到女子中学为她说情而做的徒劳无益的忏悔。和赫伯特以及维多利亚快乐相处的回忆,后来维多利亚对奥尔加的回避伤害了她们的感情,这份回忆就变味了。赫伯特和奥尔加在林边、在打猎的高台以及在教堂的包厢里度过的那些时光,停驻在美丽的回忆中——它们恰恰使奥尔加痛苦地思念起赫伯特来。自从她进了女子师范学院,他进了近卫军团,两人分别后很少见面。有几次他回家路过波森,在女子师范学院等候过她;有几次是她在女子师范学院结识的一个女同学的父亲邀请她们俩一起到柏林旅行,然后她就来到了赫伯特的营房里。两个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抵达对方附近,遇见是喜出望外的,搂抱是仓促匆忙的,爱情的承诺是提心吊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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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赫伯特回家待了三周。他自愿报名参加德属西南非洲的驻防军,度假结束后前往那里。奥尔加在上课,想从一开始就做充足的准备,把所有的时间补回来,给所有的男生和女生无微不至的帮助,那是她之前没有得到过的。她很想找到一个女学生,带她上那所女子高级中学,给她必要的勇气,给她争取一个免费上学的名额。可在这三周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作数。作数的是赫伯特和奥尔加能在何时、在哪儿以及如何安全地相见,能见多久。在刚开始的两周里,他们相聚在外面和煦的秋阳下,最后一周在奥尔加的居所。他们要注意当他悄悄溜到她家里、她为他打开房门时如何不被人发现。同时,他们太快乐了,真的不在乎是否成为村里人饭后茶余的谈资。

他们谈了三年恋爱,互相等候,而现在男欢女爱才得以最终实现。那些马上能得到满足的人不懂得这样的满足是怎样的滋味,就像懂得避孕的人们无法想象怀孕的恐惧。在漫长的分离之后彼此重新拥有,不再有任何克制,不再有任何压抑,赫伯特和奥尔加是那么快乐,不会有任何一刻想到恐惧的事。奥尔加经历的那几周时间犹如在跳舞一样,他们旋转起舞,然后重新安静地渐次停下。

她不赞同赫伯特报名参加驻防军。她认可战士们为祖国战斗,也接受他们或许还有为祖国捐躯的可能。可祖国并不在非洲。他在那儿会失去什么?赫雷罗人会对他做什么?

然而,当那艘船在汉堡离港出海时,奥尔加站在彼得森码头上,利用最后的机会向他打招呼,并挥手问候,向皇帝连呼三声乌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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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万岁胜利者的桂冠》,听到大大小小的船只汽笛长鸣,发出尖叫向众人致意作别,将所有的声响淹没了好几分钟。然后,那种嘈杂声停息了,一切静默如初,当港口和城市的声响重新回归时,那艘船已从奥尔加的视线里消失,她的手举起了那条原本想要挥动的皱巴巴的围巾。12

赫伯特待在德属西南非洲的几年里,奥尔加在维多利亚的催促下调换了一份工作。维多利亚觉得奥尔加配不上赫伯特,想让他们分手,坚持不懈地在她的父母、朋友的父母和牧师那里施行阴谋诡计。当奥尔加注意到这一点,想要和维多利亚理论时,维多利亚却矢口否认。奥尔加通过女友的父亲——省政府主管的关系,被调到东普鲁士,终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村庄位于提尔西特北部。通往村庄的那一条路是土路,阳光灿烂时尘土飞扬,阴雨绵绵时湿滑泥泞。那条路在中央地带扩展成一个广场,那座教堂就坐落在那里。路旁的房子都是两层楼,脏兮兮的模样,校舍也同样破旧不堪,教师宿舍和花园则在校舍后面。

奥尔加独自承担所有年级的教学任务。学校有两个教室,一间供小孩子使用,另外一间供大孩子使用。孩子们都很乖,奥尔加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无须担心另外一间教室里的纪律。绝大多数孩子都对学习缺乏热情,当奥尔加教授他们读写和算术,和他们一起高唱《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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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睡》,向他们解释太阳和月亮的运转,星空与四季的交替,劳动的快乐以及要敬畏死神时,她很心满意足。因为有关“老弗里茨”[26]的轶事也被列入了教学计划,也因为“老弗里茨”发现森林在沉睡是胡说八道,但是又说谁爱唱《森林在沉睡》,那就随便他唱好了,所以奥尔加可以用这一首歌向孩子们解释何谓宽宏大量。她想资助一个男孩上高级文理中学,也想送一个女孩上提尔西特的女子高级中学,她成功说服了他们的父母,找到牧师作为支持者,争取到了免费名额。

一切是如此简陋而清贫——奥尔加很高兴离开了以前的村庄和以前的学校,离开了施行阴谋诡计的维多利亚。她负责照料花园,星期三和那个由她组成的教堂唱诗班一起训练,星期天在教堂演奏管风琴,投身于女教师协会,有时到提尔西特听一次音乐会,或者看一次演出。她和邻村的一户人家成了朋友,他们有很多孩子,她特别关心最小的孩子艾克。

她紧张地密切关注着《提尔西特报》上德国驻防军抗击赫雷罗人的战争,以及帝国议会对此展开的辩论。保守派政党们相信,只要体面地按照基督教的方式对待原住民,那么德国的殖民地是有未来的。社会民主党人拒绝设立殖民地,说他们是不道德的,是无利可图的,也会使所派驻人员的人品变坏。与此相对应,社会民主党人对抗击赫雷罗人的战争也有不同的看法:被新闻媒体报道的暴行不应被视为个别的错误行为,或者被视为殖民政策带来的必然标志。奥尔加和社会民主党人持有一样的观点,可她不愿想象在战争中必须残酷无情的赫伯特,希望这可怕的事情早点结束。

她给赫伯特写了很多长信,也期望收到他的信件。当她觉得爱情很痛苦的时候——因为赫伯特和她每年只能共度多少小时或多少天——她就想到那许许多多分手是惯例,而团聚是例外的人,比如士兵和水手,科学考察工作者和驻外商务代表,在德国工作的波兰人,以及在英国工作的德国人。那些妻子能看到丈夫的时间,也没有比她能看到赫伯特的更多。她自言自语道,人们在爱情中不能彼此支配,彼此对于对方是一种礼物,在通信来往时给彼此的信件也是一种礼物。赫伯特的来信一向比她希望的更像新闻报道,更为自吹自擂,可它们却是让她快乐的一份礼物。他同样也是一份礼物。13

赫伯特写信提及前往德属西南非洲的远航,提及初遇黑人的经历,在蒙罗维亚港,当他把钱扔给他们后,这些有趣的小伙子就消失不见了;他提及士兵们在赤道地带用水桶打水仗,提及抵达斯瓦科普蒙德,看到沙子,满眼都是沙子,直至远方。在经历了船只颠簸的折腾和波涛冲击的旅程之后,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岸上,陆地在习惯于海浪的脚下久久不想静止下来。

打从第一天起,赫伯特就喜欢上了那个荒漠。沙丘位于南部,高高耸立着,陡峭地向下倾斜至大海,庄严雄伟,同时和柔和的拱形一起构成一幅性感的画面。向东伸展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地,都是沙子和石子,沙粒时而带点红色,时而带点灰色,在这中间还有黑色的苔藓和稀疏的浅色草地,有时是灌木状的小山峰,看起来仿佛巨大的阴阜。赫伯特喜欢这个既单调无聊又丰富多彩的统一体,这种由石子、沙子和植物组成的小变奏曲,那些蜿蜒的山谷以及突然出现的、造型奇特的小群山旁边的洼地。荒漠永远辽阔而空旷。赫伯特没有预料到还有这样一个由滚烫的沙子、灼热的太阳以及闪光的空气组成的世界。这种美景好似没有尽头,他们日复一日地骑马出行。

当连队来到一座火车站,等候物资和给养时,赫伯特很高兴看到了窄轨的铁路,搭乘了一段,火车爬山时慢得要命,下山时快得犹如普通快车。有时候他看到黑人,他们脏兮兮地站在脏兮兮的小屋前,有时看到身手敏捷的家伙从连队面前一闪而过,却在之后的巡逻中不见踪迹,有时看到有鬈曲的短发和厚厚的嘴唇的女人。有时候那些蜷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或者山崖上的黑影不是黑人,而是狒狒。

一天晚上,赫伯特被派去巡逻,查明火光的源头。他看到草原着火了,在深红色的烟云之下,草地和丛林在燃烧,喷出一束束火光。然后他寻找营地,却找不见了。当他的马再也找不到方向时,他知道自己必须等到明天来临,不得不睡在草原上了。他听到亚洲胡狼在悲鸣,听起来犹如狗儿在狂吠或者孩子在呜咽。它们在寻找猎物,嗅到了他的味道,走得越来越近,直至它们的悲叹声将他包围,使他心情沉重,让他感到害怕。他手握武器,坐起来凝视着夜空,对他听到的亚洲胡狼、他知道的豹子以及他抗击的赫雷罗人充满恐惧。可他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亚洲胡狼,没有豹子,也没有赫雷罗人。他只看到黑魆魆的夜色,那么不可穿透,仿佛有一条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他是对外面的夜色,还是对他自己心里的某个东西感到害怕。

可是,他更愿意让奥尔加对他赞叹不已,而不是向她描述他的恐惧。“你知道我们在西南非洲这里为你们做了些什么吗?我从一份报纸上看到,一旦我们不能把那些无赖的黑人置于统治之下,那么用于远征的其他金钱都将白白浪费,而最好不过的结果就是将撒沙器卖给英国。你也这么想吗?我的回答是,政府若是不想使白种人的使命白白浪费,损害我们的祖国,那就非这么做不可。我们可能会丢失一个天堂!”赫伯特还眉飞色舞地和奥尔加谈起气候,说对肺病患者而言,那里的气候要比家乡的更有利,谈起挖出的水井,栽培的烟草、棉花和仙人掌,种植的林子,挖掘的坑道,以及可能建起的工厂。德国人在这方面必须成为主宰。“黑人企图发动起义夺回政权。我们不允许他们得逞。我们胜利是为了他们的幸福,也为了我们的幸福。他们是还处在最低文化层次的一类人,他们缺乏我们拥有的最崇高和最美好的素质,诸如勤奋、感激、怜悯以及所有理想的东西。即便从外表看他们是受过教育的,他们的心灵却还是跟不上。一旦他们胜利了,文明的人民的生活将会出现可怕的倒退。”他写信提及巡逻、小冲突以及追捕行动,他高呼“乌拉”,说追捕行动有进展,也提及皇帝那封称赞官兵们的电报。14

赫伯特特别自豪地谈起过瓦特贝格战役的情况。一九〇四年八月十日,德国军队紧缩了对山前和山后的赫雷罗人军营原本很松弛的包围圈,夜里他们开始向前推进,八月十一日凌晨发动进攻。

赫伯特所在的连队从南部挺进抗击赫雷罗人,不是上山,而是穿越平坦地带。他们马上遭遇了炮火,在丛林后面和浅坑里寻找掩护,射击,然后一跃而起,喊着“乌拉”冲出去,重新寻找掩护,重新回击炮火,继续向前挺进,现在不用喊“乌拉”了,而是不断地跳跃和低头,和其他士兵一起建立一条防线,然后等待——这就是战役最初的时光。当机关枪和炮兵部队抵达时,他们才能在它们的保护之下继续向前推进,直至赫雷罗人发起抵抗和反攻,迫使连队重新在丛林后面和浅坑里寻找掩护。当赫雷罗人看来似乎不得不退却然后逃之夭夭时,他们的女人的歌声和掌声越来越大,赫雷罗人重新掉转方向,阻截了连队,甚至把他们赶了回去。他们必须夺取赫雷罗人的水源,可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都无功而返。只有到了晚上,因为机关枪和炮兵部队密集地投入行动,赫雷罗人才不得不放弃水源。“那个水源终于是我们的了。夜幕渐渐降下。突然之间,给将军提供无线电信号的阻塞气球燃烧起来,挣脱开,随后像一个巨大的火炬慢慢飘浮在夜空中。”

赫伯特和战士们一起射击,一起猛攻,一起战斗,却几乎没看到过一个赫雷罗人。他看着他的战友们战斗然后倒下。在那些赫雷罗人之间,他有一次看到一个黑脑袋,有一次看到他们敏捷的跳跃,他们通过跳跃,从一个掩体向前飞奔到另一个掩体,或者迅速退回。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赫雷罗人蹲坐在一棵树的树冠上,被击中了,滚落下来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看到那些黑色躯体和圆锥体土丘一起,被一枚炮弹撕得粉碎,然后在空中旋舞——他们原本是躲在那土丘后面寻求掩护。正如他每次撤退时看到倒下的德国人一样,他在每次行军时也看到倒下的赫雷罗人。可是作为面对面的作战对手,这些赫雷罗人始终是幻影。“我们应该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黑魔鬼呀!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多近呀!可要想看到和抓住他们却又是多么困难。”

攻克水源之后,德国人因为太过虚弱无法继续战斗了,赫雷罗人于是携带着他们的牲畜逃往东部。次日,德国人开始追捕他们,赫伯特也在其中。路旁躺着濒死者和受伤者,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在逃跑时没能跟上,和站在路旁因为饥渴难耐而吼叫的牲畜一样快要饿死渴死了。许多牛犊、绵羊和山羊被切断了喉管,鲜血被吸干了。那些水源已经没有足够的水提供给逃跑的赫雷罗人,更没有水提供给正在追捕他们的德国人,后者不得不开始撤退。

赫伯特还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赫雷罗人。作战时,机关枪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打完仗后,机关枪的威力更足以让他们保持距离,阻止他们进入沙漠边上水源的入口。赫雷罗人逃往沙漠后,其中数千人最终活活饿死渴死。

后来,赫伯特得了伤寒,久病卧床,痊愈后被安排在哨兵的位置上值勤,慢慢才重新开始骑马巡逻、参加小型战斗以及追捕行动。轮到休假时,他就出去打猎,打珍珠鸡、鸨、鸽子、蹄兔、灵猫、跳羚、豪猪、狒狒、鬣狗、亚洲胡狼以及豹。他和战友们一起过了两次圣诞。他们把食品罐头剪成闪闪发光的星辰,将一棵骆驼刺树装饰成圣诞树,唱着《平安夜》。他们过得很愉快。

有时候,赫伯特不得不监视被俘的赫雷罗人,然后问自己,是否可以教育和强制他们干活,或者最好还是用机器替代他们。在追捕瓦特贝格战役中,当看到他们遭受病痛然后死亡时,他离他们最近,他最能感觉到他们。可是,他们和牲畜一起,也如牲畜一样地惨死,他们躺在地上,而他则骑在马背上。15

当赫伯特从西南非洲回来,奥尔加再次见到他时高兴得忘乎所以,都没和他聊一聊她读到的那些暴行。可她很快就不想再了解任何关于屠杀、小冲突、巡逻和追踪的情况,包括无限辽阔的陆地、流火的炽热空气、海市蜃楼和雨后彩虹、燎原之火的火光和烟云,也包括应该被挖掘、被饲养、被种植、被钻探、被建造的东西。“如果那都是幻觉,现在眼前的是什么?”她想知道黑人是否漂亮,那些男人和女人,他们如何生活,依靠什么生活,他们如何看待德国人,他们对未来有什么期望。他在那里喜欢什么,反感什么,他是否可以想象在那里生活。还有那两年时间给他留下了什么。

他们坐在尼曼河岸边。奥尔加准备了野餐,赫伯特租了一辆马车,他们行驶了一个小时,先是从村里到河边,然后沿河而行,找到一个偏远的地方。他们铺了一条床单,吃着土豆沙拉和煎肉饼,喝着红酒谈了很多,因为她想要问的东西都还没有问:大家读到和耳闻过的事情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你在那里和女黑人同居过吗?你一定非常孤独吧?她还想问:你在这里找到适合你的人了吗?你的父母给你找女人了吗?我们将来怎么办?

他们说话也是为了抗拒白日的忧郁。天雾蒙蒙的,太阳犹如一块浑浊不清的反光玻璃隐藏在薄薄的云层之后,绿色的树木和草地以及蓝色的尼曼河了无生气。万籁俱静,没有发出突突声的船只,没有嘎嘎叫的鹅儿,没有远方的声响。马儿在吃草,偶尔打个响鼻,河中的流水偶尔发出汩汩声。

奥尔加对赫伯特的回答并不满意。臀部宽大的女黑人对德国人并不具有吸引力,赫雷罗人过着原始的生活,他们讨厌德国人,却知道德国人是他们的命运和他们的未来。那里的人得的病——伤寒、疟疾、黄疸和脑膜炎恐怕让他很厌恶,他很高兴她不想再听这些了,可那片辽阔的土地上发生的事就是如此。“朝那边看!”此刻奥尔加想了解清楚,“这难道不是没有尽头的远方吗?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原野和森林。土地并不平坦,但目光可以轻松地穿越低矮的山丘。最远只能看到地平线处,可那儿的地平线下面还有地平线。”“山丘左边有一座村庄,山丘后面是下一座村庄,那儿的尖顶是一座教堂塔楼的屋脊,如果顺流而下行驶半小时,我们就可以看到露易丝王后大桥。到处都是人。”“因为那些人的缘故,这里……”“对,因为那些人的缘故,这里就不是没有尽头的远方。”“你对这些人有什么不满?没有他们,就什么也没有。”“我并没有对这些人不满。可也用不着到处都有人。我没法跟你解释得更清楚。”

赫伯特很生气,不知自己能否更好地解答她的问题。他感觉自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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